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的冬天(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25 10:56:43

点击下载

作者:老舍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济南的冬天

济南的冬天试读:

第一章 济南的冬天

济南是抱在小山里的;到了秋天,小山上的草色在黄绿之间,松是绿的,别的树叶差不多都是红与黄的。就是那没树木的山上,也增多了颜色——日影、草色、石层,三者能配合出种种的条纹,种种的影色。配上那光暖的蓝空,我觉到一种舒适安全,只想在山坡上似睡非睡的躺着,躺到永远。

春风

济南与青岛是多么不相同的地方呢!一个设若比作穿肥袖马褂的老先生,那一个便应当是摩登的少女。可是这两处不无相似之点。拿气候说吧,济南的夏天可以热死人,而青岛是有名的避暑所在;冬天,济南也比青岛冷。但是,两地的春秋颇有点相同。济南到春天多风,青岛也是这样;济南的秋天是长而晴美,青岛亦然。

对于秋天,我不知应爱哪里的:济南的秋是在山上,青岛的是海边。济南是抱在小山里的;到了秋天,小山上的草色在黄绿之间,松是绿的,别的树叶差不多都是红与黄的。就是那没树木的山上,也增多了颜色——日影、草色、石层,三者能配合出种种的条纹,种种的影色。配上那光暖的蓝空,我觉到一种舒适安全,只想在山坡上似睡非睡的躺着,躺到永远。青岛的山——虽然怪秀美——不能与海相抗,秋海的波还是春样的绿,可是被清凉的蓝空给开拓出老远,平日看不见的小岛清楚的点在帆外。这远到天边的绿水使我不愿思想而不得不思想;一种无目的的思虑,要思虑而心中反倒空虚了些。济南的秋给我安全之感,青岛的秋引起我甜美的悲哀。我不知应当爱哪个。

两地的春可都被风给吹毁了。所谓春风,似乎应当温柔,轻吻着柳枝,微微吹皱了水面,偷偷的传送花香,同情地轻轻掀起禽鸟的羽毛。济南与青岛的春风都太粗猛。济南的风每每在丁香海棠开花的时候把天刮黄,什么也看不见,连花都埋在黄暗中,青岛的风少一些沙土,可是狡猾,在已很暖的时节忽然来一阵或一天的冷风,把一切都送回冬天去,棉衣不敢脱,花儿不敢开,海边翻着愁浪。

两地的风都有时候整天整夜的刮。春夜的微风送来雁叫,使人似乎多些希望。整夜的大风,门响窗户动,使人不英雄的把头埋在被子里;即使无害,也似乎不应该如此。对于我,特别觉得难堪。我生在北方,听惯了风,可也最怕风。听是听惯了,因为听惯才知道那个难受劲儿。它老使我坐卧不安,心中游游摸摸的,干什么不好,不干什么也不好。它常常打断我的希望:听见风响,我懒得出门,觉得寒冷,心中渺茫。春天仿佛应当有生气,应当有花草,这样的野风几乎是不可原谅的!我倒不是个弱不禁风的人,虽然身体不很足壮。我能受苦,只是受不住风。别种的苦处,多少是在一个地方,多少有个原因,多少可以设法减除;对风是干没办法。总不在一个地方,到处随时使我的脑子晃动,像怒海上的船。它使我说不出为什么苦痛,而且没法子避免。它自由的刮,我死受着苦。我不能和风去讲理或吵架。单单在春天刮这样的风!可是跟谁讲理去呢?苏杭的春天应当没有这不得人心的风吧?我不准知道,而希望如此。好有个地方去“避风”呀!

想北平

设若让我写一本小说,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害怕,因为我可以捡着我知道的写,而躲开我所不知道的。让我单摆浮搁的讲一套北平,我没办法。北平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觉太少了,虽然我生在那里,一直到廿七岁才离开。以名胜说,我没到过陶然亭,这多可笑!以此类推,我所知道的那点只是“我的北平”,而我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

可是,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我爱我的母亲。怎样爱?我说不出。在我想作一件事讨她老人家喜欢的时候,我独自微微的笑着;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言语是不够表现我的心情的,只有独自微笑或落泪才足以把内心揭露在外面一些来。我之爱北平也近乎这个。夸奖这个古城的某一点是容易的,可是那就把北平看得太小了。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粘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

真愿成为诗人,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啊!我不是诗人!我将永远道不出我的爱,一种像由音乐与图画所引起的爱。这不但是辜负了北平,也对不住我自己,因为我的最初的知识与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是这古城所赐给的。我不能爱上海与天津,因为我心中有个北平。可是我说不出来!

伦敦,巴黎,罗马与堪司坦丁堡,曾被称为欧洲的四大“历史的都城”。我知道一些伦敦的情形;巴黎与罗马只是到过而已;堪司坦丁堡根本没有去过。就伦敦,巴黎,罗马来说,巴黎更近似北平——虽然“近似”两字要拉扯得很远——不过,假使让我“家住巴黎”,我一定会和没有家一样的感到寂苦。巴黎,据我看,还太热闹。自然,那里也有空旷静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旷;不像北平那样既复杂而又有个边际,使我能摸着——那长着红酸枣的老城墙!面向着积水潭,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是的,北平也有热闹的地方,但是它和太极拳相似,动中有静。巴黎有许多地方使人疲乏,所以咖啡与酒是必要的,以便刺激;在北平,有温和的香片茶就够了。

论说巴黎的布置已比伦敦罗马匀调的多了,可是比上北平还差点事儿。北平在人为之中显出自然,几乎是什么地方既不挤得慌,又不太僻静:最小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与树;最空旷的地方也离买卖街与住宅区不远。这种分配法可以算——在我的经验中——天下第一了。北平的好处不在处处设备得完全,而在它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气;不在有好些美丽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围都有空闲的地方,使它们成为美景。每一个城楼,每一个牌楼,都可以从老远就看见。况且在街上还可以看见北山与西山呢!

好学的,爱古物的,人们自然喜欢北平,因为这里书多古物多。我不好学,也没钱买古物。对于物质上,我却喜爱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花草是种费钱的玩艺,可是此地的“草花儿”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钱而种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么,可是到底可爱呀。墙上的牵牛,墙根的靠山竹与草茉莉,是多么省钱省事而也足以招来蝴蝶呀!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黄瓜,菠菜等等,大多数是直接由城外担来而送到家门口的。雨后,韭菜叶上还往往带着雨时溅起的泥点。青菜摊子上的红红绿绿几乎有诗似的美丽。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与北山来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枣,柿子,进了城还带着一层白霜儿呀!哼,美国的橘子包着纸;遇到北平的带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

是的,北平是个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产生的花,菜,水果,这就使人更接近了自然。从它里面说,它没有像伦敦的那些成天冒烟的工厂;从外面说,它紧连着园林,菜圃与农村。采菊东篱下,在这里,确是可以悠然见南山的;大概把“南”字变个“西”或“北”,也没有多少了不得的吧。像我这样的一个贫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能享受一点清福了。

好,不再说了吧;要落泪了,真想念北平呀!

吊济南

从民国十九年七月到二十三年秋初,我整整的在济南住过四载。在那里,我有了第一个小孩,即起名为“济”。在那里,我交下不少的朋友:无论什么时候我从那里过,总有人笑脸地招呼我;无论我到何处去,那里总有人惦念着我。在那里,我写成了《大明湖》,《猫城记》,《离婚》,《牛天赐传》,和收在《赶集》里的那十几个短篇。在那里,我努力地创作,快活地休息……四年虽短,但是一气住下来,于是事与事的联系,人与人的交往,快乐与悲苦的代换,便显明地在这一生里自成一段落,深深地印划在心中;时短情长,济南就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它介乎北平与青岛之间。北平是我的故乡,可是这七年来,我不是住济南,便是住青岛。在济南住呢,时常想念北平;及至到了北平的老家,便又不放心济南的新家。好在道路不远,来来往往,两地都有亲爱的人,熟悉的地方;它们都使我依依不舍,几乎分不出谁重谁轻。在青岛住呢,无论是由青去平,还是自平返青,中途总得经过济南。车到那里,不由的我便要停留一两天。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等名胜,闭了眼也曾想出来,可是重游一番总是高兴的:每一角落,似乎都存着一些生命的痕迹;每一小小的变迁,都引起一些感触;就是一风一雨也仿佛含着无限的情意似的。

讲富丽堂皇,济南远不及北平;讲山海之胜,也跟不上青岛。可是除了北平青岛,要在华北找个有山有水,交通方便,既不十分闭塞,而生活程度又不过高的城市,恐怕就得属济南了。况且,它虽是个大都市,可是还能看到朴素的乡民,一群群的来此卖货或买东西,不像上海与汉口那样完全洋化。它似乎真是稳立在中国的文化上,城墙并不足拦阻住城与乡的交往;以善作洋奴自夸的人物与神情,在这里是不易找到的。这使人心里觉得舒服一些。一个不以跳舞开香槟为理想的生活的人,到了这里自自然然会感到一些平淡而可爱的滋味。

济南的美丽来自天然,山在城南,湖在城北。湖山而外,还有七十二泉,泉水成溪,穿城绕郭。可惜这样的天然美景,和那座城市结合到一处,不但没得到人工的帮助而相得益彰,反而因市设的敷衍而淹没了丽质。大路上灰尘飞扬,小巷里污秽杂乱,虽然天色是那么清明,泉水是那么方便,可是到处老使人憋得慌。近来虽修成几条柏油路,也仍旧显不出怎么清洁来。至于那些名胜,趵突泉左右前后的建筑破烂不堪,大明湖的湖面已化作水田,只剩下几道水沟。有人说,这种种的败陋,并非因为当局不肯努力建设,而是因为他们爱民如子,不肯把老百姓的钱都花费在美化城市上。假若这是可靠的话,我们便应当看见老百姓的钱另有出路,在国防与民生上有所建设。这个,我们却没有看见。这笔账该当怎么算呢?况且,我们所要求的并不是高楼大厦,池园庭馆,而是城市应有的卫生与便利。假若在城市卫生上有相当的设施,到处注意秩序与清洁,这座城既有现成的山水取胜,自然就会美如画图,用不着浪费人工财力。

这倒并非专为山水喊冤,而是借以说明许多别的事。济南的多少事情都与此相似,本来可以略加调整便有可观,可是事实上竟废弛委弃,以至一切的事物上都罩着一层灰土。这层灰土下蠕蠕微动着一群可好可坏的人,隐覆着一些似有若无的事;不死不生,一切灰色。此处没有崭新的东西,也没有彻底旧的东西,本来可以令人爱护,可是又使人无法不伤心。什么事都在动作,什么可也没照着一定的计划作成。无所拒绝,也不甘心接受,不易见到有何主张的人,可也不易见到很讨厌的人,大家都那么和气一团,敷敷衍衍,不易捉摸,也没什么大了不起。有电灯而无光,有马路而拥挤不堪,什么都有,什么也都没有,恰似暮色微茫,灰灰的一片。

按理说,这层灰色是不应当存到今日的,因为五卅惨案的血还鲜红的在马路上,城根下,假若有记性的人会闭目想一会儿。我初到济南那年,那被敌人击破的城楼还挂着“勿忘国耻”的破布条在那儿含羞的立着。不久,城楼拆去,国耻布条也被撤去,同被忘掉。拆去城楼本无不可,但是别无建设或者就是表示着忘去烦恼最为简便;结果呢,敌人今日就又在那里唱凯歌了。

在我写《大明湖》的时候,就写过一段:在千佛山上北望济南全城,城河带柳,远水生烟,鹊华对立,夹卫大河,是何等气象。可是市声隐隐,尘雾微茫,房贴着房,巷联着巷,全城笼罩在灰色之中。敌人已经在山巅投过重炮,轰过几昼夜了,以后还可以随时地重演一次;第一次的炮火既没能打破那灰色的大梦,那么总会有一天全城化为灰烬,冲天的红焰赶走了灰色,烧完了梦中人灰色的城,灰色的人,一切是统制,也就是因循,自己不干,不会干,而反倒把要干与会干的人的手捆起来;这是死城!此书的原稿已在上海随着“一·二八”的毒火殉了难,不过这一段的大意还没有忘掉,因为每次由市里到山上去,总会把市内所见的灰色景象带在心中,而后登高一望,自然会起了忧思。湖山是多么美呢,却始终被灰色笼罩着,谁能不由爱而畏,由失望而颤抖呢?

再说,破碎的城楼可以拆去,而敌人并未曾退出;眼不见心不烦,可是小鬼们就在眼前,怎能疏忽过去,视而不见呢?敌人的医院,公司,铺户,旅馆,分散在商埠各处。哪一个买卖也带“白面”,即使不是专售,也多少要预备一些,余利作为妇女与孩子们的零钱。大批的劣货垄断着市场,零整批发的吗啡白面毒化着市民,此外还不时的暗放传染病的毒菌,甚至于把他们国内穿残的破裤烂袄也整船的运来销卖。这够多么可怕呢?可是我们有目无睹,仍旧逍遥自在;等因奉此是唯一的公事,奉命唯谨落个好官,我自为之,别无可虑。人家以经济吸尽我们的血,我们只会加捐添税再抽断老百姓的筋。对外讲亲善,故无抵制;对内讲爱民,而以大家不出声为感戴。敌人的炮火是厉害的,敌人的经济侵略是毒辣的,可是我们的捆束百姓的政策就更可怕。济南是久已死去,美丽的湖山只好默然蒙羞了!

