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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27 03: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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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石溪

出版社:浙江摄影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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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头战象:影像青少版

最后一头战象:影像青少版试读:

最后一头战象

:影像青少版作者:沈石溪排版:昷一出版社:浙江摄影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12-25ISBN:9787551409582本书由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最后一头战象

我对嗄羧肃然起敬,它虽然只是一头象,被人类称之为兽类,却具有很多称之为“人”的人所没有的高尚情怀。在它行将辞世的时候,它忘不了这片它曾经洒过热血的土地,特意跑到这儿来缅怀往事,凭吊战场!

新中国成立前的西双版纳,傣族的最高领主叫召片领,他曾经拥有一支威风凛凛的象兵。所谓“象兵”,就是骑着大象作战的军队。象兵比起骑兵来,不仅同样可以起到机动快速的作用,战象还可用长鼻劈敌,用象蹄踩敌,直接参与战斗;一大群象,排山倒海般地扑向敌人,战尘滚滚,吼声震天,势不可当。

一九四三年,日寇侵占了缅甸,铁蹄跨进了和缅甸一江之隔的西双版纳边陲重镇打洛。象兵在打洛江畔和日寇打了一仗。战斗异常激烈,枪炮声、厮杀声和象吼声惊天动地;鬼子在打洛江里扔下了七十多具尸体,我方八十多头战象全部中弹倒地,血把江水都染红了。战斗结束后,召片领让大家在打洛江边挖了一个长宽各二十多米的巨坑,把阵亡的战象隆重埋葬了,还在坑上立了一块碑:百象冢。

曼广弄寨的民工在搬运战象的尸体时,意外地发现有一头公象还在喘息,它的脖颈被刀砍伤,一颗机枪子弹从前腿穿过去,浑身上下都是血,但还活着。他们用八匹马拉的大车,把它运回寨子。这是唯一幸存的战象,名叫“嗄羧”。好心肠的村民们治好了它的伤,把它养了起来。

我一九六九年三月到曼广弄寨插队落户时,嗄羧还健在。它已经五十多岁了,脖子歪得厉害,象嘴永远闭不拢,整天滴滴答答地淌着唾液;一条前腿也没能完全治好,短了一截,走起路来颠颠踬踬;本来就很稀疏的象毛几乎都掉光了,皮肤皱得就像脱水的丝瓜;岁月风尘,两支象牙积了厚厚一层难看的黄渍。它是战象,它是功臣,受到村民们的尊敬和照顾,从不叫它搬运东西,它整天优哉游哉地在寨子里闲逛,到东家要串香蕉,到西家喝筒泉水。

我和负责饲养嗄羧的老头波农丁混得很熟,因此和嗄羧也成了朋友。

我插队的第三年,嗄羧愈发衰老了,食量越来越小,整天卧在树荫下打瞌睡,皮肤松弛,身体萎缩,就像一只脱水柠檬。波农丁年轻时给土司当了多年象奴,对象的生活习性摸得很透,他对我说:“太阳要落山了,火塘要熄灭了,嗄羧要走黄泉路啦。”几天后,嗄羧拒绝进食,躺在地上,要揪住它的鼻子摇晃好一阵,它才会艰难地睁开眼睛,朝你看一眼。我觉得它差不多已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中了。

可一天早晨,我路过打谷场旁的象房,惊讶地发现,嗄羧的神志突然间清醒过来。虽然它的身体仍然衰弱不堪,但精神却处在亢奋状态中,两只眼睛烧得通红,见到波农丁,“”,短促地轻吼着,鼻子一弓一弓,鼻尖指向象房堆放杂物的小阁楼,象蹄急促地踢踏着地面,好像是迫不及待想得到小阁楼上的什么东西。开始时波农丁不想理它,它发起脾气来,鼻子抽打房柱,还用庞大的身体去撞木板墙。象房被折腾得摇摇欲坠。波农丁拗不过它,只好让我帮忙,爬上小阁楼,往下传杂物,看它到底要什么。

小阁楼上有半箩谷种、两串老玉米和几条破麻袋,其他好像没什么东西了。我以为嗄羧精神好转起来想吃东西了,就将两串老玉米扔下去,它用鼻尖钩住,像丢垃圾似的丢出象房;我又将半箩谷种传给波农丁,他还没接稳呢,就被嗄羧一鼻子打泼在地,还赌气地用象蹄践踏;我又把破麻袋扔下去,它用象牙把麻袋挑得稀巴烂。

小阁楼的角落里除了还有一床破篾席,已找不到可扔的东西了。嗄羧仍焦躁不安地仰头朝我吼叫。“再找找,看看还有啥东西?”波农丁在下面催促道。我掀开破篾席,里头有一具类似马鞍的东西,很大很沉,看质地像是用野牛皮做的,上面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除此之外,小阁楼里真的一样东西也没有了。

我一脚把那破玩意儿踢下楼去。奇怪的事发生了,嗄羧见到那破玩意儿,一下安静下来,用鼻子“呼呼”吹去蒙在上面的灰尘,鼻尖久久地在破玩意儿上摩挲着,象眼里泪光闪闪,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哦,闹了半天,它是要它的象鞍啊!”波农丁恍然大悟地说,“这就是它当战象时披挂在背上打仗用的鞍子。我们当年把它从战场上运回寨子,它还披挂着象鞍,在给它治伤时,是我把象鞍从它身上解下来扔到小阁楼上的。唉,整整二十六年了,我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它还记得那么牢。”

