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诛谣(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27 03:45:27

点击下载

作者:雪灵之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浮诛谣

浮诛谣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浮朱谣作者:雪灵之排版:暮蝉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7-05-01ISBN:9787559600530本书由北京联合天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其实时间很短,从云端到泥沼,从生到死,不过十天。可她却觉得很长很长,长得她都绝望麻木,对周围失去感知,满脑子充塞的就是哀号、哭骂,还有臭味。

很莫名,都是活生生拖来的皇亲贵胄,还没死,哪来的尸臭?大概是王朝覆灭的时候,无处不在的味道。

她死了吗?

应该是,刀刃凉凉地逼近脖颈,她感觉不到疼,只觉得整个人跌落在冰寒刺骨的积雪上。

她被埋入地下了?

斓丹尝试了一下,无法牵动身体的一丝一毫,身子沉得厉害,还胸闷。好吧,应该是被埋了。可她怎么还在身体里?不是应该走上殷红惨淡的火照路,在望乡台前见一见父皇等人,然后各领因果吗?

或许,她罪大恶极,根本无法轮回,永生永世被宿留在日渐腐朽的骸骨里?永生永世沉入黑暗和孤独?

如果是,她也没办法,她该受最残酷的惩罚。死前没被凌迟、车裂,死后这样,也无怨无尤。

没有声音,也没有光亮,时间一久,她又觉得孤独了。

孤独……陪伴了她整整十八年。

父皇有皇子九位,公主十二位,皇子中最受宠的是太子和五皇子。公主中,皇后嫡出的斓凰公主一枝独秀,姐妹们都以颜色为名,偏偏她用了谐音的“凰”,父皇母后对她的宠爱程度可见一斑。

斓凰也极配这个贵气的名字,生来就是一只辉煌傲世的凤凰。她漂亮、聪明、擅乐、擅画、能歌善舞……斓丹真不知道她有什么不会的、不好的,仿佛上天把所有的灵气和美好都给了她。被斓凰这样的人比下去,连妒忌都不能,因为她心悦诚服。

斓丹觉得自己早该习惯孤独,习惯被疏忽,可当有机会摆脱这些时,她所表现出的渴望和积极,连自己都没想到。第一章罪不容诛

风凄凄惨惨地吹过积雪的城头,发出细细的嘶鸣,整个京城失却颜色,在风中凋零成一幅悲壮的水墨画卷。

黑沉低垂的阴云,随风飘下稀疏的雪粒,打在斓丹的脸上,刺刺地疼。她跪在高台中央,听身后的刽子手把酒喷在长刀上。作为公主,她经历无数下跪:她跪别人,别人跪她。没想到人生的最后一跪,竟然是这样。她并不觉得落魄,也不害怕,只觉得解脱。

高台下看客寥寥,如今天地骤变,皇权易主。哪天没几个前朝余孽被拉出去砍头?都不觉得新鲜了。“呸!”一个须发半白的老头儿响亮地唾弃一声,“连爹爹都要毒死的畜生!大旻朝就断送在了这个女人手里!”

周围的人赶紧推了推他,如今提起“大旻”都好像招了官家忌讳似的,自然少说为妙。

斓丹垂着眼,不用看也知道,能这么骂她的肯定是平头百姓。她听过新朝廷对她的判词,洋洋洒洒、文采卓然、用辞考究地骂她弑父杀君,以一介妇人的阴暗偏私遗祸苍生、颠覆皇朝。作了那么多浮华辞藻,还不就是想说刚才老头儿的那两句话?“午时已到。”监斩官喊道。

斓丹终究忍不住抬眼看看台下,又扭头看不远的城楼……都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还需要再确定一下,果真没人来送她最后一程。

城楼在风雪中,显得异常阴沉肃穆,大概是她的心绪使然,殿楼看上去十分萧索。昔日……她还是丹阳公主,偶尔跟着哥哥们登楼,遥看犯人被斩首。太子常脸带不屑,冷嗤说不过是死一个大旻的罪人,自有更杰出、更优异者代之;五哥却会流露出惋惜,说此人也算心怀经略,只是一步踏错,不然为他所用也是好的;七哥九哥便会随声附和。

作为不得宠的公主,心思往往就会更纤细敏锐一些,斓丹隐约觉得五哥有那么点儿不臣的意思,闲极无聊的时候还暗暗琢磨,万一有那么一天,她会怎么样?讽刺的是,还没等五哥有什么动作,她就亲手把大旻的万里江山送给了申屠铖。这下好了,萧家谁也不用惦记了。

如今轮到她被斩首示众、身首异处,却连个认识的人来看热闹都没有,都自顾不暇了吧。

斩首,不是皇族罪人的死法,可如今已经是大晏了,她也不是皇族了。才十天而已,她就已经沦为前朝余孽,并且是毒杀君父的滔天罪人。人伦理法全都容不得她,新朝前朝,她都是罪不容诛的奸恶之人。

可是……申屠铖也不来送送她吗?

都到了刀架在脖子的时候,什么爱呀恨的,都没了。她只是觉得,无论他对她是虚情假意也好,过河拆桥也罢,他都应该来的。谁不来,他也该来。

城头仍然空荡。她这样一个弑父弑君、无家无国的人,终究还是要这样凄凉而去,罪有应得,无可申辩。

风更急了,雪也更紧。斓丹觉得冷,闭上了眼。耳边呼啸的风,周身刺骨的寒,却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带她陷入了回忆——明媚温暖的春天,粉粉白白的桃花开得漫山遍野,花瓣从窗格子里飘进来,连桌子上都落了好几片。这是她人生里最美好的一个春天,她终于遇见了那个人——喜爱她、珍视她的人。

于是,她度过了十八年来最开心的夏天和秋天。她第一次体会到,人生还能这样充满希望,充满欢喜。她的宫殿,她的天空,好像突然就亮了。她原本在艰难麻木地前行,不知去向,突然有人拉着她的手跑起来,那样轻快而兴奋。她以为会一直这么跑下去,跑到更美更好的地方去……冬天来了,她瞪着眼看他,听到他亲口说:“为圣上报仇雪恨!”

他说的圣上是她父亲,他要杀了她雪恨,然后,他就名正言顺地成了皇上,建立了大晏国。

原来……他要带她去的地方,就是这里,斩首用的高台。

斓丹笑了一下,明白了,他一直在送她呢,直送到黄泉路。

刽子手举刀的时候,风刮过刀刃,响起铮铮的声音。

斓丹等待着,刀落下的时间长得不可理解。她突然担心了,她一会儿见到父皇母后等一干人,说句抱歉的话,是不是太轻飘了?或许直接下到十八层地狱,谁都见不到吧?

臭味,是尸臭。

斓丹动不了,眼前一片漆黑,并且很疼。

到底哪儿疼也说不清楚,大概哪儿都疼。她除了忍耐没有别的办法,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虽然没有受过大荣宠,但毕竟是深宫中锦衣玉食的公主,她哪儿知道什么是尸臭?可在她被投入大狱,顷刻间改朝换代之后,她就知道了。

她的监房干净,也没送其他犯人进来,可她就是时刻都能闻见这种臭味。

哀号,哭骂,臭味,组成了死亡。

其实时间很短,从云端到泥沼,从生到死,不过十天。可她却觉得很长很长,长得她都绝望麻木,对周围失去感知,满脑子充塞的就是哀号、哭骂,还有臭味。

很莫名,都是活生生拖来的皇亲贵胄,还没死,哪来的尸臭?大概是王朝覆灭的时候,无处不在的味道。

她死了吗?

应该是,刀刃凉凉地逼近脖颈,她感觉不到疼,只觉得整个人跌落在冰寒刺骨的积雪上。

她被埋入地下了?

斓丹尝试了一下,无法牵动身体的一丝一毫,身子沉得厉害,还胸闷。好吧,应该是被埋了。可她怎么还在身体里?不是应该走上殷红惨淡的火照路,在望乡台前见一见父皇等人,然后各领因果吗?

或许,她罪大恶极,根本无法轮回,永生永世被宿留在日渐腐朽的骸骨里?永生永世沉入黑暗和孤独?

如果是,她也没办法,她该受最残酷的惩罚。死前没被凌迟、车裂,死后这样,也无怨无尤。

没有声音,也没有光亮,时间一久,她又觉得孤独了。

孤独……陪伴了她整整十八年。

父皇有皇子九位,公主十二位,皇子中最受宠的是太子和王皇子。公主中,皇后嫡出的斓凰公主一枝独秀,姐妹们都以颜色为名,偏偏她用了谐音的“凰”,父皇母后对她的宠爱程度可见一斑。

斓凰也极配这个贵气的名字,生来就是一只辉煌傲世的凤凰。她漂亮、聪明、擅乐、擅画、能歌善舞……斓丹真不知道她有什么不会的、不好的,仿佛上天把所有的灵气和美好都给了她。被斓凰这样的人比下去,连妒忌都不能,因为她心悦诚服。

斓丹觉得自己早该习惯孤独,习惯被疏忽,可当有机会摆脱这些时,她所表现出的渴望和积极,连自己都没想到。

申屠公子的爱慕,对她而言,简直像一道划破暗夜的璀璨流星。她十八年的郁郁难言、辛酸苦涩都被一扫而空,她简直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她总是觉得无以为报,总是想为申屠铖,想为他对她的这片心意倾尽全部。这时候,就连父皇都比不上他重要。

在内心最深处,她也想成为斓凰那样的姑娘,集万宠于一身。

父皇不能给她的,申屠铖可以吗?

原来不可以。

因为她实在太平凡,太乏味了。

她痴妄地做起了弥天大梦,醒来只得如现在这般,永生永世被埋在地下赎罪,连一声冤都不能喊,连一声痛也不能叫,都是她应得的。第二章永不超生

疼痛,锥心刺骨的疼痛,整张脸、整颗头都疼得斓丹直想撞碎它。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会不会……永远都不能结束?

她差点儿陷入比以往更绝望的无望中,突然就感觉到了光,眼睛肿胀得根本睁不开,光线简直如同生机一样,照进了她的心里。

生机?其实她并不怎么渴求生存,只是太痛苦了,只求解脱。决绝赴死时一腔认罪的悲愤,觉得什么惩罚都应担下。可是……别说永生永世,仅仅几天她就已经受不了了,几天也只是她的估算,谁知道到底是多长时间,或许只是几个时辰。

有人在她脸上涂了些什么,很凉,缓解了一些疼痛。

她长长吐了口气,只要这种折磨有结束的可能就好。“看来是挺过来了。”一个苍老的、满不在乎的声音说,“用了那么大剂量的麻沸散,尤其还是我精心调配的,能熬过来也算你命大。”老头儿冷笑几声,继续说道:“果然恶人活千年。”

斓丹仍旧不能动弹,不能出声。看来是有人救了她,而救她的人,似乎对她并不抱有什么善意。“因为连骨头都动了,所以用了最大量的麻沸散。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具体多久我也说不准,你的胳膊和腿可能不太灵活。什么都不要问我,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受人之托,帮你改换一下容貌而已。”

受人之托?斓丹细细回味了一下这个词,能是谁呢?

一瞬间,她能想到的,也只有申屠铖。

除了他,所有认识她的人都恨她入骨,谁还会来救她呢?

在老头儿的照顾下,她渐渐好转,脸不再那么疼,眼睛也消了肿,嘴巴也能微微张开吃些流食。只是左臂左腿都不太灵便,起坐行走十分艰难,像个半瘫的人。

老头儿自从那天说了那些话后,再没开过口,对她也没好脸色,瞧不起和厌恶的情绪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他那张苍老的脸上。照顾她的伤势倒是十分精心,医术也非同凡响。

斓丹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会闻见尸臭,因为她就住在乱葬岗边,她和老头儿安身的草屋就是看坟人的居所。

她穿着破烂的衣服,头上先包了干净纱布,又包了一层脏污的布条,好多天没洗过的头发,再配上拖着半边身子走路的姿势,活生生一个只能嫁给看坟人的残疾癞痢婆子。

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勤,白惨惨地罩了一层,使得郊野的乱葬岗更显得苍凉破败。斓丹有种不真实感,不知道几天前所在的花团锦簇、金碧辉煌的世界是幻觉,还是眼前这个荒郊坟场是幻觉。她呢,她过去是谁,现在又是谁?

没人和她说话,她也不想说话,过去和未来,对她来说,都是负担。

唯一连通外界的土路上,传来吱吱嘎嘎的破木车的负重声音,杂役们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他们厌恶又厌烦地把车上的尸体丢弃在坟地的浅坑里,粗暴蛮横。斓丹每天都看见他们,有时候一天来几趟,起先他们还用草席简单地裹下尸首再掩埋,后来没了耐性,只草草地把尸体丢下,甚至几个尸体丢进一个浅坑,覆上的黄土都盖不住尸首的衣服。斓丹坐在柴门边的石头上呆呆地看着,被丢弃在这里的尸首……很多她都认识。

救她的人,绝对不会是申屠铖。他下手这么狠,几乎杀光了她的九族,甚至稍微沾点儿亲故的,受过点儿恩惠的,他都没放过,都成了这里的尸首。他这么痛恨她的亲族,怎么会为她改头换面,让她继续活下去呢?

而且,如果是他想救她,根本不必让她躲在这种地方。

日子过得极其平淡,对斓丹来说,生不知为何而生,死……因为死过,所以害怕。如果是不可回避的结局,她还是能坦然接受的,而自己寻死,到底是差了些勇气。

在某一天,她看见了三哥和九哥。

他们穿着肮脏的囚服,七窍流着黑血,应该还算死得体面,至少没身首异处、残缺不全。然而他们生为皇族,死后却如此凄惨地被丢弃在黄土浅坑之中。斓丹默默地走过去,站在仅仅粗糙填平的野坟边。如果不是她,这两位应该埋在西陵的高大山丘中,享受亲王的哀荣、后世的香火。

她抬眼,看这片被风雪吹拂的凄凉坟场,或许她的姐妹,她的兄弟,甚至她的父皇母后……都被丢弃在这里。

她再一次觉得无法面对。这种沉重胜过伤悲,胜过愤怒,胜过任何一种情感,让她手足无措、心如刀绞。她经历过这种情绪,在听到父皇丧钟的那一刻。

屠杀持续了将近一个月,乱葬岗整整扩大了三倍,终于在一个暴雪天之后,再没有尸首送来丢弃。

快过年了,在旧的一年即将结束的时候,把所有碍眼的人都处理完毕。新的一年,对申屠铖来说,又是一个繁花锦簇的春天。

厚厚的积雪掩埋了所有狰狞的哀伤,斓丹仍旧坐在门口看,身体被冷透了。她庆幸有这刺骨的寒,心被冻住了,情感也冷缩在什么地方,不来打扰她,让她能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般僵硬地生存下去。

一个衣衫单薄的妇人踩着雪,艰难地一路行来。

斓丹看着她,她是第一个来祭奠的人,不知道谁是那个让她冒着这样的风雪来看的人。

等她走近,斓丹的身体颤抖起来,可仍旧不能动,是斓蓝——她二姐。斓蓝荆钗布裙,面容憔悴,像换了个人。斓丹只是靠第一眼的直觉辨认出来,待走近细看,反而不敢确定。

斓蓝走向草屋,与僵直木讷地坐在门边的斓丹擦身而过,她看了斓丹一眼,面无表情。

斓丹心跳得很厉害,这么刺骨的冷天里,后背竟然出了细细的汗。

她完全蒙了,没想到能见到二姐。她想认,却不敢,人抖得几乎抽搐,不得不紧紧攥住拳头,稍微稳一稳。“请问,”斓蓝叩了叩柴门,问的是屋里熬药的老头儿,再也没看肮脏痴呆的“妇人”一眼。“哪个是……”她顿了一下,仿佛说出这个名字让她十分为难,最后还是神色复杂地说,“萧斓丹的墓?”

老头儿显然没想到会有人来祭拜斓丹,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看了门口颤抖的背影一眼。

见老头儿不答,斓蓝皱眉想了想,解释道:“就是……就是前朝的……丹阳公主。”前朝两个字她说得苦涩满溢,她不得不抿了下嘴,克制自己的情绪。

老头儿起身,走到门口挡在斓丹身前,提防她出声相认,随手一指远处的荒坟,成心打发斓蓝。

斓蓝道了声谢,步履蹒跚地走到老头儿胡乱指的坟前,蹲下身子打开胳膊上挎的竹篮,拿出简薄的香火祭品。

坟地很静,寒风细细送来她的低语,“本不该来祭你,你这个糊涂东西!”斓蓝困难地在风中点燃纸香,恨恨骂道,“可是,你不受些家里人的香火,怕是难以超生吧?恨你归恨你,事到如今,你也去罢。”

斓丹抖得几乎坐不住,仿佛自己真的是那个在黑暗里徘徊无助的阴魂,等着这一缕飘渺欲断的香火救赎。“我早说过你!申屠铖,申屠公子,名满京华,父皇母后眼中的俊才秀士,就算得配公主,也是斓凰下嫁,他怎么可能看上你这个无宠无势、才貌平平的姑娘?”