平日对敌人的经济侵略不加防范,还可以用有心无力或事关全国为词。及至敌军已深入河北,而大家依旧安闲自在,就太可怪了。山东的富力为江北各省之冠,人民既善于经营,又强壮耐苦。有这样的才力与人力,假若稍有准备,即使不能把全省防御得如铜墙铁壁至少也得教敌人吃很大的苦头,方能攻入。可是,济南是省会,既系灰色,别处就更无可说的了。济南为全省的脑府,而实际上只是空空的一个壳儿,并无脑子。这个空壳子响一响便是政治,四面低低的回应便算办了事情。计划、科学、文化、人才,都是些可疑的名词,因为它们不是那空壳子所能了解的。反之,随便响一响,从心所欲正好见出权威。济南是必须死的,而且必不可免的累及全省。

这里一点无意去攻击任何人;追悔不如更新,我们且揭过这一页去吧。灰色的济南,可爱的济南,已被敌人的炮火打碎。可是湖山难改,我们且去用血把它刷新重建个美丽庄严的新都市。别矣济南!那是一场恶梦!再会面时,你将是清醒的合理的,以人民的力量筑成而归人民享用的。我将看到那城河更多一些绿柳,柳荫下有白石的小凳,任人休息。我将看见破旧的城墙变为宽坦的马路,把乡郊与城市打成一家;在城里可望见南山的果林,在乡间可以知道城内的消息。我将看到大明湖还田为湖,有十顷白莲。我将看见趵突泉改为浴场,游泳着健壮的青年男女。我将看见马鞍山前后有干百烟囱,用着博山的煤,把胶东的烟叶制成金丝,鲁北的棉花织成细布,泰山的樱桃,莱阳的梨,肥城的蜜桃,制成精美的罐头;烟台的葡萄与苹果酿成美酒,供给全国的同胞享用。还有那已具雏型的造钟制钢,玻璃磁器,绵绸花边等等工业,都能合理的改进发展,富国裕民。我希望济南成为全省真正的脑府,用多少条公路,几条河流,和火车电话,把它的智慧热诚的清醒的串送到东海之滨与泰山之麓。挣扎吧,济南!失去一城,无关于最后的胜负。今日之泪是悔认昨日之非;有此觉悟,便能打好明日的主意。济南,今日之死是脱胎换骨,取得新的生命;那明湖上的新蒲绿柳自会有我们重来欣赏啊!

青蓉略记

今年八月初,陈家桥一带的土井已都干得滴水皆无。要水,须到小河湾里去“挖”。天既奇暑,又没水喝,不免有些着慌了。很想上缙云山去“避难”,可是据说山上也缺水。正在这样计无从出的时候,冯焕章先生来约同去灌县与青城。这真是福自天来了!

八月九日晨出发。同行者还有赖亚力与王冶秋二先生,都是老友,路上颇不寂寞。在来凤驿遇见一阵暴雨,把行李打湿了一点,临时买了一张席子遮在车上。打过尖,雨已晴,一路平安的到了内江。内江比二三年前热闹得多了,银行和饭馆都新增了许多家。傍晚,街上挤满了人和车。次晨七时又出发,在简阳吃午饭。下午四时便到了成都。天热,又因明晨即赴灌县,所以没有出去游玩。夜间下了一阵雨。

十一日早六时向灌县出发,车行甚缓,因为路上有许多小渠。路的两旁都有浅渠,流着清水;渠旁便是稻田:田埂上往往种着薏米,一穗穗的垂着绿珠。往西望,可以看见雪山。近处的山峰碧绿,远处的山峰雪白,在晨光下,绿的变为明翠,白的略带些玫瑰色,使人想一下子飞到那高远的地方去。还不到八时,便到了灌县。城不大,而处处是水,像一位身小而多乳的母亲,滋养着川西坝子的十好几县。住在任觉五先生的家中。孤零零的一所小洋房,两面都是雪浪激流的河,把房子围住,门前终日几乎没有一个行人,除了水声也没有别的声音。门外有些静静的稻田,稻子都有一人来高。远望便见到大面青城雪山,都是绿的。院中有一小盆兰花,时时放出香味。

青年团正在此举行夏令营,一共有千名以上的男女学生,所以街上特别的显着风光。学生和职员都穿汗衫短裤(女的穿短裙),赤脚着草鞋,背负大草帽,非常的精神。张文白将军与易君左先生都来看我们,也都是“短打扮”,也就都显着年轻了好多。夏令营本部在公园内,新盖的礼堂,新修的游泳池;原有一块不小的空场,即作为运动和练习骑马的地方。女学生也练习马术,结队穿过街市的时候,使居民们都吐吐舌头。

灌县的水利是世界闻名的。在公园后面的一座大桥上,便可以看到滚滚的雪水从离堆流进来。在古代,山上的大量雪水流下来,非河身所能容纳,故时有水患。后来,李冰父子把小山硬凿开一块,水乃分流——离堆便在凿开的那个缝子的旁边。从此双江分灌,到处划渠,遂使川西平原的十四五县成为最富庶的区域——只要灌县的都江堰一放水,这十几县便都不下雨也有用不完的水了。城外小山上有二王庙,供养的便是李冰父子。在庙中高处可以看见都江堰的全景。在两江未分的地方,有驰名的竹索桥。距桥不远,设有鱼嘴,使流水分家,而后一江外行,一江入离堆,是为内外江。到冬天,在鱼嘴下设阻碍,把水截住,则内江干涸,可以淘滩。春来,撤去阻碍,又复成河。据说,每到春季开水的时候,有多少万人来看热闹。在二王庙的墙上,刻着古来治水的格言,如深淘滩,低作堰……等。细细玩味这些格言,再看着江堰上那些实际的设施,便可以看出来,治水的诀窍只有一个字——“软”。水本力猛,遇阻则激而决溃,所以应低作堰,使之轻轻漫过,不至出险。水本急流而下,波涛汹涌,故中设鱼嘴,使分为二,以减其力;分而又分,江乃成渠,力量分散,就有益而无损了。作堰的东西只是用竹编的篮子,盛上大石卵。竹有弹性,而石卵是活动的,都可以用“四两拨千斤”的劲儿对付那惊涛骇浪。用分化与软化对付无情的急流,水便老实起来,乖乖的为人们灌田了。

竹索桥最有趣。两排木柱,柱上有四五道竹索子,形成一条窄胡同儿。下面再用竹索把木板编在一处,便成了一座悬空的,随风摇动的,大桥。我在桥上走了走,虽然桥身有点动摇,虽然木板没有编紧,还看得到下面的急流,——看久了当然发晕——可是绝无危险,并不十分难走。

治水和修构竹索桥的方法,我想,不定是经过多少年代的试验与失败,而后才得到成功的。而所谓文明者,我想,也不过就是能用尽心智去解决切身的问题而已。假若不去下一番功夫,而任着水去泛滥,或任着某种自然势力兴灾作祸,则人类必始终是穴居野处,自生自灭,以至灭亡。看到都江堰的水利与竹索桥,我们知道我们的祖先确有不甘屈服而苦心焦虑的去克服困难的精神。可是,在今天,我们还时时听到看到各处不是闹旱便是闹水,甚至于一些蝗虫也能教我们去吃树皮草根。可怜,也可耻呀!我们连切身的衣食问题都不去设法解决,还谈什么文明与文化呢?

灌县城不大,可是东西很多。在街上,随处可以看到各种的水果,都好看好吃。在此处,我看到最大的鸡卵与大蒜大豆。鸡蛋虽然已卖到一元两角一个,可是这一个实在比别处的大着一倍呀。雪山的大豆要比胡豆还大。雪白发光,看着便可爱!药材很多,在随便的一家小药店里,便可以看到雷震子,贝母,虫草,熊胆,麝香,和多少说不上名儿来的药物。看到这些东西,使人想到西边的山地与草原里去看一看。啊,要能到山中去割几脐麝香,打几匹大熊,够多威武而有趣呀!

物产虽多,此地的物价可也很高。只有吃茶便宜,城里五角一碗,城外三角,再远一点就卖两角了。青城山出茶,而遍地是水,故应如此。等我练好辟谷的工夫,我一定要搬到这一带来住,不吃什么,只喝两碗茶,或者每天只写二百字就够生活的了。

在灌县住了十天。才到青城山去。山在县城西南,约四十里。一路上,渠溪很多,有的浑黄,有的清碧:浑黄的大概是上流刚下了大雨。溪岸上往往有些野花,在树荫下幽闲的开着。山口外有长生观,今为荫堂中学校舍;秋后,黄碧野先生即在此教书。入了山,头一座庙是建福宫,没有什么可看的。由此拾阶而前,行五里,为天师洞——我们即住于此。由天师洞再往上走,约三四里,即到上清宫。天师洞、上清宫是山中两大寺院,都招待游客,食宿概有定价,且甚公道。

从我自己的一点点旅行经验中,我得到一个游山玩水的诀窍:“风景好的地方,虽然古迹,也值得来,风景不好的地方,纵有古迹,大可以不去。”古迹,十之八九,是会使人失望的。以上清宫和天师洞两大道院来说吧,它们都有些古迹,而一无足观。上清宫里有鸳鸯井,也不过是一井而有二口,一方一圆,一干一湿;看它不看,毫无关系。还有麻姑池,不过是一小方池浊水而已。天师洞里也有这类的东西,比如洗心池吧,不过是很小的一个水池;降魔石呢,原是由山崖裂开的一块石头,而硬说是被张天师用剑劈开的。假若没有这些古迹,这两座庙子的优美自然一点也不减少。上清宫在山头,可以东望平原,青碧千顷;山是青的,地也是青的,好像山上的滴翠慢慢流到人间去了的样子。在此,早晨可以看日出,晚间可以看圣灯;就是白天没有什么特景可观的时候,登高远眺,也足以使人心旷神怡。天师洞,与上清宫相反,是藏在山腰里,四面都被青山环抱着,掩护着,我想把它叫作“抱翠洞”,也许比原名更好一些。

不过,不管庙宇如何,假若山林无可观,就没有多大意思,因为庙以庄严整齐为主,成不了什么很好的景致。青城之值得一游,正在乎山的本身也好;即使它无一古迹,无一大寺,它还是值得一看的名山。山的东面倾斜,所以长满了树木,这占了一个“青”字。山的西面,全是峭壁千丈,如城垣,这占了一个“城”字。山不厚,由“青”的这一头转到“城”的那一面,只须走几里路便够了。山也不算高。山脚至顶不过十里路。既不厚,又不高,按说就必平平无奇了。但是不然。它“青”,青得出奇,它不像深山老峪中那种老松凝碧的深绿,也不像北方山上的那种东一块西一块的绿,它的青色是包住了全山,没有露着山骨的地方;而且,这个笼罩全山的青色是竹叶,楠叶的嫩绿,是一种要滴落的,有些光泽的,要浮动的,淡绿。这个青色使人心中轻快,可是不敢高声呼唤,仿佛怕把那似滴未滴,欲动未动的青翠惊坏了似的。这个青色是使人吸到心中去的,而不是只看一眼,夸赞一声便完事的。当这个青色在你周围,你便觉出一种恬静,一种说不出,也无须说出的舒适。假若你非去形容一下不可呢,你自然的只会找到一个字——幽。所以,吴稚晖先生说:“青城天下幽”。幽得太厉害了,便使人生畏;青城山却正好不太高,不太深,而恰恰不大不小的使人既不畏其旷,也不嫌它窄;它令人能体会到“悠然见南山”的那个“悠然”。

山中有报更鸟,每到晚间,即梆梆的呼叫,和柝声极相似,据道人说,此鸟不多,且永不出山。那天,寺中来了一队人,拿着好几枝猎枪,我很为那几只会击柝的小鸟儿担心,这种鸟儿有个缺欠,即只能打三更——梆,梆梆——无论是傍晚还是深夜,它们老这么叫三下。假若能给它们一点训练,教它们能从一更报到五更,有多么好玩呢!

白日游山,夜晚听报更鸟,“悠悠”的就过了十几天。寺中的桂花开始放香,我们恋恋不舍的离别了道人们。

返灌县城,只留一夜,即回成都。过郫县,我们去看了看望丛祠;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可是很清幽,王法勤委员即葬于此。

成都的地方大,人又多,若把半个多月的旅记都抄写下来,未免太麻烦了。拣几项来随便谈谈吧。(一)成都文协分会:自从川大迁开,成都文协分会因短少了不少会员,会务曾经有过一个时期不大旺炽。此次过蓉,分会全体会员举行茶会招待,到会的也还有四十多人,并不太少。会刊——《笔阵》——也由几小页扩充到好十几页的月刊,虽然月间经费不过才有百元钱。这样的努力,不能不令人钦佩!可惜,开会时没有见到李劼人先生,他上了乐山。《笔阵》所用的纸张,据说,是李先生设法给捐来的;大家都很感激他;有了纸,别的就容易办得多了。会上,也没见到圣陶先生,可是过了两天,在开明分店见到。他的精神很好,只是白发已满了头。他的少爷们,他告诉我,已写了许多篇小品文,预备出个集子,想找我作序,多么有趣的事啊!郭子杰先生、陶雄先生都约我吃饭,牧野先生陪着我游看各处,还有陈翔鹤、车瘦舟诸先生约我聚餐——当然不准我出钱——都在此致谢。瞿冰森先生和中央日报的同仁约我吃真正成都味的酒席,更是感激不尽。(二)看戏:吴先忧先生请我看了川剧,及贾瞎子的竹琴,德娃子的洋琴,这是此次过蓉最快意的事。成都的川剧比重庆的好得多,况且我们又看的是贾佩之,肖楷成,周慕莲,周企何几位名手,就更觉得出色了。不过,最使我满意的,倒还是贾瞎子的竹琴。乐器只有一鼓一板,腔调又是那么简单,可是他唱起来仿佛每一个字都有些魔力,他越收敛,听者越注意静听,及至他一放音,台下便没法不喝彩了。他的每一个字像一个轻打梨花的雨点,圆润轻柔;每一句是有声有色的一小单位;真是字字有力,句句含情。故事中有多少人,他要学多少人,忽而大嗓,忽而细嗓,而且不只变嗓,还要咬音吐字各尽其情;这真是点本领!希望再有上成都去的机会。多听他几次!(三)看书:在蓉,住在老友侯宝璋大夫家里。虽是大夫,他却极喜爱字画。有几块闲钱,他便去买破的字画;这样,慢慢的他已收集了不少四川先贤的手迹。这样,他也就与西玉龙街一带的古玩铺及旧书店都熟识了。他带我去游玩,总是到这些旧纸堆中来。成都比重庆有趣就在这里——有旧书摊儿可逛。买不买的且不去管,就是多摸一摸旧纸陈篇也是快事啊。真的,我什么也没买,书价太高。可是,饱了眼福也就不虚此行。一般的说,成都的日用品比重庆的便宜一点,因为成都的手工业相当的发达,出品既多,同业的又多在同一条街上售货,价格当然稳定一些。鞋、袜、牙刷、纸张什么的,我看出来,都比重庆的相因着不少。旧书虽贵,大概也比重庆的便宜,假若能来往贩卖,也许是个赚钱的生意。不过,我既没发财的志愿,也就不便多此一举,虽然贩卖旧书之举也许是俗不伤雅的吧。(四)归来:因下雨,过至中秋前一日才动身返渝。中秋日下午五时到陈家桥,天还阴着。夜间没有月光,马马虎虎的也就忘了过节。这样也好,省得看月思乡,又是一番难过!