嗄羧用鼻子挑起那副象鞍,甩到自己背上,示意我们帮它捆扎。我和波农丁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象鞍置上了象背。

象鞍上留着弹洞,似乎还有斑斑血迹,混合着一股皮革、硝烟、战尘和鲜血奇特的气味。象鞍的中央有一个莲花状的坐垫,四周镶着一圈银铃,还缀着杏黄色的流苏。二十六个春夏秋冬风霜雨雪,虽然已经有点破旧了,却仍显得沉凝而又华贵。嗄羧披挂着象鞍,平添了一股英武豪迈的气概。“它现在要披挂象鞍干什么?”我迷惑不解地问道。“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波农丁皱着眉头伤感地说,“我想,它也许要离开我们去象冢了。”

我听说过关于象冢的传说。大象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除了横遭不幸暴毙荒野的,都能准确地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在死神降临前的半个月左右,便告别同伴,离开象群,独自走到遥远而又神秘的象冢里去。每群象都有一个象冢,或是一条深深的雨裂沟,或是一个巨大的溶洞,或是地震留下的一块凹坑。凡这个种群里所有的象,不管生前浪迹天涯海角漂泊到何方,最后的归宿必定在同一个象冢。让人惊奇的是,小象从出生到临终,从未到过也未见过象冢,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凭着一种神秘力量的指引,能准确无误地寻找到属于自己种群的象冢。“就算它打算去象冢了,也没必要披挂这么沉重的象鞍呀!”我说。“这我就说不清了,也许,嗄羧天生是个小气鬼,临走在向我们讨回属于它的东西。唔,这象鞍本来就是它的嘛。”

我觉得这种解释十分牵强,嗄羧平时并不吝啬,恰恰相反,待人还挺慷慨挺厚道的。我好几次看见,它卷着一串香蕉在路上走,寨子里的小孩伸手向它要,它都会用那根万能的鼻子把香蕉撕下来给他们。我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嗄羧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要回那具象鞍,含有一种很高级的情感。

果然被波农丁说中了,嗄羧准备告别曼广弄寨,找它最后的归宿了。它绕着寨子走了三匝,对救活它、收留它并养活它二十六年的寨子表达一种恋恋不舍的心情。

嗄羧要走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传遍全寨,男女老少都拥到打谷场来为嗄羧送行。大家心里都清楚,与其说是送行,还不如说是送葬,为一头还活着的老战象出殡。许多人都泣不成声。村长帕珐在象脖子上系了一条洁白的纱巾,在四条象腿上绑了四块黑布。老人和孩子捧着香蕉、甘蔗和糯米粑粑,送到嗄羧嘴边,它什么也没吃,只喝了一点凉水。

日落西山,天色苍茫,在一片唏嘘声中,嗄羧上了路。

送行的人群散了,波农丁还站在打谷场上痴痴地望着。我以为他在为嗄羧的出走而伤心呢,就过去劝慰道:“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本是常情,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不料他却压低声音说:“小伙子,你有胆量跟我去发一笔财吗?”见我一副茫然无知的神态,他又接着说:“我们悄悄跟在嗄羧后面,找到那象冢……”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要我跟他合伙去捡象牙。在热带雨林里,大象的躯体和骨头会腐烂,象牙却永远闪耀着迷人的光泽。象冢由于世世代代埋葬老象,每一个象冢里都有几十根甚至上百根象牙,毫不夸张地说,找到一个象冢就等于找到一个聚宝盆。聪明的大象好像知道人类觊觎它们发达的门牙,生怕遭到贪婪的人类的洗劫,通常都把象冢选择在路途艰险人迹杳然的密林深处,再有经验的猎人也休想找得到。但如果采取卑鄙的跟踪手段,悄悄尾随在死期将临的老象后面,就有可能找到那遥远而又神秘的象冢。

邻近的曼蚌寨有个名叫岩鸣的猎手,三年前在森林里偶然碰到一头奔赴黄泉的老象,结果从象冢里背回七十八根象牙,大大地发了一笔横财。可我总觉得做贼似的跟在一头老战象后面,去捡它的便宜,好像不怎么地道。我犹豫着,沉默着,没敢轻易答应。

波农丁显然看穿了我的心思,说:“我们只捡象冢里其他象的象牙,嗄羧的象牙我们不要,也算对得起它了嘛。”

这主意不错,既照顾了情感,又可圆发财梦,何乐而不为?

我俩拔腿就追,很快就在通往崇山峻岭的小路上追上了独行的嗄羧。天黑下来了,它脖颈上那根标志着出殡用的白纱巾成了我们摸黑追踪的路标。它虽然跛了一条腿走不快,却一刻也没停顿,走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来到打洛江畔。

这是一条美丽的边境河,翠竹掩映,晨雾缭绕,不远处有几个村寨传来鸡鸣狗吠。嗄羧站在江滩的卵石上,停了下来,久久凝望着清波荡漾的江面。

这儿虽然不是热闹的城镇,但四周有村寨,附近有渡口,也绝非荒无人烟的山野,怎么可能会藏有象冢呢?“我想起来了,这儿是水晶渡的上游,二十六年前,我们就是在这里把嗄羧给抬上岸的。”波农丁指着江湾一块龟形的礁石说,“幸亏有这块礁石挡住了它,不然的话,它早被激流冲到下游淹死了。”

这么说来,这儿就是二十六年前抗日健儿和日寇浴血搏杀的战场!

