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安东的诱惑(福楼拜小说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04 18:5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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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居斯塔夫·福楼拜,李健吾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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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安东的诱惑(福楼拜小说集)

圣安东的诱惑(福楼拜小说集)试读:

提要

夕阳西下,圣安东停了工。从修行的苦闷,他想到以往错过的机缘。他觉出精神不振,翻开《圣经》诵读,然而这更引动他的幻想。他盼望有人做伴。他听见不同的隐约的呼唤。活动的形影包围住他。他想喊叫,然而喊不出口,晕在草席上。第

魔鬼挟着七大业障,俯伏在他的屋顶,开始诱惑。最初是无尽的山珍海味,其后是无量的金银珠宝;他恍惚来到亚力山太城,率领门徒,屠杀异教的人士;他仿佛独受君士旦丁大帝礼遇;他羡慕尼布甲尼撒的暴行,仿佛自己就是,变成牛,在桌面走着——四肢向地,在沙上走着。他醒过来,用皮鞭抽晕了自己。示巴女王带着隆重的礼品投奔他,但是他摈拒了她的蛊惑。第

一个侏儒似的幼童坐在他的门槛上,他以为是女王的随侍,然而却是他当年的弟子:伊拉芮影。后者同他谈论教理,列举《新约》矛盾的记载。他勾起安东知识的欲望。第

于是在他面前,起了一座高大的教堂。伊拉芮影领他进去,但是伊拉芮影渐渐就不见了。各派教士纷呶着,争辩着。他恍惚来在一群殉教的囚犯中间。他仿佛来到茔地,看着教徒伤悼死者。他仿佛来到竹林,望着婆罗门教徒焚化。他似乎依旧站在他的门前:于是最初西门同海兰,继而阿坡楼尼屋斯同达米斯,大吹法螺,然而全没有引走他。第

伊拉芮影似乎变大了,重新来在他的身旁。他们看着一切神祇覆灭;史前的木偶、婆罗门、佛、奥阿迺斯、巴比伦的神祇、奥尔穆士、狄亚娜、西拜勒、伊西丝、希腊的神祇和罗马的神祇,向着无底的深渊,所有过往的神祇滚下去。然后一声霹雳。上帝吐露最后的声音。只剩下伊拉芮影站在安东面前——他是科学;他是魔鬼。第

他挟起安东,游览宇宙万象。但是他依然存有一线希望,魔鬼便舍弃了他。第

安东拒绝死亡与物欲的纠缠。司凡克司(谜)与石麦尔(妄念)继之出现,随后是奇形怪状的山禽海兽,蔚成大观,拥聚在他的眼前。他企望和万物同化。然而晨曦渐上,映出基督的面孔。他跪下来祈祷。译者一九三六年八月三十一日[1]纪念吾友亚夫莱德·勒·蒲瓦特万,一八四八年四月三日,亡于瓦塞勒之乐维勒·尚。

[1]莫泊桑的舅父,早亡。一八七二年十月三十日,《圣安东的诱惑》结束,作者写信给莫泊桑的母亲道:“我要刊印的话,第一部书的开头就写着令兄的名姓,因为在我思想里面,《圣安东的诱惑》永久是‘献与亚夫莱德·勒·蒲瓦特万’的。在他死前六个月,我就和他谈起这本书。现在我算写完了,中间辍而复始,始而复辍,整整占了我二十五年!”一[1]

在戴巴伊德境内,山顶上一个半月形的圆平台,四周圈了一遭巨石。

隐士的茅庐占据后方。泥和苇子盖成,平顶,没有门。室内有一只坛子和一块黑面包;一本大书,放在中央的木几上面;地上远远近近放着一些编织用的藤条,两三条席,一只篮子,一把刀。

离茅庐十步远,地面竖着一个长十字架;在平台的另一端,一棵虬结的老棕树横在深渊之上,因为山势陡直,尼罗河在绝崖下面好像成了一座湖。

左右有石头挡住,望不出去。然而靠沙漠那边,好像海滩相接,灰黄的平行巨浪一个高似一个,前前后后,往开里伸长;随后,越过[2]沙漠,里比山脉远远形成一堵铅粉色的墙,影影绰绰,隐在堇色的水汽里面。太阳迎面落了下去。北方的天空,呈出一种珠灰颜色,同时天心的紫云,排列如一片庞大的鬣毛,在苍穹展开。这些光线变成了暗褐色,碧蓝的部分转成一种珠光似的苍白;荆棘、石子、地,全仿佛黄铜一般坚硬;空间飘浮着一种细微的金粉,和日光的波动混作一片。[3]

圣安东

长胡须,长头发,穿着一件山羊皮袄,屈膝而坐,编着席。

太阳消失,他长长叹息一声,望着天边:

——又是一天!又过了一天!

——然而往常,我并不这样苦!夜完之前,我开始祈祷;随后我下到河边取水;皮囊搭在肩膀上面,唱着赞美歌,我重新爬上崎岖的山道。然后,我在我的茅庐安排一切,消磨光阴。我拿起我做活的东西;我设法要席一般大小,要篮子轻;因为当时,工作尽管琐细,我全觉得在所应当,并不辛苦。

——到了规定的时间,我放下我的工作;我伸开两个胳膊祷告,觉得仿佛一道慈悲的泉水,从天上流入我的心内。如今,泉水涸了。为什么?……

他在石坪里慢慢走着。

——离开家的时候,人人责备我。母亲倒下去,快死了,妹妹远远招手,要我回来;而另一个哭着,阿媢娜芮亚,这女孩子牵着水牛,我每天黄昏在池边遇见她。她跑着追我。她的脚环在尘土里面闪烁,开衩的后襟迎风飘荡。领我走的老修士高声咒她。我们的两匹骆驼总在奔驰;我再没有看见一个人。[4]

——起初,我选了一个法老的陵墓居住,然而一种神秘的空气在这地下的宫殿流动,黑暗经过往年香料的熏染,似乎也加厚了。我听见棺木的深处发出一种哀哀的声音唤我;或者,我看见墙上画的可怕的东西忽然活了过来;我一直逃到红海边,一座荒凉的砦堡。我在这里,伴侣有石头之间爬动的蝎子,有我的头上蓝天里不断盘旋的鹰。夜晚有爪子撕我,嘴啄我,柔柔的翅膀打我;可怕的鬼怪朝我嗥叫,[5]在地面把我推倒。甚至于有一次,往亚力山太去的结队的旅客救下我,带了我和他们一同走。[6]

——于是,我决意就长者狄第穆受教。虽说他是一个瞎子,他对于《圣经》的知识没有人可以相比。功课完了,他叫我扶着他散步。[7][8]我领他上到巴勒穆,瞭望法尔和大海。我们随后由码头绕回,遇[9]见各国的人士,以至于穿熊皮的希麦人,涂牛粪的恒河的行乞僧[10]。然而因为犹太人拒绝纳税,或者乱党企图驱逐罗马人,市街常[11][12]常发生战事。而且全城充满了邪教者流,摩尼的信徒,法朗旦[13][14]的信徒,巴西黎德的信徒,阿芮屋斯的信徒,——全都纠缠住你,为了辩论,说服你。

——我有时候想到他们的演说。不加以注意又不可能,心一来就乱。[15]

——我逃到高齐穆;我竭诚忏悔,临到后来,我不害怕上帝了。若干人聚在我的四周要做隐修士。我给他们立下切实的规律,一[16]反格劳斯派的狂妄和哲学者流的主张。各地来信问我。人从极远的地方来看我。

——不过人民虐待承认自己信教的男女,我渴于殉教,重新来到亚力山太。迫害已经停了三天了。[17]

——折回的时候,赛辣皮斯庙前聚了一大群人,拦住我的去路。有人告诉我,这是总督最后一次示众。在廊庑中央,大太阳底下,一个赤裸裸的女人缚在柱子上面,两个兵用皮条抽她。每打一下,她的全身抽搐一下。她转过脸来,张开嘴;——越过人群,隔着她覆面的长发,我相信我认出了阿媢娜芮亚……

——不过……这个女人还要高,……还要美,……美得出奇!