一些印象

济南的秋天是诗境的。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城楼,有狭窄的古石路,有宽厚的石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红袍绿裤的小妞儿。你的幻想中要是这么个境界,那便是个济南。设若你幻想不出——许多人是不会幻想的——请到济南来看看吧。

请你在秋天来。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终年给你预备着的。可是,加上济南的秋色,济南由古朴的画境转入静美的诗境中了。这个诗意秋光秋色是济南独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瑞士,把春天的赐给西湖,秋和冬的全赐给了济南。秋和冬是不好分开的,秋睡熟了一点便是冬,上帝不愿意把它忽然唤醒,所以作个整人情,连秋带冬全给了济南。

诗的境界中必须有山有水。那么,请看济南吧。那颜色不同,方向不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发的不同了。以颜色说吧,山腰中的松树是青黑的,加上秋阳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浅的颜色,把旁边的黄草盖成一层灰中透黄的阴影。山脚是镶着各色条子的,一层层的,有的黄,有的灰,有的绿,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儿。山顶上的色儿也随着太阳的转移而不同。山顶的颜色不同还不重要,山腰中的颜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几句诗。山腰中的颜色是永远在那儿变动,特别是在秋天,那阳光能够忽然清凉一会儿,忽然又温暖一会儿,这个变动并不激烈,可是山上的颜色觉得出这个变化,而立刻随着变换。忽然黄色更真了一些,忽然又暗了一些,忽然像有层看不见的薄雾在那儿流动,忽然像有股细风替“自然”调合着彩色,轻轻的抹上一层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儿。有这样的山,再配上那蓝的天,晴暖的阳光;蓝得像要由蓝变绿了,可又没完全绿了;晴暖得要发燥了,可是有点凉风,正像诗一样的温柔;这便是济南的秋。况且因为颜色的不同,那山的高低也更显然了。高的更高了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棱角曲线在晴空中更真了,更分明了,更瘦硬了。看山顶上那个塔!

再看水。以量说,以质说,以形式说,哪儿的水能比济南?有泉——到处是泉——有河,有湖,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么清,全是那么甜,哎呀,济南是“自然”的Sweetheart吧?大明湖夏日的莲花,城河的绿柳,自然是美好的了。可是看水,是要看秋水的。济南有秋山,又有秋水,这个秋才算个秋,因为秋神是在济南住家的。先不用说别的,只说水中的绿藻吧。那份儿绿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绿色,恐怕没有别的东西能比拟的。这种鲜绿全借着水的清澄显露出来,好像美人借着镜子鉴赏自己的美。是的,这些绿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为谁看的。它们知道它们那点绿的心事,它们终年在那儿吻着水皮,做着绿色的香梦。淘气的鸭子,用黄金的脚掌碰它们一两下。浣女的影儿,吻它们的绿叶一两下。只有这个,是它们的香甜的烦恼。羡慕死诗人呀!

在秋天,水和蓝天一样的清凉。天上微微有些白云,水上微微有些波皱。天水之间,全是清明,温暖的空气,带着一点桂花的香味。山影儿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虚幻的吻着。山儿不动,水儿微响。那中古的老城,带着这片秋色秋声,是济南,是诗。

要知济南的冬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到了齐大,暑假还未曾完。除了太阳要落的时候,校园里不见一个人影。那几条白石凳,上面有枫树给张着伞,便成了我的临时书房。手里拿着本书,并不见得念;念地上的树影,比读书还有趣。我看着:细碎的绿影,夹着些小黄圈,不定都是圆的,叶儿稀的地方,光也有时候透出七棱八角的一小块。小黑驴似的蚂蚁,单喜欢在这些光圈上慌手忙脚的来往过。那边的白石凳上,也印着细碎的绿影,还落着个小蓝蝴蝶,抿着翅儿,好像要睡。一点风儿,把绿影儿吹醉,散乱起来;小蓝蝶醒了懒懒的飞,似乎是作着梦飞呢;飞了不远,落下了,抱住黄蜀菊的蕊儿。看着,老大半天,小蝶儿又飞了,来了个楞头磕脑的马蜂。

真静。往南看,千佛山懒懒的倚着一些白云,一声不出。往北看,围子墙根有时过一两个小驴,微微有点铃声。往东西看,只看见楼墙上的爬山虎。叶儿微动,像竖起的两面绿浪。往下看,四下都是绿草。往上看,看见几个红的楼尖。全不动。绿的,红的,上上下下的,像一张画,颜色固定,可是越看越好看。只有办公处的大钟的针儿,偷偷的移动,好似唯恐怕叫光阴知道似的,那么偷偷的动,从树隙里偶尔看见一个小女孩,花衣裳特别花哨,突然把这一片静的景物全刺激了一下;花儿也更红,叶儿也更绿了似的;好像她的花衣裳要带这一群颜色跳舞起来。小女孩看不见了,又安静起来。槐树上轻轻落下个豆瓣绿的小虫,在空中悬着,其余的全不动了。

园中就是缺少一点水呀!连小麻雀也似乎很关心这个,时常用小眼睛往四下找;假如园中,就是有一道小溪吧,那要多么出色。溪里再有些各色的鱼,有些荷花!哪怕是有个喷水池呢,水声,和着枫叶的轻响,在石台上睡一刻钟,要作出什么有声有色有香味的梦!花木够了,只缺一点水。

短松墙觉得有点死板,好在发着一些松香;若是上面绕着些密罗松,开着些血红的小花,也许能减少一些死板气儿。园外的几行洋槐很体面,似乎缺少一些小白石凳。可是继而一想,没有石凳也好,校园的全景,就妙在只有花木,没有多少人工作的点缀,砖砌的花池咧,绿竹篱咧,全没有;这样,没有人的时候,才真像没有人,连一点人工经营的痕迹也看不出;换句话说,这才不俗气。

啊,又快到夏天了!把去年的光景又想起来;也许是盼望快放暑假吧。快放暑假吧!把这个整个的校园,还交给蜂蝶与我吧!太自私了,谁说不是!可是我能念着树影,给诸位作首不十分好,也还说得过去的诗呢。

学校南边那块瓜地,想起来叫人口中出甜水;但是懒得动;在石凳上等着吧,等太阳落了,再去买几个瓜吧。自然,这还是去年的话;今年那块地还种瓜吗?管他种瓜还是种豆呢,反正白石凳还在那里,爬山虎也又绿起来;只等玫瑰开呀!玫瑰开,吃粽子,下雨,晴天,枫树底下,白石凳上,小蓝蝴蝶,绿槐树虫,哈,梦!再温习温习那个梦吧。

有诗为证,对,印象是要有诗为证的;不然,那印象必是多少带点土气的。我想写“春夜”,多么美的题目!想起这个题目,我自然的想作诗了。可是,不是个诗人,怎办呢;这似乎要“抓瞎”——用个毫无诗味的词儿。新诗吧?太难;脑中虽有几堆“呀,噢,唉,喽”和那俊美的“;”,和那珠泪滚滚的“!”。但是,没有别的玩艺,怎能把这些宝贝缀上去呢?此路不通!旧诗?又太死板,而且至少有十几年没动那些七庚八葱的东西了;不免出丑。

到底硬联成一首七律,一首不及六十分的七律;心中已高兴非常,有胜于无,好歹不论,正合我的基本哲学。好,再作七首,共合八首;即便没一首“通”的吧,“量”也足惊人不是?中国地大物博,一人能写八首春夜,呀!

唉!湿膝病又犯了,两膝僵肿,精神不振,终日茫然,饭且不思,何暇作诗,只有大喊拉倒,予无能为矣!只凑了三首,再也凑不出。

想另作一篇散文吧,又到了交稿子的时候;况且精神不好,其影响于诗与散文一也;散了吧,好歹的那三首送进去,爱要不要;我就是这个主意!反正无论怎说,我是有诗为证:(一)多少春光轻易去?无言花鸟夜如秋。东风似梦微添醉,小月知心只照愁!柳样诗思情入影,火般桃色艳成羞。谁家玉笛三更后?山倚疏星人倚楼。(二)一片闲情诗境里,柳风淡淡柝声凉。山腰月少青松黑,篱畔光多玉李黄。心静渐知春似海,花深每觉影生香。何时买得田千顷,遍种梧桐与海棠!(三)且莫贪眠减却狂,春宵月色不平常!碧桃几树开蝴蝶,紫燕联肩梦海棠。花比诗多怜夜短,柳如人瘦为情长。年来潦倒漂萍似,惯与东风道暖凉。

得看这三大首!五十年之后,准保有许多人给作注解——好诗是不需注解的。我的评注者,一定说我是资本家,或是穷而倾向资本主义者,因为在第二首里,有“何时买得田千顷”之语。好,我先自己作点注吧:我的意思是买山地呀,不是买一千顷良田,全种上花木,而叫农民饿死,不是。比如千佛山两旁的秃山,要全种上海棠,那要多么美,这才是我的梦想。这不怨我说话不清,是律诗自身的别扭;一句非七个字不可,我怎能忽然来句八个九个字的呢?

得了,从此再不受这个罪;《一些印象》也不再续。暑假中好好休息,把腿养好,能加入将来远东运动会的五百里竞走,得个第一,那才算英雄好汉;诌几句不准多于七个字一句的诗,算得什么!

到了济南

(一)

到济南来,这是头一遭。挤出车站,汗流如浆,把一点小伤风也治好了,或者说挤跑了;没秩序的社会能治伤风,可见事儿没绝对的好坏;那么,“相对论”大概就是这么琢磨出来的吧?

挑选一辆马车。“挑选”在这儿是必要的。马车确是不少辆,可是稍有聪明的人便会由观察而疑惑,到底那里有多少匹马是应当雇八个脚夫抬回家去?有多少匹可以勉强负拉人的责任?自然,刚下火车,决无意去替人家抬马,虽然这是善举之一;那么,找能拉车与人的马自是急需。然而这绝对不是容易的事儿,因为:第一,那仅有的几匹颇带“马”的精神的马,已早被手急眼快的主顾雇了去。第二,那些“略”带“马气”的马,本来可以将就,哪怕是只请他拉着行李——天下还有比“行李”这个字再不顺耳,不得人心,惹人头皮疼的?而我和赶车的在辕子两边担任扶持,指导,劝告,鼓励,(如还不走)拳打脚踢之责呢。这凭良心说,大概不能不算善于应付环境,具有东方文化的妙处吧?可是“马”的问题刚要解决,“车”的问题早又来到:即使马能走三里五里,坚持到底不摔跟头;或者不幸跌了一交,而能爬起来再接再励;那车,那车,那车,是否能装着行李而车底儿不哗啦啦掉下去呢?又一个问题,确乎成问题!假使走到中途,车底哗啦啦,还是我扛着行李(赶车的当然不负这个责任),在马旁同行呢?还是叫马背着行李,我再背着马呢?自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陪着御者与马走上一程,也是有趣的事;可是,花了钱雇车,而自扛行李,单为证明“三人行必有我师”,是否有点发疯?至于马背行李,我再负马,事属非常,颇有古代故事中巨人的风度,是!可有一层,我要是被压而死,那马是否能把行李送到学校去?我不算什么,行李是不能随便掉失的!不为行李,起初又何必雇车呢?小资产阶级的逻辑,不错;但到底是逻辑呀!第三,别看马与车各有问题,马与车合起来而成的“马车”是整个的问题,敢情还有惊人的问题呢——车价。一开首我便得罪了一位赶车的,我正在向那些马国之鬼,和那堆车之骨骼发呆之际,我的行李突然被一位御者抢去了。我并没生气,反倒感谢他的热心张罗。当他把行李往车上一放的时候,一点不冤人,我确乎听见哗啦一声响,确乎看见连车带马向左右摇动者三次,向前后进退者三次。“行啊?”我低声的问御者。“行?”他十足的瞪了我一眼。“行?从济南走到德国去都行!”我不好意思再怀疑他,只好以他的话作我的信仰;心里想:“有信仰便什么也不怕!”为平他的气,赶快问:“到——大学,多少钱?”他说了一个数儿。我心平气和的说:“我并不是要买贵马与尊车。”心里还想:“假如弄这么一份财产,将来不幸死了,遗嘱上给谁承受呢?”正在这么想,也不知怎的,我的行李好像被魔鬼附体,全由车中飞出来了。再一看,那怒气冲天的御者一扬鞭,那瘦病之马一掀后蹄,便轧着我的皮箱跑过去。皮箱一点也没坏,只是上边落着一小块车轮上的胶皮;为避免麻烦,我也没敢叫回御者告诉他,万一他叫“我”赔偿呢!同时,心中颇不自在,怨自己“以貌取马”,哪知人家居然能掀起后蹄而跑数步之遥呢。

幸而××来了,带来一辆马车。这辆车和车站上的那些差不多。马是白色的,虽然事实上并不见得真白,可是用“白马之白”的抽象观念想起来,到底不是黑的,黄的,更不能说一定准是灰色的。马的身上不见得肥,因此也很老实。缰,鞍,肚带,处处有麻绳帮忙维系,更显出马之稳练驯良。车是黑色的,配起白马,本应黑白分明,相得益彰;可是不知济南的太阳光为何这等特别,叫黑白的相配,更显得暗淡灰丧。

行李,××和我,全上了车。赶车的把鞭儿一扬,吆喝了一声,车没有动。我心里说:“马大概是睡着了。马是人们最好的朋友,多少带点哲学性,睡一会儿是常有的事。”赶车的又喊了一声,车微动。只动了一动,就又停住;而那匹马确是走出好几步远。赶车的不喊了,反把马拉回来。他好像老太婆缝补袜子似的,在马的周身上下细腻而安稳的找那些麻绳的接头,慢慢的一个一个的接好,大概有三十多分钟吧,马与车又发生关系。又是一声喊,这回马是毫无可疑的拉着车走了。倒叫我怀疑:马能拉着车走,是否一个奇迹呢?