斓丹死死地咬住嘴唇,以避免牙齿咬得格格响。她记得,二姐说过这些话。

当时因为二姐说这些话,她还暗暗怨怼过,觉得姐妹中二姐最不好相处,说话刺人,见不得她好,宁可敬而远之。

没想到,此时此刻能来为她烧几张纸钱、上一炷香的,竟然还是二姐。

斓蓝长叹一口气,说道:“申屠铖人面兽心、城府极深。他算计了全天下,小小的一个你,这么傻,这么可怜,怎么能抵挡得了他呢?不过一场冤孽。你下了黄泉,多饮几碗孟婆汤,全忘了吧,全忘了!从今往后,我,我们萧家的人,也再不会来看你,毕竟你犯下如此罪孽。可是……”斓蓝擦着奔涌而出的眼泪,“你却是申屠铖杀的第一个萧家人,我竟不知道是恨你多一些,还是可怜你多一些……”第三章改头换面

老头儿举着蜡烛细细端详斓丹的脸,时不时地用一根钝银簪轻戳她脸上的某个穴位,问她疼不疼。

斓丹摇头。

老头儿皱眉,不甚满意地说:“这样也罢了,无非是还需多些时日才能控制表情。”

斓丹无所谓,这些天她茫然失神,又包着层层纱布,自然整日面无表情,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听了老头儿的话,她还是尝试着皱眉,可是已经很用力了,才只轻轻蹙一蹙眉头,嘴巴也只能微微牵动一下嘴角。她连自己现在的长相都不好奇,能不能做出表情更不值得挂心。“你可以去见他了。”老头儿厌倦地放下烛台,解脱似的说道,“我也可以走了。”

老头儿对她的态度,这些天以来丝毫没有改变,仍旧那么鄙视和讨厌。斓丹并不介意,心里反而觉得踏实,至少他表里如一、毫不掩饰。“无论如何,谢谢你。”她觉得自己至少应该道个谢,这是这些天来,她说的唯一一句话。

老头儿听了,悻悻一撇嘴,说:“你倒别急着谢我,只怕将来会有想把我挫骨扬灰的时候。”

斓丹轻轻一笑,只是个很淡的笑意,嘴角都没能牵动,摇摇头。她明白,他只是受人之托罢了,而且不管他自己心意如何,还能做到忠人之事,令她敬重。

反而,她有些担心他,他只负责为她改变容貌。对整个阴谋而言,他只是个局外人,正如当年的她一样。但愿……他能平安脱离。

老头儿沉默了一会儿,冷冷道:“希望你经此一难,再世为人,能聪明点儿!”

斓丹听了竟然想笑,但没能成功。老头儿说出的话和他的银针一样,精准凶狠。

她的确算是再世为人,却连喝孟婆汤的资格都没有。很多很多她想忘记的事,在这些天里,越来越无法逃避。

秋日的午后,软暖的阳光从小殿的窗格里照进来,申屠铖就站在那一地光线交织成的花纹暗处,拉着她的手。她仰头看他,他长翘浓密的睫毛被阳光映成金色,深深的眼瞳却在睫毛的阴影下幽深无底。“丹阳,”他抬手摸了摸她的鬓角,“我太喜欢你了,想和你毕生相守,唯此一途。”

月华殿的丹阳公主,听见的是这句话的前半部分;乱葬岗的无名逃犯再度回味这句话,才明白申屠铖想说的只有最后那半句,唯此一途。

她应该聪明点儿了吧?

这会儿才分辨出他哪句真,哪句假。“今晚,他就来接你走。”老头儿说这句话的时候,竟有了些叹息的意味。

斓丹听出来了,也懂。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能冒这样大的危险救她,难道还能接她去享福吗?她只是想不通,她还有什么值得他费这么大的心思。

斓丹从草房的角落拿出一个小布包,她没有行李,二姐来过之后,她收起了二姐给她的祭品,算是她唯一的家当。

开门出来,不知何时,天上又飘起了小雪。草房屋檐点了盏昏昏欲灭的风灯,是周围一片乱坟里唯一的光亮。正因为这一点点的光亮,让被丢弃在这里的孤魂野鬼显得格外凄惨悲凉。

斓丹径直走到一座坟边,放下布包,里面是早已干硬的粗糙点心。“三哥,九哥。”她哽咽了一下,沉默了这么多天,她怕再不说,以后也没机会说了。“你们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泉下有知就指引我完成心愿,至少……把你们迁入像样的坟茔,入土为安。”她欠他们的太多了,能补偿的,也就这么一点点,还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是啊,入土才能为安,她这没有入土的,怕是还有无尽的折磨。

或许未来的一切,才是真正的黄泉火照路。她必须从这些苦痛艰难中走过去,才能到达她该去的地方。

斓丹回到草屋的时候,屋里多了一个人,她吓得一抖,探询地看灶台前烧火的老头儿,骇然发现——虽然容貌、衣着相差无几,人却不是那个一边嫌弃一边照顾她的老头儿了。“我和老伴这就给姑娘烧水洗澡。”新老头儿讨好地说,态度卑微。

老伴?

斓丹回头细看那个哆哆嗦嗦地忙着准备的妇人,打扮得和她很像,或者说她一直在模仿这个妇人的穿着。妇人用脏布条包着脸,看来真的有些皮肤病。“你们……”斓丹疑惑地问道。“我们是这里的看坟人,最近老家有事,亭长让我们先回去料理料理。”看坟人毕恭毕敬地说,眼神微微闪缩。

斓丹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追问,看坟的夫妻是计划的最外层,他们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她经历了一些事,有了些心得,所谓阴谋,都是一环扣着一环,绝非眼前所见那么简单。这对夫妻的出现带给她巨大的震撼,并不亚于她的弑君计划。

原来,想做成一件事,竟要这样细心,这样滴水不漏。

怪不得那些送尸体来的杂役兵丁,看见她并不留意,不仅仅是她改换了容貌打扮,而是她装扮成的妇人早已存在,理所应当。

老头儿虽然没给她做太多易容,可谁会注意一个最底层、最低贱的看坟人呢?穿戴身高差不多,也就无人察觉了。她是因为和老头儿太熟,才一眼就发觉了其中的不同。

洗澡的时候,斓丹摸着自己的脸,才拆了纱布,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她竟然不知道。

她就要进入新的阴谋了。这让她对自己、对未来都增加了一丝好奇,她努力地向水里的模糊影子看去,太暗了,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清就算了,她也没有强烈的意愿去看自己的新脸,不过是另一副皮囊罢了。

替换的衣衫整整齐齐地放在床铺上,考究艳丽,和周遭的粗糙肮脏极为不称。斓丹费了些劲儿才穿好,往昔的她,总有宫女服侍,没想到华丽的裙衫竟有这么多难以搞定的细节。

开门出来的时候,头发没有干,被寒风一吹,瞬间挂了些许冰霜。

四个精壮的护卫和一辆华贵的马车,宛如从天而降一般,无声无息地等在屋外,不知道他们是何时来的。“请吧。”为首的护卫恭敬得体地搀扶她上车,一举一动皆有规矩,不像来自普通人家。

斓丹也没多话,尚不灵活的左腿、左手让她上车的动作有些狼狈,护卫们训练有素地视若无睹。

一直到马车启动,她都整衣危坐。这一走,才是去往她的下一世。夜很静,除了车马行路的声音,再无其他。所有轻微的话语声,她也听得一清二楚。“主人吩咐,千万不要心急,三天后再动手,一定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斓丹明明白白,她的右手猛地掐住车厢内的扶手,青筋毕现。她早就担心那对夫妻会被灭口,看见护卫们都随马车离开,还稍微松了口气,没想到还是躲不过。

她并没有出声相求,就连她自己都可能是下一个牺牲品,还有什么能力出手相救呢?

衡量、自知……好像突然之间,在她的生命里至关重要起来。第四章燕王殿下

斓丹听见了城门开阖的声音。静夜中的城池,门轴转动的声音传出去很远,也格外响。斓丹不自觉地瑟缩了下肩膀,空旷中的吱嘎声似乎让寒夜变得更加凄冷。

自小居住在皇城中的她,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她总是循规蹈矩,不会在深夜逾矩外出。斓丹不免又对救了她的人猜测万端,能在这个时候轻易进出城门的……她在脑中飞快地闪过几个人,就连垂垂老矣的王叔也算在里面。车轮压了一块小石头,车身一颠,斓丹的心也跟着上下晃悠。

她猛省,真蠢啊,这哪还是大旻的天下?她想到的那些人,别说是让她深夜入城了,恐怕都自身难保。

救她的这个人……行事实在无法琢磨,深夜接她从坟地离开,自然是为了避人耳目,可偏偏又直接入城,犯禁开城,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正想着,果然有人一声断喝,气势非凡。“站住!什么人?”

马蹄和甲胄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马车周围。斓丹心跳得厉害,因为紧张,僵直地端坐。

护送她的护卫头领换了副热络的声气,甚至有些油滑地招呼道:“张将军,今天是你当值吗?”“你是……”张将军没认出护卫头领,冷淡地问。“哦,我是燕王的随扈。”护卫首领热脸贴了冷屁股倒也不尴尬,大方地报了名头,“此行是接来王府的一个内眷进城。”

斓丹见他应对沉稳,想来胸有成竹,心也安了安,这才忍不住蹙眉,燕王?哪儿又冒出个燕王?“燕王府……”张将军沉吟了一下,语气缓和了很多,“兄弟,你这是为难老哥啊。如今京城宵禁森严,你们府上什么不得了的女眷,非要半夜入城?”甲胄声又响,应该是张将军下了马。

护卫首领赔笑了两声,凑近张将军,压低声音说:“我们殿下在鄄郊宠幸了一位姑娘,接回都城的路上遇到了小意外,耽误到这会儿。年轻女眷城外落脚不便,殿下也不放心,这才惊动守城的兄弟们行个方便,连夜开了城门。”

张将军听了,干笑一声,“虽然如此,本将军也得照例检查,先给殿下道个恼了,职责所在,没办法。”

护卫首领略显慌乱地阻拦道,“将军,将军!您这恐怕……”

张将军不理会护卫,刷地掀开了车帘。

斓丹听他们争执,心里略有准备,此时静静地看他,毕竟是出身皇家,仪态气韵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张将军愣在那里,保持着掀帘子的姿势,失礼地直直看她,时间久到斓丹感到难堪。

幸好她面部做不出表情,心慌不掩饰也不太明显,斓丹努力稳住眼神,告诫自己千万不要露出惊惶的神态,这个人不可能会认出她。

护卫咳了一下,张将军如梦方醒,失措退后,慢慢放下车帘。“如无问题,就告辞了。”护卫淡淡地说道,不复刚才热络。

马车转过了街角,副将才凑过来问仍旧发呆的将军,“燕王的新宠到底长什么样?漂亮吗?竟然连一晚都不肯等,要连夜大动干戈地进城。”他用平常开惯玩笑的语气,猥琐地说。“走吧!”张将军突然冷下脸,生气了。

副将莫名其妙,赶紧噤声谨慎地跟随将军翻身上马。

张将军一直闷闷不乐,他不喜欢副将用那样的语气说起“她”,虽然只见了一面,只看了一眼,他便不愿有任何不好的言语用在她身上,这辈子见过这样的人,也算奇遇。

入府的踏步斜坡有些陡,车帘倾斜进来,斓丹被檐下挂的明亮灯笼晃了眼。

车帘掩实之前,她飞快地打量了目力所及的周围,看来这位大晏的燕王殿下,并不得新帝青睐。她是从后巷侧门入府,这座府第的规制就王爵来说,显得极为简薄。

下车时的难堪甚于上车,她不得不靠右手右脚腾挪出来,一瘸一拐地下了地。没人搀扶她,护卫也都退下去了,只有一个衣饰朴素的丫鬟为她引路,斓丹在宫里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宫女和女官,燕王府这么傲慢、冷漠的下女还真没遇见过。只是为她引路,也不说话,对她下车和行路的艰难更是视若无睹。

王府内部倒还雅致,沿路摆放了不少好东西,她前往的小院更是处处精心布置。丫鬟领她走进一座小殿,打起锦帘,屋内扑面而来的暖风让斓丹的心一舒,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温暖,明亮,满目琳琅……是她十八年来熟悉的,仅仅离别几月,再置身于这样的环境,心里五味杂陈,竟品不出究竟是悲是叹。

一个轻裘缓带的少年公子斜倚在熏笼暖榻上,姿态闲散而优雅。大概是他皮肤白皙、容貌俊美,明明高挑挺拔,却带出几分旖旎艳色。“是你?”斓丹有些吃惊,还好面瘫,惊诧只限于眼神,冷淡高傲得十分自然。

少年公子一笑,坐起身,却没下榻,“怎么?”他笑起来,眼睛里似乎有一弧幽潭,映着屋内的灯烛,闪着动人星点。“你的恩人名单里,没有想到我?”“的确没有。”斓丹老实回答,疑惑地细看了面前的申屠锐几眼,总觉得他有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

当年风靡鄄都的“申屠公子”,向来只有一位,那就是申屠铖,申屠锐……对很多人来说,只是个隐约存在的申屠家二公子而已。

此刻回想起来,其实宫廷宴飨或是贵族礼聚,这位二公子都是去了的,只是默默无闻,淹没在他哥哥的光彩之下。要不是斓丹关注所有与申屠铖相关的人,她也认不出他,是不是曾和他说过话都记不起来。可……竟然是他救了她?

如今见面,申屠锐却这般丽色夺人……是因为他哥哥不在,没有对比吗?

斓丹觉得自己就要忍不住去想申屠铖了,必须岔开心思,她飞快地开口问道:“为什么是你?”

申屠锐哈哈一笑,束发玉冠上的珍珠颤颤而动,他不无讽意地反问:“你一路进府,还想不到我为什么救你吗?”

斓丹不答,她现在就连自己的想法都时常控制不住,还能揣度谁的心思?“难不成你也想利用我夺朝篡位?”她冷笑,懒得牵动嘴角,只是鼻子里一声不屑的哼斥。

申屠锐静静地看着她,直到斓丹因为沉闷忍不住看向他,因为专注,他的眉头微微压低,眼窝稍陷,眉尾帅气上扬,像要扫到鬓角似的,黑眸异常深邃。

这是个气势冷峻、野心勃勃的神情,但他说话的语气仍旧懒懒的,“不可以吗?”

斓丹噎了一下,嗓子发干,差点没喘上这口气,她刚才那句话只是单纯的讽刺,难道歪打正着,说中了申屠锐的心思?

申屠锐笑了笑,居然很坦荡,说道:“申屠铖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国公府世子,他都能篡夺天下,我怎么不行?我还是皇弟呢。”

斓丹古怪地看着他,真的,他做的事,她彻头彻尾地搞不明白,这样的话,就这么聊闲篇一样说出口了?和她这个前朝余孽毫无交情的人?

申屠锐也看着她,挑起嘴角,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还差得太远,心思一眼就被人看穿了。

她觉得他痴心妄想?

他有些不屑地说:“痴心妄想和苦心孤诣之间只差两个字,筹谋。你说,”他用眼角不怀好意地瞟了瞟斓丹,“几个月前的大旻皇帝,想过无权无势、只有风流名声的申屠铖能夺了他的江山?宫里最不起眼的丹阳公主,能要了他的命?”

斓丹脸色惨白,缓了一会儿,她才嘲讽而苦涩地一笑,“的确没想到。”“所以,你不用质疑我的想法和能力,你只告诉我,愿不愿意帮助我。”他冷淡下来,笑容不知不觉地消失了,那张原本英俊的脸竟出现了威严的神情。“我?我能帮你什么?”斓丹皱眉,真的疑惑了。“去申屠铖的身边,在我认为合适的时机,杀了他。”申屠锐仍旧说得云淡风轻。

斓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很费力才理解了这句话,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站都站不住,跌在地上继续笑。

太讽刺太可笑了。

申屠铖要她毒杀父皇,然后篡夺了帝位,把她斩首示众。申屠锐费尽苦心救回她,要她毒杀申屠铖,也想得到那张龙椅。

老天爷开了如此大的一个玩笑,愚弄的到底是谁?“我能得到什么呢?”她问,对自己极尽讽刺。

申屠铖可是许给她一生挚爱,白首偕老什么的呢,而且她还信了。他说的任何一句话,她都信了。他还说已经和太子私下结成同盟,一旦事成,太子登基,他就成了心腹重臣,能给她光华灿烂的尊崇人生。

她吃了这样大的亏,谁说什么她还能信?这个问题,只是挖苦自己而已。“不知道。”申屠锐连谎话都懒得说,“我只是问你去不去,可能你都活不到领我好处的那天呢。”

这话太实在了,斓丹听后,发自真心地笑了笑。她坐在地上抬头看他,第一次这么细致地看他的长相,很陌生,越细看好像越不认识。“为什么?”她含混地问。

申屠锐迟疑了一下,用眼神询问她。“为什么连你也想当皇帝?”斓丹有很多话想问,先问这个吧。“同是手足,平起平坐。突然,他就成天子了,我不甘心嘛。”

斓丹有些无语地低下头,怎么到了申屠兄弟这里,当皇帝就和种大白菜似的?因为不甘心就可以?“为什么救我?”“嗯——”申屠锐对这个问题还稍有些兴趣,像是思索,又像戏谑般拉长了语调,“因为你该对申屠铖死心了。”他说完,又坏心地追问一句,“死心了吧?”

斓丹嘴角动了动,有点儿想骂他,又不知道骂什么好。“派任何一个女人接近他,我都不放心。”他认真地叹气,十足做作,生怕别人看不出他在演戏,“你也知道申屠铖长得好,还那么会哄女人,派谁去都可能被他弄得鬼迷心窍,到时候别说替我杀他,搞不好把我都交代个底儿掉。还是你吧,你要是被申屠铖连骗两次,我也就认栽了,活该没那个命。”

斓丹撑着地站起来,他这几刀准准扎在她的痛处,痛到极点反而麻木了,人就稳当起来。“我不去会怎么样?”她淡淡地问。

申屠锐烦恼地撩了下肩头的发丝,女里女气的动作被他做得十分潇洒,说道:“只能死呗,但我舍不得。”

这话太腻了,还有歧义,所以他又加了句:“舍不得我为你花的心思。”

斓丹木然地点点头。“我不想去,我也不怕死。”

挺奇怪的,她和申屠锐之间的谈话都直白坦诚、毫不隐瞒,大概是申屠锐影响的,他十分善于把阴谋说得真诚又直接。

申屠锐笑起来,好像还有那么点儿幸灾乐祸,甚至得意。“你倒别拒绝得太快,等你见识过大晏内宫,恐怕就不这么想了。”

斓丹不想再和他多话,什么大晏内宫,她根本不想见识!

