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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26 00:3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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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梨木香步,张秋明(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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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园的巢穴

植物园的巢穴试读:

植物园的巢穴

作者:(日)梨木香步,张秋明[译]排版:昷一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3-15ISBN:9787532168583本书由读客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不要隐藏。显现出来。不要隐藏。显现出来。植物园的巢穴

那是发生在去年旅途上的事。我的牙突然疼得不得了。在临时求医的牙科诊所里,牙医叮嘱我说目前做的只是紧急处理,回去后必须立刻就近找位熟识的牙医治疗。当时是六月底,我望着梅雨季节阴霾的天空考虑如何安排旅行的日程。回到家后,梅雨季节告终,灿烂的夏天来了又走。当吹起初秋的凉风时,也不知老天是怎么安排的,我收到了人事调遣令,匆匆忙忙地办起了搬迁事宜,在赴任地f乡安置好新居时已是岁末年关。不怎么寒冷的冬天很快就被温暖的春天取代,接着梅雨来了又去,然后夏天再次到访,如今又是夏末秋初的长雨之夜了。

放任一年无暇照管的牙齿周边又开始不安分地隐隐作痛,仿佛在对生性懒散的我发出恐怖警告,叫我不能再对它置之不理。

于是我决定去看牙医。关于牙医的选择,我参考了街上炒豆店老板的意见。炒豆店老板十分清楚住家附近新旧牙医的动向。或许是为显示自己的评价公正,老板口若悬河地对这一带开业的所有牙医都发表了短评、介绍了来历。偏偏我一向就不擅长记忆人名,完全记不住他口中评价最高的○山牙科或是△川牙科。结果我只对f乡牙科这个好记的名字留下了印象。据说是一所父子共同执医的诊所。

不过今天已经晚了。牙疼感觉轻微,还能忍耐个一两天,我决定明天一早再去看医生。

半夜。

正当我心想这牛毛细雨怎么下个不停的时候,不知不觉中雨已经停了。落地窗外下方的草丛里,蟋蟀开始发出唧唧虫鸣。

隐隐作痛的牙唤起我轻微的忧郁,那种心情和隐隐作痛的感觉十分合拍,逐步引人陷入未知的深处。一闭上眼睛,前面就是秋海棠花丛盛开的庭院,再往下走是幽僻的夜路,两侧生长着茂盛的一叶兰。因为有些微微的下坡,正前方就像是射干种子般的暗夜深渊。仿佛陌生的迷宫,两旁会伸出奇妙的手招呼你前进,从此无可抵御地踏入不归路。

我强迫自己停下脚步转身准备回去,突然听见公鸡此起彼伏的叫声。印象中在这附近没听过鸡叫声,大概是有邻居开始养鸡了吧。

唉,今天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去看牙医,干脆起床了吧。一睁开双眼,我竟已然站在楼下的走廊上。这是怎么回事?一时之间我不解地摇摇头,心想得先上洗手间才行,便跨出脚步,这才发现途中的房间透着灯光。是房东的房间。

房东是这户人家大龄未婚的女儿。据说这房子从她出生时起就被分租给房客。她长大后,父母相继过世,她就此耽误了青春直到现在。她依然习惯将房子分租给外人,同时为了小心起见,二楼只出租一个房间。

我有点儿纳闷儿:大清早的,她在干什么呢?从微开的纸门缝中往里窥探一眼,原来正专心阅读女性杂志。从她专心的程度判断,想来是在钻研读者来信专栏吧。不知怎的,我怎么看她的头都像是母鸡的头。大概是睡昏了头,视觉还没恢复正常,一定是这样。

上完厕所,站在沿廊,我看见庭院里枫树背后的东方天空亮白了起来。果然入秋之后,黎明时分感觉就冷了。不知从何时起已感觉不到牙疼,不过肯定马上又会疼起来。牙疼总是说来就来,我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去看牙医。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经过房东的房间,这时,房东冷不防探出头来。

——咦?今天不用上班吗?

——怎么可能,当然要上班呀。

我诧异地心想,她干吗一大早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却听到她说:

——可是都过了中午了。

怎么可能?我再度往外看,居然真的已经日当正午了。

我工作的地方是植物园。当初一毕业后我就以技师身份进入K植物园服务。曾经结过一次婚,年纪轻轻就嫁给我的妻子却在二十多岁时突然去世,死后我才知道她怀有身孕。真叫人伤心。接获调任f植物园的消息是在妻子过世满三年的忌日隔天。顺其自然,我便转换了工作地点和住处。住处无可厚非,倒是新工作的内容比较自由随兴,令我满意。昨天我已事先交代过今天会因为看牙医而晚点上班。

我赶紧打点好穿着,飞奔出门直往f乡牙科。

f乡有许多不大陡的坡道。它们平缓地起伏在大路之间,形成高低差,中间以小阶梯连接。支撑山壁的砌石不耐风雪凌虐已被磨去棱角,随风飘来的种子攀附其上落地生根。基于职业的关系,我不禁观察得入神。这里有荠菜、漆姑草、羊齿地衣类等植物。

走过横贯南北的两条大马路,左转爬上一条细长的坡道,再右转来到东边大路。f乡牙科就位于面对东边大路的豆腐店二楼。经由屋外的楼梯,可爬上二楼的牙科并推门而入。但在爬到一半时,我看见类似衣架的木片散落在楼梯一角,不禁担心起来,这家牙科真的好吗?有道是见微知著,这未免也显得太散漫了吧?而且楼下还不断飘来炸豆腐的气味。可惜,我对于已经决定好的计划,缺乏随机应变的本事,只好乖乖站在柜台前。后面传来说话的声音,似乎在讨论什么重要病例。我朝里面打了声招呼,说话声戛然停止,周遭一片安静,说话的人一起看向我,这种气氛显而易见地笼罩住了我们。然后,对方用这才发现有访客的语气说:

——好的。马上来。

走出来的是位穿着有点随意的年轻女子。我向她说明了牙齿的状况。

——我知道了。请坐在那里等一下。

我听从指示坐在眼前的椅子上。可是这个候诊室的角落里也散落着类似衣架的木片,令人怀疑:这里真是市井的善男信女前来求医问诊的地方吗?我不禁越来越不安。不过说到柜台女子随意的穿着,反而给人亲切之感。换言之,因为符合了我的喜好,我还想多待一会儿看看情况。

椅子的斜前方是门。一部分门板嵌有厚重的毛玻璃,可看见从里面透出的朦胧的灯光。正当我想灯光怎么突然动了,只见门开了,一位身穿肮脏白袍的牙医对着我招手要我进去。我遵从指示走进去坐在诊疗椅上。诊疗室整体给人老旧的印象,所有器具都像即将寿终正寝般缺乏生气。

——怎么会来这里看牙齿呢?

牙医开门见山地问,让我心情益发不安。我说明了炒豆店老板的介绍:

——这里应该是父子俩共同执医的吧?

——不,你说的那间不是这里。

一听之下我更加担心了。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好张开嘴巴。牙医大致检查过我的口腔后说:

——嗯。对了,你的工作跟植物园有关是吧?

我吓了一跳。搞不好眼前这位是不得了的名医呀。

——啊,没错。这种事情也看得出来吗?

