沙汀文集.第九卷,日记:全2册(上)(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03 15:1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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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汀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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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汀文集.第九卷,日记:全2册(上)

沙汀文集.第九卷,日记:全2册(上)试读:

1938年

12月19日早饭后有飞机声。立刻跑进东门城边的防空洞里。已有人在,还继续来了不少:男女老百姓、兵士。两三名战士蹲在洞门口张望。飞机声消失了。“飞机一共五架,”一名战士望洞内报道,“是从保德来的。”同时认为敌机还会转来;不久,飞机声果然又响起来了。紧接着是炸弹的轰鸣。头脑里似乎只有炸弹爆炸的声音。大家都指望战士们和自己一样胆小,劝告他们不要在洞门口张望了。而且有人向一个在洞口张望的老百姓喝道:“进来!你,你是汉奸吗?”又是一连串数不清数目的爆炸声。一名战士进洞来告诉大家:“福音堂被炸了。”警报解除后回到“家”里,准备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大门给锁住了,打从门缝里一看,正屋的窗子已被震坏。不久,因为又看见有人奔跑,于是我们也依旧回转防空洞去。其间,在南门城边还躲过一次,但全是自我恐吓造成的谣风。一刻钟后,就连虚惊也消失了,房东也已敞开大门。回到室内抽了一斗旱烟,就又上街去了解敌机造成的破坏。福音堂的确是被炸了,围墙全部被毁,已经变成一大堆泥土。挪威国旗坠落在旗杆台上;而据说,附近钟楼上的号目却一直在尽着职责,未曾离开。我们问那个相当衰老、手执半节鱼烛,黑毛线手套上渍着蜡油的挪威女传教士:“日本人怎样?”“当兵的总是危害生命。”听了她的回答,只好苦笑而去。大南街一家院子里躺着一位老乡,被炸断了两腿。他伏在地上,用手拐支撑着身体,还在奋力向前爬动。光头,年纪不大,脸上有一层厚厚的尘土。只有棉裤保持住上身和下肢的联系,他怎么爬得动呢!他呻吟着,而在他对面的泥土和破碎木料堆上,躺着一条肚子还在动颤的黑色毛猪,还有些散落的破碎羊皮。两三个老乡正在反复查看。下午,我又去看那位被炸断了两腿的老乡,早已经断气了。盖上一张包单。看的人比上午多,全都是老百姓。他们在推测、议论,说是只要再离房檐五六步远,他就不会被炸。没有人哭。但在另一个巷子里,却有一个五十上下的人,站在塌下来的瓦砾堆边暗自哭泣。他面前摊开一堆衣服,那被炸死的是他母亲。他为我们移动了一下衣服,但依旧看不见人,给泥土埋深了。照例有人显得恶心地吐着白沫。在南街上另一条深巷里,被炸毁的屋子更多。巷口有一只死乌鸦,无伤,只是尾巴断了。第一家院子门口躺着一条黑狗,背上有机枪子弹穿过的窟窿。它看来很长,已经变了形了。三四个老乡闷坐在巷道里,满脸尘土,神情呆木,为着家室被毁感到忧伤。巷子上首的大街上死了一母一子,尸体已经搬去掩埋了。纯阳庙门前躺着一匹骡子,只有肋骨是完整的,两只同样完整的腿,离开上身都相当远。此外便是一堆血肉模糊的泥浆。庙前街上有一段脚胫,一个像馒头一样的蹄掌。一只狗在墙边津津有味地啃骨头。满街的土堆、细碎屋料,沉闷的人和笑嘻嘻的人。那些笑脸似乎在说:今天幸好是躲脱了!热闹的沉静。有的已经开始整理震坏了的屋子。商店和税局进行得最起劲。全城买不到烧饼、零食,生活秩序被搅乱了;但也显然正在恢复常态。北门城门洞被炸毁了。是两个汉奸指出目标才被炸的,已经被抓住了。一个是梁王沟村人,揎下巴,两眼直视,有人看见他向敌机挥了挥帽子。另一个叫王同洲,一九三五年就请了长假的山西部队的连长,但他依旧佩戴臂章,身上戴有一只日本黄呢手套。他向敌机挥着的不是帽子,是条毛巾。他自称是来谋事的,于是审问者反问道:“谋什么事?”“也不外救亡工作。”看的人全笑了。他自己好像也想笑,但是只有一串意义含糊的声响:哼哼哼……这是个中年人,眼睛的形状和蝌蚪一样,闪射着狡诈的光芒。他把脸孔板起,装作得很正经,显然是“老手”了。但是他的供词漏洞也多。刚才说:“你看见我站在那里的。”接着便又改成:“大家看见我在那里躺着。”他用一种像对待老朋友那样亲热的态度分辩了好久,一直都想滑脱。“这是懂得点防空常识的人都知道的,”他最后争辩道,“湿毛巾可以防避毒气,所以……”但给审问者喝住了。我没有继续旁听审问。进行审问的是县政府的工作人员。12月20日昨晚彻夜未眠。刚一迷糊,就看见血肉模糊的尸体,很快又惊醒了。两点左右才勉强睡去,但是三点一过小鬼就端了洗脸水来,说是洗过脸就吃饭,好去城外躲避空袭。他也显然没有睡好,就一直呆坐在炕沿,等我们起来洗脸、吃饭,然后到城外去。忽然听见狗嗥,他赶忙站起来了。接着打开房门,两眼发愣。“怎么,你怕吗?”我好奇地问。“我怕是飞机来了。”昨天的空袭,对于他无疑也算是第一次。六点过,就吃完早饭,到灯草沟去了。出城躲避飞机的老百姓也不少,而最打眼的是,年轻女人骑着驴子,后面跟着老大的丈夫,简直不像是两夫妇。过了一个无聊的上午。下午回城,房主人还没有回来,于是又出东门,在体育场的亭子上待了一个多钟头。其芳看稿子,找漏洞,抄录纪念碑的序文。我呢,独自在一旁哼唱京戏消遣。晚间缝补被盖、背包,用针十分吃力。但总算把任务完成了,于是喝了五分钱酒慰劳自己。随后又给同乡刘拖到一家小馆里喝了一台,还吃了油炸里脊。连喝了两台酒,感觉到醉意了。想念阿[2]礼、玉颀。取出他们的照片来看了一会。12月21日彻夜不眠。徘徊在去留之间,因为贺根本没有多少时间谈他的经历,担心将来的写作计划不能实现,也怕一时不能返延;但不随军前去冀中,又觉得太可惜。唤醒其芳诉说我的衷曲和处境,他赞成我留下来,继续收集晋西北的材料。天明即被小鬼叫醒。躲了半天飞机。因为得到正式通知,部队将前去华北敌后。午饭后去见贺,找他的人很多。但也终于抓住一个机会,同他谈起自己的一些想法;但才提了个头,他便放声大笑,把我的话头给切断了。“同志!你不要慌,准备住十月八月吧!”因为他认为继续谈他的经历完全可能,我无话可说了。街上多是寄信的和买东西的。我也忙乱了一下午,算是准备出征:烧掉废纸,清理日常用品;但重要的是给皮大衣做了两条带子,预备当披衫用。杂粮口袋也做成功了。这一次也许会破坏我的原定计划,但在这大时代中,个人的计划又算得什么呢?!其芳也说,生活每每并不按照预定的计划行事。12月22日晚上睡得很好。东屋里新来了一位武装同志,坐在炕上喝酒,吃炒胡豆,颇有过屠门而大嚼的意味。我进去坐了一会。午前四点钟即起床整理行装。大雪。等了两个多钟头才出发。戴了伪装的战士。牲口也都披着用麻绳或高粱秆制备的伪装。东门外体育场密密麻麻等候出发的列子中不断发出歌声。骑兵牵上马兜着圈子。以为会有热情的讲话和欢呼,结果没有。甘泗淇同志在东张西望,找寻着自己的马匹,态度十分严肃。有的单位早出发了,我们可几次没有走成;结果是跟副官处一道走。已经爬上一匹山了,偶一回头,沿着人的黑色行列望去,体育场还聚集有很多人。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人显得太小了。很静。遇到经过冰冻的山坡,不管是上是下,前后便传来一阵“得儿……”或“啊……啊”的吆喝;人在帮助牲口克服困难。因为雪光太耀眼了,时间稍久,便觉昏昏欲睡。出发时有点失悔自己没做伪装,幸而过了安全的半日。沿途不断发现被人遗弃的伪装。人就是这样:时而认真,时而满不在乎。午刻,雪停了,还出了点太阳。快到静乐时,因为起了大风,积雪飞扬,以为又下起雪来了。雪的烟尘跟浓雾一样。几次牵着马匹,从冰封的河流上渡过。看见了汾水。河面很宽,全都被冰封了。间或有一两处冰层破了,可以看见流动的河水,在说明着它自己的存在。河对面是一片白杨树丛。透过树丛和白雪,南面山坡上有几堵红墙。更向上面望去,郁郁葱葱,可能是苍松翠柏,叫人联想起家乡山区的自然景色。进城以后,老找不到房子,于是甘引我们去八路军的兵站休息。我们都没有吃到饭,而他自己却哼着笑着,最后,盖上了皮大衣假寐了。见到贺后,我们依旧到副官处。