一路之上,总算顺当。左轮的皮带掉了两次,随掉随安上,少费些时间,无关重要。马打了三个前失,把我的鼻子碰在车窗上一次,好在没受伤。跟××顶了两回牛儿,因为我们俩是对面坐着的,可是顶牛儿更显得亲热;设若没有这个机会,两个三四十的老小伙子,又焉肯脑门顶脑门的玩耍呢。因此,到了大学的时候,我摹仿着西洋少女,在瘦马脸上吻了一下,表示感谢他叫我们得以顶牛的善意。(二)

上次谈到济南的马车,现在该谈洋车。

济南的洋车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地方。坐在洋车上的味道可确是与众不同。要领略这个味道,顶好先检看济南的道路一番;不然,屈骂了车夫,或诬蔑济南洋车构造不良,都不足使人心服。

检看道路的时候,请注意,要先看胡同里的;西门外确有宽而平的马路一条,但不能算作国粹。假如这检查的工作是在夜里,请别忘了拿个灯笼,踏一脚黑泥事小,把脚腕拐折至少也不甚舒服。

胡同中的路,差不多是中间垫石,两旁铺土的。土,在一个中国城市里,自然是黑而细腻,晴日飞扬,阴雨和泥的,没什么奇怪。提起那些石块,只好说一言难尽吧。假如你是个地质学家,你不难想到:这些石是否古代地层变动之时,整批的由地下翻上来,直至今日,始终原封没动;不然,怎能那样不平呢?但是,你若是个考古家,当然张开大嘴哈哈笑,济南真会保存古物哇!看,看哪一块石头没有多少年的历史!社会上一切都变了,只有你们这群老石还在这儿镇压着济南的风水!

浪漫派的文人也一定喜爱这些石路,因为块块石头带着慷慨不平的气味,且满有幽默。假如第一块屈了你的脚尖,哼,刚一迈步,第二块便会咬住你的脚后跟。左脚不幸被石洼囚住,留神吧,右脚会紧跟着滑溜出多远,早有一块中间隆起,棱而腻滑的等着你呢。这样,左右前后,处处是埋伏,有变化;假如哪位浪漫派写家走过一程,要是幸而不晕过去,一定会得到不少写传奇的启示。

无论是谁,请不要穿新鞋。鞋坚固呢,脚必磨破。脚结实呢,鞋上必来个窟窿。二者必居其一。那些小脚姑娘太太们,怎能不一步一跌,真使人糊涂而惊异!

在这种路上坐汽车,咱没这经验,不能说是舒服与否。只看见过汽车中的人们,接二连三的往前蹿,颇似练习三级跳远。推小车子也没有经验,只能理想到:设若我去推一回,我敢保险,不是我——多半是我——就是小车子,一定有一个碎了的。

洋车,咱坐过。从一上车说吧。车夫拿起“把”来,也许是往前走,也许是往后退,那全凭石头叫他怎样他便得怎样。济南的车夫是没有自由意志的。石头有时一高兴,也许叫左轮活动,而把右轮抓住不放;这样,满有把坐车的翻到下面去,而叫车坐一会儿人的希望。

坐车的姿式也请留心研究一番。你要是充正气君子,挺着脖子正着身,好啦:为维持脖子的挺立,下车以后,你不变成歪脖儿柳就算万幸。你越往直里挺,它们越左右的筛摇;济南的石路专爱打倒挺脖子,显正气的人们!反之,你要是缩着脖子,懈松着劲儿,请要留神,车子忽高忽低之际,你也许有鬼神暗佑还在车上,也许完全摇出车外,脸与道旁黑土相吻。从经验中看,最好的办法是不挺不缩,带着弹性。像百码决赛预备好,专候枪声时的态度,最为相宜。一点不松懈,一点不忽略,随高就高,随低就低,车左亦左,车右亦右,车起须如据鞍而立,车落应如鲤鱼入水。这样,虽然麻烦一些,可是实在安全,而且练习惯了,以后可以不晕船。

坐车的时间也大有研究的必要,最适宜坐车的时候是犯肠胃闭塞病之际。不用吃泄药,只须在饭前,喝点开水,去坐半小时上下的洋车,其效如神。饭后坐车是最冒险的事,接连坐过三天,设若不生胃病,也得长盲肠炎。要是胃口像林黛玉那么弱的人,以完全不坐车为是,因没有一个时间是相宜的。

末了,人们都说济南洋车的价钱太贵,动不动就是两三毛钱。但是,假如你自己去在这种石路上拉车,给你五块大洋,你干得了干不了?(三)

由前两段看来,好像我不大喜欢济南似的。不,不,有大不然者!有幽默的人爱“看”,看了,能不发笑吗?天下可有几件事,几件东西,叫你看完而不发笑的?不信,闭上一只眼,看你自己的鼻子,你不笑才怪;先不用说别的。有的人看什么也不笑,也对呀,喜悲剧的人不替古人落泪不痛快,因为他好“觉”;设身处地的那么一“觉”,世界上的事儿便少有不叫泪腺要动作动作的。噢,原来如此!

济南有许多好的事儿,随便说几种吧:葱好,这是公认的吧,不是我造谣生事。听说,犹太人少有得肺病的,因为吃鱼吃的;山东人是不是因为多嚼大葱而不患肺病呢?这倒值得调查一下,好叫吃完葱的女士不必说话怪含羞的用手掩着嘴:假如调查结果真是山西河南广东因肺病而死的比山东多着七八十来个(一年多七八十,一万年要多若干),而其主因确是因为口中的葱味使肺病菌倒退四十里。

在小曲儿里,时常用葱尖比美妇人的手指,这自然是春葱,决不会是山东的老葱,设若美妇人的十指都和老葱一般儿粗(您晓得山东老葱的直径是多少寸),一旦妇女革命,打倒男人,一个嘴巴子还不把男人的半个脸打飞!这决不是济南的老葱不美,不是。葱花自然没有什么美丽,葱叶也比不上蒲叶那样挺秀,竹叶那样清劲,连蒜叶也比不上,因为蒜叶至少可以假充水仙。不要花,不看叶,单看葱白儿,你便觉得葱的伟丽了。看运动家,别看他或她的脸,要先看那两条完美的腿,看葱亦然。(运动家注意。这里一点污辱的意思没有;我自己的腿比蒜苗还细,焉敢攀高比诸葱哉!)济南的葱白起码有三尺来长吧:粗呢,总比我的手腕粗着一两圈儿——有愿看我的手腕者,请纳参观费大洋两角。这还不算什么,最美是那个晶亮,含着水,细润,纯洁的白颜色。这个纯洁的白色好像只有看见过古代希腊女神的乳房者才能明白其中的奥妙,鲜,白,带着滋养生命的乳浆!这个白色叫你舍不得吃它,而拿在手中颠着,赞叹着,好像对于宇宙的伟大有所领悟。由不得把它一层层的剥开,每一层落下来,都好似油酥饼的折叠;这个油酥饼可不是“人”手烙成的。一层层上的长直纹儿,一丝不乱的,比画图用的白绢还美丽。看见这些纹儿,再看看馍馍,你非多吃半斤馍馍不可。人们常说——带着讽刺的意思——山东人吃的多,是不知葱之美者也!

反对吃葱的人们总是说:葱虽好,可是味道有不得人心之处。其实这是一面之词,假若大家都吃葱,而且时常开个“吃葱竞赛会”,第一名赠以重二十斤金杯一个,你看还敢有人反对否!

记得,在新加坡的时候,街上有卖柘莲者,味臭无比,可是土人和华人久住南洋者都嗜之若命。并且听说,英国维克陶利亚女皇吃过一切果品,只是没有尝过柘莲,引为憾事。济南的葱,老实的讲,实在没有奇怪味道,而且确是甜津津的。假如你不信呢,吃一棵尝尝。

青岛与我

这是头一次在青岛过夏。一点不吹,咱算是开了眼。可是,只能说开眼;没有别的好处。就拿海水浴说吧,咱在海边上亲眼看见了洋光眼子!可是咱自家不敢露一手儿。大概您总可以想象得到:一个比长虫——就是蛇呀——还瘦的人儿,穿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浴衣,脖子上套着太平圈,浑身上下骨骼分明,端立海岸之上,这是不是故意的气人?即使大家不动气,咱也不敢往水里跳呀;脖子上套着皮圈,而只在沙土上“憧憬”,泄气本无不可,可也不能泄得出奇。咱只能穿着夏布大衫,远远的瞧着;偶尔遇上个异教卫道的人,相对微笑点首,叹风化之不良;其实他也跟我一样,不敢下水。海水浴没了咱的事。

白天上海岸,晚上呢自然得上跳舞场。青岛到夏天,的确是热闹:白舞女,黄舞女,黑舞女,都光着脚,脚指甲上涂得通红晶亮,鞋只是两根绊儿和两个高底。衣服,帽子,花样之多简直说不尽。按说咱既不敢下海,晚上似乎该去跳了,出点汗,活动活动。咱又没这个造化。第一,晚上一过九点就想睡;到舞场买票睡觉,似乎大可不必。第二呢,跳倒可以敷衍着跳一气,不过人家不踩咱的脚指,而咱只踩人家的,虽说有独到之处,到底怪难以为情。莫若早早的睡吧,不招灾,不惹祸。况且这么规规矩矩,也足引起太太的敬意,她甚至想登报颂扬我的“仁政”,可是被我拦住了,我向来是不好虚荣的。

既不去赶热闹,似乎就该在家中找些乐事;唱戏,打牌,安无线广播机等等都是青岛时行的玩艺。以唱戏说,不但早晨在家中吊嗓子的很多,此地还有许多剧社,锣鼓俱全,角色齐备,倒怪有个意思。我应当加入剧社,我小时候还听过谭鑫培呢,当然有唱戏的资格。找了介绍人,交了会费,头一天我就露了一出《武家坡》。我觉得唱得不错,第二天早早就去了,再想露一出拿手的。等了足有两点钟吧。一个人也没来,社员们太不热心呀,我想。第三天我又去了,还是没人,这未免有点奇怪。坐了十来分钟我就出去了,在门口遇见了个小孩。“小孩,”我很和气的说,“这儿怎样老没人?”小孩原来是看守票房李六的儿子,知道不少事儿。“这两天没人来,因为呀,”小孩笑着看了我一眼,“前天有一位先生唱得像鸭子叫唤,所以他们都不来啦;前天您来了吗?”我摇了摇头,一声没出就回了家。回到家里,我一咂摸滋味,心里可真有点不得劲儿。可是继而一想呢,票友们多半是有习气的,也许我唱得本来很好,而他们“欺生”。这么一想,我就决定在家里独唱,不必再出去怄闲气。唱,我一个人可就唱开了,“文武代打”,好不过瘾!唱到第三天,房东来了,很客气的请我搬家,房东临走,向敝太太低声说了句:“假若先生不唱呢,那就不必移动了,大家都是朋友!”太太自然怕搬家,先生自然怕太太,我首先声明我很讨厌唱戏。

我刚要去买播音机,邻居郑家已经安好,我心中不大好过。在青岛,什么事走迟了一步,风头就被别人出尽;我不必再花钱了,既然已叫郑家抢了先。再说呢,他们播放,我听得很真,何必一定打对仗呢。我决定等着听便宜的。郑家的机器真不坏,据说花了八百多块。每到早十点,他们必转弄那个玩艺。最初是像火车挂钩,嘎!哗啦,哗啦!哗啦了半天,好似怕人讨厌它太单调,忽然改了腔儿,细声细气的,像老牛害病时那样呻吟。猛古丁的又改了办法,啪啪,喔——喔,越来越尖,咯喳!我以为是院中的柳树被风刮折了一棵!这是前奏曲。一切静寂,有五分钟的样子,忽然兜着我的耳根子:“南京!”也就是我呀,修养差一点的,管保得惊疯!吃了一丸子定神丸,我到底要听听南京怎样了。哦,原来南京的底下是——“王小姐唱《毛毛雨》”。这个《毛毛雨》可与众不同:第一声很足壮,第二声忽然像被风刮了走,第三声又改了火车挂钩,然后紧跟着刮风,下雨,打雷,空军袭击城市,海啸;《毛毛雨》当然听不到了。闹了一大阵,兜着我的耳根子——“北平!”我堵上了耳朵。早晨如是,下午如是,夜间如是;这回该我找房东去了。我搬了家。

还就是打个小牌,大概可以不招灾惹祸,可是我没有忍力。叫我打一圈嘛,还可以;一坐下就八圈,我受不了。况且十几张牌,咱得把它们摆成五行,连这么办还有时把该留着的打出去。在我,这是消遣,慢慢的调动,考虑,点头,迟疑,原无不可;可是别人受得了吗。莫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必招人讨厌。

您说青岛这个地方,除了这些玩耍,还有什么可干的?干脆的说吧,我简直和青岛不发生关系,虽然是住在这里。有钱的人来青岛,好。上青岛来结婚,妙。爱玩的人来青岛,行。对于我,它是片美丽的沙漠。

对,有一件事我做还合适,而且很时行。娶个姨太太。是的,我得娶个姨太太。又体面,又好玩。对,就这么办啦。我先别和太太商量,而暗中储蓄俩钱儿。等到娶了姨太太之后,也许我便唱得比鸭子好听,打牌也有了忍力……您等我的喜信吧!

内蒙风光

一九六一年夏天,我们——作家、画家、音乐家、舞蹈家、歌唱家等共二十来人,应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夫同志的邀请,由中央文化部、民族事务委员会和中国文联进行组织,到内蒙古东部和西部参观访问了八个星期。陪同我们的是内蒙古文化局的布赫同志。他给我们安排了很好的参观程序,使我们在不甚长的时间内看到林区、牧区、农区、渔场、风景区和工业基地;也看到了一些古迹、学校和展览馆;并且参加了各处的文艺活动,交流经验,互相学习。到处,我们都受到领导同志们和各族人民的欢迎与帮助,十分感激!

以上作为小引。下面我愿分段介绍一些内蒙风光。林海

这说的是大兴安岭。自幼就在地理课本上见到过这个山名,并且记住了它,或者是因为“大兴安岭”四个字的声音既响亮,又含有兴国安邦的意思吧。是的,这个悦耳的名字使我感到亲切、舒服。可是,那个“岭”字出了点岔子:我总以为它是奇峰怪石,高不可攀的。这回,有机会看到它,并且进到原始森林里边去,脚落在千年万年积累的几尺厚的松针上,手摸到那些古木,才真的证实了那种亲切与舒服并非空想。

对了,这个“岭”字,可跟秦岭的“岭”字不大一样。岭的确很多,高点的,矮点的,长点的,短点的,横着的,顺着的,可是没有一条使人想起“云横秦岭”那种险句。多少条岭啊,在疾驰的火车上看了几个钟头,既看不完,也看不厌。每条岭都是那么温柔,虽然下自山脚,上至岭顶,长满了珍贵的林木,可是谁也不孤峰突起,盛气凌人。

目之所及,哪里都是绿的。的确是林海。群岭起伏是林海的波浪。多少种绿颜色呀:深的,浅的,明的,暗的,绿得难以形容,绿得无以名之。我虽诌了两句:“高岭苍茫低岭翠,幼林明媚母林幽”,但总觉得离眼前实景还相差很远。恐怕只有画家才能够写下这么多的绿颜色来吧?

