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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04 15:4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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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罗斯)列夫·托尔斯泰,石枕川译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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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复活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复活作者:【俄罗斯】列夫·托尔斯泰;石枕川译排版:汪淼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2-01ISBN:9787540489328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 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亲近名著 守望童年

每一部名著,尤其是其中的经典性作品,事实上都浓缩、隐含着特定时代、特定民族、特定文化所形成的最基本、最具代表性的文化价值观和文化心智成果,代表着人类文化发展的某些不可复制和不可替代的智慧和方向。同时,经典又是经过人类阅读的随机拣选和时间长河的无情淘汰,才逐渐浮出历史地表,最终固定在人类精神发展的文化坐标上的。

文学经典之所以享有这样的文学史地位,首先是因为,经典提供的是一种具有整体文学史意义的独特而绝对的高度,它总是以自己的方式洞悉或表达了历史、社会、人生、人性的基本奥秘或本相,表达了对于这些奥秘或本相深刻的体认和独到的感悟;经典又总是以自己的方式构筑成文学史上一个永恒的美学神话,并向文学史释放着永不消失的艺术灵光。安徒生童话对于社会和人生真相的有力揭示,卡洛尔童话对荒诞艺术的绝妙实践,林格伦童话对儿童解放在哲学上和美学上的重要贡献,都是文学史上突出而典型的例子。由于这些作品在文学史上所达到的高度是重要而独特的,因此,它们在一些特定的方面是无法被逾越的。

经典还提供了一种文学史意义上的判断尺度。经典代表着文学史上最卓越的艺术成就和经验,它虽然无法被轻松地逾越,但却往往成为人们普遍心仪和乐于效仿的榜样。更多的时候,经典所提供的高度则被人们用来打造成一把衡量高下、评说成败的艺术标尺。人们会用经典构成和显示的标尺来看一看,某部作品与经典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因此,对于经典的尊崇和信赖,成为人类最基本的精神生活态度之一。文学作为人类文化的组成部分,形成了一大批影响过一代又一代青少年精神发育和成长的经典名著。提起文学史上的许多名著,人们常常会有一种重新打开童年心灵履历的难忘和激动。在他们的童年记忆中,甚至,在他们后来的阅读记忆中,这些作品都曾经那么深刻地参与并影响了他们的心灵建设,为他们的成长打下了宝贵的“精神的底子”(钱理群先生语)。

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这套“语文新课标基础必读丛书”收入了《朝花夕拾》《繁星·春水》《昆虫记》《飞鸟集·新月集》《安徒生童话》等数十部古今中外文学名著。这些作品触及社会、人生、自然、命运等最基本的人类价值和命题,因而具有相当的思想深度和情感力度。我相信,让每一个孩子在他们的童年时代就亲近这样的作品,正是一项为当代儿童和青少年的精神“打底”的事业。

让我们一起来亲近和享受这样的作品,守望和珍惜童年的阅读。方卫平(浙江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2016年4月12日于丽泽湖畔【译序】一个寻求真知的人的心路历程石枕川《复活》这部列夫·托尔斯泰的巨著,自20世纪初便已开始译介到我国,一百年来曾为它展开过无数次讨论,评论文章何止车载斗量!现在重译,抚今追昔,不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故略陈感怀,以就教于读者和学界专家同仁。

我想说的是:第一,小说的情节是写聂赫留朵夫如何完善自我、忏悔过去、分田散产、皈依宗教的过程,亦是写一个寻求真知者的人生探索和心路历程;第二,小说的主题思想是劝说世人注重伦理道德;第三,书中引用《圣经》中的众多说教,乃是为了达到完善自我这一目的。说《复活》是部社会小说当然不错,但若把它看成是道德伦理小说,可能更为准确。

从很早的时候起,就有两种对停滞的社会生活进行重构的途径:一条是通过社会革命或社会改革,另一条则是通过精神文明的建设或道德的匡正。托尔斯泰在俄国社会生活和文学中极力主张的正是后者,即完臻道德情操的途径。这既是托尔斯泰的社会理想,也是他的文学审美追求。

可是长久以来,对待列夫·托尔斯泰的这一美好的理想和追求——这是他全部著作的核心——却缺少积极的评价。这出于多种原因。由于出发点不同,评论家往往说它背离革命、背离现实等等。在今天,我觉得,不但觉得,而且认为有重新审视这位作家的学说的必要。经验证明,重建社会生活如不注意到人在道德方面的自我改造和完善,将不会得到应有的效果。

托尔斯泰是思想的艺术家。书中主人公聂赫留朵夫的艺术形象与其说是性格的典型,还不如说是思想的典型。托尔斯泰的思想就活在他创造的艺术典型里。当然,聂赫留朵夫不等于托尔斯泰自己,但在聂赫留朵夫寻求真知的探索中可看到作者本人的追求。这种追求主要表现在理念上、道德观念上。托尔斯泰的立场既内在于聂赫留朵夫,又外在于聂赫留朵夫。

在托尔斯泰看来,凡是人,都有一切人性的胚芽。他写道:“有一种极为常见及普遍的迷信观点,认为每个人都有他一成不变的本性,或是善良的,或是凶恶的,或是聪明的,或是愚蠢的,或是精力充沛的,或是冷漠疲沓的,等等。其实并非如此。我们谈论一个人,可以说他善良的时候多于凶恶的时候,聪明的时候多于愚蠢的时候,精力充沛之时多于冷漠疲沓之时或者相反,但若触及具体的人,说他生来善良或者聪明,说另一个生来凶恶或者愚蠢,那就不对了。然而我们总是这样把人分类,实在失之公平。人好比是一条河,河里的水全都一样,没有分别,但有的地方河道狭窄,水流湍急,有的地方河面宽广,水流平缓,有的地方清澈,有的地方浑浊,有的地方冰冷,有的地方温暖。人也一样,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切人性的胚芽,有时流露出这一种本性,有时流露出那一种本性,他常常显得面目难辨,其实他还是他。”作者接着写道:“有些人身上这类变化尤其突出,聂赫留朵夫便属此类。他变化的原因有生理上的,也有精神上的。”

作者以此说明,他的男主人公并非什么“超人”,聂赫留朵夫从一个纯洁无瑕的青年到堕落乃环境使然,后来他得以精神复活,则是不断审视自己、改造自己的结果。

人的意识总是对某物的意识,人所处的特定环境、所观察事物的特定角度决定着所观察到的意义。在托翁笔下,聂赫留朵夫在他姑妈家度假、撰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原是个意气风发、胸怀壮志的贵族青年,“当一个青年第一次得以不按别人的指导而由他自己来领会生活全部的美和它的重要性,领会到事业之于个人至关重要的时候莫不如此。在他的想象之中,经他的参与,整个世界乃至他本人,不仅有希望,而且有可能变得更加美好,更加完善。那一年他在学校里读了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那时他第一次明白到土地私有制的真正残酷和不平。他又是个为道德的完善和精神的平衡不惜做出牺牲的人,于是他做出决定,放弃土地私有权,把他从父亲那儿继承下的土地交给了农民”。

然而聂赫留朵夫后来起了变化,他沉沦了。这种变化是他三年后进入京城彼得堡开始,而加入军队后才完成的,因为“军队(指帝俄军队——译者)生活本就容易使人堕落,人一进入军队,没有了合理的有益的劳动,变得无所事事,既不承担人类的共同义务,又能享受军旗、制服和团队的荣誉,一方面,对别人拥有无限的权力,另一方面,对上级则是奴颜婢膝般的服从”;又因为“被遴选入禁卫军,和那些门第显赫、家境优越的军官厮混在一起,由于富裕和接近皇室,就使人加倍地堕落,堕落到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甚至疯狂的程度”。聂赫留朵夫奸污姑妈家半是养女、半是奴仆的玛丝洛娃就是在这个时候。