——不是啦,我不是从你的牙齿状况看出来的——不过你的牙齿倒是蛀得很严重,这一点错不了。

那种事情不用你说,我自己也很清楚。

——必须多来几次才行。现在因为肿了没办法碰。这是止痛药,请先服下再说。

牙医说完递给我一颗红色小药丸和一杯水。我毫不迟疑地吞了下去。

——这止痛药请一天吃三次。待会儿会配给你,你去那里领取。

牙医指着墙上的小窗口。我在窗口前等了一下子,里面送出一包药。到此为止都还好,问题在于递出药包的那只手。虽然只有一瞬间,我怎么看都觉得那不是人类的手。于是我弯身从小窗口往里面探看,只见有只狗正忙得不可开交。起先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再细看,对方尖耳朵、黑鼻头,左右两颊各有几根长长的胡须,这些特征怎么看都是狗。狗察觉到我惊讶的视线,稍微闭了一下眼睛,点点头,仿佛在说“嗯,我知道。不过这件事不必对外张扬,我现在很忙”,一副不大在意的样子继续忙手边的工作。而且身上还穿着白袍,大概是为了应付卫生方面的检察吧。俗话说“忙得连猫的手都想借用”,没想到这里借用的居然是狗的手。

我转身对牙医说:

——刚刚这里面有只狗……

我一心希望对方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哦,又变成狗了是吗?

牙医稍微皱了下眉头。

——那是内人。因为前世是狗,平常只要一忙得没空注意,就会变成狗。一旦气定神闲下来,倒也是个气质不错的医生太太。

——……这……

我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呆呆听着。

——这附近很多这种人呀,你没注意到吗?

——没有……

——比方说擦身而过的人,顶着鸡的头之类的……

——啊,不,这么说来的话……

好像有过那么回事。

——那可不是你神经过敏或想太多,请放心吧。就这样吧。

牙医充满信心地大声说完后,像是解决完一桩大事般点点头,微笑着送我走到门外。

我其实很希望他能说明是否因牙疼刺激到视神经才会看到那种景象,抑或是药的副作用?但那位牙医毕竟也提到了自己太太的情况,而且对初次见面的我似乎也表现得亲切不见外。

尽管一头雾水,莫名其妙,还是先去上班再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从漫步在这一带开始,我已经算是在工作了。

且容我说明一下。

不止植物园,凡是冠上“园”字的东西就是一种边界,也就是说先有外围,“园”才有意义。这座园子的外围,基本上是石墙,但有许多地方是以木板修补的。就算人类将此处到彼处定为边界,植物又哪里会听从呢?植物能靠着风、飞禽或走兽,来散放孢子、花粉,运送种子,生根发芽,毫不畏惧地超越边界。这就是它们与生俱来的宿命。

因此,这座植物园周遭很有可能出现别处看不到、从大陆渡海而来的奇花异草。我的工作内容之一,则是辨识那些花草是否跟本植物园有关,如果有关就得立刻记录下来。与其说是园丁,不如说是侦探还比较接近。

然而这些并非我的主要职责。

这植物园的前身是座历史久远的药草园。由于去年邻近的公有土地被拨给了它,面积顿时增加一倍。我的突然调动主要也跟这件事有关。该地原本属于一家古老的寺院,维新时期收归公有后便被长期放任不管。从草木到处乱长的状态来看,一看就知道会成为狐狸妖怪的栖息之处。因为官方不知如何处理,才会把土地硬塞给植物园吧。

前不久在其中建造的水生植物园就是我所负责的工作范围。我私下将此区域命名为“隐江”。有一种说法是这里原本是一片有着泉眼的田地;另一种说法是流经附近的大河原本的主流在此,因为某一时期的河川工程使得河水流不出去,这里便变成池塘,逐渐又化为湿地。

刚到任的时候,因为看到这一带无人照管的荒废模样,我便向园长毛遂自荐取得许可,试验性地种植各种植物,指挥造园工人填土、抽水、挖土、灌水。因为如果想要永久保持地势,就必须思考如何利用自然结构的落差来供水。

我一边观察附近的池塘、沼泽的生态,一边搜集国外资料,想象根据干燥的岸边、潮湿的岸边、水边浅滩、水中等不同区域规划种植合适的植物,也是一件乐事。幸运的是,除了芦苇、香蒲、水葱、荇菜、茭白、芡,就连木贼也都是原本就有的植物。连接岸边的土地我打算种植日本三蕊柳、落羽松,也就是沼杉。一想到之后沼杉群立的风光我就陶醉不已。“隐江”是我最近投注热情的对象。

走出牙科的房子,观望了一下路边的旧书店,穿过小巷,从名为“大沟下”的马路踏进那条微微弯曲的小路时,我在黑色石墙下的缝隙里发现了羊齿科植物。

是犬雁足。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是由喜好野趣的人士从乡野采来种植于此的吗?找到一棵犬雁足的踪迹后,才发现周遭一带简直就是一片犬雁足的绿色海洋。

风吹过,犬雁足的绿波摇荡。

猛然回过神来,只见眼前仅有一座破旧的冠木门。后面的围墙和房屋都消失无踪,变成一块空地。四处残留着柿子树、南天竹和净水钵,这景象令我怀想起我老家的模样。突然间从里面飘然走出一人,是名女子。对方一看见我就说:

——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点头之余又面带微笑,让我陷入混乱。

——我是牙医的太太。

——啊!

怎么看她都是人的样子呀。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时,对方说:

——因为难得有病患上门,一时之间手忙脚乱,真是让你见笑了。

没有病患上门?她丈夫到底是位什么样的牙医呢?我的不安感立刻攀升。

——这里是很久以前照顾过我的人家……

牙医的“太太”充满感慨地回过头去。

——哦。

这位据闻前世是狗的牙医“太太”从犬雁足的绿波中出现,说是偶然也未免太过凑巧;但若硬要穿凿附会似乎也失之武断。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半是因为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一半则是出于好奇而问。

——今天的工作忙完了,现在正在出门买晚餐材料的路上。我习惯走这条路,因为是捷径。

说得也是。以直线距离来说,从牙科所在的建筑到这里,几乎是最短距离吧。问题是其中有路吗?正当我心生疑窦时,牙医“太太”仿佛怀想起从前般眯起眼睛说:

——因为总觉得有种令人很怀念的味道……

——想来这户人家为人很好吧。

我只好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回应。牙医“太太”用力点点头,然后说:

——的确是,再没有那么好的人家了。一想起从前侍奉过的主人,到了今天“臀部”还会……

牙医“太太”有些脸红,一手轻轻地压在尾骶骨部位上,想来是因为那里从前会有尾巴摆动吧。我想起了牙医“太太”变成狗的样子。万一她在这里回忆过往,突然又化身为狗,我会觉得很困扰,于是赶紧收回想象说:

——我现在要赶去上班。

——哎呀,不好意思,是我耽搁了你……那就请两三天后再到诊所来治疗牙齿吧。

说完她又走回犬雁足的绿波中。

真是奇妙的土地。就算从前住过的地方还在,也没见过这种人类形态和动物形态交替出现的情形。不,她又不见得是这辈子才这样的,我这种说法恐怕不大恰当。

慢着!我停下了脚步。这么一来我岂不是以那位牙医“太太”前世是狗为前提在思考问题吗?

