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舞蹈.2,从童话世界开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26 13: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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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维榕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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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舞蹈.2,从童话世界开始

家庭舞蹈.2,从童话世界开始试读:

总序

本来并没有打算写书,不知不觉却写了二十年的文章,加起来重重一大叠,不单代表我的工作,也反映了我的人生。

忙着与别人的家庭共舞,原来别人的悲欢离合,也是我的悲欢离合;我与别人,原来难分彼此,同属一个七情六欲生老病死的系统,都在迷茫中找寻自己的归属感。

这二十年来,我也从初期游戏人间的心态,变得心情沉重;又从悲天悯人,回复满怀喜悦。

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烦恼人,不断自寻烦恼。

我却是学得越来越任性,高兴时笑,悲伤时哭,生气时骂人。活得痛快,才有闲情细嚼人际关系的丰富,不会错过身边人。

借道浮生,恕我无心细听你的满腔惆怅,只想邀你一同赏玩路上好风光!

初版自序: 被文字锁起

李维榕

第一本《家庭舞蹈》出版时,我的学生看了追着问:“你会写中文的吗?是否有人给你翻译?”

我答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爱开玩笑的学生立即说:“得了,得了,知道你会中文了。”

他大概怕我真的一把眼泪要流出来吧?

多年来真的很少接触中文,书也少看,信也不写,由于工作关系,往来的朋友多是外国人,这种好像自我流放的生活倒不是出于无奈,只因我生性好玩,对陌生的事物充满好奇,不自觉地,就投入一个多元文化联合国式的生活里。

当初离港时对人说,一年后我就回来。谁知去如黄鹤,再回头反成过客,匆匆来,匆匆去,极少留下痕迹。直到近年被大学聘请,才有机会回旧地耕耘。一年回来几个月,当然也不能生根,执起放下多年的笔杆,发觉很多旧字开始涌出来,全不受我控制。

怪不得有心理学家说,写作是属于潜意识的境界,是个不由自主的行为。我有时读着自己这些自作主张的文字,会问它们说:“你们究竟打什么主意?”

它们对我眨眼,答:“你把我们囚禁多年,现在该轮到我们来锁起你!”

特此感谢《星期天周刊》总编雷伟坡先生,是他首先将我从文字中松绑。

重访童年时光

我刚从纽约家庭研究中心工作完毕,正要赶回多伦多,却接到儿时旧友的电话,她说:“我们一定要见面!”

原来她参加了一个妇女小组,这种称为“妇女支持小组”(Women's Support Group)的组织,在欧美十分流行,目的是把处境相同的妇女召集在一起,互相发展身心,互相支持。

朋友说,她的支持小组叫每一组员做一个作业,就是返回到童年十岁时的时光,彼此交流当时的特别回忆。

谁知道回访童年,竟引起千愁万恨,以为褪了色的回忆,原来仍是色彩鲜明,很多不知道存在于意识中的印象,突然浮现。

我朋友一向是个理智的人,因为要做这个作业,突然情感澎湃,不可收拾。

她说:“这几天来,我不能吃、不能睡,想起自己与父母的关系,想起姐妹之情,更勾起十岁时那种无助的感觉,不能停止哭泣。”

她继续说:“十岁时,我最深的一个印象,就是父亲去外地经商,母亲送他上船时,她脸上那失落的表情。当时我不明白那表情的含义,现在才知道,她与我父亲的感情,自那次分别后就不再如旧。“我常常责怪母亲不够体贴,导致父亲后来移情。现在重返十岁时的一幕,才领悟她的冷漠、她的心死!我想起自己多年来,对母亲是那样的不谅解,就泣不成声。我们母女的感情一向不亲近。我觉得她拒绝父亲,我也拒绝她!”

朋友做完她重返十岁的功课,她的支持小组又再出新的作业,这次,她要回到四岁。

她说:“四岁时,我在门前被三轮车撞到,哇哇哭叫妈妈。但当母亲下楼时见到我满面鲜血的样子,吓得用手抓着自己的衣襟,忙叫佣人为她取一根香烟来,却不来抱我。“我哭得很凄切,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来抱我。结果是我的小外婆把我抱起,她一直抱着我到医院,我仍然记得自己躺在她怀中,鲜血染红她的衣襟,我还特别记得她领下的一颗扭花扣子……”

朋友说着她四岁的一幕,依然泪水盈眶,她脸上当年受伤的疤痕早已痊愈。她心中的创伤,那母亲不来抱她的绝望,却显然仍在淌血。

回访童年,常常都会揭开很多旧伤疤。成人以为孩子不懂事,其实孩子的眼睛是最亮的,像个清晰无瑕的摄影镜头,早年的影像,一幕幕摄入心中,过目不忘。只是孩子的世界是那样无助,一切都要依靠成人。心理学家Harry Sullivan的著名学说,就是认为人的性格发展,大部分是被身旁的重要人物所塑造的。

因此,孩子为要适应成人的行为,本来清晰的眼光慢慢变得呆滞,本来直接的感受慢慢深藏起来。有人说,成人是受了伤的孩子,这话不是没有根据的。

以John Bowlby为首的英国派心理学,专门研究孩子与父母间的归属关系,成立了一套依恋理论(Attachment Theory)。Bowlby认为,每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都要忍受被父母遗弃的感觉。他用录影机拍下幼儿的身体语言,以及面部表情,详细记录他们与父母间相依的连带关系。

我印象最深的是小约翰的录影资料。约翰不够两岁,他的母亲入医院生孩子,把约翰送到托儿所居住,Bowlby派助手录影约翰在托儿所一周的情况。

这本是平平无奇的一宗事,但录影镜头集中在孩子身上,我们看到的却是一幕人间大悲剧。先是约翰在陌生环境中的恐惧及失落,对其他孩子的侵略完全没有抵抗。他的一双大眼睛满是彷徨,四处找寻父母的影踪。

第二天,他父亲来看他,小约翰兴奋得不得了,父亲离去后,约翰望着大门不肯走开。

第三天,父亲没有来,约翰蹲在门前伤心极了,他哭了很久,哭倦了,走去靠在托儿所保姆脚下,自己找寻安慰。

第四天,父亲来了,约翰不肯前去迎接他,父亲带给他礼物,他也推开,自己抱着小熊猫,伤心地躲在一角吮手指,对父亲作消极的控诉。

第五、六天,他开始适应托儿所的环境,紧随着托儿所保姆,生怕这位刚熟悉的“新妈妈”也会离他而去。

约翰的无助,以及对父母的绝望,使看过这纪录片的观众感到无限愤怒,有人甚至责怪Bowlby,为什么见到孩子这样受苦都不加援手,只顾做他那“没有人性”的实验。

事实上,如果没有Bowlby的研究,很多人都不知道孩子的感觉有多敏锐,也不会知道,人的一生,由孩童开始,就要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失落:失落稳坐母胎中的安全感、失落父母的全部关注、失落心中的梦想、失落梦里的情人、失落青春、失落健康,最后,是失落生命。

既然是一连串的失落,那么,一生何求?答案当然因人而异,童年始终是重要的,即使苦多于乐,也是我们每人生命的起源。我们的童年,储存了很多丰富宝藏,也禁锢着很多过去的鬼魅。我朋友哭肿了眼睛,可是她那两度重访童年时光的习作,却给她带来很多新的启示,不单解开了她与自己母亲的结,也使她与刚上大学的女儿,关系更为密切。

我们坐在四十二街的火车站大堂,我赶着要到飞机场,她也要坐火车回城外的家,匆匆相聚一小时,却跨越时空,打开一幕幕儿时旧事。

那年她全家移居巴西,我赶到码头,船却开走了,当时失落之情,记忆犹新。没想到大家在纽约又再碰上。可见那很多以为失掉了的东西,其实是可以找回来的!