因为已经给我们号就屋子了,只是并没有住进去。房间不大,充满了大蒜气味。屋主人自称已有六十七岁,但显然是撒谎,实际不过四十带点,微麻,稀稀几根胡子,瘦长长的。他对我们的解说和道歉毫不张理,只管一个劲嚷叫下去。他拒绝接纳我们,如他自己所说,因为房子他是出钱租下来的,而且他还有个六十岁的老婆!最后,他“砰”的一声把门关了,神经质地嚷着:“想跟我一炕睡——那你们才好干呀!”闭门羹虽然并不好受,随后我们总算每人吃到了三个烧饼。当然也很快另外找到了住处。卖烧饼的穿着整齐,帮他做饼的三个兄弟在炕上做水饺,说是预备明天过冬至节吃。他自称两年前做过大买卖,现在做小生意了。和他同院住的还有一个算命先生,据说十五年前也做过不少大事:书记官、公安局长等等。因为长期便血,早退休了,顺便在家乡靠测字算命谋生。有风,冷冻得可以。白天,其芳一面看《解放》,一面用折断的高粱秆策着马匹前进,自然是骑在马上看的,这想起来很有趣。但是冷炕、破旧的纸窗、风声,却太叫人扫兴了。12月23日虽然是很冷,夜里却睡得不错。糊糊涂涂地吃了一茶盅小米饭,就到北门外操场上集合。觉得比岚县冷多了。风很刺人。走向操场对面杨树林子边暖脚、避风。“抗大”的学生在教新歌。只听得这里那里都在高声叫嚷:“预备,——起!……”有太阳,南方白晃晃的,天很青,对照起来真美。两次下马步行暖脚。最后一次,一位熟人满头大汗走过来了,于是把马让给他骑。可是,像打瓜精似的,尽力赶向前面去了。走出一身大汗才追上他。重新上马,一气赶上了宣传部的行列,并受到一位同志的款待。烧饼很好吃,似乎现在才知道的一样。三时到宿营地,睡了一个多钟头,吃了两盆面条。那吃的神情,我想一定是可怕、可笑,——太馋了。饭后和萧克同志谈话。是个很理智、很精细的人。谈到严重问题时,照例想一句说一句,有时还停顿很久,自己默念一遍,这才出口。他纠正了三次上学的年龄的错误。对自己家庭的成分也特别说得把细。他原是喝酒的。十六七时常常“喝得颠颠倒倒”,但在一次疟疾当中,医生劝他戒酒,于是,“说不喝就不喝了”。眉毛很粗很黑,大眼睛,轮廓显著的倔强的嘴唇。在说到对某一重大事件的感想时,他断然说道:“我想一定硬得过的。”这给人印象很深,还有他那健康的体魄。这里的老百姓很好,很客气。乡下人原比城里人好客。他们,以及他们的孩子自由推开门进来玩。一个十七岁的男孩竟然不知道汉奸是什么东西。房主人有四十多岁,老羊皮褂,到过忻县等敌占区,他说日本人和[3]咱们一样,就是听不懂话。在阎老西直接统治地区,群众的落后完全可以理解。晚上,据卫生部部长说,在静乐宿营那天夜里,他照旧在那个自称已经六十七岁的老头子家里住下去了,是个独身光棍,并没有什么老婆!12月24日黎明,冒了寒风从郭台坪出发。卫生部长的马有了麻绳编制的伪装,原来昨天曾有飞机两度在前方预定的宿营地搜寻过。有些失悔自己没有关照马夫,而且深感自己在这队伍中是陌生的,消息太不灵通,失掉眼睛和耳朵了。一个马兵从一匹青马上取下一件伪装。因为发觉上面还有多余的,我也去要,但得到的回答是:“哪里有多余的!”被笑着拒绝了。沿途担心敌机,不断审视天空和途中的地形;而我忽然脸发烧了,想道:“那些武装同志决不会像我这样!”有太阳。往东面对着太阳望去,天色和山色白晃晃一片;略一回头,则青苍的天宇笼罩着黄白相间的大地。所有河流都结冰了,带点青色,人和马匹就从上面走过,发出空洞的响声。马蹄打在石头上的声音比平日清脆,石头似乎也已经给冻透了。过香开岭,算是正在穿越云中山脉。岩石巍峨,有五里路高。风很大,简直可以把人吹倒。脚冻得快失去知觉了。下马徒步登山。剧团的小鬼们吆喝着,于是我也跟他们走上小路,似乎即使招引来敌机也在所不惜。后来小鬼们还打算唱起歌来娱乐自己,但刚才唱开头,就被战士们制止住了。清晨,过康家涯时,政治部一位同志连声叫道:“抓住他!——不要让他跑掉!”随即笔直望我们奔来一个青年,山西骑一军打扮,不像是庄稼人。后来我才知道,其人来历非常可疑:参军后假装积极,一到提升为一二〇师警卫连的排长,就暗中组织战士逃跑,因而被罚苦役;不久又独自逃走了。街道上挤满剧团的同志,但是没有谁抓住他,那家伙一个劲跑过去了。恰像吓慌了的兔子一样。而我们还未走出镇口,便听见连续响了两发手枪。我赶快策马前进,一面担心掉在后面的其芳。他应该恰从那里经过,很可能大吃一惊。后来问起,才知道当时他被小鬼们挤掉队了。在村口我碰见那位追逐破坏分子的干部,他愤激地答复一个小鬼的追问,道:“没打死他,就只叫他在面前流了一大摊血!”在我想来,这样处理是应该的。但当我碰见萧和朱明同志停留在路边谈话的时候,刚一提起,萧却不由得摇头叹息。“唉,今天这件事搞坏了!……”萧的话我开始有点不解,后来算想通了:他担心这件事影响到八路军同山西部队的关系。夜宿北龙泉。因为是一二〇师三支队的游击区,老百姓对我们很好。一个马兵同志却不完全同意我们的看法,说:“有个家伙故意把新炕都毁了!……”我们的屋主人是自耕农,人很老实,一妻一女。我们问他去过太原没有,他回答道:“没敢出门一步。”“是怕日本兵吧?他们是随便打骂中国人的。”“打都不要紧,怕丧命;他们又不懂咱的话。”“那么日本兵来过没有呢?”“他们不敢来。他们不敢上山,有游击队,又摸不清地势。咱们是熟的,他们是生的,摸不清。”“你为什么不当游击队呢?”“没人要,老了,四十多岁了。四十过了就不要当。”窑顶上堆着小米秸,有的把油麦秸堆在坝子里的木架上。绵羊在院坝里吃草,咩咩咩地叫着。麻油灯的亮光使室内显得昏沉沉的。一个百多户人家的村子清冷得比南方的三家店还不如。风声霍霍,有如波涛,也许夹杂有松涛声。到静乐后,松树就相当多了。12月25日六时由北龙泉出发。出发前有一位同志讲话,指责大家对于马匹的伪装做得太马虎了。我们赶急叫马兵找了油麦秸来,又麻麻地密插在原有的伪装上。沿途耳目并用,随时警惕着敌机蓦地出现……十一时至岔山宿营。此地是我曾支队的游击区,离太原仅九十里。有三十户人家,村口广场上有戏台一座,小学一所则已破败不堪。有些人家的房门紧闭,还上了锁,住户可能逃亡外乡去了。因为八月间这里遭过一次轰炸。贺的屋子不错,是一座大院子,有楼,中梁、檐柱绘有彩色花纹。我们的房东是个老人,在太原当过很长时期的瓦匠,因为手臂受伤,已回来二十多年了。村长穿着老羊皮短褂,商人模样打扮,长条条的,很瘦。他说本村参加游击队的有百余人,其余的充当服务队。太阳一阴,村街便像给西北风扫光了,空空荡荡……睡了三次觉,安安静静过了半天。12月26日起来得很晏。因为防空,村子里很清静。去宣传部洗脸,听一位负责人说要夜行军,于是回寓所休息。原想找曾支队长谈话,结果也打消了。心情紧张,等待着出发。十一时,副官处一位同志来告诉我们出发须知事项。随后又叫我们去吃面条,各自吃了满满两碗。关于菜的事情使人感觉不大愉快,发了一通牢骚。事后想来,艰苦生活把自己的弱点全暴露出来了。出发前各部分都有负责同志谈话,告诉大家怎样认识路标:白色的是小路,以及其他等等。最后,负责同志问道:“办不办得到?”于是齐声回答:“办得到!”静寂、紧张,队伍中没一点谈话声音。一个紧跟着一个,谁都担心掉队。二十里一小休息,四十里一大休息。所谓休息,一般是各就原位站立在田野里面。走出山沟的一次休息,时间最久,可也给冷够了。马喷着鼻息,人在撒尿、咳嗽。有人晃了一下电筒,立刻被切齿的呵责声制止住了。人们自觉地相互维持秩序,传递着临时下达的指示。在一处村子里,我忽然发觉有人伏在墙头上看“过兵”。狗在嗥叫,夜却更静寂了。一到山阴的洼地,便感觉特别冷。积雪惨白无光。月亮银盘一样悬挂在最高的山顶上。天很小,星星离人很近。正在平地上行进,一瞬目,深不可测的峡谷又摊在眼前了。一夜之间,这样的情景,反复出现过三次。忽然发现随处都有哨岗,原来是掩护我们的游击队员。在五六里路之间通过两条公路和同蒲铁路,各距敌人的据点只有五里。几乎是奔跑着跨过同蒲铁路的,远远有大炮声传来。横过铁路不久,一个小鬼在大路边哭号着。他的腿折断了,要求收容;立刻有人跑过去对他进行救护。此后便一直没有停下来休息过。依然沿途都有哨岗。在一座村庄前面,有好几位身穿光皮大衣的骑兵担任警戒。走上一个宽大河床,逆风而行,鼻子嘴唇似乎快冻掉了。戴上皮手套的手一从大衣岔包里伸出来就立刻失掉作用。幸而队伍不怎么紧张了。在通过长长的河道的时候,尽管又冷又饿,人却很想睡觉。间或有人躺在地上,或者坐在路边歇气。有叹息声和叽叽哝哝声,更有很响很响的呵欠声。我有时顶上大衣行走。两次睡了过去,但却依旧走着,正跟梦游病患者一样。一次走入了雪地,一次碰在一位穿雨衣的同志身上,于是被那种从错觉发出的大炮声惊醒了。听见轻微的笑声。但这笑声没有嘲讽味道。河床的两边和前方有浅浅的山。月亮离前方的山顶不过一二尺远。