兴安岭上千般宝,第一应夸落叶松。是的,这是落叶松的海洋。看,“海”边上不是还有些白的浪花吗?那是些俏丽的白桦,树干是银白色的。在阳光下,一片青松的边沿,闪动着白桦的银裙,不像海边上的浪花么?

两山之间往往流动着清可见底的溪河,河岸上有多少野花呀。我是爱花的人,到这里我却叫不出那些花的名儿来。兴安岭多么会打扮自己呀:青松作衫,白桦为裙,还穿着绣花鞋呀。连树与树之间的空隙也不缺乏色彩:在松影下开着各种的小花,招来各色的小蝴蝶——它们很亲热地落在客人的身上。花丛里还隐藏着像珊瑚珠似的小红豆,兴安岭中酒厂所造的红豆酒就是用这些小野果酿成的,味道很好。

就凭上述的一些风光,或者已经足以使我们感到兴安岭的亲切可爱了。还不尽然:谁进入岭中,看到那数不尽的青松白桦,能够不马上向四面八方望一望呢?有多少省份用过这里的木材呀!大至矿井、铁路,小至桌椅、椽柱,有几个省市的建设与兴安岭完全没有关系呢?这么一想,“亲切”与“舒服”这种字样用来就大有根据了。所以,兴安岭越看越可爱!是的,我们在图画中或地面上看到奇山怪岭,也会发生一种美感,可是,这种美感似乎是起于惊异与好奇。兴安岭的可爱,就在于它美得并不空洞。它的千山一碧,万古常青,又恰好与广厦、良材联系起来。于是,它的美丽就与建设结为一体,不仅使我们拍掌称奇,而且叫心中感到温暖,因而亲切、舒服。

哎呀,是不是误投误撞跑到美学问题上来了呢?假若是那样,我想:把美与实用价值联系起来,也未必不好。我爱兴安岭,也更爱兴安岭与我们生活上的亲切关系。它的美丽不是孤立的,而是与我们的建设分不开的。它使不远千里而来的客人感到应当爱护它,感谢它。

及至看到林场,这种亲切之感便更加深厚了。我们伐木取材,也造林护树,左手砍,右手栽。我们不仅取宝,也作科学研究,使林海不但能够万古常青,而且百计千方,综合利用。山林中已有了不少的市镇,给兴安岭添上了新的景色,添上了愉快的劳动歌声。人与山的关系日益密切,怎能够使我们不感到亲切、舒服呢?我不晓得当初为什么管它叫作兴安岭,由今天看来,它的确含有兴国安邦的意义了。草原

自幼就见过“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类的词句。这曾经发生过不太好的影响,使人怕到北边去。这次,我看到了草原。那里的天比别处的天更可爱,空气是那么清鲜,天空是那么明朗,使我总想高歌一曲,表示我的愉快。在天底下,一碧千里,而并不茫茫。四面都有小丘,平地是绿的,小丘也是绿的。羊群一会儿上了小丘,一会儿又下来,走在哪里都像给无边的绿毯绣上了白色的大花。那些小丘的线条是那么柔美,就像没骨画那样,只用绿色渲染,没有用笔勾勒,于是,到处翠色欲流,轻轻流入云际。这种境界,既使人惊叹,又叫人舒服,既愿久立四望,又想坐下低吟一首奇丽的小诗。在这境界里,连骏马与大牛都有时候静立不动,好像回味着草原的无限乐趣。紫塞,紫塞,谁说的?这是个翡翠的世界。连江南也未必有这样的景色啊!

我们访问的是陈巴尔虎旗的牧业公社。汽车走了一百五十华里,才到达目的地。一百五十里全是草原。再走一百五十里,也还是草原。草原上行车至为洒脱,只要方向不错,怎么走都可以。初入草原,听不见一点声音,也看不见什么东西,除了一些忽飞忽落的小鸟。走了许久,远远地望见了迂回的,明如玻璃的一条带子河!牛羊多起来,也看到了马群,隐隐有鞭子的轻响。快了,快到公社了。忽然,像被一阵风吹来的,远丘上出现了一群马,马上的男女老少穿着各色的衣裳,马疾驰,襟飘带舞,像一条彩虹向我们飞过来。这是主人来到几十里外,欢迎远客。见到我们,主人们立刻拨转马头,欢呼着,飞驰着,在汽车左右与前面引路。静寂的草原,热闹起来:欢呼声,车声,马蹄声,响成一片。车、马飞过了小丘,看见了几座蒙古包。

蒙古包外,许多匹马,许多辆车。人很多,都是从几十里外乘马或坐车来看我们的。我们约请了海拉尔的一位女舞蹈员给我们作翻译。她的名字漂亮——水晶花。她就是陈旗的人,鄂温克族。主人们下了马,我们下了车。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总是热乎乎地握着,握住不散。我们用不着水晶花同志给作翻译了。大家的语言不同,心可是一样。握手再握手,笑了再笑。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总的意思都是民族团结互助!

也不知怎的,就进了蒙古包。奶茶倒上了,奶豆腐摆上了,主客都盘腿坐下,谁都有礼貌,谁都又那么亲热,一点不拘束。不大会儿,好客的主人端进来大盘子的手抓羊肉和奶酒。公社的干部向我们敬酒,七十岁的老翁向我们敬酒。正是:

祝福频频难尽意,举杯切切莫相忘!

我们回敬,主人再举杯,我们再回敬。这时候鄂温克姑娘们,戴着尖尖的帽儿,既大方,又稍有点羞涩,来给客人们唱民歌。我们同行的歌手也赶紧唱起来。歌声似乎比什么语言都更响亮,都更感人,不管唱的是什么,听者总会露出会心的微笑。

饭后,小伙子们表演套马,摔跤,姑娘们表演了民族舞蹈。客人们也舞的舞,唱的唱,并且要骑一骑蒙古马。太阳已经偏西,谁也不肯走。是呀!蒙汉情深何忍别,天涯碧草话斜阳!

人的生活变了,草原上的一切都也随着变。就拿蒙古包说吧,从前每被呼为毡庐,今天却变了样,是用木条与草秆作成的,为是夏天住着凉爽,到冬天再改装。看那马群吧,既有短小精悍的蒙古马,也有高大的新种三河马。这种大马真体面,一看就令人想起“龙马精神”这类的话儿,并且想骑上它,驰骋万里。牛也改了种,有的重达千斤,乳房像小缸。牛肥草香乳如泉啊!并非浮夸。羊群里既有原来的大尾羊,也添了新种的短尾细毛羊,前者肉美,后者毛好。是的,人畜两旺,就是草原上的新气象之一。渔场

这些渔场既不在东海,也不在太湖,而是在祖国的最北边,离满洲里不远。我说的是达赉湖。若是有人不信在边疆的最北边还能够打鱼,就请他自己去看看。到了那里,他就会认识到祖国有多么伟大,而内蒙古也并不仅有风沙和骆驼,像前人所说的那样。内蒙古不是什么塞外,而是资源丰富的宝地,建设祖国必不可缺少的宝地!

据说:这里的水有多么深,鱼有多么厚。我们吃到湖中的鱼,非常肥美。水好,所以鱼肥。有三条河流入湖中,而三条河都经过草原,所以湖水一碧千顷——草原青未了,又到绿波前。湖上飞翔着许多白鸥。在碧岸、翠湖、青天、白鸥之间游荡着渔船,何等迷人的美景!

我们去游湖。开船的是一位广东青年,长得十分英俊,肩阔腰圆,一身都是力气。他热爱这座湖,不怕冬天的严寒,不管什么天南地北,兴高采烈地在这里工作。他喜爱文学,读过不少的文学名著。他不因喜爱文学而藏在温暖的图书馆里,他要碰碰北国冬季的坚冰,打出鱼来,支援各地。是的,内蒙古尽管有无穷的宝藏,若是没有人肯动手采取,便连鱼也会死在水里。可惜,我忘了这位好青年的姓名。我相信他会原谅我,他不会是因求名求利而来到这里的。风景区

札兰屯真无愧是塞上的一颗珍珠。多么幽美呀!它不像苏杭那么明媚,也没有天山万古积雪的气势,可是它独具风格,幽美得迷人。它几乎没有什么人工的雕饰,只是纯系自然的那么一些山川草木。谁也指不出哪里是一“景”,可是谁也不能否认它处处美丽。它没有什么石碑,刻着什么什么烟树,或什么什么奇观。它只是那么纯朴的,大方的,静静的,等待着游人。没有游人呢,也没大关系。它并不有意地装饰起来,向游人索要诗词。它自己便充满了最纯朴的诗情词韵。

四面都有小山,既无奇峰,也没有古寺,只是那么静静地在青天下绣成一个翠环。环中间有一条河,河岸上这里多些,那里少些,随便地长着绿柳白杨。几头黄牛,一小群白羊,在有阳光的地方低着头吃草,并看不见牧童。也许有,恐怕是藏在柳荫下钓鱼呢。河岸是绿的。高坡也是绿的。绿色一直接上了远远的青山。这种绿色使人在梦里也忘不了,好像细致地染在心灵里。

绿草中有多少花呀。石竹,桔梗,还有许多说不上名儿的,都那么毫不矜持地开着各色的花,吐着各种香味,招来无数的风蝶,闲散而又忙碌地飞来飞去。既不必找小亭,也不必找石墩,就随便坐在绿地上吧。风儿多么清凉,日光可又那么和暖,使人在凉暖之间,想闭上眼睡去,所谓“陶醉”,也许就是这样吧?

夕阳在山,该回去了。路上到处还是那么绿,还有那么多的草木,可是总看不厌。这里有一片荞麦,开着密密的白花;那里有一片高粱,在微风里摇动着红穗。也必须立定看一看,平常的东西放在这里仿佛就与众不同。正是因为有些荞麦与高粱,我们才越觉得全部风景的自自然然,幽美而亲切。看,那间小屋上的金黄的大瓜哟!也得看好大半天,仿佛向来也没有看见过!

是不是因为札兰屯在内蒙古,所以才把五分美说成十分呢?一点也不是!我们不便拿它和苏杭或桂林山水作比较,但是假若非比一比不可的话,最公平的说法便是各有千秋。“天苍苍,野茫茫”在这里就越发显得不恰当了。我并非在这里单纯地宣传美景,我是要指出,并希望矫正以往对内蒙古的那种不正确的看法。知道了一点实际情况,像札兰屯的美丽,或者就不至于再一听到“口外”、“关外”等名词,便想起八月飞雪,万里流沙,望而生畏了。

济南的冬天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风,便觉得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人,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见日光,便觉得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设若单单是有阳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请闭上眼睛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安静不动地低声地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们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知不觉地想起:“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来了吧?”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现,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有这样慈善的冬天,干啥还希望别的呢!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臂地白花,好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等到快回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古老的济南,城里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也许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倒反在绿萍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些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小灰色树影;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青岛与山大

北中国的景物是由大漠的风与黄河的水得到色彩与情调:荒、燥、寒、旷、灰黄,在这以尘沙为雾,以风暴为潮的北国里,青岛是颗绿珠,好似偶然的放在那黄色地图的边儿上。在这里,可以遇见真的雾,轻轻的在花林中流转,愁人的雾笛仿佛像一种特有的鹃声。在这里,北方的狂风还可以袭入,激起的却是浪花;南风一到,就要下些小雨了。在这里,春来的很迟,别处已是端阳,这里刚好成为锦绣的乐园,到处都是春花。这里的夏天根本用不着说,因为青岛与避暑永远是相联的。其实呢,秋天更好:有北方的晴爽,而不显着干燥,因为北方的天气在这里被海给软化了;同时,海上的湿气又被凉风吹散,结果是天与海一样的蓝,湿与燥都不走极端;虽然大雁还是按时候向南飞,可是此地到菊花时节依然是很暖和的。在海边的微风里,看高远深碧的天上飞着雁字,真能使人暂时忘了一切,即使欲有所思,大概也只有赞美青岛吧。冬天可实在不能令人满意,有相当的冷,也有不小的风。但是,这里的房屋不像北平的那样以纸糊窗,街道上也没有尘土,于是冷与风的厉害就减少了一些。再说呢,夏季的青岛是中外有钱有闲的人们的娱乐场所,因为他们与她们都是来享福取乐,所以不惜把壮丽的山海弄成烟酒香粉的世界。到了冬天,他们与她们都另寻出路,把山海自然之美交给我们久住青岛的人。雪天,我们可以到栈桥去望那美若白莲的远岛;风天,我们可以在夜里听着寒浪的击荡。就是不风不雪,街上的行人也不甚多,到处呈现着严肃的气象,我们也可以吐一口气,说:这是山海的真面目。

一个大学或者正像一个人,他的特色总多少与它所在的地方有些关系。山大虽然成立了不多年,但是它既在青岛,就不能不带些青岛味儿。这也就是常常引起人家误解的地方。一般的说,人们大概会这样想:山大立在青岛恐怕不大合适吧?舞场、咖啡馆、电影院、浴场……在花花世界里能安心读书吗?这种因爱护而担忧的猜想,正是我们所愿解答的。在前面,我们叙述了青岛的四时:青岛之有夏,正如青岛之有冬;可是一般人似乎只知其夏,不知其冬,猜测多半由此而来。说真的,山大所表现的精神是青岛的冬。是呀,青岛忙的时候也是山大忙的时候,学会咧,参观团咧,讲习会咧,有时候同时借用山大作会场或宿舍,热闹非常。但这总是在夏天,夏天我们也放假呀。当我们上课的期间,自秋至冬,自冬至初夏,青岛差不多老是静寂的。春山上的野花,秋海上的晴霞,是我们的,避暑的人们大概连想也没想到过。至于冬日寒风恶月里的寂苦,或者也只有我们的读书声与足球场上的欢笑可与相抗;稍微贪点热闹的人恐怕连一个星期也住不下去。我常说,能在青岛住过一冬的,就有修仙的资格。我们的学生在这里一住就是四冬啊!他们不会在毕业时候都成为神仙——大概也没人这样期望他们——可是他们的静肃态度已经养成了。一个没到过山大的人,也许容易想到,青岛既是富有洋味的地方,当然山大的学生也得洋服啷当的,像些华侨子弟似的。根本没有这一回事。山大的校舍是昔年的德国兵营,虽然在改作学校之后,院中铺满短草,道旁也种上了玫瑰,可是它总脱不了营房的严肃气象。学校的后面左面都是小山,挺立着一些青松,我们每天早晨一抬头就看见山石与松林之美,但不是柔媚的那一种。学校里我们设若打扮得怪漂亮的,即使没人多看两眼,也觉得仿佛有些不得劲儿。整个的严肃空气不许我们漂亮,到学校外去,依然用不着修饰。六七月之间,此处固然是万紫千红,士女如云,好一片摩登景象了。可是过了暑期,海边上连个人影也没有;我们大概用不着花花绿绿的去请白鸥与远帆来看吧?因此,山大虽在青岛,而很少洋味儿,制服以外,蓝布大衫是第二制服。就是在六七月最热闹的时候,我们还是如此,因为朴素成了风气,蓝布大衫一穿大有“众人摩登我独古”的气概。