他把手放在额头。

——不!不!我不要往这上面想![18]

——又有一回,阿塔纳斯叫我帮他对付阿芮屋斯的信徒。所谓辩论也就是谩骂和嘲笑。然而从那时候起,他就遭人指摘,去了职,亡命在外。如今他在什么地方?我完全不知道!人家犯不上给我送信![19]我的弟子全离开了我,伊拉芮影也和别人一样!

——来的时候,他也许是十五岁;他异常聪明,时时有话问我。随即思维的样子,他静静听着;——我需要的东西,他不作声就帮我拿来,比小山羊还要轻快,而且高高兴兴,主教也要让他逗笑了。他好似我一个儿子!

天是红的,地完全成了黑的。好像宽大的尸布,沙子随着狂风扬了上去,又落了下来。在一角青天,忽然飞过好些鸟,形成一彪三角形的队伍,仿佛一块金板,只有边缘颤动。

安东望着它们。

——啊!我多想随它们飞!

——有多少次,我满怀妒忌,看着长长的船,帆像翅膀,特别是把我的客人送往远方!我们的时间过得多么有趣!多倾怀相与!其[20]中阿蒙最使我感到兴味;他对我讲起罗马的旅行,地下坟穴,斗兽场,名门闺秀的虔诚,成千上万的事物!……我没有意思和他一同[21]走!何以我坚持要过这种生活呢?我在尼屯的僧侣那边停下也就好了,好在是他们求我。他们住各自的小屋,彼此全有来往。星期天,喇叭把他们聚在教堂,里面挂着三条惩罚破戒偷盗和擅自闯入的人们的鞭子,因为他们的纪律是严厉的。

——其实他们并不缺少美味甘旨。信徒给他们带来鸡蛋、水[22][23]果,甚至于拔脚刺的器具。皮司牌芮周围有葡萄园,住在巴拜的人们还有一个筏子去取食品。

——然而我仅只做一个教士,我对于我的教侣或许更有用处。援助穷人,分配圣事,为各家所敬重。

——而且俗人并不完全打入地狱,我尽可以做……例如……文法家,哲学家。屋子里面来上一个苇子做的浑天仪,永远握着写字板,年轻人围住我,门口挂着一个桂冠做幌子。

——不过得意在这里具有过多的骄傲!当兵好些。我又结实,又胆大,——捆挽机件的缆索,穿越阴沉的森林,顶着盔走进冒烟的城邑,我全可以!……就是我拿钱买一个收过桥税的税吏做做,也并不怎么为难;旅客可以告诉我好些故事,打开行李让我看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24]

——过节的日子,亚力山太的商人在喀劳浦河上泛舟,用荷花的苞萼饮酒,喧阗的鼓声震得沿岸的酒店颤索!再往远去,好些剪成圆锥形的树木挡住南风,保护着安静的田庄。细细的小柱聚在一起,仿佛一所围场的棍子,撑住高高的房顶;主人躺在长椅上面,藉着小柱的空当,望着他四周所有的平原,麦地的猎户,压葡萄酒的榨床,踩麦颗的牛。他的子女在地上玩耍,他的女人弯下身子吻他。

在夜色灰白的朦胧之中,远远近近,露出好些尖尖的面孔,发直的耳朵和熠耀的眼睛。安东走过去。石子摊开,走兽逃掉。原来是一队豺狼。

只有一个留下来,蹲在后爪上面,蜷着半个身子,斜着头,样子充满了疑惧。

——多好看!我真想轻轻摸一下它的背。

安东吹口哨叫它来。豺狼消失了。

——啊!它会伴侣去了!多寂寞!多无聊!

苦笑:

——织席,编篮子,把棕榈枝子烤成牧羊人的棍子,然后拿这些东西和土人交换一些咬不动的面包,——是一种怎样美丽的生存!啊!苦命的我!真就没有一个完!倒不如死了好!我忍不下去了!够了!够了!

他跺着脚,在石头中间快步旋转,随后喘着气,收住步,侧身倒在地上,哭泣起来。

平静的夜晚;数不清的星宿在悸动;仅仅听见蜘蛛的兹兹的响声。

十字架的两条胳膊往沙子上面撒下一个影子;安东在哭泣之中望见。

——我就这么弱,我的上帝!拿出勇气,站起来!

他走进他的茅庐,捡出一颗埋在灰烬的炭火,燃起一根火把,放在木几上面,照亮那本大书。

——假定我翻开……《使徒行传》?……是的!……随便哪一页全好!

——“……看见天开了,有一物降下,好像一块大布,系着四角,缒在地上。里面有地上各样四足的走兽和昆虫,并天上的飞鸟。又有[25]声音向他说:‘彼得,起来!宰了吃。’”

——那么主愿意他的使徒什么全吃吗?……可是我……

安东的下颌垂到胸口。风吹动书页,引他重新抬起头;他读着:[26]

——“犹太人用刀击杀一切仇敌,任意杀灭恨他们的人。”

——接着是他们杀了的人数:七万五千。他们先前受够了罪!而且,他们的敌人就是真上帝的敌人。屠杀偶像崇拜的人们,又为自己复仇,他们该多高兴!不用问,城里全是死人!花园的门首是,楼梯上是,屋内高高积的也是,门就没法子转动!……——不过,我简直沉在血和暗杀的念头里面!

他翻到另一个地方。[27]

——“当时,尼布甲尼撒王俯伏在地,向但以理下拜……”

——啊!这才对!上天把他的先知置诸帝王之上;其实尼布甲尼撒花天酒地,镇日沉湎在快乐和骄傲之中。可是上帝惩罚他,把他变做走兽。他四条腿走路!

安东大笑;一伸胳膊,他的手指弄乱了书页。他的眼睛落在这句话上面:

——“希西家听从使者的话,就把他宝库的金子、银子、香料、贵重的膏油,和他武库的一切军器,并他所有的财宝,都给他们[28]看。”[29]

——我可以想象……他们看见宝石、金刚石、达利克,一直堆到天花板。一个人这样富裕,不再和常人一样了。他一壁摸弄它们,一壁思索他握着计算不清的人力的结果,好似民族的生命,他吸了进来,可以喷出去。这是一种对于帝王有用的预防。那位最贤明的王就想到这层。他的战舰为他运来象牙、猴子……这在哪一章?