走出河床有一座城墙围绕的大村。另一个村子燃着熊熊的大火。望着火光,人真高兴极了。村口有一座方方正正的大院子,用高墙分隔成几家,每家的门扇都相当大。先头部队在院坝里烤火。叫人感觉奇怪的是,当时我认为是座寺庙,似乎还有和尚,甚至误以为我们到了五台山了。当到达第一个宿营地时,这才知道我们还得走二十里。时已天明。我坐在街沿边的小鬼当中,顶着大衣,抽了一通旱烟,接着又走。到达杨福镇时,天已经大亮了。镇内房舍整齐,镇外是一片白杨树丛,树枝上积满了雪。精神骤然振作起来,骑上马继续前进。远处的山坡被朝阳渲染成枣红色;由南向西望去,则又逐渐变成褐色。间有紫红色的彩霞。沿途有战士们坐在路边休息,有抽烟的,大多数则吞咽着油麦粉。油麦粉沾满了一嘴。几个农夫赶了骡子走过,胡子白朴朴的,原来是霜。不久,我发觉自己的短髭上也早结了霜了。12月27日老没有找好住处。坐在市街中一处荒场上胡乱吃了些麻糖花生。老百姓聚集在一处庙门口看热闹。后来被派住在姓曹的村长家里。村长的父母,都是六十五岁以上的人了,蛮有趣。村长本人当过小学教师,商人打扮。喝过开水就睡,一直睡到吃午饭。吃了午饭又睡。天黑醒来,以为应该吃晚饭了,可什么也没有。希望领点米自己煮粥,不成。拜托村长代买现成吃食,也失败了。后来,小鬼给我们各人送来一张烙饼。接着,村长又请我们吃了点窝窝头,总算让肠胃安静下来了。这里叫鄱都村,离五台九十里、忻县六十里、太原四十里。12月28日昨晚,还没睡下,便已看出村长对我们殷勤的原因了。他拿了副官处抽派毛驴的条子,要我们想办法减轻任务。因为如果按照指定的数目分派,全村六十多匹轮流应差毛驴的任务,就会落在他的头上。事后想来,我觉得自己看人并不特别苛刻。村长陆续带了几个应征毛驴的主人进来烤火,一进一出的,一早就被人闹醒了。夜里,我们叫小鬼和我们一道困觉,各人分给他一样东西当被盖用。小家伙实在太老实,太可怜了。父亲原有点地,但种不起,于是只好运煤谋生。他几次发愁地问我们:“不知道还走不走夜路?”从炕上起来后,他给我们弄了大米饭来;胡乱吃了两碗,就牵起给我新换的一匹白马出发。因为记起村长说过,前天通过敌人封锁线时,卫生部丢了几匹马、几箱药,但是,一连问了两个同志,全都搞不清楚。直到下午,才从一个勤务员口中探听到比较详细的经过。所有的传说都是实在的,此外还有几个小鬼跟同征用的驴子一道失踪。据说,那个在岚县应征的毛驴主人,大约就有汉奸嫌疑。而在刚过铁道的时候,因为失掉联络,他们便请一个老百姓引路,于是便被引向敌人的据点去了。由这传说者的口气猜测,沿铁路汉奸相当的多,少数人穿了军服经过会被出卖。决定找机会把问题搞清楚。今天意外地在中途休息了好一会。只是地点太差:是个干涸的河床,风大,反不如不休息暖和。碰见一位“鲁艺”同学,他说,前天夜里有拖着马尾巴一边走一边瞌睡的人。路上有三四个卖东西的。下马买了一毛钱饼;可惜沙子太多。下午三时到瑶子坪宿营,属孟县管,离城有九十里。去村内走了一转,没有发现什么特殊事物。只是在那位引我们去买花生的老乡家里,忽然进来一位中年妇女,一双脚小得来真是叫人吃惊!戏文上常有“三寸金莲”的说法,她那双脚可比“金莲”还小。而她一进门便连鞋也不脱就上了炕,自然,灵便得同样叫人吃惊!……随后又去看了看观音阁和大王庙。其芳不厌其详地挑剔了一通一位童生撰写的序文。大王庙的内殿供奉着关云长,四壁描绘着关云长的故事,是根据《三国演义》画的。天井中有好几株古松,听了听松涛声。12月29日由鄱都起,沿途就有不少的黑枣树。到牛郎院,渡过滹沱河后,黑枣树就更多了。此外是花椒和核桃树。河的两岸都是大山,为火成岩。河宽水紧,中流不冻,时有冰块顺流而下。太阳映照着滚滚的河水,看了令人心胸开阔。自从到陕北后,就没有见过这样生动的景色了。沿山用石条砌成阶梯,培上土,边沿再镶上大鹅卵石,就像四川的梯田那样;只是种的是黑枣树、花椒和核桃。将到牛郎院前,那个国民党联络参谋陈某的勤务员,连同马匹,从高岩上跌死了。看了仰卧在河滩上的尸首,横摊着的马匹,自己不觉吓怕起来。陈某垂头丧气地站在尸首旁边,带点茫然若失的神气。尸身旁边还有两个老百姓,一位副官同志正在请托他们再找两三个老乡来,好把尸首抬去掩埋。道路很窄,不时还得穿过耕地,或俯首,或侧身地躲避着低矮多刺的花椒树丛。沿途几个村落的屋宇都相当好。大半都是瓦屋。地基和村街通是用卵石砌成的,很坚实。前一段路上,我又和萧谈过次话。他今年才三十岁。父亲曾经被捕,因为是书香人家,又无任何证据,很快就由亲友保释,早已经谢世了。这是他去年才知道的。大哥是在北伐前因率领群众抗捐牺牲掉的。二哥曾做党的地方工作,并在国民党谢彬师做过军运。后来在红二师做文化教育工作,不久又做参谋,也已经不在世了。我们边走边谈,我不住喘着气。有时传来一阵马蹄的声响,冰块随着滹沱河不断向前奔流。这次谈话的内容相当广泛,从他个人的经历,进一步谈论到中国的革命,以及来自各阶层的成员的变化发展,一直扯到苏联作品《铁流》。他的知识之广博真使我这个号称文化人的人感到吃惊。夜宿庄里村。相当大,有平行的三四条石砌小街。老百姓比晋西北的开朗得多,也很整洁。因为自信可以向周仝借一些钱,我们很大胆地赊了一毛钱的核桃吃。并且吃了黑枣。深紫色,形体有点像葡萄干,味道和柿饼相近。一角钱一斤,太便宜了。此地属晋察冀边区,有自卫队、儿童团。曾和儿童团的几个孩子谈话。他们正在操场上训练:卧下、放枪。大都懂得自己工作的意义:查汉奸、防日本。而另一个纠正说,他们只能防汉奸。街上有一处是牛郎院儿童团宿舍,可惜未及访问。我的马兵不怎么老实,有点贪图小利,早晨动身时原已相当晚了;因为偶然发现了一只破袜子,他便不管你怎样催促,一直找到另一只后这才欣然动身。而且,因为阻止他骑马的缘故,每逢我急着要上马,或者被什么人埋怨马走得太慢的时候,他总懒妥妥的,甚至暗自讪笑。有时叫人感到头痛……然而,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并不那么容易!今天,正当我饿得发慌的时候,我的马兵却给了我炒豆吃。后来我自己又要过一次。他很慷慨,似乎是他占了上风,或者以为他的豆子果然太好吃了。仔细想来,我和他同样是可笑的,都有些不良习性。12月30日疲乏,饥饿,可又不想吃饭,很快便在堆存黑枣的冷炕上睡去了。屋子大而空洞,置身其中,感觉自己恰如囚犯一样。我曾向其芳笑道:“我们是一二〇师喂的两匹牲口!”因为我们既没有具体工作,也不了解敌我情况,每天就杂乱无章地吃、喝、睡眠和行军……周仝来,其芳把我叫醒,随意乱扯了一通,心情逐渐好转。随即一道买了饼子来吃。别无想念,只记挂着明天的年节食物。因为有人传说“边区”政府送来几十条猪慰劳我们。大家谈到岁数,才知道我的生日已经过了。周仝走后,我又上街买了些饼来吃。并且碰见一位四川梓潼的同乡,姓魏,在做机要工作。经他指点,还买到些胡桃仁。是一家豆腐店卖的,炕上堆着南瓜,磨具,小孩,女人,同一个眼眶深得出奇,满脸煤烟的母亲。老太婆衰弱得像在大病之中,也许明天就会死掉,但却还用一双锋利的眼睛监视着我们挑选桃仁。最后又莫名其妙地呻唤一声,仿佛我们尽把好的桃仁挑选走了。顶大不过三岁的孩子不断哭嚷,女的则一直满面春风;虽然一样的衰老。丈夫则像一个道地的商人一样,很沉着,也很会做生意,他劝我不必再要找头了,全部用掉好些……一面吃着饼和桃仁,一面同房东聊天。这里的小米一亩地只能收八斗,不够吃。代州一路的商人运了米子来,一斗换六七斗黑枣。苇子很高很多,滹沱沿岸都是,夏天成长,秋季收割,可作编席子的材料。沙湖滩属孟县管,县城已经被敌人侵占了,县府现在四十里外的地方办公。合理负担较平时纳粮重,但他没有表示不满。我们问他县长怎样,他回答道:“现在肯抗日总是好的!……”12月31日吃过早饭,随周仝一道去梁家寨,可是没有买到纸烟!虽然我们逢人便问,整个村子都跑遍了。失望之余,前去访问村长。是个老头子,挤了一屋子人。其中一个是当地小学教员:短衣,商人模样,八十元钱一年,伙食在内。今年没有开成学,他现在帮助村长办些事务。我问他这里的妇女较以前开通些么?他答道:“山沟地方总是那样,说不上什么开通不开通……”但也有妇女会,二十多人,工作是做鞋子和衣服。旧历八月初五敌人来过一次,烧掉几十间屋子,其余一些房子的门窗家具,通通烧掉了,还在小米上拉屎撒尿,有的则泼了煤油。人呢,仅仅一个囚首垢面的癫子招致杀害,其余的老百姓,因为一早得到县府电话通知,女的被送上山,男的临时也逃光了。几个孩子在墙角抛掷铜钱玩乐。我走过去,问他们可是儿童团的?有的说是,有的说才成立不久,其中一个孩子,叫住打从街边走过的一位头缠毛巾的十三四岁的小青年,要他回答我的问询;因为他是青年救国会的会员。但他没有停留下来,显得害臊似的走了。访问了特务营营长。这里的群众组织较晋西北的健全,是在平型关战斗后发动组织的。没有动员会,最近曾向阎锡山要求成立,扑了个空。去驻扎御枣沟的卫生部吃了得自敌人的罐头牛乳、饼和回锅肉。部长姓曾,二十带点,长征干部。他给我们零零碎碎谈了些先前打土豪的情形。在打到一家钟表店的时候,战士们都选大的钟拿,因为从农民看来,手表太小,堆头没有钟大。有时他们又宁肯丢了绸缎,去拿突然发现的锄头钉耙之类的农具,因为这于他们切实合用得多。他还为我们讲述了一批到战地服务的文艺工作者行军中掉队的情形。因为感觉他们实在掉队得太厉害了,于是跟在后边的卫生部的同志便绕过他们,一直向前走去。而个别团员便责问他们道:“懂不懂得军风纪哇?”“不知道懂不懂得。”卫生部的行列中有人懒声懒气回答。“你们是八路军么?”“不知道是不是八路军。”“像你们么,应该送到延安学习两年!”“好,学习两年怎样掉队……”夜里和其芳长谈了一阵彼此的性格、思想和家境。[1]1938年12月—