他下诱饵般笑着说:“你的家国天下,可都在那里呢。”

她冷笑道:“我早就无家无国,无亲无故了。”

他大笑起来,信心满满地说:“我真的迫不及待要领你好好体会一番了,那时候你再回答我吧。”第五章花容月貌

这一夜斓丹睡得很香,安心舒适得令她自己都很泄气。

当一个罪人也需要决绝的心性。不管她怎么痛恨自己,痛恨过去,一旦得到精心的照料,仍无法拒绝安适的待遇。她毕竟是个软弱庸懦的人,对自己都狠不起来,她这样怎么对得起那些被她害死的人?

她对自己失望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适应了一下房间里温柔的光线,没有动,不免又想到过去的十八年。

她若不是这样的性子,怎么能平顺地度过皇城里分毫毕现的岁月?

她也曾有过很多委屈,很多不平。可是没办法,她只有带着满腔怨苦睡下,告诉自己第二天就会好了,事情会过去,她就会忘记或者忍下。

母亲早逝,她被寄养在无宠的林嫔膝下,没过几年连林嫔也过世了。很多事,她不学着遗忘和忍耐又能怎么样呢?她太弱小,太平凡了,什么力量都没有。

在宫里,她从没乘过步辇,却要仰头笑着和高坐在辇上的斓凰寒暄。不仅斓凰,还有斓橙,斓紫和那些得宠的嫂嫂们。都说宫里最是等级分明、法度严谨,其实完全不是。荣宠,就是通过超越等级、逾越法度体现的。同样是公主,待遇天差地别。

她长到十八岁,唯一超过份例的赏赐,是她十五岁生日那天,父皇额外赏她的赤晶项圈,除此一无所有,她甚至不能在请安或者饮宴时,靠父皇母后近一些。即便靠得近,又能如何呢?在各具美貌、能说会道、能歌善舞的姐妹之中,她是最平凡寡淡、毫不起眼的。

她就是这样长大的,很难有凌厉的性格。

她一度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宫廷是个充满杀机的地方,弄巧成拙的话,结局还不如安守平庸。

斓紫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那年,斓紫的母亲得宠,晋封了贵妃,斓紫得意起来,行止间有了和斓凰争宠的意味。父皇赏了斓凰赤月骢,斓紫就缠着父皇非要得到踏雪乌。一来二去,皇后娘娘和斓凰就忍无可忍了,一道旨意下来,斓紫前往北漠和亲。

贵妃和斓紫慌了,哭求多时,父皇却完全不为所动,平常的宠爱、迁就也消失不见。斓紫只得含泪远嫁,第二年就死在寒冷闭塞的蛮夷之国。

北漠派人来求亲的时候,人人都说皇上会选丹阳公主。因为丹阳最不得宠,嫁到那种地方皇上最不心疼。没想到事情的结局,是斓紫的悲剧。

斓丹在暗自庆幸之余,更加觉得自己的忍耐和柔顺是对的,至少没有刻意暗害她的敌人。

可身为皇女,命运就是最大的敌人,她虽然躲过北漠和亲,却躲不过示恩下嫁。父皇要把她嫁给文悦侯的次子,那个只知花天酒地的不堪之人。只因文悦侯的长子镇守南岳关隘有功,除了加官进爵,对于手握兵权之家,自然要联姻优待。大公子已经娶了大公主斓青,不可能再娶一位公主,只好施恩于二公子了,哪怕明知他品行不佳。

如果没有申屠铖,她或许又和以往的十八年一样,牙一咬眼一闭,哭几天,平静地接受父皇的旨意。可是,她心里有了期待,对未来存了希望,于是就起了抗争之意。抗争,在宫里,往往就等于野心和阴谋。那个在她生命里闪闪发亮的人,信誓旦旦对她说,只要让太子提前登基,赐婚就自然取消。他成了重臣,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娶她,幸福相守。

她在申屠铖的眼睛里看见了光彩璀璨的将来,可真要动手下毒,她到底少了那份勇气和阴狠,不免举棋不定,迁延犹豫起来。

这个时候,皇后娘娘偏偏派了贵妃来劝慰,劝她接受旨意,嫁给二公子。贵妃明知这项任务是皇后对她的嘲讽,却又无法拒绝,一腔怨愤自然就撒在了比她更无辜的斓丹身上。

贵妃对她说:“你不接受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你生在皇家,又无母系扶持?谁让你父皇对你不够宠爱?”

斓紫当初何尝不是相同的处境和绝望?

贵妃的表情,让斓丹刻骨铭心,那是无尽的屈辱和无奈,皇后娘娘就是要狠狠地抽贵妃耳光。贵妃怎么了?谁让你不是皇后呢?斓紫得宠又怎么样呢,谁让她比不上斓凰?就算事情已经过去了,斓紫也死了,只要皇后娘娘想起来,就有的是办法继续羞辱贵妃,无情地撕开她心中的隐痛。

斓丹看着贵妃离去的身影,不由得想,今晚贵妃入睡前,会不会也能忍住心里所有的悲痛。对自己说,明天一切都会过去,会忍下,会遗忘?

她怜悯贵妃,也怜悯自己。这金砖碧瓦的宫中,若做不到至高至贵,就该想办法离开,才能免于为鱼肉、被拿捏。

她下定了决心,她忍得太久了,忘得太多了,被逼到绝路,便想着为自己赌一把。毕竟,她现在有申屠铖的爱,她还有筹码。若等到申屠铖心灰意冷、离她而去,她便一无所有了。

斓丹又想起二姐骂她的话:“你真以为申屠公子会喜欢你吗?照照镜子吧!”

她照过镜子,可爱情蒙蔽了她的双眼。她根本没发现,自己没有赌一把的本钱。

门被礼貌地敲了一下,不等她应声,便被推开了。两个丫鬟抬了一架半人高的铜镜进来,稳稳地放在明亮的西窗前。

斓丹起身,愣了愣,无力地苦笑了一下,老天爷对她的嘲讽还没完没了吗?

申屠锐披着锦裘悠悠地跟进来,笑着向她招手道:“过来。”

斓丹住过乱葬岗的草屋,和素不相识、瞧不起她的老头儿朝夕相处过。现在一大早被申屠锐这样堂而皇之地闯进房来,倒也没觉得怎么局促。

她坐起身,随意拢了下披散的长发,下榻时发现申屠锐愣愣地看她,眼神奇怪。“怎么了?”斓丹摸了摸脸,沾了什么吗?

申屠锐缓过神来,扑哧一笑,有点儿自嘲的意思。“过来。”他扬了扬下巴,语气蛮横,眉梢眼角却还存留着淡淡的笑意。这样的他,竟然很有魅力。斓丹的心一抖,回味了一下,她也想笑了,吃过美男计大亏的人,怎么还会如此轻易地动摇?

她走得慢,一瘸一拐得也不好看,申屠锐只是笑眯眯地看她,不催促,也不搀扶。

斓丹无视他,专注地走到镜子前慢慢坐下,细细往里瞧。

很久很久……她都无法动弹。“葛春的手艺真不错。”申屠锐笑着说,盘膝坐到斓丹身旁,地龙烧得很热,他潇洒地解开锦裘披风甩在一边,丫鬟默默拾起。

他凑过来,和斓丹一起看镜中的容颜。斓丹不说话,他也没再出声。

斓丹的眼睛并没有从镜子中挪开,“这也是你授意的?”“嗯。”申屠锐又假认真,“不是很痛苦吗,既然受了这样的罪,当然要弄到最好看才划算。”

斓丹回忆了一下过程中的疼痛,觉得此话有理。“可……”她皱眉,镜中人也眉间微蹙,说不尽的妩媚清愁,“这也太漂亮了。”“你还抱怨起来了。”申屠锐哈哈地笑。“我也没想到,”他感叹地撇了下嘴,“你底子不错,竟然能达到这个程度。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变得倾国倾城,怎么能在申屠铖的三千佳丽中脱颖而出?”

他说起申屠铖这个名字是那么冷淡,和刚才的言笑晏晏极为不同。斓丹扭头看了他一眼,他仍旧那副嘴角含笑、一副坦荡的样子,却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只得看回镜子,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镜中人的脸,何止倾国倾城?就连她这个女人,看了以后都舍不得挪开眼睛了。“你就不怕我看见申屠铖就一刀捅死他,根本不会等待你所谓的时机吗?”斓丹问道。

申屠锐笑得拍了拍膝盖,开心得不像作假,“丹阳,你知道我是怎么注意到你的吗?”

斓丹没回答,还用问,很多人都是因为相同的原因注意到她。

因为申屠铖的爱慕。

鄄都名头最响的国公府世子喜欢了平凡的公主,被人忽视多年的公主分享了他的光芒,被大家注目了,准确说是侧目了吧。“那是三年前的中秋节……”申屠锐眼神恍惚了一下,回想当初的情形。

宫中夜宴,悬灯万盏,国公以上爵位的亲贵大臣都奉诏举家入宫。一时间冠带满盈,锦绣招飘,作为安国公家不起眼的二公子,也没几个人招呼迎奉。他找了个偏僻的高处自斟自酌,冷眼俯看人群百态。

颇好渔色的五皇子拉了不知道谁家的美貌小姐,偷偷潜到了他脚下山壁边的花丛里,说了几句情话,郎情妾意地正要往私定终身方向奔。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撑了盏兔子灯,颤颤巍巍地走来,鹅卵小径弯弯曲曲,那点光亮和那个清瘦的身影也飘飘忽忽的,如精灵般可爱。她极煞风景地举灯照了照花丛,让五皇子和小姐在光线里好生尴尬、狼狈。她却不明所以似的,还甜甜叫声五哥。

五皇子被打断了好事,一肚子的火发不出,呵呵冷笑后整顿衣衫,丢下一句敷衍的话就走了。

申屠锐原本以为只是个没眼色的懵懂丫头罢了,没想到那个瘦小的女孩伸手拉住小姐,担心道:“瑗瑗,你不要被五哥骗啊,他开荤就不认账的,你白白吃亏!”

他差点笑出声,开荤不认账……

她以为做了好事,可人家小姐却未必领情,干笑着冷淡道:“丹阳,谢谢你啊。”

斓丹听他说完,淡淡地苦笑道:“那个时候我真傻啊……”

瑗瑗后来成了五哥的侧妃,婚事办得很仓促,因为瑗瑗肚子里有了五哥的孩子。要不是她那次打断,说不定瑗瑗就能提前几个月嫁入王府。她挡了人家的好事,还觉得是保护了朋友呢。瑗瑗成了侧妃后,对她更加冷淡,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嫌恶。斓丹这才明白,她哪有什么朋友啊?“你现在也不聪明。”申屠锐揶揄道。

斓丹脸一沉,再一想,他说得也对。她无话可答,只好又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葛大叔……”她想起了老头儿,原来他姓葛,斓丹并不坚决地说,“不要杀他。”

她知道申屠锐不会把她的请求当回事,可她不说出来,心里总是不安。“我干吗杀他呀!”申屠锐觉得可笑,“他还有很大用处呢。”“那……看坟的老夫妻……”她继续尝试。“这可没办法了,他们没用了就得死。”申屠锐仍旧笑着,说起老夫妻的死和葛春的生,好像没有什么分别。“你倒是肯说几句实话,我没用了也得死吧?”她讽谑地看了他一眼。“那当然。”他笑容不改,“谁没用了都得死。”第六章瑞雪丰年

斓丹慢慢地喝着热茶,看外面棉絮一般的大雪,什么都不愿去想。她想得太多,太沉,也太阴暗,所以本能地回避。

申屠锐应该是个很会享受的人,燕王府虽小,却整饬得处处深得人意。她发现卧房连通一间小室,里面只放了矮几,还疑惑是做什么用的。原来小室的落地窗格外就是一所小园,这样寒风凛冽的日子,地龙烧得热热的,开窗赏雪,慢饮香茶,真是舒服进骨头里。

申屠锐大步流星地从她的卧房那边进来,带着冷风,洒脱自然地坐到小几的另一侧。外衣都没脱,锦绣辉煌的王爵礼服穿在他身上,格外雍容华贵,眉眼都显得分外精致了。

斓丹冷谑地看了看他肩头的团龙绣纹,大晏篡位太急,很多规制礼法都只能沿用旻制,就连这身礼服……她在她几个哥哥身上看过无数次。她又不由得想起乱葬岗里被胡堆乱埋的三哥和九哥,曾经,他们也是如此华贵出众的人物。

斓丹心情一低落,眼神也黯淡了,小小的茶杯在指尖无心地转动,却再也没心思喝上一口。“你怎么叫人把镜子抬走了?”申屠锐像是没有发现她神情的变化,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兴致颇高地问。“放在眼前,总忍不住要照。”斓丹心不在焉,随口说道。

申屠锐正在给自己倒茶,听了这话,开心地笑了起来,茶都泼出去几滴,“你果然还是老样子。”

这话就是在扎斓丹的心,扭过脸瞪了他一眼,她怎么还是老样子了?变成这样,不也是拜他所赐吗?

申屠锐愣了下神,斓丹应该还不知道她现在这样瞥人一眼的威力有多大,美艳绝伦的容貌再加上冷冰冰的神情,眸子里还带着少女娇俏的怨怼,简直能射出一支无形的利箭,直刺对方的心窝。他的心一麻,嘴巴就不由自主地哄道:“我是指脾气,你的脾气一直很有趣。”

斓丹神情一滞,有趣?她什么时候有趣过?“今天去祭祖,还真有些累了。”申屠锐歪了歪身子,极有眼色的丫鬟立刻拿过一个高枕,伺候他靠上。“现在我家宗庙里,全放着你家祖宗的牌位吧?”她冰冷地说。

申屠锐又忍不住笑了,其实她说话一直很有意思,抱怨一针见血,又低低软软的,有一种黑色的诙谐。只不过一直以来,没人用心去听,包括申屠铖。“你觉得……父亲是什么?”她突然问,眼神迷蒙地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没感觉。”申屠锐没了笑意,冷淡地说,“我从小就没父亲。”

他对父亲的态度让斓丹愣了一下,他父亲安国公过世十五年多了,他今年二十三,从小没父亲这句话也太寡情了吧,八岁左右对父亲怎么也会有些记忆。

难道他父亲对他不好?偏心他哥哥?

这一追想,她才意识到当初的安国公也是战功起家的,武将出身,在朝野军中颇有威望。所以申屠兄弟才能暗中联合各军将领,飞快稳住天下局势。

这些年,申屠家刻意隐藏锋芒。父皇母后、帝都权贵,都把他们当成势力衰微的已故公爷家的文弱少爷。他们应该被称为小公爷或小将军,因为当初安国公还加封过威烈将军,可一直以来,他们,准确地说,被人熟知的就一位申屠公子——申屠铖,而被称道关注的,也只是外貌与风度而已。

她宽慰一些了,受骗的不仅仅是她,还有全鄄都,全天下呢。“你呢,你对你父皇怎么看?”

申屠锐又露出了笑容,刚才的冷漠已消失不见。

父皇对她来说,早已是个不该提起的禁忌,可他不在乎,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追问。

斓丹叹了一口气,发了会儿呆,才缓缓说:“父皇,很威严,虽然他看见我……我们的时候总是微笑,我几乎没看见过他发火,但是我很怕他,也很陌生。”

申屠锐斜倚着枕头,默默听她说。“也许你不相信,从小到大,他没拉过我的手,也没摸过我的头。”

她不自觉地微微歪了歪头,眼神在濛濛的一片水雾中没有焦点。“没有单独和我谈过一次话,我总觉得他离我很远,很远……可是,”她皱起眉,“他死了以后,我才发现,我与他休戚相关。皇城那么大,父亲只是个象征一样的存在,而天下这么小,他不在了,我便连立锥之地也没有了。”

申屠锐非常安静,连表情都没有。“真奇怪,我怎么会和你说起这些来了。”她苦笑,她和申屠锐绝对不该是互相倾吐心事的人,大概她也没别的人可以诉说。“因为我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诉你了。”申屠锐这时候又笑了,坐直了身子,“当两个人分享了生死攸关的秘密时,自然而然就是同盟了。”“谁要当你的同盟!”斓丹脸色一沉,她还没答应呢!

他的最大秘密,无非是帝位恩仇,她根本不关心。天下是谁的,皇帝谁来当,对她来说有什么分别?反正属于她萧家的天下是不在了。

她没有决绝翻脸,扪心自问,还是存了私心的。她迟早要死,可死之前,也希望能稍微弥补一下埋在荒坟里的亲人们,至少给他们弄个像样些的坟茔。有所求,人便不硬气了。

所幸这对申屠锐来说也不是难事,不至于用很大代价交换,她应该能够办到。“好了,好了。”申屠锐不耐烦地一挥手,“大过年的先不提这个,忧烦了这些年,好不容易过个安生年。”

斓丹又忍不住瞪他一眼,果然,他藏奸耍滑地算计了很多年。

申屠锐好像又被她逗开心了,刷地站起身,也拉她起来,“走,出门。”“现在?”斓丹有些不可思议道,“下这么大的雪呢!”

申屠锐哈哈笑起来,“就是现在!不下这么大的雪,还不出门呢!”