我带着无法释然的心情,走上通往植物园的坡道。随着脚步移动,远方已然可见蓊郁森林的上半部。

进入大门后,迎面耸立于两侧的榉树,为植物园赋予了自然野趣和气势。这里兼具市民公园和生态植物园两种功能。除一般市民和研究者外,也对介于两者之间的各色人群、动物等敞开大门,以供其利用。

正门旁的服务处是座木造建筑,同时也是管理处。我从旁边的员工出入口走进办公室,先检查一下桌上有无交办事项的纸条。没有。其他职员似乎也各自有事忙,不在座位上。

换上工作服后我便转往“隐江”。

途中必须穿过针叶林,从日本柳杉、日本扁柏开始,然后是日本南方铁杉、日本香柏、福建柏、丸实五叶松、刚叶松、琉球松、日本赤松、日本银冷杉、马尾松、维吉尼亚雪松、真柏、矮紫杉、日本冷杉、湿地松、日本云杉、大叶罗汉松、小叶罗汉松、罗森桧、挪威冷杉等。下雨过后走过这里会感觉有种难以言喻的清新气流穿梭其间。这么说来,听说有位研究香氛物质的化学专家近期将造访本园。我倒是很期待这位专家的到来,因为对于植物散发气味的奥秘,有许多事情想请教他。

我经过温室的旁边,那是一栋覆盖着玻璃的西式温室。许多相关人士建议:既然是植物园,就应该多多引进海外的珍奇植物以增加入园人次。我也赞同,但要做到十全十美肯定所费不赀。因为需要有庞大的设备来建造环境微有差异的温室以适合培育各种植物。这栋西式温室利用了日光和地热,且设有炉灶以培育贵重的兰花等植物。但若要引进海外植物,今后还必须增设锅炉室才行。

要想简便行事的话,就是种植原本就容易在这一带繁殖的植物。之前我在隐江的一部分岸边埋下了日本水仙的球根,如今水仙的叶茎应该正是欣然伸展的时候,那样的景色对我而言,将是感受到充沛生命力的美好画面。可是我的期待落空了,今天的水仙园一片惨不忍睹,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看错了。

一条宽不到一尺的湿滑小路往池塘延伸,被压过的水仙叶茎全都朝同一个方向往水边而倒,而且上面仿佛被巨大的蜗牛爬过般覆盖着透明的黏液。简直是把水仙新生的嫩叶当成滑梯一样滥用。到底是为什么呢?这教我该如何善后呢?

我呆若木鸡了好一会儿,看着眼前的画面,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为了查明起点何在,我开始沿着这条“小路”而行。“小路”一直通往小丘上方。为避开太陡的坡,我还故意绕路选择坡度较缓的地方走。对了,大约半年前,我还考虑过要将小丘上到水边的这一片斜坡全都种上水仙哩。“小路”的起点是小丘上的大树前一个颇大的树洞。很早之前我就注意到这个树洞,望进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而且还有一股从来没闻过的味道,说是动物的气味也有可能,但要问我难闻与否,我却不知道。总之就是一种很不确定的味道。因为不知怎的第六感告诉我到此为止,当时也就没有继续探究下去。对了,关于这个味道,正好也可请教即将造访本园的化学专家。

结果稍微观望了一下,我还是决定暂且不管这条奇妙的“小路”。反正这一带要对外开放是很久以后的事。若要挥汗重整,视后续状况再决定也不迟。

我回到苗圃,确认前些日子送来的进口种子已经播种完毕。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

回家路上,我正想着是不是马上要下雨了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还伴随着强风。一回到住处,才发现忘了带钥匙。翻遍了公文包就是没找着,接着我又绕到后门再试,想看看一楼或许有哪扇窗户没关,绕了一圈仍是徒劳无功。而且试过之后才知道这种事对心脏很不好。毕竟自己搬来这里没多久,想到万一引起附近住户的疑心就紧张得冷汗直流。事到如今别无对策,只有等房东回来了。偏偏星期四房东固定回家的时间是九点半,这黄金定律雷打不动。也不知道她出门干什么。接下来有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任凭风吹雨打站在玄关前的屋檐下等待恐怕很困难,我却又不想上小酒馆。今晚有些文献必须阅读,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可以边工作边打发时间的场所?比方说那种不会太吵的餐厅,吃完后也不会被赶以空出桌子;或是座位够多,不会因客满而被催着买单的店。常去的荞麦面店客人通常很多,完全不适合工作。本来人家的店面就不是为那种目的而设计,小酒馆更不用说了。不会引起别人注意,可以放我一个人自在待着的店家,最为理想。

我突然想起停车场附近的大楼里,有间外观看来有些老旧的西餐厅。那种不合时代潮流的感觉反而更吸引我的关注,一直想找一天去试试,却拖延至今。对了,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是个好机会。

我一边诅咒着风雨交加的天气一边冲向停车场。平常总显得昏暗的西餐厅的灯光,此时就像是风雨之中的港湾的灯塔一样。

进门的第一张桌子坐着一家人,最里面还有一对老夫妇。尽管是用餐时间,但这种安静萧条的气氛却是我梦寐以求的。

我挑选了和那家人并列间隔三张桌子的位置,坐进靠里面的角落。年轻女服务生走了过来。我想,事先向对方说明自己会待很久,应该能减少彼此之间无谓的顾虑吧。

——请问你们这里营业到几点?

——晚上开到九点半。

——那太好了。事实上我忘了带钥匙,进不了家门,能不能在这里待到你们餐厅打烊呢?

——您还好吧?

我其实已做好对方会面露难色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女服务生却非常富有同情心地看着我。

——我没事的。再过几个小时,房东就会回家,这一点我很确定。

——是吗,那请慢坐。

说完她留下了菜单。

上面写着:牛肉可乐饼、炖牛肉、蛋包饭、咖喱饭……整条炸鲤鱼。整条炸鲤鱼?

因为我有胃下垂的毛病,光看到这些菜色就觉得胃已经开始下垂,心情很郁闷,于是点了看起来最清淡的“醋拌春鸡”和啤酒。

带家人出来用餐的年轻父亲,在我告知女服务生“忘了带钥匙”的时候,显得很有兴趣似的不时瞄向我。等我拿出一沓文件开始检阅后,他大概已失去好奇心,转而面对孩子问:“咦?怎么什么都没吃呢?”他的孩子是个小男孩,小男孩很执拗,就是不肯吃东西。父亲强制命令他:“你在干什么?还不给我快点吃!”小男孩哭了。年轻父亲的声音更粗了:“你哭也没用。”小男孩哭得惊天动地。接着响起一记父亲甩小男孩巴掌的声音,哭声变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父亲一手压住了小男孩的嘴巴,母亲克制着情感压低声音说:“你让他慢慢吃,他会吃的嘛。这样会闷死他的,他没办法呼吸呀。”父亲听了之后似乎松开了手,先是听到用力吸气的声音,然后小男孩山崩地裂般的哭声再次响起。父亲又甩了他一巴掌,小男孩哭得更大声了。母亲气得低吼:“老公,你先回去好了。”父亲默默抱起小男孩走出餐厅。母亲原本大概只想让孩子父亲一个人先走吧,这下只好叹口气也准备离去。