1939年

3月日记原名“敌后七十五天”,载于《收获》1981年第2期。[2]阿礼,作者的儿子杨礼;玉颀:作者的爱人黄玉颀。[3]阎老西:指阎锡山。1939年1月1日写完年月日,感到怅惘:又一年过去了。周仝来约我去宣传部,想推谢又不好意思开口,直到村外才表示出来。于是单独去看副官处召开的军人大会。指导员和一科长都分别讲了话,对十日来的行军作了总结,群众热烈鼓掌。后排却有人私自谈话,也有在门外玩耍的。单看后排,这些非战斗员的纪律相当松懈。一个勤务员在一根一根地划着火柴消遣。回来补记了两天日记。梓潼的魏跑来闲谈,他是译报员,前夜在烧饼摊偶然碰见的。只有二十一岁,样子看来善良得很。高小卒业,后来在本县城内的民生工厂学织布。四方面军经过该县时,工厂停工。因为敌人的反宣传,他也跑了。后来听说红军对穷人特别照顾,并不乱来,才又同别的人回去,而且参加了革命。于是在打土豪、打鬼子的号召下,不久就离开四川。我希望将来能从他处知道一些当日四方面军的情形。魏走后去御枣镇参加军民大会。有一百多老百姓,小孩子笑嚷着四处奔跑。在全体呼口号时,张声的很少;有的仅止举举手臂,有的声气很低,只有自己能听得清楚。一个老头子不住关照旁人该怎么做,自己却一动不动。而一个十三四岁,身强体壮,蒙古人面相的青少年却做得准确而又认真。话剧开演时,大家都看得很认真,有的把嘴闭紧,有的张开,一个没有包帕子的老头儿则嘴唇痉挛着,仿佛无时不在担心会出什么意外一样。一个只有三枚长而整齐的门牙的老人,半信半疑地小声问我:那位正在舞台上表演的可真是个女人?1月2日夜里,管理处来人说:因为人员不敷分配,需得我们自己牵马了。这显然是马夫捣的鬼。而早晨却照样给我们派来两名马夫,只是把人换了,都很年轻。我的马也换了,栗色,小个子,这是出发以来所骑的第三匹马。头一匹是赤色母马,第二匹是大白马。为什么一再调换?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两个先前的马夫各人牵着运载军用物资的驮马,态度傲慢,看也不愿多看我们一眼似的。我们觉得好笑。又碰见两位四川同乡,一个是绥定人,一个是营山人。前者一九三五年出川,跟着四方面军跑了很多地方。原是战士,因为犯了错误,现在司令部当伙夫。另一个当伙夫的原因,也一样。所不同的,他十六岁即出川当兵,还参加过上海“八一三”战事,去年十月才参加八路军的。他参军的时间和经过不曾问过,外貌相当和善。因为只有二十里路,又要上两次坡,我们几乎全是步行。其实,只要有多余的鞋袜,我倒宁肯走路:自由、痛快,也不会被人另眼相看。果然,到达宿营地后,指导员在讲话中就有批评我们一骑上马就不肯下来步行的意思,他们把文化人概念化了,正如我们先前概念化地看待他们一样。我们的宿营地叫慈峪,过去十里即河北平山地界。全村人都姓崔。两面临河,一为滹沱,一为滹沱支流,河道较小。住户约七八十家。有小学一所,安置着矮桌矮椅,学生约十一二人。先生很年轻,短衣,瓜皮帽,帽子上面按照乡下人的派头缠着布帕。我们先住在山坡上一家人的小屋里,刚安排好,却又被分派到坡下来了。和一个五十三岁的独身汉同住。屋子又旧又暗,但据说是为了我们方便,云云。不过确也方便,有开水喝,又暖和,老头子也很有趣,不时哼唱一句两句河北梆子,还有许多村人走来闲谈。老头子有一只眼睛坏了。一毛钱十五个柿子,吃起来比冰激凌还可口。一连吃了五个,手指却已冷得不能动弹了。借了《海上述林》下卷来,看不进去;从冰上跨过小河,在河边往返漫步,打算构思一篇小说,也失败了。这里的山和四川的山相差不远,虽然高大,但很秀劲,一时颇有身在故乡山区之感。1月3日因为其芳把他的自来水笔取去了,洗好衣服,吃了几个柿子,便去小学校参观。有十多个孩子在炕上随便叠纸,唱着“好铁要打钉”的歌子,闹闹嚷嚷;炕下一堆布鞋。对面炕上则坐了七八个随意胡闹着,消闲着的闲人。因为炕是热的,还有茶喝,屋子又相当整洁,大约便成了教师不在时的消遣场所了。村里念过三五年书的很多,几个青年人全都这样,随后,因为闹得过分厉害,被一个身穿光板羊皮短衫的人吆喝走了。这人是校长,有点霸气。一个老者躺在炕上,从他,我知道边区游击队第九队是很出名的,为平山人组织。而平山人在平时便喜欢拳棒,相当骁勇,敌人都有点惧怕他们。我们第一个房主人也在。短眉毛,眼睛黑少白多,年龄不大,一笑起来眼角却出现很多皱纹。我想使他感到狼狈,于是带点讽刺意味笑问他道:“你卖给我们的柿子一毛五个,后来我们买的,一毛十五个。”“越买得多越好嘛!”他回答说,一点也不在乎,平板的脸孔依旧泛着微笑。于是我生气起来,不再张理他了。也不张理他问我吃不吃茶。他读过七八年书,能够从地图上找出慈峪口的部位来。我突然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他的狡猾是因为读过书的缘故。觉得继续待下去实在无味,于是去村公所,但是村长回家吃饭去了。回来记录了对马兵和伙夫的印象,晚上又补记了独眼老人的风貌。午饭很好,我觉得自己颇能理解塞[1]门洛夫《饥饿》中的一些描写了。下午去河边走了两趟,知道了椒树废枝和麻油渣的用途。一个村民,分明屋脊后摆着大筐枣子,但却抵死说他没有枣子,而且蹲在屋里不肯露面。但在卖给我们柿子的时候,却不愿把坏柿子推销掉,宁肯把零头补给我。吃罢柿子,躺着吼了一阵京戏。希望今夜不要做梦,昨天晚上梦太多了。梦见了轰炸。梦见我已经不辞而去了。并且会见颀和礼儿。又对贺说了一通气话。后来觉得犯了错误,很着急,于是发觉自己仍旧躺在征途中的炕上;热得很,但心里却安定了。1月4日早饭后听见飞机声,接着是口笛声和号声,我们随即跑到郊外去了。傍着田边的高堤蛇行前进,一面当心着天空。战士们戴了伪装踏过冰河,走到对岸堤坎下隐蔽起来。我沿河上行,往一条山沟里走,因为再过去便没有房屋了。我一连换了三个地方,总觉不算十分安全。头上是花椒树和黑枣树,据理,是不会被敌机发现的,但当时却没有想到这个颇为平常的道理。待到发现沟口有两三匹骡马,才在一株椒树脚停下来。半点钟后回家,穿上大衣,带了《海上述林》上卷,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因为一直没有响动,这才走向阳光下面,坐在河岸上一块石头上开始看书。因为北风很大,就转了个身,背朝着滹沱河。口笛声响了,于是战士们分别踏过冰河,陆续回营。胆小的先向河面扔一个石块试探,看看是否能够载人。一半因为谨慎,一半因为风光很好,我继续读了高尔基的《冷淡》,接着又读《论侨民文学》。河床不时发出清脆的声响,有的冰块已经崩塌,水声淙淙,使人特别感到幽静。《论侨民文学》还未读完,发觉手已经冻僵了,换了一个地位,照样冷得可以,于是赶着读完回去。跟着伙夫一边采摘了一抱黄蒿,做了伪装。先用房主搁锅的藤圈做绑,后来又改成草的。夜里和几个村民闲谈,有三个恰是三代人,而他们在知识的差异上也恰恰相当。最小一个是孙子,他知道地球是跟着太阳走,说话也少土音。而且,他还主动说明,这是由于近两年同外地人接触较多的结果。我问了他们一些方言俚语,除了读音,大都和四川相同。1月5日由慈峪口沿滹沱河下行五里,就是河北平山县地界了。慈峪口的村民很羡慕平山,川地多,产大米白面。还有句俗谚:滹沱河,富平山。但直到宿营地西漂时,才看出川地较慈峪口以上也好得有限,只是气候相当暖和。阳光灿烂,在碰到不刮风的时候,令人感觉春天已经到了。河面较上游宽广,也不复是石底了。地里是青青的麦苗,已不再有那么多的花椒、核桃和黑枣树。有的土丘上却也丛生着黄连、荆梢和一些刺条,正像莽原一样。