托尔斯泰把聂赫留朵夫做了一番前后对照:从前他是个诚挚的、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青年,随时准备为任何美好的事业献身,如今他是个声色犬马、贪得无厌的利己主义者,只爱享乐。从前他觉得世界是个谜,满怀激情地想破译这个谜,现在他认为实际生活是如此地简单明了,一切均由他所处的生活条件而决定。那时重要的是熟悉伟大思想家的哲学和艺术家的诗章,如今要紧的是人际关系,是怎样跟同事打交道。从前认为女性是神秘的造物,美丽的化身,正因其神秘所以才迷人,现今他认为女人,除开家里的亲人和朋友的妻子外,都具体而简单,是他尝试过的最好的享乐工具。那时认为精神的我才是真正的我,现今认为健康的、精力饱满的兽性的我才是他自己。

但是,人的心理格局除受享乐原则支配的“本我”和受现实原则支配的“自我”外,还有受道德支配的“超我”。聂赫留朵夫是个好学好问的知识分子,热衷于道德问题的探索,因此也就不能心安理得、随波逐流。托尔斯泰本人极其重视社会正义的传统,厌恶支配资产阶级的“财产至上”精神和那套单一的价值观,于是才呕心沥血撰写他的《复活》。

道德,是聂赫留朵夫精神复活的契机,也是托尔斯泰观察生活的立足点,是他衡量人的社会价值的标准,提出重大社会问题的形式。托尔斯泰正是从道德的视角,要求自己以及他人严于律己,对上层贵族那些卑鄙庸俗的人们痛加鞭挞,而对普通人民,对于被侮辱被损害者满怀同情的。

贵族青年聂赫留朵夫对他后来七八年的沉沦生活感到苦闷、彷徨。当在法庭上与玛丝洛娃不期而遇时,他那精神的我被触动了。这场不期而遇要求他承认自己的罪过。不过,在当时他离承认罪过还远:“他仍不愿屈服于刚在心中抬头的忏悔意识,他认为这仅属意外,过不多久就会忘记,不致破坏他的生活。他像是在屋里闯下了祸的一条小狗,主子揪住它的项圈,把它的鼻子按到闯下祸的地方,它汪汪叫,想躲远些,把祸事忘掉,而铁面无私的主子却不放过它。”尽管如此,“在他内心深处已觉察到他所作所为的残酷、卑鄙和下流,而且他曾为之陶醉的闲散、放纵、无情的生活也是那么残酷、卑鄙和下流,十二年来他用来遮掩罪行的幕幔已在飘动,他已能窥见幕后了。”

促使聂赫留朵夫最终战胜身上那个兽性自我的是善和爱,包括同情和怜悯。

看一个人是否高尚,首先是看他的心灵建构,是否把自我中心缩小到最低限度,是否关注他人,是否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下都能帮助不幸的落难的人,是否表示出爱怜或同情,是否严于律己,简单地说,是否做有效的自我审视,而担任最高裁判的应是良知、道德。

道德,它是社会意识的特殊形式和社会关系的一种规范,是借助此种规范调节个人的社会行为的一种基本方法。道德规范的基础是善恶、义务、正义等观念。它超越“自我”和“本我”,它再不是什么“环境使然”,它要求人做出理念上的抉择。道德和法律不同,道德规范只能通过精神影响的方式(社会舆论:赞同还是谴责)去要求人们遵守。道德中有全人类的共同成分。当然,道德还有一定历史时期的和阶级的规范、原则和理想,道德这个概念的外延与诸如阶级斗争概念等在某处相切或相交,但按其内涵而言,它是哲学的一个专门部分,是伦理学研究的事。

聂赫留朵夫见被他污辱过的玛丝洛娃竟然落到被判苦役的悲惨命运,陡生怜悯与同情,从而自我忏悔:“可耻又可憎,可憎又可耻!”

忏悔无疑是一种良好的意识。这种意识促使他清洗灵魂,打扫心灵积垢。他向上帝祈求:“主啊,帮助我,教导我,到我心中住下,清除我体内的一切污垢吧!”托尔斯泰描述道:“他祷告,他祈求上帝帮助他,住进他心里,清洗他体内的积尘。就在他祈求的同时,他的心愿实现了,他心中的上帝在他意识中醒来了。……他感到了善的强大力量,人所能及的一切美好事物他如今觉得都能办到。”接着,“强大的、永恒的声音在聂赫留朵夫身内响起……”他下定决心:“不管要付出多大代价,也要冲破缠绕我的虚伪罗网,我要承认一切过错,对所有的人说老实话,做老实事。我要告诉米茜实情,说我是个放荡的人,只是白白扰乱了她的心。我要对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首席贵族的妻子,曾与聂赫留朵夫有暧昧关系——译者)也这么说……对于遗产,我应本着公道处理。我要对她,对卡秋莎(玛丝洛娃)说我是个无赖,在她面前我有罪,我要减轻她的苦难。是的,一见她就请求她宽恕……如果有必要,我就和她结婚。”

聂赫留朵夫悟到社会和秩序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人与人之间还存在着善和爱。这种认识打开了聂赫留朵夫心灵的闸门,原来找不到出路的爱的洪流现在奔腾着涌向他遇见的一切人。它得以使聂赫留朵夫的精神复活,人性升华,也使玛丝洛娃成为新人。《复活》的第二部和第三部都是聂赫留朵夫爱和恨的展示:爱普通人民,同情受难者,恨统治阶级及其制度。《复活》用善和爱镜照了19世纪下半叶整个俄国社会的上下阶层。

书中提到了上帝,提到了《圣经》,特别是在篇首篇末引用了《马太福音》《约翰福音》《路加福音》中的戒律。托尔斯泰自己也说,他是故意引用福音书上的文字的。不过,托尔斯泰信仰的与其说是上帝,不如说信仰的是他的内在精神和他在人类交往中的重大意义,是为了弘扬善和爱。托翁抛弃上帝的形象而摄取他关于善和爱的道德含义,托翁是从人与人的彼此相待,是从人与人之间寻找上帝的。托尔斯泰的福音书指的首先是善与爱。任何的善,任何的爱,都使托翁钦佩。他把上帝作为衡量人的道德的尺度。

费尔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质》中说:“上帝起源于缺乏感。人缺乏什么——不管这是特定的,因而有意识的缺乏还是无意识的缺乏——上帝就是什么。”马克思则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指出:“宗教是那些没有获得自己或是再度丧失自己的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

东正教作为大多数俄罗斯人的宗教信仰源远流长,它积淀于民族意识之中。俄国当代作家阿勃拉莫夫在《我骄傲我来自农村》一文中曾说:“众所周知,睿智的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及其他经典作家都读过《圣经》,引用过里面的情节。怎么能不谈《圣经》呢?实际上,我们是按《圣经》、按它的戒律生活至今的。那十条戒律是改变不了、否定不了、且学无止境的,除此外我们想不出有什么比它更完善的了……《圣经》是人类的书。”