年长的女服务生上前安慰母亲说:“男人就是那样。”母亲道歉:“真是不好意思,吵到大家了。”“没事没事,不用在意。小孩几岁了?”“刚满三岁。”“哦,那正是会闹脾气的年纪呀。嗯,没错。这个年纪都是那样子的。”女服务生安慰母亲。母亲回应:“是呀,好像是那样子……”年长的女服务生看到小孩的餐盘,关心说:“哎呀,几乎都没吃嘛。我可以帮你打包的。”母亲回答:“不用了。他们应该已经到家了,我也该走了。”说完起身结账离去。女服务生们开始收拾他们的餐桌,过了一会儿,父亲抱着还在抽抽搭搭的小男孩进来。看来他们并没有回去,而是在这附近绕了一圈吧。看到收拾干净的桌子,大概是恼羞成怒吧,父亲突然对着小男孩怒吼:“看吧,都是你不听话,妈妈已经回去了。”小男孩又哭着要找妈妈,父亲没有放下小男孩,抱着他立刻转身而去。年长的女服务生看着他们的背影想要说话却已来不及了,视野中只留下晃动的门扉。她回过头来,眼睛正好和我的视线对上,我不由自主地对女服务生微笑说:

——男人就是那样。

女服务生也微笑回应:

——吵到您了。

——没有没有。

然后她默默点头致意,回到后面。退回后面时我听到她对年轻女服务生交代:

——那些东西暂时先保留起来。

一听就知道指的是那一家人没吃完的晚餐。其实,我不认为他们会把剩下的晚餐吃完再回家,但女服务生的这番话却深深打动了我的心。为了赌气说“不用了”而离开餐桌的那家人,她偷偷将食物盖上布巾保留在一旁,这作为岂不就像位母亲一样吗?

看着这一连串的骚动,我感觉自己已经非常喜欢这家西餐厅了。西餐厅的名字叫作明星餐厅。

像那样来客不多的情况下,真令人担心餐厅如何经营得下去。不过那幢大楼楼上好像聚集了一些办公室和集会所,经常会点外卖。因为除我之外的其他客人都离去后,还能听见厨房传来忙碌的声音说“好了,送某某事务所”“○○号集会所的餐点”,也能看到餐点从后面的出入口送往楼上。时间差不多到了,我道谢后走出餐厅时,风雨已差不多停歇,来到家门口附近看见门灯亮着,知道房东也回来了。这下就有救了。我只打了声招呼,没看房东一眼便爬上二楼。

就寝之前,我服下牙医开的止痛药,很快就困了,便赶紧铺了床,钻进被窝里。意识朦胧,视野却随之逐渐变得极端狭隘,反而生出一种奇妙的清醒。眼前又出现那条通往黑暗深处的小路。这我可没办法进去,不过今天我在旁边看到一条昨天没有发现的岔路,因为前方有些亮光,我便毫不犹豫地踏上那条路。

那里是从植物园正门进入后,右转踏入针叶林前的小丘上方。眼前有个女子,还以为又是牙医“太太”,但我搞错了。对方一看到我就面露微笑说:

——你好。

因为对方不是穿制服,我不大能确定。但觉得像是刚才那位年长的女服务生。

——哎呀,真是巧呀。

嘴里这么说,心中却还是很纳闷儿,只知道不只是制服的问题。因为对方明显年轻了许多,我自圆其说地解释:因为是在梦境中,才可能会有这种事。变年轻的女服务生一脸诧异地看着我问:

——您怎么会在这里?

一边心想这句话好像之前在哪里听过,我一边回答:

——我在这里上班,我是园丁。

女服务生点点头,说:

——所以您应该对植物很熟喽。

咦!这味道……我发现此时飘来的味道,就是日前挖到的球根植物开花时的香气。仲夏夜梦中的香气,晚香玉,为什么此时会有这香味呢?算了,反正是在做梦,这点事又有什么好追究的呢。

——还算可以啦,毕竟是我的工作。

——有件事从以前就很想问。

——哦?

——我可以请教您吗?

——请说。

——在我们乡下,这个叫作……

女服务生指着脚边的车前草说:

——青蛙草。

——什么?

——您知道吗?

——不,我还是头一次听到。

听到我的回答,女服务生脸上瞬间蒙上一层阴影。那表情就像是突然觉察到自己居然笨得把时间浪费在一个没什么实力的家伙身上,试图寻求无解的答案。但也因为上了贼船,女服务生可能认为就此打住询问会让交谈流程显得太唐突,于是又回心转意进入正题:

——好像是因为用这种叶子包住死掉的青蛙能使之复活。因为家中没有兄弟,以致活到这个岁数也不知道这种说法是真是假。

——哦。

——真有其事吗?

——真有什么事?

她突然郑重其事地问我,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死掉的青蛙用这叶子包住,真的就能复活吗?

我很想将之视为无稽之谈,一笑置之说“怎么可能嘛”,但看到她认真的神情,赶紧改口说:

——车前草嘛……确实会用在中药里,所以肯定有某种药效吧。但是关于你问我的事,我没有尝试过,也没有听说过相关的实验,所以我不能断言。只是,根据自然科学进行考察的一般常识来说……

——一般常识!

女服务生突然打断我的话,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又重复了一次:

——一般常识!

然后像是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尽管看起来年轻但还是维持着年长者的风范,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方才离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真是莫名其妙。

问人家所谓“青蛙草”是否真能让青蛙起死回生这种事的人才奇怪吧?难不成她想说“事实上我那濒死的丈夫前世是青蛙”?看来那名女服务生虽然感情丰富,但所受的教育恐怕有问题吧。正当我纳闷儿地思前想后时,猛然看见已经离去的女服务生又走了回来。她一脸严肃地走向我,然后开口说:

——刚刚真是失礼了。我只顾着自己问事情,其实您应该也有事情想问吧?

刚刚还在质疑对方所受教育的我,一听不禁有些狼狈,连忙想了一下她所谓的“想问的事”。

——对了,我在餐厅点的醋拌春鸡非常好吃,能否告诉我做法呢?

女服务生表情有些错愕地回答:

——做菜不是我负责的工作……不过根据我在一旁看到的,首先要为春鸡去毛、剁头,取出内脏清洗干净,把脚从关节处切除。然后放在大盘子上,全身撒盐,放进蒸笼里蒸约一个小时。取出后放冷,切成适当大小。盛盘后,淋上法式油醋汁。为了配色可放上一片甜菜。关于法式油醋汁的做法,请容我日后再向厨师请教详情吧。可是,这真的是您想问的事情吗?

女服务生一脸严肃地反问我。

这真的是我想问的事情吗?

晚香玉的香气渐渐淡去了。

中午过后,我去看牙齿。午后的这个时段,大概是炸豆腐的固定时间吧,从一楼的豆腐店依旧不断飘来炸油豆腐的气味。我打开门站在柜台窗口前,朝里面打了声招呼。负责挂号的小姐立刻露出好像已经很熟稔的样子,春风满面地说:“医生正在等您呢,请进诊疗室。”牙医和他太太站在诊疗室里,同样也笑容满面地摊开双手,招呼我坐上诊疗椅。

——怎么样呢,昨天夜里?