疯子!斓丹抿了抿嘴,没有骂出声。

雪大难行,路上虽有不少仆役在打扫,仍旧到处积雪皑皑,路窄崎岖。

申屠锐也不坐车轿,牵了匹骏马,鞭策疾行,马蹄打滑耸闪,他就开怀大笑。斓丹吓得整个人缩到他的斗篷里,他和她的两层披风兜在身上,她还是觉得冷,不得不贴着他,汲取他胸口的那一点点暖意。

不一会儿就到了龙墙之下,申屠锐抱她下马,斓丹惊魂未定,手压在胸口的白裘披风上,透过雪帘抬头仰望在阴霾中显得更加沉重巍峨的城楼高墙——龙墙。

所谓“龙墙”,是百姓的误传,城楼向着皇城一侧有匾额的,写的是“定隆门”。这一道由她父皇加盖的皇城外墙,臣属们随口叫它定隆墙,久而久之就误传为“龙墙”了。

龙墙对于她父皇旻定帝来说,是个兼具耻辱和侥幸的复杂存在,建成之后就不许任何人登临,就连他自己也没上去过。斓丹听了很多关于龙墙的窃窃私语,传说很多堪舆大师都说,这道后建的孤立城墙很坏风水,挡住了涌入皇城的龙气,现在看来……还真有点儿玄妙。“走,上去。”申屠锐笑巍巍的,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不……”斓丹闪缩,下意识地拒绝,从小她就知道,攀登龙墙会触犯父皇忌讳,最好提都不要提起。“怕什么?”申屠锐笑得别有深意,让她看得生气,是啊,她还怕什么,唯恐惹怒的尊贵之人都被她毒死了。“再不上去,可没机会了,过了年就拆。”“拆?”斓丹惊骇。

因为她行走不便,申屠锐搂住她的腰,分担她半边身子的重量,看上去两人格外亲密。守在城下的卫兵见了燕王,纷纷施礼闪开,让出楼梯通道。

申屠锐带她上了定隆门,俯瞰下去,不但皇城,整座鄄都都被皑雪淹没,所有的颜色都被覆盖,只剩下苍凉冷漠的雪白。“这座城墙太不吉利了,也挡运气。”申屠锐前后看看,一脸不屑,“看来你父皇真是被北漠吓破了胆,才甘冒如此不祥,建了这道城墙。”“你!”斓丹有些生气,他竟用这样轻蔑的口气说起她父皇,可责骂他的话,她却没办法说。父皇还活着的话,申屠锐敢这么说吗?“我说错了吗?”他笑着明知故问,特别气人。

斓丹扭脸不理他。他没说错,这道墙的来历她知道!十八年前,父皇年轻好胜,亲自率兵攻打南岳,连连报捷,鄄都一片喜庆。却不防戎马立国的北漠竟只三万兵马就突破北线,长驱直入,战火直逼鄄郊,都城危在旦夕。

父皇的大军远在南疆,鞭长莫及,北线军队全数溃败,能施救的援军全都不能在北漠发动总攻之前赶到,大旻危殆。

幸好大旻国运未绝,时任定远将军的申屠荣庆收到密报,获知北漠进犯。他甘冒杀身之祸,未等皇帝诏令,擅自点兵出发,终于在皇城外挡住北漠大军,血战三天,重创北漠飒雎大汗,逼得北漠退兵,侥幸得胜。

听说当年皇城的午门之上都留下北漠攻城的痕迹。父皇率兵回銮后,不得不耗费巨大人力物力更换了已有百年历史的皇城大门,并且在午门外加建了定隆墙。

登临定隆墙,对父皇来说,等于又有强敌来犯,并且已经攻入心腹之地,格外忌讳。没想到……大旻的亡灭竟不是因为兵火,更用不上这道定隆墙做最后的守卫。“这墙,对你们申屠家来说也不祥吗?”她冷笑道。这可是他们发迹的开始呢,之前的申屠荣庆不过是一介武夫。“不祥。”申屠锐的冷笑比她的高明许多,不动声色便慑人于无形,让人看了从心底里发冷,并且会不明缘由地产生惧怕。“你看。”申屠锐意蕴悠长地一笑,抬手指给她看,“进谒后宫的命妇们进宫了。”

斓丹努力地看,雪太大,阻隔重重。可一辆辆连珠排线的辉焕车马,施金缀彩,殷红夺目,在皑皑雪色中格外耀眼,竟然有那么多。“她们……她们是谁?”斓丹又想起一车车运到乱葬岗的尸首,整整扩大三倍的坟地,贵胄权族不都被屠戮殆尽了吗?哪还有这么多命妇?

宫里没有皇后,她们又去拜谒谁?“想知道吗?”申屠锐又坏笑了,并不掩饰自己的欲擒故纵,“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第七章大晏太后

斓丹跟他走了几步,恍然想起什么,恨恨地甩开他的手。“不去了!”她冷睨着申屠锐,“这也是你的计划吧?放下鱼饵,钓我入局,还是想把我塞到申屠铖身边,适时杀了他?”

申屠锐烦恼地苦笑道:“你这人就是不该小心的时候瞎小心!他对我早已心存芥蒂,我要用你伏线,还能亲自送你入宫?生怕他不防着你吧?”

斓丹露出不相信的神情,因为心机太浅,这个冷然的表情毫无威力,反而有些可爱。

申屠锐看了抿嘴一笑,“别说你还没答应,就算答应了,就你这傻样,我也得把你训练好了再送走啊,不然被人一眼看穿,我不是弄巧成拙,反害自身嘛。”

看斓丹要发火,他伸手拽她,“行了——别多心了,今天不会见到申屠铖的,走吧。”

他又冷冷一笑,“这皇城里的热闹,可比你爹在时精彩多了。你心里那些想不通的谜题,那里全有答案。”

斓丹听了,心里一动,又看了看浓密落雪里那些隐隐约约的车驾。

申屠锐很会说服人,她的心里的确有太多的谜题,不得不去探寻解答。其实就算他不说,她也明白,很多事已经如同宿命般,早已注定,她根本无法躲开。

等他们从城墙上下来,燕王府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了。

申屠锐知道她行动不便,体贴地抱起她,也不踩垫凳,仗着人高腿长,一步跨了上去,马车竟也没怎么晃动,只是车顶檐角的金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王爵规制的马车极为宽阔,申屠锐把她放在侧边的软凳上,就着打开的车帘,向外扑了扑落在头顶的雪。

车里拢着暖炉,随行的护卫放下帘子,车厢里顿时聚起热气,暖了起来。

斓丹头上也落了一层雪,飞快地融化,弄得头发湿嗒嗒的,还顺着额角淌下雪水来。她抬手用袖子去擦,可今天穿了薄裘小褂,外面衬的是织霞锦,锦上妆着宝相花,很不吸水。

申屠锐“啧”了一声,从小柜中拿出巾帕,盖在她头上乱擦,“用这个!你也不嫌糟蹋东西,这身织霞锦值我半个月俸禄。”

斓丹用右手打落他的手,帕子也跟着掉落下来,她原本梳着垂花髻,也被他拨弄散了,乌黑的头发散在鬓边,娇慵妩媚。她的容貌现已极美,略显凌乱的容色多了份勾魂摄魄的魅惑。申屠锐看着因为寒冷而更为瓷绷的俏丽脸庞,眼光不由地落在越发显得嫣红的樱唇上,他脑子一热,伸手抚上她的后颈向前一拉,把她整个人拉近到眼前,重重地吻了上去。

她的嘴唇很凉,也很软,不知道因为愤怒还是惊惧,她轻轻颤抖着。她应该从未与人亲吻过,并不知道怎么抵御他的侵入,傻傻地被他攻城略地。

申屠锐敏锐地发现她一僵,猜知她已回过神来,立刻歪头一闪,伸出手正好抓住她重重挥过来的一巴掌。

申屠锐还微微有些喘,并不怎么诚恳地道歉,说:“要在平时就让你打一下泄愤了,今天可不成。”

斓丹喘得厉害,因为神情还不受控制,看上去也不怎么悲愤,只是肤色红得令人生怜。她使劲甩手,想从他的抓握中抽回手腕,他也不僵持,松了劲,任由她挣脱。

他笑了笑,反而理直气壮道:“我是无心的,你也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我到底是个正常男人吧,抵不住的。”

斓丹又气又羞,看他满不在乎的样子,都不知道怎么骂他。“好了。”他退后一些,歪在正中的软塌上。“我是真累了,要睡一会儿,你可别趁机打我,”他用手指顽皮地点了点她,“不然我可真让你好受。”说着还邪恶地一笑。

斓丹都想狠狠呸他一口了,可他却闭上眼,飞快地入睡了。她使劲瞪他,恨不得剜他一块肉下来。

眼前的申屠锐……和以前的他太不一样了,好像突然从暗处走出来,闪闪发光一样。他闭眼沉睡,睫毛沾了雪水的湿气,打了绺,沉重得不再弯翘,长长地覆在下眼睑上,像一排慑人心魂的招魂幡。他眉眼深刻,尤其鼻子和眉骨,挺括得不像大旻人。他侧着脸时,额头和鼻子构成的弧线简直美得迷死人。这种立体的帅气她看着眼熟,申屠铖也是这样,五官刀刻般明晰俊美,很像北漠使者的样貌风格,她悉心观察过的,只是北漠人粗豪,不如这兄弟俩精致。

马车的帘幕严实,斓丹没有试图掀开向外面看。车驾去的方向,是她曾经的家,是她挖空心思也很难出来一趟的四方城。她从小敏感,因为是个没娘、没靠山的孩子,就算贵为公主,这种无依无靠的纤细感触终是如影随形的。随着她渐渐长大,反而心宽起来,因为她明白,以她的身份想在壁垒森严、霄壤分明的皇城里活得不那么辛苦,就不能想太多。

她习惯以最敏锐的感触开始,以立刻强行平复、逼迫自己不要想太多结束。

这也是她还能苟活得如此平静的原因。正如此刻,换作是别人,能做到木然端坐,不看一眼归家之路?

马车没有跟随觐见的队伍走,而是拐到了宫城西面,走西华门进了太慈宫。斓丹下车的时候有点儿蒙,父皇在时,宫里没有太后,太慈宫一带人气衰微,就连她都没来过几次。现在倒是宫女太监林立,宫灯花鸟俱全。

申屠锐拉她进了太慈殿后面的一间小室,招两个宫女来为她梳妆打扮,自己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斓丹端坐在窗前让宫女梳头,窗外大雪正酣,宫墙在这样的皎白衬托下仍是陈旧的暗红,看来太慈宫还没来得及大修。她依稀记得安国公府是有位夫人的,只是在丈夫过世后闭门不出,连年节庆典都不入宫问安,要不是她对申屠家特别关注,估计也想不起还有这么一位人物。

就是这么个无声无息的妇人,现在也成一国太后了。

宫女为斓丹整理完毕,恭请她到后殿里坐。其中一个女孩比较活泼,笑着说:“后殿比较暖和,要是在这里冻坏了您,燕王殿下可要心疼得发脾气的。”

斓丹也不想多话,跟着她们出了门,沿着檐廊走了几步就到了太慈殿的后门,宫女们领她进了后殿的耳室,为她上了茶便退了出去。

后殿果然暖和,斓丹费力地解开斗篷,略叠了叠,便放在炕尾烘着。

忽听暖帘落下的轻响,脚步声、低笑声自外而入,斓丹这才发觉她所在的耳室连着侧殿,一窗之隔,声音分外清晰。斓丹放轻手脚,悄悄挪到炕头的窗边,能隐隐约约看见侧殿里的人。雪大天阴,侧殿点起一架架灯盏,明亮温馨,衬得斓丹所在的房间幽黑昏暗,反倒让她能更好地隐藏,把侧殿里的情形看得更加明白。

太慈殿虽然粗粗修葺,但宫里的排场却一点儿都不马虎,宫女太监人数之多,比当年她父皇的昭阳殿也丝毫不逊色。

一位衣饰璀璨的美貌妇人端坐在正中尊位上,接受两位诰命的拜见。隔着窗纱并不能十分看清她的容貌,可她黑发雪肤,脸庞娇美,年纪并不太大。

两位诰命施完大礼,虚虚搭坐在太后对面的绣墩上,陪笑地说几句闲话。

斓丹认识她们,是户部大司徒、大司农的夫人!以前她们也是这样丽服大妆来参见皇后娘娘,小心翼翼地陪皇后娘娘说话。如今皇城换了主人,她们却一如往昔,之前的皇族填了污淖浅沟,她们却仍旧富贵荣华,光华艳丽地来朝拜新主。

这一场面对斓丹来说,简直讽刺至极。

两位夫人略略说了几句话就告退出殿,宫女又引了两位进来,循环往复,不一会儿就不下三十余人。

斓丹越看越心惊,这些女眷她大半认识!都是些颇受父皇器重的肱股之臣的内眷。

如果她们还在,就是她们的丈夫还在,那死在乱葬岗的又是些什么人?

最后两位诰命退出去后,新太后疲惫地哼了一声,双肩也稍稍落了下来。

宫女再打开帘子,进来的是一位妙龄少女,她不顾身后跟随的宫女阻止,小小地跑了几步,亲昵娇憨地坐到太后身边,为她捏起肩膀来。

斓丹张着嘴,连呼吸都要停止了,骇然地看着窗那边的少女。

太后怜爱又责备地问:“去见过她了?”

少女甜笑了一声,讨饶道:“这您可不能怪我,今天什么日子,总要去拜一拜的。”

太后冷冷哼了哼,享受少女的推拿,不再说话。

不知道这个“她”又是谁?让大晏太后如此不屑,又无可奈何。

少女很会看眼色,嘲讽说:“娘娘您不知道,可好笑呢!那些诰命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好,也不知道哪个马屁精,搜罗出一个‘贵主’来,一帮子女人脸色怪异地‘贵主,贵主’地叫,笑死人了。”随即她有些担忧,试探地问,“娘娘,您说,皇帝哥哥不会真的立她为妃……为后吧?”

前朝深居简出的安国公未亡人竟然气势强横地“哼”了一声,“他敢!”

斓丹终于缓过神,大口大口喘气,难受得抚着胸口,好像这口气怎么也吸不进胸膛。“啊!”她吓得叫了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炕边站了一个人。第八章无足轻重

申屠铖穿了一领明黄团龙的裘袍,金珠挂扣,玉带勾腰,漆发高挽,戴了顶赤金盘龙小冠。人原本就出挑,这般穿戴本应增添贵气,却意外衬托了眉目的俊美。筹划多年,一朝得意,他倒没有沾沾自喜,反而越发沉静内敛了。他站在那儿微笑看她的时候,有那么些云淡风轻的味道。

斓丹也看着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勃然作色,扑上去拼命。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甚至无爱无恨。

满怀小女儿爱慕的丹阳公主,看申屠铖眼睛的时候,总羞涩带怯,不经意就会躲闪开去。上过断头台,守过乱葬岗的萧斓丹,却能冷冷淡淡地钉进他眼睛里去。

他在想什么?

她好像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永远也不能从他那双漂亮深邃的眼睛里看出任何情绪。

但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是暖阳午后他对她说的那些情话,而是雪霾压城,她跪在斩首高台上,无心无绪看一眼那空空的城楼。“谁在那儿?”侧殿的太后威严喝问。

早有人答:“是燕王殿下带进宫的那位姑娘。”

申屠铖又勾了勾嘴角,加深了笑容,“原来是你。怪不得他那么大费周章,半夜开门阖户地闹。”

两名引她进来的宫女快步走来,神色稍有慌乱,一进门看见申屠铖都愣了愣,福身问安后就冲斓丹来,不由分说把她拉下炕,搀扶着往侧殿去。

申屠铖发现了斓丹步态的异常,轻轻“咦”了一声,没再多话,跟在她们后面也进了侧殿。

太后冰冷着脸,本在打量走近的斓丹,瞧见随后进来的申屠铖,眉头飞快地一皱,问他:“你怎么来了?”

只这一句,就引得斓丹在心里冷噱。大晏果然还是个草台班子,公府出身的夫人自有她的威仪,可做起太后来,她还差得远。

宫廷是什么?身处低位的斓丹太知道了。先是朝堂,后是家园,无论母子夫妻,都要先论了君臣,再说情分。她浸淫其中,一点点的分别就伏刺在心,大晏太后这句话,问的是儿子,而不是皇帝。

不过刚当上皇帝的人,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对,朗然一笑,“忙完了,不就立刻过来了。”

太后身边的少女也起身,甜甜蜜蜜地跑过去抱住申屠铖的胳膊,叫了声:“皇帝哥哥。”

斓丹正由两个宫女搀扶着跪下,听了这声叫,胸口像受了一记闷锤,头一涨眼一黑,人也摔跌在地半趴半跪。“行了,免礼吧。”太后不悦地一挥手,“也是个狐狸精!这要是为了拜见我而摔坏了,不知道我要受人多少抱怨呢。”人字加重了语气,直指申屠锐。

斓丹缓过一口气,已被宫女扶着坐上绣墩,她忍不住又去看那个叫申屠铖皇帝哥哥的少女——她的妹妹,斓橙。

斓橙是父皇最小的女儿,生母熙妃早逝,寄养在皇后膝下,虽然遭遇相似,可与寄养在无宠妃嫔膝下的她,势如云泥。前些年斓橙小,还不觉得,这几年斓橙及笄,父皇对她的宠爱与日俱增,仅次斓凰。受尽父皇宠爱的斓橙……不仅安存大晏宫廷,还亲昵地周旋于太后和皇帝?