人们不难发现,在创作中引用《圣经》或以它为训的俄国作家还有许许多多:扎伊采夫、什梅廖夫、库普林、勃洛克、布尔加科夫、雅申、田德里亚科夫、索尔仁尼琴……

托尔斯泰不是革命家,更不是无产阶级革命家。他是伦理学家、思想家、道德家。他写此书旨在做一种道德的选择。因此,冀盼敬爱的读者和文艺评论家们尊重一个民族、一个作家自己的选择,对他引用《圣经》来做说教多多宽容。

本书在翻译过程中先后得到钱善行、李玉皓、赵德泉、程家钧诸位专家的热情帮助,陈莉莉同人参与了部分翻译及校核工作,特此表示感谢。

那时彼得进前来,对耶稣说:“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当饶恕他几次呢?到七次可以吗?”耶稣说:“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二十一节至二十二节

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马太福音》第七章第三节

……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七节

学生不能高过先生;凡学成了的不过和先生一样。《路加福音》第六章第四十节第一部01

几十万人聚居在一块不大的地方,拼命糟蹋他们脚下的土地,用石子砌路,什么也不让生长,露出个草芽儿便把它铲除,烧煤炭、烧石油,烧成烟雾瘴气,砍伐树木,驱逐鸟兽。尽管如此,春天依然是春天,在人们麇居的这个城市,太阳暖融融的,受蹂躏的小草仍然发芽茁长,不但在街心公园,而且在马路的石缝里露出它的翠绿。桦树、白杨、稠李长出了黏糊糊、毛茸茸的嫩叶。菩提树也照例绽了芽儿。乌鸦、麻雀和鸽子在欢欢喜喜地营巢筑窝。被太阳晒暖的苍蝇贴着墙壁嗡嗡飞舞。无论树木虫鸟或者孩子们都觉得高兴。可是人——那些成年人,却仍在欺骗、折腾自己和别人。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这春天的早晨,不是上帝赐予一切生灵的美丽世界,充满和睦、融洽和爱的美丽世界,而是挖空心思统治他人。

例如,省监狱办公室里的官吏就认为,神圣和重要的不是让动物和人们分享春天的爱抚和欢乐,而是昨天收到有编号、盖章并且指名道姓了的传票,传票上限定今天,四月二十八日,上午九时前把三个在押犯—一男两女——送去过堂,还说其中一个女的是主犯,应分开押解。为了这张传票,四月二十八日早上八时,看守长走进光线昏暗、空气污浊的女监,他身后还跟着女看守,一个脸容憔悴、白发蓬松、穿件金绦镶边的外套、腰际束一根皮腰带的女人。“您是说要带玛丝洛娃?”她一边问,一边和值班看守来到一个门朝走廊的号子跟前。

值班的哐啷啷启了铁锁,打开号子门,迎着一股比起走廊里更难闻的恶臭出声叫唤:“玛丝洛娃,过堂去!”随后他带上门,站在走廊里等候。

甚至在监狱院子里,也充溢着春风送来的清新的泥土气息,可是走廊里却是令人抑郁的空气,充满粪便、焦油和腐烂物的味儿,使得每个来到这儿的人都感到颓丧和忧悒。刚从监狱院子走进来的女看守也同样感觉到了这股难闻的气息,虽然她早习惯于此。她一进走廊便觉得全身倦怠,想睡觉。

号子里的人显然在忙着收拾,传来女犯的说话声,光着脚板的走路声。“玛丝洛娃,我说,你得赶紧着点儿!”看守长冲着牢门高声催促。

两分钟后,从门里出来个年轻妇女,中等个儿,挺着高高的胸脯,白衣白裙,外罩灰大褂。她快步走到看守身边,转过身站住。但见她脚上套着亚麻布袜和囚犯暖鞋,头上扎块白头巾,而在白头巾下,有意露一绺乌黑的鬈发,脸一如长久闭门不出的人那样,是灰白色的,使人想起地窖里的土豆芽,她那双纤手和从大领口里露出的脖子也是这个颜色。使人惊奇的是,在这灰白甚至苍白的脸上有一双稍稍浮肿、却炯炯有神的眼睛,其中的一只带着点儿斜视。她仰首看了看守一眼,便垂首挺着笔直的腰肢等候吩咐。看守正要锁门,这时从里面探出一张白发老婆子皱巴巴的苍白脸来,正经八百地对着玛丝洛娃嘱咐什么。看守冲着她的脸乓地关上牢门,那张脸消失了,号子里响起女犯的哈哈笑声。玛丝洛娃也笑了,她扭头去看牢门的小窗,见老婆子贴着窗洞,用嘶哑的嗓门对她说:“要紧的是不说分外话,不能改口。”“反正路只一条,再坏,也坏不到哪。”玛丝洛娃摇头答道。“当然啦,路只一条,没有第二条,”看守长以其长官的坚信不疑的口气,俏皮地应着说,“跟我走吧!”

老婆子的眼睛从窗洞口挪开了。玛丝洛娃快步随看守长下了石级楼梯,经过比女监更臭、更喧闹的男监,在窗内男犯的注视下出了牢狱,来到办公室。两名持枪的押送兵已在那里等候,文书把一张写好了的、纸上带着烟味儿的公文交给了其中的一个,指着女犯说:“把她带走吧。”

那个押解兵——红脸膛、麻脸、下诺夫戈罗德的汉子收下公文,把它塞进大衣翻袖里,朝他同伴,一个高颧骨的楚瓦什人眨了眨眼,示意带这女犯上路。押解兵和玛丝洛娃下楼朝大门走去。

走出出入口的边门,穿过院子和围墙,便来到了监狱外面的石砌马路上。

马车夫、掌柜的、女厨娘、工人、当官的都朝女犯好奇地张望。有的摇摇头,心里暗暗想:“瞧吧,如果行为不规,便会落这样的下场。”孩子们瞅见这么个女强盗很是害怕,不过见有大兵押着,没法儿干坏事,这才宽了心。一个乡下佬不久前才卖煤卖到了钱,在小铺里喝足了茶,见犯人走过,便走近她跟前,朝她画个十字,给了她一戈比,而她,倏地红起脸,低头嘟囔了一句什么话。

女犯人感觉到了人们投射过来的眼光,不过她并不扭头去瞧,只是斜着眼睛睨他们一下。见有人注意她,心里觉得高兴。使她高兴的还有这较之监狱来得干净的春天的气息。她那双穿着犯人鞋的脚因为长久没有走路,踩在石子马路上很不舒服,脚底疼痛,所以她小心地看着脚下,尽可能把脚步放轻。一群鸽子在食品铺子前面正旁若无人般大摇大摆地散步,她的脚差点儿没踩在一只瓦灰鸽的身上,鸽子扑棱一声飞了起来,翅膀在她耳边扇起一阵风。女犯笑了,但随即又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由沉重地叹了口气。02

女犯玛丝洛娃的身世说来很是平常。她是地方庄园里一个未婚女佣的私生女,跟她帮两个女地主喂养牲口的外婆一起住。她母亲每年生一个孩子,可是,按农村惯常的做法给孩子洗礼后就不再抚育,于是这些既无用处又妨碍干活的小生命很快就饿死了。

五个孩子就这样死了的。五个孩子都受过洗礼,但都没能得到喂养而早早夭折。第六个孩子是跟一个路过的茨冈人生的,是个妞儿。这小妞的命运本该和其他婴儿一样,但事出偶然,女地主恰好到畜棚来,斥责饲养婆做的奶油有牛臊气。畜棚里躺着产妇和她健壮美丽的婴孩。女地主叱责了饲养婆做的牛臊味儿的奶油,又叱责了饲养婆不该让产妇住进畜棚,正转身要走的当儿一眼瞥见初生儿,忽地发了慈悲,说是要当这孩子的教母。后来女地主真的给孩子洗了礼,又出于怜悯,给了她牛奶,给了孩子的母亲一点儿钱。女孩儿活了下来,从此被两位女地主称作“救活了的妮子”。