——多亏你们,大概是药效的关系,牙齿整夜都没有痛。

——睡得好吗?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既然能做梦就表示睡着了吧。

——很好。

牙医满意地低喃,同时用脚踩了几下诊疗椅的升降踏板。我和他脸的距离逐渐拉近。牙医“太太”立刻将毛巾铺在我的颌下到胸口。

——来,请张开嘴巴。

我听从指示一张开嘴,牙医“太太”就将灯泡移到我头上,照亮我的口腔内部。牙医从左臼齿、右臼齿开始,上上下下全都仔细检查过,然后发出一声沉吟:

——蛀牙最严重的是……下排的左臼齿,蛀出一个很大的洞……蛀得很深。也必须把其他睡着的牙齿叫起来……这里的牙齿睡得很沉呢,接着……

牙医依序说明病情。口腔里呈现的状况相当麻烦,我自己也很清楚治疗需要花很长的时间。闭上眼睛躺下时,意识逐渐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牙医看着我的牙齿,但实际上他真的是在看我的牙齿吗?总觉得他是在探看牙洞的深处。我有种幻觉:自己仿佛是躲在自己身体洞穴里的小动物,正抬头看着牙医的脸。斜后方发出风箱的声响,似乎是原本负责挂号的年轻女助手在用力踩踏板。牙医拿着发出“轰——轰——”类似火焰燃起声音的电钻伸进我的嘴里。

不要动堤防,快住手。不要拆掉堤防……不对,这又是我的幻觉。牙医才不会做那种事的。

好痛呀。有种刺痛不断渗入、钻入……好像要把整个头脑内部翻搅过一遍。其实这时就算整个头脑都翻过一遍也不会痛吧?——因为真的痛得难以忍受。

——会痛吗?

为了传达会痛的信息,我尽可能用力地点头。

——嗯,应该是吧。

牙医为治疗情况顺利而沾沾自喜。

这种痛楚是从哪里来的呢?当然是牙齿喽。但问题是真的吗?虽然真是——疼痛难忍,但实际上就感觉来说,痛的其实并不是牙齿。那到底是哪里在痛呢?

一种分辨不出是冷是热的物质滴落在舌头上。

——嘴巴请保持张开不要合起来。

牙医说完往后面移动。

——快点,我要磷酸黏合剂。

牙医催促着担任助手的牙医“太太”。

——啊,我正在找呀……

同时传来翻找橱柜的声音。

——该不是收在后面的柜子里吧?

负责挂号的助手说完后,牙医“太太”似乎立刻走到后面。过了一会儿:

——不对,这里也没有。

牙医叹了口气,先是嘱咐我:

——啊,嘴巴不能闭上哦。

然后朝着里面说:

——没办法了。既然找不到,就拿出△△黏合剂吧。

从里面走回来的牙医“太太”反问:

——哎!那个没问题吗?

——怎么了,应该没问题吧。

应该不会“没问题”吧?由于嘴巴张开许久,我终于一不留神把落在舌头上的东西给吞了下去,不会有事吧?算了,牙医总不可能用什么烈性药品吧。但因为他在我的牙齿上涂了一种黏膜不小心碰到就会觉得火一般热的药,所以我无法说话。

牙医“太太”和负责挂号的助手交头接耳像是正在处理什么。

——使用方法是……嗯……用水充分溶解……放置约三十秒,呈耳垂状……糟糕,怎么没有变成耳垂状?

——你在干什么,快拿给我看看。咦,还真的是呢。算了,反正填进去都一样吧,时间一久就会凝固的。

——会吗……看来真的得随时保持不断货才行,毕竟谁知道病患会在什么时候上门呢。

——你说得没错。

——下次我会注意的。

什么下次,是现在,你们现在就应该给我注意!我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就被塞进了还无法形成耳垂状的△△黏合剂。

——看吧,比想象的要顺利许多吧……

——真的耶。

——太厉害了,医生。

——也没什么啦,不过就是做事要有方法嘛……可这是怎么回事,根本不够呀。再多做一点给我,该不会这是……

——不,不会是那样的。你看,真正的洞……所以进行到一半应该会……

牙医“太太”只说到这里便开始专心从事某项工作,不久后才说:

——做这么多应该够了吧,要一口气全都灌进去吗?

——没错,全都灌进去吧!

这时我眼睛微张,视野中看到了牙医“太太”的狗脚,顿时心头一惊,这下不好了。我判断他们又陷入了手忙脚乱的状态,内心焦虑非常。但问题是现在又无法逃离这里。两人注视着我的嘴,将某种“流体”灌进我的“洞”里。那种熟悉的“痛楚”又再度涌现,同时鼻腔也嗅到了什么。咦?这不是晚香玉吗……才思及此的瞬间,意识就好像任其自然落下的幕布一样,往自我内在的某处收缩。

日暮向晚时分。

我站在小径上。

眼前是延伸到地狱尽头的黑暗。

我下定决心打算前进一点点,顿时周边豁然开朗,来到傍晚的原野上。

我知道这片原野,就是以前练兵场的所在地,小时候我常来玩。旁边有小河流过,这条河直接流进镇里,也流经我家门前。我家门前常有白鹭鸶伫立在水面探寻猎物,然而位于较上游处的这里并未看到白鹭鸶的踪影,倒是有符合此一时刻的蝙蝠,画出高低起伏的弧线飞着。对了,小时候我们的黄昏游戏就是追着蝙蝠打落它们,只是女生会蹙着眉头不敢靠近。能加入这种游戏,感觉就好像被纳入大哥哥们的行列之中,也会觉得自己显得很勇敢。傍晚的寒风从山上吹下来,抚过我的脖子的,是寒风还是无声无息飞来的蝙蝠呢?我走向小河,在昏暗的微光中发现岸边开满了水仙花,岸边是一道缓坡。啊,对了,这是严寒的景色。水仙花开的风景,总让年幼的我感受到潜藏在严寒中试图迈向春天的生命力。当然,小时候的我还不会用如此话语形容那感动。话又说回来,现在水仙花开了,是否表示这里已是那个季节了呢?

左斜后方好像有人。

我想确认,但不知为什么身体竟无法动弹。

突然间头上响起震耳欲聋的杜鹃叫声。咦?现在到底是什么季节?我不禁错乱了起来。杜鹃鸟的叫声逐渐变成呱呱、呱呱的低吟。呱呱、呱呱、卡利阿哈·贝拉……又渐渐变成人的说话声,还以为听见的是可卡因、普鲁卡因,却又突然听到:

——好深呀。

——真的好深。

于是抬起眼睛一看,发觉牙医和牙医“太太”正看着我。

啊,对哦。我是来治疗牙齿的。这才回过神来。我人还在诊疗椅上。

——刚好。

——的确刚好。

什么东西刚好呢?黏合剂的量吗?