他急忙翻着。

——啊!这儿是:“示巴女王听见所罗门因耶和华之名所得的名[30]声,就来要用难解的话试问所罗门。”

——她怎么希望诱惑他呢?魔鬼就想诱惑耶稣来的!然而耶稣得了胜,因为他是上帝;所罗门也得了胜,或许由于他巫师的学问。这种学问非同小可!因为世界,——有一位哲人曾经为我这样解释,——形成一个整体,而其各部分互相影响,犹如一个身子的器官。知道了事物的自然的爱憎,进而加以玩弄,不就是这种学问吗?……那么,形似不变的程序真还能够加以修改?

于是十字架的胳膊在他后面撒下的两道影子投射到他前面。它们仿佛两只大犄角;安东喊叫:

——救命,我的上帝!

影子回到原处。

——啊!……一种幻觉!不是别的!——我白折磨我的精神,没有用!我没有事做!……绝对没有事做!

他坐下,交着胳膊。

——其实……我当年自以为“他”要来……可是“他”做什么来?而且,他的心计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拒绝了那笑着献给我小热[31]面包的奇怪的隐修士,那试着驮我走的桑陶——和那美极了的黑小孩子,在沙子中间出现,告诉我他叫“淫欲之神”。

安东向左向右急急走着。

——奉了我的命,大家盖了许多隐修的地方,住满了山羊皮底下穿着苦衣的僧侣,多到可以成为一支军队!我老远就治好了病人;[32]我赶走了魔鬼;我在鳄鱼中间渡过了河;君士旦丁皇帝给我写了[33]三封信;巴拉齐屋斯拿痰唾我的信,被他的马撕烂了他;我露面了,亚力山太的人民争先恐后来看我;阿塔纳斯亲自送我上路。全是什么样的事业!如今有三十多年了,我一直在沙漠之中呻吟!好像尤

[34][35]赛布,我腰上缠了八十磅的黄铜;好像马开尔,我露出身体叫[36]虫来蜇;好像巴考穆,我一连五十三夜不闭眼睛;和我一比,砍头的人们,钳死的人们,或者烧死的人们,也许全不如我道高德重,正唯我的生命是一串不断的殉难!

安东放缓步子。

——显然,没有一个人遇到的困难有我这样深沉!慈悲的心肠少了。人不再施舍我东西。我的袍子烂了。我没有芒鞋,简直一个盘子也没有!——因为,我把我的全部财产分给穷人和我的家族,自己不留分文。就算为我添置一些做活必须的器具,我也需要一点儿钱。噢!不必多!一点小数目!……我会省着用的。[37][38]

——尼塞的圣父们,披着紫袍,好像东方的玛吉,沿墙坐[39]在宝座;人家邀他们饮宴,礼遇优渥,特别是巴福鲁斯,因为自[40]从狄奥克莱先施行迫害以来,他便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皇帝吻了好几次他那只瞎眼;简直胡闹!其实,主教大会就有若干会员[41]声名扫地!一个西古提主教,戴奥菲勒;另一个波斯的主教,约[42][43]翰;一个看守牲口的,司皮芮丁!亚力山大太老了。阿塔纳斯要想阿芮屋斯的信徒让步,应当对待他们更和缓一些!

——可是人家肯让步倒也好了!人家连我的话都不要听!那个反驳我的人,——一个卷卷胡子的高大的年轻人,——一副安详的神气,拿似是而非的话来反对我;我寻思语言的时候,他们伸出凶恶的面孔望着我,豺狼一样地狂吠。啊!如今我要是能够叫皇帝把他们一个一个流放出去,或者不如打他们一顿,压烂他们,看他们受罪,有多好!我哪,我就受够了罪!

软弱无力——靠住他的茅庐。

——我断食太久!我没有力气。我要是吃……一次也好……一块肉。

他懒洋洋地半阖住眼睛。

——啊!红红的肉……一串咬着吃的葡萄……在盘子上颤索的奶冻!……

——不过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觉得我的心大了,和海在狂风暴雨以前膨胀一样。我感到一阵无边无涯的慵软,温暖的空气好像为我吹来头发的香气。没有女人来,可不是?……

他转向石间的小径。

——她们从这儿来,随着太监的黑胳膊的起落,坐在她们的床舆里面摇摇摆摆。她们走下来,合着她们戴戒指的手,跪下来,把她们的忧虑告诉我。她们折磨于一种超人的欢愉的需要;她们宁可死,她们梦见神招呼她们;——她们的袍子的下摆搭在我的脚上。我推开她们。她们说:“噢!不,不要这样!”我应当怎么办?她们欢迎任何忏悔。她们要求最厉害的忏悔,分我的忏悔,和我一同居住。

——如今有好久了,我没有看见她们!也许她们还要来?为什么不?万一忽然……我会听见骡子的铃铛在山里响。我觉得……

安东爬上小道入口的一块石头;他俯向前,眼睛望进黑暗。

——是的!那边,老远的地方,一堆东西在动,好像寻路的旅客。他们在那儿!他们迷了路。

呼唤:

——这边!来呀!来呀!

回声重复着:来呀!来呀!

胳膊落下,他惊呆了。

——多不害臊!啊!可怜的安东!

他立即听见有人耳语:“可怜的安东!”

——谁?答话呀!

石隙起了过往的风,抑扬顿挫;他从杂乱响朗的风声辨出好些声音,好像空气说话,低而悠柔,呼哨一样嘶着。

第一:

——你要女人吗?

第二:

——还是大堆的银子?

第三:

——一把亮煌煌的剑?

其余:

——全体人民仰慕你!

——睡你的吧!

——你要杀他们,好,你要杀他们!

就在同时,事物换了形体。绝崖边沿的那棵老棕树和它绚烂一片的黄叶,变成一个女人的上身,俯在深渊上面,摇摆着粗壮的头发。

安东

转向他的茅庐;支持那本大书的几子,和书页上的黑字,他觉得类似一丛灌木,飞满了燕子。

——不用问,是火把的光亮在作怪……弄灭了它!

他弄灭火把,黑暗幽深了。

忽然,空中先过来一塘水,随后一个妓女,一座庙的角落,一个士兵的形象,一辆驾着两匹撩起后脚的白马。

这些形象急遽而来,一闪一闪地映上夜幕,好像朱色的图画镶在乌木上面。

它们的动作加快。它们的来去就无法接识。它们有时候停住,渐渐黯淡下去,溶化了;或者,它们飞开,别的立即来了。

安东闭住眼帘。

它们增多了,环绕他,攻打他。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袭有他;他什么也不感觉到,除去上腹一阵炽热的抽搐。脑中虽说一片喧嚣,他感觉一种浩瀚的沉静把他和世界分开。他打算说话。不可能!他生命的一般的关联似乎溶解;安东不再抵抗,倒在席上。

[1]戴巴伊德:古代埃及三省之一,即上埃及。

[2]里比(即利比亚——编者):尼罗河以西的高原沙漠地带。

[3]圣安东:关于圣安东,我们今日所有的史据,几乎十九出自他友生圣阿塔纳斯的记述:《我们的圣父安东的生平》一书。二五一年左右,他生在中埃及一个富裕人家,他的父母虔心向教,怕他在外沾染恶习,没有让他求学。他不认识希腊文,也就不知道读书。所有他宗教的知识,可以说是完全由教堂零零碎碎听来的。二十岁左右,他丧父亡母,仅仅余下一个弱妹。有一次,他走进教堂,正好听人在读《马太福音》第十九章第二十一节:“耶稣说,你若愿意作完全人,可去变卖你所有的,分给穷人,就必有财宝在天上,你还要来跟从我。”他把这当做上天的启示,分散财产,退隐在离村不远的一座坟墓。他在里面住了十二年光景,其后他退隐到上埃及的山洞。他的名声渐传渐远,虽说力求隐晦,他阻挡不住从学者的众多。几乎走到一处,便自然建立一座道院,成为“修道业”的创始者。他活了一百零五岁的样子,死于三五六年左右。他身受的诱惑成为中世纪一个美丽的传说。差不多八十来年,他仅仅两次离开沙漠:三一一年他来到亚力山太,鼓舞被迫害的教徒;三三五年,应阿塔纳斯之请,当众指斥阿芮屋斯的邪说。他不是一个学者,不过有七封信传说是他写的。

