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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15 11:2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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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阳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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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6

红顶商人胡雪岩6试读:

第一章 最后一步救命棋,胡雪岩收购新式缫丝厂

改弦易辙

汇丰银行的买办曾友生,为人很势利,喜欢借洋人的势力以自重。他对胡雪岩很巴结,主要的原因是,胡雪岩跟汇丰银行的“大班”,不论以前是否认识,都可以排闼直入去打交道,所以他不敢不尊敬,但胡雪岩却不大喜欢这个人,就因为势利之故。

但这次他是奉了他们“大班”之命,来跟胡雪岩商量,刚收到五十万现银,需要“消化”,问胡雪岩可有意借用?“现在市面上头寸很紧,你们这笔款子可以借给别人,何必来问我这个做钱庄的?”“市面上头寸确是很紧,不过局势不大好,客户要挑一挑。论到信用,你胡大先生是天字第一号的金字招牌。”曾友生赔着笑说,“胡大先生,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请你挑挑我。”“友生兄,你言重了。汇丰的买办,只有挑人家的,哪个够资格来挑你?”“你胡大先生就够。”曾友生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除了你,汇丰的款子不敢放给别人,所以只有你能挑我。”“既然你这么说,做朋友能够帮忙的,只要办得到,无不如命。不过,我不晓得怎么挑法?”“无非在利息上头,让我稍稍戴顶帽子。”曾友生开门见山地说,“胡大先生,这五十万你都用了好不好?”“你们怕风险,我也怕风险。”胡雪岩故意问古应春,“王中堂有二十万银子,一定要摆在我们这里,能不能回掉他?”

古应春根本不知道他说的“王中堂”是谁,不过他懂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表示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便也故意装困惑地问:“呀!小爷叔,昨天北京来的电报,你没看到?”“没有啊!电报上怎么说?”“王中堂的二十万银子一半在北京,一半在天津,都存进来了。”古应春又加一句,“莫非老宓没有告诉你?”“老宓今天忙得不得了,大概忘掉了。”胡雪岩脸看着曾友生说,“收丝的辰光差不多也过了,实在有点为难。”“胡大先生,以你的实力,手里多个几十万头寸,也不算回事,上海谣言多,内地市面不坏。马上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阜康有款子,不怕放不出去,你们再多想一想看。吃进这笔头寸,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胡雪岩点点头停了一下问道:“利息多少?”“一个整数。”曾友生说,“不过我报只报八五。胡大先生,这算蛮公道吧?”“年息还是月息?”“自然是月息。”“月息一分,年息就是一分二。这个数目,一点都不公道。”“现在的银根,胡大先生,你不能拿从前来比,而且公家借有扣头,不比这笔款子你是实收。”

胡雪岩当然不会轻信他的话,但平心而论,这笔借款实在不能说不划算,所以彼此磋磨,最后说定年息一分,半年一付,期限两年,到期得展延一年。至于对汇丰银行,曾友生要戴多少帽子,胡雪岩不问,只照曾友生所开的数目承认就是。

胡雪岩原来就已想到,要借汇丰这笔款子,而汇丰亦有意贷放给胡雪岩。彼此心思相同,加以有胡雪岩不贪小利,提前归还这很漂亮的一着,汇丰的大班,越发觉得胡雪岩确是第一等的客户,所以曾友生毫不困难地将这笔贷款拉成功了,利息先扣半年,曾友生的好处,等款子划拨到阜康,胡雪岩自己打一张票子,由古应春转交曾友生,连宓本常都不知道这笔借款另有暗盘。

司行中的消息很灵通,第二天上午城隍庙豫园的“大同行”茶会上,宓本常那张桌子上,热闹非凡,都是想来拆借现银的。但宓本常的手很紧,因为胡雪岩交代,这笔款子除了弥补古应春的宕账以外,余款他另有用途。“做生意看机会。”他说,“市面不好,也是个机会,当然,这要看眼光,看准了赚大钱,看走眼了血本无归。现在银根紧,都在脱货求现,你们看这笔款子应该怎么用?”

古应春主张囤茶叶,宓本常提议买地皮,但胡雪岩都不赞成,唯一的原因是,茶叶也好,地皮也好,投资下去要看局势的演变,不能马上发生作用。“大先生,”宓本常说,“局势不好,什么作用都不会发生,我看还是放拆息最好。”“放拆息不必谈,我们开钱庄,本意就不是想赚同行的钱。至于要发生作用,局势固然有,主要的是看力量。力量够,稍微再加一点,就有作用发生。”胡雪岩随手取过三只茶杯,斟满其中的一杯说,“这两只杯子里的茶只有一半,那就好比茶叶同地皮,离满的程度还远得很,这满的一杯,只要倒茶下去,马上就会流到外面,这就是你力量够了,马上能够发生作用。”

古应春颇有领会了,“这是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他说,“小爷叔,你的满杯茶,不止一杯,你要哪一杯发生作用?”“你倒想呢?”“丝?”“不错。”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因为胡雪岩囤积的丝很多,而这年的“洋庄”并不景气,洋人收丝,出价不高,胡雪岩不愿脱手,积压的现银已多,没有再投入资金之理。“不!应春。”胡雪岩说,“出价不高,是洋人打错了算盘,以为我想脱货求现,打算买便宜货,而且,市面上也还有货,所以他们还不急。我呢!你们说我急不急?”

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古应春与宓本常都不知如何回答了。“你们倒说说看,怎么不开口?”“我不晓得大先生怎么样。”宓本常说,“不过我是很急。”“你急我也急,我何尝不急,不过越急越坏事,人家晓得你急,就等着要你的好看了。譬如汇丰的那笔款子,我要说王中堂有大批钱存进来,头寸宽裕得很,曾友生就越要借给你,利息也讨俏了,只要你一露口风,很想借这笔钱,那时候你们看着,他又是一副脸嘴了。”“这似乎不可以一概而论。”古应春总觉得他的盘算不对,但却不知从何驳起。“你说不可一概而论,我说道理是一样的。现在我趁市价落的时候,把市面上的丝收光,洋人买不到丝,自然会回头来寻我。”“万一倒是大家都僵在那里,一个价钱不好不卖,一个价钱太贵,不买。小爷叔,那时候,你要想想,吃亏的是你,不是他。”“怎么吃亏的是我?”“丝不要发黄吗?”“不错,丝要发黄。不过也仅止于发黄而已,漂白费点事,总不至于一无用处,要掼到汪洋大海。”胡雪岩又说,“大家拼下去,我这里是地主,总有办法好想,来收货的洋人,一双空手回去,没有原料,他厂要关门。我不相信他拼得过我。万一他们真是齐了心杀我的价,我还有最后一记死中求活的仙着。”

大家都想听他说明那死中求活的一着是什么,但胡雪岩装作只是信口掩饰短处的一句“游词”,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可是当他只与古应春两个人在一起时,态度便不同了,“应春,你讲的道理我不是没有想过。”他显得有些激动,“人家外国人,特别是英国,做生意是第一等人。我们这里呢,士农工商,做生意的,叫啥‘四民之末’,现在更加好了,叫做‘无商不奸’。我如果不是懂做官的诀窍,不会有今天。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不见得。”古应春答说,“小爷叔光讲做生意,一定也是第一流人物。”“你说的第一流,不过是做生意当中的第一流,不是‘四民’当中的第一流。应春,你不要‘晕淘淘’,真的当你做生意的本事有多大!我跟你说一句,再大也大不过外国人,尤其是英国人。为啥?他是一个国家在同你做生意,好比借洋款,一切都谈好了,英国公使出面了,要总理衙门出公事,你欠英商的钱不还,就等于欠英国女皇的钱不还。真的不还,你试试看,软的,海关捏在人家手里;硬的,他的兵舰开到你口子外头,大炮瞄准你城里热闹的地方。应春,这同‘阎王账’一样,你敢不还?不还要你的命!”

胡雪岩说话的语气,一向平和,从未见他如此锋利过。因此,古应春不敢附和,但也不敢反驳,因为不管附和还是反驳,都只会使得他更为偏激。

胡雪岩却根本不理会他因何沉默,只觉得“话到口边留不住”,要说个痛快:“那天我听吴秀才谈英国政府卖鸦片,心里头感慨不少。表面上看起来,种鸦片、卖鸦片的,都是东印度公司,其实是英国政府在操纵,只要对东印度公司稍为有点不利,英国政府就要出面来交涉了。东印度公司的盈余,要归英国政府,这也还罢了。然而,丝呢?完全是英国商人自己在做生意,盈亏同英国政府毫不相干,居然也要出面来干预,说你们收的茧捐太高了,英商收丝的成本加重,所以要减低。人家的政府,处处帮商人讲话,我们呢?应春,你说!”“这还用得着我说?”古应春苦笑着回答。“俗语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政府也是一样的。有的人说,我们大清朝比明朝要好得多,照明朝末年皇帝、太监那种荒唐法子,明朝不亡变成没有天理了。但是,货要比三家,所谓货比三家不吃亏,大清朝比明朝高明,固然不错,但还要比别的国家,这就是比第三家。你说,比得上哪一国,不但英法美德,照我看比日本都不如——”“小爷叔,”古应春插嘴说道,“你的话扯得远了。”“好!我们回来再谈生意。我胡某人有今天,朝廷帮我的忙的地方,我晓得,像钱庄,有利息轻的官款存进来,就是我比人家有利的地方。不过,这是我帮朝廷的忙所换来的,朝廷是照应你出了力、戴红顶子的胡某人,不是照应你做大生意的胡某人,这中间是有分别的。你说是不是?”“小爷叔,你今天发的议论太深奥了。”古应春用拇指揉着太阳穴说,“等我想一想。”“对!你要想通了,我们才谈得下去。”

古应春细细分辨了两者之间的区别以后问道:“小爷叔的意思是,朝廷应该照应做大生意的?”“不错。”胡雪岩说,“不过,我是指的同外国人一较高下的大生意而言。凡是销洋庄的,朝廷都应该照应,因为这就是同外国人‘打仗’,不过不是用真刀真枪而已。”“是,是。近来有个新的说法,叫做‘商战’,那就是小爷叔的意思了。”“正是。”胡雪岩说,“我同洋人‘商战’,朝廷在那里看热闹,甚至还要说冷话、扯后腿,你想,我这个仗打得过打不过人家?”“当然打不过。”“喏!”胡雪岩突然大声说道,“应春,我胡某人自己觉得同人家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晓得打不过,我还是要打。而且,”他清清楚楚地说,“我要争口气给朝廷看,教那些大人先生自己觉得难为情。”“那,”古应春笑道,“那不是争气,是赌气了。”“赌气同争气,原是一码事。会赌气的,就是争气,不懂争气的,就变成赌气了。”“这话说得好。闲话少说,小爷叔,我要请教你,你的这口气怎么争法?万一争不到,自搬石头自压脚,那就连赌气都谈不到了。”

这就又谈到所谓“死中求活的仙着”上头来了。胡雪岩始终不愿谈这个打算,事实上他也从没有认真去想过,此时却不能不谈不想了。“大不了我把几家新式缫丝厂都买了过来,自己来做丝。”

此言一出,古应春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胡雪岩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厂,现在的做法完全相反,实在不可思议。

然而稍微多想一想,就觉得这一着实在很高明。古应春在这方面跟胡雪岩的态度一直不同,他懂洋文,跟洋人打交道的辰光也多,对西方潮流比较清楚。土法做丝,成本既高,质量又差,老早该淘汰了,只因为胡雪岩一直顾虑乡下丝户的生计,一直排斥新式缫丝,现在难得他改变想法,不但不反对,而且更进一步,自己要下手做,怎不教人既惊且喜。“小爷叔,就是洋人不跟你打对台,你也应该这样做的。你倒想——”

古应春很起劲地为胡雪岩指陈必须改弦易辙的理由,第一是新式缫丝机器比手摇脚踏的“土机器”,要快好几倍,茧子不妨尽量收,收了马上运到厂里做成丝,既不用堆栈来存放干茧,更不怕茧中之蛹未死,咬出头来;第二,出品的匀净、光泽,远胜于土法所制;第三,自己收茧,自己做丝,自己销洋庄,“一条鞭”到底,不必怕洋人来竞争,事实上洋人也无法来竞争。

这三点理由,尤其是最后一点,颇使胡雪岩动心,但一时也委决不下,只这样答一句:“再看吧!这不是很急的事。”

但古应春的想法不同,他认为这件事应该马上进行。胡雪岩手里有大批干茧,如果用土法做成丝,跟洋人价钱谈不拢,摆在堆栈里,丝会发黄,如果自己有厂做丝直接外销,就不会有什么风险了。

因此,他积极奔走,去打听新式缫丝厂的情形,共有五家,最早是法国人卜鲁纳开设的宝昌丝厂,其次是美商旗昌洋行附设的旗昌丝厂。

第三家去年才开,名为公和永,老板是湖州人黄佐卿。此外怡和、公平两家洋行,跟旗昌洋行一样,也都附设了丝厂。

这五家丝厂,规模都差不多,也都不赚钱,原因有二:第一,是干茧的来路不畅,机器常常停工待料;第二,机器的效用不能充分发挥,成品不如理想之好。据说,公和永、怡和、公平三家打算联合聘请一名意大利有名的技师来管工程。其余两家,已有无意经营之势,如果胡雪岩想收买,正是机会。

古应春对这件事非常热衷,先跟七姑奶奶商量,看应该如何向胡雪岩进言。“新式缫丝厂的情形,我不大清楚,不过洋丝比土丝好,那是外行都看得出来的,东西好就不怕没有销路。”古应春说,“小爷叔做什么生意,都要最好的,现在明明有最好的东西在那里,他偏不要,这就有点奇怪了。”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来跟他说。”幕后老板“七姐,不是我不要。我也知道洋丝比起土丝来起码要高两档。不过,七姐,做人总要讲宗旨、讲信用,我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现在反过来自己下手,那不是反复小人?人家要问我,我有啥话好说?”“小爷叔,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世界天天在变。我是从小生长在上海的,哪里会想到现在的上海,会变成这个样子?人家西洋,样样进步,你不领盆,自己吃亏。譬如说,左大人西征,不是你替他买西洋的军火,他哪里会成功?”“七姐,你误会了,我不是说洋丝不好——”“我知道,我也没有误会。”七姑奶奶抢着说,“我的意思是,人要识潮流,不识潮流,落在人家后面,等你想到要赶上去,已经来不及。小爷叔,承你帮应春这么一个忙,我们夫妇是一片至诚——”“七姐,七姐,”胡雪岩急忙打断,“你说这种话,就显得我们交情浅了。”“好!我不说。不过,小爷叔,我真是替你担足心思。”七姑奶奶说,“现在局势不好,听说法国人预备拿兵舰拦在吴淞口外,不准商船通行,那一来洋庄不动,小爷叔,你垫本几百万银子的茧子跟丝,怎么办?”“这,这消息,你是从哪里来的?”“是替我看病的洋大夫说的。”“真的?”“我几时同小爷叔说过假话?”“喔,喔,”胡雪岩急忙道歉,“七姐,我说错了。”“小爷叔,人,有的时候要冒险,有的时候要稳当,小爷叔,我说句很难听的话,白相人说的‘有床破棉被,就要保身家’。小爷叔,你现在啥身家?”

胡雪岩默然半晌,叹口气说:“七姐,我何尝不晓得?不过,有的时候,由不得自己。”“我不相信。”七姑奶奶说,“事业是你一手闯出来的,哪个也做不得你的主。”“七姐,这你就不大清楚了,无形之中有许多牵制。譬如说,我要一座新式缫丝厂,就有多少人来央求我,说‘你胡大先生不拉我们一把,反而背后踢一脚,我们做丝的人家,没饭吃了。’这一来,你的心就狠不下来了。”

七姑奶奶没有料到,他的话会说在前头,等于先发制人,将她的嘴封住了。当然,七姑奶奶决不会就此罢休,另外要想话来说服他。“小爷叔,照你的说法,好比从井救人。你犯得着犯不着?再说新式缫丝是潮流,现在光是销洋庄,将来厂多了,大家都喜欢洋机丝织的料子,土法做丝,根本就没人要,只看布好了,洋布又细又白又薄,到夏天哪个不想弄件洋布衫穿?毛蓝布只有乡下人穿,再过几年乡下人都不穿了。”“这不可以一概而论的。”“为啥不可以,事情是一样的。”七姑奶奶接着又说,“从井救人看自己犯得着犯不着是一桩事,值得不值得救,又是一桩事。如果鲜龙活跳一个人,掉在井里淹死了,自然可惜,倘或是个骨瘦如柴的痨病鬼,就救了起来,也没有几年好活,老实说,救不救是一样的,现在土法做丝,就好比是个去日无多的痨病鬼。”

她这个譬仿,似乎也有点道理,胡雪岩心想,光跟她讲理没有用处,只说自己的难处好了。“七姐,实在是做人不能‘两面三刀’,‘又做师娘又做鬼’。你说,如果我胡某人是这样一个人,身家一定保不住。”

七姑奶奶驳不倒他,心里七上八下转着念头,突然灵机一动,便即问道:“小爷叔,照你刚才的话,你不是不想做新式缫丝厂,是有牵制,不能做,是不是?”“是的。”“那么牵制没有了,你就能做,是不是?”“也可以这么说。”“那好,我有一个法子,包你没有牵制。”“你倒说说看。”“很容易,小爷叔,你不要出面好了。”“是——”胡雪岩问,“是暗底下做老板?”“对!”

胡雪岩心有点动了,但兹事体大,必须好好想一想。见此光景,七姑奶奶知道事情有转机了,松不得劲,当即又想了一番话说:“小爷叔,局势要坏起来是蛮快的,现在不趁早想办法,临时发觉不妙,就来不及补救了。几百万银子,不是小数目。小爷叔,就算你是‘财神’,只怕也背不起这个风险。”

这话自然是不能当为耳边风的,胡雪岩不由得问了一句:“叫哪个来做呢?”

要谈到委托一个出面的人,事情就好办了,七姑奶奶说:“我在想,最好请罗四姐来,我的身子风瘫了,脑子没有坏,也可以帮她出出主意。”“她一来,一家人怎么办?”胡雪岩说,“除非七姐你能起床,还差不多。”“我是绝不行的。要么——”她沉吟着。“你是说应春?不过应春同我的关系,大家都晓得的,他出面同我自己出面差不多。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不大妥当。”“我不是想到应春,我光是在想,哪里去寻一个靠得住的人。”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说,“小爷叔,你自己倒想一想,如果真的没有,我倒有个人。”“那么,你说。”“不!一定要小爷叔你自己先想。”

胡雪岩心想,做这件事少不了古应春的参预,而他又不能出面,如果七姑奶奶举荐一个人,就等于古应春下手一样,那才比较能令人放心。

这样一转念头,根本就不去考虑自己这方面的人,“七姐,”他说,“我没有人。如果你有人,我们再谈下去,不然就以后再说吧!”

这是逼着她荐贤。七姑奶奶明白,这是胡雪岩加重她的责任,因而重新又考虑了一下,确知不会出纰漏,方始说道:“由我五哥出面来做好了。”

尤五退隐已久,在上海商场上,知道他的人不多,但他在漕帮中的势力仍在,由他出面,加以有古应春做帮手,这件事是可以做的。“如果五哥肯出面,我就没话说了。”胡雪岩说,“等应春回来,好好商量。”

古应春专程到松江去了一趟,将尤五邀了来,当面商谈。但胡雪岩只有一句话:事情要做得隐秘,他完全退居幕后,避免不必要的纷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尤五的话很坦率,“不过,场面出来以后,生米煮成熟饭,就人家晓得了,也不要紧。”“这也是实话,不过到时候,总让我有句话能推托才好。”“小爷叔你不认账,人家有什么办法?”

七姑奶奶说道:“到时候,你到京里去一趟,索性连耳根都清净了。”“对,对!”胡雪岩连连点头,“到时候我避开好了。”

这就表示胡雪岩在这桩大生意上是完全接受了古应春夫妇的劝告。买丝收茧子,在胡雪岩全部事业中,规模仅次于钱庄与典当而占第三位,但钱庄与典当都有联号,而且是经常性的营业,所以在制度上都有一个首脑在“抓总”,唯独丝茧的经营,是胡雪岩自己在指挥调度钱庄、典当两方面的人,只要是用得着时,他随时可以调用,譬如放款“买青”,要用到湖州等地阜康的档手;存丝、存茧子的堆栈不够用,他的典当便须协力;销洋庄跟洋人谈生意时,少不了要古应春出面。丝行、茧行的“档手”,只是管他自己的一部分业务,层次较低,地位根本不能跟宓本常这班“大伙”相比。

多年来,胡雪岩总想找一个能够笼罩全局的人,可以将这部分的生意,全盘托付,但一直未能如愿。如今他认为古应春应该是顺理成章地成为适当的人选了。“应春,现在我都照你们的话做了,以后这方面的做法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既然如此,丝跟茧子的事,我都交了给你。”胡雪岩又说,“做事最怕缚手缚脚,尤其是同洋人打交道,不管合作也好,竞争也好,贵乎消息灵通,当机立断,如果你没有完全作主的权柄,到要紧关头仍旧要同我商量,那就一定输人家一着了。”

他的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态度之诚恳,更令人感动,但古应春觉得责任太重,不敢答应,七姑奶奶却沉默无语,显得跟他的感觉相同,便越发谨慎了。

但他不敢推托,因为坚持不允,便表示他对从事新式缫丝并无把握,极力劝人家去做,是何居心?光在这一点上就说不通了。

于是他说:“小爷叔承你看得起我,我很感激,以我们多少年的交情来说,我亦决无推辞之理。不过,一年进出几百万的生意,牵涉的范围又很广,我没有彻底弄清楚,光是懂得一点皮毛,是不敢承担这样大的责任的。”“这个自然是实话。”胡雪岩说,“不过,我是要你来掌舵,下面的事有人做。专门搞这一行的人,多是跟了我多年的,我叫他们会集拢来,跟你谈个一两天,其中的诀窍,你马上就都懂了。”“如果我来接手,当然要这么做。”古应春很巧妙地宕开一笔,“凡事要按部就班来做,等我先帮五哥把收买两个新式缫丝厂的事办妥当了,再谈第二步,好不好?”“应该这样子办。”七姑奶奶附和着说,“而且今年蚕忙时期也过了,除了新式缫丝厂以外,其余都不妨照年常旧规去办。目前最要紧的是,小爷叔手里的货色要赶紧脱手。”

她的话,要紧的是最后一句,她还是怕局势有变,市面越来越坏,脱货求现为上上之策。但胡雪岩的想法正好相反,他觉得自己办了新式缫丝厂,不愁茧子没有出路,则有恃无恐,何不与洋商放手一搏?

胡雪岩做生意,事先倒是周咨博询,不耻下问,但遇到真正要下决断时,是他自己在心里拿主意。他的本性本就是如此,加以这十年来受左宗棠的熏陶,领会到岳飞所说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道理,所以七姑奶奶的话,并未多想,也不表示意见,只点点头显示听到了而已。“现在我们把话说近来。”胡雪岩说,“既然是请五哥出面,样子要做得像,我想我们要打两张合同。”“是的,这应该。”尤五答说,“我本来也要看看,我要做多少事,负多少责任。只有合同上才看得清楚。”“五哥,”胡雪岩立即接口,“你有点误会了,我不是要你负责任。请你出来,又有应春在,用不着你负责任,但愿厂做发达了,你算交一步老运,我们也沾你的光。”“小爷叔,你把话说倒了……”“唷,唷,大家都不要说客气话了。”七姑奶奶性急,打断尤五的话说,“现在只请小爷叔说,打怎样两张合同?”“一张是收买哪两个厂,银子要多少,开办要多少,将来开工、经常周转又要多少?把总数算出来,跟阜康打一张往来的合同,定一个额子,额子以内,随时凭折子取款。至于细节上,我会交代老宓,格外方便。”“是的。”古应春说,“合同稿子请小爷叔交代老宓去拟,额子多少,等我谈妥当,算好了,再来告诉小爷叔。现在请问第二张。”“第二张是厂里的原料,你要仔细算一算,要多少茧子,写个跟我赊茧子,啥辰光付款的合同。”胡雪岩特别指示,“这张合同要简单,更不可以写出新式缫丝厂的字样。我只当是个茧行,你跟我买了茧子去,作啥用途,你用不着告诉我,我也没有资格问你。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怎么不懂?”古应春看着尤五说,“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要把小爷叔的名字牵连到新式缫丝厂。”“这样行,我们先要领张部照,开一家茧行。”“一点不错。”胡雪岩说,“这样子就都合规矩了。”“好的,我来办。”古应春问,“小爷叔还有啥吩咐?”“我没有事了。倒要问你,还有啥要跟我谈的?”“一时也想不起了。等想起来再同小爷叔请示。”“也不要光谈新式缫丝厂。”七姑奶奶插进来说,“小爷叔手里的那批丝,不能再摆了。”“是啊!”古应春说,“有好价钱好脱手了。”“当然!”

听得这一声,七姑奶奶心为之一宽。但古应春心里明白,“好价钱”之“好”,各人的解释不同,有人以为能够保本,就是好价钱,有人觉得赚得不够,价钱还不算好。胡雪岩的好价钱,绝不是七姑奶奶心目中的好价钱。

正在谈着,转运局派人来见胡雪岩,原来是左宗棠特派专差送来一封信,上面标明“限两日到”,并钤着“两江总督部堂”的紫泥大印,未曾拆封,便知是极紧急的事。果然胡雪岩拆信一看,略作沉吟,起身说道:“应春,你陪我到集贤里去一趟。”“集贤里”是指阜康钱庄。宓本常有事出去了,管总账的二伙周小棠,一面多派学徒,分头去找宓本常,一面将胡雪岩引入只有他来了才打开的一间布置得非常奢华的密室,亲自伺候,非常殷勤。“小棠,”胡雪岩吩咐,“你去忙你的,我同古先生有话谈。”

等周小棠诺诺连声地退出,胡雪岩才将左宗棠的信,拿给古应春看。原来这年山东闹水灾,黄河支流所经的齐河、历城、齐东等地都决了好大的口子,黄流滚滚,灾情甚重。山东巡抚陈士杰,奏准“以工代赈”——用灾民来抢修堤工,发给工资,以代赈济。工料所费甚巨,除部库拨出一大笔款子外,许多富庶省份,都要分摊助赈,两江分摊四十万两,但江宁藩库只能凑出半数,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向胡雪岩乞援,信上说:“山东河患甚殷,廷命助赈,而当事图兴工以代,可否以二十万借我?”“真是!”古应春大为感慨,“两江之富,举国皆知,哪知连四十万银子都凑不齐。国家之穷,可想而知了。”“这二十万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胡雪岩说,“索性算我报效好了。”“不!”古应春立即表示反对,“现在不是小爷叔踊跃输将的时候。”“喔,有啥不妥当?”“当然不妥当。第一,没有上谕劝大家捐款助赈,小爷叔何必自告奋勇?好像钱多得用不完了;其次,市面不好,小爷叔一捐就是二十万,大家看了眼红;第三,现在防务吃紧,军费支出浩繁,如果有人上奏,劝富商报效,头一个就会找到小爷叔,那时候报效的数目,只怕不是二十万能够过关的。小爷叔,这个风头千万出不得!”