我尽管心中疑惑,却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只得听从牙医的指示从诊疗椅上下来。牙医交代暂时尽量不要吃东西等注意事项后,我在两人满意的笑容中走出了诊所。

一边走着,一边挂念着刚刚的那份“痛楚”、练兵场遗迹的原野和当时站在左斜后方的人。我说的不是忙着踩风箱的挂号助手,而是我凝望着水面时后方那个人。

小时候我家门前有河水流过,就在该练兵场遗迹的下游,所以进出家门都必须经过横跨河水的桥。家门旁边大糙叶树的茂盛枝叶伸展到水面上,在夏天成为凉爽的绿荫。从马路上大老远就能清楚看见这棵大树的身影,感觉房子反倒成了附属品一样。河上的桥是石桥,我常在上面用蜡笔涂鸦,头顶上有蝉声唧唧。像是蟪蛄、黑蚱蝉、油蝉……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嘎嘎作响的蝉鸣我就会觉得悲伤,连忙冲进家里寻找母亲的身影。母亲通常会坐在沿廊上做女红或写东西,厨房里有帮佣的阿姐照管。阿姐们工作期满就会回老家,然后又会有新的阿姐过来。至今我仍记得跟我最亲近的阿姐的名字,她是位名叫千代的姑娘。没错,现在我能很清楚地指出对方是位姑娘,但在当年我幼小的心灵中,她是个年长又充满智慧的人。千代在老家有个跟我同年的弟弟,大概是基于那份想念之情吧,她才会对我灌注异于常人的关爱。那时候我养了一只小狗,名叫小黑。小黑身材圆滚滚的,不用系绳子,不管跑去哪里,只要呼唤名字就会现身。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还记得吃午饭前跟小黑玩耍了一阵子。事情就发生在饭后我又去石桥上玩的时候。准备到附近办事的千代过桥过到一半,对我说了些什么话,大概是“快下雨了,赶快进屋里去”之类的吧。突然间千代的眼睛往下面一瞥,慌张地将身体挡在我前面,并试图遮住我的眼睛。可是我看到了。我看到刚刚还活蹦乱跳跟我玩的小黑,居然从上游漂了下来,像个布偶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千代反射性地遮住我的眼睛,然后赶紧回到家中拿出竹竿捞起顺流而下的小黑遗骸。即使到那时,我也不觉得那是一具死尸。因为毛皮并没有很湿,还显得蓬松柔软,就像是在睡觉一般。可是千代哭了,于是我才意识到小黑出事了。

那是最早降临在我身边的死亡事件。

小黑受到家中每一个人的喜欢与疼爱。尤其是父亲,因为小黑跟他自己以前养的狗很像,他很溺爱小黑。因此我们全家都显得意志消沉。小黑死亡的原因至今仍是个谜,大人们讨论的结果是:它在上游不小心失足跌落河里。可是我不大能接受那种说法。疑心生暗鬼的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些爱欺负人的小孩的脸,但愚昧的我最后又觉得不可能而否定了。

活蹦乱跳的小黑为什么不会动了呢?

千代说小黑去了远方,那远方到底是在哪里呢?

不管我再怎么追问,千代也答不出来,最后只能泪眼以对,于是不知何时起我也不再提及小黑的事。我个人并未为小黑的死哭过。我只是想弄清楚: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还有,千代和别人说小黑去了远方,证据又何在?

站在我左斜后方的人会是千代吗?

当时我遵循父亲的教育方针,到邻居汉学家那儿学习背诵《论语》。老师是位严厉的老先生,上课时总是要求七岁大的小孩子光着脚跪坐在木头地板上听讲。冬日天寒彻骨,随着时间流逝,我的双脚几乎失去知觉,往往下了课,还必须拼命努力才能让自己站起来。好几次走出玄关时,脚都差点儿绊在一起跌倒呢。事实上我还真摔过跤。如今回想起来,天寒地冻的,千代她就一直站在外面等我下课,因为老先生明面上是不容许学生有阿姐陪读等特殊待遇的。一看到我蹒跚走出大门,千代就迫不及待冲上来跪着帮我揉腿,甚至还常常直接背我回家。千代结实浑圆的肩膀,以及山茶花发油的香味,就像宣告我的苦修已结束的钟声一样,令人喜悦。千代经常对我说:“小少爷将来一定会成为高尚的绅士。”这就像她的口头禅。“绅士”一词,她是跟我父母现学现卖的。因为我父母常常会评论他人,说那个人很绅士、那样子不算绅士之类的话。这些似乎让千代认为,所谓的“绅士”称号意味着值得尊敬,因此她基于爱护我的心理才会那样说吧;也许她只是像念咒语般说出心中的期待,但恐怕是两者都有。

那样爱护照顾我的千代,终于还是离开了我家,那是在何时呢?奇妙的是我居然没有什么印象。因为我不记得家人曾告诉我:“今天是千代在这里的最后一天。”她应该是在中元返乡休假后就没有回来吧。然后不知不觉又有新的阿姐到来,而我也到了忙于自己的世界,不再依赖阿姐的年纪,不知不觉间便把千代给遗忘了……不对,不可能是那样子。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曾经有一次跑到千代的故乡要去找她。因为打算一早出门当日往返,所以没有告诉父母。千代曾告诉我她故乡的名字,我以为是那种走在大马路上不久就能走到的地方,而且千代自己也曾很明确地指着远方淡绿色的山脉说老家就在山的那一边,因此我朝着山的方向沿着大马路走。走呀走呀,别说是到山的那一边,就连那座山的山麓也始终没能走到,太阳西下了,乌鸦拼命飞回巢的时候,我开始觉得十分不安。啊,之后是怎么回家的,我也没有印象,记忆就在那里戛然而止。

回想陈年旧事之际,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工作场所。确认过桌上有无联络事项后,脚步自然往隐江的方向移动。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里如果也能引来流水经过应该不错吧。让流水经过这停滞的沼泽……如此一来,也许浅滩上也能像当年一样有白鹭鸶飞来。

我发了一会儿呆,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可能的,只不过这里毕竟是植物园,凡事必须把植物生长放到第一位来考虑。

水仙依然倒伏着,一路延伸至大树洞前的湿滑“小路”也依然存在。我继续猜想着那个不知名的生物,脑海中浮现出类似鼬、水獭等轮廓线条的形体。同时又怀疑,那个树洞真的会是该生物的栖处吗?

感觉好像有人,抬头一看,有个男人从山丘那头走了过来。男人身穿传统和服裤装。

山丘下,也就是那棵有树洞的大树后面,有座小神社。说是神社,其实更接近小祠吧,平常当然不会有人看管。偶尔会有神社住持——大概平常都是窝在附近的大神社里吧——过来主持祭典。老一点的职员们似乎跟这里的神社住持很熟,我是去年才刚过来的,对这附近还不是很清楚。

为了确认对方的身份是否如我猜测,我问: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神社住持吗?

——嗯,差不多是。

——我是这里的职员,刚到任不久,所以不是很熟悉,请问这里奉祀的神明是?

——大气都比卖神。

——噢。

以受奉祀的神明来说,倒是个很少听过的名字。神社住持指着树洞说:

——那里就是神明的本尊所在。

还真是令人意外。因为上面又没挂着注连绳,我完全没料到会是那样。

——请问树洞里面有什么吗?

——难道你没听说过大气都比卖神的故事吗?

——你是说从尸体上冒出谷类新芽的传说吗?

——没错。

——所以说就是那个种子吗?

如果真有其事,那么作为植物园里奉祀的神明,倒不失为绝佳的妥当人选,不对,应该说是神选。但现实问题是:种子长期被奉祀在树洞之中,岂不意味着里面必须是相当寒冷的地方才有可能吗?