[4]法老:古埃及帝王的称号。

[5]亚力山太(又译亚历山大、亚历山卓——编者):埃及的希腊首都,纪元前三三二年,亚力山大大帝所建。沿地中海,在尼罗河三角洲之西。在多力买(今多译为托勒密——编者)帝室时代,亚力山太是近东艺术文学的中心点,有一个著名的图书馆,毁于战火。

[6]狄第穆:从四岁起,他就失明。他在亚力山太主持了六十余年的学校,三九五年逝世。

[7]巴勒穆:亚力山太中央一座假山,有级盘旋而上,可以瞭望全城。

[8]法尔(今多译为法洛斯——编者):离亚力山太一英里远近的小岛,横蔽全城码头海港。其东角为世界七奇之一的灯塔,也叫法尔,共四层,第一层为一柱院,第二层为方形,第三层为八角形,第四层为圆形,上有所谓灯即所谓镜。顶端为一海神雕像。共四百尺高,十四世纪毁于地震(参阅本书第二章关于塔的描写)。全岛有一长桥与陆地相接,自九世纪起,改筑长堤代替。“大海”即地中海。

[9]希麦人(即辛梅里安人——编者):黑海沿岸的古代民族,纪元前七世纪,侵入古代小亚细亚西端的一个小国里第(即吕底亚——编者)。

[10]行乞僧(又译裸仙人——编者):古希腊对印度一派裸体修行者的称呼。字义虽是行乞,实际所谓“贫”者,更有一种精神的意义,“贫”对上帝而言,非仅世俗的解释。此派支别尚多,类似中世纪基督教的苦修僧侣。

[11]摩尼:摩尼教(又译为明教——编者)的创始人,二一五年生于巴比伦,二七七年于波斯殉教。他去过印度,精于绘画,有书简(希腊文)传世。他糅合基督教与波斯教,主张善恶二元论,光明与黑暗即其征记。善神创造原始人,为黑暗所囚服;恶神继而创造现世人,自救之道唯有信奉耶稣圣子。他以圣灵自命。《资治通鉴》载唐宪宗元和元年“回鹘入贡,始以摩尼偕来”。

[12]法朗旦:亚力山太人,聪慧多识,谋主教不成,忿而自创一派,仅仅承认《约翰福音》。其后赴罗马讲书,旋被逐,一六○年去世。他的影响很大,但是临到五世纪,便默默无闻了。

[13]巴西黎德:二世纪亚力山太人。他相信人有两种成分,一为精神,一为肉体,例如耶稣,基督徒应求精神胜利。这一派的教士多自命具有法术,不同常人,所作所为,每每流于邪僻。

[14]阿芮屋斯:二五六年生于里比,著名的异说领袖,创立新派,成一大势力,与基督教正统派相争。三二五年,君士旦丁大帝召集宗教会议于尼塞,调解两派争论,阿芮屋斯卒以势孤被逐。君士旦丁大帝晚年又召他回来,把对方领袖阿塔纳斯流放出去。三三六年逝世。他否认耶稣的神性,否认“三位一体”的存在。

[15]高齐穆(今多译为克津山——编者):即今日埃及的苏伊士。

[16]格劳斯派(又译诺斯替派——编者):或译作智慧学派,是基督教初年各种异说的一个总称呼。它们的来源多系非基督教的,或为犹太,或为希腊,或为波斯,或为埃及,用以诠释各自臆想的基督教义。圣安东时代正是格劳斯学派全盛时代,本书第四章便是格劳斯学派的一个大展览。

[17]赛辣皮斯:埃及的神祇。相传奥西芮斯是赛辣皮斯的前身,即奥西芮斯在人世的征象是一只公牛,取名阿皮斯,备受崇拜,二十五年后处死,改名赛辣皮斯,统治阴曹。赛辣皮斯庙是亚力山太最著名的神庙,建于多力买朝初年。内中神像为木质,涂缀各种金石,被香烟熏成黑色。相传庙为方形,周围是道院,地下尚有廊庑。

[18]阿塔纳斯:二九六年生于亚力山太,基督教正统派著名的战士。他用全力对付阿芮屋斯等异说领袖。他在尼塞会议得名,三二八年升任亚力山太主教,其后被放,流亡在外,直到三六一年返回故乡,重任主教,三七三年逝世。他传下来的著述很多,大都基于拥护“三位一体”的主张。

[19]伊拉芮影:巴勒士登(又译巴勒斯坦——编者)人,四世纪的隐士圣安东的弟子。

[20]阿蒙:与圣安东同时的埃及僧侣,为尼屯寺院的创始人。

[21]尼屯:下埃及的一区,早期基督教徒隐居的地方。

[22]皮司牌芮:在中埃及曼菲司(今多译为孟菲斯——编者)之南,圣安东早年在这里隐居过,建有寺院。

[23]巴拜:埃及的一个村庄,是下埃及苦修僧人巴考穆最初建立一个寺院的地方。

[24]喀劳浦:下埃及滨海的一个城邑,离亚力山太不远,即今日的阿布基尔。

[25]《新约·使徒行传》第十章第十一至第十三节。

[26]《旧约·以斯帖记》第九章第五节。

[27]《旧约·但以理书》第二章第四十六节。

[28]《旧约·列王纪下》第二十章第十三节。

[29]达利克(又译大流克——编者):波斯金币,发行于达利乌·西斯塔斯普斯在位(纪元前五二一年到前四八五年)时代,通行近东,迄亚力山大大帝时代尚为流行,今日约合美金五元二角八分。

[30]《旧约·列王纪上》第十章第一节。“最贤明的王”即指所罗门而言。

[31]桑陶(又译半人马族——编者):古代一种野蛮民族,诗人想象做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马的妖怪。通常心性良善,例如齐龙(又译喀戎——编者),是医神艾斯库拉普的先生。

[32]君士旦丁:三○六到三三七年的罗马皇帝,迁都毕让司,改名君士坦丁堡。他正式承认保护基督教。

[33]巴拉齐屋斯:埃及的公爵,阿塔纳斯遭流放,圣安东几次写信给他,他置之不顾。相传五日之后他就死掉。

[34]尤赛布:巴勒士登该撒力亚(地中海东岸的古城,在特拉维夫与海法之间——编者)的主教,生于二六七年,死于三四○年,著有《圣教史》一书。

[35]马开尔:上埃及的苦修僧人,约生于三○九年,死于四○四年。

[36]巴考穆:下埃及人,约生于二九二年,死于三四八年。三二五年,他在尼罗河的一座岛上创立一个僧人会社,每三人住一间小室。同时他创立一座女修道院,开后世的先河。

[37]尼塞(又译尼西亚——编者):小亚细亚黑海西南比提尼亚地区的城邑,325年在这里举行宗教会议。即今日的伊司尼克。

[38]玛吉(又译穆护、祆教传教士——编者):《旧约·但以理书》把“玛吉”译作“术士”,《新约·马太福音》译作“博士”,实际他们是波斯教圣经《亚吠陀》的教士,地位很高,民间朝廷无不有赖于他们的指导。他们自成一种阶级,不仅是教士,而且是学者。