这时,嗄羧踩着“哗哗”流淌的江水,走到那块龟形礁石旁,鼻子在被太阳晒成铁锈色的粗糙的礁石上亲了又亲,许久,才昂起头来,向着天边那轮火红的朝阳,“————”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它突然间像变了一头象,身体像吹了气似的膨胀起来,四条象腿的皮肤紧绷绷地发亮,一双象眼炯炯有神,吼声激越悲壮,惊得江里的鱼儿“扑喇喇”跳出水面。

我想,此时此刻,它一定又看到了二十六年前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威武雄壮的战象驮着抗日健儿,冒着枪林弹雨,排山倒海般地冲向侵略者;日寇鬼哭狼嚎,丢盔弃甲;英勇的战象和抗日将士也纷纷中弹跌倒在江里……

我对嗄羧肃然起敬,它虽然只是一头象,被人类称之为兽类,却具有很多称之为“人”的人所没有的高尚情怀。在它行将辞世的时候,它忘不了这片它曾经洒过热血的土地,特意跑到这儿来缅怀往事,凭吊战场!

太阳升上了槟榔树梢,一只独木舟剪开浓浓的江雾,艄哥放开喉咙唱着山歌,从上游飘然而下。嗄羧离开打洛江,钻进一条草木茂盛的箐沟。这一次它大概要直奔神秘的象冢了,我想。我们跟在它后面,走了约一个多小时,在一块平缓的向阳的小山坡上,它突然又停了下来。“哦,这里就是埋葬八十多头战象的地方,我参加过挖坑和掩埋,我记得很清楚,喏,那儿还有一块碑。”波农丁咬着我的耳朵说。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荒草丛中,果然竖着一块石碑,镌刻着三个烫金大字:百象冢。年久日长,金箔剥落,字迹有点模糊不清了。

莫非嗄羧它……我不敢往下想,斜眼朝波农丁望去,他也困惑地紧皱着眉头。

嗄羧来到石碑前,选了一块平坦的草地,一对象牙就像两支铁镐,在地上挖掘起来。土块翻松后,它又用鼻子把土坷垃清理出来,继续往下面挖。它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又经过长途跋涉,体力不济,挖一阵就要站在边上喘息一阵,但它坚持不懈地挖着,从早晨一直挖到下午,终于挖出了一个椭圆形的浅坑来。它滑下坑去,在坑里继续深挖,用鼻子卷着土块抛出坑来;我们在远处观看,只见它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往下沉。太阳落山了,月亮升起来了,它仍在埋头挖着。

半夜,嗄羧的脊背从坑沿沉下去不见了,象牙掘土的“咚咚”声越来越稀,长鼻抛土的节奏也越来越慢。

鸡叫头遍时,终于,一切都平静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我和波农丁耐心地等到东方吐白,这才壮着胆子,走到坑边去看。土坑约有三米深,嗄羧卧在坑底,侧着脸,鼻子盘在臂弯,一只眼睛睁得老大,凝望着天空。一条四脚蛇从潮湿的泥土里钻出来,爬到它的眼球上,它一点反应也没有。

它死了。它没有到遥远的神秘的祖宗留下的象冢去,它在百象冢挖了个坑,和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同伴们葬在了一起。作为一头老战象,它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土坑里弥散着一股腐烂的气息,看得见二十六年前埋进去的战象的残骸,红土里,好像还露出了白的象牙。嗄羧那对象牙,也因挖掘土坑而被沙土磨得锃亮,在晨光中闪烁着华贵的光泽。

波农丁牙疼似的咧着嘴苦着脸说:“要是我们在这里捡象牙,只怕是盖了新竹楼竹楼要起火,买了牯子牛也会被老虎咬死的啊!”“对,是要遭报应的。”我说,“除非我们枉披了一张人皮,我们不会在这里捡象牙的。”

我和他一起动手,将浮土推进坑去,把土坑填满夯实,然后,空着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回寨子去。

象母怨

两个不共戴天的象群在一种十分特殊的情况下合二为一,组成新象群,嫫婉成了新象群的首领。按传统的称谓,叫“象王”。然而,象王通常由雄性担任,或许,该寻找一个新的尊称,那就叫“象母”吧。

1. 两群公象打得血流成河

残阳如血,尸体遍野。

戛尔邦象群和戛尔芒象群的领地争夺战从清晨一直延续到黄昏。两个象群几乎所有长象牙的成年公象都在混战中死于非命。戛尔邦象群只剩下象王影叠,戛尔芒象群只有老公象叭赫还活着。

象王影叠的一根象牙已经折断,它撅着独牙,瞪着布满血丝的眼,朝叭赫刺去。

老公象叭赫多处负伤,浑身血污,一只眼球吊在眼眶外,毫不示弱地平举着一对象牙,迎战影叠。

双方都被同伴的血深深激怒,复仇的毒焰噬咬着它们的心灵。它们的脑子狂热而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复仇、复仇、复仇,将对方刺倒,为自己的同伴复仇,赢得这场领地争夺战的最后胜利!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影叠不愧是骁勇善战的象王,一个回合后,那根独牙准确地刺进叭赫的脖颈,一股污血顺着叭赫强壮的前腿汩汩往下流淌。老公象叭赫摇晃了两下,似乎要倒了,影叠扭动脖子,残忍地搅动长牙;搅它个翻江倒海,搅它个血流成河。倒也,倒也,胜利属于戛尔邦象群。