——因为没有检查的机会,所以还不知道。

神社住持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似乎他本人也缺乏确实的知识和信心。我总觉得他的胡须形状也好,身材还有脸形也好,都很像鲶鱼。

——你可不能因此有所怠慢呀。

简直像是在跟小孩子说话嘛。难不成他以为周边这一带残破的景象是我搞的鬼?看来我有必要不落痕迹地表明自己的清白。

——我没有心存怠慢,但也不觉得敬畏。动物大概也一样,没有怠慢也没有敬畏。从这样子来判断,可能里面有什么水生动物栖息吧。

神社住持重新审视了一下周遭,点头说:

——如果有什么东西栖息在这种地方,应该也是值得受奉祀的动物吧。

态度显得很自然大方,真是位令人难以捉摸的老兄。然后,我们便向彼此点头道别。

仿佛交班似的,只见同事黑木走了过来。黑木和我平常认识的他有些不大一样,可我又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一样,勉强说来,就像是镜中人物左右相反的那种不协调感。

——怎么了?

我不禁关心地问。

——你听见了吗?

毫不相干的回答。

——听见什么?

黑木微微蹙着眉头凑上前来,然后压低声音说:

——婴儿的哭声。

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能说“没有”,然后等待他的下文。

——巡夜的人说,最近一到夜里,这附近就会传出婴儿的哭声,感觉很不对劲。我觉得不可能,前天晚上主动约了几名同事和巡夜人一起巡逻。因为你不在就没邀你。

我那时大概是因为牙疼提早回家了吧。

——那,结果怎么样呢?

——结果还真的听见了,而且大家都听到了。当然也拿着提灯仔细找过,但什么都没找到。因为天变亮之后,哭声就停了。

嗯……我陷入沉思,如果真是活生生的婴儿,应该不分昼夜都会哭吧?只有晚上才哭,令人费解。不过如果真的被生母遗弃,由于身体很虚弱,可能也会挤出最后的力气大哭吧。

——而且哭声还忽远忽近地移动。

——那岂不是跟怪谈一样吗?

——没错,就跟怪谈一样。那哭声带着哀愁,就像是从人的内心深处拼命发出的求救声一样。所以刚才才会麻烦神社住持过来一趟。

原来如此,所以刚刚是在回程的路上吧?既然如此,说清楚不就好了吗?

——我刚刚碰到了那位神社住持,感觉是个说话令人抓不到要领的男人。

黑木点点头说:

——他在界线各处撒了盐和酒,忙活了好一阵子。昨天所有同事讨论之后,觉得这种事还是找人来作法驱一下邪比较好;只是对于为什么遇到这种事,大家都觉得很莫名其妙。

神社住持和作法驱邪的工作应该还是有差别的吧?不过以信奉自然科学的人来说,这么做已经算是相当宽容的因应了,可见得他们有多害怕!因为太害怕,所以能瞬间改变信奉的主义吗?所谓的“表里不一”,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到资料室查阅文献,想知道有哪些栖息在树洞里的动物。有日本飞鼠、貂、猫头鹰等,还有大胡蜂也是。但问题是——

婴儿的哭声呢?

回家路上,虽然离晚饭的时间还早,我还是直接走向明星餐厅。

眼光搜寻着那名女服务生的身影,遍寻不着。于是询问前来负责点餐的年轻女服务生。

——哦,您是说御园尾小姐吗?

——她姓御园尾吗?

——是的,她叫作御园尾千代。

刚好我就是在今天想起了千代的往事,不由得抬眼盯着年轻女服务生的脸看,赶紧点头说“原来如此”。话又说回来,这也是常有的事。事实上千代是很常见的名字,比方说我的亡妻也叫千代。

——她今天休假。

真是不巧,原来如此。说完后我点了跟上次一样的餐。

我是完全只出于凑巧娶到名叫千代的女孩吗?是受到千代这个名字吸引吗?也许一个决定背后,沉睡着连本人都已经忘却的各种动机吧。偏偏我的人生吸引了许多的“千代”。

回到住处后,我看见女用的草履并列在玄关前。经过走廊时,又听见房东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聊天声。房东难得有客人来访,感觉很亲密,不时还能听到“呵呵呵”的笑声。这么说来,我倒是头一次听见房东的笑声。

想着“听到难得的声音了”,我一路爬上二楼准备上付费澡堂要用的衣物。再次经过一楼的走廊时,却已安静得就像没有人。但看玄关前草履仍在,我漠然想:访客应该还在房里吧。

外面的天色已暗,水银灯照亮通往澡堂的夜路,路上吹着孤寂的寒风。

浸泡在热水池中,我突然觉得牙齿发痒。不是接受过治疗的牙齿,而是一向都没问题的前齿突然痒了起来。当然这种怪事我还是头一次遇到。从外面抓痒,感觉就是抓不到里面的痒处,只好上下咬合牙齿试图止痒,同时回到住处。因为无计可施,便钻进被窝。我突然想到有药,既然对牙疼有效,说不定对痒也有效。啊!对了,这不就是所谓的疼痛吗?

——你痛的不是心吗?

突然我的身体里响起了这句问话,直指人心。我害怕地四下张望,当然身边没有任何人。难道是药效已经发作?不可能呀,我根本都还没吃下去呢。这种情形该如何应对才好?应该装作若无其事吧,肯定没错。偏偏我没那么做,忍不住回应:

——心痛?

我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回荡室内后,暂时回归安静,那声音又反问说:

——没错,你的心在痛吧?难道不是吗?

不,我痛的是牙齿,但真是那样吗?我不禁悄悄开始怀疑,很想听听对方的意见。

——你的意思是说,我痛的不是牙齿,而是心。也就是我的胸口会痛,是这个意思吗?

那声音听了我的问话,似乎经过一段沉思后回答:

——心到处都在,包含你的脚、手、内脏等,当然连牙齿也不例外。只要在人身体的范畴内,都有心的存在。

我不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什么来头,只觉得音量不小,如此充满自信,多半是来自某种奇妙的宗教。我开门见山地问:

——请问你有什么信仰吗?

——没什么信仰的。

对方冷冷地回答后就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是否因为睡得不深,一早起来仍昏昏沉沉,搞不清楚昨晚发生的事是否为梦境。走下楼梯打算上洗手间时,我看见房东蹲在庭院里拔草。

——早呀。

我从沿廊跟她打招呼,房东回过头说:

——早呀。

我突然想起昨夜的访客,问:

——昨晚有客人留宿吗?

——没有呀。

房东诧异地看着我说:

——哪里有什么客人。

怎么可能?我不禁反驳说:

——可是昨天傍晚玄关前明明有女人的草履。

——没有呀,我没有客人来访。

房东说得斩钉截铁,并反诘:

——我倒是要问你,你的鞋子又是怎么回事?

她反问我的声音就像从远方涌上来的浪涛一样袭击着我,让我不自觉当场呆然木立。

有件事我必须想起来才行,偏偏就是想不起来。鞋子……我心头一震,连忙奔向玄关,我昨晚到底穿的是什么?

玄关前除了我以为是昨晚访客所穿的草履外,并不见我的鞋子。赶紧翻找了鞋柜,同样也没有我的鞋子,而且我完全记不得这几天脚上都穿了什么。关于鞋子的记忆……对了,几天前,就在头一次去看牙医的前一天,我曾去看过隐江堤防的状况,还踏进水边确认植物生长的情况,记得当时就穿着回国的恩师转赠给我的威灵顿靴。为了重新确认该地的倾斜度,我爬上堤防走到那棵糙叶树旁边,就是有树洞的那棵树,然后突然就像着魔了似的窥探了一下树洞……对了,我整个人掉进了树洞,掉落的瞬间发现里面深得吓人。

这件事让我不寒而栗。当然接下来的记忆完全不足为外人道,印象中好像应该有“自己大声求救”这种顺序上的必然状态,但记忆直接就跳到躺在自己房中的画面。只是牙齿始终隐隐作痛,我才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必须去看牙医才行,起床后便立刻去了牙科诊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我肯定是掉进树洞了。我越想这件事,头脑深处就越清醒,并开始对我低喃确有其事,接着猛然就是牙疼的记忆。

——你的鞋子怎么了?