[39]巴福鲁斯:上埃及某城的主教。

[40]狄奥克莱先(又译戴克里先——编者):二八四年嗣位为罗马皇帝。三○五年让位,退隐故乡,农耕为乐。他反对基督教,特别是统治后期,被称为“殉教者时期”。

[41]西古提:黑海与波斯以北的广大地带。

[42]司皮芮丁:地中海东部居比鲁(即塞浦路斯——编者)岛的一位主教,知名于尼塞主教大会。

[43]亚力山大:亚力山太的主教(三一二到三二六年),死后由阿塔纳斯继承主教之职。二

于是地上显出一个庞大的影子,比通常的影子细致,缘边缀着若干别的影子。

这是魔鬼,肘子拄着茅庐的房顶,两翼下面挟着——好像一只[1]奇大的蝙蝠乳喂子女——七大业障,隐隐约约,露出他们的鬼脸。

安东一直阖住眼睛,享受他的静止;他在席上摊开他的四肢。

他觉得席越来越温软,简直装满棉花,高鼓起来,变成一张床,床又变成划子;水溅着它的两侧响。

左右突起两座黑岬,上面是耕种的田亩和一棵一棵间隔的枫树。远远传来铃铛、鼓和歌者的声音。这是一群到喀劳浦河的赛辣皮斯庙[2]求梦的人。安东知道这个;风推着他,滑过运河的两岸。巴皮鲁司的叶子和睡莲的红花,比人还高,垂在他的上空。他躺在船心;一把桨拖在船尾的水中。不时吹来一阵热风,细削的芦苇彼此拂击。小水浪的粼粼声减小。他困过去了。他梦见自己是埃及的一位隐士。

于是他一跃而起。

——我做梦来的?……清楚极了,我不信是梦。我的舌头发燥!我好渴!

他走进他的茅庐,在各处胡乱摸索。

——地是湿的!……难道下雨来的?瞧!碎瓦片!我的坛子砸了!……不过皮袋呢?

他寻见皮袋。

——空的!完全空的!

——下到河边,少说我也要三小时,夜这样黑,我摸不到河边的。我的肠子绞动。面包在什么地方?

寻了半天,他捡起不到蛋大的一块面包皮。

——怎么?叫豺狼偷吃了吗?啊!真倒楣!

他一生气,把面包扔在地上。

他刚这样一做,便见出来一张桌子,摆满一切可口的东西。[3][4]

毕苏丝桌布,织成一道一道,仿佛司凡克司的条纹,本身发出粼粼的晶莹。上面是整幅的红肉、大鱼、带羽的鸟、带毛的兽,颜色染来几乎巧夺天工的水果;白色的冰块和堇色水晶的酒樽,相映成辉。安东看见桌子中央有一只全身毛孔冒气的野猪,爪子蜷在肚子底下,眼睛闭住一半;他想到能够吃这可怕的走兽,他十二分快活。此外还有好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黑色的杂烩,金色的冻子,炖肉中间漂起的香菇仿佛池面的荷花,沫子好似浮云一样轻。

席面的馥郁为他带来大洋的咸味,泉水的清凉,树林浓烈的芬芳。他用力张开他的鼻孔;他流着涎水;他向自己道,这足够他一年,十年,他一生用的!

他睁大眼睛浏览这些菜肴,同时菜肴越聚越多,形成一座金字塔,四角向下倾圮。酒开始流注,鱼开始跳跃,盘子里的血沸腾,果肉好像多情的嘴唇往前伸;桌子高高升到他的前胸,他的下颌,上面只有一个碟子和一块面包,正好对着他的面孔。

他想拿起面包。别的面包呈了上来。

——给我吃的!……全都是!不过……

安东向后退。

——原来一块面包,如今变成许多块!……那么,这是一种灵迹,和救主所显的灵迹一样!……

——为了什么目的?哎!这不见其那么难懂!啊!魔鬼,滚开!滚开!

他踢酒席。酒席不见了。

——没有剩下什么?——没有!

他呼了一口长气。

——啊!诱惑好厉害。可是我到了儿逃出来了!

他抬起头,误践着一个响亮的东西。

——什么东西?

安东弯下腰。

——噫!一只杯子!一定是旅客丢失的。不必大惊小怪……

他沾湿手指擦着。

——发亮!铜的!不过,我看不清……

他燃起火把,检查杯子。

——是银的,口上镶着一圈卵样的小东西,紧底有一个奖章。

他用指甲挑起奖章。[5]

——这是一块钱,值……七八个达克穆;不会再多了!管它哪!我拿这钱很可以给自己弄到一件母羊皮。

火把映亮杯子。

——不可能!金的!可不!……全是金的!

紧底露出一块更大的钱来。在这下面,他发现了好几块。

——数目可真不小了……足够买三只牛……一小块田的!

杯子如今盛满了金币。

——好呀!一百名奴隶,兵士,一堆钱,可以收买……

杯口的细粒脱开,形成一串珍珠项圈。

——拿着这串珠宝,一个人简直可以买通皇后!

安东仅仅一摇,项圈滑上他的手腕。他用左手端住杯子,右臂举起火把打亮。好像水从水池流散,钻石、红宝石、蓝宝石,夹杂着帝王肖像的大金币,泉一样不断向外涌,在沙地涌成一座丘阜。[6][7][8]

——怎么?怎么?司塔泰,西克勒,达利克,阿里杨笛克![9][10][11]亚力山大大帝、戴麦屯屋斯、多力买各代的帝王、恺撒!可是他们谁都没有这么多的钱过!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事!用不着再受苦!这些亮光映花了我的眼睛!啊!我的心溢出来了!这太好了!是的!……是的!……多来点儿!永远不会够的!我就是抓起来不断往海里扔,我还有的是钱。何必丢掉呢?我全藏起来,谁也不告诉;我在石头当中掘一间屋子,里面用铜片包住——我走进去,体味成堆的金子在我的脚跟底下陷落;我把胳膊伸进去,好像伸进粮食口袋。我愿意用它们揩脸,在上面睡觉!

他丢开火把来抱成堆的金子,胸口朝地摔了下去。

他站起来。地面完全是空的。

——我怎么了?

——我要是在这时候死了,一定下到地狱!无从挽救的地狱!