童话之路

德国中部,由哥廷根(Gottinger)开始,南下好几个城市,都有格林兄弟童话中人物的足迹,旅游人士称之为童话之路(Fairy Tale Route)。

记得童话中那吹箫引鼠的人吗?他叫Sand Piper,吹着箫把全城老鼠带走,这故事就发生在哥廷根,市中还留有他的塑像,一脸兴奋之情,好像仍在等候领赏。

又例如那位坐不稳的鸡蛋先生(Humpty Dumpty),千方百计坐到围墙上。童谣却说: 鸡蛋先生,翻个光蛋,国王的全部兵、国王的全部马,都无法把它复原。

童话路上,碰到不少父母带着孩子,沿途讲故事。孩子们对这些已经了如指掌的故事人物,不厌其烦地听完又听。

道路中有一个叫作穆顿(Munden)的城市,好像是用糖果和糕饼做成的,房子都是一层层、一叠叠地堆砌起来,像个大蛋糕,完全不受建筑原理限制。置身城中,有如爱丽丝梦游仙境,现实与梦境不能分开。

穆顿城附近有座黑森林,荒芜而无路,古树参天,却有野鹿成群,奇鸟引路。如果你跟着一只红鸟走,就会在林之深处,找到一座绿色的堡垒,睡美人就在这堡垒中睡着,仍然等候着王子前来,把她叫醒。

当然,在现实生活里,这一座相传住过睡美人的城堡,现在已变成一间豪华的古堡酒店。它的位置崎岖,我的确是驾着车子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一座仍然充满神秘感的中世纪建筑。

坐在酒店的露台上,吃着大盆缀满鲜果的巧克力雪糕,听到邻座的一个小女孩与母亲谈话。这女孩看来只有三四岁,她满嘴巧克力糖,担心地问母亲:“如果王子老是找不到路,不来唤醒公主,那公主怎么办?”

母亲答:“那她只好等着,等到永远!”

我听着,心里想,怪不得有心理学家写了一本叫《睡美人症状》(Sleeping Beauty Syndrome)的书,内容主要是指出很多女性,实在过于依赖爱情,天天等着白马王子前来搭救,王子不来,一生就在睡梦中蒙眬度过。这种女性心态,其实在孩童时就已养成。

童话与孩子,的确是息息相关。没有孩子,就没有童话;没有童话,就不会有孩子,只有三四岁的小老人。

其实,几乎每个孩子,都有重要的故事人物藏在心中,与他们一起长大,抒发他们的感受。这些人物,也可以是动物,是儿童的重要伴侣,为他们分忧,替他们解愁。孩子最牵肠挂肚的时候,就是母亲坚持要把日夜相伴的小布熊拿去濯洗的日子。

凡做儿童心理治疗的专家都知道,问孩子心里话,尤其是与父母有关的问题,他绝少会直言。但是,如果你问他小熊猫是否不开心,小斑比为什么流泪,一般小孩子都会较为自由地答话。

因此,要了解孩子的天地,最好是从童话开始。要教化孩子,也是最好由童话着手。

如果你留意近代欧美的卡通片,就会发现卡通故事中的人物,大都随着社会的进展,而改变形象。最明显的,就是女性的造型,例如新制作的《人鱼公主》(The Little Mermaid)或《美女与野兽》(Beauty and the Beast),女主角都独立而又有主见,全部以妇女解放新形象出现。相反地,男主角都是温柔而重感情。这种制作的教育意义,主要潜移默化下一代: 让女孩子不再以做睡美人为荣,让男孩子打消大男子主义!

其实,不单孩子需要童话,成人一样需要童话。纽约百老汇音乐剧中,我最喜欢的一部叫作《在森林里》(Into The Woods)。这部戏集童话之大成,所有我们熟悉的童话人物: 灰姑娘、小红帽、塔里的公主,以及偷了巨人那只金鸡的阿杰,全部在同一时间出现。他们在森林里迷失,彼此穿插,结果虽然圆满收场,却不一定是永远快乐(live happily ever after)。

王子娶了灰姑娘,不久二人就像老夫老妻一样吵架。王子唱道:“我的任务是在探险途中,拯救那被困的少女,没有人教过我怎样在家中与妻儿厮守!”

那小红帽,自从祖母被坏狼吞入肚中上过一次当后,学得比狼更凶,她身穿狼皮,手带利刀,自称是被害者,四处找人报复。

阿杰取到会生金蛋的金鸡,天天数蛋,却又怕人把金鸡偷去,弄得终日精神紧张,毫无乐趣可言。

这些长大了的童话人物,没有一人获得快乐,结果所有人又再跑入森林里,寻找成人的答案。

他们同唱:“我们不要乱说话,孩子会倾听(children will listen)!”

孩子实在会倾听,我们真的不能乱说话。

心理学的研究,大都以成人为主,虽然有一门发展心理学(Developmental Psychology),对孩童的身心发展分门别类,但是对孩子内心世界的丰富幻想,反而不如文学、电影或舞台的表达来得有趣。

因此,很多着重儿童心理的治疗者,总得不断走入孩子的世界,体会他们的天地。

在童话路上,我再没有想到工作,好像神仙棒把我一下子点成一个六岁的小孩,尽情活在各个不同的故事里。

瑞典名导演Ingmar Bergman在他宣布收山前,拍了一部电影,叫作(Fanny and Alexander),说的是两个孩子的故事。Bergman的电影以描写人性黑暗的角落见称,但在他老去之时,却特意给观众留下一部充满童真的杰作。Fanny与Alexander是一对小兄妹,生长在舞台之家,也特别懂得舞台的变幻及神妙之处。小兄妹遭受家变,但是无论在多险恶的情况下,他们都能找到起死回生的办法,那是一个揭露出人性种种凶恶,却又是充满着单纯及希望的故事。

年老的Bergman,全神投入两个孩子单纯的世界里——一个充满色彩、魔术与不受现实限制的自由天地!

这个童真境界,可以说,是成人的答案!