斓橙看斓丹的眼神很锋利,像两把尖刀一样,刺得斓丹一激灵。斓橙见她脸色发白,以为震慑了她,心满意足地拉申屠铖到炕边坐下。

太监喜滋滋地通报声在软帘后面响起,“燕王殿下晋见。”

帘子一动,修长俊挺的一团殷红丽影进得殿来,满堂烛光都被他的光华压落,淡了下去。

太后见他来,头一扭撇嘴“啧”了一声,“这是怕谁会活吃了什么人吗?大冷的天,斗篷都不穿,心急火燎地赶来了。”

申屠锐一笑,象征性地弯了弯腿,眼睛不着痕迹地把殿上的人扫了一遍,不等太后说话,走过去大喇喇地一屁股坐在太后身边。“起开点!身上的寒气都煞到我了。”

太后瞥了他一眼,却回身把一盏新茶递给了他。

斓丹一直悄悄留意斓橙。申屠锐进来的时候,她身子一僵,头不由自主地向后侧了侧,稳住心神才起身,看了他一眼又飞快闪开,叫了声:“锐哥。”

斓丹喜欢过一个人,所以很明白这些细小的表情里包含着怎样的情感。只是从耳室进到了侧殿,这么短的时间,她苟活暂安的世界已经天崩地裂,她震惊到只能接受却不能思考。

申屠锐只是冲斓橙敷衍地笑了笑,眉间闪过一点愁绪。随即他又勾住母亲的胳膊,“娘,既然你没把她吃了,那我就带她走啦!”“你要敢这么早就走,下次我一定把她煎炒烹炸了。”太后不受骗地冷哼一声。“那好吧……”申屠锐故作无奈道,“我留下陪你吃饭,但要先送她回去。”

太后秀眉一立。“好……那好……就把她送上车!”申屠锐落败投降,含着笑瞪了一眼母亲。

申屠锐拉着斓丹站起来,仿佛感知到了她心里的凌乱,干脆弯腰抱起她,略含怜悯地说了句:“走了。”

太后对这逾矩的亲昵报以不满的“啧”声。申屠铖却扑哧一笑,像看了什么好戏,只有斓橙面无表情。

帘子掀起又落下,斓丹被寒风一吹,心里稍微清醒了些,却仍旧一阵紧似一阵地疼。

檐下长廊里站了很多人,除了下人们,两位锦衣贵妇更是十分惹眼。

在檐廊久等的她们,早已垮了表情,失却气度,再华贵的装束也托不住焦躁的神情。看燕王从殿里出来,她们围上来抢着说话,其实不必,因为她们问的都是同一句:“太后娘娘还是不肯见我们吗?”

斓丹听了,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若不是申屠锐加了手劲抱住她,她险些从他臂弯里摔下来。

她原本没理会那两个妇人,听见她们说话才愣愣地去瞧——原来也是熟人,还是至亲,她的三嫂和九嫂。

申屠锐没理她们,走了两步把她放在檐廊扶手边的长凳坐下,吩咐太监去备车。

斓丹细细地看两位嫂子,年轻貌美,满头珠翠,遍体绫罗……她想起两位英年早逝的哥哥,只有一件破旧囚衣裹身,屈死在浅浅的土坑。“斓橙这个死丫头,”前朝的九王妃跺了跺云靴,髻边步摇上的宝石金片火彩闪烁,“肯定也没为咱们说好话!皇上也是!这时候他不更该为我……们说几句吗?”

斓丹猛地按住胸口,此时像有一把尖刀扎进心脏,疼得她干呕一下,差点闷住一口气。九嫂竟用那样的语气说起皇上?她知不知道,她丈夫的死去还没过七七!

哥哥的尸骨在薄坟中早已寒透,更令人寒透的是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嫂子。

不知道哪个太监喊了声:“贵主驾到。”

斓丹缓缓扭头,心中似有预感一般。

贵主的架势的确很大,太监通报了,她的八人肩舆才从太慈宫的院门进来。雪已经小了一些,薄薄雪雾中高坐人上的锦绣人物不必细瞧,已是焕然出众。

斓丹一阵迷惘,是斓凰,却又不怎么像。

她从来没在斓凰脸上看见过这样凌厉的肃杀,仍旧是容色极美,气韵卓然,可妩媚的妆容盖不住陌生的戾气。斓凰的下巴微微仰着,眼睛眯出睥睨万物的冷酷弧线,嘴角只有一侧浅浅勾翘,似乎在嘲讽一切世俗。往日的娇美全不见了,此时只剩冷傲,相比申屠铖的沉静,夺位成功权柄在握的仿佛是她。

肩舆直到了檐廊才停下,斓凰仍旧高高端坐,没让落轿,她等申屠锐向她勉强地弯了弯腰,才一抬手,从高处降了下来。

三王妃和九王妃像是怕她,又像恨她,神情古怪地连连退了几步,没靠前也不行礼。

斓凰眼睛里没她们,高昂云鬓、趾高气昂地一路进了殿里。

上了车,出了皇城,斓丹才提起一口气,问:“她们……都活着,那死的又都是什么人?”

申屠锐听了,有些讽刺地一笑,“你以为死了很多人吗?你太祖立国时伏尸千里、血染山河,你父亲为了扩展版图东征西讨、枯骨如山,我们才杀了那么一点点人,对这江山万里、黎民百姓够慈悲了。”

斓丹厌烦地一皱眉,什么江山黎民,她不感兴趣。“都谁死了?”她问。“死的都是些……”他看着她笑,明明俊美却无比冷酷,每一个字都好像渗着死去人的血,但他不在乎,“没有用处的人。”

斓丹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住了。

他却好像生怕她听不懂似的,“你父皇母后死了,因为他们必须要死。你三哥九哥死了,因为他们的王妃急着要做新皇上的嫔妃;还有一些受过你们萧家小恩小惠的人死了,不过是些骇猴的土鸡,还有……丹阳公主,背负了所有罪恶,也死了。”

斓丹“噗”地吐出了一口鲜血,染红了裙上的宝相花纹。

申屠锐微笑着看她,这种锥心刺骨的痛他明白。他甚至有些羡慕斓丹,她还有一口鲜血可以倾吐,而……有些人恨到极致、苦到极致,心都稀巴烂了,什么都吐不出来,那恨与苦便化为柄柄利器,搅烂了自己的五脏六腑。

他眯起眼,说道:“看见那些诰命了吗,她们的丈夫以前拿你萧家俸禄,现在拿我家的,他们无所谓。大晏需要他们定国安邦,是不是前朝故旧,也无所谓。这些人仍旧活着,仍旧风光。还有你的姐妹、嫂子,都还像以前一样,在后宫里钩心斗角,争宠夸耀。只有无足轻重的人,才会被毫不吝惜地杀掉。丹阳……你已经拥有了足够的资本,你,还想继续做无足轻重的人吗?”第九章祸起萧墙

斓丹病了,烧得很厉害。经过改头换面那样的伤痛,她对身体的疼痛和无力已经习惯,只是在昏沉混沌的意识里,还残留了那么一丝丝的清明。

宛如枉死的人,一遍遍在死去的地点徘徊,重复死前一切,她反复经历着她人生里最黑暗的阶段——她把毒投进羹汤,看着太监端走。她很害怕,害怕得在自己的宫里不停地来回走动,仿佛一停下就要晕过去。丧钟响彻鄄都,皇城中的她听得更加清楚,好像一下下撞在她的心口,太闷太痛了,她继续团团转,脑子里一片空白。

喧闹一直从宫外的长街传进来,不是宫女太监来向她传递申屠铖得手的消息,而是羽林军驱赶着她宫里的下人来指认、抓捕她。

皇城里布满哭声,滔滔冲天,充塞着她的耳朵,但是她没有哭——她失却所有尊严,被军士们拖行着,发上的簪环洒落一地。她的脑子不够用了,想不了太多的事,就连申屠铖她都没想起来,她被一个事实击溃了:她鸩杀了父皇。

直到丧钟敲响,哭声震天,她被投入阴暗的牢狱,这才有了真实感——她杀人了,那个人还是她的父皇。

处斩,被天下人唾骂,她都没委屈过。她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她知道,她认!

断头台下的骂声,空空荡荡的城楼,刽子手的刀带风挥落,她跌在刺骨的薄雪上,然后……她又回到了她的寝宫,把毒洒进羹汤,太监走了,响起了丧钟……

斓丹精疲力尽、痛苦不堪,她挣扎着想去体验后面的经历,她隐约知道——斓橙、斓凰没有死,她们在大晏宫廷里颐指气使;三嫂、九嫂没有死,为了讨好太后,她们屈尊敛容。但是没有用,她摆脱不了,不停地重复在投毒——斩首这段煎熬中。“我怎么办呢?”她呓语道,无奈也无力。

清俊的声音带着笑,“不用怕,你有我呢!”

如同金纶佛音,一切的阴暗和痛苦都被轻暖的金光扫荡开去……斓丹突然放声大哭,号啕尖叫,她抱住了那个人。

坚强也是不得已的,一旦有个人肯对她说这样的话,她所有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就彻底垮塌了。她悔啊!她也恨!

心里的郁结一疏散,烧也渐渐退了下去。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睁眼寻找说这句话的人……除了丫鬟为她暖着药,没有其他人。

她默默回想了一下那个语声,是申屠锐吗?她记不清了,甚至她怀疑是不是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惆怅地一笑,国破家亡的萧斓丹还有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

申屠锐从外面进来,今天穿的是华丽的黑狐裘披风,斓丹抬头细细看他,他的耳廓冻得通红。“从宫里回来吗?”她声音低低涩涩地问。“嗯。”申屠锐一屁股坐到暖炉边烘手。

斓丹垂下眼,一阵失落,果然不是他。她立刻又嘲笑了自己,就算是他说的,也不过是一句假话。申屠锐比他哥哥诚实,早就明明白白地跟她说过,她只是他的一颗死棋,用完了,没用了,就会丢弃。“你说的事,我同意了。”她淡淡地说。

申屠锐又“嗯”了一声,神色不动,毫不意外。“但你要告诉我真相,所有事情的真相。”

申屠锐这才收回手,撑在腿上,看着她露出帅气一笑,“没问题,你我如今是生死同盟,我绝不会有半句虚言。”

斓丹突然一笑,她相信他,因为就连这句话他都说得很诚恳,“如今”是同盟,迟早不再是,那时候就真要分个生死了。

丫鬟上过茶后,识相地退下。

申屠锐悠悠地喝了一口,舒服得吐了口气,“大旻的灭国之祸,其实要从另外两个邻国说起。”他放下茶杯,颇有耐心地解说,微微笑着看斓丹。“北漠午门惨败后,大旻集结了三十万军队驻扎在边境震慑示威,北漠元气大伤,只得忍辱求和,派三皇子入鄄都为质,其母随行。”

北漠……斓丹的眼神虚浮起来,回想起十五年前的太液池边——那年她三岁,特别喜欢吃新鲜莲子,宫女帮她剥好几颗包在绢帕里,她拿在手上蹦蹦跳跳地去阴凉的长亭里吹风。亭子里站了个异族打扮的少年,看着年纪不大,却比她高了不少,长得很漂亮。她看着好喜欢,就巴结地送了他二颗莲子,追她而来的宫女太监好像很惊慌,急忙地拉她走,偷偷告诉她那是北漠的质子,以后看见了也不要说话,北漠人凶得很,坏得很。

她太小了,记忆很模糊,只是留下了大概的印象,其他是后来听宫女说的。可是她再也没见过那位质子,宫里也没人再提起,她都怀疑那一眼是小时候错乱的回忆,原来真的有这样一位异国皇子。“北漠大汗终日郁郁,终于在兵败求和的第二年一命呜呼。太子继位,时年十一,子少母壮,权力自然落在太后手中。流落鄄都的皇子和母亲在北漠朝堂颇有德望,是太后的心腹大患,自然要除之而后快。杀手成功地伏击了质子和母亲,把死讯带回北漠,其实并没能真正地杀死他们。另一个流落鄄都的北漠人救了质子,那个人就是安国公夫人。质子的母亲却被旻定帝趁乱掳进宫中,”申屠锐冷嘲地一挑嘴角,“你应该还记得她,斓橙的生母,熙妃。”

斓丹的脑中模糊地回想起那个美丽的女人,她在宫中存在的时间太短,短得没有留下什么精彩的传奇,只记得她很美。很多年后,人们看见斓橙还会说起她的生母很美。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斓橙会叫申屠铖哥哥。“再说说南岳。”申屠锐又喝了口茶,斓丹也觉得没必要再细问北漠的事情了,无非是质子改名换姓,忍辱负重地潜伏于安国公府,苦心经营、等待时机一举成功。“南岳一年前派皇子出使求亲。”

斓丹点了点头,南岳的皇子……好像叫重汶,一身南族美男的风韵,后宫还为他小小起过波澜。南岳富足,皇子又英俊,几个未嫁的公主都很愿意和亲,不顾体面地在父皇面前争执起来,与北漠求亲的躲之不及大相径庭。“皇子风头很劲,几位公主都视他为佳婿良人。你猜,谁与他两情相悦?”申屠锐又讽刺地一笑,也没想让斓丹真的猜,“你的好姐姐,坤阳公主斓凰。”

斓丹没说话,她果然太底层了,这样的消息一点儿风都没听到。“斓凰和你太不一样了,她喜欢什么就要得到,于是南岳皇子就享尽了艳福。”申屠锐坏笑来,意指明确,“明明一件郎才女貌的好事,斓凰也觉得老爹会欣然答应,可重汶来求婚的时候却被定帝厉声拒绝了。无论她怎么哀求哭闹,定帝就是不答应,甚至软禁她在寝宫里思过。不得不说你这位父皇,是个极其贪心的人,他当年征讨南岳没有得手,十几年来贼心未死,时时刻刻惦记南边这块肥肉,私下也没少囤兵积甲,苦练精锐。眼看时机快到了,南岳偏偏这个时候派了皇子来求亲,还和最喜欢的女儿搞上了,你说头疼不头疼?”

斓丹皱眉,无视他粗鲁的用词,这些都是发生在她身边,她却毫不知情,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斓凰不知道啊,还很大方地说出自己肚子里有了重汶的种,不嫁也得嫁。可你老爹心意已决,绝对不能嫁,不然就是死路一条。定帝因此恨上了重汶,就在他回国的路上刺杀了他,这也是斓凰对他恨之入骨,同意帮助我们的原因。”“帮助你们?”斓丹终于忍不住问了他一句。

申屠锐停顿了一会儿,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你还没想明白吗?你在宫中十八年,你送给你父皇的食物,他吃过吗?”

斓丹僵直地坐起身,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在重病多日后就这样直直地坐起来。“羹汤是斓凰亲手送给他的,说不定还是亲手喂进他嘴里的。定帝因为对女儿的一点儿慈爱,终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申屠锐叹息,如果定帝不顾女儿的死活,同意她和亲,现在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斓丹语无伦次,嘴唇动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了一个无意义的字:“我……”“你……”申屠锐叹了一口气,“是斓凰建议选中你,因为以你的性格,非但不会喊冤,还会坦然认罪。”

斓丹愣了好一会儿,才长舒出一口气。

她垂下眼,微微一笑,“没想到她这么了解我。无论如何,那个时候,我的心里……的确想杀死父皇,我喊什么冤?我有什么冤的?”“也对。”申屠锐点头赞同。“斓凰这个人,我竟然不知道怎么评价她为好。”他皱眉,好像真的很为难,“说她聪明吧,偏偏和重汶办下这样的蠢事,说她傻吧,她又能妥妥地稳住京城权贵,甚至朝堂重臣,为新朝效力。看见她得意的样子了吧,因为大晏的命脉有一半掌握在她的手中。”“我能做些什么呢?”斓丹疲倦地问,她对这些阴谋算计十分厌烦,甚至痛恨,她只想知道申屠锐让她去做些什么。“得先有个名字吧。”他眨眨眼,没什么思绪一般,“你想叫什么?”

斓丹沉默了一会儿,“浮朱。”“伏诛?”

斓丹点了点头,“我有罪,已经伏诛了。”她萧斓丹恶行昭昭、死在断头台的时候,心里是无怨无恨的。“可还有那么多人,她们明明有罪,非但没有死,还不肯认,活得那么理直气壮。她们也该伏诛,该和我一起去见父皇,认罪忏悔。不然那些冤死的人……黄泉下,怎么安心轮回往生呢?”

申屠锐听了,紧紧皱起眉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没有说。第十章落花有意

丫鬟故意在窗外放重了脚步,又走得快,听起来有些匆忙,通报的时候却还保持一贯的优雅从容,大声道:“橙阳公主进来了。”

申屠锐眉头紧紧一皱,显得不胜其烦,他起身没去迎接,反而拿起药坐到斓丹的床褥边。斓丹的卧室不大,又烧着地龙,所以撤去床榻,只在地板上铺了厚厚几床褥子睡在上面。申屠锐盘膝坐着,半抱起斓丹轻松地托在臂弯里,喂她喝药。

斓橙昂首径直冲到内室来,看见这场面,神色不由得一愣,站在暖炉边没再靠近。“哎!把披风脱了再过来,这才好一些,小心寒气凉着她。”申屠锐还不怕肉麻地用拿着药碗的手臂搪了搪虚无的寒冷,爱护怜惜的姿态做得认真又浮夸。斓丹用眼角瞥了他一眼,摸不透他为什么要故意当着斓橙的面这样做,生怕斓橙不恨她?

斓橙嘴角一挑,哼了一声,蛮横地坐下来,精美的白狐轻裘披风铺散开来,倒也有几分英气飒爽。“好,我就坐这儿,省得凉着你的心肝宝贝!”她眼睛一翻,阴阳怪气地说。

申屠锐也不理她,给斓丹喂完药,扔下药碗才淡淡地开了口:“大冷的天,你跑我这儿来干吗?”

斓橙抱着臂,嫌弃地打量四周,“看看你这鬼地方,伺候的人也少。皇帝哥哥、太后娘娘都说了多少遍,让你搬到像样点儿的府邸去,你就是不听!怎么着,这里是埋着金山银山,还是葬着心爱佳人,让你这么舍不得走?”说到心爱佳人,还狠剜斓丹一眼。

斓丹把她的话在心里转了转,申屠锐果然是个能把假话说得比真话还诚恳的骗子!不是说申屠铖猜忌他,故意让他住在陋宅里羞辱他吗?原来是他自己挑的!