还有呢,不管青岛是怎样西洋化了的都市,它到底是在山东。“山东”二字满可以用作朴俭静肃的象征,所以山大——虽然学生不都是山东人——不但是个北方大学,而且是北方大学中最带“山东”精神的一个。我们常到崂山去玩,可是我们的眼却望着泰山,仿佛是。这个精神使我们朴素,使我们能吃苦,使我们静默。往好里说,我们是有一种强毅的精神;往坏里讲,我们有点乡下气。不过,即使我们真有乡下气,我们也会自傲的说,我们是在这儿矫正那有钱有闲来此避暑的那种奢华与虚浮的摩登,因为我们是一群“山东儿”——虽然是在青岛,而所表现的是青岛之冬。

至于沿海上停着的各国军舰,我们看见的最多,此地的经济权在谁何之手,我们知道的最清楚;这些——还有许多别的呢——时时刻刻刺激着我们,警告着我们,我们的外表朴素,我们的生活单纯,我们却有颗红热的心。我们眼前的青山碧海时时对我们说:国破山河在!于此,青岛与山大就有了很大的意义。

大明湖之春

北方的春本来就不长,还往往被狂风给七手八脚的刮了走。济南的桃李丁香与海棠什么的,差不多年年被黄风吹得一干二净,地暗天昏,落花与黄沙卷在一处,再睁眼时,春已过去了!记得有一回,正是丁香乍开的时候,也就是下午两三点钟吧,屋中就非点灯不可了;风是一阵比一阵大,天色由灰而黄,而深黄,而黑黄,而漆黑,黑得可怕。第二天去看院中的两株紫丁香,花已像煮过一回,嫩叶几乎全破了!济南的秋冬,风倒很少,大概都留在春天刮呢。

有这样的风在这儿等着,济南简直可以说没有春天;那么,大明湖之春更无从说起。

济南的三大名胜,名字都起得好: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都多么响亮好听!一听到“大明湖”这三个字,便联想到春光明媚和湖光山色等等,而心中浮现出一幅美景来。事实上,可是,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湖中现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坝划开的多少块“地”。“地”外留着几条沟,游艇沿沟而行,即是逛湖。水田不需要多么深的水,所以水黑而不清;也不要急流,所以水定而无波。东一块莲,西一块蒲,土坝挡住了水,蒲苇又遮住了莲,一望无景,只见高高低低的“庄稼”。艇行沟内,如穿高粱地然,热气腾腾,碰巧了还臭气烘烘。夏天总算还好,假若水不太臭,多少总能闻到一些荷香,而且必能看到些绿叶儿。春天,则下有黑汤,旁有破烂的土坝;风又那么野,绿柳新蒲东倒西歪,恰似挣命。所以,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话虽如此,这个湖到底得算个名胜。湖之不大与不明,都因为湖已不湖。假若能把“地”都收回,拆开土坝,挖深了湖身,它当然可以马上既大且明起来:湖面原本不小,而济南又有的是清凉的泉水呀。这个,也许一时作不到。不过,即使作不到这一步,就现状而言,它还应当算作名胜。北方的城市,要找有这么一片水的,真是好不容易了。千佛山满可以不算数儿,配作个名胜与否简直没多大关系。因为山在北方不是什么难找的东西呀。水,可太难找了。济南城内据说有七十二泉,城外有河,可是还非有个湖不可。泉,池,河,湖,四者俱备,这才显出济南的特色与可贵。它是北方唯一的“水城”,这个湖是少不得的。设若我们游湖时,只见沟而不见湖,请到高处去看看吧,比如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则见城北灰绿的一片——大明湖;城外,华鹊二山夹着弯弯的一道灰亮光儿——黄河。这才明白了济南的不凡,不但有水,而且是这样多呀。

况且,湖景若无可观,湖中的出产可是很名贵呀。懂得什么叫作美的人或者不如懂得什么好吃的人多吧,游过苏州的往往只记得此地的点心,逛过西湖的提起来便念叨那里的龙井茶,藕粉与莼菜什么的,吃到肚子里的也许比一过眼的美景更容易记住,那么大明湖的蒲菜,茭白,白花藕,还真许是它驰名天下的重要原因呢。不论怎么说吧,这些东西既都是水产,多少总带着些南国风味;在夏天,青菜挑子上带着一束束的大白莲花蓇葖出卖,在北方大概只有济南能这么“阔气”。

我写过一本小说——《大明湖》——在“一·二八”与商务印书馆一同被火烧掉了。记得我描写过一段大明湖的秋景,词句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什么什么秋。桑子中先生给我画过一张油画,也画的是大明湖之秋,现在还在我的屋中挂着。我写的,他画的,都是大明湖,而且都是大明湖之秋,这里大概有点意思。对了,只是在秋天,大明湖才有些美呀。济南的四季,唯有秋天最好,晴暖无风,处处明朗。这时候,请到城墙上走走,俯视秋湖,败柳残荷,水平如镜;唯其是秋色,所以连那些残破的土坝也似乎正与一切景物配合:土坝上偶尔有一两截断藕,或一些黄叶的野蔓,配着三五枝芦花,确是有些画意。“庄稼”已都收了,湖显着大了许多,大了当然也就显着明。不仅是湖宽水净,显着明美,抬头向南看,半黄的千佛山就在面前,开元寺那边的“橛子”——大概是个塔吧——静静的立在山头上。往北看,城外的河水很清,菜畦中还生着短短的绿叶。往南往北,往东往西,看吧,处处空阔明朗,有山有湖,有城有河,到这时候,我们真得到个“明”字了。桑先生那张画便是在北城墙上画的,湖边只有几株秋柳,湖中只有一只游艇,水作灰蓝色,柳叶儿半黄。湖外,他画上了千佛山;湖光山色,联成一幅秋图,明朗,素净,柳梢上似乎吹着点不大能觉出来的微风。

对不起,题目是大明湖之春,我却说了大明湖之秋,可谁教亢德先生出错了题呢!

五月的青岛

因为青岛的节气晚,所以樱花照例是在四月下旬才能盛开。樱花一开,青岛的风雾也挡不住草木的生长了。海棠,丁香,桃,梨,苹果,藤萝,杜鹃,都争着开放,墙角路边也都有了嫩绿的叶儿。五月的岛上,到处花香,一清早便听见卖花声。公园里自然无须说了,小蝴蝶花与桂竹香们都在绿草地上用它们的娇艳的颜色结成十字,或绣成几团;那短短的绿树篱上也开着一层白花,似绿枝上挂了一层春雪。就是路上两旁的人家也少不得有些花草:围墙既矮,藤萝往往顺着墙把花穗儿悬在院外,散出一街的香气:那双樱,丁香,都能在墙外看到,双樱的明艳与丁香的素丽,真是足以使人眼明神爽。

山上有了绿色,嫩绿,所以把松柏们比得发黑了一些。谷中不但填满了绿色,而且颇有些野花,有一种似紫荆而色儿略略发蓝的,折来很好插瓶。

青岛的人怎能忘下海呢。不过,说也奇怪,五月的海就仿佛特别的绿,特别的可爱,也许是因为人们心里痛快吧?看一眼路旁的绿叶,再看一眼海,真的,这才明白了什么叫作“春深似海”。绿,鲜绿,浅绿,深绿,黄绿,灰绿,各种的绿色,联接着,交错着,变化着,波动着,一直绿到天边,绿到山脚,绿到渔帆的外边去。风不凉,浪不高,船缓缓的走,燕低低的飞,街上的花香与海上的咸味混到一处,浪漾在空中,水在面前,而绿意无限,可不是,春深似海!欢喜,要狂歌,要跳入水中去,可是只能默默无言,心好像飞到天边上那将将能看到的小岛上去,一闭眼仿佛还看见一些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红,必定是在那小岛上。

这时候,遇上风与雾便还须穿上棉衣,可是有一天忽然响晴,夹衣就正合适。但无论怎说吧,人们反正都放了心——不会大冷了,不会。妇女们最先知道这个,早早的就穿出利落的新装,而且决定不再脱下去。海岸上,微风吹动少女们的发与衣,何必再去到电影园中找那有画意的景儿呢!这里是初春浅夏的合响,风里带着春寒,而花草山水又似初夏,意在春而景如夏,姑娘们总先走一步,迎上前去,跟花们竞争一下,女性的伟大几乎不是颓废诗人所能明白的。

人似乎随着花草都复活了,学生们特别的忙:换制服,开运动会,到崂山丹山旅行,服劳役。本地的学生忙,别处的学生也来参观,几个,几十,几百,打着旗子来了,又成着队走开,男的,女的,先生,学生,都累得满头是汗,而仍不住的向那大海丢眼。学生以外,该数小孩最快活,笨重的衣服脱去,可以到公园跑跑了;一冬天不见猴子了,现在又带着花生去喂猴子,看鹿;拾花瓣,在草地上打滚;妈妈说了,过几天还有大红樱桃吃呢!

马车都新油饰过,马虽依然清瘦,而车辆体面了许多,好作一夏天的买卖呀。新油过的马车穿过街心,那专作夏天的生意的咖啡馆,酒馆,旅社,饮冰室,也找来油漆匠,扫去灰尘,油饰一新。油漆匠在交手上忙,路旁也增多了由各处来的舞女。预备呀,忙碌呀,都红着眼等着那避暑的外国战舰与各处的阔人。多咱浴场上有了人影与小艇,生意便比花草还茂盛呀。到那时候,青岛几乎不属于青岛的人了,谁的钱多谁更威风,汽车的眼是不会看山水的。

那么,且让我们自己尽量的欣赏五月的青岛吧!

北京的春节

按照北京的老规矩,过农历的新年(春节),差不多在腊月的初旬就开头了。“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可是,到了严冬,不久便是春天,所以人们并不因为寒冷而减少过年与迎春的热情。在腊八那天,人家里,寺观里,都熬腊八粥。这种特制的粥是祭祖祭神的,可是细一想,它倒是农业社会的一种自傲的表现——这种粥是用所有的各种的米,各种的豆,与各种的干果(杏仁、核桃仁、瓜子、荔枝肉、莲子、花生米、葡萄干、菱角米……)熬成的。这不是粥,而是小型的农业展览会。

腊八这天还要泡腊八蒜。把蒜瓣在这天放到高醋里,封起来,为过年吃饺子用的。到年底,蒜泡得色如翡翠,而醋也有了些辣味,色味双美,使人要多吃几个饺子。在北京,过年时,家家吃饺子。

从腊八起,铺户中就加紧的上年货,街上加多了货摊子——卖春联的、卖年画的、卖蜜供的、卖水仙花的等等都是只在这一季节才会出现的。这些赶年的摊子都教儿童们的心跳得特别快一些。在胡同里,吆喝的声音也比平时更多更复杂起来,其中也有仅在腊月才出现的,像卖宪书的、松枝的、薏仁米的、年糕的等等。

在有皇帝的时候,学童们到腊月十九日就不上学了,放年假一月。儿童们准备过年,差不多第一件事是买杂拌儿。这是用各种干果(花生、胶枣、榛子、栗子等)与蜜饯搀合成的,普通的带皮,高级的没有皮——例如:普通的用带皮的榛子,高级的用榛瓤儿。儿童们喜吃这些零七八碎儿,即使没有饺子吃,也必须买杂拌儿。他们的第二件大事是买爆竹,特别是男孩子们。恐怕第三件事才是买玩艺儿——风筝、空竹、口琴等——和年画儿。

儿童们忙乱,大人们也紧张。他们须预备过年吃的使的喝的一切。他们也必须给儿童赶快做新鞋新衣,好在新年时显出万象更新的气象。

二十三日过小年,差不多就是过新年的“彩排”。在旧社会里,这天晚上家家祭灶王,从一擦黑儿鞭炮就响起来,随着炮声把灶王的纸像焚化,美其名叫送灶王上天。在前几天,街上就有多少多少卖麦芽糖与江米糖的,糖形或为长方块或为大小瓜形。按旧日的说法:用糖粘住灶王的嘴,他到了天上就不会向玉皇报告家庭中的坏事了。现在,还有卖糖的,但是只由大家享用,并不再粘灶王的嘴了。

过了二十三,大家就更忙起来,新年眨眼就到了啊。在除夕以前,家家必须把春联贴好,必须大扫除一次,名曰扫房。必须把肉、鸡、鱼、青菜、年糕什么的都预备充足,至少足够吃用一个星期的——按老习惯,铺户多数关五天门,到正月初六才开张。假若不预备下几天的吃食,临时不容易补充。还有,旧社会里的老妈妈论,讲究在除夕把一切该切出来的东西都切出来,省得在正月初一到初五再动刀,动刀剪是不吉利的。这含有迷信的意思,不过它也表现了我们确是爱和平的人,在一岁之首连切菜刀都不愿动一动。

除夕真热闹。家家赶作年菜,到处是酒肉的香味。老少男女都穿起新衣,门外贴好红红的对联,屋里贴好各色的年画,哪一家都灯火通宵,不许间断,炮声日夜不绝。在外边作事的人,除非万不得已,必定赶回家来,吃团圆饭,祭祖。这一夜,除了很小的孩子,没有什么人睡觉,而都要守岁。

元旦的光景与除夕截然不同:除夕,街上挤满了人;元旦,铺户都上着板子,门前堆着昨夜燃放的爆竹纸皮,全城都在休息。

男人们在午前就出动,到亲戚家,朋友家去拜年。女人们在家中接待客人。同时,城内城外有许多寺院开放,任人游览,小贩们在庙外摆摊、卖茶、食品、和各种玩具。北城外的大钟寺、西城外的白云观、南城的火神庙(厂甸)是最有名的。可是,开庙最初的两三天,并不十分热闹,因为人们还正忙着彼此贺年,无暇及此。到了初五六,庙会开始风光起来,小孩们特别热心去逛,为的是到城外看看野景,可以骑毛驴,还能买到那些新年特有的玩具。白云观外的广场上有赛轿车赛马的;在老年间,据说还有赛骆驼的。这些比赛并不争取谁第一谁第二,而是在观众面前表演骡马与骑者的美好姿态与技能。