最后一句话,措词直率,胡雪岩不能不听,“也好。”他说,“请你马上拟个电报稿子,问在哪里付款。”

于是古应春提笔写道:“江宁制台衙门,密。赐函奉悉,遵命办理。款在江宁抑济南付,乞示。职道胡光墉叩。”

胡雪岩看完,在“乞”字下加了个“即”字,随即交给周小棠,派人送到转运局去发。

其时宓本常已经找回来了,胡雪岩问道:“那五十万银子,由汇丰拨过来了?”“是的。”“没有动?”“原封未动。”宓本常说,“不过先扣一季的息,不是整数了。”“晓得。”胡雪岩说,“这笔款子的用途,我已经派好了。左大人同我借二十万,余数我要放给一个茧行。”

这两笔用途,都是宓本常再也想不到的,他原来的打算,是想用这笔款子来赚“银拆”,经过他表弟所开的一家小钱庄,以多报少,弄点“外快”。这一来如意算盘落空,不免失望,但心里还存着一个挽回的念头。

因为如此,便要问了:“左大人为啥跟大先生借银子?”他说,“左大人有啥大用场,要二十万?”“不是他借,是江宁藩库借。”

如果是左宗棠私人借,也许一时用不了这么多,短期之内,犹可周转,公家借就毫无想头了。“茧行呢?”他又问,“是哪家茧行?字号叫啥?”“还不晓得啥字号。”“大先生,”宓本常越发诧异,“连人家字号都不晓得,怎么会借这样一笔大数目?”“实在也不是借人家,是我们自己用,你还要起个合同稿子。”胡雪岩转脸又说,“应春,经过情形请你同老宓说一说,稿子弄妥当,打好了合同,我就好预备回杭州了。”

宓本常不做声,听古应春细说了收买新式缫丝厂的计划,心里很不舒服,因为他自己觉得是胡雪岩的第一个“大伙”,地位在唐子韶之上。而且丝跟钱庄有密切关系,这样一件大事,他在事先竟未能与闻,自然妒恨交加。“你看着好了!”他在心里说,“‘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家有喜事

合同稿子是拟好了,但由于设立茧行需要呈请户部核准,方能开张,宓本常便以此为借口,主张等“部照”发下来,再签合同。胡雪岩与古应春哪里知道他心存叵测,只以为订合同只是一个形式,只要把收买新式缫丝厂这件事谈好了,款子随时可以动用,所以都同意了。

在上海该办的事都办了,胡雪岩冒着溽暑,赶回杭州,原来胡三小姐的红鸾星动,有人做媒,由胡老太太作主,许配了“王善人”的独养儿子。

王善人本名王财生,与胡雪岩是多年的朋友,年纪轻的时候,都是杭州人戏称为“柜台猢狲”的商店伙计,所不同的是行业,王财生是一家大酱园的“学徒”出身。

当胡雪岩重遇王有龄,青云直上时,王财生仍旧在酱园里当伙计,但到洪杨平定以后,王财生摇身一变,以绅士姿态出现,有人说他之发财是由于“趁火打劫”,有人说他“掘藏”掘到了“长毛”所埋藏的一批金银珠宝。但不管他发财的原因是什么,他受胡雪岩的邀约,同办善后,扶伤救死,抚缉流亡,做了许多好事,博得个“善人”的美名,却是事实。杭州克复的第二年,王财生得了个儿子,都说他是行善的报应。

那年是同治四年乙丑,所以王财生的这个独子,小名阿牛,这年十九岁。王财生早就想跟胡雪岩结亲家,而胡雪岩因为阿牛资质愚鲁,真有其笨如牛之概,一直不肯答应,不道这年居然进学成了秀才,因而旧事重提,做媒的人说,阿牛天性淳厚,胡三小姐嫁了他一定不会吃亏,而况又是独子,定受翁姑的宠爱。至于家世,富虽远不敌胡雪岩,但有“善人”的名声弥补,亦可说是门当户对,所欠缺的只不过阿牛是个白丁,如今中了秀才,俗语说“秀才乃宰相之根苗”,前程远大,实在是良缘匹配的好亲事。

这番说词,言之成理,加以胡老太太认为阿牛是独子,胡三小姐嫁了过去,既无妯娌,就不会受气,因而作主许婚,只写信告诉胡雪岩有这回事,催他快回杭州,因为择定七月初七“传红”。

回到杭州,才知道王家迎娶的吉期也定下了,是十一月初五,为的是王善人的老娘,风烛残年,朝不保夕,急于想见孙媳妇进门,倘或去世,要三年之后才能办喜事,耽误得太久了。这番理由,光明正大,胡老太太深以为是,好在嫁妆是早就备好了的,只要再办一批时新的洋货来添妆就是了。

但办喜事的规模,却要等胡雪岩来商量,这件事要四个人来决定,便是胡雪岩与他的母、妻、妾——螺蛳太太。而这四个人都有一正一反的两种想法,除了胡雪岩以外,其余三人都觉得场面应该收束,但胡老太太最喜欢这个小孙女儿,怕委屈了她;胡太太则认为应该一视同仁,她的两个姐姐是啥场面,她也应该一样地风光;螺蛳太太则是为自己的女儿设想,因为开了一个例子在那里,将来自己的女儿出阁,排场也就阔不起来了。至于胡雪岩当然愈阔愈好,但市面不景气,怕惹了批评。因此谈了两天没有结果,最后是胡雪岩自己下了个结论:“场面总也要过得去,是大是小,相差也有限,好在还有四个月的工夫,到时候再看吧。”“场面是摆给人家看的。”螺蛳太太接口说道,“嫁妆是自己实惠。三小姐的陪嫁,一定要风光,这样子,到时候场面就小一点,对外,说起来是市面不好,对内,三小姐也不会觉得委屈,就是男家也不会有话说。”

这番见解,真是面面俱到,胡老太太与胡太太,听了都很舒服,胡雪岩则认为唯有如此,就算排场不大,但嫁妆风光,也就不失面子了。“罗四姐的话不错。嫁妆上不能委屈她。不过添妆也只有就现成的备办了。”“那只有到上海去。”胡太太接着她婆婆的话说,同时看着罗四姐。

罗四姐很想自告奋勇,但一转念间,决定保持沉默,因为胡家人多嘴杂,即使尽力,必定也还有人在背后说闲话,甚至造谣言:三小姐不是她生的,她哪里舍得花钱替三小姐添妆。

胡雪岩原以为她会接口,看她不做声,便只好作决定了,“上海是你熟,你去一趟。”他说,“顺便也看看七姑奶奶。”“为三小姐的喜事,我到上海去一趟,是千该万该的。不过,首饰这样东西,贵不一定好,我去当然挑贵的买,只怕买了来,花样款式不中三小姐的意。我看,”螺蛳太太笑一笑说,“我陪小姐到上海,请她自己到洋行、银楼里去挑。”“不作兴的!”胡老太太用一口地道的杭州话说,“没有出门的姑娘儿,自己去挑嫁妆,传出去把人家笑都笑杀了。”“就是你去吧!”胡雪岩重复一句。

螺蛳太太仍旧不作承诺,“不晓得三小姐有没有兴致去走一趟?”她自语似的说。“不必了。”胡太太说,“三丫头喜欢怎么样的首饰,莫非你还不清楚?”

最后还是由胡老太太一言而决,由螺蛳太太一个人到上海去采办。当然,她要先问一问胡三小姐的爱好,还有胡太太的意见,同时最要紧的是,一个花费的总数,这是只有胡雪岩才能决定的。“她这副嫁妆,已经用了十几万银子了。现在添妆,最多再用五万银子。”胡雪岩说,“上海银根很紧,银根紧,东西一定便宜,五万银子起码好当七万用。”

到了上海,由古应春陪着,到德商别发洋行里一问,才知道胡雪岩的话适得其反。国内的出产,为了脱值求现,削价出售,固然不错,但舶来品却反而涨价了。“古先生,”洋行的管事解释,“局势一天比一天紧,法国的宰相换过了,现在的这个叫茹斐理,手段很强硬,如果中国在越南那方面不肯让步,他决定跟中国开仗。自从外国报纸登了法国水师提督古拔到越南的消息以后,各洋行的货色,马上都上涨了一成到一成五,现在是有的东西连出价都买不到了。”“这是为啥?”螺蛳太太发问。“胡太太,战事一起,法国兵舰封住中国的海口,外国商船不能来,货色断档,那时候的价钱,老实说一句,要多少就是多少,只问有没有,不问贵不贵。所以现在卖一样少一样,大家拿好东西都收起来了。”“怪不得!”螺蛳太太接着玻璃柜子中的首饰说,“这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我看上眼的。”“胡太太的眼光当然不同。”那管事说道,“我们对老主顾,不敢得罪的。胡太太想置办哪些东西,我开保险箱,请胡太太挑。”

螺蛳太太知道,在中国的洋人,不分国籍,都是很团结的,他们亦有“同行公议”的规矩,这家如此,另一家亦复如此,“货比三家不吃亏”这句话用不上,倒不如自己用“大主顾”的身份来跟他谈谈条件。“我老实跟你说,我是替我们家三小姐来办嫁妆,谈得拢,几万银子的生意,我都作成了你。不然,说老实话,上海滩上的大洋行,不是你别发一家。”

听说是几万银子的大生意,那管事不敢怠慢,“办三小姐的嫁妆,马虎不得。胡太太,你请里面坐!”他说,“如果胡太太开了单子,先交给我,我照单配齐了,送进来请你看。”

螺蛳太太是开好了一张单子的,但不肯泄漏底细,只说:“我没有单子。只要东西好,价钱克己,我就多买点。你先拿两副钻镯我看看。”

中外服饰好尚不同,对中国主顾来说,最珍贵的首饰,就是钻镯。那管事一听此话,心知嫁妆的话不假,这笔生意做下来,确有好几万银子,是难得的一笔大生意,便越发巴结了。将螺蛳太太与古应春请到他们大班专用的小客厅,还特为找了个会说中国话的外籍女店员招待,名叫艾敦,螺蛳太太便叫她“艾小姐”。“艾小姐,你是哪里人?”“我出生在爱丁堡。”艾敦一面调着奶茶,一面答说。

螺蛳太太不知道这个地名,古应春便即解释:“她是英国人。”“喔!”螺蛳太太说道,“你们英国同我们中国一样的,都是老太后当权。”

艾敦虽会说中国话,也不过是日常用语,什么“老太后当权”,就跟螺蛳太太听到“爱丁堡”这个地名一样,瞠目不知所对。

这就少不得又要靠古应春来疏通了:“她是指你们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皇,就跟我们中国的慈禧太后一样。”“喔,”艾敦颇为惊异,因为她也接待过许多中国的女顾客,除了北里娇娃以外,间或也有贵妇与淑女,但从没有一个人在谈话时会提到英国女皇。

因为如此,便大起好感,招待螺蛳太太用午茶,非常殷勤。接着,管事的捧来了三个长方盒子,一律黑色真皮,上烫金字,打开第一个盒子,蓝色鹅绒上,嵌着一双光芒四射的白金钻镯,镶嵌得非常精致。

仔细看去,盒子虽新,白金的颜色却似有异,“这是旧的?”她问。“是的。这是拿破仑皇后心爱的首饰。”“我不管什么皇后。”螺蛳太太说,“嫁妆总是新的好。”“这两副都是新的。”

另外两副,一副全钻,一副镶了红蓝宝石,论贵重是全钻的那副,每一只有四粒黄豆大的钻石,用碎钻连接,拿在手里不动都会闪耀,但谈到华丽,却要算镶宝石的那副。“什么价钱?”“这副三万五,镶宝的这副三万二。”管事的说,“胡太太,我劝你买全钻的这副,虽然贵三千银子,其实比镶宝的划算。”

螺蛳太太委决不下,便即说道:“艾小姐,请你戴起来我看看。”

艾敦便一只手腕戴一样,平伸出来让她仔细鉴赏,螺蛳太太看了半天转眼问道:“七姐夫,你看呢?”“好,当然是全钻的这副好,可惜太素净了。”

这看法跟螺蛳太太完全一样,顿时作了决定,“又是新娘子,又是老太太在,不宜太素净。”她向管事说道,“我东西是挑定了,现在要谈价钱,价钱谈不拢,挑也是白挑。我倒请问你,这副镯子是啥时候来的?”“一年多了。”“那么一年以前,你的标价是多少?”“三万。”“我不相信,你现在只涨了两千银子,一成都不到。”“我说的是实话。”

管事的从天鹅绒衬底的夹层中,抽出来一张标签说:“古先生,请你看。”

标签上确是阿拉伯字的“三万”,螺蛳太太也识洋数码,她的心思很快,随即说道:“你刚才自己说过,买全钻的这副划算,可见得买这副不划算。必是当初就乱标的一个码子,大概自己都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所以只涨了一成不到,是不是?”“胡太太真厉害。”管事的苦笑道,“驳得我都没有话好说了。”

螺蛳太太一笑说:“大家驳来驳去,尽管是讲道理,到底也伤和气。这样,镯子我一定买你的,现在我们先看别的东西,镯子的价钱留到最后再谈,好不好?”“是,是。”

于是看水晶盘碗、看香水、看各种奇巧摆饰,管事的为了想把那副镶宝钻镯卖个好价钱,在这些货色上的开价都格外公道。挑停当了,最后再谈镯价。“这里一共是一万二。”螺蛳太太说道,“我们老爷交代,添妆不能超过四万银子,你看怎么样?”她紧接着又说,“不要讨价还价,成不成一句话。”“胡太太,”管事的答说,“你这一记‘翻天印’下来,教我怎么招架?”“做生意不能勉强。镯子价钱谈不拢,我只好另外去物色,这一万二是谈好了的,我先打票子给你。”

管事的愣住了,只好示意艾敦招待螺蛳太太喝茶吃点心,将古应春悄悄拉到一边,苦笑着说:“这胡太太的手段我真服了。为了迁就,后来看的那些东西,都是照本卖的,其中一盏水晶大吊灯,盛道台出过三千银子,我们没有卖,卖给胡太太只算两千五。如果胡太太不买镯子,我这笔生意做下来,饭碗都要敲破了。”“她并不是不买,是你不卖。”“哪里是我不卖?价钱不对。”

古应春说:“做这笔生意,赚钱其次,不赚也就是赚了!这话怎么说呢?胡财神嫁女儿,漂亮的嫁妆是别发洋行承办的,你想想看,这句话值多少钱?”“原就是贪图这个名声,才格外迁就,不过总价四万银子,这笔生意实在做不下来!”“要亏本?”“亏本虽不至于,不过以后的行情——”“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古应春抢着说道,“说老实话,市面很坏,有钱的人都在逃难了,以后你们也未见得有这种大生意上门。”

管事的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了句:“这笔生意我如果答应下来,我的花红就都要赔进去了。”

古应春知道洋行中的规矩,薪金颇为微薄,全靠售货的奖金,看他的神情不像说假话,足见螺蛳太太杀得太凶,也就是间接证明,确是买到了便宜货,因而觉得应该略作让步,免得错过了机会。“你说这话,我要帮你的忙。”他将声音放得极轻,“我作主,请胡太太私下津贴你五百两银子,弥补你的损失。”

管事的未餍所欲,但人家话已说在前面,是帮他的忙,倘或拒绝,变成不识抬举,不但生意做不成,而且得罪了大主顾,真正不是“生意经”了。

这样一转念头,别无选择,“多谢古先生。”他说,“正好大班在这里,我跟他去说明白。古先生既然能替胡太太作主,那么,答应我的话,此刻就先不必告诉胡太太。”

古应春明白,他是怕螺蛳太太一不小心,露出口风来,照洋人的看法,这种私下收受顾客津贴的行为,等于舞弊,一旦发觉,不但敲破饭碗,而且有吃官司的可能。因而重重点头,表示充分领会。

于是,管事的向螺蛳太太告个罪,入内去见大班。不多片刻,带了一名洋人出来,碧眼方颐,留两撇往上翘的菱角须,古应春一看便知是德国人。

果然,是别发的经理威廉士,他不会说英语,而古应春不通德文,需要管事的翻译。经过介绍,很客气地见了礼。

威廉士表示,他亦久慕胡雪岩的名声,爱女出阁,能在别发洋行办嫁妆,在他深感荣幸。至于价格方面,是否损及成本,不足计较,除了照螺蛳太太的开价成交以外,他打算另外特制一只银盘,作为贺礼。

听到这里,螺蛳太太大为高兴,忍不住对古应春笑道:“有这样的好事,倒没有想到。”“四姐,你慢点高兴。”古应春答说,“看样子,另外还有话。”“古先生看得真准。”管事的接口,“我们大班有个主意,想请胡太太允许,就是想把胡三小姐的这批嫁妆,在洋行里陈列一个月,陈列期满,由我们派专差护送到杭州交货。”

在他说到一半时,古应春已经向螺蛳太太递了个眼色,因此,她只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让古应春去应付。“你们预备怎么样陈列?”“我们辟半间店面,用红丝绳拦起来,作为陈列所。”“要不要作说明?”“当然要。”管事的说,“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不错,大家有面子。不过,这件事我们要商量商量。”古应春问道,“这是不是一个交易的条件?”

管事的似乎颇感意外——在他的想法,买主绝无不同意之理,因而问道:“古先生,莫非一陈列出来,有啥不方便的地方?”“是的。或许有点不方便。原因现在不必说,能不能陈列,现在也还不能定规,只请你问一问你们大班,如果我们不愿意陈列,这笔交易是不是就不成功了?”

管事的点点头,与他们大班用德国话交谈了好一会,答复古应春说:“我们大班说,这是个额外的要求,不算交易的条件。不过,我们真的很希望古先生能赏我们一个面子。”“这不是我的事。”古应春急忙分辩,“就像你所说的,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我亦很希望能陈列出来。不过,胡大先生是朝廷的大员,他的官声也很要紧。万一不能如你们大班的愿,要请他原谅。”

一提到“官声”,管事的明白了,连连点头说道:“好的,好的。请问古先生,啥辰光可以听回音?”

古应春考虑了一会答说:“这样,你把今天所看的货色,开一张单子,注明价钱,明天上午到我那里来,谈付款的办法。至于能不能陈列,明天也许可以告诉你,倘或要写信到杭州,那就得要半个月以后,才有回音。”“好的,我照吩咐办。”管事的答说,“明天我亲自到古先生府上去拜访。”

对于这天的“别发”之行,螺蛳太太十分得意,坐在七姑奶奶床前的安乐椅上,口讲指画,津津乐道。古应春谈到私下许了管事五百两银子的津贴,螺蛳太太不但认账,而且很夸奖他处理得法。见此光景,七姑奶奶当然亦很高兴。“还有件事,”螺蛳太太说,“请七姐夫来讲。”“不是讲,是要好好商量。”古应春谈了陈列一事,接着问道,“你们看怎么样?”“我看没有啥不可以。”螺蛳太太问道,“七姐,你说呢?”“恐怕太招摇。”“尤其,”古应春接口,“现在山东在闹水灾,局势又不大好,恐怕会有人说闲话。”

听得这话,螺蛳太太不做声,看一看七姑奶奶,脸色阴下来了。“应春,”七姑奶奶使个眼色,“你给我摇个‘德律风’给医生,说我的药水喝完了,再配两服来。”

古应春会意,点点头往外便走,好容她们说私话。“七姐,”螺蛳太太毫不掩饰她内心的欲望,“我真想把我们三小姐添妆的这些东西陈列出来,让大家看看。”

七姑奶奶没有想到她对这件事如此重视,而且相当认真,不由得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在螺蛳太太,做事发议论,不发则已,一发就一定要透彻,所以接着她自己的话又说:“那个德国人,不说我再也想不到,一说,我马上就动心了。七姐,你想想,嫁女儿要花多少工夫,为来为去为点啥?为的是一个场面。办嫁妆要叫大家都来看,人越多,越有面子,花了多少心血,光看那一天,人人称赞、个个羡慕,心里头就会说,‘喏,这就叫人生在世。’七姐,拿你我当初做女儿的辰光,看大户人家嫁女儿,心里头的感想,来想想‘大先生’现在的心境,你说,那个德国人的做法,要不要动心?”

七姑奶奶的想法,开始为她引入同一条路子了。大贵大富之家,讲到喜庆的排场,最重视的是为父母做寿及嫁女儿,但做寿在“花甲”以后,还有“古稀”,“古稀”以后还有八十、九十,讲排场的机会还有,只有嫁女儿,风光只得一次,父母能尽其爱心的,也只有这一次,所以踵事增华,多少阔都可以摆。七姑奶奶小时候曾看过一家巨室办嫁妆,殿后的是八名身穿深蓝新布袍的中年汉子,每人手里一个朱漆托盘,盘中是一本厚厚的毛蓝布面的簿子,这算什么陪嫁?问起来才知道那家的陪嫁中,有八家当铺,那八名中年汉子,便是八家当铺的朝奉,盘中所捧,自然是那当铺的总账。这种别开生面的“嫁妆”,真正是面子十足,令人历久难忘。

如今别发洋行要陈列胡三小姐的一部分嫁妆,在上海这个五方杂处的地方,有这样一件新闻,会震动云贵四川,再僻远的地方也会有“胡雪岩嫁女儿如何阔气”这么一个传说,这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一件事,难怪螺蛳太太要动心。“大先生平生所好的是个面子,有这样一件有面子的事,我拿它放过了,自己觉得也太对不起大先生了。七姐,你说呢?”“那,”七姑奶奶说,“何不问问他自己?”“这不能问的。一问——”螺蛳太太停了一下说,“七姐,你倒替他设身处地想一想呢!”

稍为想一想就知道行不通。凡是一个人好虚面子,口中决不肯承认的,问到他,一定拿“算了,算了”,这些不热衷但也不反对的语气来答复。不过,现在情势不同,似乎可以跟他切切实实谈一谈。

念头尚未转定,螺蛳太太却又开口了,“七姐,”她说,“这回我替我们三小姐来添妆,说实话,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价钱高低,东西好坏,没有个‘准稿子’,便宜不会有人晓得,但只要买贵了一样,就尽有人在背后说闲话了。现在别发把我买的东西陈列出来,足见这些东西的身价,就没有人敢说闲话了。至于对我们老太太,还有三小姐的娘,胡家上上下下我也足足可以交代了,我要教大家晓得,我待我们三小姐,同比我自己生的还要关心。”

最后这句话,打动了七姑奶奶,这件事对螺蛳太太在胡家的声名地位很重要。由于别发洋行陈列了胡三小姐的嫁妆,足以证明螺蛳太太所采办的都是精品,同时也证明了螺蛳太太的贤惠,对胡三小姐爱如己出。

从另一方面看,有这样一个出风头的机会,而竟放弃了,大家都不会了解,原因是怕太招摇,于胡雪岩的官声不利,只说都因为是某些拿不出手的不值钱的东西,怕人笑话,所以不愿陈列。这一出一入之间关系的变化是太重要了。

七姑奶奶沉吟了好一会说:“别发的陈列,是陈列给洋人看的,中国人进洋行的很少,陈列不陈列,不生多大的关系。所以别发陈列的这些东西,我看纯然是拿给洋人看的。既然如此,我倒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你说。”“陈列让他陈列,说明都用英文,不准用中国字。这样子就不显得招摇了。”

螺蛳太太稍想一想,重重地答一声:“好。”显得对七姑奶奶百依百顺似的。

于是七姑奶奶喊一声:“妹妹!”