申屠锐没什么聊天的兴致,抱着斓丹不放下,轻抚着她披散的长发,眼神也落在她的脸上。

斓丹心里直发腻,从生病到现在,她还没洗过头呢,摸上去什么感觉啊?“住惯了,何必搬来搬去,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他略有些应付地答道,明显想赶紧打发斓橙走,斓橙也知道,显得有些尴尬。“也……也是。”斓橙勉强笑了笑,掩饰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等你成了婚,那时候再搬也省事。”“成婚?”申屠锐这才抬眼看了看她,略有讽意地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要成婚了?”“皇帝哥哥说的,”斓橙觑着他的脸色道,“他都有好几宫妃嫔了,你还是孤家寡人。”

申屠锐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事应该太后做主吧,她怎么说?”

斓橙像被戳破的孔明灯,一下子瘪坠下去,有些忿忿地噘起嘴,“太后说你现在没心思成亲,被狐狸精迷得魂儿都没了。谁嫁给了你也是倒霉!”

申屠锐这才真正开怀地笑起来,“不愧是我娘,母子连心。”

斓橙脸色一变,恨恨起身,扔下一句:“我不怕倒霉!”便抽泣着跑了出去。

房间里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斓丹才漠然问:“黏不黏?”

申屠锐这才拿开手,肯定地说:“有点儿。”

斓丹借了些他的力坐直身子,说:“出去,叫人给我沐浴。”

申屠锐嘴角突然坏坏一挑,眉眼也因为带了些邪气显得更加妖艳,“还叫什么人啊,燕王殿下亲自给你洗。”

斓丹听了有些火,左手无心一抡,竟然打到他的肩头,她惊讶地“咦”了一声,看着自己的左手,使劲抓握了几下,觉得比之前灵活有力了。

申屠锐佯装疼痛地动了动肩头,“疼着呢,看来好多了。应该是一发热,把经脉烧活络了。”他撑着地板,笑着看她,有些无赖地说:“笑一个,看脸好点儿没?”

斓丹本能地动嘴角,还是不很如意,一时回过神来——申屠锐又逗她,又气又恼,恨恨地转过身背对他。

申屠锐朗声笑着起身,“我这就去给公主殿下传人进来伺候啊。”

斓丹拧着身子也不理他,听他一路笑着出去。她和申屠锐……相处的方式真的很古怪。明明应是仇人,却也有恩,若说有恩也太牵强了,只是有利可图。可是她对他恨不起来,明知他有很多隐瞒,明知他也是毒蝎心肠,却没办法疾言厉色。只要稍微一放松,他就会像一个让她无奈的朋友。

朋友?斓丹自嘲地一笑,她落得如此下场,就是因为她看不清别人,却被别人看透。她这样的人,不该有朋友,不该再让人进到可以伤害她的范围。

洗过澡又吃了饭,人精神了不少。斓丹在屋里缓缓踱步,没想到因祸得福,一场病下来,左手左脚很见起色,虽然还没完全恢复,但总算不用狼狈地一瘸一拐着走路。

申屠锐进门来,丫鬟也不通禀。也是,这是他的家,他来去何须告知她,她又不是这家里有地位、受待见的人。

斓丹走到镜前坐下,自顾自地梳理头发。她自小就有习惯,晾头发的时候时不时地梳几下,干得快,也更顺滑。

申屠锐走过来,坐到她身后,抢她手里的梳子。斓丹不服气故意捏紧不给他,哪敌得过他的力气,还是轻松被他夺去。

他替她继续梳,很轻柔很小心,还爱惜地托起发梢,不愿意它们披散在地上。“我一直就喜欢你的头发,就算在宫里都极少有这么好的。”他梳得高兴,无心地说。

一直……

斓丹看着镜中自己那张美丽绝伦的新脸,太娇艳了。每次看,她都觉得很不真实,都会忍不住摸一摸,生怕只是一张脆弱的画皮,随时都会掉落,变回平凡的丹阳。

一直……指多久?

她在镜中也看见了他,他换了家常的软袍,没系腰带,坐下时袍子堆了褶,却越发显出宽肩细腰的俊挺身材来。说她头发好,他的也不差,乌黑丰足,盘出的髻饱满好看,戴个小小的玉簪就赏心悦目。他像是突然破茧的凤蝶,一下子变得光彩夺目,之前蒙在他身上那层灰蒙蒙的纱,瞬间被揭去。不知道过去他是不是刻意掩饰,让申屠铖风采独占?“你以前就觉得我头发好看?”她抓住他的话柄,咄咄逼人地问。

申屠锐的手顿了顿,随即一笑,又熟练地继续,仿佛已经给她梳过一百年的头发。“嗯。”他大方承认,“漂亮的姑娘走过来,大家当然看她的脸,不那么漂亮的……就只能看看她的头发,脖子,手什么的。”

斓丹沉默,他说得很对。

她从镜子中挪开眼光,既不想看见他,也不想看见自己。“既然你答应了,”申屠锐放下木梳,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玉瓶,“就把这个吃了。”他倒出一颗小小的红丸,接着说道:“它的名字我还没想好,要不就叫玉容丸吧,功效差不多,一个月一粒,能让肌肤莹润,眼眸流光。一旦停药,三天之内便容颜枯槁、头发花白,总之就是瞬间老得不成样子,然后死去。”

斓丹面无表情,伸手捏起,张嘴就咽了下去。

申屠锐一滞,苦笑着打趣道:“你倒真爽快。”

斓丹无声冷笑,只要她把债讨清,活都不想活了,还在乎是不是受制于他?“这也是葛大神医的杰作吧?他还是这么讨厌我。”斓丹又咽了口唾沫,“药配得这么难吃!”

申屠锐又被她逗笑了,“你还敢嫌弃他?天下第一名医,知不知道我为了请动他费了多少精神?”“第一名医?”斓丹不服气道,“我到现在还面瘫,手脚不听使唤呢!医术能好到哪儿去?”

申屠锐大笑,伸臂搂住她,把她圈在怀里,“不愧是丹阳!我这就把你的话告诉葛春,估计下次的玉容丸更要苦上几分了。”

斓丹耸了耸肩想甩开他,他搂得紧,她便没再动。

平凡的、只有头发好看的丹阳……不知道已经多少年,没有被人这样搂着了。

明知这个怀抱是来自申屠锐,她还是好喜欢;明知他不是真心的,她也贪恋这被笼罩住的安全感。

与虎谋皮,她的心里盘旋着这个词,可是……不管是萧斓丹,还是浮朱,今生哪还能得到一个真心实意的温暖怀抱?

从丧钟响起那刻,到断头台,再到乱葬岗……她都太冷了,太需要一个能容她暂安的怀抱,无论这个怀抱有多么虚情假意。

她心里的那场永不停歇的风雪,稍稍被阻隔,她想喘口气,休息一会儿,再继续踽踽独行。第十一章当面不识

斓丹微微晃了晃脖子,头上的金珠玉钏立刻叮当作响,斓丹看着镜中的自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她想自嘲,又觉得苦涩,再加上面瘫,笑容便显得莫名其妙了。即便这样,镜中人依然美得令人窒息,尤其着了宫装,越发妖艳美绝。

这么华丽贵气的装扮,她身为公主的时候竟不曾有过,如今沦为身份尴尬的女人,反而万金加身,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悲还是该叹?“请吧。”丫鬟彬彬有礼,却不卑微,她们的统一特点是不称呼她。

斓丹也习惯了,申屠锐的下人都如此另式另样,反正没一个正常人。

斓丹起身的时候有些费力,梳头打扮的时间太久了,腿都发麻没劲。头上的钗环重,身上的华服更重。出了房门,丫鬟又替她披上厚裘披风,她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马车依旧宽敞华美,申屠锐却不在车上,斓丹松了口气,也有了心情挑开窗帘,看看节日中的京都。

她病了几天,除夕已过,街上车水马龙,人们欢欣鼓舞,准备的是元宵佳节。街面已换了样貌,家家户户挂了艳红的灯笼,灯笼样式统一,应该是官府发放的,稍微富裕人家的门楼里额外多挂着其他样式的,也算是对朝廷的奉迎巴结。红色果然是装点节日的点睛之笔,前些日子笼罩在都城的悲凉之气一扫而空,青瓦白墙披覆着积雪,老成持重地衬托着河流一般的灯笼长龙。

斓丹看着人们的笑脸,比看见申屠铖穿着龙袍,看见申屠夫人端坐太慈宫成为太后更清楚地意识到,属于萧家的王朝真的覆灭了。

这么短的时间,人们就忘记了大旻,忘记了曾经的王族。

她又想起申屠锐说的那套“不在乎”的言论——文武百官不在乎主子是谁,只要升官有道、俸禄优厚;黎民百姓更不在乎谁是皇帝,只要安居乐业、歌舞升平。

甚至像斓凰、斓橙这样的人,享受了大旻至高荣宠,也不在乎。

可笑的是,她在乎。无宠无势,恩薄宠稀的丹阳在乎。心都纠起来了,好像那些黄土浅坑里升起汩汩怨气,聚集起来,击中了她。

车驾一路进了皇城,庆典设在两仪殿。

申屠锐笑吟吟地站在汉白玉的阶陛下,很多下车下轿的姑娘偷看他,含羞带笑地向他福身请安,他都礼貌疏远地回应,不见对那些名门千金有额外的青睐。

随侍掀起车帘,欲扶斓丹出来,申屠锐紧走两步,走上前来一把箍住她的腰,把她抱下车来。“真重。”他在她耳边含笑低语,“怎么生了场病还胖了?”

斓丹不想理他,稳了稳被他突然抱下来的惊慌心情,她的衣服有长长的拖摆,人下来了,衣摆还挂在车舆上,申屠锐拿起,细心地弯腰为她整理妥当。

斓丹从未这样被人瞩目过,感觉殿前所有人的眼睛都投注到她身上。即便她曾是一国公主,也快要受不住这样众多的注视。

幸好申屠锐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堂而皇之、毫不避讳地与她携手入殿。

她的座位被刻意安置在殿柱旁边,帘幕和柱子为她挡住不少视线,但是,斓丹还是感觉到,几乎所有人都在看她,直接的、装作无心的……各种各样的探究眼神,都集中过来。她参加过无数庆典筵席,无一例外的都成为可有可无的泯泯大众,这样的风头无两,生平还是第一次。

她看斓凰,斓凰也在看她,彼此目光森冷。

斓凰高坐在申屠铖一侧,本应属于皇后的位置。

她看斓丹不过是个倚仗美貌,迷惑申屠锐的卑贱女人。斓丹看她,各种情绪都搅合在一起,反而莫衷一是。斓凰不认得她了,她又何尝认识端坐高位,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的斓凰?

申屠锐被太后留在她的席上,与斓丹遥遥相对,他却顾不上看她一眼。

太后特意要仕宦之家的贵女们来她席上敬酒问安,挨个地介绍给年轻俊美的燕王殿下,甚至毫不掩饰地观察燕王殿下对贵女们的态度,燕王稍微流露出那么一点点的在意,太后立刻就含笑点头。

用意太明显了,斓丹的存在就显得卑微可笑,燕王迟早要娶一位出身名门的王妃。而她这个孤零零坐在角落的卑贱之女,再漂亮也不过是个玩物,无足轻重。

最初的惊艳过去,所有人便不再关注她了,这个殿里的人都和斓凰有相同的看法。皇城中,光有美貌是不成的,兼有尊贵身份和美丽容貌的幸运人,如斓凰、斓橙者,毕竟少之又少。

斓丹对初为太后的申屠夫人另眼相看了,多年闭门不出的她,竟是如此懂得宫廷官场的生存守则,不费一字一句就能把所有人摆在适当的位置。

放在心坎上的名门小姐,不屑一顾的卑贱媵女,后宫的无冕之主斓凰,就算身份再尊贵也不受她喜爱,至于那些前朝遗留的王妃们更是满脸嫌恶,半分情面也不留。

她就这样毫不掩饰地爱憎分明着,却也适度,这种准确的拿捏也表现在她对待两个儿子的态度上。

大晏皇室只有两位男丁。居中而坐的皇帝倒退而次之,置身事外地自酌自饮;太后身边的燕王却风光无限、万众瞩目,谁更得太后宠爱一目了然。

这形势让斓丹迷惑,太后明明是个玲珑七窍的人,却在皇权未稳之时这样偏疼小儿子,不怕为申屠锐招来杀身之祸吗?

大晏的谜团……她远远没有涉及核心。

歌舞琴箫一直绵延到傍晚,人们的兴致并未因此衰颓下去,反而益发高涨。

大晏沿用了前朝十五太液之庆,在元宵节的夜晚在外太液池畔悬灯万盏,与民共赏。入了夜,才是真正的精彩时分。

爱美的姑娘少妇们被宫女们引着,到早已准备好的宫室更换便服。少了宫装的等级限制,便装才是真正让她们费尽心思的装扮,一时间婀娜生彩、各具光辉。

申屠锐的丫鬟也为斓丹准备妥当。与其他少女的极尽装饰不同,斓丹只带了个翠玉镶嵌的步摇,衬着白貂锦裙,清冷得如同一朵落在松间的雪花。

申屠锐被太后管得紧,无暇与她说上一句话,在台阶下等着出发的时候,他扶着太后款款而来,隔着人群向她微微一笑。

跟在太后身后的是申屠铖,他也不着声色的、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斓丹的心像被针尖扎了一下,这转瞬之间的注目,比以往申屠铖久久注视她的眼神,多了说不清却感觉得到的东西。

是看绝美少女和平凡姑娘之间的区别。

再长久的凝视,也没有刚才那一瞬动人。

如果当初的丹阳有人喜欢过,被人用喜爱的眼神看过,申屠铖就骗不过她了。

斓凰没有循旧例走在申屠铖身后半步的位置,而是昂首阔步地与申屠铖并肩而行,台基两侧的石柱上点着灼灼宫灯,把周围照得亮如白昼,她和申屠铖在灯光中看上去越发容色倾城。

斓丹冷冷地看着,那两张没有情感的脸,深不见底的幽晦双眼,再精致的五官都拯救不了他们。

丑陋,凶恶。

在万千贵胄跪伏相送中,他们登上华贵无匹的御车,神色得意,可他们的每一步都踏在自己至亲的尸骨之上。

他们的意气风发让斓丹愤怒。斓凰也和她一样,参加过近二十年的太液之庆,此刻的斓凰有没有想过往年同行的父皇母后?

斓凰的得意,比申屠铖更不可饶恕。第十二章江山无情

这是大晏的第一个元宵灯庆,看得出申屠铖用了很多心思,也砸了大笔银子,无论规模还是彩灯的精巧程度都远超前朝。两条巨型的游龙灯在数百灯夫的操作下,翻腾盘旋在夜色和人群中光彩夺目、气势恢宏。所有人都跟随着龙灯的上下起伏惊叹尖叫,欢声笑语直冲天际。

平心而论,这场面真的很美。花灯组成了汪洋,欢闹的人群便是波浪,深幽的天空都被照亮了,水面浩淼的外太液池像一面镜子,把这个焕彩的世界倒映其中,在普庆台居高临下望过去,两个颠倒相邻的世界如同梦幻。斓丹沉迷了,美丽就是美丽,无关欣赏的人是什么心情。她也迷惑,搞不清数天前腐臭寥落的世界是真,还是眼前这个锦绣富丽的世界是真。这种迷惑她也有过,在悲苦凄凉中怀疑公主生涯或者是梦。她笑了起来,果然人生迷幻,真假难分,际遇也如上天戏弄。前朝玉堂花下眠,今日黄土垄中埋。到了明天……谁知道是如此绚丽的景色,还是黄泉的幽冥漆黑。

申屠锐走到她身边,默不作声地陪她一起看。

预热的庆典稍作停歇,龙灯潜伏落下,外太液池四角突然焰火齐发、五颜六色,把天河染亮。

人们在官吏的组织下,向普庆台三叩九拜、山呼万岁。

烟火明灭中,世界华丽到极致,通天彻地的万岁声,让人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膨胀,仿佛高耸的普庆台就是自己的身高,睥睨充塞视线的是蝼蚁小民。

斓丹正要叹气,却听申屠锐已经先于她长叹了一声,随即淹没在山呼之中,若非离得近,也听不见。

叩拜结束,庆典正式开始,歌舞杂耍一起开锣。这就是让心神不安的百姓瞧瞧,大晏的富足和安稳。

申屠锐看着欢腾的人海,说道:“真无情啊……”

斓丹忍不住扭头看他,他怎么会知道她心里的想法?

申屠锐微笑着,彩灯暖红的光照在他俊美的脸上,却让他微浅的笑容显得那么冷,“江山果真无情。其实你父亲、你萧家世代治理得不错。不过没人会记得的,这美艳山河尤其善忘。”

斓丹听了,忍不住讽刺地挑起眉,反问:“既然江山这么无情,你还想要?”

申屠锐笑容加深,洁白整齐的牙齿露出来,整个人显得十分光明磊落,“那也想要!”

一群人走过来,斓橙走在最前面,她的眼睛只看着申屠锐,一靠近就抱住他的手臂,整个人都挂上去,“锐哥,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申屠铖被恭嫔和敬嫔一左一右围随着,也缓缓跟过来,大家都换了普通的便服,想来是要微服出游。

斓丹觉得掩饰自己的不屑很困难,曾经的三王妃和九王妃已经如愿获得新帝的嫔位,心满意足,谄媚巴结。对于她们,真是连厌恶都是抬举她们。

申屠铖对她们的态度也是古怪的。如果喜欢,那就善待吧,可他冷眼相看,像在看两个跳梁小丑。既然这么瞧不起,那就赶出去或者杀了好了。可他还偏偏册封她们,让自己的娘亲都对自己声严色厉。斓丹不愿意过多地去想申屠铖,只不过越来越明白,自己根本没有了解过他,哪怕最浮皮潦草的表面。“走吧。”他招呼申屠锐道。

不等申屠锐答话,斓橙抢着说:“皇帝哥哥,今天你玩自己的去,你也不是没人相陪!锐哥要和我一起,我们早就约好了。”“是吗?”申屠铖笑容别有含义,他看着申屠锐问。“是——”申屠锐十分无奈,苦笑不迭地拉长调子。“嗯。”申屠铖点点头,“不要太晚,太后会担心。”

等申屠铖领人下了楼,斓橙才撇着嘴,用眼角看斓丹,话却是问申屠锐:“她呢?她怎么办?”