房东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背后,压低声音问。说的也是,在那之后我脚上到底都穿了什么?那双威灵顿靴通常都放在办公室的柜子里,印象中昨天和前天我都没有换穿过,说不定还掉在那个树洞里。通勤的时候我穿的应该是皮鞋,而那双皮鞋我没能找到。昨天呢?昨天一整天我都穿了什么呢?

——你该不会是穿着那双女人的草履吧?

房东又压低声音说话。在这种情况下,我该说些什么才好?

——人世间就是会发生令人难以想象的事呀。

听到我好不容易回答出这句话后,房东这才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

就理论来说,没有从掉进的树洞里爬出来的记忆,就表示我至今仍在树洞里。就算该理论是正确的,也跟环绕在我身边的现实情况无法吻合。

那双女用草履倒是大得出奇,而且对我而言不算不合脚。难怪这几天我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能穿着它在街头上昂首阔步(假如可以的话)。看看鞋底不是很脏,只能想:似乎也不是什么荒唐无稽漏洞百出的画面。说来,我昨天回到住处脱下这草履,踏上室内地板回过头看的瞬间,误以为这双草履是访客的,之后下楼看到草履在玄关水泥地的瞬间,又很自然地穿上它去了澡堂?真是莫名其妙!可是退一百步想,就算以上都是事实,那我又是从哪里弄来这双草履的呢?

威灵顿靴是身为园丁的我引以为傲的宝物,我不能任凭它丢了不管,必须再一次进入树洞才行——至少也要探头寻找一下。

大概是看到我怅然若失、十分消沉的样子吧,房东似乎下定了决心说:

——请等一下。

说完进入玄关旁的仓库东摸摸西摸摸,最后取出一个盒子说:

——我看你应该会很不方便吧,所以……

我收下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双男用皮鞋。虽然不是新的,但看起来还能发挥鞋子的功能,大小也很合适的样子。老实说,我正是求之不得。因为当我没发觉那是双女用草履时,还能心平气和地穿上,一旦知道后就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

——真的可以吗?

——请拿去用吧。

——太好了。

房东点点头问:

——现在要用早餐了吗?

说完径自走进厨房。

尽管是借来的东西,总算也暂时解决了鞋子问题,至少我可以穿着去上班。虽然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让我很困惑,当下也得先履行日常生活才行。接下来,则必须找出从掉进树洞后连接到现下生活的片段,因为掉落树洞瞬间的前后片段都凭空消失了。为了找寻线索,我从房间找来废纸,将这几天可能都被我穿在脚上的女用草履包好放进公文包里,打算一有机会就探寻其出处。

我走进起居室,房东已送上早餐,我坐在早餐桌前,举箸享用。早餐是味噌汤、一份麦对九份米烹煮的米饭、奈良渍两片、生鸡蛋一颗、海苔、纳豆、带叶辣椒甜咸煮,到此为止都跟平常一样,今天早上则多了一样蒸香鱼干。以前从来都没有过这种事,可见得昨晚应该是有访客才对。我夹了一口放进嘴里,顿时满口充满怀念的滋味,一种很爽口的青涩味,又或者说像土腥味吧。那是帮佣千代从老家休假回来总会带来的土产,没错,那是千代老家的香鱼滋味,每咀嚼一口,童年的情景就历历浮现在眼前。

那天听说千代要从老家回来,我就心想“快到了吧快到了吧”,整天翘首坐在沿廊望着下雨的前院焦急等待,结果到了夜里也没看到千代回来。我走出玄关到门口望了一下,只见巨大的糙叶树在黑暗中摇来晃去。长期下雨使得地面松软,加上水位升得比往年都高,大人们都在不安地窃窃私语:“门前的桥会不会被冲走?”这些话也传进了还是小孩子的我耳里。糙叶树变成巨大的黑影在风雨中摇晃,伸出来的板根像大蛇般环抱着固定河岸的砌石,眼看即将不保。我心想:千代真的会在这样的雨夜中回来吗?大雨哗啦啦地打在撑开的蛇目伞上又弹落在地。

——因为今天是星期四。

突然听见房东的说话声,我才回过神来。感觉糙叶树在黑暗中晃动的树梢似乎掠过了眼尾。

——所以下午我会出门,不要又忘了带钥匙。

我有跟她提起过忘了带钥匙的事吗?也许是有邻居看到我在门口徘徊的样子,跟她说的吧。我点头称是,探问:

——这香鱼很好吃嘛。

还以为她会透露什么,她竟只回答说:“是吗,有人送的。”便走了出去。

起居室有六张榻榻米大,里面只放了一座碗柜,摆设很简单,和后面的佛堂以纸门相隔。房子本身很大,走廊对面还有两个相连的房间。租客用的厨房设在走廊尽头的泥地房里,想来是以前给下人用的,但我很少用到。因为当初签约时说好附带早餐,其余时候几乎都是到店家外食;但手头不方便时也会买些蔬菜回来做沙拉或烤个鱼。不知千代看到我那个样子,心中会作何感想?一想到她肯定会觉得很悲伤,我就不大愿意踏进厨房……咦,我说的千代是那个千代还是这个千代?我不禁停下筷子陷入沉思,似乎“所有的千代”都浑然化为一体了。

我在玄关穿上鞋。明明是陌生人的男用皮鞋,奇妙的是穿上后却很合脚,丝毫不觉有异。然而当我走出玄关准备往右转时,脚却自然向左转。算了,反正向左转也不是没法走到植物园,眼前还是不要闹意见,听从鞋子的指挥吧。我在途中进入了那片长满犬雁足的空地和古宅的遗迹。可是那里的犬雁足如今被拔除一空不留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棵白木兰孤零零矗立其间。原来这地方有白木兰呀。以前是我没注意到吗?正纳闷儿时,我突然又发现它居然开满了一树繁花。到底现在是什么季节呢?是出现了什么样的外在因素,让这棵树认知季节的功能产生了错乱吗?问题是近几年来气象并未发生过这类异常状况呀。我不禁移动脚步,走进枯朽的冠木门时,闻到一股香味,但不是白木兰香,而是晚香玉。最近老是闻到晚香玉的香味,该不会是我的鼻黏膜起了什么变化吧?情况似乎非同小可。然而走近这棵树时,我猛然想起:啊!我和亡妻千代刚结婚时所租的房子里那棵白木兰,不就是它吗?不可能的,怎么会有这种事,可是就连枝叶的形态都很相像。

我当时任职的植物园需要枝叶长得漂亮的白木兰,刚好租下的住处有适合的树,便打算拜托房东美成转让。可是妻子千代反对说:“第一次踏进那间屋子那天,白木兰盛开,就像是在欢迎我们一样。我忘不了那天的情景,我对白木兰已经有了感情。”那时我接受了她的理由,心想植物园方面只要拜托熟悉的园艺店应该能解决问题吧,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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