小飞侠症状

小飞侠彼得·潘(Peter Pan)这个卡通人物,是很多小男孩心中的偶像,他带领着精灵叮当铃、温蒂及她的两个弟弟,飞越伦敦大桥,环绕伦敦塔,飞向那不老之地(Never Never Land)!

彼得·潘是永远不会长大的,他每夜拜访一位新的温蒂,情迷的少女就会打开窗户,等候这永远不能安分的男孩。他带领你飞越新天地,为你一次又一次地讲述他与铁钩船长决斗的英勇战绩,他令你兴奋,使你陶醉,你甘心随他奔走,希望他会为你停留。

可是,小飞侠只懂得飞翔,他不知道怎样停留。他的天地永远是在远方!

爱上彼得·潘的女人,最后都会心碎。

小飞侠其实是个成人的故事!

我最初见到彼得时,只觉眼前一亮,他实在是个十分俊秀的男子,浅棕色头发,却偏有深棕色的眼珠。他笑时皱起鼻子,带着一种顽皮的稚气。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见我?”

他耸耸肩,说:“我也不太清楚,是我妈提议我来见你的。”

我认识彼得的母亲,她本人也是做心理治疗的,老认为儿子有毛病,的确是她介绍儿子来见我的。

可是,我对彼得说:“你几岁了?你真的这样听母亲话吗?”

彼得露出他惯例的顽童微笑:“我二十九岁,倒不是那样听母亲的话,只是这一次,我想也许母亲是对的。”

他见我不说话,继续说:“其实不单我的母亲,我最好的朋友也认为我有点不妥。我的朋友下月就要结婚了,可是,我总不想成家,我有个很要好的女友与我同居,已经两年了,妈妈挺喜欢她,我朋友[1]也认为我不应该走宝,但是我就是决定不下。”

他又说:“我朋友说,我可能患有恐惧亲密症(Fear of Intimacy),不能真正与人亲近,你想有这个可能性吗?”

我笑说:“我怎么知道,我见你不足十分钟。不过你的好朋友要结婚,自然希望把你也拖下水。不如由你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你是否真的患有恐惧亲密症?”

其实,怕与人亲近,是个时代病,很多人都失去与人深交时那种毫无保留的痛快,即使亲如夫妇,都得彼此围身画个圈圈,不让对方接近。但是否因为这样就可以断定彼得患有恐惧亲密症?在这心理学名词乱抛的时代,人人都想做心理病的江湖郎中。

彼得说:“究竟恐惧亲密症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这几年来即使碰到多出色的女子,她们使我心动,却不能把我捆住。我虽然与现在的女朋友同居,却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公寓,连我妈都说,再这样下去,好女子都走光了。”

我问:“真是这样吗?”

彼得不解:“什么?”

我说:“好女子都走光了吗?”

他又露出那顽童的笑,而且笑得神秘,久久不回答我的话。

终于他说:“我来见你之前,曾经与我的好友商量了很久,有一件事,他认为我不需要向你提起,但既然你问起来,我也不妨直说。我在两周前,遇到一位女子,我真的对她十分倾倒……”

人的谈话,就是这样奇妙,转弯抹角的,如果你太快回答,就没有机会知道内情。彼得说了这么多话,然而,他本来不打算表明的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我对他说:“彼得,你究竟为什么要找我?你老让我做猜谜游戏,我不介意。我只想提醒你,你是每分钟付我费用的,为什么要这样白费自己的时间?”

彼得沉默了一会,慢吞吞地说:“我不是要你猜,只是这话难以启齿,我也实在搞不清前因后果,但是,我觉得很多女子都很可爱,她们各有不同,各有妙处,如果我要与其中一人安顿下来,我就失去与其他人相处的机会。我就是安心不下。”

我说:“那么你不是不想与人亲近,你其实是不肯放弃机会。”

彼得答:“可以这样说。”

我问:“那又有何不妥?弱水三千,何必只取一瓢而饮?”

彼得瞪大眼睛,问:“你说什么?”

我笑说:“没有什么,中国人的佛偈而已。茫茫沧海,不是每个人都只取一杯水就满足。”

他说:“可是,我妈说,我是因为害怕受伤,才不敢把心交给一个人。”

我问:“你说呢?”

彼得答:“我倒不觉得自己是怕被人伤心,只怕把心交了出去,要收回来就不容易。例如我的女友莲达,知道我与新认识的女朋友有约会,就苦苦追随,天天看管着我的一举一动,本来两人愉快的相处,都一扫而空。”

我问:“这样说,小飞侠又要起程了?”

彼得倒明白我这个比喻,他说:“你知道吗,我其实已经向我就职的机构申请,要求调职到东南亚,最好是到巴厘岛去……”

原来彼得心中有数,一切都已做有计划的筹备。倒是我摸不着头脑,他为什么要来见我?何必要花这一笔钱?

他答:“我常听我妈提起你,说你是个很有智慧的治疗专家,我从来没有接受过心理治疗,想试试看是怎么一回事罢了。”

他向我眨眨眼,愈来愈顽皮。

这彼得是个典型的小飞侠,连名字都相同,他那探险的精神,连心理治疗者的心思都不想放过。将来到了巴厘岛,不知又要掀起多少风浪。

临别时他问我:“我需要再来见你吗?莲达怎么办?”

我说:“你不用来了,你已经选择了你的方向,到你飞倦了时,再说吧!”

心理治疗不是为小飞侠而设的,倒是那心碎了的莲达,才需要治疗。

好莱坞上映过一部叫作《铁钩船长》(Hook )的电影,演的是老去的小飞侠。那脱光了头发,长了大肚皮,完全飞不动的彼得·潘,仍然是一扑一跌地,走向那never never land——永不永不长大之地。[1] 粵语,意为因看走眼而丢失了宝贝。——编者注

理想世界

某年到朋友家作客,朋友让我住在她十五岁女儿的睡房,房中贴满标语: 食肉是野兽行为,穿皮草是罪过,不做运动的人是自己身体的奴隶!

我战战兢兢地在这大义凛然的房间过了几天,虽然没有碰到正在学校寄宿的睡房主人,但是房中每件物品,都好像对我的价值观念提出挑战。

当时是冬天,我拿着自己的羊皮大衣,不知道这是否算入皮草之类?正想把大衣搭在椅背上,望见墙上一张黑白分明的海报,大字写着: 世界上没有比穿动物皮的人更丑恶!

我吓了一跳,赶快把大衣收藏起来。

晚上对镜涂面霜,发现镜旁一张漫画,画的是一个女人用含有胎盘素的化妆品,结果涂在面上的尽是胎儿的血。我立即细读自己那瓶面霜所含物质,久久不能放心。

坐在书桌前工作,桌上的玻璃下贴满各种信息,有的描述森林被“酸雨”毁灭;有的是黑沉沉一个吸烟过久的人肺;另一幅画,是一个大胖子抓着一大堆生牛肉往嘴里塞的丑相。一笔一字,都令我触目惊心。

不准吸烟!不准穿皮草!不准制造垃圾!不准假仁假义!不准不准!