喊瑞香为“妹妹”,已经好几个月了,瑞香亦居之不疑,答应得很响亮,但此时有螺蛳太太在座,却显得有些忸怩,连应声都不敢,只疾趋到床前,听候吩咐。“你看老爷在哪里?请他来。”

瑞香答应着走了,螺蛳太太便即轻声说道:“七姐,我这趟来有三件事,一是我们三小姐添妆,二是探望你的病,还有件事就是瑞香的事。怎么不给他们圆房?”“我催了他好几遍了——”

这个“他”是指古应春,此时已经出现在门外,七姑奶奶便住了口,却对螺蛳太太做个手势,递个眼色,意思是回头细谈。“应春,我想到一个法子,四姐也赞成的。”七姑奶奶接着便说了她的办法。

古应春心想,这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的办法,不过比用中文作说明,总要好些,当下点点头说:“等别发的管事来了,我告诉他。不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七姑奶奶却明白,“只要不上报,招摇不到哪里去了。”她说,“你同‘长毛状元’不是吃花酒的好朋友?”“对!你倒提醒我了,我来打他一个招呼。”古应春问道,“还有什么话?”“就是这件事。”“那,”古应春转脸说道,“四姐,对不起,今天晚上我不能陪你吃饭。我同宓本常有个约,很要紧的,我现在就要走了。喔,还有件事,他也晓得你来了,要请你吃饭,看你哪天有空?”“不必,谢谢他啰。”螺蛳太太说,“他一个人在上海,没有家小,请我去了也不便。姐夫,你替我切切实实辞一辞。”

等他一走,螺蛳太太有个疑团急于要打开,不知道“长毛状元”是怎么回事?“这个人姓王,叫王韬,你们杭州韬光的韬。长毛得势的时候开过科,状元就是这个王韬。上海人都叫他‘长毛状元’。”“那么,上报不上报,关长毛状元啥事情?”“长毛状元在申报馆做事,蛮有势力的,叫应春打他一个招呼,别发陈列三小姐的嫁妆那件事,不要上报,家里不晓得就不要紧了。”“原来如此!”螺蛳太太瞄了瑞香一眼。

七姑奶奶立即会意,便叫瑞香去监厨,调开了她好谈她的事。“我催了应春好几次,他只说,慢慢再谈。因为市面不好,他说他没心思来做这件事。你来了正好,请你劝劝他,如果他再不听,你同他办交涉。”“办交涉?”螺蛳太太诧异,“我怎么好同姐夫办这种交涉?”“咦!瑞香是你的人,你要替瑞香说话啊!”“喔!”螺蛳太太笑了,“七姐,什么事到了你嘴里,没理也变有理了。”“本来就有理嘛!”七姑奶奶低声说道,“他们倒也好,一个不急,一个只怕是急在心里,嘴里不说。苦的是我,倒像亏欠了瑞香似的。”“好!”螺蛳太太立即接口,“有这个理由,我倒好同姐夫办交涉,不怕他不挑日子。”“等他来挑,又要推三阻四了。不如我们来挑。”七姑奶奶又说,“总算也是一杯喜酒,你一定要吃了再走。”“当然。”螺蛳太太沉吟着说,“今天八月二十八,这个月小建,后天就交九月了。三小姐的喜事只得两个月的工夫,我亦真正是所谓归心如箭。”“我晓得,我晓得。”七姑奶奶说,“四姐,黄历挂在梳妆台镜子后面,请你拿给我。”

取黄历来一翻,九月初三是“大满棚”的日子。由于螺蛳太太急于要回杭州,不容别作选择,一下就决定了九月初三为古应春与瑞香圆房。“总要替她做几件衣服,打两样首饰,七姐,这算是我的陪嫁,你就不必管了。”“你陪嫁是你的。”七姑奶奶说,“我也预备了一点,好像还不大够,四姐,你不要同我客气。”说着,探手到枕下,取出一个阜康的存折,“请你明天带她去看看,她喜欢啥,我托你替她买。”

彼此有交情在,不容她客气,更不容她推辞,螺蛳太太将折子接了过来,看都不看,便放入口袋了。“七姐,我们老太太牵记你得好厉害。十一月里,不晓得你能不能去吃喜酒?”“我想去!就怕行动不便,替你们添麻烦。”“麻烦点啥?不过多派两个丫头老妈子照应你。何况还有瑞香。”

七姑奶奶久病在床,本就一直想到哪里去走走,此时螺蛳太太一邀,心思便更加活动了,但最大的顾虑,还在人家办喜事已忙得不可开交,只怕没有足够的工夫来照料她。果然有此情形,人家心里自是不安,自己忖度,内心也未见得便能泰然。因此任凭螺蛳太太极力怂恿,她仍旧觉得有考虑的必要。“太太,”瑞香走来说道,“你昨天讲的两样吃食,都办来了。饿不饿?饿了我就开饭。”“哪两样?”螺蛳太太前一天晚上闲话旧事时谈到当年尝过的几种饮食,怀念不置,不知瑞香指的是哪两样,所以有此一问。“太太不是说,顶想念的就是糟钵头,还有菜圆子?”“对!”螺蛳太太立即答说,“顶想这两样,不过一定要三牌楼同陶阿大家的。”“不错,我特为交代过,就是这两家买来的。”瑞香又说,“糟钵头怕嫌油腻,奶奶不相宜,菜圆子可以吃。要不,我就把饭开到这里来。”“好!好!”七姑奶奶好热闹,连连说道,“我从小生长在上海,三牌楼的菜圆子,只闻其名,没有见过,今天倒真要尝尝。”“三牌楼菜圆子有好几家,一定要徐寡妇家的才好。”“喔,好在什么地方?”

原来上海称元宵的汤圆为圆子。三牌楼徐寡妇家的圆子,货真价实,有那省俭的顾客,一碗肉圆子四枚,仅食皮子,剩下馅子便是四个肉圆,带回家用白菜粉条同烩,便可佐膳。

但徐寡妇家最出名的却是菜圆子,“她说有秘诀,说穿了也不稀奇。”螺蛳太太说,“我去吃过几回,冷眼看看,也就懂了。秘诀就是工要细,拣顶好的菜叶子,黄的、老的都不要,嫩叶子还要抽筋,抽得极干净,滚水中捞一捞,斩得极细倒在夏布袋里把水分挤掉,加细盐、小磨麻油拌匀,就是馅子。皮子用上好水磨粉,当然不必说。”“那么,”七姑奶奶恰好有些饿了,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惹得螺蛳太太笑了。“七姐,我老实告诉你,那种净素的菜圆子,除了老太太以外,大家都是偶尔吃一回还可以,一多,胃口就倒了。”螺蛳太太又说,“我自己也觉得完全不是三牌楼徐家的那种味道。”

糟钵头是上海地道的所谓“本帮菜”,通常只有秋天才有,用猪肚、猪肝等等内脏,加肥鸡同煮,到够火候了,倾陶钵加糟,所以称之为“糟钵头”。糟青鱼切块,与黄芽菜同煮作汤菜,即是“川糟”。“那么,你觉得比陶阿大的是好,还是坏?”“当然不及陶阿大的。”螺蛳太太说,“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想了。”“只怕现在不会像你所想的那样子好。”“喔,”螺蛳太太问道,“莫非换过老板?”“菜圆子我没有吃过,县衙前陶阿大的糟钵头,我没有得病以前是吃过的。去年腊月里五哥从松江来了,还特为去吃过。人家做得兴兴旺旺的生意,为啥要换老板?”“那么,”螺蛳太太也极机警,知道七姑奶奶刚才的话,别有言外之意,便即追问,“既然这样子,你的话总有啥道理在里头吧?”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是直性子,我们又同亲姐妹一样。我或者说错了,你不要怪我。”“哪里会!七姐,你这话多余。”“我在想,做菜圆子,或者真的有啥诀窍,至于糟钵头,我在想,你家吃大俸禄的大司务,本事莫非就不及陶阿大?说到材料,别的不谈,光是从绍兴办来的酒糟,这一点就比陶阿大那里要高明了。所以府上的糟钵头,绝不会比陶阿大来得差。然而,你说不及陶阿大的糟钵头这是啥道理?”“七姐!”螺蛳太太笑道,“我就是问你,你怎么反倒问我?”“依我看,糟钵头还是当年的糟钵头,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七姑奶奶紧接着说,“四姐,我这话不是说你忘本,是说此一时,彼一时。这番道理,也不是我悟出来的,是说书先生讲的一段故事,唐朝有个和尚叫懒残——”

讲了懒残和尚煨竽的故事,螺蛳太太当然决不会觉得七姑奶奶有何讽刺之意,但却久久无语,心里想得很深。

这时瑞香已带了小大姐来铺排餐桌,然后将七姑奶奶扶了起来,抬坐在一张特制的圈椅上,椅子很大,周围用锦垫塞紧,使得七姑奶奶不必费力便能坐直,前面是一块很大的活动木板,以便放置盘碗,木板四周镶嵌五分高的一道“围墙”以防汤汁倾出,不致流得到处都是。

那张圈椅跟“小儿车”的作用相同,七姑奶奶等瑞香替她系上“围嘴”以后,自嘲地笑道:“无锡人常说,‘老小、老小’,我真是越老越小了。”“老倒不见得。”螺蛳太太笑道,“皮肤又白又嫩,我都想摸一把。”说着便握住她的手臂,轻轻捏了两下,肌肉到底松弛了。“是先吃圆子,还是先吃酒?”瑞香问说。

菜圆子已经煮好了,自然先吃圆子,圆子很大,黄花细瓷饭碗中只放得下两枚,瑞香格外加上几条火腿后,两三片芫荽,红绿相映,动人食欲。“我来尝一个。”七姑奶奶拿汤匙舀了一枚,嘘几口气,咬了一口,紧接着便咬第二口,欣赏之意显然。

螺蛳太太也舀了一枚送入口中,接着放回圆子舀口汤喝,“瑞香,”她疑惑地问,“是三牌楼徐寡妇家买的?”“是啊!”瑞香微笑着回答。

看她的笑容,便知内有蹊跷,“你拿什么汤下的圆子?”她问。“太太尝出来了。”瑞香笑道,“新开一家广东杏花楼,用它家的高汤下的。”“高汤?”

在小馆子,“高汤”是白送的,肉骨头熬的汤,加一匙酱油,数粒葱花便是。这样的汤下菜圆子能有这样的鲜味,螺蛳太太自然要诧异了。“杏花楼的高汤,不是同洗锅水差不多的高汤,它是鸡、火腿、精肉、鲫鱼,用文火熬出来的汤,论两卖的。”“怪不得!”七姑奶奶笑道,“如说徐寡妇的菜圆子有这样的味道,除非她是仙人。”“瑞香倒是特别巴结我,不过我反而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来了。”“那么太太尝尝糟钵头,这是陶阿大那里买回来以后,原封没有动过。”

螺蛳太太点点头,挟了一块猪肚,细细嚼,同时极力回忆当年吃糟钵头的滋味,可是没有用,味道还不如她家厨子做的来得好。“七姐,你的话不错。我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

七姑奶奶默不做声,心里还颇有悔意,刚才的话不应该说得那么率直,惹起她的伤感。

瑞香却不知她们打的什么哑谜,瞪圆了一双大眼睛发愣。罗四姐便又说道:“瑞香,你总要记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瑞香仍旧不明她这话的用意,只好答应一声:“是。”“话要说回来,人也不是生来就该吃苦的。”七姑奶奶说道,“有福能享,还是要享。不过——”她觉得有瑞香在旁,话说得太深了也不好,便改口说道,“就怕身在福中不知福。”“七姐这句话,真正是一针见血。”螺蛳太太说,“瑞香,你去烫一壶花雕来,我今天想吃酒。”

螺蛳太太的酒量很不错,烫了来自斟自饮,喝得很猛,七姑奶奶便提了一句:“四姐,酒要吃得高兴,慢慢吃。”“不要紧,这一壶酒醉不倒我。”“醉虽醉不倒,会说醉话,你一说醉话,人家就更加不当真的了。”

这才真正是哑谜,只有她们两人会意。螺蛳太太想到要跟古应春谈瑞香的事,便听七姑奶奶的劝,浅斟低酌,闲谈着将一壶酒喝完,也不想再添,要了一碗香梗米粥吃完,古应春也回来了。

先是在七姑奶奶卧室中闲话,听到钟打九下,螺蛳太太便即说道:“七姐,只怕要困了,我请姐夫替我写封信。”“好!到我书房里去。”

等他们一进书房,瑞香随即将茶端了进来。胡家的规矩,凡是主人家找人写信,下人是不准在旁边的,她还记着这个规矩,所以带上房门,管自己走了。“姐夫,写信是假,跟你来办交涉是真。”“什么事?”古应春说,“有什么话,四姐交代就是。”“那么,我就直说。姐夫,你把我的瑞香搁在一边,是啥意思?”

看她咄咄逼人,确有点办交涉的意味,古应春倒有些窘了。本来就是件不容易表达清楚的事,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自然更是讷讷然无法出口。

罗四姐原是故意作此姿态,说话比较省力,既占上风,急忙收敛,“姐夫,”她的声音放得柔和而恳切,“你心里到底是啥想法?尽管跟我说,是不是日子一长,看出来瑞香的人品不好——”“不、不!”古应春急急打断,“我如果心里有这样的想法,那就算没良心到家了。”“照你说,瑞香你是中意的?”“不但中意——”古应春笑笑没有再说下去。“意思是不但中意,而且交关中意?”“这也是实话。”“既然如此,七姐又巴不得你们早早圆房,你为啥一点都不起劲?姐夫,请你说个道理给我听。”螺蛳太太的调子又拉高了。

古应春微微皱眉,不即作答,他最近才有了吸烟的嗜好——不是鸦片是吕宋烟,打开银烟盒,取出一支“老美女”,用特制的剪刀剪去烟头,用根“红头火柴”在鞋底上划燃了慢慢点烟。

霎时间螺蛳太太只闻到浓郁的烟香,却看不见古应春的脸,因为让烟雾隔断了。“四姐,”古应春在烟雾中发声,“讨小纳妾,说实话,是我们男人家人生一乐。既然这样子,就要看境况、看心情,境况不好做这种事,还可以说是苦中作乐,心情不好,就根本谈不到乐趣了。”

这个答复,多少是出人意外的,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大先生也跟我谈过,说你做房地产受了姓徐的累,不过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心情也应该不同了。”“恰恰相反。事情是过去了,我的心情只有更坏。”“为啥呢?”“四姐,小爷叔待我,自然没有话说,十万银子,在他也不会计较。不过,在我总是一桩心事,尤其现在市面上的银根极紧,小爷叔不在乎,旁人跟他的想法不一样。”

最后这句话,弦外有音,螺蛳太太不但诧异,而且有些气愤,“这旁人是哪一个?”她问,“旁人的想法,同大先生啥相干?你为啥要去听?”

古应春不做声,深深地吸了口烟,管他自己又说:“小爷叔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想替小爷叔尽心尽力做点事,心里才比较好过。上次好不容易说动小爷叔,收买新式缫丝厂,自己做丝直接销洋庄,哪晓得处处碰钉子,到今朝一事无成。尤五哥心灰意冷,回松江去了。四姐,你说我哪里会有心思来想瑞香的事?”

这番话说得非常诚恳,螺蛳太太深为同情,话题亦就自然而然地由瑞香转到新式缫丝厂了。内鬼败事“当初不是筹划得好好的?”她问,“处处碰钉子是啥缘故,碰的是啥个钉子?”“一言难尽。”古应春摇摇头,不愿深谈。

螺蛳太太旁敲侧击,始终不能让古应春将他的难言之隐吐露出来。以至于螺蛳太太都有些动气了。但正当要说两句埋怨的话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激将法。“姐夫,你尽管跟我说,我回去决不会搬弄是非,只会在大先生面前替你说话。”

一听这话,古应春大为不安。如果仍旧不肯说,无异表示真的怕她回去“搬弄是非”。同时听她的语气,似乎疑心他处置不善,甚至怀有私心,以致“一事无成”。这份无端而起的误会,亦不甘默然承受。

于是,古应春抑制激动的心情,考虑了一会答说:“四姐,我本来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有委屈自己受。现在看样子是非说不可了!不过,四姐,有句话,我先要声明,我决没有疑心四姐会在小爷叔面前搬弄是非的意思。”“我晓得,我晓得。”螺蛳太太得意地笑道,“我不是这样子逼一逼,哪里会把你的话逼出来?”

听得这话,古应春才知道上当了,“我说是说。不过,”他说,“现在好像是我在搬弄是非了。”“姐夫,”螺蛳太太正色说道,“我不是不识轻重的人。你告诉我的话,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我当然也会想一想。为了避嫌疑不肯说实话,就不是自己人了。”

最后这句话,隐然有着责备的意思,使得古应春更觉得该据实倾诉:“说起来也不能怪老宓,他有他的难处——”“是他!”螺蛳太太插进去说,“我刚就有点疑心,说闲话的旁人,只怕是他,果不其然。他在阜康怎么样?”“他在阜康的情形我不清楚,我只谈我自己。我也弄不懂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老宓,有点处处跟我为难的味道——”

原来,收买缫丝厂一事,所以未成,即由于宓本常明处掣肘、暗处破坏之故。他放了风声出去,说胡雪岩并无意办新式缫丝厂,是古应春在做房地产的生意上扯了一个大窟窿,所以买空卖空,希图无中生有,来弥补他的亏空。如果有缫丝厂想出让,最好另找主顾,否则到头来一场空,自误时机。

这话使人将信将疑,信的是古应春在上海商场上不是无名小卒,信用也很好。只看他跟徐愚斋合作失败,而居然能安然无事,便见得他不是等闲之辈了。

疑的是,古应春的境况确实不佳,而更使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胡雪岩一向反对新式缫丝,何以忽然改弦易辙?大家都知道,胡雪岩看重的一件事是:说话算话。大家都想不起来,他做过什么出尔反尔的事。

因为如此,古应春跟人家谈判,便很吃力了,因为对方是抱着虚与委蛇的态度。当然只要没有明显的决裂的理由,尽管谈判吃力,总还要谈下去,而且迟早会谈出一个初步的结果。

其时古应春谈判的目标是公和永的东主黄佐卿。他跟怡和、公平两洋行同时建厂,规模大小相仿,都有上百部的丝车,买的是意大利跟法国的丝车,公平洋行的买办叫刘和甫,提议三厂共同延请一名工程师,黄佐卿同意了,由刘和甫经手,聘请了一个意大利人麦登斯来指导厂务、训练工人,此人技术不错,可是人品甚坏,最大的毛病是好色。

原来那时的工人,以女工居多,称之为“湖丝阿姐”。小家碧玉为了帮助家计,大致以帮佣为主,做工是领了材料到家来做,旧式的如绣花、糊锡箔,新式的如糊火柴匣子、缝军服,但做“湖丝阿姐”,汽笛一声,成群结队,招摇而过,却是前所未有,因而看湖丝阿姐上工、放工,成了一景。这些年轻妇女,抛头露面惯了,行动言语之间,自然开通得多,而放荡与开通不过上下床之别,久而久之便常有荡检逾闲的情事出现,至于男工,“近水楼台先得月”,尤其是“小寡妇”,搭上手的很多。当然这是“互惠”的,女工有个男工作靠山,就不会受人欺侮,倘或靠山是个工头,好处更多,起码可以调到工作轻松的部门。相对地,工头倘或所欲不遂,便可假公济私来作报复,调到最苦的缫丝间,沸水热汽,终年如盛暑,盛暑偶尔还有风,缫丝间又热又闷,一进去要不了一顿饭的工夫,浑身就会湿透,男工可以打赤膊,着短裤,女工就只好着一件“湿布衫”,机器一开就是十二个钟头,这件火热的“湿布衫”就得穿一整天。夏天还好,冬天散工,冷风一吹,“湿布衫”变成“铁衣”,因而致病,不足为奇,所以有个洋记者参观过缫丝间以后,称之为“名副其实的活地狱”。

工头如此,工程师自然更可作威作福,麦登斯便视蹂躏湖丝阿姐为他应享的权利,利用不肖工头,予取予求,黄佐卿时常接到申诉,要求刘和甫警告麦登斯,稍微好几天,很快地复萌故态,如是几次以后,黄佐卿忍无可忍,打算解雇麦登斯,哪知刘和甫跟人家订了一张非常吃亏的合约,倘或解雇需付出巨额的赔偿。为此黄佐卿大为沮丧,加以生意又不好做,才决定将公和永盘让给古应春。

条件都谈好了,厂房、生财、存货八万银子“一脚踢”。古应春便通知宓本常,照数开出银票,哪知所得的回答是:“不便照拨。”“怎么?”古应春诧异,“不是有‘的款’存在那里的吗?”

当初汇丰借出来的五十万银子,除了左宗棠所借的二十万以外,余数由胡雪岩指明,借给尤五出面所办的茧行,作为收买新式缫丝厂之用,这一点宓本常并不否认,但他有他的说法。“应春兄,‘死店活人开’,大先生是有那样子一句话,不过我做档手的,如果只会听他的话,像算盘珠一样,他拨一拨,我动一动,我就不是活人,只不过比死人多口气。你说是不是呢?”

古应春倒抽一口冷气,结结巴巴说:“你的话不错,大先生的话也要算数。”“我不是说不算数,是现在没有。有,钱又不是我的,我为啥不给你?”“这钱怎么会没有?指明了做这个用途的。”“不错,指明了作这个用途的。不过,应春兄,你要替我想一想,更要替大先生想一想。几次谈到缫丝厂的事,你总说‘难,难,不晓得啥辰光才会成功。’如果你说,快谈成功了,十天半个月就要付款,我自然会把你这笔款子留下来。你自己都没有把握,怎么能怪我?”“你不必管我有没有把握,指明了给我的,你就要留下来。”

这话很不客气,宓本常冷笑一声说道:“如果那时候你请大先生马上交代,照数拨给你,另外立个折子,算是你的存款,我就没有资格用你这笔钱。没有归到你名下以前,钱是阜康的。阜康的钱是大先生所有,不过阜康的钱归我宓某所管。受人之禄、忠人之事,银根这么紧,我不把这笔钱拿来活用,只为远在杭州的大先生的一句话,把这笔钱死死守住,等你不知道哪天来用,你说有没有这个道理?”

这几句话真是将古应春驳得体无完肤,他不能跟他辩,也不想跟他辩了。

可是宓本常却还有话:“你晓得的,大先生的生意越做越大,就是因为一个钱要做八个钱、十个钱的生意。大先生常常说,‘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穿帮,就是会做生意。’以现在市面上的现款来说,岂止八个坛子七个盖?顶多只有一半,我要把他搞得不穿帮,哪里是件容易的事?老兄,我请问你,今天有人来提款,库房里只有那二十几万银子,我不拿来应付,莫非跟客户说,那笔银子不能动,是为古先生留在那里收买缫丝厂用的?古先生啊古先生,我老宓跟你,到那时候,不要说本来就是阜康的钱,哪怕是两江总督衙门的官款,明天要提了去给兄弟们关饷,我都要动用。客户这一关过不去,马上就有挤兑的风潮,大先生就完完大吉了。”“四姐,老宓的说法,只要是真的,就算不肯帮忙,我亦没话说。因为虽然都是为小爷叔办事,各有各的权限,各有各的难处,我不能怪他。”“那么,”螺蛳太太立即钉一句,“你现在是怪他啰?”

古应春老实答道:“是的。有一点。”“这样说起来,是老宓没有说真话!不然你就不会怪他。”螺蛳太太问道,“他哪几句话不真?”“还不是头寸?”话到此处,古应春如箭在弦,不发不可,“他头寸是调得过来的,而且指定了收买缫丝厂的那笔款子,根本没有动,仍旧在汇丰银行。”

一听这话,螺蛳太太动容了,“姐夫,”她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动过?”“我听人说的。”“是哪个?”“这——”古应春答说,“四姐,你不必问了。我的消息很靠得住。”

螺蛳太太有些明白了,阜康管总账的周小棠,跟宓本常不甚和睦,也许是他透露的消息。“姐夫要我不问,我就不问。不过我倒要问姐夫,这件事现在怎么办?”“收买缫丝厂的事,已经不必再谈了。现在就有八万银子,也买不成功,人家黄佐卿看我拿不出现银,另外寻了个户头,卖了九万五千银子。”古应春说到这里,摇一摇头,脸色非常难看,“四姐,我顶难过的是,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听了一句叫人要吐血的话。”“噢!”螺蛳太太大为同情,“你说出来,我来替你出气。”“出气?”古应春连连摇头,“那一来变成‘窝里反’了,不好,不好。”“就算我不响,你也要说出来,心里有委屈,说出来就舒服。”

古应春沉吟了说:“好,我说。那天——”

那天——螺蛳太太到上海的前两天,黄佐卿发了个帖子请古应春吃花酒。买卖不成,朋友还是朋友,古应春准时赴约,场所很热闹,黄佐卿请了有近二十位的客,两桌麻将,一桌牌九,打了上千大洋的头。接下来吃花酒,摆的是“双双台”,客人连叫来的局,不下五十人之多,须将整楼三个大房间打通,才摆得下四桌酒。

主客便是收买公和永的潮州帮“鸦片大王”陈和森,古应春也被邀在这一桌坐。笙歌嗷嘈之余,黄佐卿举杯向古应春说道:“应春兄,我特为要敬你一杯酒,如果十天之前不是你头寸不便,我就不会跟‘陈大王’谈公和永,也就少卖一万五千银子了。说起来这一万五千两,是你老哥挑我赚的,我是不是应该敬杯酒?”说完哈哈大笑,管自己干了酒。

讲完了这一段,古应春又说:“四姐,你想,这不是他存心给我难堪?当时,我真正是眼泪往肚子里流。”

螺蛳太太亦为他难过,更为他不平,“这件事,大先生晓不晓得?”她问。“这件事,我怎么好告诉大先生?不过收买公和永不成这一节,我已经写信给大先生了。”“我在杭州没有听说。”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算起来你从杭州动身的时候,我的信还没有到。”“好!这一节就不去谈它了。至于老宓勒住银子不放,有意跟你作对,这件事我一定要问问他。”“不!”古应春说,“请四姐一定要顾大局,现在局势不大好,全靠大家同心协力,你一问他,必生是非,无论如何请你摆在心里。”“你晓得的,我也同七姐一样,有不平的事,摆在心里,饭都吃不下的。”螺蛳太太说,“我只要不‘卖原告’,他哪里知道我的消息是哪里来的。”

看她态度非常坚决,古应春知道无法打消她的意向,考虑了一会说:“四姐,你以为不提我的名字,他就不会疑心到我,那是自己骗自己。你总要有个合情理的说法,才可以瞒得过他。”“你讲,应该怎么个说法?”“在汇丰银行,你有没有认识的人?”

螺蛳太太想了一下说道:“有个张纪通,好像是汇丰银行的。”“不错,张纪通是汇丰银行的‘二写’。”古应春问,“四姐跟他熟?”“他太太,我们从前是小姐妹。去年还特为到杭州来看过我。”“好!那就有说法了。四姐,你如果一定问这件事,见了老宓就这样子说,你说,古应春告诉我,阜康的头寸紧得不得了,可是,我听张纪通的太太说,阜康有二十几万银子,一直存在汇丰没有动过。看他怎么说。”“我懂了,我会说得一点不露马脚,明天早晨我先去看张太太,做得像真的一样。我看他一定没话可说,那时候我再埋怨他几句,替你出气。”“出气这两个字,不必谈它。”“好,不谈出气,谈你圆房。”螺蛳太太急转直下地说,“这件事就算不为你,也不为瑞香,为了七姐,你也要趁我在这里,请我吃这杯喜酒。”

古应春终于答应了。于是螺蛳太太便将与七姑奶奶商量好的计划,一一说知,事到如今,古应春除了唯唯称是以外,别无话说。

第二天早饭既毕,螺蛳太太便催瑞香出门。这是前一天晚上就说好的,但瑞香因为一出门便得一整天,有好些琐屑家务要安排好,因而耽误了工夫,七姑奶奶帮着一催再催,快到不耐烦时,方始相偕登车,看表上已经十一点了。“刚刚当着七姑奶奶,我不好说,我催你是有道理的,先要到张太太家去一趟,稍微坐一坐到阜康去开银票。现在辰光不对了,吃中饭的时候去了,一定留住,下半天等去了阜康,就办不成事了。看首饰不能心急,不然十之八九要后悔。现在,没法子,张家只好不去了。”“都是我不好。”瑞香赔笑说道,“太太何不早跟我说一句?”“我也不晓得你这么会磨!摸东摸西,忘记掉辰光。喔!”螺蛳太太特为关照,“回头我同宓先生说,我们是从张家来,你不要多说什么,免得拆穿西洋镜。”

瑞香答应着,随同螺蛳太太坐轿子到了阜康,宓本常自然奉如上宾,他的礼貌很周到,从胡老太太起,胡家全家,一一问到。接下来又敷衍瑞香,笑嘻嘻地问道:“瑞姑娘,哪天请我们吃喜酒?”