很少窑洞,但屋顶全是平的,瓦上覆盖了三合土,可当作晒场使用。上面突出一段短小的烟筒。一般的吃食是玉米窝窝。石磨相当多,石磨的齿和四川磨菜籽的石磨相似。磨坊附近都有一大块青石板,作筛粉之用。看见了穿长衫的人。一个青年,围了项巾,头上是博士帽。自从到晋察冀边区后,每到一个村庄,村口就有一口大锅,盛着开水供我们饮用。小笕镇几乎每隔五六家就有一家备有茶水。边区军队着青衣,子弹袋和裹腿是草绿色。健壮,精神抖擞。是边区第一旅的队伍。村街口有自卫队、儿童团站在道旁鼓掌欢迎,高呼口号。我们的房主人是天主教徒。门口悬着一块宣统年代亲友赠送的“五世同堂”的匾,院子逢中有道墙垣,让两兄弟各自占领一半。墙那边兄弟家也在教。是个有点脾味的人,满脸胡子、尘埃,连一个饭碗也不肯借给我们的同志。这边虽也一样吝啬,却更要狡猾些,女主人支使我们向那兄弟借碗,后来又笑嘻嘻地承认由她借了。我们的房主,同样满脸的胡子和灰尘,且有一股狡诈的凶气。他来看望我们。而一听见我们道歉,他便做戏似的大声嚷道:“啊哟!这算什么,不是你们八路军咱们怎能活呀……”他的儿子看来有点傻相,耗子嘴,眼光似乎是散的,有点恍惚,不集中。他不知所措地对我们表示着好感,也说着他父亲说过的话,但却自然诚恳多了。“是呀,现在一切都为了抗日。”他说,露出孩子般的喜悦。“你是不是也天天念经祷告呢?”“父亲他们老了才这样,俺不大热心。”他笑答道,“俺们年轻人要东跑西跑,什么都得交接,守不了那种规矩。”的确,他的父母都是虔诚的教徒。那老太婆说:“天主就是天老爷,没有天老爷咱们能活呀?”而当老汉问明一个绥远小鬼也是教徒,同时却发现他没有佩戴圣像的时候,立刻大吃一惊!“呵哟,那是应该戴的!”她叫唤道,“不然没有凭据,还成么?”随又加上解释,“只要俺们是信教的,一见面,彼此心里就都明白……”这家人相信天主已经十多年了,在说到本区的中国神父的时候,就像谈到皇帝老子,或者什么达官贵人一样。“那不容易呢。哼,一个神父,不是随便事情!”后来,我去村公所找开水。有很多村民正在准备我们需要的用品,大家随随便便,有说有笑。室内陈列着刀剑、矛子等等武器。天井里有几大堆木柴。村长三十多岁、短衣、头上包着毛巾;形式和陕北不同,和山西人一样,接头在后脑勺上。眉目周正,甚至还很英俊。我想起电影上的威廉·退尔。人很多,可惜没有找着交谈的机会。但在初到本村的时候,我们却在这同一地方和两个老年人闲谈过。一个五十几岁,青布棉袄,看外表我以为是个明白时事的人,但在最后,他却问我现在四川是不是还由吴佩孚在当督军管事?另一个已有六十多岁了,一只鞋是破的,两个长长的门齿隐约在红润的唇边。脸色也很红润,胡子雪白,眼睛已不大管事了。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反而知道“八路”、“边区”,送信和放哨的意义。当我们提到游击队打鬼子的时候,他没有听清楚,还特意揭开耳罩,要我们重说一遍。“有、有、有!”他接着立刻点头笑道,“还不是你们八路军‘传’的!”今天突然又要我们自己牵马了。其芳告诉我说,当他碰见曾经为他牵马的那位右玉人时,这个惯会生气的马兵,已经很高兴了。在西漂我也特意和那位柯岚马兵默默打过招呼,点点头,彼此相视而笑。1月6日出发的时候月亮还在西边山上,仿佛初升的太阳。沿滹沱河行军到下柳村,曾经越过一匹山岭,有六七里路上下。山下是滹沱河支流,叫漂里。不久,又是爬山,就沿文都河前进了。漂里、文都的河流都很莹洁,水草隐隐可见;虽然给冰封冻得相当厚。夜宿元坊村。村子虽不算大,但有两三家房屋相当整齐,屋基和西式房屋的屋基一样,都比较高。一部分是两层,屋顶的周围有用砖砌成矮矮的花墙。但我们住的地方却很坏,黑暗,炕的一半堆存着柴草。主人对我们也很冷淡。周仝的住处却好多了,房东是一个老人,有三个子弟在北平读书。我也吃了他半盅自制的柿子酒和烙饼。室内有西式挂屏。因为隔壁就是临时县府的监狱,于是酒后前去参观。几个瘾客坐在炕上看《聊斋》,下象棋。其中一个胡子已经白了。都穿着得很整齐,显然是地主老财。其余的是汉奸嫌疑犯,也有犯命案的,以及私买枪支的。开初我们误认为统是定了案的汉奸,所以我刚一开口,便都齐声嚷道:“不是!不是!!”显然都深知这是一桩极大耻辱。“那你们哪一个真正是汉奸呢?”其芳漫不经心地接着问道。“俺们谁也不是真的!”大家都不满意地回答,有点气势汹汹。因为酒喝多了,说话放肆,我也得罪了一个私贩枪支的汉子。大块头,脸有点浮肿,曾在边区某大队做过事。他对我的采访显然是高兴的,也许还怀有莫大期望。“不要发愁吧!”我打趣地安慰他道,“现在又有房子住,又有饭吃……”“你这个人的心呀,”他呻唤了,“好像别人不知道难过……”后来我又严正地对挨墙坐在地下的一部分人说,我看见他们是难过的,因为现在正是国家需人的时候。我又继续说道:“比如像你吧,”我指指那个私运枪支的犯人,“身材这样高大,这样棒健,只要有一杆枪,两个手榴弹……”但他并不谅解我刚才的放肆,生气地退转到墙边去了,随即闷着脸切断我道:“我是在抗日呀!我买枪就是为八大队的朋友买的!——不过你不会为我们‘难过’的。”另一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似乎是鸡母眼,曾经在军区当过兵。他说他请假回家,于是被父亲告发了,说他通敌。他已经被告发过两次,这是第三次了。他的父亲年已七十,母亲在他几岁时就死了。没有后母。小时候流荡了一个时期,十多岁才回家。他对父亲告发他的动机有三种解释,都是在我的追问和反问下回答的。第一回是:“人老了呀!……”“你想吧,我在外面晃到十多岁才回家!”这是第二次的回答。“还不为了十多亩田!”这是最后一次回答。他回答着,每次照样把头一偏,眯细眼睛,扬起脸来笑笑。他看来很世故,也很会笑,并且甜蜜得很,但在他那白净的脸蛋上,在他那小眼睛里总是毫无掩饰地流露出他多么善于装腔作态。不错,他很会装腔作态,在指责他父亲时竟会那样的自信和坦白,而且异常乐观,仿佛这样一来,也就更能证明他是多么纯洁和无罪了。另外还有一个老人,马脸,皱纹肥大,胡子盖过了他那阔大红润的嘴唇。他的嘴唇使人想到柔弱和可笑;三角眼里却闪射着阴险狡猾的光芒。他说他是因为去看亲戚被旁人告发的,其余的话,便完全只有含糊低哑的嗓音了。本想翻翻档案和口供的,但是没有找到负责同志,这是一桩扫兴的事。所以出来后又去宣传部“打游击”,吃了五个柿子,回来顺便看了看那位联络参谋,知道“玩笑旦”,也就是汪精卫,已经跑到香港去了。1月7日在阳光普照的空地上等了许久,这才出发。出发前指导员来过,问我们觉得生活怎样。路相当坏,自从离开滹沱河后,路就不那么好走了。气候也逐渐冷起来。山峡间凝集着很大的冰流,一条小河也给冰封冻了,没有点活泼气象。越过两座山岭,下午行军到瓦口村。村庄在瓦口河的左岸。住宿处较昨天好多了,像个小地主家庭。房主人也不错,斯斯文文,留着胡子,瘦长长的。以往在外教书,后来回到本乡行医,厢房门的窗架上堆着很多药包。借来小瓦壶自己烹了两壶茶喝。已经一文不名了!但还是向房主人买了一角钱柿子来,因为我们料定可以向周仝借到钱。出乎意外,房主人根本就不要钱,总算有东西可吃了,而且还意外地喝了他的柿子酒,吃到了豆腐。从这可以看出八路军的威信和农村人民的朴质,不然是不成的。可是,因为口馋,柿子太吃多了,夜半感到胃上很不好受,结果大吐清水。夜深时候,到大门外看了一会月亮,很皎洁,山和白杨林子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烟霭。大门口有一小丛竹子,又细又矮,跟茅草差不多。而这却是我去年到陕北以来第一次看见的竹林!1月8日洗脸水早送来了,可是赖在炕上不肯起来。直到把马给牵来了,王辅贵又送来早饭,这才赶着起床。但也同样不快,因为饭后到村口集合时,还只有两三匹马。在月光下等下去,抽燃烟斗。精神勃勃的马匹啃着路边的秸草和地里的麦苗。除却马匹的咀嚼声,一切静寂。马匹逐渐多了,指导员吩咐大家把缰绳拿短点,显然马匹太喜欢沾有露水的麦苗了,只管死死把头伸向田地里去。随后我用手臂托住马的下巴,才算制止住了。直到天光大明后才动身。出发前,照例有人站在队伍前面讲话,叮咛途中应该注意的事项。今天是要大家留心空袭,因为十里路外便是开阔地带。翻完一匹小山,就看见开阔的平地了。穿过一大片白杨树丛后,川地更逐渐宽敞起来。这同江南和川西的平原相比自然算不了什么,自从到陕北后,这样开阔的川地却很少见。因为好几天都在山地行军,心胸好像也忽然开阔了。左右的峰峦缓缓向后移动。沿途很多干涸的沙底的沟渠,白杨林子随处皆是。也有少许柳树、榆树。间或有一两处散居的人家。经过两处较小的村庄,只有三四十户人家,但很整齐。