孩子三岁那年她母亲病逝。喂牲口的外婆难于照料,便改由两个女地主自己收养。黑眼睛的小妞是那么活泼,那么可爱,给两个老小姐解了不少的闷儿。

两个老小姐中,妹妹索菲娅·伊凡诺芙娜比较善良,给女孩儿行洗礼的就是她。姐姐玛丽娅·伊凡诺芙娜却比较严厉。索菲娅·伊凡诺芙娜给小女孩穿衣打扮,教她读书识字,打算把她收作养女;玛丽娅·伊凡诺芙娜却说,应该训练她成为一个女工,一个好的婢女,所以要求严格,没好气的时候骂她甚至打她。女孩在双重影响之下成长,成了半是养女,半是婢女。她的名字也是不伦不类的,单叫卡秋莎。她的事是收拾房间、擦拭圣像、准备咖啡、洗些手帕之类的小件儿,有时陪着两位老小姐,给她们朗读小说。

有来说媒的,但她谁也不想嫁。她觉得,嫁给由媒婆介绍的干粗活的汉子,准没好日子过。她被地主家的舒适生活娇惯了。

光阴荏苒,卡秋莎已是二八年华。她过了生日不久,来了老小姐的侄儿。他是大学生,富裕的公爵。卡秋莎爱上了他,但既不敢明说,也不敢向自己承认。三年后这个侄儿上前线的路上又来两个姑妈家住了四天,临行前夕诱奸了她,塞给她一百卢布后扬长而去。到了第五个月,她发觉自己怀孕了。

从那时起她对一切都感厌烦,一心想着怎样才能避开即将临头的耻辱。她非但服侍老小姐敷衍了事,不热心,而且,连她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然憋不住心里的怨气,对老小姐说了不少顶撞的话。她事后懊悔,便要求她们辞退自己。

两位老小姐也对她不满意,于是放她走了。从女地主家出走之后,她当了区警察局长家的女佣。但她在那儿只待了三个月,因为警察局长,这个五十岁的半老头儿对她纠缠不休。有次她被死皮赖脸纠缠得发起火来,便骂他浑蛋、老色鬼,接着当胸一推,把他推倒在地。为这无理行为她被撵出了门。没处安身,而且快要分娩了,她住进了一个卖私酒的农村收生婆家里。她分娩倒还顺利,可是收生婆给村里一个有病的女人接生,把产褥热传染给了卡秋莎。她的小男孩只好送到育婴堂里去。后来,据送去的老太婆说,孩子一到那儿就死了。

卡秋莎住收生婆家的时候囊中共有一百二十七卢布,其中的二十七卢布是她打工挣的,一百卢布是那个薄情郎塞给她的,可她离开时统共只剩下六个卢布。她不懂得精打细算,谁向她求讨,她都慷慨施舍。收生婆向她讨去两个月的饭钱四十卢布,送孩子去育婴堂花去二十五卢布,四十卢布是应收生婆请求借给她买牛的,二十卢布则花在房钱和买衣服等开销上。所以卡秋莎病愈后没有钱,必须寻找一份工作。工作是在林务员那儿找到的。林务员是有妇之夫,可是,简直跟那警察局长一样,林务员从第一天起就调戏卡秋莎。卡秋莎厌恶他,躲开他。但他比卡秋莎有经验,有心计,主要的是他身为主子,能任意差遣她,终于找个机会把她占有了。林务员的妻子识破了这事,一次当场捉奸,扑上去揍她。卡秋莎也不示弱,于是扭打起来,扭打的结果是她被赶出门庭,连一个子儿也没拿到。卡秋莎上城找到姨妈,就在姨妈家住下。姨夫是装订工人,以前倒还生活得不错,可后来找不到雇主,无事酗酒,把能到手的东西都换酒喝了。

姨妈开一爿小小的洗衣铺,用来养活孩子和落魄的丈夫。她建议卡秋莎当她铺里的洗衣女工。然而她见姨妈家那些洗衣妇过的苦日子,下不了决心,想通过荐头行找个女佣工当。果然她在一位太太家里找到了工作。那太太膝下有两个儿子,都是中学生。上工一星期后,那个年纪较大、生了唇髭的六年级学生便撇下功课,缠住她不让她安生。当母亲的却怪卡秋莎惹是生非,把她辞退了。正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在荐头行里遇上另一位手戴钻戒、裸露的胳膊上套了手镯的太太。这位太太得知玛丝洛娃正要找工作,就留下她的住址,邀玛丝洛娃去她家中做客。玛丝洛娃到了她家,那太太热忱招待,请她吃馅饼,喝甜酒,又打发侍女送一封信到什么地方去。天黑时房里进来了一个头发半白、胡子全白的高个儿。这高个儿一进来就贴着玛丝洛娃坐下,亮起一双眼儿,笑呵呵地打量她,同她说笑。女主人把这人叫到另一个房间,玛丝洛娃听见她在说:“这是新从乡下来的雏儿。”后来女主人又把她唤过一边说,这人是作家,很有钱,如果得他喜欢,他是不惜破费的。她得到了作家的喜欢,后者给了她二十五卢布,说下次还要跟她相见。二十五卢布很快就花完了,一部分用来偿还姨妈食宿费,一部分用于买新衣服、女帽和缎带。过了几天,作家派人来请她。她去了。他又给了二十五卢布,并且建议她搬进一个独门独户的寓所。

玛丝洛娃住进作家为她租下的房子,却爱上了同院的一个快活的店伙计。她把这事亲口对作家说了,然后就搬到另一个小小寓所里。店伙计说要娶她,可没多久,一声不吭去了下诺夫戈罗德,显然是把她抛弃了。她想单独留在这个寓所里,但未得允许,派出所所长说,如果想留下来,必须领取黄色执照和经过医生检查。于是她又回到姨妈家里。姨妈见她身上讲究的穿戴,像迎贵宾似的接待她,心想她过这样高层次的生活,岂能叫她当洗衣工?对玛丝洛娃来说,也不存在当洗衣女工的问题。她现在以怜悯的心情看待前面几间屋里的洗衣妇。她们过着苦役般的日子,脸色苍白,胳膊干瘦,有的已害上肺痨,在三十七八度的肥皂水水汽里洗呀,烫呀,不论冬夏都开着窗子。她一想到她也可能做这样的苦工,简直不寒而栗。

不迟不早,就在玛丝洛娃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进退两难的时候,一个为青楼物色女子的牙婆找到了她。

玛丝洛娃很早就吸上纸烟了,而在跟店伙计相好的后期以及她被遗弃以后,又迷上了白酒。酒所以吸引她,因为酒味甘美,还因为酒能使她忘却过去的种种遭遇,使她得到解脱,得以支撑她那份自尊,而这些在她不喝酒的时候,却是办不到的。缺了酒就觉忧郁,情绪消沉。