多数的铺户在初六开张,又放鞭炮,从天亮到清早,全城的炮声不绝。虽然开了张,可是除了卖吃食与其他重要日用品的铺子,大家并不很忙,铺中的伙计们还可以轮流着去逛庙、逛天桥和听戏。

元宵(汤圆)上市,新年的高潮到了——元宵节(从正月十三到十七)。除夕是热闹的,可是没有月光;元宵节呢,恰好是明月当空。元旦是体面的,家家门前贴着鲜红的春联,人们穿着新衣裳,可是它还不够美。元宵节,处处悬灯结彩,整条的大街像是办喜事,火炽而美丽。有名的老铺都要挂出几百盏灯来,有的一律是玻璃的,有的清一色是牛角的,有的都是纱灯;有的各形各色,有的通通彩绘全部《红楼梦》或《水浒传》故事。这,在当年,也就是一种广告;灯一悬起,任何人都可以进到铺中参观;晚间灯中都点上烛,观者就更多。这广告可不庸俗。干果店在灯节还要作一批杂拌儿生意,所以每每独出心裁的,制成各样的冰灯,或用麦苗作成一两条碧绿的长龙,把顾客招来。

除了悬灯,广场上还放花合。在城隍庙里并且燃起火判,火舌由判官的泥像的口、耳、鼻、眼中伸吐出来。公园里放起天灯,像巨星似的飞到天空。

男男女女都出来踏月、看灯、看焰火;街上的人拥挤不动。在旧社会里,女人们轻易不出门,她们可以在灯节里得到些自由。

小孩子们买各种花炮燃放,即使不跑到街上去淘气,在家中照样能有声有光的玩耍。家中也有灯:走马灯——原始的电影——宫灯、各形各色的纸灯,还有纱灯,里面有小铃,到时候就叮叮的响。大家还必须吃汤圆呀。这的确是美好快乐的日子。

一眨眼,到了残灯末庙,学生该去上学,大人又去照常作事,新年在正月十九结束了。腊月和正月,在农村社会里正是大家最闲在的时候,而猪牛羊等也正长成,所以大家要杀猪宰羊,酬劳一年的辛苦。过了灯节,天气转暖,大家就又去忙着干活了。北京虽是城市,可是它也跟着农村社会一齐过年,而且过得分外热闹。

在旧社会里,过年是与迷信分不开的。腊八粥,关东糖,除夕的饺子,都须先去供佛,而后人们再享用。除夕要接神;大年初二要祭财神,吃元宝汤(馄饨),而且有的人要到财神庙去借纸元宝,抢烧头股香。正月初八要给老人们顺星、祈寿。因此那时候最大的一笔浪费是买香蜡纸马的钱。现在,大家都不迷信了,也就省下这笔开销,用到有用的地方去。特别值得提到的是现在的儿童只快活的过年,而不受那迷信的熏染,他们只有快乐,而没有恐惧——怕神怕鬼。也许,现在过年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可是多么清醒健康呢。以前,人们过年是托神鬼的庇佑,现在是大家劳动终岁,大家也应当快乐的过节。

趵突泉的欣赏

千佛山、大明湖和趵突泉,是济南的三大名胜。现在单讲趵突泉。

在西门外的桥上,便看见一溪活水,清浅,鲜洁,由南向北的流着。这就是由趵突泉流出来的。设若没有这泉,济南定会丢失了一半的美。但是泉的所在地并不是我们理想中的一个美景。这又是个中国人的征服自然的办法,那就是说,凡是自然的恩赐交到中国人手里就会把它弄得丑陋不堪。这块地方已经成了个市场。南门外是一片喊声,几阵臭气,从卖大碗面条与肉包子的棚子里出来。进了门有个小院,差不多是四方的。这里,“一毛钱四块!”和“两毛钱一双!”的喊声,与外面的“吃来”联成一片。一座假山,奇丑;穿过山洞,接联不断的棚子与地摊,东洋布,东洋磁,东洋玩具,东洋……加劲的表示着中国人怎样热烈的“不”抵制劣货。这里很不易走过去,乡下人一群跟着一群的来,把路塞住。他们没有例外的全买一件东西还三次价,走开又回来摸索四五次。小脚妇女更了不得,你往左躲,她往左扭;你往右躲,她往右扭,反正不许你痛快的过去。

到了池边,北岸上一座神殿,南西东三面全是唱鼓书的茶棚,唱的多半是梨花大鼓,一声“哟”要拉长几分钟,猛听颇像产科医院的病室。除了茶棚还是日货摊子,说点别的吧!

泉太好了。泉池差不多见方,三个泉口偏西,北边便是条小溪流向西门去。看那三个大泉,一年四季,昼夜不停,老那么翻滚。你立定呆呆的看三分钟,你便觉出自然的伟大,使你不敢再正眼去看。永远那么纯洁,永远那么活泼,永远那么鲜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缩,只是自然有这样的力量!冬天更好,泉上起了一片热气,白而轻软,在深绿的长的水藻上飘荡着,使你不由的想起一种似乎神秘的境界。

池边还有小泉呢:有的像大鱼吐水,极轻快的上来一串小泡;有的像一串明珠,走到中途又歪下去,真像一串珍珠在水里斜放着;有的半天才上来一个泡,大,扁一点,慢慢的,有姿态的,摇动上来;碎了;看,又来了一个!有的好几串小碎珠一齐挤上来,像一朵攒整齐的珠花,雪白。有的……这比那大泉还更有味。

新近为增加河水的水量,又下了六根铁管,做成六个泉眼,水流得也很旺,但是我还是爱那原来的三个。

看完了泉,再往北走,经过一些货摊,便出了北门。

前年冬天一把大火把泉池南边的棚子都烧了。有机会改造了!造成一个公园,各处安着喷水管!东边作个游泳池!有许多人这样的盼望。可是,席棚又搭好了,渐次改成了木板棚;乡下人只知道趵突泉,把摊子移到“商场”去(就离趵突泉几步)买卖就受损失了;于是“商场”四大皆空,还叫趵突泉作日货销售场;也许有道理。

非正式的公园

济南的公园似乎没有引动我描写它的力量,居然我还想写那么一两句;现在我要写的地方,虽不是公园,可是确比公园强的多,所以——非正式的公园;关于那正式的公园,只好,虽然还想写那么一两句,待之将来。

这个地方便是齐鲁大学,专从风景上看。齐大在济南的南关外,空气自然比城里的新鲜,这已得到成个公园的最要条件。花木多,又有了成个公园的资格。确是有许多人到那里玩,意思是拿它当作——非正式的公园。

逛这个非正式的公园以夏天为最好。春天花多,秋天树叶美,但是只在夏天才有“景”,冬天没有什么特色。

当夏天,进了校门便看见一座绿楼,楼前一大片绿草地,楼的四围全是绿树,绿树的尖上浮着一两个山峰,因为绿树太密了,所以看不见树后的房子与山腰,使你猜不到绿荫后边还有什么;深密伟大,你不由的深吸一口气。绿楼?真的,“爬山虎”的深绿肥大的叶一层一层的把楼盖满,只露着几个白边的窗户;每阵小风,使那层层的绿叶掀动,横着竖着都动得有规律,一片竖立的绿浪。

往里走吧,沿着草地——草地边上不少的小蓝花呢——到了那绿荫深处。这里都是枫树,树下四条洁白的石凳,围着一片花池。花池里虽没有珍花异草,可是也有可观;况且往北有一条花径,全是小红玫瑰。花径的北端有两大片洋葵,深绿叶,浅红花;这两片花的后面又有一座楼,门前的白石阶栏像享受这片鲜花的神龛。楼的高处,从绿槐的密叶的间隙里看到,有一个大时辰钟。

往东西看,西边是一进校门便看见的那座楼的侧面与后面,与这座楼平行,花池东边还有一座;这两座楼的侧面山墙,也都是绿的。花径的南端是白石的礼堂,堂前开满了百日红,壁上也被绿蔓爬匀。那两座楼后,两大片草地,平坦,深绿,像张绿毯。这两块草地的南端,又有两座楼,四周围蔷薇作成短墙。设若你坐在石凳上,无论往哪边看,视线所及不是红花,便是绿叶;就是往上下看吧:下面是绿草,红花,与树影;上面是绿枫树叶。往平里看,有时从树隙花间看见女郎的一两把小白伞,有时看男人的白大衫。伞上衫上时时落上些绿的叶影。人不多,因为放暑假了。

拐过礼堂,你看见南面的群山,绿的。山前的田,绿的。一个绿海,山是那些高的绿浪。

礼堂的左右,东西两条绿径,树荫很密,几乎见不着阳光。顺着这绿径走,不论是往西往东,你看见些小的楼房,每处有个小花园。园墙都是矮松做的。

春天的花多,特别是丁香和玫瑰,但是绿得不到家。秋天的红叶美,可是草变黄了。冬天树叶落净,在园中便看见了山的大部分,又欠深远的意味。只有夏天,一切颜色消沉在绿的中间,由地上一直绿到树上浮着的绿山峰,成为以绿为主色的一景。

又是一年芳草绿

悲观有一样好处,它能叫人把事情都看轻了一些。这个可也就是我的坏处,它不起劲,不积极。您看我挺爱笑不是?因为我悲观。悲观,所以我不能板起面孔,大喊:“孤——刘备!”我不能这样。一想到这样,我就要把自己笑毛咕了。看着别人吹胡子瞪眼睛,我从脊梁沟上发麻,非笑不可。我笑别人,因为我看不起自己。别人笑我,我觉得应该;说得天好,我不过是脸上平润一点的猴子。我笑别人,往往招人不愿意;不是别人的量小,而是不像我这样稀松,这样悲观。

我打不起精神去积极的干,这是我的大毛病。可是我不懒,凡是我该作的我总想把它作了,总算得点报酬养活自己与家里的人——往好了说,尽我的本分。我的悲观还没到想自杀的程度,不能不找点事作。有朝一日非死不可呢,那只好死喽,我有什么法儿呢?

这样,你瞧,我是无大志的人。我不想当皇上。最乐观的人才敢作皇上,我没这份胆气。

有人说我很幽默,不敢当。我不懂什么是幽默。假如一定问我,我只能说我觉得自己可笑,别人也可笑;我不比别人高,别人也不比我高。谁都有缺欠,谁都有可笑的地方。我跟谁都说得来,可是他得愿意跟我说;他一定说他是圣人,叫我三跪九叩报门而进,我没这个瘾。我不教训别人,也不听别人的教训。幽默,据我这么想,不是嬉皮笑脸,死不要鼻子。

也不是怎股子劲儿,我成了个写家。我的朋友德成粮店的写帐先生也是写家,我跟他同等,并且管他叫二哥。既是个写家,当然得写了。“风格即人”——还是“风格即驴”?——我是怎个人自然写怎样的文章了。于是有人管我叫幽默的写家。我不以这为荣,也不以这为辱。我写我的。卖得出去呢,多得个三块五块的,买什么吃不香呢。卖不出去呢,拉倒,我早知道指着写文章吃饭是不易的事。

稿子寄出去,有时候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连个回信也没有。这,咱只好幽默;多咱见着那个骗子再说,见着他,大概我们俩总有一个笑着去见阎王的。不过,这是不很多见的,要不怎么我还没想自杀呢。常见的事是这个,稿子登出去,酬金就睡着了,睡得还是挺香甜。直到我也睡着了,它忽然来了,仿佛故意吓人玩。数目也惊人,它能使我觉得自己不过值一毛五一斤,比猪肉还便宜呢。这个咱也不说什么,国难期间,大家都得受点苦,人家开铺子的也不容易,掌柜的吃肉,给咱点汤喝,就得念佛。是的,我是不能当皇上,焚书坑掌柜的,咱没那个狠心,你看这个劲儿!不过,有人想坑他们呢,我也不便拦着。

这么一来,可就有许多人看不起我。连好朋友都说:“伙计,你也硬正着点,说你是为人类而写作,说你是中国的高尔基;你太泄气了!”真的,我是泄气,我看高尔基的胡子可笑。他老人家那股子自卖自夸的劲儿,打死我也学不来。人类要等着我写文章才变体面了,那恐怕太晚了吧?我老觉得文学是有用的;拉长了说,它比任何东西都有用,都高明。可是往眼前说,它不如一尊高射炮,或一锅饭有用。我不能吆喝我的作品是“人类改造丸”,我也不相信把文学杀死便天下太平。我写就是了。

别人的批评呢?批评是有益处的。我爱批评,它多少给我点益处;即使完全不对,不是还让我笑一笑吗?自己写的时候仿佛是蒸馒头呢,热气腾腾,莫名其妙。及至冷眼人一看,一定看出许多错儿来。我感谢这种指摘。说的不对呢,那是他的错儿,不干我的事。我永不驳辩,这似乎是胆儿小;可是也许是我的宽宏大量。我不便往自己脸上贴金。一件事总得由两面瞧,是不是?