用泥土糊过的圆圆的麦草堆散布在地埂上。已经是灵寿的地界了。每座村庄的村口都聚集有很多人,纳罕着马匹身上披的伪装。有卖油条的,圆圆一块,这里叫作麻糖。过路人的肩头搭着白帆布的褡裢,写着黑字:某某村,某某人置。一队娶亲的人,身穿新衣,骑着毛驴;一个老太婆还围着花花绿绿的裙子。新郎骑着驴子走在大轿前面,博士帽,还插有两枝金花;至多不过十五六岁。走了三十里,到东庄宿营。宿在一位卖豆腐的老板家里,墙壁上随处是臭虫血,但窗外便是做豆腐的锅灶,所以炕很暖和。进入河北以后,通炕的锅灶大都不在室内。勉强吃了一碗混杂着不少沙子的小米饭。幸而周仝不久来了,一道去三四里地外的陈庄。我们先前正是经过那里来的,听说可以买到吃食和日用什物。有着柏树丛笼罩的坟地,白石的墓碑十分打眼。途中有骑脚踏车的老乡急驰而过。庄口岗兵颈脖上系有红色布带。看见一座比较新式的建筑,据说是边区军政校分校。街道很宽,小馆子大都卖着肥肠、大腊肠;和外国香肠一样。周仝请我们美美吃了一顿。因为刚到陈庄时发现过飞机,曾向镇外跑了一趟,所以在吃东西的时候便弄清楚了后门在什么地方。酒后又去街上游逛,买了烟草。有好几个贩卖烟草杂货的摊贩,货色大都从敌占区贩运而来。其芳很高兴有邮政代办所。更高兴是可以寄信到四川去。后来听到只能沿平汉线走,和西安的联络还没打通,寄往成都的信至少要两个月,他的一团高兴也就完了。回来又单独去村庄后面白杨林里走了一会,感到亲切、和平,有点怡然自得。林子里随处都有草根,是苇子的根。村口就有做席子的工匠,买的时候论尺论丈。一些人家都有谷秸搭的小棚,里面装着切碎的谷秸豆秸。农民把谷秸豆秸统叫干草,是喂牲口的主要饲料。1月9日又是小米饭!而且照样有很多沙子。小鬼也抱怨吃不饱饭,于是买了五斤红苕来煮起吃。随后又跟周仝和许医生去陈庄游逛,碰见剧团正在聚餐,欢迎一位从卫生部治病归队的歌唱家。此公看来有点古怪,二十岁多点,却蓄着俄国式的楔形胡子,脸色红润,“鲁艺”音乐系毕业。我们没有参加剧团的聚餐。原打算找有关负责人要双鞋子,结果也只嘀嘀咕咕抱怨了一通自己的鞋子太不像话,就完事了。照旧穿起破鞋继续逛街。顺道走去访问县长,县长出差去了。改去三区农抗会进行访问。这次没有扑空,收获不小。回来时天已黑了。但刚点燃蜡烛,一片嘹亮、杂乱的歌声,又把我们引到了本村的救亡室。有许多小孩子在学唱歌,一些青年农民也跟着唱。也有在默读油印课本的,是五寸见方的小本子。黑板上重复写着:“我是七里园的人,我们要参加抗战。”黑板侧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绿色横额:“歌剧处”,叫人莫名其妙。凑巧碰见本村的村主任。“我叫胡一通,”他自我介绍说,“就在庙子侧面的破房子住……”同主任约好谈话的时间,我还不大想走,就又一道留下来了。一个农民在点燃小玻璃瓶改装的煤油灯,向各处分送着,快开始上课了。是自修,因为教师在县署开会。在安置黑板的木台上,一张靠墙的矮桌周围,几个成年人已经开始用唱歌一般的腔调在念书了。出门时碰见贺。他说曾经找过我们两次,于是吩咐周仝包了茶叶去师部闲谈。随后又吃了油煎饼,回家时已经是深夜了,心胸却同白昼一样开朗。1月10日其芳去邻村找“鲁艺”文学系的同学,我独自留在家里记日记。刚才记好日记,那位联络参谋来了。随即到他的住处任其瞎吹了一顿,一面心里暗笑,一面吃着他的花生。花生有点焦味,所以特别好吃,但不能补偿我所浪费的时间。这人真太欠高明了,好像我不知道他的底细。回家不久,其芳同“鲁艺”部分同学来了。相约去陈庄访问区农会。因为只有主任在家,于是请他引我们去区署。区署院坝里堆集有大堆废铁、钉耙、炉桥、铧犁等等,是老乡们捐献给政府的。没有会见年轻的区长。县长也不在。同一位秘书谈了一阵,可是谈得不大起劲。是个中年人,住过商震的军政学校,在铁路上干过事,直到抗战一直当了五年小学教师。办公室简陋得很,墙上有三幅长方形旗帜,两幅飞机,一幅乌龟,是为进行工作比赛用的赠品。虽然近于一无所得,但从秘书那里知道了几位本县的农民领袖。但也只有县农会的主任可以会见,其余都因公下乡了。于是又去县农会。其芳先去接洽,我自己留在大门门堂里,同一位老人进行了一次十分动人的谈话。在同秘书谈话时就看见过,知道他是来找县长领恤金。要是不想去参加县农会的会议,我们的谈话是不会中断的。在县农会会场上,除却两三个商人模样的老乡,其余大多在区农会见过面。他们在讨论办合作社的事。武装部长谈得最多,也很有条理。他似乎不满意贸易局,说他们五百元起家,现在已经上万元了。而合作社的性质却完全不同,目的不在赚钱。会议开得严肃认真,单是为了要不要铺面的问题,竟也讨论了许久。因为时间已晚,我们约好改个时候再去,就走掉了。沿途有意穿过白杨树丛回家。一位在树林里割草的老乡十分惊异地盯住我们,随又笑了。饭后,贺约我们去看新到的一批马匹,随又到司令部闲谈。1月11日还未起床,管理员便送了零用钱和棉鞋来。早饭后周仝来闲谈,请他吃了煮红苕和花生米,一直到午饭时才走;但不久又来了,约我们上陈庄吃饭。饭馆老板是从平山逃难来的,胖,十分油滑,年纪已不小了。东西比别家洁净,吃的人很多。他原来的生意是开栈房。饭馆里的厨子和堂倌,除一个生病的寄食者而外,全是他的儿子。我们忘记了年龄的限制,问他为什么不参加游击队?他立刻笑露出金齿,指着自己的胡子笑道:“我这样大的岁数没人要呀!……能干游击队?……”接着他又告诉我们,他的儿子之一,在八大队当支部书记。他似乎因为生意兴隆而有点恍惚了,要不是我们重新提起老早点好的菜,他还会一直和我们闲谈下去。“啊!”他拍了下架起的大腿笑了,“是呀,我是说谁叫过菜来……”也许过饱会叫人变得很蠢,我们竟连动也懒得动了。吃了两盅茶才回家。回家后,周仝又扯谈了一阵,直到天黑才走。在黑暗中我又同其芳继续谈了许多“鲁艺”和“文抗”的琐事,然后点了蜡烛做事,也就是记日记。夜里梦见留在国统区的家小。1月12日胡混了大半天。午睡醒来,闷倦得很,于是约了其芳出去找村救亡室主任胡一通。没有找着,在镇川寺里看了几块碑,才知道全都把村名写错了,不叫七里园,应该是七祖院。村旁的河叫大明川,是慈河上流。碑是明朝天启三年立的,至今还相当完好。寺内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两间空空如也的教室。大院的墙上有几块小牌告,黑底,是画在墙上的,还画得有挂牌告的铁环。一块牌告上面有用粉笔写的一则消息:汪精卫被开除党籍,并剥夺一切公权。有的字有注音符号和解释。佛像前有一块石质的万岁碑。在白杨林子里走了很久,看了大明川。川面很宽,水很浅,只沿岸积了水。落日的光芒炫人眼目,前面的峰峦呈浅紫色。其芳说他很爱北平的夏天:有槐花,黄的,还有鸣叫不已的蝉声。夜间的上弦月像金环一样,有萤火虫,绿色的夜,等等。而我怀念的却是四川的社会情态,没有多少诗意。在街上翻了翻岗哨的名册,傅姓的人很多,而且多叫“傅十红”,“傅十千”一类的名字。回家后自己做了点面条消夜。1月13日饭后去镇川寺小学。教师正在烧饭。我们借了四份《抗战报》来,就各自站在佛像前翻阅。有很多具体材料,文章多北方土语,看了很高兴。借了三份回来,抄了两则故事,一些土话。周仝来玩,见我们在做事,不久就又走了。摘要抄录了《抗战报》后,又去野外闲逛。看了老乡编织芦席。村口墙脚边有几个老人在晒太阳,我和其芳走去跟他们扯谈了一阵。曾经躲过一次飞机。是通信机,不久就解除警报了。晒日头的老人们中,有一个已六十八了,但从面貌看来,只有五十多岁。和多数北方人一样,脸面上的皱纹统很肥大,但那下牵的嘴角,浮肿的眼睑,三角眼里的射人的略带狡猾的光芒,却使他失掉了北方人的忠厚和稳重。这位老头儿似乎还喜欢捉弄人。当我问他的职业是什么的时候,他用他那很有生气的,带点讽刺意味的眼睛望着我,一面用手抓抓地,然后说道:“懂得吧?——种地!”他的态度和神气老是这样,在问到年龄的时候,他首先也是显得有趣地瞅着你,默默地比个手势,然后加以简短的说明。而且,那噙在他已经脱落几枚牙齿的嘴里的一截谷草,他从来没有取掉,只是用嘴唇,或舌头,或手改变一下地位,就又立刻噙住它不动了。他似乎有意避免深谈。随后又来了一个年纪较轻,蓄着八字胡,神色和善,脸孔作古铜色的老人。当我们问到冬季的作业时,他笑着叹息道:“平常捡点柴草,现在什么也不做了。”“为什么呢?”我们问。“没有工夫呀,交通站一天堆起几十个人……”我们向他解释了一番,于是,除了那个年龄顶大的老者,全都齐声嚷道:“是呀!要抗好鬼子大家才能活啦!