当时我想,这位小姑娘如此格调清高,怎能忍耐人间烟火?

翌年朋友向我诉苦,她女儿两度企图自杀。

我们活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青年人的悲哀,就是必须放弃很多理想,才活得下去。

向孩子下手的色魔

三岁的小嘉娜,在多伦多市中心失踪。

多市大街小巷,贴满了小嘉娜的寻人海报。这是个长得十分可爱的小女孩,大眼睛、甜面孔、笑意迎人,但在事发一周后仍然没有线索,人人都感到事态严重。连我六岁大的小侄女都说: 她一定被色魔杀死了。

近代欧美的孩子,稍懂人性就要接受一种特别的性教育——怎样提防色魔,尤其那种专向孩子下手的色魔。

各式各样的性变态分类中,有一项叫作“恋童癖”(Pedophilia),患者对小孩子特别有兴趣,要从儿童身上才能获得性的快感。这种患者对欧美儿童的威胁性愈来愈大,尤其在大城市,时不时就听到小孩子无故失踪的消息。

以多伦多为例,大多数失踪的孩子,最后都只能找回尸体,有的埋在荒郊,有的收在野岭。有一个九岁孩子,失踪后警方与家属苦苦追查,结果在邻居公寓的冰箱内,把尸体寻回。

小嘉娜的结局也是一样不幸,终于在她居住的多层大厦一间上了锁的杂物室内,找到她被强奸后活活掐死的尸体。

这种色魔,防不胜防,而且不尽是陌生人,很多都是孩子认识的邻居,甚至亲友。

因此,近代孩子的性教育,不但要提高孩子对陌生人的警觉,即使是熟悉的人,如果没有父母在场,也要吩咐孩子千万别跟他们走。

当然,患有小儿倾好症的人,并非都是杀人犯,他们很多看上去与常人无异,有的甚至结婚生子,却偏是对小孩子有此癖好,不能自制。轻微的患者,一般都会借机对孩子动手动脚。很多人在成长期间,都可能遇上这一类“色情伯父”,他们以男性为多,却不一定是年纪大的,年轻的患者其实占很大比例。

较严重的患者为了满足所好,常会在孩子多的场合,如托儿所、孤儿院任职,找机会向无助的孩子下手。美国、加拿大近年有几宗大案,就是涉及这些曾被凌辱的孩子,长大后联合揭发被性侵犯的经过,其中多宗与一个天主教的组织有关,惊动教廷。

最令人不解的是,很多患者,连自己的子女都不能放过。这些以孩子来满足成人性欲的事件,很多就发生在孩子家中。这些家庭秘密,近年来才慢慢浮出水面。数年前,英国伦敦主办过一个与家庭有关的性侵犯研讨大会,爆出很多有组织性的家庭集体利用幼儿作性发泄的事件。被害的孩子长大后,又常会继续侵犯下一代,造成一代传一代的家庭悲剧。

我有一位同学米高,他的博士论文就是专门研究这种叫作撒旦仪式(Satanic Ritual)的家庭现象。米高本人是受害者,他长大后患有多重性格(Multiple Personalities)。根据现有资料,很多性格分裂的现象,可能与儿时被性侵犯的经验有关。米高自己接受了三十多年的心理治疗,仍然不时目光呆滞,本来跟他谈得十分投入之际,他却会突然魂游而去。

我自己的研究范围,有很多方面与性变态有关,需要与米高配合,对他这种古怪行为,真的摸不着头脑,只好向我的辅导教授求助。

幸好我的辅导教授是纽约心理分析协会的委员,对多重性格特别有研究,他说:“每次米高开始魂游,你就问他,他现在是以哪一个性格与你谈话。你坚持要跟米高谈,他自然就会回来了。”

教授的办法果然有效。我与米高终于顺利地完成作业。

米高出版了两本诗集,全部是他儿时在家被害的经验,令人不忍卒读。我最记得其中几句:“在我幼小的记忆中,我最熟悉的感觉,是当祖父把他的阴茎,放入我的口中,他说他爱我。“在我幼小的心中,我分不开爱与无助,我只知道要服从,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愤怒……”

我无法读完米高的诗集。这种惊人的表达,一个孩子的魔鬼世界,真实得令人无法接受。

有关性侵犯的心理治疗,不论是治疗受害者,还是治疗害人者,对治疗专家都是一种考验。心脏稍弱的人都不能做这工作。

数年前,我曾经与多伦多市的克拉克机构(Clarke Institute)合作,向政府申请一项研究基金,对性侵犯者的治疗功效作一个比较。

时下对性侵犯者的治疗,多是用药,减低他们的性欲望;也有用各种折磨,令侵犯者失去快感。最常见的方法,就是先做一项测验,叫作阴茎测试(Phallometric Testing),把犯人的生殖器套入一个金属圈内,然后向犯人放映各种性的图片或录影,被测验者每有兴奋反应,那金属圈子就会把反应记录下来,用以了解此人是对哪一种性活动发生兴趣。

如果测到犯人对小童特别有反应,则会大量地向他放映小童的图片,每次犯人有生理反应,就用电流电击他,或用臭气去喷他,或令他不停手淫直至皮破血流,目的是使犯人每次对儿童产生性兴奋时,就要经历种种生理上的痛苦。希望他慢慢地谈虎色变,再也不敢对孩子想入非非。

很多被判入狱的囚犯,因为想减刑,都会主动要求接受这种治疗。

可是,根据最近的研究报告,对于患有恋童癖的人,治疗的成功率很低,无论采用哪一种方法,都只有暂时的功效,始终没有根治的可能。

我为了申请研究基金,曾参与克拉克机构的小组治疗,面对十个有案底的性侵犯者。他们看来与常人无异,其中一人是教师,一人是神父;另一人十分脸熟,我们双目交接时彼此都吓了一跳——我后来断定,他就是我在大学时的一位教授。

可见很多性侵犯者都是我们日常生活里相处的人,在中国的古籍中,亦常有成人偏好童男童女的记载。未雨绸缪,孩子的父母还是小心为妙。

代罪羔羊

家庭中,往往有一只代罪羔羊(Scape-goat),替整个家庭承担一切问题。

例如,一个不听话的女儿、一个不长进的儿子、一个酗酒的丈夫,或一个凶恶的妻子,这些所谓家庭的不良分子,由于他们的问题是那样地明显,以至其他家人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人身上,因此,就没有处理其他问题的必要。

这是个很有趣的家庭现象,例如夫妇不和,家庭中就可能会出现一个问题儿童:夫妇忙着处理孩子的行为,就用不着面对婚姻的危机。无形中,孩子的问题反而挽救了父母的婚姻。

因此,Minuchin学派的家庭治疗方式,十分着重一个家庭的组织,尤其留心家人的问题或病状,究竟对整个家庭的平衡起了什么作用。

甘家的一家四口,是个好例子。

这是我在港大治疗示范的一宗个案。甘父刚坐下,就指出他家的最大问题,是因为有个懒惰而不肯长进的小儿子。接着甘妈、大儿子阿辉也说,弟弟阿华,实在是这个家庭的问题人物。

阿华看似失魂落魄的,如坐针毡,但是对于父母兄长对他的指责,却不断点头,连说:“我有很大问题!”