牙婆设宴款待姨妈,席上向玛丝洛娃频频劝酒。酒到半酣,牙婆就劝说她,说不如去城里最阔气的一家行乐场所安身,在那里能得到种种的好处。玛丝洛娃面临两种选择:要么过屈辱的佣工生活,受男人的胁迫私下里通奸;要么干脆过有保障的、稳妥的、合法的卖笑生活,专干公开的、为法律许可的、报酬丰厚的通奸。她选择了后者。她做出这样的选择,为的是以此报复勾引过她的公爵少爷、作家、店伙计,一切糟蹋过她的男人;还因为牙婆告诉她说,到时候她爱穿什么样的衣服就可以定做什么样的衣服:丝绒的、罗缎的、薄绸的、袒胸的、露肩的,舞服或者晚服。玛丝洛娃想象自己穿起黑丝绒滚边的鹅黄绸衫裙翩然起舞时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就决心交出身份证去换黄色执照。当晚牙婆雇车把玛丝洛娃送到了有名的基塔耶娃妓院。

玛丝洛娃从此过起了违背上帝戒律的、为人不齿的耻辱生活,也就是千万妇女得到为民谋福的政府批准和保护的生活,不过这类妇女十有八九后来患上痛苦的疾病,不是早衰就是早殁。

夜间纵乐,早晨和大白天昏睡,到下午三四点钟,从肮脏的床上起来,乏乏地喝着碳酸矿泉水和咖啡解酒,单穿件小褂或者睡衣,在各个房间里懒洋洋地溜达,或者撩起窗幔瞅外面的景色,有一声没一声地和姐妹们拌嘴,然后梳洗、抹油,往头发和身上洒香水,挑选穿戴时不惜跟鸨母对骂,后又对镜画眉施粉,吃过油腻腻的甜食,穿上半裸身子的绸衫,走进灯火辉煌的客厅。客人陆续来到,奏乐、起舞、糖果、甜酒、抽烟、做爱。嫖窑姐儿的有年轻小伙、中年人、快进棺木的老不死,单身汉和有妇之夫,商贾、店伙计,亚美尼亚人、犹太人、鞑靼人,穷的和富的、健康的和生病的、酒醉的和清醒的、粗鲁的和文雅的,军人和文职官员、大学生和中学生——一切不同阶层、不同年龄和不同性格、但都是来寻欢作乐的人。嚷叫声夹杂着调笑声,打闹声混合着奏乐声,抽烟喝酒,喝酒抽烟,音乐从天黑响到天明。只有上午才能脱身,倒头大睡。天天如此,个个星期如此。临到周末,就到政府机关,也就是说到警察分局去,里面那些男的,即担负国家重任的官员和医生,有时严肃,有时无视上天为使人类乃至禽兽不去犯罪而赋予的羞耻心,用轻薄的态度给这些女人检查身体,发给她们许可证,批准她们继续干上一星期她们和跟她们一起的姐妹们干过的那种罪行。下一星期再重复一次。无所谓冬夏,无所谓平时或者节日。

玛丝洛娃照这样生活了七年。这期间她换过两家妓院,住过一次医院。进妓院的第七年,亦即她失身后的第八年,当她二十六岁的时候出了事,为此下了狱并和杀人犯、盗贼们共同生活了六个月。如今她被押去法院受审。03

正当玛丝洛娃走了很长一段路、累得筋疲力尽、随押解兵来到地方法院的时候,她那养母的侄儿,曾诱奸过她的公爵少爷即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聂赫留朵夫还躺在高高的、铺有羽绒褥子的弹簧床上。他身下是压皱了的被单,身上却是干干净净的、一丝皱褶也没有的荷兰睡衣。这会儿他敞着领口,嘴上叼支香烟,呆瞪着眼儿在想今天要做的事和昨天曾做的事。

昨天晚上他是在柯察金家里度过的。那是家豪门望族,大家都揣测他要娶柯察金家的小姐。想起这事他不由叹了口气,扔掉吸剩的烟蒂,打算从银烟盒里再拿一支。但他旋又改变主意,从床上放下细嫩的双脚,把它们塞进拖鞋,在肥肩上披件绸长衣,走进隔壁的盥洗室,在甘香洒剂、花露水、发蜡、香水等人工馨香中,用特制的牙粉刷了镶补过的牙齿,用香喷喷的含漱剂漱了口,之后开始擦洗浑身上下,再用各式各样的毛巾擦干,又用香皂洗了手,用小刷子刷净长指甲盖,俯身在大理石脸池上仔细洗净脸和脖子,最后走进从卧室数起的第三个房间,那儿已为他准备好了淋浴。聂赫留朵夫在那儿用冷水冲洗了他肉鼓鼓的身子,再用毛茸茸的浴巾抹干,然后穿上熨过的干净衬衫和擦得像镜子一样亮的皮鞋,坐到梳妆台前,用两把梳子理顺卷曲的小黑胡子和脑门处日见稀疏的鬈发。

他的一切穿戴,包括衬衫、外衣、鞋子、领带、胸针、袖扣等服饰用品,都是价格昂贵的高档品,雅致、大方、坚固、名贵。

聂赫留朵夫在十来条领带和胸针中随手挑了两件——以前他做起这些事来觉得新鲜、有趣,可现在已索然无味了——然后穿上刷好后整齐地放在凳上的外衣,于是他,虽算不上神采奕奕,不过倒也秀而不俗,周身还发散着一股好闻的香味。他走进了长方形餐厅。餐厅里,镶木地板昨天已由三个男仆擦拭干净,橡木大食品橱、可以拉开的狮爪脚大餐桌显得很有气派。餐桌上已铺好绣有族徽的、浆洗过的薄桌布,上面端正地摆放着装有香味扑鼻的咖啡的银制咖啡壶,银制糖缸,盛有煮开过的奶油的银制奶油罐,分别装着新鲜面包、面包干、饼干的小藤匾。餐具一侧,放着刚收到的书信、报纸和一本新出的法文杂志《两个世界》。聂赫留朵夫刚想拆信,从走道门里飘然走来一位体态丰腴、已过中年的妇女,身穿丧服,头上别了一缕花边,借以掩盖日益宽疏的头发挑缝。她叫阿格拉菲娜·彼得罗芙娜,原是聂赫留朵夫母亲的使女,母亲在这个宅子里故世后她留下来当女管家。

阿格拉菲娜·彼得罗芙娜随老聂赫留朵夫公爵经常出国,在国外住过十来年,见过世面,很有贵妇人气概。她很早就在聂赫留朵夫家侍候,还在他幼年时期,不叫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单叫作米金卡的时候就熟悉他了。“早上好,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您好,阿格拉菲娜·彼得罗芙娜。有什么新闻吗?”聂赫留朵夫像开玩笑般问。“有您的一封信,可能是公爵夫人写的,也可能是公爵小姐写的,侍女早送来了,她还在我那儿等着呢。”阿格拉菲娜说着,递上信,并会意地一笑。“好,我现在就看。”聂赫留朵夫拿起信,但觉察到了阿格拉菲娜脸上的笑,不由蹙起眉尖。

阿格拉菲娜笑的含意是,写这封信的柯察金公爵小姐,按她的意见,迟早是要和聂赫留朵夫结婚的。但她这种微笑表示的只不过是她的个人假设,聂赫留朵夫对此并不感到愉快。“我这就去吩咐那侍女等会儿。”阿格拉菲娜拿起餐桌上放得不是地方的扫面包屑小帚,放到另一边,接着飘然出了餐厅。

聂赫留朵夫拆开阿格拉菲娜递来的洒有香水的信封,展开厚厚的灰毛边纸信笺。上面用飘逸的笔迹写道:

我既承担做您记性的义务,那么我提醒您,今天,四月二十八日,您应出庭当陪审,理所当然再不能像您昨天用素有的随便态度许诺的那样,陪我们和柯洛索夫去参观画展了,除非您宁可付出相当于您舍不得买下的那匹马的三百卢布罚金,如果不按时出庭的话。昨天您刚走,我就记起来了,千万别忘记。玛·柯察金公爵小姐

信笺背面还加了附言:

我母亲让我告诉您,为您准备的一份餐具将留等您到晚上。或早或晚,但勿爽约。玛·柯

聂赫留朵夫读罢皱眉不悦。这张短笺是柯察金公爵小姐在他身上用情的续篇,她两月来一直用根无形的线想把他拴紧。可是聂赫留朵夫除开那种已过青春年少、缺乏激情、因而对于婚事犹豫莫决的原因之外,另有使他甚费踌躇、不敢立刻求婚的重要原因。原因并不在于十年前他勾引过卡秋莎后来又将她抛弃——不,这事他早就忘了,已不成为他结婚的障碍——原因在于他眼下跟一个有夫之妇还没有断绝关系,虽然从他这方面说这种关系不再存在,但她那方面并不认为就此分了手。

聂赫留朵夫见女人就腼腆,但他的羞怯恰恰引起了那位有夫之妇征服他的欲望。她是某县首席贵族的夫人,每逢选举,聂赫留朵夫都去该县开会,那女人果然使他拜倒裙下。他堕入情网后欲罢不能:先是经不住诱惑,后来却又感到内疚,分手吧,又没得到她同意。这便是聂赫留朵夫认为他无权向柯察金公爵小姐求婚的原因,即使他愿意这样做的话。

桌上正好放了一封他情妇的丈夫的来信。聂赫留朵夫看到信封上的笔迹和所盖的邮戳,不由为即将临头的祸事脸红心跳。不过,他白白地不安了一阵子:她的丈夫,聂赫留朵夫大部分田产所在的那个县的首席贵族,是写信通知他,五月末要举行一次地方自治会的非常会议,他请求聂赫留朵夫及时到会,对会上即将讨论的有关学校和修路的两项重大问题给予支持,因为预料在讨论时会遭到守旧一派的坚决反对。

首席贵族是位自由派人物,他和志同道合者一起,正不遗余力地跟亚历山大三世时逐渐抬头的保守派做斗争,压根儿不知道家中出现的不幸。

聂赫留朵夫由此想起自己经历的种种痛苦的时刻。有一次,他猜想私情已被她丈夫发觉,非跟他决斗不可了,他打定主意决斗时就朝天开枪;另一次,在一场可怕的闹剧之后,她绝望地跑进花园准备投水自尽,而他急急忙忙地到处找她。于是聂赫留朵夫想:“在没有得到她答复以前,我不能去参加会议,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一星期前他寄给她一封措词坚决的信,他承认自己的过失并愿做出任何偿付,但为了她的幸福,两人间的关系应该认为是永远结束了。眼下他正等待复信。复信迟迟不来。没有答复,从一方面说是件好事,如果她不愿分手,早就该写回信,或如她往常所为那样亲自赶来了的。他听说那儿有个军官正在追求她,这固然使他妒忌,但也使他高兴,因为有希望从遮遮掩掩的私情中得到解脱。

另一封信是总管写来的。总管请他——聂赫留朵夫,亲自回田庄一趟,一是确认继承权,二是就土地经营问题做出决定:或是按他母亲在世时规定的方式来经营,或是按总管曾在他母亲生前建议过、现在又向这位公爵少爷建议的那样增购农具,收回租给农民的土地,由自己来经营。总管写道:收回全部土地由自己经营要划算得多。总管还在信中表示歉意,没有按原来规定期限把三千卢布寄去,此款将跟下班邮车送达,之所以耽搁,是因为向农民收租实有困难,农民忘恩负义,到了不得不请求政权机构协助催索的地步。收到这封信,聂赫留朵夫既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他现在拥有偌大一笔田产;而不高兴的是,他年轻时代曾是斯宾塞的热忱追随者,他自己又是地主,《社会静力学》中“正义不允许土地私有”的原理特别使他震动,出于年轻人的耿直和果断,他不但声称土地不应成为私产,不但在大学读书时写过有关这一问题的论文,而且,为了不违背自己的信仰,还把一小部分土地(不是他母亲的,而是直接继承父亲的那部分)分发给了农民。可是,现在他却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地主。因此他只有两种选择:或是像十年前拒绝父亲的二百俄亩遗产那样拒绝这笔私产,或是默认他过去的想法是错误的,荒谬的。

第一种他做不到,因为除土地外他没有其他生活来源。他不想任职,但又习惯于奢侈,要他放弃奢侈的生活绝不可能,而且也没有放弃的必要,反正年轻时代的那些信仰、抱负、好强和想惊天动地干一番事业的壮志如今荡然无存。至于第二种,他早先从斯宾塞《社会静力学》中汲取过的、关于土地私有不合法的颠扑不破的真理,尔后,过了多年,又从享利·乔治著作中找到的论证,对他说来万万办不到。

所以总管的信使他不高兴。04

聂赫留朵夫喝罢咖啡就回他的书房。他要去查看一下通知,应该几点钟出庭,此外要给公爵小姐写封回信。去书房,必须经过画室。画架上反放着一幅未完成的画,墙上挂着好几张画稿。他面对这费去两年心思的画和画稿,乃至整个画室,觉得他在绘画领域是无能为力的了。之所以有这种感觉,他把这解释为审美感过分细致,以致眼高手低的原故。意识到这一点,使他很不愉快。

七年前,他认定自己有绘画的天赋而辞去了军中职务,他站在艺术之巅,对其他一切工作都予以蔑视,而如今却发现他根本无权蔑视其他一切,因此想起来也就感到不快。他正是怀着此种沉重的感觉看了看这阔绰的画室里的陈设,悒悒地走进了书房,那个极其宽敞、有各种各样摆饰、使用方便的房间。

他立刻在大书桌的抽屉里,在一叠标明“急办”的信札中找出了那份通知。通知书上说,法院定于十一点钟开庭。然后他提笔给公爵小姐写信,说他感谢她的邀请,将尽可能赶去用餐。不过刚写成,却把信撕了,因为信上的口气过分亲热。他旋又写了一封,又撕了,因为这回的口气太冷淡,会叫人寒心。他按了按墙上的铃。一个围了灰细布围裙的中年听差,留络腮胡子,嘴唇上下刮得光光的,沉着脸走了进来。“请去叫辆出租马车。”“是,这就去。”“还有,您去告诉柯察金家那个在等回信的人,替我道谢,就说我将尽可能及时赶到。”“是。”“就这么地说一声,当然有失礼貌,但信又写不成,反正今天还要跟她见面。”聂赫留朵夫心里想着,便去穿衣。

当他穿好衣服,走出大门,那个熟识的马车夫早坐在胶轮马车上等他了。“昨儿我到的时候,您刚离开柯察金公爵的府上,”马车夫半转过裹在白色衣领里黧黑、强健的脖子说,“那看门的说老爷刚走。”“连马车夫也知道我和柯察金家的关系了。”聂赫留朵夫暗想,由此涉念到他近来悬而未决的问题:该不该和柯察金娜结婚?这问题同其他许多问题一样,常使得他左右为难。