叭赫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手,坚毅沉着,虽然脖颈上已受了致命伤,仍不甘心束手待毙。它顽强地站立着,突然大吼一声,身体猛地往前挺进;本来只有半截独牙刺进它颈窝,这一挺进,整支象牙全捅了进去。这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招数。在让对方的独牙整个捅进自己身体的同时,它的两支锋利的象牙深深地扎进影叠的胸肋。

我死,也绝不让你活。

两头大公象眼瞪着眼,鼻扭着鼻,脸碰着脸,僵持着,谁也不愿意先倒下,先倒下就意味着失败。谁也没有力量将对方推倒,力气都已耗尽,血也都快流干。

太阳一点一点往山峰背后滑落。

暮色苍茫,远处传来黑老鸹“呱呱”的叫声。

宽阔的纳壶河谷一片死寂,只听得到沉重的喘息声。

一条罂粟花带,把长方形的纳壶河谷隔成两半。戛尔邦象群二十多头母象和小象,战战兢兢地缩在罂粟花带西侧一片野芭蕉林里;戛尔芒象群二十来头母象和小象忐忑不安地聚在罂粟花带东侧一片金竹林里。

两个象群的母象和小象都被这场惊心动魄的杀戮吓呆了。

终于,戛尔芒老公象叭赫支持不住,哀嚎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影叠欣喜若狂,在这场酷烈的领地争夺战中,戛尔邦象群到底获胜了。它翘起鼻子,欲仰天高吼,以表达胜利者的兴奋和喜悦。但它没叫出声来,它胸肋的两个窟窿血流如注,灵魂逸出躯壳,四肢一软,也倒了下来。

两个象群所有的成年公象都死绝了。

两个象群的母象和小象们这才如梦初醒,奔到自己的公象旁,“呦呦呜呜”号啕悲泣。在自然界里,除了人类,只有海豚和亚洲象会真正流泪。

血流成河,死去的也不会再复活了。

母象嫫婉带着一头一岁龄的乳象札雅,站在影叠身旁。影叠心脏已停止跳动,眼睛还瞪得溜圆,兴许,它还在为最后击败叭赫而兴奋吧。嫫婉用鼻端那块指状息肉轻轻地将影叠的眼皮合拢。

嫫婉是戛尔邦象群象王影叠生前最宠爱的母象,地位类似王后。它长得极富态,四肢如柱,臀部如盘,体形浑圆,脖颈皱纹荡漾,长鼻柔韧而有弹性。小象札雅是影叠和嫫婉爱情的结晶。

嫫婉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哀。它丝毫也体会不到胜利的甜蜜。胜利伴随着死亡,对它来说,胜利就失去了任何意义。当然,作为象王影叠的遗孀,它为影叠那种锐不可当的勇猛和视死如归的顽强感到自豪,可是,在自豪的同时,它心里又油然产生一种空虚和无助,一种刻骨铭心的惋惜。为了一点领地,大动干戈,血流成河,这值得吗?扔下妻儿,抛却生命,究竟为了什么呀?

戛尔邦象群和戛尔芒象群是毗邻的两个象群,都生活在戛尔山麓,同饮纳壶河。从整体上说,戛尔邦象群与戛尔芒象群同属印度象种,拥有共同的祖先。当然,作为两个不同的群落,差异还是有的。戛尔邦的象体色稍浅些,灰白灰白,像盖了一层薄霜的瓦片;戛尔芒的象体色稍深些,灰紫灰紫,像雷雨前的乌云。戛尔邦象群生活在戛尔山西麓,戛尔芒象群生活在戛尔山南麓,双方隔着纳壶河谷。准确地说,是隔着纳壶河谷中央那条带状的罂粟花丛。也不知是老天爷的恶作剧,还是大自然的神工造化,这块宽阔的纳壶河谷其他地方都长着竹林、灌木林和野芭蕉林,唯独在这中央地带,十分显眼地盛开着一条罂粟花带,绵延数里,洁白粉红嫩黄的花朵迎风摇曳,馨香扑鼻。

这是老天爷勾画的一条彩线。

这成了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的领地边界。边界上冷战热战,摩擦不断,两个象群之间的所有争端都起源于这条边界线。

纳壶河谷是片肥沃的土地,临近水源,遍地都是象特别爱吃的竹叶竹笋和青翠欲滴的野芭蕉,毫不夸张地说,这里是象的最佳生存环境,是象的风水宝地。有时,戛尔邦象从西侧越过罂粟花带,跨入戛尔芒象群的领地掠夺食物;有时,戛尔芒象群从东侧越过罂粟花带,进到戛尔邦象群的领地来窃取美味佳肴。于是,就有咆哮与驱逐,就有被入侵者抗击入侵者的纷争。

眼前这场血战的起因实在是微不足道。今天清晨,戛尔芒象群的一头名叫萨拉的年轻公象悄悄地溜进戛尔邦象群领地,卷食一朵硕大的芭蕉花。戛尔邦哨象发现后,吼叫报警,数头戛尔邦大公象在象王影叠率领下,气势汹汹地奔赴边界兴师问罪。萨拉不知是特别贪吃悬吊在芭蕉叶中间的那朵牛心状紫红颜色的芭蕉花,还是自恃年轻力壮不把戛尔邦大公象们放在眼里,不仅没及时撤回到罂粟花带东侧自己的领地,反而挑伤了戛尔邦那头哨象。