……”在我们没有和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简直就没有交谈过,都靠了墙坐着,似乎各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去了。还有个中年人,眼睛有点毛病,爱把手掌架在额头上看望对方,比较喜欢谈话。他把脱了棉袜的脚趾给我看,说是因为替交通线送信,把脚给走痛了。其实来回才二十里!北方人看来很不习惯步行。当我们饭后再经过村口墙脚边时,人数已经多至十个以上。也有人在互相交谈了,大约这里就是本村的舆论中心吧。可惜没有心情参加。我们沿河走了一阵,瞎吹了一阵。我们近来太爱谈自己了,这是一种毛病,值得注意。夜里,老房东自动来和我们谈了很久,他本是博野县人,年轻时逃难来本地的,吃过许多苦头,似乎还讨过饭;但在四十五岁时终于成家立业。他认为他目前的生活不大如意,春天把驴也卖来吃了,现在吃的是豆渣掺和玉米粉做的窝窝头。但他却始终微笑着,而且笑得那样甜蜜,真是一个少见的好人。七十二岁,胡子还是黑的,腿脚有点毛病,不大听使唤了。我们问他飞机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躲?他笑答道:“俺们不怕。随常经过我们这里,一直就飞走了,从没有扔过炸弹。……”他灵动地比着手势,微笑得更甜蜜,连眼睛都没缝了。1月14日走了十多里路月亮才落。太阳在浅山边出现了。沿河有很多白杨树丛,大约是慈河吧,河面很宽,沙底,水很浅,但却莹洁。河流上下有好些大小不等的沙洲,因此整个河流,看来仿佛是几条小溪小河汇积成的。沙洲上一片片积雪。初升的阳光直射的水面上,明晃晃的,十分绚烂。树丛中飘浮着白色的浓雾。除却有着相当宽敞的街道的岔头镇,沿途的村庄都相当小。村民们照例聚集在村口欣赏着人和马匹的伪装,端了粥碗的手同时拿着玉米窝窝。有的解开衣襟,把小孩子捂在里面,聚精会神地看望着我们。由灵寿到行唐,沿途多数村民都是这样看护他们的幼儿,有点像袋鼠样。过岔头不久,停下来躺在树丛和山沟里休息。为了避免敌人可能从空中进行侦察,招来空袭,我们把马拴在一处坟地的柏树上。吃了饼。记了一段日记。二里地外有一小村,周仝走进距离村口不远一户近于散居的老乡家里去了。我们也到了那户农民家里,用瓦壶煮了茶吃。一个右手没有拇指的青年主人,热情招待着我们,还找来一张炕桌陈设茶具。喝了周仝一早准备的红枣酒。下酒菜是长生果和大饼。我们等待着老乡帮我们煮红苕吃;突然发觉驮马已经从村道上过去了,于是不顾主人的挽留,我们动身去找马匹。他苦苦地挽留着,紧跟着我们奔跑,一直跟到我们已经走近马匹不远的地方,看出实在留不住我们了,他这才在一处土坎边停留下来。“这样不凑巧!”他深情地惋惜道,“下次路过还是请来我这里啊!”等我们骑了马赶上队伍,不过三五里路,却又在一处村子上停留了一两个钟头。其芳在拴了马的树脚下记日记。我和周仝躺在干草上睡了一觉,因为红枣酒太美,喝得有一点醉意了。几个战斗员在争看着七祖院一个高小生给他们写的慰问信。这高小生是他们居停主人的后生。一到达龙门村,便是行唐的地界了。因为岔头赶集,上午在“道”上碰见很多独轮车。有的一人推,一人牵。布贩的独轮车上面是木条做的架子,架子上堆着货物,而车把手下面有两个支脚,与车轮同等高矮,一停下来就是货摊。进入河北后虽然就有车子,但这类形式的车子还是头次看见。入行唐境后,使人有点重又到了山区地带的感觉,随便站在哪里都像站在锅底上一样。西边一抹远山很像堤岸。落日鲜红,正像烧红的铁块样,没有光芒。又像是用颜色绘就的。风很大,幸而不如晋西北的风那样刺人;但是不久也在马上坐不住了。夜宿沟北村,离行唐二十五里,灵寿三十五里,属行唐。两地都有敌军驻扎,它们去年就陷落了。1月15日夜里同房主人闲谈了很久。他早年似乎熬过不少的困苦日子,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他现在种地,兼做木工。小生意也做过,就在附近各县游荡。也正因为这种经历,他的谈吐相当大方,知道很多事情,明白事理。比如,我们初到的时候,曾经同他妻弟,一个性情沉闷的人交谈过。因为探问到日本兵曾经到过这里,于是我们问他,吓怕不吓怕敌人骚害?得到回答的是:“有什么吓怕的呢?他不过是过路。……”而房主人却不同了,他知道敌人的坏处,并不因为本村还没有受害而发生任何幻想。他很高兴地说道:“俺昨夜还守过哨呢,这完全是应该的。”我们问他捉住过汉奸没有?他很懂事地笑了,多少有点发笑的眼睛急眨着,回答道:“啊,不容易!”“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也弄得到路条呢。你想,都是本地人,谁都有亲戚朋友,他们会给他弄呀!”但他并不因此就对自己的职务灰心,以为这无非是不可避免的意外罢了。在谈到整个抗战前途的时候,他对八路军很信任,并且懂得咱们的人多,敌人的人少,只要坚持抗战就会胜利的道理。“俺们羊肉包子蘸大蒜,总有一天要蘸完你的……”不过他对八路军也有误会,以前本村和邻村都曾经驻扎过游击队,自称是八路军,但却随便分派粮食,买了两百匹布都不给钱!而在最后,他们自己还火并了一次。他说起这些通是很直爽的,不过一面却微笑着来缓和空气。而经过我们解释以后,他又坦然地说道:“那他们就是假的了,难怪打仗也很不成。”他还叙述了一些他两个月前去行唐贩卖柿子的经过。“倒也并不胡乱打人,就是喜欢白吃东西。一看见卖东西的便说:‘信叫?’你若果也说‘信叫’,他就随便拿些吃了,一个钱不给。如果你说‘不信叫’,那他碰也不碰你的东西!”“‘信叫’是什么意思?”“是日本话,叫你饶一个。”“白吃你的有没有呢?”“没有!俺一进城,就有人告诉俺了。他问我‘信叫’,俺就说‘不信叫’。八个铜子一个!”他用手指比比数目,又笑着继续道,“他看看就走了,俺也赶紧换了一个地方。”他解释说,他敢于这样做,因为他还有点胆量。他谈了很久才去睡。早晨我们要他弄红苕吃。吃了一次又一次。这后一次因为添了两个小鬼,把他乘兴搭着煮的也吃去一些。在等候红苕起锅当中,我伏在凳子上记杂记。因为要夜行军,早饭后睡了一觉。醒来不久,马夫就牵起马来了。动身时没有骑马,几乎用跑步走了三里,这才赶到集合地点。有些老乡站在屋顶上看,空场上全是队伍。同志们都很兴奋,因为当夜就要通过敌人重兵封锁的平汉线了。我们找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列子,以为指导员要讲话,但是很快就出发了。沿途没有休息,只是不时得停下来寻找道路,因为岔道多,天又已经黑了。计由沟北村至铁道,一共经过十二个村庄,只有经过东乡村时,停留得较久。而在经过东乡村前四个村子时,恐怖的情绪逐渐增强起来;老走错路,远处的村庄不时又在放射土炮;还有手电筒的光影,一闪一闪的。发炮之前也有火光闪烁。在休息的时候更加使人感到恐怖,有人吸烟,狗在嗥叫,秩序相当混乱。其实每过一个村庄都是这样,问题是我们太不清楚敌人的分布情形。有两三处甚至有狗在屋顶上嗥叫,人也悄悄站在屋顶上看。在入夜以前,看的人更多,大都聚集在村口,态度严肃而又沉默。有一处,停下来休息时,村口有几个老百姓一声不哼,坐在草堆旁边。不久,他们又主动烧了茶水让我们喝。这里离铁路只有二十多里地了,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属于敌人统治地区。周仝倒了一些酒给我喝,稍微暖和一点。一群人围住参谋长在接受指示。互相制止着人们吸烟。村里有电筒光,一连几次,我一再提醒熟识同志;但未受到应有的注意。马匹吃着别人的伪装,有人叫骂起来。传来贺的责嚷声,队伍都陆续到达了。不久便继续出发。而心情也就更加复杂紧张起来。眼前随时都有可疑的光亮出现,我叫其芳注意。风很大,呜呜响着,一再把耳罩挪开,以便听清楚其他响动。最后,终于又出发了,但却照旧使人感到期待的痛苦。因为自从有了不幸的预感和幻想后,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通过铁道,行军反而更迟缓了。有时走十多步又得停停。每过一个村子都要在村口等许久,找人引路,又是漆黑的深夜。其芳的马出了一次麻烦。有人在打瞌睡,因为不断听见简捷的催促声。但在发现岗哨和幅度较大的光芒时,我们猜想,离铁路看来不太远了。那的确是铁路,而且那股比较强大的光芒,就是火车头的灯光;但是直到通过铁道时这才算看清楚。因为我们沿着铁道走了很长的路,才插到铁道对面的高坎上去。而那灯光,从我们沿着铁道走的时候开始,一直都像紧紧跟随着我们,寸步不离。在跨过铁路时更是这样,就想躲开也不可能。几个担任警戒的同志站在铁路侧边的阴影里,这一晚上似乎只有他们镇静,有的还面带笑容。