这样的开始,是个家庭的典型,每个家庭都有一套是非观念,肯定了何人何事是这家人的苦恼,以为只要把此人此事的问题解决了,一家人就可以安枕无忧——当然,这只是幻觉。

如果你留心甘家每人的互相行动(interaction),很快就会发现,谁有问题,或者什么是问题,答案是不断转移的。

甘爸:“我知道自己以前脾气很坏,第一句可以友善,第二句就是客气,第三句就会发火,但是我已经改善了很多,而且过后常会道歉……”

我问甘妈:“你接受他的道歉吗?”

甘妈:“我不接受!他实在太过分了……我们不懂得怎样做父母,我不应该生了这些孩子出来!”她指着阿华说,“这一个是多余的!”

阿华听着,身体不停抖动,更加失魂落魄!

甘爸见箭头指向小儿子,乘机插话:“我的要求其实不高,只要他肯发奋,我一定供他读书……我已经给他三个选择,可以读会计,或者印刷,还可以读工专。他就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问阿华:“你听父母这样说你,心中有什么感觉?”

阿华说话模糊,吞吞吐吐,身体随着说话抖动,父兄看在眼里,更加不是味道。

甘妈赶快抢救:“我知道阿华说话不动听,没有人喜欢听他说话……我在家也是一样,也是没有人愿意听我的——我都自闭啦!”

本来沉默的阿辉对母亲说:“我不是不想听你说话,但你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话,叫人怎样回答?那天我在家,本想好好跟你谈谈,但不出三句就吵起来……你自己说阿华就可以,别人说他,你就立刻生气骂人……”

甘爸也跟着补充:“阿华是没有人可以碰的,我们谁敢碰他,妈妈就立即翻脸不认人!”

我们交谈半个小时后,本来是阿华的问题,现在变成甘妈过分保护幼子的问题。乍眼看去,这个家庭好像是父亲与长子成一阵线,而母亲与幼子又结成一党。但是,这一局势很快就改变了。

甘妈言谈之间,好像对丈夫十分不满,我问甘爸是否知道妻子不满些什么,甘爸却毫无头绪。

我对甘爸说:“你不如直接问她,有什么不满?”

甘爸望着妻子,结结巴巴地说:“我知道你一嫁给我,就不开心,究竟我有什么不妥?”

甘妈却望着我说话:“都结婚三十年了,还说这些话干吗?不过,我实在好苦呀!有人肯听我一句话,我就已经心满意足……”

说着,就哭了起来,眼泪鼻涕一把,坐在身旁的甘爸却不知所措,反而是大儿子阿辉忙着赶快把纸巾递上。

我对阿辉说:“安慰妻子,是你父亲的职责,怎么你做了你爸爸的工作?”

这才知道,这个二十八岁的儿子,实在是个十分忠心于父母的男子。所有父母不愿意,或不能做的事,阿辉都承受下来。父亲不能安慰妻子,阿辉就设法安慰;父亲要儿子继承父业,阿辉就继承,即使他并不想投身父亲的行业。

他说:“我父母处处格格不入,二人完全不可以交谈,我觉得我的母亲很苦,完全没有人陪伴她。但我总是为弟弟的事与她争吵,有一回,吵得凶了,她说要死,我冲口而出,就说,你去死吧!但立即就后悔不已,如果她真的死了,我这一辈子都会自责!”

本来甘家认定阿华是家中的问题,现在发觉,阿辉才有最大的烦恼:他抛不下不能相容的父母,但又忍受不了家中的压力,这样下去,要爆炸的可能是阿辉!

我问他们:“如果没有阿华的问题,你认为你们家是否就会天下太平?还是你们利用了阿华作替死鬼,把一切问题推在他身上?”

一直沉默的阿华,突然发言,他说:“我是个没有自由的青年,九年前我去参加一个音乐会,爸爸把我骂个没完,他不相信我是去音乐会,我把票根给他看,他都不肯信我。后来我去吊一个歌手的丧,回家爸爸骂我说,如果他死了我也不会这样好心,我心里很难过,我并不是像时下一般青年那样好玩。但是我已经二十六岁,不能把我管得那样严……”

本来态度慌张的阿华,突然说出一番十分得体的话,他愈能表达自己,就愈变得成熟,一个行为本来看似十岁的青年,在我们面前突然长大起来!

但是甘爸急着为自己辩护,一点也没察觉儿子的改变。他一方面要儿子振作,到儿子振作时,他又用连篇教训令阿华泄气。

阿辉看在眼里,也加入弟弟的战场,他说:“不单阿华,连我都是没有自由的,我根本没有经历过年轻人的生活,连与女孩子打电话,都要被爸爸在旁喝止……”

甘妈说:“我们家养出来的都是老头子,(她指着阿华)这一个老头子从不出门,终日慌慌张张,(她又指着阿辉)这一个老头子一直都找不到女朋友,谁敢对着他的恶爸爸……”甘爸负气说:“这样说,我才是全家的罪人了!”

谁是罪人?谁是问题?真是一个家庭中的猜谜游戏,而且罪人与问题都是不停换位的。

甘家的谜底如何,下篇揭晓。

家庭的故事

甘家因为小儿子阿华精神沮丧,遂接受家庭治疗。但当我见到这一家四口时,却发觉这一家人的问题,是不停地转移的。

阿华不能振作,很快就被解释为甘妈对儿子的过分保护之故;甘妈对幼子的偏爱,却又明显地基于夫妇间的不和;父母不能相处,偏又产生一个忠心于家庭的大儿子阿辉,支撑整个家庭。人人把注意力集中在阿华的问题上,反而不知道最最不胜负荷的,是长子阿辉!

这种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可说是每一个家庭的故事!

传统的心理治疗,往往只见带有病征的个人(symptom bearer),但是家庭治疗的准则,却认为人是属于系统(systems)的,因此不断受四周环境及环境内的人物影响;除非你独居另一星球,否则这世上并没“个人”这一回事。

而最影响个人的,当然是这个人的家庭。

因此,当个人的精神或行为出了问题,这个人的家庭脉搏也必然发生了阻滞。如果把家庭的经脉打通了,个人问题也会有新的起色。

最常见的一种“家庭闭塞”,就是父母不能随着子女的成长而成长。

甘家有两个儿子,一个二十八岁,一个二十六岁,但是父亲管教甚严,把他们当十岁或十二岁的孩子看待。大儿子虽然忠心耿耿,承继父业,但脾气却愈来愈大,随时等待爆炸。小儿子就索性停留在十岁的阶段,精神恍惚,毫无做人的信心。

甘妈知道丈夫过分,但是她处理的方式,却是不与他说话,自闭而去!