申屠锐挣脱斓橙的手,随即又被她抱住,他无奈皱眉,“她不去,我就不去了。再说……”他看了斓丹一眼,继续说道:“你要去见的人,有她相陪也方便些。”

斓橙听了前半句醋坛子早就打翻了,可后半句却又那么中听,她的脸色变来变去,终于笑嘻嘻地扯着申屠锐向前走,“就知道锐哥为我着想,这样我就不怕她的眼线了。”

走下普庆台的楼梯,因为申屠锐拉着她的手,显得格外长一些。

虽然斓橙走在前面,斓丹还是觉得她的目光透过申屠锐热滚滚地刺在自己身上。斓丹忍不住看了几眼斓橙的背影,双肩平端、脊背挺直,因为不高兴,走起路来一步一顿,脚步格外沉重,连发脾气都还像个不解事的娇蛮少女。她算是旻晏两朝最幸运的人了,是父皇疼爱的女儿,又是新帝呵护的妹妹,公主的身份之于她,是命定天生的,不必费半点心思,用半点手段。

她唯一的不如意,就是申屠锐不喜欢她。

斓丹又忍不住看了看因为多下两阶台阶而与她一样高的申屠锐,他为什么不喜欢斓橙?

申屠锐被她看得莫名其妙,眉眼一飞,丢了个调戏的眼色,斓丹只得皱眉转开头,这个痞子无赖的样子,斓橙竟然如此喜欢?

只带了两名侍卫和两名宫女,微服简从的一行人从普庆台围墙的后门出去,走过卫兵把守的小巷,一下子就汇入了人海之中。

人太多了,申屠锐加大了手劲儿拉着斓丹的手,严肃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示意她跟紧,不要走散。

斓橙也靠过来,紧贴着申屠锐,为了极力无视斓丹,就算不高兴也佯装兴致勃勃地给他指沿路比较出彩的花灯。

人群实在太凶猛了,如果不拉着手,走几步便会被冲散。

斓丹眼看着斓橙被几个拿着灯、笑着疯跑的少年撞得后退几步,瞬间被人潮淹没了。“快跑!”申屠锐非但没有回头去找她,反而拉着斓丹的手,也像那些少年一般跑起来,拐进一条灯影稍微稀疏的岔路,开心地笑个不停。

斓丹喘得厉害,停下脚步还得弯腰捂着胸口急促呼吸。

申屠锐看见了什么,说了句“别动,在这儿等我”,就跑没影了。

斓丹也不急,平复了呼吸,慢慢站直身子,静静环顾周围的灯和人。所有人都那么高兴,少年男女更是双双对对,灯光中互相看的眼神格外柔情蜜意。

往年的元宵灯庆,她都是跟着哪个哥哥嫂子或者姐姐姐夫一起游玩看灯,也有过像斓橙那样被故意抛开,孤单一人时她也伤感,可因为周围的人都欢欣愉快,她也就跟着高兴起来了。她曾格外期待今年的灯庆,因为她也有了一个能陪她看灯的人,她也可以像这些情侣一样,有个一边念灯上的谜语,一遍含笑相看的人。

她比以往任何一年更盼望元宵。没想到,今年的元宵竟是这样……

眼前骤然一亮,她被晃得眼花,不得不眯了会儿眼,才看清面前的兔子灯。

申屠锐提着灯,直直照到她脸上。他默默地看她,她也被他深邃的眼神擭住,傻傻地回看。

他弯了弯嘴角,明明是个微笑,却更像叹息,他的手低下去,把兔子灯塞在她手里。“还真有点儿想那个提着兔子灯的傻姑娘。”他转过身去,有些怅然,和死去没分别,那个纤弱瘦小、颤颤巍巍,提灯而来的傻姑娘,再也见不到了。

斓丹愣愣地提着灯,没有跟上他,眼睛突然就被泪水模糊了视线,除了雪天来祭拜她的二姐,原来还有人会想起萧斓丹。“干吗呢?”申屠锐走了几步,回头喊她,“快走,也该去和那个姑奶奶会合了,不然今天没法收场。”

斓丹轻轻吸了吸鼻子,生怕他发现自己流泪,低头时飞快擦了擦,才走上来与他同行。

斓橙气急败坏地站在拱桥桥头四处张望,侍卫和宫女脸色焦灼,又急又怕的样子。

还是斓橙先看见了申屠锐,先是一喜,随即泫然欲泣,跑过来捶申屠锐的胸口,一边哽咽一边抱怨说:“你去哪儿了?你怎么能这样呢?”

申屠锐被她捶得发疼,赶忙苦笑着抓住她的双腕,敷衍地解释说:“人多,一眨眼就不见你了。知道这里是必经之路,这不火速赶来了?”

斓橙不甘心地翻了他一个白眼,气哼哼地去拉他的手,发现他没有再牵着斓丹,顿时又高兴起来,眉开眼笑地拉着申屠锐蹦蹦跳跳地向前走。

斓丹也不去破坏,静无声响地提灯走在他们身后几步。第十三章难言寸心

在玉带河下游一个偏僻水榭等待的时候,斓橙有些不安,沿着岸边扶手走来走去,申屠锐坐在木凳上,被她晃得眼晕,却没开口让她停下来。

斓橙突然停步,回头担忧地问:“锐哥,会不会……她走不开身啊?”

申屠锐抬手整理了一下袖子上的风毛,不耐烦地说:“不会,特意嘱咐东门今夜加强巡防守备,他不可能在家。”

斓丹听不懂他们的话,只站在一旁出神地看着那个蜡烛即将烧完的兔子灯。

斓橙的话题很快又绕到她身上,“一会儿人来了,她在这儿不方便,让她到那边下人们待的地方去。”她用下巴点了点斓丹,顺便又翻了个白眼。“她不是下人。”申屠锐淡淡地说。虽然没发火,但也明显很不悦。

斓丹觉得尴尬,也不想掺合在他俩的矛盾中,正准备起步走出水榭,就听斓橙又说话了。“我和二姐见面,也是事关生死,至少不该让一个外人在这儿碍事!”

斓丹双腿一沉,人也微微晃悠了一下,二姐?斓蓝?“你要是对我的人信不过,那好,我们走。”申屠锐利索地站起身,斓丹还没动呢,他已经两步快走到水榭边了。“锐哥!”斓橙又气又恨,还无可奈何,只得拉住他软语相求道,“好了,好了,就留她在这里吧,锐哥别生气。”

申屠锐虽然没有说话,还是顺着她的拉扯又坐回原位,斓橙曲意讨好,觑着他的脸色说:“我知道你也是为我着想,万一被人看到,也可以多个理由推脱。”

申屠锐懒懒地“嗯”了一声。

一盏单薄的小提灯在夜色里匆匆而来,人都聚集在外太液池,这个背静的河畔别无他人,显得格外静谧凄清。

来人走到近处,斓丹才看清的确是荆钗布裙的二姐斓蓝。夜色似乎陡然浓重,整个世界氤氲一片,河水的粼粼波光突然扩大了很多倍,原来……是她哭了。

和那个雪天一样,瘦弱的姐姐孤身一人,神色悲苦却又坚强地踯躅而来,她手上的孤灯并未为她照亮多少前路,然而她却走得义无反顾。这个身影,给斓丹无法言说的抚慰,姐姐就好像是她的灯一样,虽然并不光亮,却暖暖地映照着她。

斓橙迎了过去,拉着她的手,两人都垂下泪来,进了水榭也一时相顾无言。

斓丹的脚也无法控制地动了动,终于还是远远地看着河边的那对姐妹。她也想像斓橙一样,与姐姐抱头痛哭,可是莫名的恐惧,却让她只能默默地观望。

这时,申屠锐轻轻地叹了口气,斓丹觉得他的神色不像是怜悯她的隐忍,更像是失望。

所有的人都让她越来越迷惑,原来她看人的本事这样差。申屠锐不是应该害怕她承认自己的身份与姐妹相认吗?这样他会很危险,他的计划、他的野心不就都暴露了?

过了这阵难受,斓蓝才打量了下水榭里的其他人,看见申屠锐皱皱眉,眼里有复杂的情绪交缠。斓丹也被她看了好几眼,但是毫无情感,只是礼貌地点头笑笑。

斓丹难过得不敢看她,更别说回应她。

斓橙见斓蓝欲言又止,连忙宽慰她说:“这里都是信得过的人,姐姐,放心说话。”

斓蓝仍心存犹疑地点点头,还是定不下心。

斓橙心疼地摸了摸二姐身上简薄的棉袍,恨恨道:“那个混蛋还敢这样对你!看来是教训得还不够!”

斓蓝急起来,连连摇头,“橙妹,你千万不要鲁莽行事!”

斓橙气得咬牙,“我知道,他是受了斓凰的指示,恨不能折磨死你!”

斓蓝的眼中出现了一种超乎寻常的睿智,冷漠地嘲讽着,“我越是不反抗,她越是放心,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想让我死,不然要我命,对她来说易如反掌。父皇母后她都杀了,更何况是我。”

斓丹仔细地听着,明白了姐姐说的“她”是谁。

斓蓝叹了口气,“可能,她的名字起得不好,凰——她太心高气傲了,万事她都是要占上风的一方。她明知父皇也是为了她好,就因为一个重汶,竟然掀起这样滔天的波浪,连萧家的天下都葬送了。”

斓橙听了,鄙夷地一哼,“也许她根本不是为了重汶,而是父皇违了她的心意,她就要自己站到拿主意的那个位置去!真可怕!”她别有深意地看了申屠锐一眼,“也许有一天,时机成熟了,她就要站到那个独一无二的高处去,连个傀儡都不想要了。”

申屠锐一直倚着栏杆看远处的灯,似乎没听见斓橙的话一样。

斓蓝握住斓橙的手,担忧又爱惜地摩挲着,说道:“橙妹,以后不要再来见我了,我怕斓凰知道了,对你不利。”

斓橙瞪眼嘴硬:“她敢!”说完这句,她也沉默了,因为斓凰真的敢。就像她自己说的,可能有一天斓凰连申屠铖都要杀,更何况她了。她从腰里摸出了一包银票,塞到斓蓝手里,“二姐,这个你藏好,万一邓充那个畜生对你实在太坏了,你就逃走吧。”

斓蓝羞赧一会儿,还是把银票接过来放在怀中收好,又紧紧捏握住斓橙的手,沉痛地说道:“我还在其次,你可千万要小心!对于斓凰来说,我们每一个活着的萧家人,都好像是她作恶的证人一样。”

这句话像一道猛力的拳,打得斓丹抖索了一下,差点摔倒。“她肯容忍咱们活着,一定有重要的原因。她不杀我,是怕朝中众臣觉得她太过恶毒,也是因为我并没有威胁她的力量。可你不同,你是当朝长公主,她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你,忖度你,你更要顺从她,不要和她对着干。”

一席话说得斓橙眼泪汪汪,又无话可答,唯有回握姐姐的手,让她放心。“所以,再也不要冒险来见我,也不要与我有任何联系了。放心……”斓蓝哽咽道,“姐姐会照顾好自己的。”

斓丹不得不把脸转向水榭外,她怕她们看见自己满脸的泪水,她生怕自己哭出声,拼命忍住。

斓蓝走了一小会儿,申屠锐才领着大家离开水榭。离开只有一条路,斓蓝那盏小灯飘飘忽忽,就在不远处。

斓丹无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想多看看姐姐的背影,申屠锐并没阻止她,斓橙也有意甩开斓丹,故意放慢了脚步,拉着申屠锐东拉西扯,侍卫宫女自然跟着他们。

斓丹离他们越来越远,孤身走在前面,眼睛只向前看,脚步都虚虚晃晃的。

过了小桥,人多了起来,斓蓝混入人群,斓丹不得不走得更加近一些才不致失散。

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斜刺里从小巷钻出来,目标明确地向斓蓝走去,一只手还异样地按在腰部,像随时准备拔刀。

斓丹想起刚才的对话,会不会是斓凰发现斓橙私下看了二姐,要狠心下杀手了?

那个男人已经走到斓蓝身后,甚至一只手都搭住斓蓝的肩膀——斓丹太紧张了,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一片,只有那个男人扣住姐姐的肩头,用蛮力把她的身体扭转过来,异常清楚。“不!”斓丹尖叫,不顾一切地大声嘶吼,疯了一样冲过去,扑向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正用力扇了斓蓝一耳光,没防备背后有人撞过来,斓丹整个人都蒙的,力道奇大,竟把那个男人撞得向前冲跌了几步。

等他稳住身子,回头看时发现袭击自己的不过是个纤弱的女流之辈,顿时气焰又高涨起来,噔噔两步就冲到斓丹面前,狠命推了她一把。

斓丹哪经得住他这一推,重重跌在石板路上,已经熄灭的兔子灯也被甩飞出去。

男人犹不解恨,抬手想扇斓丹,被斓蓝哭喊着拦住。

斓蓝的脸已经红肿起来,嘶声喊道:“邓充!她只是个过路的小姑娘,你不要打!”

邓充哪里会听她的话,抬起脚把她踹到一边。

斓丹“啊”地惨叫起来,好像那一脚是踢在自己身上,原来这个打女人的畜生就是二姐的丈夫!他一直这么折磨二姐吗?踢在斓蓝身上的那个闷声,快把她的心都撕裂了。

邓充狞笑,“我还没打你呢,叫什么?”一拳挥下来,却被一把刀鞘挡住,然后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整个人被踢飞了出去。

侍卫格开邓充后便退下了,申屠铖缓缓走过来,蹲在斓丹面前,看了看她因为惊恐而捂住脸颊的双手,被邓充一推,在粗糙的石地上蹭破了,伤倒不重,只是血淋淋的,沾在玉润的脸上,格外触目。“吓着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轻轻问。

斓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看着看着,突然惊恐地大哭起来,边哭边向后退,披风脏得一塌糊涂。

申屠铖皱眉,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慢慢地站起身,看着那个把他当洪水猛兽的女人。

申屠锐这时才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走过来,摇摇头,好像觉得斓丹很丢人似的,“这点儿小事就吓成这样,真是没出息!”

他向申屠铖抱抱拳,叫了声“大哥”,申屠铖自然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带着侍卫转身离去。

申屠锐无声地叹了口气,才过来拉斓丹,也被她蹭了一手的血。

斓橙早就扑过去对着邓充连踢带打,咒骂不绝,邓充自然认得她,忍气挨打,心里惴惴地想着刚才皇上出手阻止,会不会因此嫌恶了他。

虽然大家对邓充都极其厌恶,却也不好多说。申屠锐拉着斓丹的手,冷冷看了一眼被斓橙扇耳光的邓充,举步离开。“等等……”斓丹刚才又哭又喊,嗓子哑了,声音格外小,“我的兔子灯。”

申屠锐神情一软,帮她四下看,终于看见在街边已经破扁的残骸,他轻捏了一下她的手,“都坏了,回头我再给你买。”第十四章萤火之光

申屠锐等斓丹收拾好才走进寝室,她刚沐浴完,头发还湿漉漉的,看见他进来,腾地从地上蹦起来,倒是一点儿都看不出瘸了。

她拉住他的胳膊,眼睛里充满惊恐,直直地仰着头看他,申屠锐以为她是被邓充的凶残吓得一直没好,没想到她突然泪如泉涌,说:“你让我做的事,我做不了!”

她激动起来,重重向后退了一步,喊得太用力了,腰都弯下来。“我根本不能面对他!他看我的时候,我很讨厌!从骨子里讨厌!而且,我也害怕!他太可怕了,明明要吃人,却还能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他就好像是一个住在漂亮壳子里的恶鬼,而且还是个虚情假意的恶鬼!”

在今天以前,她并没这么厌恶申屠铖,他是个野心家,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可是,他又用那种明明是诱惑,却装作淡漠的眼神看她。以前,他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丹阳公主,勾去了她的心,害死了她。现在,他又用这样的眼神看浮朱,就好像是一个套路,他并不为施用对象费一点儿心思,怎样开始,怎样发展,怎样结束,就像早起吃饭、天黑睡觉一样,只要循序渐进就可以了。

她以为她是唯一一个被他欺骗、利用又杀害的女人,根本不是!她连这个殊荣都没有!他怎么对待丹阳,就怎么对待浮朱,甚至……同样对待她的三嫂和九嫂,如果不是与他有所默契,她们也不可能毫不犹豫地抛弃丈夫,甚至要求申屠铖杀死他们,她们也不可能进宫。

斓凰和申屠铖或许还算平等,他们互相利用,可剩下的那些女人呢?

全是他冷眼相看,已抛弃和还未抛弃的玩物。

她没办法与他周旋,更受不了与他有所苟且!甚至连和他说句话她都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

申屠锐冷冷地看着她。

斓丹又哭又笑,豁出去破罐破摔,头一仰,手一摔,“对!没用的人就得去死,你让我去死就好了!我又不是没死过!我宁可死,也不想再接近申屠铖!”

申屠锐听后眉头一拧,满脸的气恼和厌恨,转身就走了出去,重重地摔上了门。

斓丹累了一天,又经历了夜晚的大起大落,冲申屠锐大喊一阵后竟然极其痛快,人都脱了力,就地瘫下去。她冷笑地闭上眼,能不能活到明天她根本不想理会了。

她就这样胡乱躺着,时睡时醒,人都迷迷糊糊起来。

外面的天渐渐亮了,她睁眼看了看,又闭上,说不定一会儿就有侍卫冲进来,把她拖出去一根绳子勒死,或者一刀砍死,管他呢!