他的四肢颤索了。

——难道我注定遭劫?哎!不对!是我自己错!是我让自己上当!没有比我再蠢再无耻的了。我想打自己一顿,或者简直从我的身体把自己抓掉!我容忍自己未免太久了!我需要处罚,打,杀;我的灵魂里像有一队野兽。我真愿意在人群之中用斧子……啊!一把刺刀!……

他瞥见他的刀子,扑了过去。刀滑出他的手,于是安东贴着他茅庐的墙,张大了嘴,一动不动,软瘫了。

四周完全消失了。

他以为自己站在亚力山太的巴勒穆上面。这座假山正在城市中心,一架蜗牛式的梯子盘绕着。[12]

他面前是马迺奥提司湖,右手是海,左手是田野,正当他的眼下,是一片纷零的平屋顶,南北东西有两条街,互相交切,从头到[13]尾,形成一行哥林多式样的柱头的廊庑。高出于双层柱廊之上的房屋,装着有色的玻璃窗户。有些窗户靠外按着巨大的木笼,吸收空气进来。[14]

样式不同的建筑紧紧靠在一起。埃及的皮劳主有希腊的庙宇。方尖塔好像长枪突出红砖的雉堞。在好些空场当中,立着尖耳的[15][16]海尔麦斯同犬头的阿鲁比斯。安东望见院子的砌画,和挂在天花板小梁的毡子。

他一眼望尽两座港口(大港和尤闹司特),二者全和竞技场一样圆,中间一道坝隔开;坝把亚力山太连在陡斜的小岛;岛上耸立着四[17]角形的法尔塔,五百库代高,分做九层,顶端有一堆黑炭冒烟。

靠岸好些小港切碎了大港,坝的两头接着一座桥,架在海里大理石的柱子上面。底下有帆船来往;装多了的沉重的驳船,镶嵌着象牙的画舫,支着帐幕的游艇,三排橹或者两排橹的战舰,各式各样的船只,靠住码头停泊,或者钻来钻去走动。

围着大港是一串不断的皇家建筑:多力买的宫殿、博物馆、海神[18]庙、恺撒庙,马克·安东尼避难的提冒尼乌穆,亚力山大的陵寝扫[19]麻;同时在尤闹司特之后,城市的另一端,可以望见一座关厢的玻璃、香料和造纸的工厂。

好些小贩、挑夫、驴夫跑来跑去,你撞着我,我撞着你。这儿那[20]儿,走过一个肩头披着豹皮的奥西芮斯教士,一个戴着铜盔的罗马兵士,许多黑人。在商店的门限,好些妇女站住,好些匠人做活;车辆吱呦的声音吓开在地面啄食残鱼剩肉的飞鸟。

好像一面黑网,街市的图案撒向房屋白色的纯一。充满了草的市场在这里活似绿花捧;染房的晒台活似各色板片;庙头的金饰活似若干亮点:这一切包在浅灰色墙壁的卵形圈子里面,在碧天的穹窿之下,靠近平静的海。

然而群众收住步,往西望,从那边卷来成团的尘土。

这是戴巴伊德的僧侣,穿着山羊皮,挥着粗棍,喊着一种战争和宗教的圣歌,其中的叠句是:“他们在什么地方?他们在什么地方?”

安东明白他们来杀阿芮屋斯的信徒的。

忽然街心空了,只看见一些砍掉的脚。

那些隐士如今到了城里。他们的可怕的钉子棍,和钢铁的太阳一样旋转。房屋传出东西摔碎了的声音。有一时静了下来。随即呼喊破空价响了起来。

街这头到街那头,是不断的惊惶的人民的浪涛。

好些人拿着长矛。有时候,两群人遇见,合成一群;于是这堆人在石地滑动,分开,倒了下来。然而长头发的人们总在重新出现。

若干厦宇的角隅升起团团的烟网。门扇裂开。墙倒坍。柱头掉下来。

安东一个一个寻见他所有的仇人。他忘记的仇人他也认出来了;他先加以凌辱,然后杀死。他剖开他们的肚腹,割断他们的咽喉,砸倒他们,揪老年人的胡须,压轧小孩子,殴打受伤的人们。隐士们毁坏奢华的东西出气;不识字的人们撕书;有的敲碎弄坏雕像、画幅、木器、箱柜,成千成万他们不懂用法的玲珑什物,唯其不懂,他们更加气闷。他们不时停下来喘气,随即重新开始破坏。

居民逃在院子呻吟。妇女向天伸起她们的泪眼和赤臂。她们抱住隐士的膝头,希图感动他们;他们推翻她们;血一直激到天花板,瀑布似的又沿墙倾下来,流出砍掉头颅的尸身,流满了阴沟,地面聚成大摊红水。

安东在血里面,一直陷到膝盖。他在里面走;他吸掉嘴唇上面的血滴;他感觉血淋着他的四肢,湿透他的皮袄,贴着他的皮肤,因为欢喜,哆嗦起来了。

夜来了。巨大的喧哗平息了。

隐士们不见了。

忽然,安东瞥见好些粗的黑线,绕着法尔九层塔的外廊,和乌鸦落在那里一样。他跑过去,站在塔尖。

一面大铜镜,照向远海,映出行驶的战舰。

安东望着它们消磨时间;他越望去,它们的数目也越发增多。

它们聚拢在一个新月形的海湾。后面一座海岬上面,露出一座罗马建筑式样的新城,石铺的圆顶,锥形的屋顶,粉红和蓝的大理石,还有多量的点铜锡包着螺旋的柱头、屋脊、柱头凸帽的四角。一座柏树林子主有全城。海的颜色更绿,空气更冷。雪盖着天际的峰峦。

安东寻找路走,就见一个人靠近招呼他道:“来!有人等着你!”

他穿过一个市场,走进一座院子,在一座门底下弯腰;他来到宫廷的前脸,上面装璜着一群蜡制的人物,是君士旦丁皇帝降龙的故事。一个云斑石的承水盘,中间有一个金海螺,盛满了松子仁。向导告诉他可以拿,他便拿了一些松子仁。

随后他来在一串迷宫似的房间。

沿墙的砌画是好些将军伸出手心,向皇帝献上征服的城邑。到处是火成岩的柱子,银丝盘绕的栅栏,象牙座椅,绣着珍珠的毡子。光从穹顶落下。安东继续行走。温薰的气息流散着;他有时候听见云鞋轻微的响声。卫兵仿佛机器人站在前厅,肩头扛着镀银的御杖。

最后,他来在一间厅房的下首,末端紧底挂着橙色的帷幕。帷幕分开,露出宝座上面的皇帝,堇色上身,红底黑道的短靴。

他戴着一顶珠冕,头发理成对称的圆绦。眼帘下垂,鼻子端正,面貌浊重而又狡黠。他头上宝伞的角落立着四只金鸽,宝座下面踞着两只珐琅狮子。鸽子开始歌唱,狮子开始吼号。皇帝旋转眼睛。安东[21]向前走;他们并不寒暄,立即互相陈述事变。在安提阿,以弗所[22]和亚力山太各城,有人抢劫庙宇,拿神像去做锅罐;皇帝听见大[23]笑。安东责备他宽纵闹法先的信徒。不过皇帝忿怒了,闹法先的[24]信徒、阿芮屋斯的信徒、麦莱斯的信徒,他全厌烦。可是他赞美主教制度,因为基督教徒推举主教出来,后者依恃五六位大人物做靠山,只要买通几位靠山,此外也就都成了他的。所以他拿出大量钱来贴补他们。不过他憎恨尼塞主教大会的圣父。“我们看看去!”安东随着他。

他们走上一座高台,立在一起。

他们正好俯瞰一座竞赛场,挤满了人,上面是廊庑,另外一群人在这里散步。跑马场中心有一座窄小的平台,长里放着一座麦尔库尔的小庙、君士旦丁的雕像、三条纠缠着的铜蛇;一端是好些大木蛋,一端是七只尾巴朝天的海豚。