甘爸活到六十岁,才发觉家里出了许多问题,真不知从何着手改善,他愈想抓着两个儿子,他们愈生怨气,尤其是小儿子阿华,甘爸愈教他要有朝气,他就愈精神恍惚。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甘爸这套教儿子的方式,对十岁的孩子是适当的,但对二十岁的成人就不适宜。阿华要不是反叛而逃,就只好永远做个十岁的孩子来配合父亲的管教!

因此,要阿华不做十岁的小孩子,就得要甘爸放弃把儿子当十岁看待的教导方式。

父兄都怪母亲溺爱幼子,却不知道他们二人同样是造成阿华不能长大的因素!阿辉协助弟弟振作的方法,几乎全是由父亲处承继过来的。

我望着这个家庭,真的觉得自己像个针灸的人,东摸摸、西探探,各处打听这个家庭的脉搏,才能决定从哪个穴道入针。

从发展心理学(Developmental Psychology)的角度看,二十多岁的成人是不应该太听从父母亲的话的,甘爸要学习怎样放弃对儿子的控制,这个家庭才有成长的机会。

因此,我决定制造机会,让两个儿子学习怎样反叛。

我问阿辉:“你父母不能相处,你打算为他们支撑到几时?”

阿辉说:“我想过离家很多次,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走得出去。”

我把夹在父母中间的阿辉邀请出来,面对父母而坐,让他直接与父母亲对话。

话头一起,才发现听话的阿辉原来积压了无限恨意,他对父亲说:“你不知道我的中学时代有多难过,我的同学都叫我作‘灰姑娘’,时限一到就得赶紧跑回家,同学正常的社交,我大都不敢参加……”

甘爸反辩:“我现在都没有管你了,现在你脾气比我更大,你有没有想到我心中有多难受……”

阿辉:“你现在是放松了一点,但你仍然要控制一切……我十七岁时你当我十二岁,我二十八岁时你就当我十四岁!”

我笑着插话:“这样说,你要到八十岁才可以娶老婆了!”

甘妈对儿子说:“你不知道你爸多想要媳妇!”

阿辉答:“想要媳妇的话就得让我长大!”

我问阿辉:“你以前有对你父亲说这些话吗?”

他说:“没有,这是第一次!”

甘爸答:“那我们以后就这样说话吧!”

甘爸毕竟是个明理的人,这回他不断被妻儿指责,虽然不好受,但他似乎明白这种交谈的重要。阿辉愈不相信他父亲会有改变的可能,甘爸就愈要证明自己是可以改变的。

甘爸说:“我母亲自小就管我很严,一步都不放松,我长大后,很自然地就用母亲管我的方式去管儿子。”

可见一个家庭的模式,是会一代传一代的,阿辉虽然埋怨父亲,他自己的体态与说话方式,却几乎是父亲的翻版,他若解不开他与一上代的结,可能会在自己生了孩子后,同样会变成另一个甘爸!

阿华眼见哥哥第一次与父亲作这样坦诚的表达,也开始说出心里话。甘爸肯在大儿子面前示弱,却不能停止管教阿华,阿华每次说话,他就数他的不是。

我用报纸团成一个球,递给阿华:“你父亲不知道,他每次用这种语气跟你说话,就会把你打回十岁去。你如果真的想成长,就得提醒你父亲要对你尊重。这个纸球你拿着,每次他这样待你,你就用球掷他!”

我知道此时甘家较从前开朗,因此也教阿华与父亲开开玩笑。阿华真的依我所示,对父亲说:“你不能再把我当作十岁的小孩看待!”他说着,把纸球掷向甘爸。

这个疗程长达两小时,倒是当场打通一些家庭的经脉。一周后,甘家要请我吃饭,据说阿华开始放松自己,重新振作。甘爸则说,多年不理睬他的妻子,开始与他说话。阿辉不见了踪影,大概找女朋友去了。

一人求诊,全家得益,此乃家庭治疗之道。

在三角中的孩子

返港不够一个月,见了好几宗有关孩子及青少年行为问题的个案,发觉所见每一个问题儿童的背后,不约而同都有一对不能相处的父母。

这些父母,有的是专业人士,如老师、护士,都是中层阶级的家庭,都是紧张子女的父母。其中某些夫妇,明知道婚姻无望,却特别为儿女而不分手,他们怎样也想不到,生活在父母不和的家庭中,孩子更加会产生各种不平衡的心理及古怪行为。

家庭治疗理论家Murray Bowen有一个重要的三角理论(Triangulation),他说,每当一个二人系统遇到问题时,就会自然地把第三者扯入他们的系统中,作用是减轻二人间的情绪冲击。

因此,父母不和,子女常会不自觉地加入他们的阵线,形成一种三角关系。

奇怪的是,被卷入这三角的子女,其实是最忠心于父母的孩子,他们往往发出各种心理病征,或行为问题,目的就是要保护或平衡父母间的纠纷。

这种因三角关系而生的儿童病,花样繁多,他们父母的配搭,也是各式各款。

例如,七岁的小明,天天与母亲吵架,母亲不论怎样打,怎样罚,都不能控制这只小顽猴;小明五岁的妹妹,却是一个乖得离奇的小女孩,大眼睛瞪着母亲与哥哥争吵,吓得不敢动弹。

小明的爸爸是一位教师,母亲是一位高级护士。爸爸说,他接小明下课时,碰到小明的老师,都说小明是个乖学生,但是闷闷不乐,老师问起他来,他就说,爸妈在家彼此不谈话,他十分不快乐。

爸爸说:“一个孩子这样不开心,要向外人诉苦,可见其悲哀之处……”

小明的父亲说得有理,只是他说话滔滔不绝,旁人难有插话之处。而且他的话都是向着我说,他的妻子坐在一旁,身体紧张,神情愤怒,却又一言不发。

我对小明父亲说:“你自己也是教师,当然明白孩子的行为与其家庭关系很有关连,你的孩子这样不快乐,你是否需要与你太太讨论一下对策?”