通过铁道后并未直接走上大路,还沿着路基走了一阵。而且,因为充塞着骑兵,行动相当迟缓。路基上的石块叫人生气。刚刚才爬上坎,随着一阵可怕的机车声和铁轨的摩擦声,一道光芒射过来了。我同其芳一直往远处的高坎上跑,试想躲避开那光芒,其实也是躲避开幻想中的射击。因为当时只有一个想念:敌人会放枪的!而且生命是在危险中了。我们互相呼应着,取着联系,而且栽着筋斗。因为马匹总是发疯似的跑跳。不久,我发觉只有我自己和其芳了。此外是一个老乡和一匹无主的牲口。我想,我们是掉队了。着急了好一阵这才发现部队。原来他们就伏在高坎下面的地埂上;贺也蹲在那里,没有一点声响。我们集合起来,人也愈来愈多,而且都想朝前面挤。不久,我的行李全挤散了,马鞍滑在马的肚皮下面。其芳的遭遇也和我的一样。我最先丢失大衣,后来,其芳的牲口甚至连鞍子也没有了。他留下来寻找。我挤向前面,把马拴在一根树上装配马鞍。没有等着其芳,单独走着,感觉相当寂寞。幸得很快碰见一位“鲁艺”同学,我们边谈边走,在碰见其芳后,我的行李第三次丢失了。由它去吧,不愿意再寻找了。天在落雪。鸡叫了。有人在道旁闷坐着。有的躺着。天明时碰见更多的熟人,大家都叹息着,庆幸着,而在他们问到行李的时候,我总照例答道:人和马匹没有掉就万幸了。一位“鲁艺”的女同学,连马匹也掉了。每个人都满脸尘土。成荫请我们每人喝了口酒,随后我又自己去抢着喝了一口。随处都有人在追述和批评夜里通过铁路的情节。到达宿营地时,人已经疲惫不堪了。1月16日八点多钟在贾村宿营。在前一个村子就休息了一会,坐在街旁的磨盘上吃了点开水和馒头,随又吃了几块油条,照老乡们的说法叫麻糖。其芳一躺上炕就呼呼入睡了。我单独应付着陆续走来闲谈的老乡。一共有七八位,我向他们打问着本村的情况。这里已是深泽县境,总算到了我们自己的区域了。救亡组织才成立不久。来客中有一青年,跛着脚,拿着一根手杖。他谈话最多,头脑灵活,知识相当丰富,自称是种地的,只读过一年书。他把蒋介石叫作老蒋,其他的人也都这样。他夸奖着八路军和他们的长征。他是本村青救部长。并且十分惋惜地说:“要不是俺的脚生疮么,俺老早当游击队去了!……”贾村到过一次敌军,是过道,是他们用土枪打了一阵,死伤了六个人。不过最叫人安心和兴奋的,每一条到元极、定州的大道,都叫老百姓毁了。隔不多远就挖一条四五尺宽、三尺多深的沟道,阻止敌人的坦克任意活动。并且已经挖到离县城只有两三里路的地方。其实横过铁路不远就有这种沟道,不过先前不知道是怎回事罢了。老乡们愈来愈多,小孩子也跟来玩。同他们闲谈自然很好,但又十分需要休息,又不好意思推送他们。后来,感觉实在难于支持,就直截了当地说我需要睡觉,他们也就走了。我很为他们的殷勤感动,但我推想他们的动机,恐怕一半因为好奇,一半由于平常很少同外乡人接近吧。当然主要因为我们是八路军。1月17日过了一个村子后,才在村口一处场地上集合。附近是一片柏树林,中间有白石墓碑。有谁站在墓碑基石上讲了几句话,随即又出发了。我抽空检查了一番牲口的肚带,给自己也做了一个伪装。策着马追赶列子。不久就听见了飞机声,把马拴在一座坟地的柏树上,自己也躲在里面。离马匹相当远。飞机的声响大了,陆续又来了三个人。田地里满是奔跑的人。还有人策着马在旷地上奔跑,我们立即加以制止;但是完全无效。敌机在头上盘旋,而且低飞了;接着便是一阵清脆的机枪声。有人传言,不远的树林被射击了,于是又更向前跑,我同其芳各自据守着一个土堆。在听见飞机声时我毫不自觉地撒了些泥土在白色袜子上。事后想起不免感觉可笑!半点钟后才又听见吹集合号,也有自由前进的。人们零零落落地往各地聚合着,笑谈着。然而袭击并未结束,我们十分紧张地赶到牟庄才休息下来。而且中间还曾躲过三次空袭。到达牟庄前那一次最狼狈,因为周围仅有的两株树子,早已拴了马了,此外全是一无所有的田地!敌机盘旋着侦察了很久,我们接连换了三次地方,但都没有一点安全的保障;要不是连马也快看不见了,也许我们还会跑得更远。其芳恼怒地制止着一个胡乱奔跑着的同志。其实不只敌机飞鸣不已,远远还传来大炮声,我们的武装部队显然已经同敌人接触了;要是掉了队怎么办?在飞机声逐渐消失后,我们互相鼓励着,商讨着,最后大着胆去牵各人的马匹。这时,已经有人在随意分头前进了。碰见宣传部一位负责同志,一位美术系和两位文学系的“鲁艺”同学。他们都鼓励我们一直策马到牟庄休息。这是出发以来第一次骑马急驰,也是第一次感到马的好处。我们把马牵进村口一家老百姓的屋子里,一面烧开水喝。伪装也重新做过了。大家都庆幸自己无恙。政治部有一个马兵受伤,但无其他任何损失。休息时也躲过一次空袭,经过很好;虽然走动着的老乡,一位站在屋顶上观望的红衣姑娘,以及贩卖粮食的锣声,也不免使人一再担忧。吃了两个煎饼后出发。已经午后三点,而刚要通过一片比较广阔的旷地,飞机声又响了!一刻钟后才又太平无事。走过横跨一条冰河的石桥,有一道长长的土堤,上面匀称地排列着土堆,这从远处看来有一点像坟场。此后又是一片旷地,更加广阔,除却几座颇大的烧砖的窑洞便一无所有。渡过慈河以后,人的空间感完全变了。我们很惭愧自己不能辨认方向。而在河北平原,便是一个小孩子都比我们高明。因为周围都一望无涯,没有差异,不能确定方向那便等于瞎子。我联想到俄国小说上描写的哥萨克草原;但我又觉得旷地是可怕的,要是山区,今天我们不会有如此多的麻烦和恐怖吧。到达宿营地的时候,天已经黑定了。贺在村口视察部队经过。住宿的地方很好,主人也很殷勤,一谈到抗日和冀中的情况,他很高兴地把他一位表弟的信取出来我们看。他表弟在当连指导员,驻过干部学校。吃不下小米饭,于是摸出去进馆子,喝了二两白酒。回家时碰见贺。是他用电筒光把我们照出来的,然后来了一句:“啊,是你们!”我们告诉了他出街的目的。他问我道:“听说你被子掉了?”“掉了,现在盖皮大衣。”“恐怕还要盖两三夜大衣吧!再过两天就有办法了。我自己也一样,什么东西全掉光了。”他帮我们找到住宿处后才分的手。1月18日早饭后,不久便出村躲飞机。很热心地警告老乡们不要乱跑。有两口大红板箱搁在村口的晒场上,一个老乡蹲在旁边清点东西,也被我们劝阻住了。后来又劝一位妇女取掉红毛围巾。北方的娘儿们喜欢大红,小女孩一般都穿得像玩把戏的样,这于防空太有碍了。有二三辆骡车到别村去,全坐着娘儿们,以及大大小小的包袱。没有车棚,简陋得像上海的垃圾车。也有两夫妇提了包袱、抱了小孩走的。飞机声消失后,其芳因为牙齿痛先回去了,我独自留下来。后来觉得无聊,又回去取来日记,坐在石磙子上写了几行,便又抱了一束草回去,不久又出来了。依旧夹着那一束草,就像乞丐一样。共计来回五六次,虽然仅仅听到三次飞机声响;这种心情想起来是难受的,因为我们日夜留心的是什么?这不很明白么!战争的恐怖把自己简单化了,对于生命和死亡特别敏感,几乎随时都在考虑怎样保护自己。所以尽管心情显得复杂,其实也不过在安全问题上绕着圈子罢了。同战士们对照起来,这是一个很值得深思的问题。后一次记日记是在村口的树脚下。一位同志在晒场上教一群小孩子唱歌。其实他们自己也能唱不少新的歌曲,很好听。歌声息止后,有两三个小朋友围过来看我写字,于是我把笔停了。回去才发觉周仝在我们那里,但我没有心情谈话,躺在炕上休息,只是为了礼貌的缘故,不时回答他一两句话。午睡醒来,村里已平静了。随后指导员来说,要夜行军,叫我们睡一睡。可是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去参观联欢会。观众很多,舞台却小得可怜。不知什么缘故,看见、听见孩子们打起花鼓高声歌唱的时候,心里忽然酸了一阵。因为歌词中叙说的,不正是我们来到冀中后耳闻目睹的事实么?而那些儿童更是亲身经历的受害者和见证人!吃了一斤老饼,喝了一两白酒,回家睡觉。房主人似乎知道我们要走,想让我们睡好,进来吹熄蜡烛,就又走了。因为睡不着,于是我对他的行动不免发生了一些可笑的猜测。而且,当他又一次回来点上蜡烛的时候,我还盘问了他几句。他似乎因为发觉了我的怀疑而生气了。十一点钟即被叫醒。在村口集合时,听了有关这次行军意义的讲话后才出发。讲话前的秩序较差,人们公然吸烟,扯谈,打手电筒,一出发便都静悄悄了。过了冰封的滹沱河。算是滹沱河的中游,相当宽。到达目的地聊城时不过凌晨四点光景。因为曾经号过房子,老乡们多在自己门口观望;而不少人却老是找不着各自指定的地方,宽宽的街边被人和牲口充塞满了。因为耐不住冷和期待,我们到一位老乡家去讨火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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