戛尔邦大公象们被深深地激怒了,义愤填膺地扑过去。萨拉抵挡不住,哀嚎着仓皇逃回戛尔芒地界。戛尔邦大公象们不肯罢休,越过边界线追撵,把萨拉捅死在一棵菩提树下。小小的边界摩擦升级了,以至变成了毁灭性的大灾祸。

2. 母象们共同面对凶恶豺群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戛尔芒的母象撇下自己的小象,黑压压一片,向罂粟花带慢慢地压过来。戛尔邦的母象们也扔下自己的小象,排成一字队形,迎了上去。

罂粟花带两侧,又风起云涌,剑拔弩张。

按亚洲象传统角色分配,一个象群里,保卫领地冲锋陷阵,都是公象的事。母象没有锋利的长牙,身体比起公象来也娇弱得多,其责任主要是繁衍后代。

然而,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现在,公象们都战死了。疯狂的杀戮,巨大的悲痛,灭族的仇恨,使母象们丧失了理智。没了公象,战斗的重任就自然而然落到母象身上。虽然没有象牙去戳、挑、捅、刺,但有结实的四蹄可以践、踏、踩、踢,有长鼻可以抽、劈、抡、甩,有重量级的躯体可以碰、撞、挤、轧。

既然公象都死绝了,要死,索性都死在一起。

前赴后继,方显出生命的魅力。

未成年的小象们蜷缩在罂粟花带两侧的竹林和芭蕉林里,呜咽悲泣,凄凄惨惨。对小象们来说,命运把它们推到绝境。一旦母象们战死,它们失去庇护,就无法在险恶的丛林里生存,不是死于疾病,就是被食肉猛兽吞噬掉。

嫫婉忧心如焚。它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它知道这场杀戮再延续下去,必然是灭种灭族。可它无力阻止母象们野性的冲动,无法熄灭母象们心底燃烧的复仇的毒焰。它甚至不敢洁身自好,从这场疯狂中抽出身来。公象们的血流成了河,已汇成一个不可抗拒的潮流。一切理智的思考都是多余枉然。你洁身自好,你就是胆怯懦弱;你抽身而去,你就是叛逆异己。谁也无法违逆潮流,只能身不由己地被潮流裹挟着往前走。

疯了,都疯了。

戛尔邦和戛尔芒的母象们隔着罂粟花带默默对峙着,个个都举着长鼻,用眼光向对方抛掷着憎恶与仇恨。这是雷雨前的沉默,这是爆发前的沉寂。

形势一触即发,杀戮迫在眉睫。

突然,传来小象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呦————呦————”,小象的叫声尖厉骇人,声调战栗,透着生命正遭到威胁的巨大恐惧。

小象的尖叫声来自戛尔芒一侧的金竹林。有经验的母象一听就明白,这头小象正处在食肉猛兽的尖爪利齿下。

两边的母象群都出现一阵骚动,尤其是戛尔芒母象,都纷纷扭头张望。

嫫婉也翘首望去,透过暮霭,昏暗的竹林里,影影绰绰有不少土红色的细长的身影在蹿跳跃动。嫫婉心头一阵悸动,它熟悉这刺眼的红和罪恶的身影,是豺!豺是一种异常狡黠残忍的食肉兽,纠集成群,凭借着群体的力量,在森林里横行无忌,连虎豹这样的大型猛兽见了都要避让三分。豺的体形与狗差不多,只是尾巴比狗蓬松些,嘴唇比狗更尖些,因其体格瘦小,平时轻易不敢袭击象这样的庞然大物,尤其在身强力壮长着一对锋利象牙的公象面前更不敢轻举妄动。但此刻,豺群却明目张胆地围攻小象。这些狡猾的豺一定看到遍地都是公象的尸体,又看到两个群落的母象正在对峙顶牛,觉得有机可乘,便借着暮色的掩护前来袭击。

小象绝不是豺群的对手。豺会呼啸着一拥而上。跳到那头倒霉的小象的背上,将利爪捅进小象的肛门,活活地将肠子扯拉出来。

豺群就是红色狂飙,红色恐怖。

戛尔芒母象群里一头右耳郭残缺掉半块的中年母象大吼一声,转身飞快地朝金竹林奔去。

毫无疑问,这头豁耳母象是正遭到豺群威胁的那头小象的母亲。

一头母象孤零零地冲进豺群去救援,无疑是杯水车薪,不仅难以救出被围困的小象,弄不好连自己的性命也会白白搭进去。

是的,成年母象能一脚踩扁豺的脊梁,能一鼻子将豺卷住抛上天空,但是,象体格庞大,不如豺那般轻巧灵活,很难捕捉到能用蹄子踩豺或用鼻子卷豺这样的机会。豺会使用声东击西的战术,派出几只经验丰富的老豺与豁耳母象周旋,其他豺则会加快攻击毫无防卫能力的小象。

按目前的局势,对付豺群的唯一办法,就是众多的成年母象围成一个圆圈,头朝外,尾朝内,将小象拱卫在圈内;母象庞大壮实的身体组合成铜墙铁壁,一根根曼舞的长鼻就是锐不可当的武器,方能剪灭豺的嚣张气焰。