小明父亲继续向我炫耀他对儿童心理的知识,却完全避开妻子的目光。小明母亲也是一样,她对丈夫的怨恨,全部写在脸上,只是眼睛绝不看他。

原来这一对夫妻,已经多年不和,丈夫觉得妻子事事苛求,妻子觉得丈夫不负责任。多年来夫妻深谙彼此习惯,知道事无大小,一交谈就会大战爆发,因此尽量避免接触。只是妻子一肚子怨气无处可消,忠心的小明就走入了三角的位置,天天与母亲吵架,让母亲对父亲的恨意有所发泄。

父母责怪小明之余,却一点也不明白孩子的苦心。

另一对夫妻,也是有个天天惹母亲生气的小女孩。七岁的娃娃,在父母形容下,是个“无可救药”的问题儿童: 不专心、不听讲、不可理喻……父母不断在她身上安罪名,但是在我们两个小时的交谈中,她却是乖乖地坐在一旁自己玩耍,只是十分留心父母的一举一动,尤其注意他们的谈话。

父母谈话和平,娃娃也和平地玩耍;父母谈话不妥,娃娃也明显地紧张起来。这种不停观察父母的孩子,治疗者称之为“父母守望者”(Parent's Watcher)——最容易被卷入父母的矛盾中,成为三角位置的一角。

Minuchin早年发展家庭治疗的学派时,曾经做过一个有趣的实验: 人在精神紧张的状态下,身体就会产生一种叫作游离脂肪酸(Free Fatty Acid)的荷尔蒙。Minuchin让孩子在单面玻璃镜后面,观察父母的交谈,同时用仪器测量孩子的荷尔蒙分泌。结果证实,每当父母争吵,孩子的游离脂肪酸荷尔蒙就突升猛进。

这一项实验,肯定了很多儿童心理病是与父母的关系息息相关的。

娃娃的家庭,表面看来十分正常: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家庭主妇,他们都说生活平静,夫妻恩爱。只是娃娃被父母夹在中间,显得十分不舒服,无论父母怎样盘问,都是摇头不语,满面惊惶。

我观察了这一家人大半天,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好对他们说:“你们看来是如此美满的家庭,为什么娃娃会有这样不安全的感觉,这样的完全不信任你们?这一个谜,可能只有你们自己才有答案。”

我说完,正要告退,娃娃的母亲突然紧张起来,终于说出真相。原来娃娃父亲在家的时间甚少,她每天独自对着娃娃,七岁孩子的每一举动,都被母亲用放大镜一般详加审察,母女之间全无空间可言。

缺乏丈夫关怀的妻子,满怀悲愤都转投在女儿的管教上。不会玩耍的妈妈,不能容忍七岁孩子的正常顽皮和玩耍。

妈妈说:“我有时生气骂娃娃,骂得自己全身发抖,而娃娃也同时发抖……我知道自己过分,但是没有人在旁制止我。”

小明、娃娃都是活在三角中的孩子,他们的家庭,像很多别的三角关系的家庭,大多是有一位对丈夫失望的母亲,全神集中在管教儿女的工作上,造成母亲与子女一种难分难解的关系。而三角关系的父亲,一般都存而不在,他们不愿意对妻子负责,也乐得噜苏的妻子把矛头指向子女身上。

像小明的父亲,身为老师,对儿童心理学有一定的理解,但是他谈了两小时的理论,却完全不能有所行动。

终于,还是小明的母亲说:“我丈夫把五岁的小女儿当作妻子,我把七岁的小明当作丈夫。”

如此阴差阳错的夫妇子女大换位,不知困死了多少在三角中的孩子!

精神病的境界

我在米兰受训时,曾经参观过当地一间精神病院一个很有趣的疗程。

一位十八岁的少女,说患有精神分裂症,要求入院治疗。这少女在医院内,表现得情绪十分低落,什么事都提不起劲。主诊的精神科医生相信她入院是为了逃避现实,因此想出一个别出心裁的治疗办法。

医生对少女说:“作为一个精神病患者,你的本领实在不够高明。别的精神病患者能做的事,你完全不会做。你太使人沉闷了。不如我介绍你认识一位精神病的老手,让她教你怎样做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人。”

这医生找出另一位住院多年的精神分裂患者,对她说:“这位新的病人刚入院,她一点精神分裂的本领都没有,请你教她一下,别让她那样闷人。”

医生留下这个少女在室内,自己就跑到邻室的单面玻璃镜去观察她们。

老病人对着新病人,两人像斗鸡一样对望良久。接着老病人叹一口气,慢吞吞地坐到一张旋转椅子上,指着身旁的另一张椅子,示意新病人坐下,然后认真地教导新病人怎样做“疯子”该做的事。

她用手指着天花板,对新病人说:“你会这样做吗?”新病人无奈地也跟着她的动作,用手指向天花板。老病人眯起眼睛斜视新病人,又问:“你会这样看人吗?”

新病人也照样望着她。

老病人把椅子转圈,喃喃自语说些无法明了的话,新病人瞪着她看。不久两人就用意大利话交谈起来。据翻译者说,她们的谈话全无内涵,各说各的,但从动作看去,却好像谈得十分投契。

可是,观察她们的医生却愈看愈不满意。她走回室内,对她们说:“你们两人都太闷了,一点也没有做精神病人的素质!”

医生开始自己作示范,她一会儿皱着眉头指天捣地,一会儿围着椅子走圈,一会儿又瞪着怪眼望人,一会儿又举拳向天不动……她一边做动作一边叫病人跟着做,弄到自己筋疲力尽,才离房而去。

两女人被医生弄到眼花缭乱,等医生走后,老病人对新病人说:“老天爷,医生一定是疯了!”

新病人经过如此怪诞的“疯子训练”,吓得三天内就要求离院,再也不敢埋怨自己心理不正常。

疯子与正常人,只是一线之隔,著名的心理治疗家R.D. Laing曾说,精神分裂(Schizophrenia)是应付这疯狂世界的一种正常反应。

虽然近代遗传学的研究,证实有些精神病是与遗传因子有关,但是不可否定,环境是可以令人发狂的。

大部分精神病,都是基于人与人的关系出了问题。而家庭治疗的发展,也是起于一种对精神病患者与其家庭关系的研究。

很多精神病人的行为令家人苦恼不堪,但其家人的行为,也同样可以促使病人疯狂。

这种个案在香港也不少,我最近就见过一个好例子。

一位三十岁的女人,患有强迫神经症(Obsessive-compulsive)。这是一种行为怪异,而且不断重复同一行为的病状。她每天要花三个小时在洗手间内,用滴露洗刷全室,弄得父母不能用厕。这样还不止,她终日跟着父母团团转,父母用过什么都要消毒,母亲脱下来的衣服,都要被她一一检查;早上父亲起床时咳嗽,立刻就可以导致她顿足发狂骂人。

这病人做散工赚来的钱,全被她用来买滴露。

家中住了这么一个大魔头,父母完全被她的病所控制,苦不堪言。忍无可忍时,只得召警察把女儿送入精神病院去。

病人在医院,行为却变得正常,再也没有入厕三个小时的“仪式”(ritual)。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医院规矩森严,另一方面是女儿有机会吐露她与父母间的矛盾。据病人说,她对父亲怨恨甚深,认为父亲对她过于控制,她把对自己生命的失望——三十岁仍没有固定职业和男友——全部怪罪父亲。

父母来接她出院那天,从他们三人的谈话,就可以见到三人错综微妙的关系。

父亲出示一袋女儿的衣服,苦苦哀求女儿更衣出院。女儿却说:[1]“不用了,我习惯了在医院‘牛记笠记’,不用这样紧张。”