皇帝的看台后面坐着各部会长官、禁军统领和御前顾问,一排一排,一直排到一座教堂的第一层楼。教堂的窗户挤满了妇女。右手是蓝队的看台,左手是绿队的看台,下面是一排整装待发的兵士,和场地在同一层是一列哥林多样式的拱门,形成包厢的入口。

马排好了,竞赛就要开始了。高羽翎插在马耳当中,树木一样迎风摇摆;马的跳跃牵连着蚌壳似的车也在震荡。车夫穿着一身颜色斑驳的铠甲,袖子当臂的地方宽,来到腕子又窄了;赤着腿;大胡须;前额的头发学匈奴人的式样剃光了。

安东起初被喧哗震聋了耳朵。从上到下,他瞥见的只是傅粉的面孔、五颜六色的衣服、亮煌煌的金银首饰;同时场里的沙子,白皙皙的,镜子一样熠耀。皇帝陪他谈话,告诉他好些重要秘密的事体,承[25]认暗杀他的儿子克里斯浦斯,甚至于向他请教自己的健康。

同时,安东注目包厢靠里的奴隶。他们是尼塞主教大会的圣父,穿着褴褛的衣服。殉教者巴福鲁切给一匹马刷鬣毛,戴奥菲勒给另一匹马洗腿,约翰给第三匹马漆蹄子,亚力山大往一只筐子里拾粪。

安东在他们中间走过。他们闪在两边央他说情,吻着他的手。全部的群众呼骂他们;看他们沦落,他非常愉悦。现在他成为朝廷大臣的一员,皇帝的亲信,首相!君士旦丁把皇冕加在他的额头。安东视为当然,接受这种荣誉。

不久,黑暗之中显出一间金烛台照亮的大厅。

柱子非常高,半截沦入阴影,在桌子外面一行一行列开。桌子一直摆到天际。层层叠叠的楼梯、绵延不断的拱廊、高大的雕像和塔,在一种明亮的水汽中间呈现;再远的地方是一片迷濛的宫殿和高出宫殿的柏树,在黑夜形成更黑的物体。

宾客戴着堇冠,肘子靠着低低的床榻。爵倾侧着,沿着两行床榻注酒;尼布甲尼撒王戴着冠冕,全身红宝石,一个人坐在顶里边饮宴。

两列戴着尖帽的教士在左右给他摇摆香炉。在他下面地上,爬着俘来的王公,没有脚,没有手,啃着他扔给他们的骨头;再往下去是他的许多兄弟,眼睛蒙着一条带子,因为全是瞎子。

地牢深处传出不断的呻吟。一架水力风琴的悠柔的声音同歌队的合唱交相起伏;大厅四周仿佛围着一座浩淼的城市,一片人海,而波浪打着墙壁。

奴隶端着盘子奔跑。妇女来来往往地斟酒,面包的重量压着筐子响;一匹单峰骆驼驮着戳破的皮袋,踱来踱去,一路流出马鞭草,好让石地清凉。

兽奴牵来狮子。好些舞女由鼻孔往外吐火,头发用网罩住,手拄着地旋转;卖艺的黑人变着戏法;赤身的儿童彼此扔着雪球,落下来碰到辉煌的银器。喧豗好似一场狂风暴雨,肉香和呼吸像一片厚极了的云飘浮在宴席上面。有时候风吹动巨大的烛台,落下一个火星,好似一颗流星飞过夜空。

尼布甲尼撒王用臂拭着面孔的香气。他用供神的瓶罐吃喝,随即摔碎;他心里数着他的战舰、军队、臣民。忽然心烦了,他想焚烧他[26]的宫殿和宾客。他打算重建巴别塔,废除上帝。

安东远远就在他的前额看出他全部的思想。跟着思想钻了进去,他变成了尼布甲尼撒。

他尽兴了,毁足了,立即想望在卑下之中翻滚。其实,人们所畏惧的沉沦,不仅对于他们的精神是一种凌辱,正也是一种震慑他们的方式;天下最微贱的莫过于走兽,所以安东在桌面爬着,公牛似的吼着。

他觉得手心发痛,——一颗石子凑巧碰伤了他,——他依旧在他的茅庐前面。

石坪是空的。星星照耀着。一切是静静的。

——我又上了一回当!为什么这样子?由于肤肉的叛离。啊!浑账东西!

他冲进茅庐,取出一捆末梢镶着铁爪的绳索,一直裸到腰围,仰头望着天:

——接受我的忏悔,噢,我的上帝!不要因为忏悔的力量薄弱不屑一顾。往厉害里收拾。往长里收拾,越凶越好!是时候了!整治好了!

他用力抽打自己。

——呵噫!不!不!不要心疼!

他重新开始。

——噢!噢!噢!鞭鞭撕着我的皮,割着我的四肢。我好不烧痛!

——哎!不厉害!我会惯了的。我简直觉得……

安东停住手。

——抽吧,懦夫!抽吧!好!好!照准了胳膊,照准了脊背,照准了胸口,照准了肚子,照准了全身!来吧,皮鞭子,咬烂我,抓拦我!我倒愿我的血滴一直激上星星,我的骨头喀嚓断掉,我的脑皮揭开!钳子、老虎凳、熔了的铅!殉教者受的罪还要多!不对吗,阿媢娜芮亚?

魔鬼犄角的影子又露出来。

——我原该捆在靠近你的柱子,脸对脸,就着你的眼睛,用我的叹息回答你的号啕;我们的痛苦就会合成一个,我们的灵魂就会搅在一起。

他疯了一样抽打自己。

——瞧!瞧!为了你!再来一下子!……可是如今我全身都在发痒。毫不痛苦!好不快活!就像亲嘴。我的骨髓溶了!我死了!

他看见迎面来了三个绿袍武士,骑着山驴,手里拿着百合花,容貌全都相仿。

安东转回身,看见另外三个相似的武士,骑着同样的山驴,都是同一的姿势。

他往后退。于是山驴同时迈前一步,伸出头,脸蹭着他,打算咬他的衣服。好些声音喊道:“这边,这边,就是这儿!”山豁显出好些旗帜,挽红丝络的骆驼头,驮行李的骡子,和蒙黄面网的妇女,跨着黑白相间的马匹。

牲口喘着气,卧下来;奴隶们奔向包裹,摊开颜色斑驳的地毯,就地陈列下若干亮煌煌的东西。

一只披着金纱的白象,摇摆着拴在额头的一捧鸵鸟羽毛,奔驰下来。

一个女人衣着华丽,光彩四溢,交起腿,眼帘半掩,摇晃着头,坐在白象背上的蓝毛垫子中间。群众放倒身子,白象曲起膝盖,沿着它的颈项,

示巴女王

溜到地毯,向圣安东走来。

她的金线锦袍齐齐整整缀着珍珠、黑玉和蓝宝石的带,另外还有一件窄小背心紧紧束着她的腰身,上面用凸起的各种颜色代表黄道十二宫。她蹬着一双高跟云鞋,一只是黑的,撒着银的星星,挂着一牙新月,另一只是白的,布满金的小点,中间拥着一轮太阳。

她的小小的圆臂裸露在装点着碧玉鸟羽的宽袖筒外面,手腕戴着一副乌木镯子,手指戴着戒指,指甲尖尖,差不多像针。

一条扁平的金链绕过她的下颔,盘上她的两颐,螺旋似的围住她扑着蓝粉的头发,随后,重新下来,拂过她的两肩,用一只钻石蝎子结在她的胸口,蝎子的舌头伸在她的两乳之间。耳朵坠着两颗大金黄珍珠。眼帘的边沿涂成黑色。她的左腮有一颗生成的棕斑。她张开嘴呼吸,仿佛她的背心太紧。

她向前走动,摇着一把周遭坠着镀银铃铛的象牙柄绿伞;十二个头发卷卷的小黑人捧着她袍子的长后摆,另外有一只猴子握住后摆的尖梢,不时往上举举。

她开口道:

——呵!好看的隐士!好看的隐士!我的心瘫了!