可是,戛尔芒其他母象都没有动。

嫫婉晓得,戛尔芒母象们之所以没有跟着豁耳母象回身救援,是怕一旦转身,阵脚大乱,戛尔邦母象趁机冲杀过来,腹背受敌。

金竹林里传来母象愤懑的吼叫,传来豺肆无忌惮的尖啸。

两个象群的小象都被豺的叫嚣声吓得四散奔逃。

对峙的母象们都焦躁不安地回首张望。

象心大乱。

嫫婉晓得,此时此刻两个象群的母象们都已心无斗志了。

嫫婉突然离开群体,斜刺着蹿出去,越过罂粟花带,直奔戛尔芒领地那片金竹林。

两个象群的母象都惊讶地望着它。

它不能眼睁睁看着豺将小象撕成碎片。虽然正在遭殃的那头小象不是它的儿女,也不是戛尔邦象群的子弟,但终归是象,是同类。它也是母亲,不乏母性的同情与怜悯,它做不到在无辜的小象遭到伤害时自己却无动于衷。

与其在同类相残的火并中丧命,还不如与万恶不赦的豺决一雌雄呢。

它去得很及时。豁耳母象势单力薄,根本不是贪婪饥饿的豺群的对手,只有招架之力,将那头已被豺爪撕扯得皮开肉绽的小象罩护在自己的颈颏下。顾得了前,顾不得后,一只白眉老豺冷不防跃上豁耳母象的背,趴在象鼻够不着的死角——象的后胯上,眼瞅着就要用利爪去捅肛门,嫫婉正巧赶到,呼地抡出长鼻,卷住豺腰,像拔钉子似的把白眉老豺从象背上拔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白眉老豺断了脊梁,瘫在地上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哀叫,嫫婉一个箭步跨上去,四只结实的象蹄在豺身上狂踩乱踏,把白眉老豺踩成了肉泥。

豺群并没因为一个同伴惨死而被吓退,反而变本加厉地凶残猖狂,旋风般向小象扑来。

嫫婉与豁耳母象东挡西阻,不让豺接近小象。到底只是两头没有象牙的母象,面对几十只穷凶极恶的豺,寡不敌众,免不了会有疏漏,就在嫫婉用长鼻遏止了东面豺的攻击,豁耳母象用四只粗壮的象蹄打退了西面豺的扑咬的时候,一只黑鼻梁公豺闷声不响地从南面的草丛中蹿出来,张牙舞爪,朝小象的脸扑去。狠毒的黑鼻梁公豺是要抠瞎小象的双眼,以后宰割起来就方便得多了。幸亏嫫婉眼疾鼻快,卷起一块石头掷过去,正砸在公豺的黑鼻梁上,使公豺扑出的力度和那股蛮横劲儿顿时受挫。好险哪!小象的鼻子被抓破了皮。

很明显,假如没有援助,再这样纠缠下去,很难保证小象能幸免于难。

嫫婉朝罂粟花带方向悲愤地长吼一声。

假如换了你们的孩子被豺围困,你们也会沉溺于同类间的血斗而不来救援吗?

豁耳母象也向自己的群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呜咽声。

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在罂粟花带两侧僵持对垒的母象们的良心终于被唤醒了,潮水般地朝金竹林涌来。

对母象们来说,种群间的仇恨到底是次要的,儿女的性命更重要得多。

两个象群的小象被集中到一起,两个象群的母象围成一个大圆圈,用血肉之躯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豺群看看无计可施,一只颈毛飘逸的大公豺跳上一条土坎长啸一声,转眼间豺群钻进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危险解除了,长鼻阵自动解散。

两个群体的母象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彼此心里都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公象们尸骨未寒,这血海深仇还没清算呢。也不知谁起的头,戛尔邦母象往西,戛尔芒母象往东,小象们也各自归群,又形成壁垒分明的两大阵营。

又以那条罂粟花带为界线,又沉浸在复仇的狂热中。

黑魆魆的森林里,传来虎啸豹吼狼嗥豺叫。遍地都是公象的尸体,血腥味太浓了,招引来喋血成性的猛兽。

嫫婉心里一阵悲苦。食肉猛兽都张着血盆大口呢,强敌在后,还要自相残杀吗?即使戛尔邦和戛尔芒的母象们彼此停止争斗,不再减员,要将二十来头小象平平安安抚养长大,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在亚洲象群里,长象牙的公象占统治地位,成年公象强壮的躯体锋利的象牙象征着力量与威严,令食肉兽畏惧胆寒,也是母象和小象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假如一个象群没了成年大公象,那么就没了凝聚力,就变成一盘散沙,母象领着自己的小象各奔前程,有的投奔其他象群,沦为奴仆,更多的是孤独地流浪天涯,被饥肠辘辘的老虎豹子伺机吞吃掉。

悲惨的命运正等着所有的母象呢。

假如再互相火并,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的母象们再无谓地死掉一些,小象们的生存希望就更渺茫了。

你有权糟蹋自己的生命,可你总该珍惜亲骨肉的生命吧!