父亲不肯罢休,女儿不肯就范,二人争持不下。父亲的声调愈来愈硬,女儿的声音却像个十岁的小女孩,母亲坐在一旁不知所措,只担心地对女儿说:“你别回家又再发作,我受不了。”

母亲的预言一定会实现,女儿回家“又再发作”是必然之事,道理很简单,如果三十岁的女人连选择衣服的自由都没有,而且在父亲面前她全无招架的能力,那么,她的洁癖将是她的最大武器,只有在发病的情况下,她才取得最大的控制。

父母忙着吐苦水之余,却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们才是女儿的病。

专门研究精神病者与家人关系的家庭治疗大师Carl Whitaker认为,精神病者的境界,有如爱丽丝梦游仙境,超越现实,具有一种正常人无法做到的自由。

Whitaker曾经对他的一位病人说:“你所达到的自由境界,是我求之不得的境地。”

我最近也见到一位十六岁的少女,她夹在祖母与母亲中间,成为两代拉锯的箭靶。处于这样无助的位置,本来精神低落,毫无生气,可是,她突然“如获神助”,自称去过两次布道大会后,获得呼风唤雨之能力。

少女谈着她那移山倒海的新法力,神采飞扬,无助的小姑娘变成魔法师,倒是吓坏了身旁两位本来互不相容的母亲及祖母。

只可惜,人一旦从这超离现实的自由境界跌回现实,精神将会更加低落,甚至有人会因此自杀。

也许因为这样,很多精神病者都会“选择”一去不返,长期脱离现实而去![1] 粵语,穿牛仔裤和T恤衫的人,泛指普通大众的休闲打扮。——编者注

非理性的沟通

一家服务精神病者的机构为了响应国际家庭年,邀请我作一次公开讲座,题目是“精神病者与其家人的沟通问题”。

到达会场,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也不知谁是病人,谁是家人或工作人员。这长达三个小时的座谈,一般参加者都是准备坐着听讲,我想这回糟了,要我长篇大论地独白,结果不单听的人要发神经,讲的人也一定会疯狂起来。

这种安排,实在有违“沟通”之道!

记得精神科大师R.D.Laing逝世前,曾在瑞典举行的一次公开讲座上做过一项惊人创举,为了示范怎样与精神病者沟通,他在会场外的横巷找到一位落泊神经汉,邀他上台来,二人天马行空地大事交谈。

当时在场的Minuchin,至今仍不断向他的学生提起Laing的那次示范,引为美谈。

Minuchin说:“读尽所有理论,也不如听Laing与神经汉的一席话。也只有像Laing那样的大师,才能轻描淡写地从交谈中,把一个精神病者的世界勾画出来。”

怎样与精神病者沟通,各家各派有不同的答案。以Laing为首的精神科专家,认为精神病是一种自由境界——一种被现实世界极度压迫之后所达到的解脱。这种把精神病美化的想法,促使很多治疗者刻意地进入病人的内心天地。

他们认为,精神病者对现实世界有一种扭曲的看法(distorted version),有如吸了大麻后看世界,一切人与物的大小比例,都会超乎现实,时而听到不存在的声音(幻觉hallucination),时而见到不存在的形象妄想(delusion)。

有人说,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亲历幻象,很多地方与一个精神分裂者所描述的世界无异。

因此,很多以身作则(experiential)的治疗专家,对“疯子”的世界特别向往,在治疗时不单故意走入病人的境地,有时还会显得比病人更疯狂。

Laing与神经汉的交流示范就是一个好例子,他愈谈愈古怪,到最后连神经汉都忍不住对他说:“喂,这位大夫,请你不要这样疯癫,我受不了!”

位于加州的精神研究所(Mental Research Institute),其始创人名为Don Jackson,也有一个类似的例子。Jackson有个患有精神分裂的病人,自称是耶稣基督,在医院内对谁也不加理睬。Jackson对他说:“你既然是神,就不该被锁在院内,我现在把大门的钥匙向你献上!”

Jackson说罢,就跪地向这位病人俯拜,并继续说:“你既然是神,这钥匙对你其实并无大用,给不给你也是一样……”

病人被这个医生缠扰得莫名其妙,叹一口气说:“不知道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one of us must be crazy)”

这种陪病人一齐“发癫”的治疗法,主要是把病人从一个自我封闭的状态,变成一个“二人沟通”的境地,与病人共存(co-presence),使病人不再独自在扭曲了的世界里挣扎。这是一种十分重要而有效的沟通方法。

只是这种治疗,有时连治疗者都会走火入魔,家庭治疗师Carl Whitaker每次准备走入病人的天地时,都会找他的妻子或另一位治疗者相伴,以备必要时拉他一把。

被一致认为是二十世纪精神病治疗圣手的Laing,一生潦倒酗酒,本身也是经常出入精神分裂的国度。我听过他的讲座,那是我毕生难忘的一次经历。

在那为时两小时的演讲过程中,Laing几乎没有完成过一句话,他每开始一句话,都是中途变卦,重新整理,好像没有一句话可以真正代表他想要表达的内容。

妙的是,通常我们听别人说话吞吞吐吐,总会不自觉地替人把话完成,但是Laing的话,却令人难以跟随,我每次以为知道他想说什么,结果他说出来的话却与我想象中的全不一样。

这种完全反逻辑、反理性的说话方式,十分令人难受。一个小时下来,听众走了一大半。我坚持到底,听完讲座后却是精神错乱,与理性完全挂不上钩,不知人间何世,现实何物。

当时那种强烈感觉,历年不忘,我后来发觉,我每次与精神病者工作,那一股意识就会历历如新;且每当我想用理智控制一切时,那一股跨越时空的意念,又会重新出现。

短短两个小时的经历,Laing竟然带我进入如此深入的一个层次。无以为名,这大概就是佛家所谈的“悟”。

可惜近代治疗精神病者,多是药治,而不是心治。

讲到与病人沟通的时候,又多是集中在说话的内容,而不是注重说话的形式。说话的内容多是理性的,说话的形式才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有如万花筒,千变万化。在治疗的理论上,谈话的方式往往比内容来得重要。

我这次被邀讲述沟通的问题,想起前人与精神病者沟通的种种,不禁神游而去。

当然,治疗专家与病者家人的沟通方法,大不相同。如果精神病者的家人都学Laing一样,走入病人的古怪世界,岂不变成疯狂世家?

只是,在家庭治疗的个案中,我们常常发现,病人与家人的行为是息息相关的,而且常有配合作用。例如,家中有个患忧郁症(Depression)的丈夫,他的妻子就可能特别精力充沛;等到妻子筋疲力尽,自己也变得忧郁起来,本来情绪低落的丈夫,却可能一反常态,变得积极。

家中有个懒儿子,必有个勤力的父亲或母亲;家中有个恶媳妇,准有一个低声下气的婆婆。这是一种不自觉的“沟通”,不是单从言语而来的。

如此类推,如果病人的家人都让自己疯狂起来,则本来患有精神病的病人,反而会变得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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