结婚的好处总体说来有,第一,从此可以有个舒服的窝,不再过不正常的性生活,而是过符合道德规范的夫妻生活;第二,也是最主要的,他希望家庭、孩子能为他目前的空虚生活增添一些意义,不再那么空虚。这是就结婚的好处而言。而结婚的坏处总的说来有,第一,像一切不再年轻的单身汉一样,他怕结婚后失去了自由;第二,他对神秘莫测的女性存有恐惧心理。

具体地说,和米茜(柯察金家小姐本名叫玛丽娅,但如一切名门世家的闺房小姐那样还有一个小名)结婚的好处有,第一,她出身名门,从穿着到谈吐、走路风度、一颦一笑,虽无什么特殊之处,却那么“雍容华贵”——他不知道除此之外更能用什么词儿来恰当地表达此种品质,而他非常看重此种品质;第二,她把他看得高人一等,因而依他看来她极其了解他。了解他,也就是说承认他的崇高品格,对聂赫留朵夫而言也就是说她有很高的才智,才判断无误。不和米茜结婚的理由同样有二:第一,他大有可能遇到比米茜更好的配偶;第二,她现年二十七岁,可能有过一段波折的爱情,想到她过去爱的不是他而是别人,就觉得自尊心大大受了伤害,当然,她不可能早早知道后来会遇上他。

因此说来,正反两方面的理由彼此相当——至少聂赫留朵夫认为如此。他嘲笑自己是比里当笔下的驴子,一个极端优柔寡断者,迄今在两者之中尚难做出抉择。“再说,我还没收到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首席贵族的妻子)的回信哩。没有了却这段关系之前也无法做出决定。”他对自己说。

他想到有可能、也有必要推迟做出决定,也就放下了心。“把这桩事放到以后去做全面考虑吧。”他暗忖。这时车已到了法院门前的柏油路上了。“现在我要做的是诚心诚意地履行我的社会职责,只有社会职责才能激发我的兴趣。”他边想边从看门人身旁走进法院的前厅。05

聂赫留朵夫一进法院,见走廊里人来人往,已是一片忙碌景象。

个个法警气喘吁吁地一溜小跑,在分送公文或者传递指令。警官、律师、法院办事员忽来忽去。一些原告和无人看押的被告都神情悒悒地沿墙徘徊或者坐在长椅上等待。“地方法庭在哪儿?”聂赫留朵夫问一个法警。“您是问哪个法庭?有民事庭,有刑事庭。”“我是陪审员。”“哦,那是刑事庭,您该早说。从这往右,然后往左,第二个门就是。”

聂赫留朵夫按他指的方向往前去。

法警所指的那个屋子门口,有两个人站在那里等着:一个是胖胖的商人,高个儿,气色红润,大概刚刚酒足饭饱,正是心情最最舒坦的当口;另一个是个有钱的犹太人。聂赫留朵夫向他们打听这里是不是陪审人员议事室的时候,他俩正在谈皮毛的价钱。“是这儿,先生,是这儿。这么说来,咱们都是一伙儿的,同是陪审员?”气色红润的商人向他眨着眼说,“咱们都得辛苦一番。”他回答了聂赫留朵夫的询问,接着自我介绍,“敝人是二等商人巴克拉绍夫,”然后又把柔软的大手摊开、伸过去,“咱们得辛苦一番。敢问贵姓?”

聂赫留朵夫报了自己的姓名,走进了陪审员室。

不大的陪审员议事室里共有十来个人,都是刚来不久,或坐或立,在互相介绍认识。有个穿军官服的,他是退休军人。其余人都着礼服或常服,还有一人穿了腰际带褶的大褂。

所有人都流露着能履行重要社会职责的满意表情,虽然嘴上说是当陪审员耽搁了他们的时间,影响了他们的事业。

有的是经过自我介绍认识的,有的是根据猜测认得的。一些人在谈天气,谈早来的春天,谈即将审判的案件。陌生的都赶紧过来跟聂赫留朵夫结识。大概,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殊荣。而聂赫留朵夫一如既往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如果问为什么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恐怕他也难以解答清楚的。他自己也知道,他一辈子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优点,无论他能说的一口流利英语、法语和德语,还是他那经一流剪裁师制作的衬衣、外装、领带、袖扣儿,总不能成为他胜人一筹的原因。但与此同时,他对自己的优越性深信不疑;受人尊敬,是应得之分,反之就觉得受了屈辱。在这陪审员议事室里,恰恰有个人对他欠恭而引起他不快。此人与聂赫留朵夫有一面之缘,名叫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聂赫留朵夫从来不知道他的姓氏并为不知道他的姓氏而自鸣得意),是他姐姐家孩子的老师。此人不拘礼节的态度,洋洋自得的笑容,和姐姐有次说的“不分尊卑”的作风都叫聂赫留朵夫受不了。“哈,您也落网啦,”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迎着聂赫留朵夫高声大笑,“您也没能躲掉?”“我并没有想要逃避。”聂赫留朵夫不乐意地回答。“哦,公民的荣誉感,那自然好。不过,您等着吧,等到您吃不上饭,睡不成觉,就不唱这个调调了!”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说时笑得更加起劲了。“这个教区神父的儿子没准还要和我称兄道弟呢。”聂赫留朵夫想道,于是他露出如丧考妣的哀伤神色,走开去听另一群人中一个仪表堂堂的高个儿先生的热切议论。这位先生在说民事庭上的一场审判,说得如数家珍一般,连法官和律师的本名和父名也都记得滚瓜烂熟。他说,由于有名的律师能言善辩,居然使得结案出人意料之外,一方的那位太太虽然完全有理,却要付给另一方一大笔钱。“那位律师真了不起!”他说。

大家毕恭毕敬地听他说话,有几个想插上两句,但都被他打断了,似乎只他一人洞悉内情。

聂赫留朵夫虽来晚了,但还是等了很长时间。迟迟不开庭的原因是,还有一位法官没有到场。06

庭长到得最早。高高的个儿,一副福相,留一大撮花白的连鬓胡子。他有妻室,过的却是荒唐生活,和他妻子一样,他俩互不干涉。今天早上,他收到去年夏天在他家居住过的瑞士籍家庭女教师写来的一张便笺,说她从南方回彼得堡路过,将在本市逗留三到六个钟点,在意大利旅馆等他。因此,他希望庭讯早早开始,早早结束,以便在六点钟以前拜访这个名叫克拉拉的棕发女郎,重叙去年夏天在别墅时开始的露水之情。

他走进办公室,插上门,从文件柜下层取出一对哑铃,举手向上、向前、向两侧、向下各二十次,然后把哑铃举在头顶上,坐下、站起、又坐下,如此三次。“为保持元气,没有比淋浴和做健身操更好的了。”他在心里说,一面用无名指上戴有金戒指的左手摸摸右臂上那隆起的肌肉。他本来还要舞一次剑(他在开庭久坐以前常常做这两种健身运动),忽见房门微微一动。有人想进来。庭长赶忙把哑铃放归原处,然后打开门。“很对不起。”他说。

进来的是位法官,个儿不高,戴着金丝眼镜,耸起双肩,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又不见玛特维·尼基济奇。”法官不满地嘟噜。“还没到哩,”庭长一边穿制服,一边说,“他呀,从来都是迟到。”“真奇怪,他怎么不觉得害臊?”对方忿忿坐下,掏出了纸烟。