瑞香红着脸不答,螺蛳太太接口:“快了,快了!”她说,“今天就是为此到钱庄来的,我想支两千银子。七姑奶奶也有个折子在这。”

取出七姑奶奶的折子来一看,存银四千五百余两,螺蛳太太作主,也提二千,一共是四千银子,关照宓本常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来张银票,点收清楚,要谈古应春的事了。“宓先生,”她闲闲问说,“这一晌,上海市面怎么样?”“不好,不好!银根越来越紧了。”“我们阜康呢?”“当然也紧。”“既然紧,”螺蛳太太摆出一脸困惑的神情,“为啥我们有二十几万银子摆在汇丰银行,动都不动?”

一听这话,宓本常心里一跳,正在难于作答时,不道螺蛳太太又添了一句话,让他松了口气。“这笔款子是不是汇丰借出来的?”“是的。”“汇丰借出来的款子,当然要出利息,存在汇丰虽也有利息,不过一定放款利息高,存款利息低,是不是?”“是的。”“借他的钱又存在他那里,白贴利息的差额,宓先生,这把算盘是怎么打的,我倒不太懂了。”

这时宓本常已经想好了一个很巧的理由,可以搪塞,因而好整以暇地答说:“罗四太太,这里头学问很大,不是我吹,其中的诀窍是我跟了大先生十几年才摸出来的。我们先吃饭,等我慢慢讲给罗四太太你听。”

已是午饭辰光,而且宓本常已有预备,螺蛳太太也就不客气了。不过既无堂客相陪,而瑞香的身份不同,不肯与螺蛳太太同桌,却颇费安排,最后是分了两样菜让瑞香在另一处吃,宓本常陪螺蛳太太一面吃一面谈。“罗四太太,阜康有款子存在汇丰,想来是应春告诉你的?”“不是。”螺蛳太太从从容容地答说,“今天去看一个张太太,他们老爷也在汇丰,是她告诉我的。”“呃,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弓长张。”“那么是张纪通?”“对的,他们老爷叫张纪通。”

宓本常心想,螺蛳太太明明是撒谎。张纪通跟他也是朋友,前一天还在一起打牌,打到深夜一点钟,张纪通大输家,“扳轿杠”一定要再打四圈。

当时就有人说:“老张,你向来一到十二点,一定要回去的。今天夜不归营,不怕张大嫂罚你跪算盘珠,顶马桶盖?”

原来张纪通惧内,所以这样打趣他,哪知他拍一拍胸脯说:“放心,放心,雌老虎前天回常熟娘家,去吃她侄儿的喜酒去了。”

这是所谓“欲盖弥彰”,越发可以证实,汇丰存款的消息,是古应春所泄漏。不过他绝不说破,相反地,在脸上表现了对古应春抱歉的神态。“螺蛳太太,阜康的存款、放款都有账可查的,存在汇丰的这笔款子当然也有账,不过每个月倒贴的利息,在账上看不出是亏损。啥道理呢?这笔利息的差额是一厘半,算起来每个月大概要贴四百两银子,我是打开销里面,算正当支出。”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螺蛳太太的表情。

她当然是面现讶异之色,“是正当开支?”她问,仿佛自己听错了似的。

如果她声色不动,宓本常便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而惊讶却是正常的,他就更有把握能将她的疑团消除了。“不错,是正当开支,好比逢年过节要应酬官场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正当开支。”他说,“螺蛳太太,你晓得的,阜康全靠公家同大户的存款,阜康的利息比人家低,为啥愿意存阜康,就因为可靠。如果有人存点疑惑怕靠不住,来提存款,一个两个不要紧,人一多,消息一传,那个风潮一闹开来,螺蛳太太我就只有一条路好走。”“喔!哪一条路?”“死路。不是一条绳子,就是三钱鸦片烟。”宓本常说,“我只有来生报答大先生了。”

螺蛳太太再精明,也不能不为宓本常蓄意表示尽忠负责的神态所感动,“宓先生,你不要这么说!只要你实心实力,一定不会没有好结果。”她说,“你的忠心,大先生晓得的。”“就为了大先生得罪了人也值得。”宓本常马上又将话拉回来,“螺蛳太太,有阜康这块金字招牌,存款不必我去兜揽,自会送上门来。我的做法,就是要把我们的这块金字招牌擦得晶光锃亮,不好有一点点不干净的地方。款子存在汇丰,倒贴利息,就是我保护金字招牌的办法。”“嗯!嗯!”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你的意思是阜康有二十几万银子存在汇丰,不去动它,显得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人家就放心不来提存了。”“一点不错。螺蛳太太,你真是内行。”宓本常举一举杯,自己喝了一大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原来有这样一招在里面。说起来也是迫不得已。”“先是迫不得已,后来我才悟出诀窍,实在是正当的做法,就银根不紧,也应该这么办。有一回法大马路周道台的五姨太来提款,我说,你是不是要转存汇丰?如果要存汇丰,我打汇丰的票子给你,转账不但方便,而且进出不必‘贴水’,比较划算。螺蛳太太,你道她听了我的话怎么说?”“我猜不着,她怎么说?”“她说,算了,算了。我们老爷说,现在市面上银根紧,阜康只怕要紧要慢的时候没有现银,不如存到外国银行。现在听你这样子说,我倒不大好意思了。还是存在你们这里好了。螺蛳太太,我当时悟出一个诀窍,我们这块金字招牌,要用外国货的擦铜油来擦。啥叫外国货的擦铜油,就是跟外国银行往来,我要到所有外国银行去开户头,像遇到周家五姨太那种来提存的户头,我问她要哪家外国银行的票子,说哪家就是哪家,这一下阜康的招牌不是更响了?”

螺蛳太太因为他的话中听,所以能够深入,这时听出来一个疑问:“法子是蛮好,不过这一来不是有大笔头寸搁在那里了?”“哪里,哪里!”宓本常乱摇着双手,“那样做法不是太笨了?”“不笨怎么办?”“这里头又有诀窍了。每家银行开个户头,存个三两千银子,等开出票子,我先一步把头寸调足送进去,就不会穿帮了。”“来得及吗?”“来得及,来得及。喏,这就是德律风的好处,拿起话筒摇过去,说有这么一回事,那里的行员,自会替我们应付。”

螺蛳太太听他的谈论,学到很多东西,中国钱庄经营的要诀,她听胡雪岩谈过几回,并不外行,但外国银行的情形,却不知其详,这时听宓本常说得头头是道,遇事留心的她,自然不肯放弃机会,所以接上来便问,是如何应付?人家又为什么会替阜康应付?“应付的法子多得很,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就是拖一拖辰光,等我们把头寸调齐补足。”“万一调不齐呢?”“不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不过不能不防。说到这上头,就靠平常的交际,外国银行的‘康白度’,我都有交情的,那班‘洋行小鬼’,平时也要常常应酬,所以万一遇到头寸调不齐,只要我通知一声,他们会替我代垫。这是事先说好了的,代垫照算拆息,日子最多三天。”宓本常特为又重复一句,“不过,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喔,”螺蛳太太又问,“我们跟哪几家外国银行有往来?”“统统有。”

接下来,宓本常便屈指细数。上海的外国银行,最有名的是英文名称叫做“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的汇丰银行,但最老的却是有利银行,咸丰四年便已开办,不过后来居上的却是麦加利银行。这家银行的英文名称叫做:Chartered Bank of India,Australia and China。但香港分行与上海分行的译名不同,香港照音译,称为渣打银行,上海的银钱业嫌它叫起来不响,而且顾名不能思义,所以用他总经理麦加利的名字,称之为麦加利银行。“麦加利是英国女皇下圣旨设立的,不过这家洋行是专门为了英国人在印度、澳洲,同我们中国经商所开的,重在存放款跟汇兑,纯然是商业银行,跟汇丰银行带点官派的味道不大一样。”宓本常又说,“自从左大人到两江,大先生亦不经手偿洋债了,我们阜康跟汇丰的关系就淡了。所以我现在是向麦加利下工夫。这一点顺便拜托螺蛳太太告诉大先生。”“好的,我晓得了。”

螺蛳太太对宓本常的长袖善舞,印象颇为深刻,观感当然也改变了,觉得他是为了本身的职司,要对得起老板,就免不了得罪朋友。不过,自己是在古应春面前夸下海口,要来替他出气。如今搞成个虎头蛇尾,似乎愧对古应春。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自不免流露出为难的神气。善于察言观色的宓本常便即问道:“螺蛳太太,你是不是有啥话,好像不大肯说,不要紧的,我跟大先生多年,就同晚辈一样,螺蛳太太,你是长辈,如果我有啥不对,请你尽管说!我是,我是——掉句书袋,叫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螺蛳太太听他的话很诚恳,觉得稍微透露也不妨,于是很含蓄地说:“你没有啥不对,大先生把阜康交给你,你当然顾牢阜康,这是天经地义。不过,有时候朋友的事,也要顾一顾,到底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的人。”

这一下等于是泄了底,螺蛳太太是为了他勒住该付古应春的款子来兴师问罪,宓本常当即认错,表示歉意:“是!是!我对应春,是想到阜康是大先生事业的命脉,处理得稍微过分了一点,其实公是公、私是私!我同他的交情是不会变的。如今请螺蛳太太说一句我应该怎么样同他赔不是,我一定遵命。”“赔不是的话是严重了。”螺蛳太太忽然灵机一动,“眼前倒有个能顾全你们交情的机会。”她朝外看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宓本常稍微想一想,便能领悟,是指古应春纳宠而言。她刚才看一看,是防着瑞香会听见。“我懂了。我来办,好好替他热闹热闹。”

说送一份重礼,不足为奇,如果是宓本常自告奋勇来为古应春办这场喜事,费心费力,才显得出朋友的交情。螺蛳太太非常满意,但怕他是敷衍面子,不能不敲钉转脚加一句:“宓先生,这是你自己说的噢!”“螺蛳太太请放心,完全交给我,一定办得很风光。”宓本常接着很郑重地表示,“不过,公是公,私是私。我刚才同螺蛳太太谈的各样情形,千万不必同应春去讲。”“我晓得。”

宓本常一面应酬螺蛳太太,一面心里在转念头。原来他也有一番雄心壮志,看胡雪岩这么一片“鲜花着锦”的事业,不免兴起“大丈夫当如是耶”的想法,觉得虽蒙重用,毕竟是做伙计,自己也应该创一番事业。此念起于五年以前,但直到前年年底,方成事实。

原来他有个嫡亲的表弟叫陈义生,一向跟沙船帮做南北货生意,那年押货到北方,船上出事,一根桅杆忽然折断,砸伤了他的腿,得了残疾,东家送他两千银子,请他回宁波原籍休养,宓本常回家过年,经常在一起盘桓,大年三十夜里谈了一个通宵,谈出结果来了。

宓本常是盘算过多少遍的,如果跟胡雪岩明言,自己想创业,胡雪岩也会帮他的忙,但一定是小规模重头做起,而又必须辞掉阜康的职务。不做大寺庙的知客,去做一个小茅庵的住持,不是聪明的办法——他认为最聪明的办法是,利用在阜康的地位,调度他人的资本,去做自己的生意,但决不能做钱庄,也不能做丝茧,因为这跟“老板”的事业是犯冲突的。他的难题是:第一,不知道哪种生意回收得快。因为要调集三五十万,他力量是够得到,只是临时周转,周而复始,看不出他在挪用公款,期限一长,少不得要露马脚。其次,他不能出面,一出面人家就会打听,他的资本来自何处,更怕胡雪岩说一句:“创业维艰,一定要专心,你不能再替我做档手了。不然‘驼子跌跟斗,两头落空’,耽误了你自己,也耽误了我。’”那一来,什么都无从谈起了。

这两个难题,遇到陈义生迎刃而解。他说:“要讲回收得快,莫如南北货,货色都是须先定好的,先收定洋,货到照算。南货销北,北货销南,一趟船做两笔生意,只要两三个来回,本常哥,你马上就是大老板了。”“看你讲得这么好,为啥我的朋友当中,做这行生意的,简直找不出来?”“不是找不出来,是你不晓得而已。”陈义生说,“做这行生意,吃本很重,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至于真正有钱想做这行生意的,又吃不起辛苦。做南北货生意,如果不是内行,不懂行情,也不会看货,哪怕亲自下手押船,也一定让人家吃掉。所以有钱的人,都是放账叫人家去做,只要不出险,永远都是赚的。”“对了,汪洋大海出了事,船沉了,货色也送了海龙王了,那时候怎么办?”“就是这个风险。不过现在有保险公司也很稳当。”“从前没有保险呢?”“没有保险,一样也要做。十趟里面不见得出一趟事,就算出一趟事,有那几趟的赚头,也抵得过这一趟的亏蚀。”

听得这一说,宓本常大为动心,“义生,”他说,“可惜你的脚跛了。”“我的脚是跛了。”陈义生敲敲自己的头,“我的脑子没有坏。而且伤养好了,至多行动不大方便,又不是病倒在床起不来。”

宓本常心想,如果让陈义生出面,由于他本来就干这一行,背后原有好些有钱的人撑腰,资本的来源绝没有人会知道。就怕他起黑心,因而沉默不语。

陈义生当然也看出宓本常的心意,很想乘此机会跟他合作,一个发大财、一个发小财,见此光景,不免失望。但他有他的办法,将他的老娘搬请了出来。

陈义生的娘是宓本常的姑母,年初四那天,将宓本常请了去说:“阿常,你同义生是一起长大的,你两岁死娘,还吃过我的奶。这样子像同胞手足的表兄弟,你为啥有话不肯同义生说?”

宓本常当然不能承认,否则不但伤感情,而且以后合作的路子也断了,所以假托了一个理由:“我不是不肯同义生说,钱不是我的,我总要好好儿想一想,等想妥当了再来谈。”“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怕风险。风险无非第一,路上不顺利,第二,怕义生对不起你。如果是怕路上出事,那就不必谈,至于说义生对不起你,那就是对不起我。今天晚上烧‘财神纸’,我叫义生在财神菩萨面前赌个咒,明明心迹。”

这天晚上到一交子时,便算正月初五,财神菩萨赵玄坛的生日,家家烧财神纸,陈义生奉母之命,在烧纸时立下重誓,然后与宓本常计议,议定一个出钱,一个出力,所得利润,宓本常得两份,陈义生得一份,但相约一年之内,彼此都不动用盈余,这样才能积累起一笔自己的本钱。

于是陈义生又到了上海,在十六铺租了房子住下来。等宓本常拨付的五万银子本钱到手,开始招兵买马,运了一船南货到辽东湾的营口,回程由营口到天津塘沽,装载北货南下,一去一来恰好两个月,结算下来,五万银子的本钱,除去开销,净赚三千,是六分的利息,而宓本常借客户的名义,动支这笔资金,月息只得二厘五,两个月亦不过五厘。

宓本常之敌视古应春,就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怕古应春知道了会告诉胡雪岩,所以不愿他跟阜康过于接近。但现在的想法却大大地一变,主要的是他有了信心,觉得以自己的手腕,可以表现得大方些,再往深处去想,胡雪岩最信任的就是螺蛳太太与古应春,将这两个人笼络好了,更是立于不败之地,局面越发得以开展。

就这一顿饭之间,打定了主意,而且立刻开始实行,自告奋勇带个伶俐的小徒弟,陪着螺蛳太太与瑞香,先到他们宁波同乡开的方九霞银楼去看首饰,然后到抛球场一带绸缎庄去看衣料。宓本常在十里洋场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奉命唯谨地侍奉在两个堂客左右,不但螺蛳太太觉得面子十足,瑞香的观感亦为之一变——平时听古应春与七姑奶奶谈起宓本常,总说他“面无四两肉”,是个难缠的人物,如今才知道并非如此。

到得夕阳西下,该置办的东西都办齐了,账款都归宓本常结算,首饰随身携带,其余物品,送到阜康钱庄,凭货取款,自有随行的小徒弟去料理。“螺蛳太太,辰光不早了,我想请你同瑞姑娘到虹口去吃一顿大菜。”宓本常又说,“今天月底,九月初三好日子,喜事要连夜筹备才来得及,我们一面吃,一面商量。”“多谢、多谢。吃大菜是心领了。不过商量办喜事倒是要紧的。我把你这番好意,先同应春说一说,你晚上请到古家来,一切当面谈,好不好?”“好、好!这样也好。”

宓本常还是将螺蛳太太与瑞香送回家,只是过门不入而已。

螺蛳太太见了古应春,自然另有一套说法,她先将宓本常是为了“做信用”、“叫客户好放心”,才在汇丰存了一笔款子的解释说明白,然后说道:“他这样做,固然不能算错,不过他对朋友应该讲清楚。这一点,他承认他不对,我也好好说了他一顿。”“这又何必?”“当然要说他。世界上原有一种人,你不说,他不晓得自己错,一说了,他才晓得不但错了,而且大错特错,心里很难过。宓本常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补情认错,他说九月初三的喜事,归他来办,回头他来商量。”螺蛳太太紧接着说,“姐夫,你亦不必同他客气。我再老实说一句:他是大先生的伙计,你是大先生的好朋友,要他来当差,也是应该的。”

听得这一说,古应春唯有拱手称谢。但也就是刚刚谈完,宓本常已经带着人将为瑞香置办的衣物等等送到,见了古应春,笑容满面地连连拱手。“应春兄,恭喜、恭喜。九月初三,我来效劳,日子太紧,我不敢耽误工夫,今天晚上在府上叨扰,喜事该怎么办?我们一路吃、一路谈,都谈妥当了它,明天一早就动手,尽两天办齐,后天热热闹闹吃喜酒。”

见他如此热心,古应春既感动又困惑——困惑的是,宓本常平时做人,不是这个样子的,莫非真的是内疚于心,刻意补过。

心里是这样想,表面上当然也很客气,“老宓,你是个大忙人,为我的事,如此费心,真正不安、不敢当。”他说,“说实在的,我现在也没有这种闲心思,只为内人催促、螺蛳太太的盛意,不得不然,只要像个样子,万万不敢铺张。”“不错,总要像个样子。应春兄,你也是上海滩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喜事的场面不可以太俭朴,不然人家背后会批评。原是一桩喜事,落了些不中听的闲话,就犯不着了。”

这话倒提醒古应春了。七姑奶奶是最讨厌闲言闲语的,场面过于俭朴,就可能会有人说:“古应春不敢铺张,因为讨小老婆的场面太热闹了,大老婆会吃醋。”倘若有这样的一种说法,传到七姑奶奶耳朵里,她会气得发病。

这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古应春很感谢宓本常能适时提醒,让他有此警惕。因而拱着手说:“老宓,你完全是爱护我的意思,我不敢不听。不过到底只有两天的工夫预备,也只好适可而止。”“当然、当然,一定要来得及。现在第一件要紧的是,把请客的单子拟出来。你的交游一向很广,起码也要请个十桌八桌,我看要另外借地方。”“不,不!那一来就没有止境了。请客多少只能看舍间地方大小而定。”

于是细细估量,将内外客厅、书房、起坐间都算上,大概只能摆七桌,初步决定五桌男客,两桌女客。“本来天井里搭篷,还可以摆四桌,那一来‘堂会’就没地方了。”宓本常说,“好,准定七桌,名单你开,帖子我叫我那里的人来写,至晚明天下午一定要发出。菜呢,你看用哪里的菜?”“请你斟酌,只要好就好。”“不但要好,还要便宜。”宓本常又问,“客人是下半天四五点钟前后就来了,堂会准定四点钟开场,到晚上九点钟歇锣,总要三档节目,应春兄,你看,用哪三档?”“此道我亦是外行,请你费心提调。”“我看?”宓本常一面想,一面说,“先来档苏州光裕社的小书,接下来弄一档魔术,日本的女魔术师天胜娘又来了,我今天就去定好了,压轴戏是‘东乡调大戏’,蛮热闹的。”

古应春称是,都由宓本常作主。等他告辞而去,古应春将所作的决定告诉七姑奶奶,她却颇有意见。“我看堂客不要请了。”她说,“请了,人家也未见得肯来。”

本来纳宠请女客,除非是儿孙满堂的老封翁,晚辈内眷为了一尽孝心,不能不来贺喜见礼,否则便很少有请女客的。上海虽比较开通,但吃醋毕竟是妇人天性,而嫡庶之分,又看得极重,如果是与七姑奶奶交好的,一定会作抵制。古应春觉得自己同意请女客,确是有欠思量。“再说,我行动不便,没法子作主人,更不便劳动四姐代我应酬。”七姑奶奶又说,“如果有几位堂客觉得无所谓的,尽管请过来,我们亦就像平常来往一样不拘礼数,主客双方都心安,这跟特为下帖子是不同的。你说是不是呢?”“完全不错。”古应春从善如流地答说,“不请堂客。”“至于堂会热闹热闹,顺便也算请四姐玩一天,我赞成。不过,东乡调可以免了。”

原来东乡调是“花鼓戏”的一种,发源于浦东,所以称为“东乡调”,又名“本滩”,是“本地滩簧”的简称。曲词卑俚,但连唱带做,淫冶异常,所以颇具号召力,浦东乡下,点起火油灯唱东乡调的夜台戏,真有倾村来观之盛,但却难登大雅之堂。“‘两只奶奶抖勒抖’,”七姑奶奶学唱了一句东乡调说,“这种戏,怎么好请四姐来看?”

看她学唱东乡调的样子,不但古应春忍俊不禁,连下人都掩着嘴笑了。“不唱东乡调,唱啥呢?”“杭州滩簧,文文气气,又弹又唱,说是宋朝传下来,当时连宫里都准去唱的。为了请四姐,杭州滩簧最好,明天倒去打听打听,如果上海有,叫一班来听听。”“好!”古应春想了一下说,“堂客虽不请,不过你行动不便,四姐可是作客,总要请一两个来帮忙吧!”“请王师母好了。”

王师母的丈夫王仲文是古应春的学生,在教堂里当司事,也收学生教英文,所以称他的妻子为“师母”,七姑奶奶也是这样叫她。但七姑奶奶却不折不扣地是王师母的“师母”,因此,初次听她们彼此的称呼,往往大惑不解。

螺蛳太太即是如此,那天王师母来了,七姑奶奶为她引见以后,又听王师母恭恭敬敬地说,“师母这两天的气色,比前一晌又好得多了。”便忍不住要问:“你们两位到底哪个是哪个的师母?”“自然是师母是我的师母,我请师母不要叫我小王师母,师母不听,有一回我特为不理师母,师母生气了,只好仍旧听师母叫我小王师母。”

一片叽叽喳喳的师母声,倒像在说绕口令,螺蛳太太看她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就一张圆圆脸,觉得亲切可喜,自然而然地便熟悉得不像初见了。

尤其是看到小王师母与瑞香相处融洽的情形,更觉欣慰。原来瑞香虽喜终身有托,但在好日子的这一天,跟一般新嫁娘一样,总不免有凄惶恐惧之感,更因是螺蛳太太与七姑奶奶虽都待她不坏,但一个是从前的主母,一个是现在的大妇,平时本就拘谨,这一天更不敢吐露内心的感觉,怕她们在心里会骂她“轻狂、不识抬举”。幸而有热心而相熟的小王师母,殷勤照料,不时嘘寒问暖,竟如同亲姐妹一般,瑞香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能踏实,脸上也开始有笑容了。

在螺蛳太太,心情非常复杂,对瑞香,多少有着嫁女儿的那种心情,但更重要的是古家的交情。因此,她虽了解瑞香心里的感觉,却苦于没有适当的话来宽慰她,如今有了小王师母能鼓舞起瑞香的一团喜气,等于自己分身有术,可以不必顾虑瑞香,而全力去周旋行动不便的七姑奶奶,将这场喜事办得十分圆满。

当然,这场喜事能办得圆满,另一个“功臣”是宓本常。对于他的尽心尽力,殷勤周到,不但螺蛳太太大为嘉许,连古应春夫妇都另眼相看了。

果如七姑奶奶的估计,堂客到得极少,连一桌都凑不满,但男客却非常踊跃。当堂会开始时,估计已经可以坐满五桌了。

由于是纳妾,铺陈比较简单,虽也张灯结彩,但客堂正中却只挂了一幅大红缎子彩绣的南极寿星图,不明就里的,只当古家做寿。这是七姑奶奶与螺蛳太太商量定规的,因为纳妾向来没有什么仪节,只是一乘小轿到门,向主人主母磕了头,便算成礼。如今对瑞香是格外优遇,张灯结彩,已非寻常,如果再挂一幅和合二仙图,便像正式结缡,礼数稍嫌过分,所以改用一幅寿星图。

瑞香的服饰,也是七姑奶奶与螺蛳太太商量过的。妇人最看重的是一条红裙,以瑞香的身份,是没有资格着的,为了弥补起见,许她着紫红夹袄,时日迫促,找裁缝连夜做亦来不及,仍旧是宓本常有办法,到跟阜康钱庄有往来的当铺中去借了一件全新的来,略微显得小了些,但却更衬托出她的身材苗条。

到得五点钟吉时,一档《白蛇传》的小书结束,宾客纷纷从席棚下进入堂屋观礼。七姑奶奶由仆妇背下楼来,纳入一张太师椅中,抬到堂前,她的左首,另有一张同样的椅子,是古应春的座位。

于是便有人起哄地喊道:“新郎倌呢?新郎倌!”“新郎倌”古应春为人从人丛中推了出来,宝蓝贡缎夹袍,玄色西洋华丝葛马褂,脚踏粉底皂靴,头上一顶硬胎缎帽,帽檐正中镶一块碧玉,新剃的头,他是洋派不留胡子,越显得年轻了。

等他一坐下来,视线集中,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七姑奶奶,下身百褶红裙,上身墨绿夹袄,头上戴着珠花,面如满月,脸有喜气,真正福相。

再看到旁边,扶着七姑奶奶的椅背的一个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脂粉不施,天然丰韵,一双眼睛,既黑且亮,恍如阳光直射寒潭,只觉得深不可测,令人不敢逼视。她穿的是玄色缎袄,下面也是红裙,头上没有什么首饰,但扶着椅背的那双手上戴着一枚钻戒,不时闪出耀眼的光芒,可以想见戒指上镶的钻,至少也有蚕豆瓣那么大。“那是谁?”有人悄悄在问。“听说是胡大先生的妾。”“是妾,怎么着红裙?”“又不是在她自己家里,哪个来管她?”“不!”另有一个人说,“她就是胡家的螺蛳太太,着红裙是胡老太太特许的。”

那两个人还想谈下去,但视线为瑞香所吸引了。只见她低着头,但见满头珠翠,却看不清脸,不过长身玉立,皮肤雪白,已可想见是个美人。

她是由小王师母扶着出来的,袅袅婷婷地走到红毡条前立定,古家的老王妈赞礼:“新姑娘见老爷、太太磕头: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兴!”

小王师母便将瑞香扶了起来,七姑奶奶抬抬手喊一声:“你过来!”