也说不清嫫婉哪来的那么大的勇气,突然,伸出长鼻,鼻尖卷住一丛罂粟花,连根拔起,抛到远远的山旮旯儿。拔掉一丛,又拔掉一丛。罂粟花虽然色彩缤纷,娇艳无比,却是有毒的。都是让这条罂粟花带害的。假如没这条边界线,也不会有摩擦和争斗,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孤儿寡母。

两边的母象都傻了眼。曾几何时,这条罂粟花带神圣不可侵犯,枝条上挂着公象的体毛,泥土里散发出公象的尿味;要是公象们还活着,绝不会轻饶了这种破坏边界的叛逆行为。

嫫婉不管不顾,把罂粟花一丛一丛拔掉。再也不要这该诅咒的边界,再也不要残酷的战争!

戛尔芒豁耳母象凝眸注视了一会,也跨出队列,学嫫婉的样儿,将一丛丛罂粟花连根拔起。

豁耳母象名叫“阿丽丝”,在戛尔芒母象群中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是老公象叭赫的爱妻,长得膘肥体壮,毛色乌黑发亮,鼻筒像条蟒蛇,鼻尖垂地,极富魅力,在戛尔芒母象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具有一定的感召力。

嫫婉和阿丽丝肩并肩地拔着罂粟花,这是在向母象们发出无声的呐喊:

为了可爱的小象,请捐弃前嫌吧!

一会儿,母象们一头接一头走进花带,参加拔罂粟花的行动。

对它们来说,这是最明智的选择。每头母象心里都很清楚,假如继续厮杀,就等于在把自己的宝贝推向火坑。

保护幼子的强烈的母性促使它们去拔掉象征着杀戮与流血的那条罂粟花带。

不一会儿,罂粟花带便被拔干净了,有形的界线被涂抹掉了。

两个象群的母象和小象之间的界线也被打乱了,挤在一起。许多母象用迷惘困惑的眼光互相打量着,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传来一声气吞山河般的虎啸,月光下,婆娑树影间,一头斑斓猛虎正向象群逼近。虎的来意十分明显,是觊觎小象身上肥嫩的肉、温热的血。

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阿丽丝慢慢走到嫫婉面前,扬起长鼻,声调悠扬地叫了一声,鼻管一扭,鼻尖像把梳子一样梳理着嫫婉背脊上的毛。这是象特有的礼仪,表示恭顺听命,是一种对尊者的敬重。在通常情况下,这种礼仪是用在新象王登基时的,以示臣服。

在强大的外患压力下,同类之间的争斗应搁置。明摆着的,无论戛尔邦还是戛尔芒,都只剩下一些孤儿寡母,要想平安地活下去,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两个残余群体合二为一,就像刚才对付肮脏的豺群一样,团结一致,长鼻对外,才能有效地增大小象们的生存概率。

一个群体,必须有主宰,有灵魂,有精神支柱,有让大家一致推崇并心悦诚服的首领!

此时此刻,无论是戛尔邦还是戛尔芒,都没有长象牙的成年公象,只好打破常规,挑选一头母象来统领新象群。

嫫婉在一片熊熊燃烧的复仇的毒焰中保持了冷静;嫫婉大义凛然,冲向肆虐的豺群;嫫婉率先拔掉有毒的罂粟花带。非常时期,要挑选首领,非嫫婉莫属。

假如没有嫫婉,无论戛尔邦还是戛尔芒的母象,恐怕都已在疯狂的互相杀戮中丧生,而小象们也难逃劫难,会惨遭虎豹豺狼的屠宰。

阿丽丝虔诚地用鼻尖梳理着嫫婉的背毛,“唰唰唰”,节奏分明,动作紧凑,毫不掩饰地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意愿。

戛尔邦的母象和小象很爽快地跟着阿丽丝举行了臣服礼仪。

戛尔芒的母象们迟疑不决地望望有老虎出没的神秘而恐怖的森林,又望望一个劲地为嫫婉梳理背毛的阿丽丝,终于依次走上前来,用鼻顶在嫫婉身上摩挲一下,以示顶礼膜拜。

两个不共戴天的象群在一种十分特殊的情况下合二为一,组成新象群,嫫婉成了新象群的首领。按传统的称谓,叫“象王”。然而,象王通常由雄性担任,或许,该寻找一个新的尊称,那就叫“象母”吧。

象母,好温馨的名字,道德与权威的成功嫁接。

嫫婉举起长鼻,与阿丽丝的长鼻紧紧缠绕在一起,擎向天空。它向全体母象和小象表示,阿丽丝是它最好的助手,最称心的伙伴。

然后,嫫婉长吼一声,率先朝大黑山走去。新象群跟着嫫婉,在黑夜中艰难跋涉。它当上象母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象群带离纳壶河谷。这里躺着公象们的尸体,有浓烈的血腥味,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有不能回味的噩梦,有太多太多的悲惨记忆,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起码,要离开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嫫婉领着新象群在幽深的林间小道上穿行,它觉得自己的背上沉甸甸的,像驮着一座山。

3. 母象首领嫫婉慷慨为仇家小象喂奶

有芭蕉林有金竹林有草有水的好地方早就有主了,都有其他象群生活着。戛尔邦和戛尔芒合并成的新象群虽然丁口不少,但都是不长象牙的母象和未成年的小象,不可能将其他象群撵走。世界虽然看起来很大,但真要重新找一块适合自己生活的土地却很难。