这位法官是个刻板的人,今天早晨同他妻子有一番不愉快,原因是她把他给的一个月的钱提前花完了,她要求他把下月的钱预付给她,然而他坚持原则,于是两人发生了口角。妻子说,如果不拿钱出来,她就不做午饭,别想在家喝到一口汤水。他拂袖而去,不过走是走了,却害怕妻子说一不二,因为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就是过所谓符合道德规范的生活的下场!”他想,眼睛瞪着脸上熠熠生光、乐呵呵、舒坦坦的庭长,他正支开两只手肘,用一双白皙美丽的大手,抚弄飘散在绣花衣领上的花白美须。“他永远是心旷神怡,可我永远活受罪。”

书记官走进屋,带来一份案卷。“哦,谢谢,”庭长点起一支烟,说,“先审哪一件案子?”“我想,最好先审下毒那件。”书记官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好,好,毒死人命案就毒死人命案。”庭长当即答应。他想到这种案子在四点钟以前就可以审理结束,早早离席。“玛特维·尼基济奇还没来吗?”“还没来。”“布列维到了没有呢?”“到了。”书记官说。“您如能见到,请您告诉他,先审毒害人命那件案子。”

布列维是副检察官,他应在庭上提出公诉。

书记官刚跨出门,便在走廊里遇上布列维耸起双肩,敞着制服,腋下夹个公文包,鞋声咯嗒,走得飞快,空下的一只手直直地随着脚步前后摆动。“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叫我问问,您是否准备好了?”书记官对他说。“还用问,我随时都是准备好了的,”副检察官答道,“先审哪桩案子?”“毒死人命案。”“很好。”副检察官说。但他心里远不是“很好”,因为他一宿未眠,为给一个同事饯行,吃喝到两点多,然后又到玛丝洛娃六个月前待过的妓院找窑姐儿玩乐。毒害人命案的案情没有来得及读,现在正想把案宗草草扫一遍。书记官知道他事前没有读过,才故意劝庭长先审这件案子。书记官是自由派,从思想上说甚至可算激进派。布列维则是保守派,而且,一如在俄罗斯当官的德国人那样笃信东正教。书记官不喜欢他,还觊觎他的职位。“那么,阉割派教徒那个案子准备得怎样啦?”书记官问。“我说过,我不能提出起诉,”副检察官回答,“因为缺少证人。庭上我就要这么说。”“缺不缺证人还不是一样……”“我办不到。”副检察官说罢,摆动起胳膊,往他的办公室去了。

他把阉割派教徒的案子搁延下来,嘴上说是缺少人证,其实人证对案子本身无足轻重;关键问题是如果开审,出庭陪审的都是些受过教育的人,可能为被告做辩护,以无罪结案;但如果能和庭长暗里谈妥,就可以把这案子转去县里的法庭处理,那边的陪审人员中农民多,判起罪来阻力小。

走廊里人来人往,越发热闹了。人们大半聚集在民事庭附近,听候那宗由仪表堂堂的先生向陪审员们讲起过的诉讼案到底结果如何。这时正逢庭讯休息,从审判厅里走出那位硬是被律师敲诈去一大笔钱、流进买卖人腰包的老太太。这笔钱买卖人原不该得,这一点法官都明白,原告和他的律师尤其清楚,但经过这位名牌律师的如簧之舌,居然不能不判老太太赔款,也不能不把钱判给买卖人。老太太是一个衣着讲究的胖女人,帽上还插着几朵很大的鲜花。她走到走廊里站下来,把两条又短又粗的胳膊一摊,对她的律师叨叨:“这是怎么回事啊?请您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啊?”可是那人正瞅着她头上的花,在想自己的心事,压根儿没听她说话。

那位名律师也跟在老太太身后从审判厅里走了出来,雪白的嵌在坎肩领口里的硬胸衬似乎在闪闪发光,踌躇满志的脸也像在闪闪发光。正是此人把插花老太太弄得一文不名,使买卖人平地得到十万多卢布;而他也从这买卖人手中得到一万卢布谢礼。

所有人的眼睛一齐盯着他,他也觉察到了射来的目光,因此摆出一副模样来,似乎在说:“我不需要任何颂扬之词。”急急穿过人群走了。07

玛特维·尼基济奇终于到了,他和法警警官,一个长脖子、走路趔趄、下嘴唇也歪斜在一边的人一同进了陪审员室。

法警警官为人诚实,受过大学教育,但因为嗜酒如命,在哪儿也没能待长。三个月前他妻子的靠山,一位伯爵夫人,给他谋到了这个职位,而且直到今天得以保持这个职位,所以他很是高兴。“诸位先生,谅必都到齐了吧?”他边问边戴上夹鼻眼镜,从镜片上方瞧着大家。“好像都到齐了。”喜洋洋的商人回答。“那就来核对一下。”警官从口袋里掏出名单开始点名,忽而抬眼,忽而低目。“五等文官伊·马·尼基福罗夫。”“是我。”那个仪表堂堂、熟悉一切案情的男子应道。“退役上校伊凡·谢苗诺维奇·伊凡诺夫。”“有。”穿军官制服的瘦子回答。“二等商人彼得·巴克拉绍夫。”“到,”那个和蔼可亲的商人咧大嘴巴笑着说,“准备好啦。”“禁卫军中尉德米特里·聂赫留朵夫公爵。”“我来了。”聂赫留朵夫答道。

警官露出恭敬和悦的神色,从夹鼻眼镜上方瞧着他,打了一躬,像是对他另眼相看。“上尉尤里·丹钦科,商人葛里高利·库列少夫……”等等,等等。

除两人外全都到齐了。“现在,请诸位先生出庭吧。”警官做了个优美的姿势,指着门说。

大家纷纷离座,出门时还彼此谦让了一番,经过走廊,进入审判厅。

审判厅是个宽大的长方形房间,厅的一端是高台,上去要走三级台阶。台中央放一张长桌,上铺带有墨绿流苏的绿呢桌布。桌后三把橡木雕花高背靠椅。椅后的墙上高悬一个很大的金色镜框,上面画了一位将军的全身像:上下戎装,身挂绶带,手撑指挥刀,做着稍息的姿势。右墙角挂有神龛,供着戴荆冠的基督圣像。它下面是读经台。检察官的斜面写字桌也在右面。左面,直对检察官的座位,远远放了书记官的记录小桌。在小桌下首,靠近旁听席有一道车光的橡木栅栏,那是被告的位置,现在暂时空着。台右还有为陪审员专设的两排高背靠椅。它下首的小桌则是供律师用的。这都是在厅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用栏杆隔开,放着一排高过一排的长椅,一直顶到墙边。此时在厅的后半部分,前排长椅上坐着四个女人,像是厂里女工或家庭女佣。另外还坐了两个男的,也像工人。他们许是慑于法庭的威严气氛,所以说话都是悄悄的,压低了嗓门。

陪审员就座后不久,警官趔趄着站到大厅正中,像要吓唬人一般大声叫道:“现在宣布开庭!”

大家都站了起来。法官鱼贯而入。领头的是肌腱发达的、两颊各一蓬连鬓须的庭长,他后面是那个愁眉不展的、戴金丝边眼镜的法官。此时他的脸色益发阴郁了,因为在开庭前遇到他当见习法官的内弟,说是他去过姐姐那儿,姐姐宣布今天不开饭。“这么一来,咱们只好上饭馆了。”内弟笑着说。“没什么好笑的。”法官却愁上了眉梢。

走在最后的法官便是一贯迟到的玛特维·尼基济奇。这人大胡子,眉眼往下耷拉,患有胃粘膜炎。今儿早上他按医生的劝导,改用一套新的疗法,所以待在家的时间比平时更多了些。他神情专注地一步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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