老王妈便又高唱:“太太赏新姑娘见面礼。”

这时螺蛳太太便将一个小丝绒匣子悄悄递了给七姑奶奶,她打开匣子——也是一枚钻戒,拉起瑞香的手,将戒指套在她右手无名指上。“谢谢奶奶!”瑞香低声道谢,还要跪下去,却让螺蛳太太拉住了。

这就算礼成了,不道奇峰突起,古应春站起身来,看着螺蛳太太说道:“四姐,你请过来,应该让瑞香给你磕头。”“没有这个规矩,这算啥一出?”

说着,便待避开,哪知七姑奶奶早就拉住了她的衣服,适时瑞香竟也走上前来,扶着她说:“太太请坐。”

小王师母与老王妈亦都上前来劝驾,螺蛳太太身不由主,只好受了瑞香的大礼。乱轰轰一阵过去,正要散开,奇峰又起,这回是宓本常,站到一张凳子上,举双手喊道:“还要照照相,照照相。”

这一下大家都静下来,听从他的指挥,照了两张相,一张是古应春、七姑奶奶并坐,瑞香侍立在七姑奶奶身后,一张是全体合照,螺蛳太太觉得自己无可站位置,悄悄地溜掉了。

照相很费事,第二张镁光不亮,重新来过,到开席时,已经天黑了。

女客只有一桌,开在楼上,螺蛳太太首座,七姑奶奶因为不耐久坐,行动也不便,特意命瑞香代作主人,这自然是抬举她的意思。螺蛳太太也觉得很有面子,不由得又想到了宓本常,都亏他安排,才能风风光光嫁了瑞香,了却了一桩心事,成全了主婢之情。

第二章 危机暴起,胡雪岩钱庄遭遇挤兑风潮

甲申之变

上海的市面更坏了,是受了法国在越南的战事的影响。

法国觊觎越南,由来已久。同治元年,法皇拿破仑第二,以海军大举侵入越南。其时中国正因平洪杨自顾不暇,所以越南虽是中国的属国,却无力出兵保护,越南被迫订了城下之盟,割让庆和、嘉定、定祥三省。嘉定省便是西贡,法国人在那里竭力经营,作为进一步侵略越南、进窥中国云南的根据地。

同治十一年,越南内乱,头目叫做黄崇英,拥众数万,用黄旗,号称“黄旗军”。法国人勾通了黄崇英,攻取“东京”,渡汉江,攻取广西镇南关外的谅山。广西巡抚是湘军宿将刘长佑,派兵助越平乱,同时邀请刘永福助剿——刘永福是广西上思州人,本是个私枭,咸丰年间,洪杨乱起,刘永福却另有心胸,率领部下健儿三百人,出镇南关进入越南保胜,此地本为一个广东人何均昌所占领,为刘永福起而代之,所部用黑旗,号称“黑旗军”。既受刘长佑的邀请,复又受越南王的招抚,与广西官兵夹击法军,威震一时。但越南内部意见纷歧,最后决定议和,所派遣的大臣三名,为法军所拘禁,被迫订了廿二条的《西贡条约》,割地通商以外,承认受法国的保护。为了安抚刘永福,授职为三宣副提督,刘永福便在边境深山中,屯垦练兵,部下聚集至二十万之多,其中劲旅两万人,年龄在十七以上,二十四以下,一个个面黑身高,孔武有力,越林超涧,轻捷如猿,士气极其高昂,因而为法军视如眼中钉,曾经悬重金买他的首级。

自从《西贡条约》订立以后,越南举国上下,无不既悔且愤,越南王阮福时,决意重用黑旗兵。不道法国先下手为强,以重兵陷河内,于是在顺化的阮福时遂授予黑旗军驱逐法军的任务。

越南若失,广西、云南便受威胁,而且法国已正式向中国提出通商的要求。朝中议论,分为主战、主和两派,主战派以李鸿藻为首,除了支持云贵总督岑毓英支持刘永福以外,且特起曾国荃为两广总督,部署海防。此外左宗棠亦力主作战,清议更为激昂,但主和派的势力亦不小。当然,李鸿章是主和的,驻法公使曾纪泽亦不主张决裂,但对其中的利害得失,看得最清楚的是曾经使法的郭嵩焘。这年光绪九年正月,李鸿章与法国公使宝海,本已达成“中国撤兵、法不侵越”的协议,不意法国发生政潮,内阁改组,新任外务部长拉克尔是个野心家,一面将宝海撤任、推翻成议,一面促使法国增兵越南。于是朝旨命丁忧守制之中的李鸿章迅往广东督办越南事宜,节制两广云南防军。就表面看,是派李鸿章去主持战局,而实际并非如此,此中消息为郭嵩焘所参透,特意从他的家乡湖南湘阴派专差送了一封长信给李鸿章,以为“处置西洋,始终无战法”,他说,洋人意在通商,就跟他谈通商好了。只要一答应谈判通商,越南的局势自然就会缓和。如今派李鸿章出而督师,大张旗鼓,摆出一决雌雄的阵势,是逼迫法国作战。法国本无意于战,逼之应战,是兵法上的“不知彼”。

如果真的要战,又是“不知己”。他的话说得很沉痛:“用兵三十余年,聚而为兵,散而为盗,蔓延天下,隐患方深。重以水旱频仍,吏治凋敝,盗贼满野,民不聊生,而于是时急开边衅,募兵以资防御,旷日逾时,而耗敝不可支矣。”这是就军费者言,说中国不能战。

就算战胜了,又怎么办?战胜当然要裁兵,将刚招募的新兵遣散,结果是“游荡无所归”,聚集“饥困之民图逞”,是自己制造乱源。

接下来,他转述京中的议论:“枢府以滇督擐甲厉兵,而粤督处之泰然,数有訾议,是以属中堂以专征之任。”看起来是因为岑毓英想打,而曾国荃袖手旁观,前方将帅意见不一,需要一个位高权重的李鸿章去笼罩全面,主持一切。事实上呢,“京师议论,所以属之中堂,仍以议和,非求战也”。

李鸿章虽然在守制之中,但朝中情形,毫不隔膜,他在京师有好几个“坐探”,朝中一举一动,无不以最快的方法,报到合肥,知道恭王于和战之际,犹疑不决,而主战最力的是“北派”领袖李鸿藻及一班清流,尤其是左副都御史张佩纶。

因此,李鸿章纵有议和之意,却不敢公然表示,因为清议的力量很大,而且刘永福的黑旗军打得很好,更助长了主战派的声势,此时主和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迟迟其行,到上海以后,与接替宝海的新任法国公使德理固,谈了几次,态度不软亦不硬,掌握了一个“拖”字诀。“拖”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这是连李鸿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不过他在暗中大下工夫,想消除几个议和的障碍,第一个左副都御史张佩纶,他是清流的中坚,能把他疏通好,主战的高调不是唱得那么响,议和便较易措手。

另一个是驻法公使曾纪泽,他不主张交涉决裂,但并不表示他主张对法让步,尤其是在从俄国回到巴黎以后,眼看法国的政策亦在摇摆之中,主战的只是少数。因此特地密电李鸿章及总理衙门,建议军事援越,对德理固的交涉不妨强硬。李鸿章对曾纪泽的意见,不置可否,但却致书郭嵩焘,暗示希望他能影响曾纪泽。郭嵩焘与曾纪泽的关系很深,而且驻法是前后任,他的言论一定能为曾纪泽所尊重。

就在这“拖”的一两个月中,法国与越南的情势,都起了变化,法国的政策已趋一致,内阁总理茹斐理向国会声称,决心加强在越南的军事行动,同时派出九千人援越,另遣军舰十二艘东来,水师提督古拔代陆军提督布意为法军统帅。

越南则国王阮福时去世,由王弟阮福升继位,称号为“合和王”,由这称号,便知他是愿意屈服于法国的,即位只有一个月,便与法国订立了二十七条的《顺化和约》,正式承认越南为法国的保护国,而又尊重中国为宗主国,原来每年进贡,取道镇南关循陆路进京,今后改由海道入贡。

这一法越《顺化和约》,促成了法国政策的一致,同时也赋予了法军名正言顺得以驱逐黑旗军的地位。因此越南政府中的主战派大为不满,弑合和王而另立阮福昊,称号是“建福王”。

尽管已到天津回任的李鸿章仍与法国公使在谈判越南的主权,而事实上中法双方剑拔弩张,开仗几不可免,尤其是特命彭玉麟办理广东军务,消息一传,上海的人心越发恐慌。其时在九月中旬,正当螺蛳太太由上海回到杭州时。

就在她回到杭州的第二天,江宁派了个专差来,身穿红装,风尘满面,但头上一顶披满红丝穗的纬帽,高耸一粒红顶子,后面还拖一条花翎,身后跟着四名从人,亦都有顶戴。他们是由陆路来的,五匹高头大马,一路沙尘滚滚、辔铃当当、威风凛凛,路人侧目。一进了武林门,那专差将手一扬,都勒了马,其中一个戴暗蓝顶子的武官,走马趋前,听候吩咐。“问问路!”“喳!”那人滚鞍下马,一手执缰,一手抓住一个中年汉子问道,“来、来,老兄,打听一个地名,元宝街在哪里?”“啊!你说啥?”

原来那武官是曾国藩的小同乡,湖南话中湘乡话最难懂,加以武夫性急,说得很快,便越发不知他说些什么了。

还好,那武官倒有自知之明,一字一句地答道:“元宝街。”说着双手上捧,作手势示意元宝。“喔、喔、喔,你老人家是说元宝街!”那人姓卜,是钱塘县“礼房”的书办,不作回答,却反问,“请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江宁?”“不错。”“这样说,到元宝街是去看胡大先生?”“胡大先生?”那人一愣,旋即想到,“不错,不错,胡大先生就是胡雪岩胡大人。”

卜书办点头,趋前一步,手指着低声问道:“马上那位红顶子的人,是什么人?”

那武官有些不耐烦了,天下人走天下路,问路应是常事,知道而热心的,详细指点,知道而懒得回答的,说一声“不清楚”,真的不知道而又热心的,会表示歉意,请对方另行打听,不知道而又懒得回答的,只字不答,掉头而去。像这样问路而反为别人所问,类似盘查,却还是第一次遇见。

卜书办看那武官的脸色,急忙提出解释:“你老人家不要嫌我噜苏,实在是马上那位大人一品武官,我不敢怠慢,晓得了身份,好禀报本县大老爷,有啥差遣,不会误事。”

原来是这样一番好意!那武官倒觉得过意不去,但却不知如何回答——那专差本名高老三,投效湘军时,招募委员替他改名“乐山”来谐音,“仁者乐山”而又行三,因而又送他一个别号叫“仁叔”。

这高乐山原隶刘松山帐下,左宗棠西征,曾国藩特拨刘松山一营隶属于左,时人称为“赠嫁”。刘松山在西征时,战功彪炳,左宗棠大为得力,左曾不和,在才气纵横的左宗棠眼中,曾国藩无一事可使他佩服,唯独对“赠嫁”刘松山,心悦诚服,感激不已。因为如此,左宗棠对刘松山,亦总是另眼看待,这高乐山原是刘松山的马弁,为人诚朴,有一次左宗棠去视察,宿于刘营,刘松山派高乐山去伺候,彻夜巡更,至晓不眠,为左宗棠所赏识,跟刘松山要了去,置诸左右。每有“保案”,在“密保”中总有高乐山的名字,现在的职衔是“记名总兵加提督衔”,在“绿营”中已是“官居极品”,但实际的职司,仍是所谓“材官”,供奔走之役,在左宗棠的部属中,他的身份犹如宫中的“御前侍卫”。

但一品武官不过是个“高等马弁”,这话说出去,贬损了高乐山的红顶子,所以那蓝顶子的武官含含糊糊地答说:“是左大人特为派来看胡大先生的。”“我就猜到,”卜书办又拍手又翘拇指,“一定是左大人派来的。好、好、好,元宝街远得很,一南一北,等我来领路。你请等一等,等我去租一匹马来。”

武林门是杭州往北进出的要道,运河起点的拱宸桥就在武林门外,所以城门口有车有轿有骡马,雇用租赁,均无不可。卜书办租赁了一匹“菊花青”,洋洋得意地在前领路。

那匹“菊花青”是旗营中淘汰下来的老马,驯顺倒很驯顺,但脚程极慢——马通灵性,为人雇乘太久,出发时知道负重任远,一步懒似一步,因为走得越快越吃亏,及至回程,纵不说如渴骥奔泉,但远非去路可比,昂首扬鬃,急于回槽。那匹菊花青,正是这样一个马中的“老油条”。

当书办的,十之八九是“老油条”,这一下“老油条”遇着“老油条”,彼此得其所哉。卜书办款款徐行,后随五名武官,亦步亦趋,倒像是他的跟马。杭州的文武官员,品级最高的是“将军”,其次是巡抚,本身虽都是红顶子,但出行的随从,从无戴红顶子的。因此,卜书办满脸飞金,得意之状,难描难画,尤其是一路上遇着熟人,在马上一会儿抱拳扬臂,一会儿弯腰点头,同时一定要高声加一句:“我带他们去看胡大先生。”有几次得意忘形,几乎掉下马来,急急扳住马鞍上的“判官头”,才能转危为安。这样丑态百出,惹得路人笑逐颜开,而高乐山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

快到元宝街时,卜书办在转角之时,向前扬一扬手,示意暂停,自己却双腿夹一夹马腹,催快往前,直到胡府大门前勒住了马。“老卜,”胡家门前的下人中,有一个认得他,“你来做啥?”“我来报信,两江总督左大人,派了红顶子的武官来看胡大先生,一进城门,是我领路来的。”“在哪里?”“在后面。”

那人抬眼一看,果然有五匹马在后面,红蓝顶子在明亮的秋阳中看得很清楚。这一来,胡家门前的十几个人都紧张了。

原来左宗棠派红顶子的戈什哈传令是常事,但当初是陕甘总督,公私事务派专差只到上海转运局。直接派到胡家却是头一回,少见自然多怪,顿时便有机灵的,不看热闹,抢先报到上房。

螺蛳太太一听吓一跳。原来胡家为了红顶子,花了好大的气力,胡雪岩本身是道员加按察使衔,三品顶戴蓝顶子,倘或胡雪岩肯做官,放一任实缺的道员,左宗棠保他加布政使的衔,是一定办得到的事,无奈胡雪岩只能做一个“官商”,如果真的“商而优则官”,必须“弃商从官”,不但“做此官,行此礼”,胡雪岩受不了那种拘束,而且也绝不会是一个出色的官。这一点不但他本人有自知之明,凡是爱护他的,亦莫不认为胡雪岩要是真的去做官,便是舍长就短,最为不智。

因为如此,要摆官派,只有拿钱来做官,本身捐官有限制,到三品便是“官居极品”,但父母的荣衔,却是花钱可以买体面的,十余年来每逢水旱灾荒,胡雪岩总是用胡老太太的名义,捐银、捐米、捐棉衣、捐药材,好不容易才得了个“一品夫人”的封典,胡雪岩“子以母贵”也能戴红顶子了。

红顶子是如此珍贵,在螺蛳太太的记忆中,红顶子的文武大员登门拜访,没有几次,每一次都是事先得到信息,如何迎接、如何款待、如何打发从人,都要好几天筹划,临时郑重将事。像这样突然来了个红顶子的武官,自然要吓一跳,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但胡雪岩却是司空见惯的,高乐山又是熟人,不妨从容以礼款接,当下先交代了螺蛳太太一番,换了官服到花厅相见。

一个称“雪翁”,一个称“高军门”,平礼相见,又到走廊上向高乐山的从人,请教了姓氏,寒暄了一阵,另外派人接待,然后说道:“请换便衣吧!”

话刚说完,已有一名听差,捧着衣包,进屋伺候——官场酬酢,公服相见是礼,便衣欢叙是情,但总是客人忖度与主人的交情,预料有此需要,自己命跟班随带衣包,像这样由主人供应便衣的情形,高乐山不但是第一次经验,而且也是闻所未闻。

不过,想到胡雪岩以豪阔出名,那么类此举动,自亦无足为奇。当下说道:“雪翁亦请进去换衣服吧!”“是,是,换了衣服细谈。”

等胡雪岩换了衣服出来,只见高乐山已穿上簇新的一身铁灰的绉夹袍,上套珊瑚扣的贡缎马褂,头上一顶红结子的青缎小帽,而且刚洗了脸,显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衣服倒还合身?”“多谢,多谢。比我自己叫裁缝来现制还要好。我也不客气了,雪翁,多谢,多谢!”说着高乐山又连连拱手。“左大人精神还好吧?”

听这一说,高乐山的笑容慢慢收敛,“差得多了。”他说,“眼力大不如前,毛病不轻。”“请医生看了没有呢?”“请了。”高乐山答说,“看也白看!医生要他不看公事,不看书,闭上眼睛静养。雪翁,你想他老人家办得到吗?”“那么,到底是什么病呢?”“医生也说不上来。左眼上了翳,右面的一只迎风流泪。”“会不会失明?”“难说。”“我荐一个医生。”胡雪岩说,“跟了高军门一起去。”“是。”高乐山这时才将左宗棠的信拿了出来。

信上很简单,只说越南军情紧急,奉旨南北洋的防务均须上紧筹划,并须派兵援越,因而请胡雪岩抽工夫到江宁一晤。至于其它细节,可以面问高乐山。

胡雪岩心想,这少不得又是筹械筹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并未受两江总督衙门的任何委任,倘须效劳,纯粹是私人关系,这一层不妨先向高乐山说明白。“高军门晓得的,左大人说啥就是啥,我只有‘遵办’二字。不过,江宁不是陕甘,恐怕有吃力不讨好的地方。”“是的。”高乐山答道,“左大人亦说了,江宁有江宁的人,胡某替我办事,完全是交情,论到公事,转运局是西征的转运局,我只有跟他商量,不能下札子。这就是要请雪翁当面去谈的缘故。”“喔,不晓得要谈点啥?”胡雪岩问,“是钱,是械?”“是枪械。”“嗯,嗯。”胡雪岩稍稍放了些心,“不谈钱,事情总还好办。”“雪翁预备哪天动身?”“这还要跟内人商量起来看。”胡雪岩率直回答。他所说的“内人”,自然是指螺蛳太太。接下来又问:“左大人预备派哪位到广西?”“是王大人。”“王大人?”胡雪岩一时想不起来,左宗棠手下有哪个姓王的大将。“是,王阆帅。”“喔,是他。”

原来高乐山指的是王德榜,他跟高乐山一样,有个很雅致的别号叫阆青,是湖南永州府江华县人,这个偏僻小县,从古以来也没有出过什么出色的人物,但王德榜在湘军中却是别具一格,颇可称道的宿将。

此人在咸丰初年,毁家练乡团,保卫家乡颇有劳绩,后来援江西有功,早在咸丰七年,便叙文职“州同”,改隶左宗棠部下后,数建奇功,是有名的悍将,赐号“锐勇巴图鲁”,赏穿黄马褂,同治四年积功升至藩司,从左宗棠征新疆,功劳不在刘松山叔侄之下,但始终不得意,藩司虚衔领了七八年,始终不能补实缺。

原来王德榜是个老粗,当他升藩司奉召入觐时,语言粗鄙,加以满口乡音,两宫太后根本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因而名为藩司,当的却是总兵的职司。光绪元年丁忧回籍,六年再赴新疆,不久左宗棠晋京入军机,以大学士管兵部,受醇王之托,整顿旗营,特地保荐王德榜教练火器、健锐两营,他的部下兴修畿辅水利,挑泥浚河,做的是苦工而毫无怨言,因而亦颇得醇王赏识。

左宗棠当然深知他的长处,但他的短处实在也不少,只能为将,不能做官。这回彭玉麟向左宗棠求援,他想起王德榜,认为可以尽其所长,因而奏请赴援两广,归彭玉麟节制,并答应接济军械,找胡雪岩去,便是商量这件事。

了解了经过情形,胡雪岩心里有数了,“高军门,”他说,“你在这里玩两天,我跟内人商量好了,或许可以一起走。”“如果雪翁一起走,我当然要等,不然,我就先回去复命了。左大人的性子,你知道的。”“你想先回去复命亦好。哪天动身?”“明天。”

当下以盛筵款待,当然不用胡雪岩亲自相陪,宴罢连从人送到客房歇宿,招呼得非常周到。第二天要动身了,自然先要请胡雪岩见一面,问问有什么话交代。

传话进去,所得到的答复是,胡雪岩中午请他吃饭,有带给左宗棠的书信面交。到了午间,请到花园里,又是一桌盛筵,连他的从人一起都请,厅上已摆好五份礼物,一身袍褂、两匹机纺、一大盒胡庆余堂所产的家用良药,另外是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两个。额外送高乐山一块打簧金表、一支牙柄的转轮手枪。“本来想备船送你们回去,只怕脚程太慢,说不得只好辛苦各位老哥,仍旧骑马回去了。”“雪翁这样犒赏,实在太过意不去了。”高乐山连连搓手,真有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之慨。“小意思、小意思!请宽饮一杯。”

高乐山不肯多喝,他那四个部下,从未经过这种场面,更觉局促不安,每人闷倒头扒了三碗饭,站起身来向胡雪岩打千道谢兼辞行。

由于红顶子的关系,胡雪岩自然开中门送客,大门照墙一并排五匹马,仍是原来的坐骑,不过鞍辔全新,连马鞭子都是新的。胡雪岩自己有一副“导子”,两匹跟马将高乐山一行,送出武林门外,一路上惹得路人指指点点,都知道是“胡大先生家的客人”。

高乐山走后,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商量行止。“第二批洋款也到期了,我想先到上海料理好了,再到江宁。”胡雪岩说,“好在王阆青也不过刚从京里动身,我晚一点到江宁也不至于误事。”“不好,既然左大人特为派差官来请,你就应该先到江宁,才是敬重的道理。至于上海这方面,有宓本常在那里,要付的洋款,叫他先到上海道那里去催一催,等你一到上海,款子齐了,当面交清,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上海的市面,我也不大放心,想先去看看。”“那更用不着了,宓本常本事很大,一定调度得好好的。”螺蛳太太说,“你听我的话没有错,一定要先到江宁,后到上海,回来办喜事,日子算起来正好,如果先到上海,后到江宁,万一左大人有差使交派,误了喜期,就不好了。”政敌暗算

在天津的李鸿章,经过深思熟虑,认为张佩纶才高志大,资格又好,决心要收他做个帮手。张佩纶的父亲在李鸿章的家乡安徽做过官,叙起来也算世交,便遣人专程将他接了来,在北洋衙门长谈了几次,原来李鸿章也有一番抱负,跟醇王密密计议过,准备创办新式海军。他自己一手创立了淮军,深知陆军是无法整顿的了,外国的陆军,小兵亦读过书看得懂书面的命令,中国的陆军,连营官都是目不识丁,怎么比得过人家?再说,陆军练好了,亦必须等到外敌踏上中华国土,才能发生保国卫民的作用,不如海军得以拒敌于境外。因此,李鸿章已悄悄着手修建旅顺港,在北洋办海军学堂,这番雄图壮志,非十年不足以见功,而且得在平定的局势之下,方能按部就班,寸寸积功。

这就是李鸿章力主对法妥协的原因,忍一时之愤图百年之计,张佩纶觉得谋国远虑,正应如此,因而也作了不少献议,彼此谈得非常投机。“老夫耄矣!足下才气纵横,前程远大,将来此席非老弟莫属。”

这已隐然有传授衣钵之意。张佩纶想到曾国藩说过,“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他当年遣散湘军,扶植淮军,便是找到了李鸿章作替手。想来,李鸿章以湘乡“门生长”自居,顾念遗训,找到他来作替手。这番盛意,关乎国家气运,当仁不让,倒不可辜负。

由于有了这样的默契,张佩纶在暗中亦已转为主和派。同时有人为李鸿章设计,用借刀杀人的手法,拆清流的台——将清流中响当当的人物,调出京去,赋以军务重任,书生都是纸上谈兵,一亲营伍,每每偾事,便可借此收拾清流,而平时好发议论的人,见此光景,必生戒心,亦是钳制舆论的妙计。

李鸿章认为是借刀杀人,还是登坛拜将,视人而异,像张佩纶便属于后者,决定设法保他督办左宗棠所创办,沈葆桢所扩大的福建船政局,作为他将来帮办北洋海军的张本。此外就不妨借刀杀人了。

但这是需要逐步布置,循图实现的事,而眼前除了由张佩纶去压低主战的高调以外,最要紧的是,要让主战的实力派,知难而退,这实力派中,第一个便是左宗棠,得想法子多方掣肘,叫他支持彭玉麟的计划,步步荆棘,怎么样也走不通。这就是李鸿章特召邵友濂北上要商量的事。“左湘阴无非靠胡雪岩替他出力。上次赈灾派各省协济,两江派二十万银子,江宁藩库,一空如洗,他到江海关来借,我说要跟赫德商量。湘阴知难而退,结果是问胡雪岩借了二十万银子。湘阴如果没有胡雪岩,可说一筹莫展。”“胡雪岩这个人,确是很讨厌。”李鸿章说,“洋人还是很相信他,以至于我这里好些跟洋人的交涉,亦受他的影响。”“既然如此,有一个办法,叫洋人不再相信他。”邵友濂说,“至少不如过去那样相信他。”“不错,这个想法是对的。不过做起来不大容易,要好好筹划一下。”“眼前就有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便是胡雪岩为左宗棠经手的最后一笔借款,到了第二期还本的时候了!