嫫婉只好将新象群领到大黑山的古河道,开拓自己的新领地。这里没有其他象群的踪迹。

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的残余合并成一个新集体后,象多势众,安全系数大大增加,母象们很快将防御战术演练得十分娴熟,一旦有异常,它们便自动围成圆圈,把小象护卫在中央。这一招十分灵验,屡试不爽,这一方山地本是云豹的老窝,常有饥饿的豹子在象群四周转悠,居心叵测,但由于母象们日夜轮流监视,勤于防范,始终没让云豹占到什么便宜。

嫫婉的统治术与雄性象王大相径庭,雄性象王是靠力量去征服去威慑,而嫫婉是靠一颗爱心去争取众象的拥护和爱戴。在险象环生的林间小道上行走,它总是走在最前头,为象队开道。睡觉时,它总是站在圈外最易遭冷风吹袭的位置。它知道,自己率领的是一个在生存压力下勉强合成的群体,对种群问题十分敏感,甚至到了神经过敏的地步。在这个问题上稍有差错,本来就十分脆弱的联合体立刻就会分崩离析,重新变成势不两立的两大群落。它尽量做到处事公道,一碗水端平。

一次,戛尔邦一头名叫苏珊的老母象不知是老眼昏花,还是漫不经心,在小溪边喝水时踩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圆石上,滑了一跤,恰巧压在戛尔芒一头名叫唱唱的小象身上,把唱唱一条腿压伤了。按象群传统习惯,对这类过失是要给予一定处罚的。嫫婉毫不犹豫地当众给了老母象苏珊一顿鼻子;象鼻是世界上最厉害的鞭子,抽得苏珊像陀螺似的旋转。无论是戛尔邦还是戛尔芒的小象,它都悉心照料,不分亲疏。有一次,戛尔芒一头名叫莺莺的母象分娩,它寸步不离地守候在莺莺身边两天两夜,最后用长鼻钩住乳象的脖子,把小家伙从母亲的肚子里平安地拉到阳光明媚的世界来。

也许是因为目睹公象们空前酷烈的血战受了强烈刺激,也许是因为被豺咬伤影响了内分泌的正常功能,戛尔芒那头耳郭缺掉一块的名叫阿丽丝的母象还不到断奶期就突然回奶了。四只本来滚圆硕壮的乳房一天天萎瘪,像晒瘪的野葫芦。阿丽丝的象儿,也就是豺口余生的小象马哈,还不满一岁;象是最大的陆上哺乳动物,也是哺乳期最长的动物,和生活在大海里的蓝鲸差不多,小家伙吃奶要吃到一岁半至两岁。过早断奶,势必影响小家伙的身心发育。母象的乳房是小象的生命之泉,现在,生命之泉干涸了。马哈饿得“呜噜呜噜”叫,一个劲地往阿丽丝怀里拱。阿丽丝卧在被太阳晒热的石头上,不停地摩擦乳房,希望用按摩的方法促使乳汁分泌,遗憾的是,一切努力都属徒劳,还是没有奶。

仅仅两天时间,小象马哈就萎蔫得像大旱天里的禾苗。

那天清晨,马哈又强行钻进阿丽丝的怀里,吮吸不到乳汁,嗷嗷直叫,又啃又咬。阿丽丝剥了一根嫩生生的芭蕉心喂马哈,马哈勉强吞嚼了半根,甩甩脑袋,又大叫大嚷起来。

毕竟,乳汁比芭蕉心要美味可口得多,营养也丰富得多。

阿丽丝满面愧疚沮丧,万般无奈。

嫫婉走了过去,用长鼻将马哈轻轻地钩进自己的怀中,摇了摇乳房,来吧,孩子,吃一口我的奶,但愿你越长越健壮。

嫫婉甘当马哈的奶娘,这行为的意义对象来说非同寻常。象可以说是生育力最低的一种动物,鱼可以一次产成千上万只卵,猪羊鹿狗兔一胎也起码下三五只崽,人也有双胞胎甚至四胞胎的,但象永远一胎只生一头小象。象的这种低生育力,和乳汁分泌稀少有直接关系。再健康的母象,乳汁也仅够喂养一头小象。小象的食量惊人,穷吃猛喝,差不多顿顿都要把母象的四只乳房吸空。

富裕才会慷慨,拮据只能吝啬。

因此,象社会一般而言是没有奶娘这个角色的。要是哪头母象不幸暴卒,或者由于某种特殊原因不产奶,乳象就惨了,到处讨也讨不到奶,只好靠树叶或植物块茎维持生命,乳象必然会因营养不足或者夭折或者长得瘦弱无能。

嫫婉慷慨解怀,大慈大悲可以和菩萨媲美。

马哈含住嫫婉的乳头美滋滋地才吮了两口,突然,札雅奔了过来,“”地叫着,想把马哈赶走。对札雅来说,嫫婉的乳汁是它的专利,从来就属它所有,岂容其他小象来分享!

札雅还小,世界上许多事情它还不懂,但自私和嫉妒却无师自通。从某种意义上说,自私和嫉妒是生命的一种本能。

嫫婉用长鼻轻柔而又坚决地拦住了札雅。宝贝,妈妈只好委屈你了,从今以后这甘甜的乳汁要匀一半给马哈。

札雅又吵又闹,在地上打滚,发脾气,耍无赖。嫫婉不妥协,不让步,坚持给马哈喂奶。

它已不是普通母象,它是新象群的象母,它有责任让每一头小象健康成长。

阿丽丝静静地站在一旁,眼里闪烁着一片晶莹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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