——我因为心急,脚后跟顿出膙子来了,我的指甲也折了一个!我打发牧羊人站在山顶,手张在眼前瞭望,我打发猎人到树林里头呼唤你的名字,我打发探子上路询问每个行人:“你看见他没有?”

——夜晚,我哭着,把脸转向宫墙。我的眼泪流来流去,把砌画流成了两个窟窿,好像石头里面囤积的海水,因为我爱你!噢!对了!非常爱你!

她握住他的胡须。

——笑呀,好看的隐士!笑笑吧!你看,我高兴极了!我弹着[27]里拉琴,我像蜜蜂一样跳舞,我有一大堆故事讲,一个比一个好玩。

——你想不出我们

涉的路程有多遥远。看呀,绿袍信使的山驴全累死了!

山驴倒在地上不动。

——足有三个月,不息不止,它们跑着,口里噙着一块石头挡风,尾巴总是挺直,膝头总是弯着,总是奔着,奔着。这样的牲口不要再想寻见!它们是我的外祖:萨哈芮皇帝、伊亚克沙布的儿子、伊亚辣布的孙子、喀斯唐的曾孙,送给我的!要是它们还活着的话,我们驾上驮轿,也好快些回家!不过……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她端详他。

——啊!你做了我丈夫,我会为你穿衣服,为你揩香东西,为你剔头发。

安东动也不动,死人一样惨白,比一根桩子还要僵硬。

——你一副忧愁的样子;难道是丢舍不下你的茅庐?我哪,为了你全能丢掉,——甚至于所罗门王,他可有的是聪明,还有两万战车和一把好看的胡须!我给你带来我的嫁妆,挑好了。

她走在奴隶和货物行列之间。[28][29]

——这是基尼列的香膏,嘉德放海岬的乳香,还有香脂、[30][31]肉桂和调汤的席芙穆。这里头有亚述的绣货、恒河的象牙、以

[32][33]利沙的紫靛;这只雪罐里盛着一羊皮袋的沙里崩,它是为亚述[34]帝王贮留的酒,——要酒味醇洁,用独角马的角啜饮。那里是项[35][36]圈、别针、发网、伞、巴萨的金粉,塔尔特苏司的锡,潘狄奥[37][38][39]的蓝木,伊司道尼的白皮,巴莱西孟德岛的红宝石,用塔沙[40]思——地下发现的绝种的走兽——的毛做成的牙签。这些垫子是[41][42]艾马司的出品,这些大衣的流苏是巴米尔的出品。在这巴比伦[43]的毯子上面,有……可是你来呀!来呀!

她揪圣安东的袖管,他抗拒着。她继续道:

——这薄薄的衣料,握在手心,火星子一样在响,它是巴克屯[44]阿的商人带来的有名的黄布。他们一路要四十三个通译。我拿这种衣料给你做袍子,将来你好在家穿。

——打开枫木匣的钩子,把我象脖子上的象牙盒子给我!

有人从一只盒子取出一个蒙着纱的圆东西,有人捧上一只雕金的小箱。[45]

——你要不要那盖金字塔的蒋·邦·蒋的盾牌?这儿就是!七张龙皮做成的,一张压一张,用钻石的螺栓连在一起,在弑君者的胆汁里面浸泡过。这一面绘着武器发明以来所有的战争,另一面绘着直到世纪末日将要发生的战争。闪电打在上面,像软木球一样跳开。我把这挂在你的胳膊上面,将来你打猎好带着它。

——可是你再也想不到我小盒子里头有什么东西!转转看,想法子把它打开!没有一个人打得开;亲亲我;我就说给你听。

她捧住圣安东的两颊;他伸直胳膊把她推开。

——有一夜晚,所罗门发昏章第十一,终于和我商量了一桩交易。他站起来,潜手蹑脚走出去……

她打了一个转身。

——啊!啊!好看的隐士!你再也不会知道!你再也不会知道!

她摇着她的伞,伞上的小铃全响起来。

——我还有许多别的东西,可不是!我有好些宝物,关在画廊,人走进去,和在树林一样迷失方向。夏天我有苇帘的行宫,冬天我有黑大理石的行宫。在海一样大的湖中心,我有银币一样圆的岛屿,铺满贝珠,每逢热浪卷上沙滩,岸边有音乐喧响。我的厨役在我的鸟笼捕鸟,在我的鱼盆钓鱼。我有好些雕刻家经久不息地在坚石上面为我凿像,好些冶工喘吁着为我铸像,好些弄香料的人拿植物的汁液调在醋里面做香饼。我有好些女裁缝为我剪衣料,好些金银匠为我嵌镶珠宝,好些梳头女人为我挑选头饰,好些细心的画师为我向板壁浇灌沸滚的树脂,随后再用扇子扇凉。我的侍婢足可以充作一座穆斯林的后宫,宦官可以做成一支军队。我有的是军队,我有的是臣民!我的过道有一队侏儒禁卫,象牙喇叭搭在后背。

安东呻吟。

——我有驾羚羊的车辆,有象的驷乘,有千百成双的骆驼,还有良种牝马,每逢奔驰,蹄子就陷在长长的鬣毛里面,还有成群牛羊,犄角太大,踏进牧场,当前的树木必须斫掉。我有长颈鹿在我的花园里散步,饭后我出来纳凉,它们把头伸进我屋子的檐口。

——我坐在一个海豚拖着的蚌壳里面,在穴洞谛听钟乳水的滴落。我来到钻石的国度,我的方士朋友由着我挑选最美的钻石;随后我重新上到地面,回到我的宫掖。

她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哨;天空落下一只大鸟,站在她的头发上,弄掉上面的蓝粉。

橘色的羽翼好像金鳞做成。它的小头配着一个银冠子,却是张人脸。四个翅膀,秃鹫爪子,一个孔雀的巨尾在后面团团打开。

它用嘴噙住女王的伞,晃了几晃站定了,随即竖起全身羽毛,一动不动。[46]

——多谢,美丽的西冒尔·昂嘉!是你告诉我情人藏在什么地方!多谢!多谢!我的心的使者!

——它和欲望一样飞翔。一天绕遍世界。夜晚回来了,站在我的床前,给我讲它看见了些什么:在它底下流逝的有鱼和船的海洋,从九霄望去空旷的大沙漠,田野里歪歪斜斜的所有农植,和荒城废邑的墙头的乱草。

她扭动她的胳膊,委顿的模样。

——噢!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我有一所别馆,介乎两座大洋,在一道地峡中央海角上面。方玻璃嵌成的围墙,龟甲铺成的地板,迎受四野的天风。我在高处看见我的军舰回港,肩荷着东西的臣民爬上丘陵。我们将要睡在比云更柔的羽绒上,我们将要用果皮来喝冷的饮料,我们将要隔着碧玉瞭望太阳!来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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