当邵友濂谒见李鸿章,谈妥了以打击胡雪岩作为对左宗棠掣肘的主要手段时,胡雪岩不过刚刚到了江宁。

原来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商量行程,螺蛳太太力主先到江宁,后到上海,胡雪岩觉得她的打算很妥当,因为由于螺蛳太太的夸奖,他才知道宓本常应变的本事很到家,这样就方便了,在南京动静要伺候左宗棠,身不由主;到了上海,是宓本常伺候自己,即令有未了之事,可以交给宓本常去料理,欲去欲留,随心所欲,绝不会耽误了为女儿主持嘉礼这一件大事。

于是,他一面写信通知宓本常与古应春,一面打点到江宁的行李——行李中大部分是送人的土仪。江宁候补道最多,有句戏言叫做“群‘道’如毛”。这些候补道终年派不到一个差使,但三品大员的排场,不能不摆,所以一个个苦不堪言,只盼当肥缺阔差使的朋友到江宁公干,才有稍资沾润的机会。胡雪岩在江宁的熟人很多,又是“财神”,这趟去自然东西是东西、银子是银子,个个要应酬到,银子还可在江宁阜康支用,土仪却必须从杭州带去,整整装满一船,连同胡雪岩专用的坐船,由长江水师特为派来的小火轮拖带,经嘉兴、苏州直驶江宁。

当此时也,李鸿章亦以密电致上海道邵友濂,要他赴津一行,有要事面谈。上海道是地方官,不能擅离职守,所以在密电中说明,总理衙门另有电报,关照他先作准备,等总理衙门的公事一到,立即航海北上。

公事是胡雪岩从杭州动身以后,才到上海的。但因上海到天津的海道,费时只得两天一夜,所以邵友濂见到李鸿章时,胡雪岩还在路上。

这南北洋两大臣各召亲信,目的恰好相反,左宗棠主战,积极筹划南洋防务以外,全力支持督办广东军务的钦差大臣彭玉麟,李鸿章则表面虽不敢违犯清议,但暗中却用尽了釜底抽薪的手段,削弱主战派的力量及声势。第一个目标是左副都御史张佩纶,因为他是主战派领袖大学士李鸿藻的谋主,制服他亦就是擒贼擒王之意。

就压制主战派这个目的来说,收服张佩纶是治本,打击胡雪岩是治标。可是首当其冲的胡雪岩,却还蒙在鼓里,到了江宁,先到他自己所置的公馆休息。

胡雪岩在通都大邑,都置有公馆,但一年难得一到,江宁因为左宗棠的关系,这年是第二次来住。这个公馆的“女主人”姓王,原是秦淮“旧院”钓鱼巷的老鸨,运气不佳,两个养女,连着出事,一个殉情,一个私奔,私奔的可以不追究,殉情的却连累老鸨吃了人命官司,好不容易才得无罪被释,心灰意懒再不愿意吃这碗“把势饭”了。

既然如此,只有从良之一途。这个王鸨,就像《板桥杂记》中所写的李香君的假母那样,虽鸨不老,三十出头年纪,风韵犹存,要从良亦着实有人愿量珠来聘。

但秦淮的勾栏中人,承袭了明末清初“旧院”的遗风,讲究饮食起居,看重骚人墨客,而看中她的,腰有万金之缠,身无一骨之雅,她看中的,温文尔雅,不免寒酸。因而空有从良之志,难得终身之托。

这是三年前的事,江宁阜康新换一个档手,名叫江德源,此人是由阜康调过来的,深通风月,得知有王鸨这么一个人,延聘她来当“胡公馆”的管家,平时作为应酬特等客户的处所,等“东家”到江宁,她便是“主持中馈”的“主妇”。当然,这“主妇”的责任,也包括房帏之事在内。

王鸨为胡公馆的饮食起居舒服,且又不受拘束,欣然同意。那年秋天,胡雪岩到江宁,首先就看中了她的裙下双钩,纤如新月,一夕缱绻,真如袁子才所说的“徐娘风味胜雏年”,厚赠以外,送了她一个外号叫做“王九妈”,南宋发生在西湖上的,有名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的故事,其中的老鸨就叫王九妈。

这王九妈已得到江德源的通知,早就迎合胡雪岩的喜好,除饮食方面有预备以外,另外还打听了许多新闻,作为陪伴闲谈的资料。

这些新闻中,胡雪岩最关切的,自然是有关左宗棠的情形。据说他衰病侵寻,意气更甚,接见僚属宾客,不能谈西征,一谈便开了他的“话匣子”,铺陈西征的勋业,御将如何恩威并用,用兵如何神奇莫测。再接下来便要骂人,第一个被骂的曾国藩,其次是李鸿章,有时兼骂沈葆桢。这三个人都是左宗棠的前任,有好些旧部在江宁,尤其是曾国藩故旧更多,而且就人品来说,左宗棠骂李鸿章犹可,骂曾国藩则不免令人不服,因此,曾国藩的旧部,每每大庭广众之间批评他说,“大帅对老帅有意见,他们之间的恩怨,亦难说得很。就算老帅不对,人都过去了,也听不见他的骂,何必在我们面前噜苏。而且道理不直,话亦不圆,说来说去,无非老帅把持饷源,处处回护九帅,耳朵里都听得生茧了。”

胡雪岩心想,也不过半年未见左宗棠,何以老境颓唐至此?便有些不大相信,及至一问江德源,果然如此,他说:“江宁现在许多事办不通。为什么呢?左大人先开讲,后开骂,一个人滔滔不绝,说到时候差不多了,戈什哈把茶碗交到他手里,外面伺候的人马上喊一声‘送客’。根本就没法子谈公事。”“这是难得一次吧?”“哪里?可说天天如此。”江德源说,“左大人有点‘人来疯’,人越多他越起劲,大先生亦不必讲究礼节,‘上院’去见,不如就此刻在花厅或者签押房里见,倒可以谈点正经。”

原来督抚接见“两司”——藩司、臬司以及道员以下的僚属,大致五天一次,“衙参”之期定在逢三、逢八的日子居多,接见之处,称为“官厅”,而衙参称之为“上院”。胡雪岩到的这天是十月十七,原想第二天“上院”,如今听江德源这一说,决定接受他的建议,当即换了官服,坐轿直闯两江总督的辕门。

辕门上一看“胡财神”到了,格外巴结,擅作主张开正门,让轿子抬到官厅檐前下轿,随即通报到上房,传出话来:“请胡大人换了便服,在签押房见面。”

于是跟班打开衣包,就在官厅上换了便服,引入签押房,左宗棠已经在等了,胡雪岩自然是行大礼请安,左宗棠亲手相扶,延入客座,少不得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一面说话,一面细看左宗棠的眼睛,左眼已长了一层白翳,右眼见风流泪,非常厉害,不时拿一块绸绢擦拭,于是找一个空隙说道:“听说大人的眼睛不好,我特为配了一副眼药来,清凉明目,很有效验。”说着,将随手携带的一个小锦袱解开来又说,“还替大人配了一服膏滋药,如果服得好,让大人交代书启师爷写信来,我再送来。”“多谢,多谢!”左宗棠说,“我现在多靠几个朋友帮忙,不但私务,连公事都要累你。上次山东闹水灾,两江派助赈四十万,藩库只拿得出一半,多亏你慷慨援手。不过,这笔款子,两江还无法奉还。”“大人不必挂齿。”胡雪岩原想再说一句,“有官款在我那里,我是应该效劳的。”但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这一回越南吃紧,朝命彭雪琴督办广东军务,我跟他三十年的交情,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而况我奉旨筹办南洋防务,粤闽洋务,亦在我管辖之下,其势更不能兼筹并顾。可恨的是,两江官场,从曾湘乡以来,越搞越坏,推托敷衍,不顾大局,以至于我又要靠老朋友帮忙了。”“是。”胡雪岩很沉重地答应着。“王阆青已经出京回湖南去招兵了,打算招六千人,总要有四千枝枪才够用,江宁的军械局,为李少荃的大舅子搞得一塌糊涂,交上海制造局赶办,第一是经费尚无着落,其次是时间上缓不济急,所以我想由转运局来想法子。雪岩,你说呢?”“转运局库存洋枪,细数我还不知道。不过大人既然交代要四千枝,我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办齐。”“好!”左宗棠说,“我就知道,跟你商量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最痛快不过。”“光墉,”胡雪岩称名谦谢,“承大人栽培,不敢不尽心尽力伺候。”“好说,好说。还有件事,王阆青招来的兵,粮饷自然由户部去筹划,一笔开拔费,数目可观,两江不能不量力相助。雪岩,你能不能再帮两江一个忙?”如果是过去,胡雪岩一定会问:“要多少?”但目前情形不同,他想了一下说:“回大人的话,现在市面上银根紧得不得了,就是不紧,大人要顾到老部下。如今我遵大人的吩咐,要多少筹多少,到了陕甘接济不上时,就变成从井救人了。”

所谓“老部下”是指刘锦棠,而胡雪岩又是西征转运局的委员,在他的职司有主有从,如两江筹饷是额外的差使,行有余力,不妨效劳,否则他当然要顾全西征军为主。左宗棠了解到这一点,便不能不有所顾虑,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明天我再找藩司来想法子,如果真有难处,那就不能不仰赖老兄拔刀相助了。”“大人言重。”胡雪岩问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请示?”“请示”便是听回音,左宗棠答说:“很快、很快,三两天之内,就有信息。”

于是胡雪岩起身说道:“我听大人的指挥办理,今天就告辞了。”“嗯,嗯。”左宗棠问,“今天晚上没事吧?”

胡雪岩知道要留他吃饭,急说道:“今天晚上有个不能不去的饭局。”“既然如此,我不留你了。我知道你事情多,不必来看我,等有了信息,我自然会派人来请你。”

于是胡雪岩请安辞出。接着便转往秦淮河河房去赴宴会,在座的都是江宁官场上提得起来的人物,消息特别灵通,胡雪岩倒是听了许多内幕,据说李鸿章已向总理衙门正式表明他的看法,中国实力不足,对越南之事应早结束,舍此别无良法。

但总理衙门主张将法国对中国种种挟制及无理的要求,照会世界各国,以明其曲在彼。如果法军来犯,即与开战。李鸿章虽不以为然,无奈他想谈和,连对手都没有,法国的特使德理固已转往日本去了。“中国的苦恼是,欲和不敢和,欲战不能战。”督署的洋务委员候补道张凤池说,“现在是彼此‘耗’的局面,就不知道谁耗得过谁了。”“那么,照凤翁看,是哪个耗得过哪个?”“这一层很难说。不过,在法国,原来只有他们的外务部长最强硬,现在意见已经融洽了,他们的内阁总理在国会演说,决心在越南打到底。而我们呢,朝廷两大柱石,纵不说势如水火,可是南辕北辙,说不到一起,大为可虑。”

所谓“朝廷两大柱石”,自是指李鸿章与左宗棠。在座的虽以两江的官员居多,但其中跟李鸿章渊源甚深的也不少,谈到李、左不和,是个犯忌讳的话题,如果出言不慎,会惹麻烦上身,所以都保持着沉默。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此人是山东的一个候补道,名叫玉桂,蒙古旗人,原来在两江候补,署道实缺,也当过好些差使,资格甚老,年纪最长,大家都叫他“玉大哥”。此人理路很明白,勇于任事,本来是应该红起来的一个能员,只以心直口快,妨了他的官运。这回是奉山东巡抚所派,到江宁来谒见左宗棠,商议疏浚运河,哪知来了半个月,始终不得要领,以致牢骚满腹,一提到李左不和,忍不住要开口了。“左、李两公,勋业彪炳,天下仰望,朝廷酬庸有功,封侯拜相,过去的战功是过去了,可以不谈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必呢?”

这明明是在说左宗棠,八座咫尺,忌讳益甚,更没有人敢置一词。

有了三分酒意的玉桂,只当大家默许他的议论,因而就更起劲了:“如说打仗,兵贵神速,倘或一天到晚说空话,正事不办,到得兵临城下,还在大谈春风已度玉门关,各位倒想,那会弄成怎么一个局面?”

听得这番话,座客相顾失色,有跟玉桂交情比较深的,便很替他担心,因为这话一传到左宗棠耳朵里,就一定会找了他去,如果只是痛斥一顿倒还罢了,就怕找了他去质问:你说“兵临城下”是什么兵?是法国军队吗?一怒之下,指名严劾,安上他一个危言惑众、动摇民心士气的罪名,起码也是一个革职的处分。

于是有人便乱以他语:“玉大哥、玉大哥,今宵只可谈风月,喝酒,喝酒。”

玉桂还想再说,作主人的张凤池见机,大声说道:“玉大哥的黑头、黄钟仲吕,可以醒酒,来,来,来一段让我们饱饱耳福。”“对!”有人附和,“听玉大哥唱黑头,真是痛快淋漓。快,快,‘场面’呢?”

文场、武场都现成,很快地摆设好了,“乌师”请示唱什么,张凤池便说:“玉大哥最拿手的是‘探阴山’跟‘上天台’。我看先上天台,后探阴山吧!”“不!”玉桂答说,“今天我反串,唱‘胡子’,来段‘斩谡’。”

等打鼓佬下鼓槌领起胡琴,过门一到,玉桂变了主意。“我还是唱上天台吧。”他说。

原来玉桂编了一段辙儿,想骂左宗棠如失街亭的那个蜀中大将,“言过其实,终无大用”,但想想身居客地,而左宗棠到底是年高位尊,过于嚣张,实在也不很相宜,所以不为己甚。

这些情形看在胡雪岩眼中颇有感触,回想当年左宗棠意气风发,连曾国藩都不能不让他几分,哪知如今老境颓唐,为人如此轻视,这样转着念头,一面为左宗棠悲哀,一面也不免兴起急流勇退的念头。

在江宁已经十天了,左宗棠始终没有派人来请他去见面。由于他事先有话,胡雪岩不便再去求见,只有托熟人去打听,但始终不得要领。

好不容易左宗棠来请了,一见面倒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地说:“雪岩,陕甘那面我另有部署,你把转运局的官款,拨二十五万出来。”

这笔款子自然是拨给王德榜的,不加商量,直接交代,胡雪岩除了唯唯称是以外,别无话说。“这笔钱能不能在这里拨?”左宗棠问。“大人要在哪里拨就哪里拨。”“好,就在这里拨好了。你替王阆青立个折子。”“是。”“你什么时候回去?”“我一直在候大人的命,既然有了交代,我想明天就走。”“对了,你要回去办喜事。”左宗棠问,“令媛出阁,我已经告诉他们备贺礼了。你我是患难之交,我不能去喝喜酒,心中未免歉然。”“大人言重了。”“我想再送点什么别致的贺礼。雪岩,你倒替我想想,不必客气。”“是。”胡雪岩想了一下说,“如果有大人亲笔的一副喜联,那就真的是蓬荜生辉了。”“这是小事。”左宗棠答说,“不过今天可来不及了,反正喜期以前,一定会送到。”“大人公务太忙,我这个实在算是非分之求。既蒙大人许了,我把喜堂最上面的位置留下来了。”

这是变相的坚约,左宗棠不可言而无信,否则喜堂正面,空着两块不好看。左宗棠理会得这层意思,便喊一声:“来啊!”“喳!”

厅上一呼,廊上百诺,进来一名亮蓝顶子的材官,站在他身旁待命。“胡大人的小姐出阁,我许了一副喜联,你只要看我稍为闲一点儿,就提醒我这件事,免得失礼。”左宗棠又说,“你要不断提醒我。”“是。”“好!就这么说了。”左宗棠又问,“你先到上海?”“是的。”“有什么事要我替你招呼?”

胡雪岩心里不放心的是,那笔到期还本的洋债,为限已近,但看宓本常并无信来,谅想已经办妥,就不必再请左宗棠费事了。“等有事再来求大人。”“好!”左宗棠说,“这回你来,我连请你吃顿饭的工夫都抽不出来,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大人太客气了。”胡雪岩问,“不知道大人在上海、在杭州,有什么委办的事没有?”

左宗棠想了一下说:“就是王阆青的那四千枝枪。”“这件事,我一定办妥当。”“别的就没有了。”左宗棠说,“就要你那句话,想起来再托你。”

胡雪岩告辞而出,又重重地托了那些材官,务必提醒喜联那件事。当然,少不得还有一个上写“别敬”的红包奉送。

一到上海,胡雪岩才失悔在江宁荒废的日子太多了。上海也仿佛变了一个样子,真所谓市面萧条,熟人一见了面,不是打听战事,就是相询何处避难最好。这些情形在江宁是见不到的。

做钱庄最怕遇到这样局势,谣言满天,人心惶惶。而且遇到这种时候,有钱的人都相信手握现款是最妥当的事,因此,钱庄由于存款只提不存,周转不灵而倒闭的,已经有好几家。阜康是块金字招牌,所受的影响比较小,但暗中另有危机,只是宓本常守口如瓶,不让胡雪岩知道而已。

但即令如此,已使得胡雪岩大为头痛。首先是供应王德榜的四千枝洋枪,转运局的库存仅得两千五,尚少一千五百枝,需要现购,每枝纹银十八两,连水脚约合三万两银子,这倒还是小事,伤脑筋的是,他在左宗棠面前,已经大包大揽地答应下来,如果交不足数,信用有关。“小爷叔亦不必过分重视这件事,将来拿定单给左湘阴看就是了。”“应春,”胡雪岩说,“我在左湘阴面前,说话从来没有打过折扣,而且,这回也只怕是最后一两回替他办差了,为人最要紧收缘结果,一直说话算话,到临了失一回信用,且不说左湘阴保不定会起疑心,以为我没有什么事要仰仗他,对他就不像从前那样子忠心,就是自己,也实在不大甘心,多年做出来的牌子,为这件小事砸掉。应春你倒替我想想,无论如何要帮我一个忙。”

办军火一向是古应春的事,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客气话,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无论如何要帮忙”的话,古应春心里当然也很不是味道。

他盘算了好一会说:“看看日本那方面有没有办法好想,如果有现成的货色,日子上还来得及,不过枪价就不能谈了。”“枪价是小事,只要快。应春,你今天就去办。”

古应春依他的要求,奔走了两天,总算有了头绪,急于想要报告胡雪岩,哪知寻来寻去,到处扑空,但到得深夜,古应春正要归寝时,胡雪岩却又不速而至,气色显得有点不大正常。“老爷只怕累坏了。”瑞香亲自来照料,一面端来一杯参汤,一面问道,“饿不饿?”“饿是饿,吃不下。”“你去想想看,”古应春交代,“弄点开胃的东西来消夜。”

等瑞香一走,胡雪岩问:“七姐呢?睡了?”“是的。她睡得早。”“那就不惊动她了。”胡雪岩又问,“听说你寻了我一天。”“是啊!”古应春很起劲地说,“我有好消息要告诉小爷叔,枪有着落了。”“这好!”胡雪岩也很高兴,“是哪里弄来的?”“日本。说起来很有意思,这批枪原来是要卖给法国人的。”“那就更妙了,怎么个来龙去脉?”

原来法国仓促出兵增援,要就地在东方补充一批枪枝,找到日本一个军火商,有两千支枪可以出售。古应春多方探查,得到这么一个消息,托人打电报去问,愿出高价买一千五百支。回电讨价二十五两银子一支,另加水脚。“那么,敲定了没有呢?”“敲定了,照他的价钱,水脚归我们自理,已经电汇了一万银子去了。”古应春又说,“半个月去上海交货。”“二十五两就二十五两,总算了掉一桩心事。”

胡雪岩忽然问道:“应春,你有没有听说,老宓瞒住我私底下在做南北货?”

古应春稍一沉吟后说:“听是听说了,不晓得详细情形。”“据说有一条船碰到法国人的水雷沉掉了,损失不轻。”“损失不会大。”古应春答说,“总买了保险的。”

胡雪岩点点头,脸上是安慰的神情,“应春,”他问,“你看我要不要当面跟老宓说破?”

这一点关系很大,古应春不敢造次,过了好一会却反问一句:“小爷叔看呢?”“只要风险不大,我觉得不说破比说破了好。俗话说的‘横竖横、拆牛棚’。一说破了,他索性放手大做,那一来,我就非换他不可!苦的是,找不到合适替手。”

接下来,胡雪岩谈他的另一个烦恼,应还洋商借款的第二期本金,期限即在十月底,宓本常是十月初就不断到上海道衙门去催问,所得的答复是:各省尚未汇到。及至胡雪岩一到上海,去拜访上海道邵友濂,答复如旧,不过邵友濂多了一句话:“老兄请放心,我尽力去催,期限前后,总可以催齐。”“只能期前,不能期后。邵兄,你晓得的,洋人最讲信用。”“我晓得。不过钱不在我手里,无可奈何。”邵友濂又说,“雪翁,五十万银子,在你算不了一回事,万一期前催不齐,你先垫一垫,不过吃亏几天利息。”

一句话将胡雪岩堵得开不出口,“他的话没有说错,我垫一垫当然无所谓,哪晓得偏偏就垫不出。”胡雪岩说,“不巧是巧,有苦难言。”

何谓“不巧是巧”?古应春要多想一想才明白,不巧的事凑在一起,成为巧合,便是“不巧是巧”。细细想去,不巧的事实在很多,第一是市面不景气,银根极紧;第二是,屯丝屯茧这件事,明知早成困局,力求摆脱,但阴错阳差,他的收买新式缫丝厂,为存货找出路的计划,始终未能成功,目前天津、上海都有存丝,但削价求售,亦无买主;第三是左宗棠先为协赈借了二十万银子,如今又要拨付王德榜二十五万两,虽说是转运局的官款,但总是少了一笔可调度的头寸;第四是十一月初五的吉期在即,场面大,开销多,至少还要预备二十万银子;最后就是宓本常私下借客户的名义,提取存款去做南北货生意,照古应春的估计,大概是十万银子左右。“今天十月二十五了。这个月小建,到十一月初五,十天都不到。”胡雪岩说,“这笔头寸摆不平,怎能放心去办喜事。”“小爷叔亦不必着急,到底只有五十万银子,再说,这又不是小爷叔私人的债务,总有办法可想的。”“要想就要早想。”

古应春沉吟了一下说:“如今只有按部就班来,一面催上海道,一面自己来想法子调头寸,如果这两方面都不如意,还有最后一着,请汇丰展期,大不了贴利息。”“这一层我也想到过,就怕人家也同邵小村一样,来一句‘你先垫一垫好了’。我就没有话好说了。”“不会的。洋人公私分明,公家欠的债,他们不会叫私人来垫的。如果他们真的说这样话,小爷叔回他一句:‘我垫不如你垫,以前汇丰要放款给阜康,阜康不想用,还是用了,如今仍旧算阜康跟汇丰借好了。’看他怎么说。”“这话倒也是。”胡雪岩深深点头。“小爷叔愿意这样做,我就先同汇丰去说好了它。小爷叔不就可以放心了?”“慢慢、慢慢!”胡雪岩连连摇手。

原来他有他的顾虑,因为请求展期,无异表示他连五十万银子都无法垫付。这话传出去,砍他的金字招牌,不但左宗棠对他的实力与手腕,会生怀疑,十一月初五那一天,盈门的贺客少不得会谈论这件事,喜事风光,亦将大为减色。“我们先走第一步同第二步。”胡雪岩说,“第一步我来,第二步托你。”

第一步就是到上海道衙门去催问,第二步“自己想法子来调度”。这一步无非督促宓本常去办,古应春因为有过去的芥蒂,不肯做此吃力不讨好,而且可能徒劳无功的事,因而面有难色。“怎么样?”“我想跟小爷叔调一调,头一步归我,第二步小爷叔自己来。”古应春说,“小爷叔催老宓,名正言顺,我来催老宓,他心里不舒服,不会买账的。”“也好。”胡雪岩说,“事情要快了。”“我明天一早就去,上海道衙门我有熟人。”古应春说,“小爷叔明天中午来吃饭,听消息。”“好。”胡雪岩说,“这几天我们早晚都要碰头。”

第二天中午,古应春带来一个极好的消息,各省协助的“西饷”已快收齐了,最早的一笔,在十月初便已汇到。“有这样的事!”胡雪岩大为困惑,“为啥邵小村同我说,一文钱都没有收到?你的消息哪里来的?”“我有个同乡晚辈,早年我照应过他,他现在是上海道衙门电报房的领班。”“那就不错了!”胡雪岩既喜且怒,“邵小村不晓得在打什么鬼主意,我要好好问他一问。”“小爷叔不必如此。我想最好的办法是请左大人打个电报给邵小村。”原来古应春从他同乡晚辈中,另获有很机密的消息,说是李鸿章正在设法打击左宗棠,因而想到,邵友濂对胡雪岩有意留难,是别有用心。但这个消息,未经证实,告诉了胡雪岩,反而会生出是非,只有用左宗棠出面,措词严厉些,带着警告的意味,让邵友濂心生顾忌,在期限之前拨出这笔代收的款子,了却胡雪岩的责任,最为上策。

但胡雪岩又何从去了解他的用心,他仍旧是抱着在左宗棠面前要保持面子的用心。在江宁时,左宗棠原曾问过他,有什么事要他出面,意思就是指上海道代收“西饷”这件事,当时如说请他写封信催一催邵友濂,是很正常的回答,左宗棠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已经回答没有什么事要他费心,而结果仍旧要他出面,这等于作了垫不出五十万银子的表示是一样的。

因此,他这样答说:“不必劳动他老人家了,既然各省都快到齐了,我去催他。”

胡雪岩一向沉得住气,这一次因为事多心烦,竟失去了耐性,气匆匆地去看邵友濂,门上回答:“邵大人视察制造局去了。”吃了个闭门羹,心中越发不快,回到转运局命文案师爷写信给邵友濂,措词很不客气,有点打官腔的味道,而且暗示,邵友濂如果不能如期付款,只好请左宗棠自己来料理了。

这封信送到江海关,立即转送邵友濂公馆,他看了自然有些紧张,因为“不怕官、只怕管”,自洪杨平定后,督抚权柄之重,为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左宗棠是现任两江总督,如果指名严参,再有理也无法申诉,而况实际上确也收到了好几省的“西饷”,靳而不予,也是件说不过去的事。

因此,他很不情愿地作了个决定,将已收到的“西饷”开单送交转运局,为数约四十万两,胡雪岩只须垫十万银子,便可保住他对洋人的信用。

但就在写好复信,正发出之际,来了一个人,使得他的决定整个儿被推翻。

这个人便是盛宣怀,由于筹办电报局大功告成,不但成了李鸿章面前有数的红人,而且亦巴结上了醇亲王的关系。此番是衔李鸿章之命,到上海跟邵友濂来商量,如何“救火”。“救火”是盛宣怀形容挽救眼前局势的一个譬喻,这也是李鸿章的说法,他认为由越南危局引起的中法冲突,他有转危为安的办法,但主战派的行动,却如“纵火”,清流的高调,则是火上浇油。但如火势已灭,虽有助燃的油料,终无所用。意思就是打消了主战的行动,清流便不足畏。

那么,谁是“纵火”者呢?在李鸿章看,第一个就是左宗棠,第二个是彭玉麟。至于西南方面如云贵总督岑毓英等,自有办法可以控制,即使是彭玉麟,倘无左宗棠的支持,亦可设法让他知难而退。换句话说,擒贼擒王,只要将左宗棠压制住,李鸿章就能掌握到整个局势,与法国交涉化干戈为玉帛。“小村兄,你不要看什么‘主战自强’、‘大奋天威’、‘同仇敌忾’,这些慷慨激昂的论调,高唱入云,这不过听得见的声音,其实,听不见的声音,才是真正有力量的声音,中堂如果不是有这些听不见的声音撑腰,他也犯不着跟湘阴作对——湘阴老境颓唐,至多还有三五年的富贵而已,何必容不得他?反过来说,如果容不得他,就一定有非去他不可的缘故在内。小村兄,中堂的心事,你先要明白。”中堂是指李鸿章。

盛宣怀的词令最妙,他将李鸿章对左宗棠的态度,说得忠厚平和,一片恕词,但在邵友濂听来,是非常明白的,李、左之间已成势不两立,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了。“是的。”邵友濂矍然警觉,“我明白。不过,我倒要请问,是哪些听不见的声音?”“第一是当今大权独揽的慈禧皇太后,她辛苦了大半辈子,前两年又生了一场死去活来的大病,你想,五十岁的老太太,哪个不盼望过几年清闲日子的,她哪里要打什么仗?”“既然大权独揽,她说个‘和’字,哪个敢不奉懿旨?”“苦就苦在她什么话都好说,就是这个字说不出口。为啥呢?洪杨戡定大乱,从古以来,垂帘的太后,没有她这样的武功,哪里好向廷臣示弱?再说,清流的论调,又是如此嚣张,只好表面上也唱唱高调,实际上全不是这么回事。”“我懂了,这是说不出的苦。”邵友濂又问,“第二个呢?”“第二个是当政的恭王,他一向主张跟洋人打交道,以和为贵,如今上了年纪,更谈不上什么雄心壮志了。”“英法联军内犯,恭王主和,让亲贵骂他是‘汉奸’,难怪他不敢开口。可是,醇王一向主战,怎么也不做声呢?”“这就是关键所在。如今的醇王,不是当年的醇王了,这几年洋人的坚甲利兵,”盛宣怀停下来笑一笑说,“说起来倒是受了湘阴的教,西征军事顺手,全靠枪炮厉害,这一点湘阴在京时候,跟醇王谈得很详细。醇王现在完全赞成中堂的主张,‘师夷之长以制夷’,正在筹划一个辟旅顺为军港,大办海军的办法,醇王对这件事,热衷得不得了,自然不愿‘小不忍则乱大谋’。”“嗯!嗯!有这三位,中堂足足可以择善固执。”“提到择善固执,还有个人不能忽略。小村,你是出过洋的,你倒说说看,当今之世,论洋务人才,哪个是此中翘楚?”“那当然是玉池老人。连曾侯办洋务都得向他请教。”“玉池老人”是郭嵩焘自署的别号,“曾侯”指驻法钦差大臣曾纪泽。事实上不仅曾纪泽,连李鸿章办洋务亦得向他请教,因为李鸿章虽看得多,却不如郭嵩焘来得透彻,同时亦因为李鸿章虽然亦是翰林,而学问毕竟不如郭嵩焘,发一议,立一论,能够贯通古今中外而无扞格,以李鸿章的口才,来解说郭嵩焘的理论,便越觉得动听了。“现在彭雪琴要请款招兵,王阆青已经在河南招足了四千人,这就是湘阴派出去‘纵火’的人,一旦祸发,立刻就成燎原之势。中堂为此,着急得很,不说别的,只说法国军舰就在吴淞口外好了,人家已经亲口告诉中堂了,随时可以攻制造局,这是北洋的命脉之一,你想,中堂着急不着急?”