对于我自己的作品,我不拿她们当作宝贝。是呀,当写作的时候,我是卖了力气,我想往好了写。可是一个人的天才与经验是有限的,谁也不敢保了老写的好,连荷马也有打盹的时候。有的人呢,每一拿笔便想到自己是但丁,是莎士比亚。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天才须有自信的心。我可不敢这样,我的悲观使我看轻自己。我常想客观的估量估量自己的才力;这不易作到,我究竟不能像别人看我看得那样清楚;好吧,既不能十分看清楚了自己,也就不用装蒜,谦虚是必要的,可是装蒜也大可以不必。

对作人,我也是这样。我不希望自己是个完人,也不故意的招人家的骂。该求朋友的呢,就求;该给朋友作的呢,就作。作的好不好,咱们大家凭良心。所以我很和气,见着谁都能扯一套。可是,初次见面的人,我可是不大爱说话;特别是见着女人,我简直张不开口,我怕说错了话。在家里,我倒不十分怕太太,可是对别的女人老觉着恐慌,我不大明白妇女的心理;要是信口开河的说,我不定说出什么来呢,而妇女又爱挑眼。男人也有许多爱挑眼的,所以初次见面,我不大愿开口。我最喜辩论,因为红着脖子粗着筋的太不幽默。我最不喜欢好吹腾的人,可并不拒绝与这样的人谈话;我不爱这样的人,但喜欢听他的吹。最好是听着他吹,吹着吹着连他自己也忘了吹到什么地方去,那才有趣。

可喜的是有好几位生朋友都这么说:“没见着阁下的时候,总以为阁下有八十多岁了。敢情阁下并不老。”是的,虽然将奔四十的人,我倒还不老。因为对事轻淡,我心中不大藏着计划,作事也无须耍手段,所以我能笑,爱笑;天真的笑多少显着年轻一些。我悲观,但是不愿老声老气的悲观,那近乎“虎事”。我愿意老年轻轻的,死的时候像朵春花将残似的那样哀而不伤。我就怕什么“权威”咧,“大家”咧,“大师”咧等等老气横秋的字眼们。我爱小孩,花草,小猫,小狗,小鱼;这些都不“虎事”。偶尔看见个穿小马褂的“小大人”,我能难受半天,特别是那种所谓聪明的孩子,让我难过。比如说,一群小孩都在那儿看变戏法儿,我也在那儿,单会有那么一两个七八岁的小老头说:“这都是假的!”这叫我立刻走开,心里堵上一大块。世界确是更“文明”了,小孩也懂事懂得早了,可是我还愿意大家傻一点,特别是小孩。假若小猫刚生下来就会捕鼠,我就不再养猫,虽然它也许是个神猫。

我不大爱说自己,这多少近乎“吹”。人是不容易看清楚自己的。不过,刚过完了年,心中还慌着,叫我写“人生于世”,实在写不出,所以就近的拿自己当材料。万一将来我不得已而作了皇上呢,这篇东西也许成为史料,等着瞧吧。

第二章 她那么看过我

人是为明天活着的,因为记忆中有朝阳晓露;假若过去的早晨都似地狱那么黑暗丑恶,盼明天干吗呢?是的,记忆中也有痛苦危险,可是希望会把过去的恐怖裹上一层糖衣,像看着一出悲剧似的,苦中有些甜美。

诗人

设若有人问我:什么是诗?我知道我是回答不出的。把诗放在一旁,而论诗人,犹之不讲英雄事业,而论英雄其人,虽为二事,但密切相关,而且也许能说得更热闹一些,故论诗人。

好像记得古人说过,诗人是中了魔的人。什么魔?什么是魔?我都不晓得。由我的揣猜大概有两点可注意的:(一)诗人在举动上是有异于常人的,最容易看到的是诗人囚首垢面,有的爱花或爱猫狗如命,有的登高长啸,有的海畔行吟,有的老在闹恋爱或失恋,有的挥金如土,有的狂醉悲歌……在常人的眼中,这些行动都是有失正统的,故每每呼诗人为怪人、为狂士、为败家子。可是,这些狂士(或什么什么怪物)却能写出标准公民与正人君子所不能写的诗歌。怪物也许倾家荡产,冻饿而死,但是他的诗歌永远存在,为国家民族的珍宝。这是怎一回事呢?

一位英国的作家仿佛这样说过:写家应该是有女性的人。这句话对不对?我不敢说。我只能猜到,也许本着这位写家自己的经验,他希望写家们要心细如发,像女人们那样精细。我之所以这样猜想者,也许表示了我自己也愿写家们对事物的观察特别详密。诗人的心细,只是诗人应具备的条件之一。不过,仅就这一个条件来说,也许就大有出入,不可不辨。诗人要怎样的心细呢?是不是像看财奴一样,到临死的时候还不放心床畔的油灯是点着一根灯草呢,还是两根?多费一根灯草,足使看财奴伤心落泪,不算奇怪。假若一个诗人也这样办呢?呵,我想天下大概没有这样的诗人!一个人的才力是长于此,则短于彼的。一手打着算盘,一手写着诗,大概是不可能。诗人——也许因为体质的与众人不同,也许因天才与常人有异,也许因为所注意的不是油盐酱醋之类的东西——总有所长,也有所短,有的地方极注意,有的地方极不注意。有人说,诗人是长着四只眼的,所以他能把一团飞絮看成了老翁,能在一粒砂中看见个世界。至于这种眼睛能否辨别钞票的真假,便没有听见说过了。他的眼要看真理,要看山川之美;他的心要世界进步,要人人幸福。他的居心与圣哲相同,恐怕就不屑于,或来不及,再管衣衫的破烂,或见人必须作揖问好了。所以他被称为狂士、为疯子。这狂士对那些小小的举动可以因无关宏旨而忽略,叫大事可就一点也不放松,在别人正兴高采烈,歌舞升平的时节,他会极不得人心的来警告大家。人家笑得正欢,他会痛哭流涕。及至社会上真有了祸患,他会以身谏,他投水,他殉难!正如他平日的那些小举动被视为疯狂,他的这种舍身救世的大节也还是被认为疯狂的表现而结果。即使他没有舍身全节的机会,他也会因不为五斗米而折腰,或不肯赞谀什么权要,而死于贫困。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诗。诗,救不了他的饥寒,却使整个的民族有些永远不灭的光荣。诗人以饥寒为苦么?那倒也未必,他是中了魔的人!

说不定,我们也许能发现一个诗人,他既爱财如命,也还能写出诗来。这就可以提出第(二)来了:诗人在创作的时候确实有点发狂的样子。所谓灵感者也许就是中魔的意思吧。看,当诗人中了魔,(或者有了灵感),他或碰倒醋瓮,或绕床疾走,或到庙门口去试试应当用“推”还是“敲”,或喝上斗酒,真是天翻地覆。他喝茶也吟,睡眠也唱,能够几天几夜,忘寝废食。这时候,他把全部精力全拿出来,每一道神经都在颤动。他忘了钱——假使他平日爱钱、忘了饮食、忘了一切,而把意识中,连下意识中的那最崇高的、最善美的,都拿了出来!把最好的字,最悦耳的音,都配备上去。假使他平日爱钱,到这时节便顾不得钱了!在这时候而有人跟他来算账,他的诗兴便立刻消逝,没法挽回。当作诗的时候,诗人能把他最喜爱的东西推到一边去,什么贵重的东西也比不上诗。诗是他自己的,别的都是外来之物。诗人与看财奴势不两立,至于忘了洗脸,或忘了应酬,就更在情理中了。所以,诗人在平时就有点像疯子;在他作诗的时候,即使平日不疯,也必变成疯子——最快活、最苦痛、最天真、最崇高、最可爱、最伟大的疯子!

皮毛的去学诗人的囚首垢面,或破鞋敝衣,是容易的,没什么意义的。要成为诗人须中魔啊。要掉了头,牺牲了命,而必求真理至善之阐明,与美丽幸福之揭示,才是诗人啊。眼光如豆,心小如鼠,算了吧,你将永远是向诗人投掷石头的,还要作诗么?——写于诗人节。

英国人

据我看,一个人即使承认英国人民有许多好处,大概也不会因为这个而乐意和他们交朋友。自然,一个有金钱与地位的人,走到哪里也会受欢迎;不过,在英国也比在别国多些限制。比如以地位说吧,假如一个作讲师或助教的,要是到了德国或法国,一定会有些人称呼他“教授”。不管是出于诚心吧,还是捧场;反正这是承认教师有相当的地位,是很显然的,在英国,除非他真正是位教授,绝不会有人来招呼他。而且,这位教授假若不是牛津或剑桥的,也就还差点劲儿。贵族也是如此,似乎只有英国国产贵族才能算数儿。

至于一个平常人,尽管在伦敦或其他的地方住上十年八载,也未必能交上一个朋友。是的,我们必须先交代明白,在资本主义的社会里,大家一天到晚为生活而奔忙,实在找不出闲工夫去交朋友;欧西各国都是如此,英国并非例外。不过,即使我们承认这个,可是英国人还有些特别的地方,使他们更难接近。一个法国人见着个生人,能够非常的亲热,越是因为这个生人的法国话讲得不好,他才越愿指导他。英国人呢,他以为天下没有会讲英语的,除了他们自己,他干脆不愿搭理一个生人。一个英国人想不到一个生人可以不明白英国的规矩,而是一见到生人说话行动有不对的地方,马上认为这个人是野蛮,不屑于再招呼他。英国的规矩又偏偏是那么多!他不能想象到别人可以没有这些规矩,而另有一套;不,英国的是一切;设若别处没有那么多的雾,那根本不能算作真正的天气!

除了规矩而外,英国人还有好多不许说的事:家中的事,个人的职业与收入,通通不许说,除非彼此是极亲近的人。一个住在英国的客人,第一要学会那套规矩,第二要别乱打听事儿,第三别谈政治,那么,大家只好谈天气了,而天气又是那么不得人心。自然,英国人很有的说,假若他愿意:他可以讲论赛马、足球、养狗、高尔夫球等等;可是咱又许不大晓得这些事儿。结果呢,只好对愣着。对了,还有宗教呢,这也最好不谈。每个英国人有他自己开阔的到天堂之路,乘早儿不用惹麻烦。连书籍最好也不谈,一般的说,英国人的读书能力与兴趣远不及法国人。能念几本书的差不多就得属于中等阶级,自然我们所愿与谈论书籍的至少是这路人。这路人比谁的成见都大,那么与他们闲话书籍也是自找无趣的事。多数的中等人拿读书——自然是指小说了——当作一种自己生活理想的佐证。一个普通的少女,长得有个模样,嫁了个驶汽车的;在结婚之夕才证实了,他原来是个贵族,而且承袭了楼上有鬼的旧宫,专是壁上的挂图就值多少百万!读惯这种书的,当然很难想到别的事儿,与他们谈论书籍和捣乱大概没有什么分别。中上的人自然有些识见了,可是很难遇到啊。况且有些识见的英国人,根本在英国就不大被人看得起;他们连拜伦、雪莱和王尔德还都逐出国外去,我们想跟这样人交朋友——即使有机会——无疑的也会被看作成怪物的。

我真想不出,彼此不能交谈,怎能成为朋友。自然,也许有人说:不常交谈,那么遇到有事需要彼此的帮忙,便丁对丁,卯对卯的去办好了;彼此有了这样干脆了当的交涉与接触,也能成为朋友,不是吗?是的,求人帮助是必不可免的事,就是在英国也是如是;不过英国人的脾气还是以能不求人为最好。他们的脾气即是这样,他们不求你,你也就不好意思求他了。多数的英国人愿当鲁滨逊,万事不求人。于是他们对别人也就不愿多伸手管事。况且,他们即使愿意帮你忙,他们是那样的沉默简单,事情是给你办了,可是交情仍然谈不到。当一个英国人答应了你办一件事,他必定给你办到。可是,跟他上火车一样,非到车已要开了,他不露面。你别去催他,他有他的稳当劲儿。等办完了事,他还是不理你,直等到你去谢谢他,他才微笑一笑。到底还是交不上朋友,无论你怎样上前巴结。假若你一个劲儿奉承他或讨他的好,他也许告诉你:“请少来吧,我忙!”这自然不是说,英国就没有一个和气的人。不,绝不是。一个和气的英国人可以说是最有礼貌,最有心路,最体面的人。不过,他的好处只能使你钦佩他,他有好些地方使人不便和他套交情。他的礼貌与体面是一种武器,使人不敢离他太近了。就是顶和气的英国人,也比别人端庄的多;他不喜欢法国式的亲热——你可以看见两个法国男人互吻,可是很少见一个英国人把手放在另一个英国人的肩上,或搂着脖儿。两个很要好的女友在一块儿吃饭,设若有一个因为点儿原故而想把自己的菜让给友人一点,你必会听到那个女友说:“这不是羞辱我吗?”男人就根本不办这样的傻事。是呀,男人对于让酒让烟是极普遍的事,可是只限于烟酒,他们不会肥马轻裘与友共之。

这样讲,好像英国人太别扭了。别扭,不错:可是他们也有好处。你可以永远不与他们交朋友,但你不能不佩服他们。事情都是两面的。英国人不愿轻易替别人出力,他可也不来讨厌你呀。他的确非常高傲,可是你要是也沉住了气,他便要佩服你。一般的说,英国人很正直。他们并不因为自傲而蛮不讲理。对于一个英国人,你要先估量估量他的身份,再看看你自己的价值,他要是像块石头,你顶好像块大理石;硬碰硬,而你比他更硬。他会承认他的弱点。他能够很体谅人,很大方,但是他不愿露出来;你对他也顶好这样。设若你准知道他要向灯,你就顶好也先向灯,他自然会向火;他喜欢表示自己有独立的意见。他的意见可老是意见,假若你说得有理,到办事的时候他会牺牲自己的意见,而应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必须知道,他的态度虽是那么沉默孤高,像有心事的老驴似的,可是他心中很能幽默一气。他不轻易向人表示亲热,可也不轻易生气,到他说不过你的时候,他会以一笑了之。这点幽默劲儿使英国人几乎成为可爱的了。他没火气,他不吹牛,虽然他很自傲自尊。

所以,假若英国人成不了你的朋友,他们可是很好相处。他们该办什么就办什么,不必你去套交情;他们不因私交而改变作事该有的态度。他们的自傲使他们对人冷淡,可是也使他们自重。他们的正直使他们对人不客气,可也使他们对事认真。你不能拿他当作吃喝不分的朋友,可是一定能拿他当个很好的公民或办事人。就是他的幽默也不低级讨厌,幽默助成他作个贞脱儿曼,不是弄鬼脸逗笑。他并不老实,可是他大方。

他们不爱着急,所以也不好讲理想。胖子不是一口吃起来的,乌托邦也不是一步就走到的。往坏了说,他们只顾眼前;往好里说,他们不乌烟瘴气。他们不爱听世界大同,四海兄弟,或那顶大顶大的计划。他们愿一步一步慢慢的走,走到哪里算哪里。成功呢,好;失败呢,再干。英国兵不怕打败仗。英国的一切都好像是在那儿敷衍呢,可是他们在各种事业上并不是不求进步。这种骑马找马的办法常常使人以为他们是狡猾,或守旧;狡猾容或有之,守旧也是真的,可是英国人不在乎,他有他的主意。他深信常识是最可宝贵的,慢慢走着瞧吧。萧伯纳可以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可是他们会说:“他是爱尔兰的呀!”他们会随着萧伯纳笑他们自己,但他们到底是他们——萧伯纳连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些,可只是个简单的,大概的,一点由观察得来的印象。一般的说,也许大致不错;应用到某一种或某一个英国人身上,必定有许多欠妥当的地方。概括的论断总是免不了危险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