听得这话,邵友濂大吃一惊,他总以为中法如有冲突,不在广西,便在云南,如果进攻高昌庙的制造局,便是在上海作战,他是上海道,守土有责,岂不是要亲自上阵跟法国军队对垒?

转念到此心胆俱裂,结结巴巴地说:“上海也有这样的话,我总以为是谣言,哪知道人家亲口告诉了中堂,是真有这回事!”“你也不要着急。”盛宣怀安慰他说,“人家也不是乱来的,只要你不动手,就不会乱挑衅,你要动手了,人家就会先发制人。”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邵友濂立即答说:“无论如何不可让湘阴把火烧起来。放火要有放火的材料,没有美孚牌煤油,没有一划就来的火柴,火就放不起来。杏荪兄,你说是不是?”“一点不错,这就叫釜底抽薪。”“要釜底抽薪,只有一个办法。”邵友濂说,“煤油、火柴都在胡雪岩手里,没有胡雪岩,湘阴想放火也放不成。江宁官场都不大买湘阴的账,他说出话去,多多少少要打折扣,只有一个人,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就是胡雪岩,譬如——”

譬如山东水灾助赈,江宁藩台无法支应,左宗棠向胡雪岩借银二十万,如响斯应,这一回王德榜募兵援越,不但四千杆洋枪由胡雪岩筹划供给,补助路费亦由雪岩负责等等,邵友濂举了好些实例。

结论是要使得左宗棠“纵火”不成,非除去胡雪岩不可。挤兑风潮“本常,”胡雪岩指着邵友濂复他的信说,“你看了这封信就晓得了,人家说得很明白,各省的款子收齐了,马上送过来,限期以前,一定办妥当,误了限期,一切责任由他来负。他到底是上海道,说话算话,不要紧的。”

宓本常看完了信问:“洋人的限期是哪一天?”“放宽十天,只要十一月初十以前付款,就不算违限。”“呃,”宓本常说,“大先生预备啥辰光回杭州?”

这句话问得胡雪岩大为不悦,“十一月初五的好日子。”他说,“今天是十月二十九,你说我应该啥辰光动身回杭州?”

由水路回杭州,用小火轮拖带,至少也要三天。喜期以前,有许多繁文缛节,即便不必由他来料理主持,但必须由他出面来摆个样子,所以无论如何,第二天——十月底一定要动身。

宓本常碰了个钉子,不敢再多说一句,心里却七上八下,意乱如麻,但胡雪岩不知道他的心事,只着重在洋债的限期上。“这件事我当然要预备好。”他说,“限期是十一月初十,我们现在亦不必催邵小村,到了初五六,你去一趟,看有多少银子先领了回来,照我估计,没有九成,也有八成,自己最多垫个十万两银子,事情就可以摆平了。”“是的。”“现在现款还有多少?”

问到这话,宓本常心里又是一跳。胡雪岩已经查过账了,现款还有多少,他心里应该有数,如今提出来,不是明知故问?

这样想着,便忘了回答,胡雪岩便再催问一句:“多少?”“呃!”宓本常说,“大先生不是看过账了?总有四十万上下。”

全上海的存银不过一百万两,阜康独家就有四十万,岂能算少?不过胡雪岩也知道他挪用了一部分,心想,四十万虽不足,三十万应该是有的,垫上十万两银子还不足为忧。

话虽如此,也不妨再问一句:“如果调度不过来,你有什么打算?”

这话就问得怪了!宓本常心想,现银不足,自然是向“联号”调动,无所谓“打算”。他问这话,是否有言外之意?

一时不暇细想,只有先大包大揽敷衍了眼前再说,“不会调度不过来的。上海、汉口、杭州三十三处的收支情形,我都很清楚,垫十万银子,不算回事。”他又加了一句,“宁波两个号子,经常有十几万银子在那里。”

这是为了掩饰他利用客户的名义,挪用存款,“光棍一点就透”,胡雪岩认为他是在暗示,承认他挪用了十几万银子,必要时他会想法子补足。这样就更放心了。

但他不知道,市面上的谣言已很盛了,说胡雪岩摇摇欲坠,一说他跟洋人在丝茧上斗法,已经落了下风,上海虽无动静,但存在天津堆栈里的丝,贱价出售,尚无买主。

又一说便是应付洋债,到期无法清偿。这个传说,又分两种,一种是说,胡雪岩虽好面子,但周转不灵,无法如期交付,已请求洋人展限,尚在交涉之中;又一种说法是,上海道衙门已陆陆续续将各省协饷交付阜康,却为阜康的档手宓本常私下弥补了自己的亏空。

谣言必须有佐证才能取信于人,这佐证是个疑问:胡雪岩十一月初五嫁女儿,而他本人却一直逗留在上海,为什么?

为的是他的“头寸”摆不平。否则以胡雪岩的作风,老早就该回杭州去办喜事了。

这个说法,非常有力,因为人人都能看出这是件大出情理之外的事。但胡雪岩是“财神”,远近皆知,所以大家疑忧虽深,总还有一种想法,既名“财神”,自有他莫测的高深,且等着看一看再说。

看到什么时候呢?十月底,看胡雪岩过得了关过不了关。

这些消息——一半假、一半真,似谣言非谣言的传言,大半是盛宣怀与邵友濂透过汇丰银行传出来的。因此众所瞩目的十月三十那天,有许多人到汇丰银行去打听消息,但更多的人是到阜康钱庄去看动静。“胡大先生在不在?”有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跟阜康的伙计说,“我来看胡大先生。”“胡大先生回杭州了。”“回杭州了?”“是啊!胡府上十一月初办喜事,胡大先生当然要赶回去。”“喔,既然如此,应该早就动身了啊!为啥?”

为啥?这一问谁也无法回答。那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便是盛宣怀所遣派的,散播谣言的使者,他向别人说,胡雪岩看看事情不妙,遁回杭州了。

于是当天下午就有人持着阜康的银票来兑现,第一个来的“凭票付银”五百两,说是要行聘礼,不但要现银,而且最好是刚出炉的“官宝”。阜康的伙计,一向对顾客很巴结,特为到库房里去要了十个簇新的大元宝,其中有几个还贴着红纸剪成的双喜,正就是喜事人家的存款。

第二个来兑现八百两,没有说理由,伙计也不能问理由,这也是常有的事,无足为奇,但第三个就不对了。

这个人是带了一辆板车两个脚夫来的,交到柜上一共七张银票,总数两万一千四百两,像这样大笔兑现银,除非军营发饷,但都是事先有关照的。伙计看苗头不对,赔着笑脸说:“请里面坐,吃杯茶、歇一歇。”“好、好,费你的心。”说完,那人徐步走到客座,接受款待。

这时宓本常已接到报告,觉得事有蹊跷,便赶出来亲自接待,很客气地请教:“贵姓?”“敝姓朱。请教!”“我姓宓,宝盖下面一个必字。”宓本常说,“听说朱先生要兑现银?”“是的。”“两万多现银,就是一千两百多斤,大元宝四百多个,搬起来很不方便。”宓本常又说,“阜康做生意,一向要为主顾打算妥当,不晓得朱先生要这笔现银啥用场,看看能不能汇到哪里?或者照朱先生指定的数目,分开来换票,岂不是省事得多?”“多谢关照。”姓朱的说,“这笔款子,有个无可奈何的用场,我不便奉告。总而言之,人家指定要现银,我就不能不照办。我也知道搬起来很笨重,所以带了车子带了人来的。”

话说到这样,至矣尽矣,宓本常如果再饶一句舌,就等于自己在金字招牌砍了一刀,所以喏喏连声,马上关照开库付银。

银子的式样很多,二万多两不是个小数目,也无法全付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大小拼凑,还要算成色,颇为费事。

银子是装了木箱的,开一箱、验一箱、算一箱、搬一箱,于是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到最后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疑问:莫非阜康的票子都靠不住,所以人家才要提现?

等姓朱的一走,阜康则到了打烊的时候,上了排门吃夜饭,宓本常神情沮丧,食不下咽,勉强吃了半碗饭,站起身来,向几个重要的伙计招招手,到后面楼上他卧室中去密谈。“我看要出鬼!”他问,“现银还有多少?”“一万八千多。”管库的说。“只有一万八千多?”宓本常又问,“应收应解的一共多少?”

于是拿总账跟流水账来看,应收的是外国银行的存款及各钱庄的票据,总共十五万六千多两,应付的只能算各联号通知的汇款,一共七万两左右,开出的银票,就无法计算了。“这样子,今天要连夜去接头。都是大先生的事业,急难相扶,他们有多少现银,开个数目给我,要紧要慢的时候,请他们撑一撑腰。”

所谓“他们”是指胡雪岩在上海所设的典当、丝行、茧行。阜康四个重要伙计,奔走半夜情况大致都清楚了,能够集中的现银,不过十二万两。宓本常将应收应付的账目,重新仔细核算了一下,能够动用的现银,总数是二十三万两左右。“应该是够了。”宓本常说,“只要不出鬼,就不要紧。”他突然想起大声喊道,“阿章、阿章!”

阿章是学徒中的首脑,快要出师了,一向经管阜康的杂务,已经上床了,复又被喊了起来说话。“你‘大仙’供了没有?”“供大仙是初二、十六,今天是月底。”“提前供、提前供!现在就供。”

所谓“大仙”就是狐仙,初二、十六上供,一碗烧酒,十个白灼蛋,酒是现成,蛋要上街去买。时已午夜,敲排门买了蛋来,煮好上供,阿章上床已经两点钟了。

第二天在床上被人叫醒,来叫他的是他的师兄弟小毛,“阿章、阿章!”他气急败坏地说,“真的出鬼了!”“你说啥?”“你听!”

阿章侧耳静听了一下,除了市声以外,别无他异,不由得诧异地问:“你叫我听啥?”“你听人声!”

说破了,果然,人声似乎比往日要嘈杂,但“人声”与“鬼”又何干?“你们去看看,排门还没有卸,主顾已经在排长龙了。”

阿章一听,残余的睡意都吓得无影无踪了,急忙起来,匆匆洗把脸赶到店堂里,只见宓本常仰脸看着高悬在壁的自鸣钟。

钟上指着八点五十分,再有十分钟就要卸排门了,就这时只听宓本常顿一顿足说:“迟开不如早开。开!”

于是刚刚起床的阿章,即时参加工作,排门刚卸下一扇,人群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挤倒在地,阿章大叫:“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幸而巡捕已经赶到,头裹红布的“印度阿三”,上海人虽说司空见惯,但警棍一扬,还是有相当的弹压作用,数百顾客,总算仍旧排好长龙。巡捕中的小头目,上海人称之为“三道头”,进入阜康,操着山东腔的中国话问道:“谁是掌柜?”“是我!”宓本常挺身而出。“你开钱庄?”“钱庄不是阿拉开的,不过归阿拉管。”“只要是你管就好。快把银子搬出来,打发人家走路,免得把市面弄坏。”“银子有的是。三道头,拜托你维持维持秩序,一个一个来。”

三道头点点头,朝柜台外面大声说道:“银子有的是,统通有,一个一个来!”

这一声喊,顾客又安静了些,伙计们都是预先受过叮嘱的,动作尽量放慢,有的拿存折来提存,需要结算利息,那一来就更慢了,站柜台的六个人,一个钟头只料理了四五十个客户,被提走的银子,不到一万,看样子局面可以稳住了。

到了近午时分,来了一个瘦小老者,打开手巾包,将一扣存折递进柜台,口中说道:“提十万。”

声音虽不高,但宓本常听来,恰如焦雷轰顶,急忙亲自赶上来应付,先看折子户名,上写“馥记”二字,暗暗叫一声:“不妙!”“请问贵姓?”“敝姓毛。”“毛先生跟兆馥先生怎么称呼?”“朋友。”“喔,毛先生请里面坐。”“也好。”

姓毛的徐步踏入客座,小徒弟茶烟伺候,等坐定了,宓本常问道:“毛先生是代兆馥先生来提十万银子?”“是的。”“不晓得在什么地方用,请朱先生吩咐下来,好打票子。”“在本地用。”“票子打几张?”

姓毛的抬眼看了一下,慢吞吞地问道:“你是打哪里的票子?”

宓本常一愣,心想自然是打阜康的银票,他这样明知故问,必有缘故在内,因而便探问地说:“毛先生要打哪里的票子?”“汇丰。”

宓本常心里又是一跳,汇丰的存款只有六万多,开十万的支票,要用别家的庄票去补足,按规定当天不能抵用,虽可情商通融,但苦于无法抽空,而且当此要紧关头,去向汇丰讨情面,风声一传,有损信用。

转念到此,心想与其向汇丰情商,何不舍远就近向姓毛的情商,“毛先生,”他说,“可不可以分开来开?”“怎么分法?”“一半汇丰、一半开本号的票子?”

姓毛的微微一笑,“不必了。”他说,“请你把存折还给我。”

宓本常心想,果不其然,是张兆馥耍花样,原来“馥记”便是张兆馥,此人做纱花生意,跟胡雪岩是朋友,宓本常也认识,有一回吃花酒,彼此都有了酒意,为了一个姑娘转局,席面上闹得不大愉快。第二天宓本常酒醒以后,想起来大为不安,特意登门去陪不是,哪知张兆馥淡淡地答了一句:“我是你们东家的朋友,不必如此。”意思是不认他作朋友,如今派人上门来提存,自是不怀好意,不过何以要提又不提了,其中是何蹊跷,费人猜疑。

等将存折接到手,姓毛的说道:“你害我输了东道!”“输了东道?”宓本常问道,“毛先生你同哪位赌东道?赌点啥?”“自然是同张兆馥——”

姓毛的说,这天上午他与张兆馥在城隍庙西园吃茶,听说阜康挤兑,张兆馥说情势可危,姓毛的认为阜康是金字招牌,可保无虞。张兆馥便说阜康在汇丰银行的存款,只怕不足十万,不信的话,可以去试一试,如果阜康能开出汇丰银行十万两的支票,他在长三堂子输一桌花酒,否则便是姓毛的作东。

糟糕到极点了!宓本常心想,晚上这一桌花酒吃下来,明天十里夷场上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传说,阜康在汇丰银行的存款,只得五万银子。

果然出现这样的情况,后果不堪设想,非力挽狂澜不可。宓本常左思右想,反复盘算,终于想到了一条路子,将上海道衙门应缴的协饷先去提了来,存在汇丰,作为阜康的头寸,明天有人来兑现提存,一律开汇丰的支票。

宓本常每回到上海道衙门去催款或打听消息,都找他的一个姓朱的同乡,一见面便问:“你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

宓本常愕然,“为什么我没有工夫?”他反问一句。“听说阜康挤兑。”姓朱的说,“你不应该在店里照料吗?”

宓本常一惊,挤兑的消息已传到上海道衙门,催款的话就难说,但他的机变很快,心想正好用这件事来作借口,“挤兑是说得过分了,不过提存的人比平常多,是真的,这都是十月二十一日的一道上谕,沿江戒严,大家要逃难的缘故。阜康的头寸充足,尽管来提,不要紧。”他紧接着又说,“不过,胡大先生临走交代,要预备一笔款子,垫还洋款,如今这笔款子没有办法如数预备了,要请你老兄同邵大人说一说,收到多少先拨过来,看差多少,我好筹划。”“好!”姓朱的毫不迟疑地说,“你来得巧,我们东家刚到,我先替你去说。”

宓本常满心欢喜,而且不免得意,自觉想出来的这一招很高明,哪知姓朱的很快地就回来了,脸上却有狐疑的神气。“你请放心回去好了。这笔洋款初十到期,由这里直接拨付,阜康一文钱都不必垫。”

宓本常一听变色,虽只是一瞬间的事,姓朱的已看在眼里,越加重了他的疑心,“老宓,我倒问你句话,我们东家怪我,怎么不想一想,阜康现在挤兑,官款拨了过去,替你们填馅子,将来怎么交公账?”他问,“你是不是有这样的打算?”

宓本常哪里肯承认,连连摇手:“没有这话,没有这话!”“真的?”“当然真的,我怎么会骗你。”“我想想你也不会骗我,不然,你等于叫我来‘掮木梢’,就不像朋友了。”

这话在宓本常是刺心的,唯有赔笑道谢,告辞出来,脚步都软了,仿佛阜康是油锅火山等着他去跳似的。

回到阜康,他是从“灶披间”的后面进去的,大门外人声鼎沸,闻之心惊,进门未几,有个姓杜的伙计拦住他说:“宓先生,你不要到前面去!”“为啥?”“刚才来了两个大户,一个要提二十五万、一个要提十八万,我说上海的头寸,这年把没有松过,我们档手调头寸去了,他说明天再来。你一露面,我这话就不灵了。”

山穷水尽的宓本常真有柳暗花明之乐,心想说老实话也是个搪塞法子,这姓杜的人很能干,站柜台的伙计,以他为首,千斤重担他挑得动,不如就让他来挑一挑。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不错!你就用这话来应付,你说请他们放心,我们光是丝就值几百万银子,大家犯不着来挤兑。”“我懂。”杜伙计说,“不过今天过去了,明天要有交代。”“那两个大户明天再来,你说我亲自到宁波去提现款,要五天工夫。”宓本常又说,“我真的要到宁波去一趟,现在就动身。”“要吃中饭了,吃了饭再走。”“哪里还吃得下饭。”宓本常拍拍他的肩,“这里重重托你。等这个风潮过去了,我要在大先生面前好好保荐你。”

哪知道午后上门的客户更多了,大户也不比上午的两个好说话,人潮汹涌、群情愤慨,眼看要出事故,巡捕房派来的那个“三道头”追问宓本常何在,姓杜的只好说实话:“到宁波去了。”“这里怎么办?”

谁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有阿章说了句:“只好上排门。”绝地求生

螺蛳太太已经上床了,丫头红儿来报,中门上传话进来,说阜康的档手谢云青求见。“这时候——”螺蛳太太的心蓦地里往下一落,莫非胡雪岩得了急病?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太太!”红儿催问,“是不是叫他明天早上来?”“不,”螺蛳太太说,“问问他,有什么事?”“只说上海有电报来。”“到底什么事呢?去问他。”螺蛳太太转念,不是急事,不会此刻求见,既是急事,就不能耽误工夫,当即改口,“开中门,请谢先生进来。”她又加了一句,“不要惊动了老太太。”

红儿一走,别的丫头服伺螺蛳太太起床,穿着整齐,由丫头簇拥着下了楼。

她也学会了矫情镇物的工夫,心里着急,脚步却依旧稳重,走路时裙幅几乎不动——会看相的都说她的“走相”主贵,她本人亦颇矜持,所以怎么样也不肯乱了脚步。

那谢云青礼数一向周到,望见螺蛳太太的影子,老远就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地等候着,直到一阵香风飘来,闻出是螺蛳太太所用的外国香水,方始抬头作揖,口中说道:“这样子夜深来打扰,实在过意不去。”“请坐。”螺蛳太太左右看了一下,向站在门口的丫头发话,“你们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客人来了,也不倒茶。”“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我接得一个消息,很有关系,不敢不来告诉四太太。”“喔,请坐了谈。”说着,她摆一摆手,自己先在上首坐了下来。“是这样的。”谢云青斜欠着身子落座,声音却有些发抖了,“刚刚接到电报,上海挤兑,下半天三点钟上排门了。”

螺蛳太太心头一震,“没有弄错吧!”她问。“不会弄错的。”谢云青又说,“电报上又说,宓本常人面不见,据说是到宁波去了。”“那么,电报是哪个打来的呢?”“古先生。”

古应春打来的电报,绝不会错,螺蛳太太表面镇静,心里乱得头绪都握不住,好一会儿才问:“大先生呢?”“大先生想来是在路上。”“怎么会有这种事?”螺蛳太太自语似的说,“宓本常这样子能干的人,怎么会撑不住,弄成这种局面?”

谢云青无以为答,只搓着手说:“事情很麻烦,想都想不到的。”

螺蛳太太蓦地打了个寒噤,力持平静地问:“北京不晓得怎么样?”“天津当然也有消息了,北京要晚一天才晓得。”谢云青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明天这个关,只怕很难过。”

螺蛳太太陡觉双肩有股无可比拟的巨大压力,何止千斤之重?她想摆脱这股压力,但却不敢,因为这副无形中的千斤重担,如果她挑不起来,会伤及全家,而要想挑起来,且不说力有未逮,只一动念,便已气馁,可是紧接着便是伤及全家,特别是伤及胡雪岩的信誉,因而只有咬紧牙关,全力撑持着。“大先生在路上。”她说,“老太太不敢惊动,另外一位太太是拿不出主意的,谢先生,你有什么好主意?”

谢云青原是来讨主意的,听得这话,只有苦笑。他倒是有个主意,却不敢说出来,沉默了一会,依旧是螺蛳太太开口。“谢先生,照你看,明天一定会挤兑?”“是的。”“大概要多少银子才能应付?”“这很难说。”谢云青说,“阜康开出去的票子,光是我这里就有一百四十多万,存款就更加多了。”“那么钱庄里现银有多少呢?”“四十万上下。”

螺蛳太太考虑又考虑之后说:“有四十万现银,我想撑一两天总撑得住,那时候大先生已经回来了。”

谢云青心想,照此光景,就胡雪岩回来了,也不见得有办法,否则上海的阜康何至于“上排门”,不过这话不便直说,他只问道:“万一撑不住呢?”

这话如能答得圆满,根本就不必谢云青夤夜求见女东家,“谢先生,”螺蛳太太反问道,“你说,万一撑不住会怎么样?”“会出事,会伤人。”谢云青说,“譬如说,早来的、手长的,先把现银提走了,后来的一落空,四太太你倒设身处地想一想,心里火不火?”

这是个不必回答的疑问,螺蛳太太只说:“请你说下去。”“做事情最怕犯众怒,一犯众怒,官府都弹压不住,钱庄打得粉碎不说,只怕还会到府上来吵,吵成什么样子,就难说了。”

螺蛳太太悚然而惊,勉强定一定心,从头细想了一遍说:“犯众怒是因为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不公平了!索性大家都没有,倒也是一种公平。谢先生,你想呢?”“四太太,”谢云青平静地说,“你想通了。”“好!”螺蛳太太觉得这副千斤重担,眼前算是挑得起来了,“明天不开门,不过要对客户有个交代。”“当然,只说暂时歇业,请客户不必惊慌。”“意思是这个意思,话总要说得婉转。”“我明白。”谢云青又说,“听说四太太同德藩台的内眷常有往来的?”

德藩台是指浙江藩司德馨,字晓峰,此人在旗,与胡雪岩的交情很深,所以两家内眷,常有往还。螺蛳太太跟德馨的一个宠妾且是“拜把子”的姐妹。“不错。”螺蛳太太问,“怎么样?”“明天一早,请四太太到藩台衙门去一趟,最好能见着德藩台,当面托一托他,有官府出面来维持,就比较容易过关了。”“好的,我去。”螺蛳太太问,“还有什么应该想到,马上要做的?”

一直萦绕在螺蛳太太心头的一个难题是:这样一个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大变化,要不要跟大太太说?

胡家中门以内是“一国三公”的局面,凡事名义上是老太太主持,好比慈禧太后的“垂帘听政”,大太太仿佛恭亲王,螺蛳太太就像前两年去世的沈桂芬。曾经有个姓吴的翰林,写过一首诗,题目叫做“小姑叹”,将由山西巡抚内调入军机的沈桂芬,比作归宁的小姑,深得母欢,以致当家的媳妇,大权旁落,一切家务都由小姑秉承母命而行。如果说天下是满洲人的天下,作为满洲人的沈桂芬,确似归宁或者居孀的姑奶奶,越俎代庖在娘家主持家务。胡家的情形最相像的一点是,老太太喜欢螺蛳太太,就像慈禧太后宠信沈桂芬那样,每天“上朝”——一早在胡老太太那里商量这天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通常都是螺蛳太太先提出来,胡老太太认可,或者胡老太太问到,螺蛳太太提出意见来商量,往往言听计从,决定之后才由胡老太太看着大太太问一句:“你看呢?”有时甚至连这句话都不问。

但是,真正为难的事是不问胡老太太的,尤其是坏消息,更要瞒住。螺蛳太太的做法是,能作主就作主了,不能作主问胡雪岩。倘或胡雪岩不在而必要作主,这件事又多少有责任,或许会受埋怨时,螺蛳太太就会跟大太太去商量,这样做并不是希望大太太会有什么好办法拿出来,而是要她分担责任。

不过这晚上谢云青来谈的这件事是太大了,情形也太坏了,胡老太太如果知道了,会受惊吓,即令是大太太,只怕也会急出病来。但如不告诉她,自己单独作了决定,这个责任实在担不起,告诉她呢,不能不考虑后果——谢云青说得不错,如今要把局势稳住,自己先不能乱,外面谣言满天飞都还不要紧,倘由胡家的人说一句撑不下去的话,那就一败涂地,无药可救了。“太太!”

螺蛳太太微微一惊,抬眼看去,是大丫头阿云站在门口,她如今代替了瑞香的地位,成为螺蛳太太最信任的心腹,此时穿一件玫瑰紫软缎小套夹,揉一揉惺忪的倦眼,顿时面露惊讶之色。“太太没有睡过?”“嗯!”螺蛳太太说,“倒杯茶我喝。”

阿云去倒了茶,一面递,一面说:“红儿告诉我,谢先生半夜里来见太太——”“不要多问。”螺蛳太太略有些不耐烦地挥着手。

就这时更锣又响,晨钟亦动,阿云回头望了一眼,失惊地说:“五点钟了,太太再不睡,天就要亮了。今天‘大冰太太’来吃第十三只鸡,老太太特为关照,要太太也陪,再不睡一会,精神怎么够?”

杭州的官宦人家称媒人为“大冰老爷”,女媒便是“大冰太太”,作媒叫做“吃十三只半鸡“,因为按照六礼的程序,自议婚到嫁娶,媒人往还于乾坤两宅,须十三趟之多,每来应以盛馔相飨,至少也要杀鸡款待,而笑媒人贪嘴,花轿出发以前,还要来扰一顿,不过匆匆忙忙只来得及吃半只鸡,因而谓之为“吃十三只半鸡”。这天是胡三小姐的媒人,来谈最后的细节,下一趟来便是十一月初五花轿到门之前吃半只鸡的时候了。

螺蛳太太没有接她的话,只叹口气说:“三小姐也命苦。”紧接着又说,“你到梦香楼去看看,那边太太醒了没有?如果醒了,说我要去看她。”“此刻?”“当然是此刻。”螺蛳太太有些发怒,“你今天早上怎么了?话都听不清楚!”

阿云不敢做声,悄悄地走了,大太太住的梦香楼很有一段路,所以直到螺蛳太太喝完一杯热茶,阿云方始回来,后面跟着大太太的心腹丫头阿兰。“梦香楼太太正好醒了,叫我到床前问:啥事情?我说:不清楚。她问:是不是急事?我说:这时候要谈,想来是急事。她就叫阿兰跟了我来问太太。”

螺蛳太太虽知大太太的性情一向迟缓,但又何至于到此还分不出轻重,只好叹口气将阿兰唤了进来说:“你回去跟太太说,一定要当面谈,我马上去看她。”

一起到了梦香楼,大太太已经起床,正在吸一天五次第一次水烟。“你倒真早!”她说,“而且打扮好了。”“我一夜没有睡。”

大太太将已燃着的纸煤吹熄,抬眼问道:“为啥?”

螺蛳太太不即回答,回头看了看说:“阿兰,你们都下楼去,不叫不要上来。”

阿兰愣了一下,将在屋子里收拾床铺里衣服的三个丫头都带了出去,顺手关上房门。

螺蛳太太却直到楼梯上没有声响了,方始开口:“谢云青半夜里上门要看我。他收到上海的电报,阜康‘上排门了’。”

大太太一时没有听懂,心想上排门打烊,不见得要打电报来,念头尚未转完,蓦地省悟,“你说阜康倒了?”她问。“下半天的事,现在宓本常人面不见。”“老爷呢?”“在路上。”“那一定是没有倒以前走的。有他在,不会倒。”大太太说了这一句,重又吹燃纸煤,“呼噜噜、呼噜噜”地,水烟吸个不停。

螺蛳太太心里奇怪,想不到她真沉得住气,看起来倒是应该跟她讨主意了,“太太,”她问,“谢云青来问,明天要不要卸排门?”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等候大太太的反应。

有“上排门”这句话在先,“卸排门”当然就是开门做生意的意思,大太太反问一句:“是不是怕一卸排门就上不上了?”“当然。”“那么你看呢?”“我看与其让人家逼倒,还不如自己倒。不是,不是!”螺蛳太太急忙更正,“暂停营业,等老爷回来再说。”“也只好这样子。老爷不晓得啥辰光到?”“算起来明天下半天总可以到了。”“到底是明天,还是今天?”“喔,我说错了,应该是今天。”“今天!”大太太惋惜地说,“就差今天这一天。”

她的意思是,胡雪岩如能早到一天,必可安渡难关,而螺蛳太太却没有这样的信心。到底是结发夫妻,对丈夫这样信任得过,可是没有用!她心里在说,要应付难关,只怕你还差得远。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又起了争强好胜之心,也恢复了她平时处事有决断的样子,“太太,”她首先声明,“这副担子现在是我们两个人来挑,有啥事情,我们商量好了办,做好做坏,是两个人的责任。”“我明白。你有啥主意,尽管拿出来,照平常一样。”

照平常一样,就是螺蛳太太不妨独断独行。

当然此刻应该尊重她的地位,所以仍是商量的语气。“我想,这个消息第一个要瞒紧老太太,等一下找内外男女总管来交代,是你说,还是我说?”“你说好了。”“说是我说,太太也要在场。”“我会到。”“今天中上午请大冰太太。”螺蛳太太又说,“老太太的意思,要我也要陪,我看只好太太一个人做主人了,我要到藩台衙门去一趟。”“是去看他们二姨太?”“不光是她,我想还要当面同德藩台说一说,要在那里等,中午只怕赶不回来。”螺蛳太太提醒她说,“老太太或者会问。”“问起来怎么说?”“德藩台的大小姐,不是‘选秀女’要进京了。就说德太太为这件事邀我去商量。”“噢!我晓得了。”

螺蛳太太站起身来说:“太太请换衣服吧!我去把她们叫拢来。”“叫拢来”的是胡家的七个管家四男三女,要紧的是三个女管家,因为男管家除非特别情形,不入中门,不怕他们会泄漏消息。

见面的地方是在靠近中门的一座厅上,胡家下人称之为“公所”,男女总管有事商量都在此处,逢年过节,或者有什么重要话要交代,螺蛳太太也常用到这个地方。但像这天要点了蜡烛来说话,却还是头一遭。

因此,每一个人都有一种没来由的恐惧,而且十一月的天气,冷汛初临,那些男女总管的狐裘,竟挡不住彻骨的晓寒,一个个牙齿都在抖战。

两行宫灯,引导着正副两太太冉冉而至,进了厅堂,两人在一张大圆桌后面坐了下来,卸下玄狐袖筒,阿兰与阿云将两具金手炉送到她们手里,随即又由小丫头手里接过金水烟袋开始装烟。“不要!”螺蛳太太向阿云摇一摇手,又转脸看一看大太太。“你说吧!”

于是螺蛳太太咳嗽一声,用比平时略为低沉的声音说:“今天初二,大后天就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大家多辛苦,一切照常。”“多辛苦”是应该的,“一切照常”的话由何而来?一想到此,素来有咳嗽毛病的老何妈,顿觉喉头发痒,大咳特咳。

大家都憎厌地望着她,以至于老何妈越发紧张,咳得越凶,但螺蛳太太却是涵养功深,毫无愠色,“阿云,”她说,“你倒杯热茶给老何妈。”

不用她吩咐,早有别的小丫头倒了茶来,并轻声问道:“要不要搀你老人家到别处去息一息?”“马上就会好的。”螺蛳太太听见了,这样阻止,又问咳已止住的老何妈,“你的膏滋药吃了没有?”“还没有。”老何妈赔笑说道,“三小姐的喜事,大家都忙,今年的膏滋药,我还没有去配呢!”“你不是忙,是懒,”螺蛳太太喊一声,“阿高!”“在。”“你叫人替老何妈去配四服膏滋药,出我的账好了。”

阿高是专管“外场”形同采办的一个主管,当下答一声:“是。”

等老何妈道过谢,螺蛳太太又说:“你们都是胡家的老人,都上了年纪了,应该进进补,有空就到庆余堂去看看蔡先生,请他开个方子,该配几服,都算公账。”

这种“恩典”是常有的,照例由年纪最大,在胡家最久的福生领头称谢,但却不免困惑,这样冷的黎明时分把大家“叫拢来”,只为了说这几句话?

当然不是!不过看螺蛳太太好整以暇的神情,大家原有的那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倒是减轻了好些。

再度宣示的螺蛳太太,首先就是解答存在大家心头的疑惑,“为啥说一切照常,莫非本来不应该照常的?话也可以这样子说,因为昨天上海打来一个电报,市面不好,阜康要停两天——”

说到这里,她特为停下来,留意大家的反应——反应不一,有的无动于衷,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根本不了解这件事是如何不得了;有的却脸色如死,显然认为败落已经开始了;有的比较沉着,脸色肃穆地等待着下文,只有一个人,就是跑“外场”管采办的阿高,形神闪烁,眼珠滴溜溜地转个不定,螺蛳太太记在心里了。“昨天晚上谢先生告诉我,问我讨办法,我同太太商量过了,毛病出在青黄不接的当口,正好老爷在路上。老爷一回来就不要紧了。你们大家都是跟老爷多年的人,总晓得老爷有老爷的法子。是不是?”“是。”福生代表大家回答,“老爷一生不晓得经过多少大风大浪,这一回也难不倒他的。”“就是当口赶得不好!”螺蛳太太接口道,“如今好比一只大船,船老大正好在对岸,我们要把这只船撑过去,把他接到船上,由他来掌舵,这只船一定可以稳下来,照样往前走。现在算是我同太太在掌舵,撑到对岸这一点把握还有,不过大家要帮同太太的忙。”“请两位太太吩咐。”仍然是由福生接话。“有句老古话,叫做‘同舟共济’,一条船上不管多少人,性命只有一条,要死大家死,要活大家活,这一层大家要明白。”“是。”有几个人同声答应。“遇到风浪,最怕自己人先乱,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一个要回头、一个要照样向前,意见一多会乱,一乱就要翻船。所以大家一定要稳下来。”螺蛳太太略停一停问说,“哪个如果觉得船撑不到对岸,想游水回来,上岸逃生的尽管说。”

当然不会有人,沉默了一会,福生说道:“请螺蛳太太说下去。”“既然大家愿意同船合命,就一定要想到,害人就是害己。我有几句话,大家听好,第一,不准在各楼各厅,尤其是老太太那里去谈这件事。”“是!”“第二,俗语说的‘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你们自己先不要到处去乱说,如果有人来打听这件事,要看对方的情形,不相干的人,回答他一句:‘不晓得。’倘或情分深,也是关心我们胡家的,不妨诚诚恳恳安慰他们几句,市面上一时风潮,不要紧的。”

看大家纷纷点头或者颇能领悟的表情,螺蛳太太比较放心了,接着宣布第三件事。

第三件事仍旧是用一句俗语开头:“俗语说‘树大招风’,大家平时难免有得罪了人的地方,所以阜康不下排门,一定会有人高兴,或者乘此机会出点什么花样。‘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听见有人在说闲话,不必理他们,倘或发现有人出花样,悄悄儿来告诉我,只要查实了确有其事,来通风报信的人,我私下有重赏。”说到这里,螺蛳太太回头叫一声,“阿云!”“在这里。”阿云从她身后转到她身旁。“不管是哪一个,如果到中门上说要见我,都由你去接头,有啥话你直接来告诉我,如果泄漏了,唯你是问,你听明白了没有?”

不但阿云听明白了,所有的人亦都心里有数,只要告密就有重赏,不过一定要跟螺蛳太太的心腹阿云接头,不但不会泄漏机密,而且话亦一定能够不折不扣地转达。“太太有没有什么话交代?”螺蛳太太转脸问说。

大太太点点头,吸完一袋水烟,拿手绢抹一抹口说:“这里就数福生经的事多,长毛造反以前,福生就在老爷身边了,三起三落的情形都在他眼里。福生,你倒说说看,老爷是怎样子起来的?”“老爷——”福生咳嗽一声,清一清喉咙说,“老爷顶厉害的是,从不肯认输,有两回大家看他输定了,哪晓得老爷像下棋,早就有人马埋伏在那里,‘死棋肚子里出仙着’。这一回,老爷一定也有棋在那里,不过我们不晓得,等老爷一回来就好了。”“你们都听见了。”大太太说,“三小姐的好日子马上到了,大家仍旧高高兴兴办喜事,‘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你们只当没有这桩事情好了。”

未到中午,好像杭州城里都已知道阜康钱庄“出毛病了”!“卖朝报”的人也很不少——奔走相告,杭州人谓之“卖朝报”。固然有的是因为这是从洪杨平定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新闻,但更多的人是由于利害相关,胡雪岩的事业太多了,跟他直接间接发生关系的人,不知道多少,最着急的是公济典总管唐子韶的姨太太月如,原来先是有胡家周围的人,以胡家为目标在做生意,螺蛳太太很不赞成,但胡雪岩认为“肥水不落外人田”,而且做生意是各人自由,无可厚非。这样久而久之,成了一种风气,月如见猎心喜,也做过一回生意,那是胡老太太做生日,大排筵席,杭州厨子这一行中有名的几乎一网打尽,月如跟一个孙厨合作,包了一天,赚了四百多两银子,非常得意。这回胡三小姐出阁,喜筵分五处来开,除了头等客人,由胡家的厨子自行备办以外,其余四处都找人承办,阿高跟唐子韶走得很近,月如当然相熟,托他设法包了一处,午晚两场,一共要开一百二十桌,仍旧跟孙厨合作,一个出力,一个垫本,如今阜康一出毛病,胡三小姐的喜事,不会再有那么大的排场了。

月如家住公济典后面,公济典跟阜康只隔几间门面,所以阜康不卸排门,挤兑的人陆续而来,高声叫骂的喧嚣情形,月如听得很清楚,正在心惊肉跳,想打发人去找孙厨来商量时,哪知孙厨亦已得到消息,赶了来了。“你的海货发了没有?”“昨天就泡在水里去发了。”孙厨答说,“不然怎么来得及。”“好!这一来鱼翅、海参都只好自己吃了。”“怎么三小姐的喜事改日子了?”“就不改,排场也不会怎么大了!”月如又说,“就算排场照常,钱还不知道收得到收不到呢。”

孙厨一听愣住了,“那一来,我请了二十个司务,怎么交代?”他哭丧着脸说。

月如一听有气,但不能不忍,因为原是讲好了,垫本归她,二十名司务的工钱,原要她来负责,不能怪孙厨着急。“唐姨太,”孙厨问说,“你的消息总比我们灵吧,有没有听说胡大先生这回是为啥出毛病?”“我哪里晓得?我还在梳头,听见外面人声,先像苍蝇‘嗡嗡嗡’地飞,后来像潮水‘哗哗哗’流,叫丫头出去一打听,才晓得阜康开门以来,第一回不卸排门做生意。到后来连公济典都有人去闹了。”月如又问,“你在外头听见啥?”“外头都说,这回胡大先生倒掉,恐怕爬不起来了!爬得高,掉得重,财神跌跤,元宝满地滚,还不是小鬼来捡个干净?等爬起来已经两手空空,变成‘赤脚财神’。”

光是谓之“赤脚”,财神连双鞋都没有了,凄凉可知,月如叹口气说:“真不晓得是啥道理,会弄成这个样子。”“从前是靠左大人,现在左大人不吃香,直隶总督李中堂当道,有人说,胡大先生同李中堂不和,他要跌倒了,李中堂只会踹一脚,不会拉一把。”“这些我也不大懂。”月如把话拉回来,“谈我们自己的事,我是怕出了这桩没兴的事,胡家的喜事,马马虎虎,退了我们的酒席。”“真的退了我们的酒席,倒好了,就怕喜事照办,酒席照开,钱收不到。”“这,”月如不以为然,“你也太小看胡大先生了,就算财神跌倒,难道还会少了我们的酒席钱!”“不错!他不会少,就怕你不好意思去要。”孙厨说道,“唐姨太你想,那时候乱成什么样子,你就是好意思去要,也不晓得同哪个接头。”

一听这话,月如好半晌做声不得,最后问说:“那么,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现在,”孙厨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说,“第一要弄清楚,喜事是不是照常?”“我想一定照常。胡大先生的脾气我晓得的。”“喜事照常,酒席是不是照开?”“那还用得着说。”“不!还是要说一句,哪个说,跟哪个算账,唐姨太,我看你要赶紧去寻高二爷,说个清楚。”“高二爷”是指阿高。这提醒了月如,阿高虽未见得找得到,但不妨到“府里”去打听打听消息。

月如近年来难得进府。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怕见旧日伙伴,原是烧火丫头,不道“飞上枝头作凤凰”,难免遭人妒嫉,有的叫她“唐姨太”,有的叫她“唐师母”,总不如听人叫月如来得顺耳。尤其是从她出了新闻以后,她最怕听的一句话就是,“老爷这两天有没有到你那里吃饭?”

这天情势所逼,只好硬着头皮去走一趟,由大厨房后门进府,旁边一间敞厅,是各房仆妇丫头到大厨房来提开水、聚会之地,这天长条桌上摆着两个大箩筐,十几个丫头用裁好的红纸在包“桂花糖”——杭州大小人家嫁娶都要讨“桂花糖”吃,白糖加上桂花,另用玫瑰、薄荷的浆汁染色,用小模子制成各种花样,每粒拇指大小,玲珑精致,又好吃、又好玩,是孩子们的恩物。

胡三小姐出阁,在方裕和定制了四百公斤加料的桂花糖,这天早晨刚刚送到,找了各房丫头来帮忙。进门之处恰好有个在胡老太太那里管烛火香蜡的丫头阿菊,与月如一向交好,便往里缩了一下,拍拍长条桌说:“正好来帮忙。”

月如便挨着她坐了下来,先抬眼看一看,熟识的几个都用眼色默然地打了招呼,平时顶爱讲话的,这天亦不开口,各人脸上,当然亦不会有什么笑容。

见此光景,月如亦就不敢高声说话了,“三小姐的喜事,会不会改日子?”她先问她最关心的一件事。“你不看仍旧在包桂花糖。”阿菊低声答说,“今朝天蒙蒙亮,大太太、螺蛳太太在‘公所’交代,一切照常。”“怎么会出这种事?”月如问说,“三小姐怎么样?有没有哭?”“哭?为啥?跟三小姐啥相干?”“大喜日子,遇到这种事,心里总难过的。”“难过归难过,要做新娘子,哪里有哭的道理?不过,”阿菊说道,“笑是笑不出来的。”“你看,阿菊,”月如将声音压得极低,“要紧不要紧?”“什么要紧不要紧?”“我是说会不会——”“会不会倒下来是不是?”阿菊摇摇头,“恐怕难说。”“会倒?”月如吃惊地问,“真的?”“你不要这样子!”阿菊白了她一眼,“螺蛳太太最恨人家大惊小怪。”

月如也自知失态,改用平静的声音说:“你从哪里看出来的,说不定会倒?”“人心太坏!”

话中大有文章,值得打听,但是来不及开口,月如家的一个老妈子赶了来通知,唐子韶要她赶紧回家。“那几张当票呢?”唐子韶问。

月如开了首饰箱,取出一叠票,唐子韶一张一张细看。月如虽也认得几个字,但当票上那笔“鬼画符”的草书,只字不识,看他捡出三张摆在一边,便即问道:“是些啥东西?”

原来唐子韶在公济典舞弊的手法,无所不用其极,除了在满当货上动手脚以外,另外一种是看满当的日期已到,原主未赎,而当头珍贵,开单子送进府里,“十二楼”中的姨太太,或许看中了要留下来,便以“挂失”为名,另开一张当票;此外还有原主出卖,或者来路不明,譬如“扒儿手”扒来,甚至小偷偷来的当票,以极低的价钱收了下来,都交给月如保管,看情形取赎。

这捡出来的三张,便是预备赎取的,一张是一枚帽花,极大极纯的一块波斯祖母绿,时价值两千银子,只当了五百两;一张是一副银台面,重六百两,却当不得六百银子,因为回炉要去掉“火耗”,又说它成色不足,再扣去利息,七折八扣下来,六百两银子减掉一半,只当三百两,可是照样打这么一副,起码要一千银子。

第三张就更贵重了,是一副钻镯,大钻十二、小钻六十四,不算镶工,光是金刚钻就值八千两银子,只当得二千两,是从一个小毛贼那里花八千两银子买来的,第二天,原主的听差气急败坏来挂失,唐子韶亲自接待,说一声:“实在很对不起,已经有人来赎走了。”拿出当票来看,原主都说“不错”,但问到是什么人来赎的,又是一声:“实在对不起,不晓得。”天下十八省的当铺,规矩是一样的,认票不认人,来人只好垂头丧气去回复主人。“这三张票子赶紧料理。”唐子韶说,“阜康存了许多公款,从钱塘、仁和两县到抚台衙门,都有权来封典当,不赎出来,白白葬送在里面。”“阜康倒了,跟公济典有啥关系?”“亏你问得出这种话!只要是胡大先生的产业都可以封。”说完,唐子韶匆匆忙忙地去了。

月如送他到门口,顺便看看热闹。她家住在后街,来往的人不多,但前面大街上人声嘈杂,却听得很清楚,其中隐隐有鸣锣喝道之声,凝神静听,果然不错,月如想起刚才唐子韶说过的话,不由得一惊,莫非官府真的来封阜康钱庄与公济典了?

她的猜测恰好相反,由杭州府知府吴云陪着来的藩司德馨,不是来封阜康的门,而是劝阜康开门营业。

原来这天上午,螺蛳太太照谢云青的建议,特地坐轿到藩司衙门去看德藩台的宠妾。相传这座衙门是南宋权相秦桧的住宅,又说门前两座石栏围绕的大池,隐藏着藩库的水门,池中所养的大鼋,杭州人称之为“癞头鼋”,便是用来看守藩库水门的,这些传说,虽难查证,但“藩司前看癞头鼋”,是杭州城里市井中的一景,却是亘百数十年不改。螺蛳太太每次轿子经过,看池边石栏上,或坐或倚的人群,从未有何感觉,这天却似乎觉得那些闲人指指点点,都在说她:“喏,那轿子里坐的就是胡大先生的螺蛳太太,财神跌倒,变成赤脚,螺蛳太太也要抛头露面来求人家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心里酸酸的,突然觉得眼眶发热,赶紧拭去眼泪,强自把心定下来,自己对自己说,不要紧的!无论如何自己不可先摆出着急的样子。

于是她将平日来了以后的情形回忆了一下,警惕着一切如常,不能有甚异样的态度。

由于她那乘轿子格外华丽,更由于她平时出手大方,所以未进侧门以前,不待执帖家人上前通报,便有德藩台的听差迎了出来,敞开双扉,容她的轿子沿着正厅西面的甬道,在花园入口处下轿。

德藩台的宠妾,名叫莲珠,在家行二,她们是换帖姐妹,莲珠比螺蛳太太大一岁,所以称之为二姐,莲珠唤她四妹,出来迎接时,像平时一样,彼此叫应了略作寒暄,但一进屋尚未坐定,莲珠的神情就不一样了。“四妹,”她执着螺蛳太太的手,满腹疑惑地问,“是怎么回事?一早听人说,阜康不开门,我说没有的事,刚刚我们老爷进来,我问起来才知道上海的阜康倒了,这里挤满了人,怕要出事。我们老爷只是叹气,我也着急,到底要紧不要紧?”

这一番话说得螺蛳太太心里七上八下,自己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但力持镇静,不过要像平常那样有说有笑,却怎么样也办不到了。“怎么不要紧?一块金字招牌,擦亮来不容易,要弄脏它很方便。”螺蛳太太慢条斯理地说,“怪只怪我们老爷在路上,上海、杭州两不接头,我一个女人家,就抛头露面,哪个来理我?说不得只好来求藩台了。”“以我们两家的交情,说不上一个求字。”莲珠唤来一个丫头说,“你到中门上传话给阿福,看老爷会客完了,马上请他进来。”

阿福是德馨的贴身跟班,接到中门上传来的消息,便借装水烟袋之便,悄悄在德馨耳际说了一句:“姨太太请。”

德馨有好几个妾,但不加区别仅称“姨太太”便是指莲珠。心想她有什么要紧事,等不及他回上房吃午饭时谈?一定是胡家的事。这样想着,便对正在会见的一个候补道说:“你老哥谈的这件案子,兄弟还不十分清楚,等我查过了再商量吧!”

接着不由分说,端一端茶碗,花厅廊上的听差,便高唱一声:“送客!”将那候补道硬生生地撵走了。

看“手本”,还有四客要接见,三个是候补知县,一个是现任海宁州知州,他踌躇了一会,先剔出两个手本,自语似的说:“这两位,今天没工夫了。”

阿福取手本来一看,其中一个姓刘送过很大的一个门包,便即说道:“这位刘大老爷是姨太太交代过的。”“交代什么?”“刘大老爷想讨个押运明年漕米的差使,姨太太交代,老爷一定要派。”“既然一定要派,就不必见了。”“那么,怎么样回他?”“叫他在家听信好了。”“是。”“这一位,”德馨拿起另一份手本,沉吟了一下,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连海宁州知州的手本,一起往外一推,“说我人不舒服,都请他们明天再来。”

说完,起身由花厅角门回到上房,径自到了莲珠那里,螺蛳太太一见急忙起身,裣衽为礼。德馨跟胡雪岩的交情很厚,私底下管他叫“胡大哥”,对螺蛳太太便叫“罗四姐”,他一开口便问:“罗四姐,雪岩什么时候回来?”“今天下半天。”“唉!”他顿一顿足说,“就差这么一天工夫。”

意思是胡雪岩只要昨天到,今天的局面就不会发生。螺蛳太太不知道他能用什么办法来解消危机,但愿倾全力相助的心意是很明显的。

患难之际,格外容易感受他人的好意,于是螺蛳太太再一次裣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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