门开了,脚步轻轻袅袅的,是丫鬟们。

斓丹不动,她们也不叫她,只是走过来,拽起她强行洗脸漱口,两个细瘦的丫头力气还挺大,给她换衣服的时候,掐得她肩膀直疼。

昨天她惹她们的主子不高兴了,所以丫鬟虽然还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样子,但下手的轻重让斓丹明确地知道,她们也不高兴了。

梳头的时候,斓丹都怀疑她们要把她的头发拽掉一绺。

和平日的极端奢侈不同,今天给她穿的是普通棉袍,不至于太简薄,但确实很平常。

丫鬟退出去,申屠锐就走了进来,他倒还是锦衣华服,只是比平时素淡一些。他的脸色很难看,仍旧很生气。斓丹坐在镜子前也不理他,他用脚尖踢了她的腿一下,“起来,跟我走。”他冷声呵斥。

斓丹梗着脖子,“要杀就杀,和你,我哪儿都不去!”

申屠锐估计被气得一时说不出话,脚动了动,斓丹觉得他要狠狠踹她了,就像邓充踹二姐,心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到底有些胆怯。

还好,他终究忍住了,像抓小鸡一样一把把她提起来。“我什么时候把你惯得这样了?”他喝问道。斓丹觉得自己走路的时候脚尖都没沾地,不是走出去的,是被他揪出去的。“不去!我哪儿都不去!”昨天的痛快劲让她留恋,反正都豁出去死了,她一路尖叫。

申屠锐脸都青了,把她扔上小车的时候用了八分力,斓丹觉得自己是飞进狭小的车厢的,撞到车后壁还反弹了一下,可见申屠锐的怒气之盛。

他掀着帘子瞪她,阴森地恐吓道:“路上敢费半句话,我就抽你十鞭子!”说着,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拿上了个细小的马鞭,刷地一挥,抽在斓丹胳膊上,隔着棉袍都一阵辣痛,斓丹嘴一瘪。“不许哭出声!”申屠锐仍旧凶神恶煞,用鞭子指着喝问道,“想死?没那么容易!疼不疼?”斓丹本来还想硬气一点儿,可在他凌厉的眼神和凶恶的语气催逼下,不自觉地点点头,眼泪还流出来了,最可恨的是还真没敢哭出声。

申屠锐瞧着,脸色僵了僵,眼神居然还闪躲起来,重重甩下帘子,瓮声瓮气地说:“这才用了多大点儿力!再敢冲我嚷嚷,一鞭子把你抽成两半!”

走了不长时间,车就停了下来,申屠锐还负气,叫侍卫去搀斓丹下车,自己背着手站在一户人家的门边。

斓丹疑惑地打量着这个寒碜的民居小院,不知道申屠锐带她来见的是什么人。侍卫敲了敲门,里面熟悉的声音应了一声。

斓丹瞬间僵住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木门,直到二姐从里面打开。

斓蓝谨慎地向外看,直至看见申屠锐,神情才略略一松,垂头让开路,向他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申屠锐目不斜视地昂然入内,也不招呼斓丹,斓丹也不用他叫,挺尸游魂般两眼发直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斓蓝对申屠锐是礼貌而戒备的,等看见了斓丹却一下子露出亲近的神色,关了门立刻拉了斓丹的手,担忧又感激地问:“姑娘,你没事吧?”

斓丹的手因为擦去一层皮,包了纱布,斓蓝心疼,抱歉地捧着看:“都是因为我!这么漂亮的手都摔坏了。”

斓丹哽咽着说不出话,既难过又觉得很幸福,不管以什么身份相见,终于能和姐姐这般亲近。她使劲摇头,半天才沙哑地说了句:“不疼,已经快好了。”

说着已经走进堂屋,只有斓蓝一人在家,邓充大概当值去了。斓丹趁姐姐倒茶的工夫,细细环视了一下她的家,父皇在的时候,邓充是正五品的宁远将军,在枢密院供职,深得文悦侯的赏识,似乎祖上还相互有些渊源。文悦侯不仅是兵权在握的重臣,还是大公主斓青的公爹,算皇上的亲家,有了他的举荐,父皇就把二公主下嫁于邓充了。

由于邓充的官职在众多驸马中不算高,人也长得一般,个性还不随和,斓丹与他并不太熟悉。也可能正是因为与皇族其他人的疏离,才让邓充在这场倾巢祸事中保全了自己。也仅止于保全吧,能住这样的小院,一定被贬得厉害,将军肯定是做不了,这股怒气自然就全发泄在妻子身上了。

斓丹的视线又落回到姐姐红肿的脸颊,心里一阵绞痛。“今天来,只是看看邓充有没有继续为难你。”申屠锐平淡地开口。

斓蓝放下茶杯,苦笑一下,“是斓橙托你来的吧?帮我转告她,我一切都好,他……也不总是这样,昨天大概是因为我擅自冒险,他怕招来祸患,才特别生气。”

申屠锐冷冷一哼:“这样的男人,不提也罢。”

斓丹不无感慨,斓橙从小就个性很强,因为受宠惯了,有些刁蛮跋扈,嘴上也不饶人,经常让人下不来台。没想到这样的孩子,竟然会细心眷顾落难的姐姐,比平常那些亲亲热热的人赤诚得多。“我也和斓橙一样的看法,实在忍不下去,就先南下隐姓埋名。斓凰那里有我和斓橙,邓充现在不过是个昭武校尉,根本没能力四下抓捕你。”申屠锐撇了下嘴,不屑道。

斓蓝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凄凉地笑了笑,“你们不要以为我从公主沦为平民很难堪,整个萧家里,我不是最惨的。当初那些皇子公主,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他们的苦比我深得多!”

斓丹一下子没忍住,哭出声来。斓蓝也流下了眼泪,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这段话很悲惨,所以斓丹哭泣她并不觉得奇怪。申屠锐自然觉得平淡无味,面无表情地听着。“我总是还怀着一线希望——将来时局稳当,申屠铖和斓凰不再忌惮萧家人,或许会像对待我一样,为表现他们的宽仁,赦免那些流放蛮地的亲人们。一旦有那么一天,他们回到鄄都……再物是人非,也能有个落脚吃饭的地方。”

斓丹用袖子掩着脸,怕自己哭得太丑,也怕显得太动情而引得姐姐怀疑。“就为这?”申屠锐看了眼斓丹。“也太虚无缥缈了,你就为了别人,忍受这样的生活?”他故意说得不能理解,“你现在自己都朝不保夕,还为那些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回来的人,或许可能都已经死在边疆的人,这么熬下去?”

斓蓝听了脸一沉,有了几分火气,冷然道:“萤火之光再微弱,也能照亮一小块地方,我们萧家人江山都丢了,就只需要这一点点的地方栖身存活下去。我既然活着,就要努力支撑,让他们看见这一点点的亮光。”

申屠锐眼中有了敬佩之色,点了点头。

回府的路上,斓丹始终在想二姐说的萤火之光,比起二姐,她太自私了。她不是曾经立志要把哥哥们安葬得好一些么?就因为对申屠铖的恐惧和厌恶,她就把这些都抛在脑后。她为丹阳公主时,起了弑父之心,枉为萧家人;成了浮朱,也没担负起萧家遗孤的责任,更遑论向斓凰讨还血债。

入了府,申屠锐并没立刻让她回房,“陪我走走?”他的脸色平和了很多,怒气也消散了。

斓丹也觉得心里烦乱,想吹吹冷风,于是点了点头。

申屠锐领她走上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侍卫和丫鬟都没有跟过来。两人走了一会儿,便看见一片梅林,红梅白梅间错,虬枝繁花,极有韵致。“我知道,你的懦弱是为了在宫里自保才养成的。”申屠锐看着梅花,平静地说道,“你觉得自己相貌平庸才导致了无宠无闻,可你想过没有,你不仅容貌平庸,心性更平庸!”

这话太毒了,蜇得斓丹的内心剧烈颤动,人都站不稳,向后退了半步。“你觉得自己不出众,就安于自己的不出众,你努力过吗?为自己争取过吗?听信了申屠铖的鼓动而毒死你爹,可能是你唯一的努力,结果因为缺乏经验和头脑,还是被利用了。”他呵呵笑起来。她一生最惨痛的遭遇,到了他嘴里,像是一场游戏。

可偏偏他说得那么对,让她连半个字都反驳不了。“其实我倒很欣赏斓凰,敢想敢做,够毒够狠。你这个替罪羊天天在这儿要死要活地自责,她那个亲手毒死父亲的人却没半点悔意,大权在握,风光得意。别说自责了,她都不怕她父母的冤魂来索债。你只看见了她的成功,可你没看见,她为了这成功,不计代价地付出了什么。”

他伸手摘了朵红梅,细细看花。“现在你不一样了,你的脸,胜过了天下九成,好吧,自信点儿说是十成女人,可你的心……”他收了笑,冷冷地审视她,像在宣判,“还是那么平庸。”

斓丹只能听着,拳头越攥越紧,不是生气,是愧悔。“所以,你还只是个平庸的女人。”

斓丹缓了一小会儿,才深深吸了口气,太凉了,扎得她胸口都疼,“我该怎么做?”

申屠锐转着手里的花,“倒不急着去接近申屠铖,以你现在的智慧心性,就算去了也完成不了我给你的任务。你应该先练心。”“练心?”她讷讷地问。“对!颠覆自己的想法,越是阻止自己去做什么,就越去做什么,彻底抛弃过去那个平庸懦弱的丹阳。”

她出神沉思。

申屠锐等了一会儿,说:“回去吧,冷了。”

她突然跨前一步重重搂住他,申屠锐一惊,手里的花都掉在雪地里。斓丹搂得他那样紧,他觉得胸闷,脑子也一片空白,人像一截细高的木桩,两只胳膊只傻傻地垂着,忘记去回抱她。“我不想谢你。”她轻轻地笑起来,脸贴在他胸口,“所以,谢谢你。”第十五章步步有心

斓丹好几天都没见到申屠锐,不知道他是真的忙,还是恼她那天的唐突。

外面一天天暖起来,阳光比冬日里明晰清朗,雪也融化殆尽,只剩一园好像明天就要长出青草的湿润泥土。

斓丹喜欢晒太阳,总把连通小园的两扇木格推开,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带着春寒的风便也跟着吹进来。

申屠锐走进来,看见两扇大开的拉门,不赞同地“啧”了一声,也不管斓丹的意愿,走过去亲自关拢。他转回身直面她的时候,斓丹已经稳住了自己的一丝心慌,想要好好相处,就得当那些尴尬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她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为了显得自己不心虚,还抬眼看他。

申屠锐没想到自己一转身就撞上她的眼神,她既不生气也不高兴,就那么淡淡地直视着他,竟然让他一时觉得有些压力。“还冷着脸呢。”他心里很不甘,怎么是他不自在了呢?没话找话地说,“你的面瘫还没好?”他心怀恶意地质疑她的面无表情。“嗯,没好。”她倒也答得大方。

他又没了话,刚盘腿坐下,一个丫鬟就进来通报说有人来访。

申屠锐本就心情转阴,听了更不高兴,语气也严厉起来,“不是说了,谁也不要来——”打扰两个字还没出口,他就很后悔了,暗恨失言,觉得在斓丹跟前更没面子,于是寒着脸止住。

丫鬟没有怕,反而眼睛都急得说话了,看着申屠锐眨了两下,支吾地说:“是——那位。”

申屠锐想了想,嘴角冷谑一勾,“是她?当朝贵主?”

丫鬟没想到他并不避讳斓丹,神色微微一异,随即低头屏息,静听他的指示。

申屠锐起身走了出去,丫鬟本已跟他出去,不一会儿又折返,进房来先检查了一下拉门有没有关严,才嘱咐斓丹道:“千万不要出声。”

她说得凝重,斓丹谨慎地点点头。

丫鬟看了,满意地走了出去,把房间的门也仔细关好。

斓丹坐着不动,琢磨不透斓凰怎么会来申屠锐的私宅?难道他们俩也有什么交易不成?她不自知地咬住嘴唇,现在细想申屠锐夸斓凰的话,恐怕不那么简单。“好了,就在这里说吧。”

申屠锐不咸不淡的声音从她房间墙外传过来,斓丹房间的构造与众不同,一面墙是拉门,直通小园,另一面墙外有一架檐廊,是从大花园通过来的,却齐着墙沿阻断了,并不能从檐廊直接进入小园。斓丹散步的时候发现了这个问题,还觉得很奇怪,檐廊在此断绝,要进房间的话,还要绕到房子的另一侧,岂不是很不合理?可是听到申屠锐和斓凰交谈的瞬间,斓丹就理解这个设计了。

站在檐廊尽头,眼睛看的是高墙里小巧的花园,周围有人无人一目了然,墙上无窗,仿佛这里是个倚隅外望的安全死角。

理解了檐廊的阻断,斓丹又被这个设计搞糊涂了,拐角的墙上就是两扇薄薄的拉门,交谈的内容,在她的房间里听得清楚明白,这又是什么道理?

斓凰没有立刻说话,斓丹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了解了她的心机,就好像看见她在四周打量,确定是不是真的安全隐蔽。“锐……”

斓凰一开口,斓丹心里就一梗,低低的语调,怎么听怎么暧昧。且不说申屠家和萧家是什么样的关系,就说现在,申屠锐好歹是她小叔子吧?斓橙追申屠锐追得那么紧,也没用这样的语气叫过申屠锐啊!“我收到密报,我五哥从流放地跑了。”斓凰郁郁道。“萧秉文跑了?”申屠锐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轻笑了一下,有鄙夷,也有事不关己。“你笑什么?”斓凰有点儿急,偏偏这质问里还有那么点撒娇。“我笑你有麻烦了。”申屠锐还是像块滚刀肉。“锐,我只能来找你,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斓凰竟然也有放下身段哀求的时候。“嗯?亲自去杀了萧秉文?”申屠锐又笑起来,似乎为自己的幽默扬扬得意。“申屠锐!”斓凰跺脚了。“好——贵主。”申屠锐忍笑,拉长调子的腔调简直就是个花花公子,“请说,请吩咐!”他好像拿斓凰没办法,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申屠铖正盼着他出逃呢,可以名正言顺地追杀他,以绝后患,我希望你接下这个任务。”斓凰有点儿急,没再和申屠锐说那些撩撩拨拨的话,直奔了主题。“嗯。”申屠锐痛快应承。“你一定……放他走。”斓凰顿了一下,语气又转为哀求,“他被流放到北边,要逃亡肯定是去北漠,出关的夜梁城守将是申屠铖的心腹,没有你的帮忙,五哥是决计逃不出去的。”

申屠锐这会儿倒是久久没答话,半天才不解地问:“斓凰,让他死,难道不好吗?”

斓凰听了,突然语调就转高了,显得很激动,“锐,你是不是怀疑我?我对你的承诺是绝对不会变的!五哥是我们萧家唯一剩下的男丁,他一死,萧家这条脉就断了。我的罪孽已经太深重了,不想再穷凶极恶!再说,我如果生下男孩,有了皇子,又有了你的帮助,我不需要为自己再留什么后路!更何况,五哥如果真有翻身回朝的机会,最想杀的人就是我,我如今想留他一命,也是我对列祖列宗愧疚的极限了。”“好了,好了,我问一句,你就急了,这样对孩子不好。”申屠锐轻描淡写地应付她的信誓旦旦。“放心,这件事我会办妥当的。”

斓凰松了口气,“我不便久留,很多话……我不说,你懂。”

申屠锐“嗯”了一声,“我也不便相送,保重。”

斓丹还在出神,申屠锐已经从正门那边绕过来,进了屋,身上带了股淡淡的香味。斓丹暗自皱了皱眉,转过脸去。

申屠锐坐下来,抿嘴笑,问她:“说说,怎么看这个事?”

斓丹捏手指,觉得这是申屠锐的测试,她想了一会儿才认真答:“她和申屠铖互相掣肘,互相防备,而且……没想到斓凰还会顾及萧家最后那点儿血脉。”

申屠锐听了,愣了一下,像听见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笑得太厉害了,侧倒下去,忍不住捶地。

斓丹气鼓鼓地看他,不知道她的话哪里好笑,让他笑成这副德行。

他笑了一会儿,平复后,双手枕头,惬意地躺在地板上,享受地龙的热气。“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斓丹打起精神,准备仔细听他说话,结果他说:“你说得对,葛春的手艺的确是不怎么样。他给你改头换面的时候,怎么不顺带治疗一下你的脑疾?”

她的脑疾?斓丹想了一下才回过味来,他在取笑她傻!

申屠锐还笑得那么开心,斓丹气得要死,看见身旁一盘洗净的苹果,抓起一个就去砸他。申屠锐轻松接住,坐起身,笑眯眯地啃起苹果,还生怕气不死她地道了声谢。“我问你,你的哥哥并不少,为什么只剩你五哥还活着?”他边吃边说,很轻松地和她聊天。

这个问题斓丹真的回答不出,萧家有皇子九人,太子被杀是顺理成章的,三哥和九哥被妻子所害也算理由清楚,可那些根本没什么实权的皇子,如二哥四哥也死了,野心勃勃的五哥却还活着。申屠铖不是心慈手软的人,要向天下人展示仁慈宽厚,也应该选那些对他毫无威胁的人吧?“你说!”她瞪着他,怕他再笑话,干脆不答了。“萧秉文有夺嫡之意,这你总知道吧?”他戏谑地看她,斓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现在我哥有兵,你姐有臣,可以说在朝堂上分庭抗礼,甚至贵主殿下还更胜一筹。”他又向她丢了个你懂不懂的眼神。

斓丹哼了一声,斥责他:“要说就好好说,眉来眼去的干什么?”显得很不正经!“你都面瘫了,怎么眉来眼去?”申屠锐看着她的脸嘿嘿坏笑,看斓丹转身背对着他,像是真生气了,才整肃了口气,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想过斓凰为什么是贵主,而不是皇后吗?”

斓丹背对着他,竖着耳朵听,他扔出这个钩儿又不说下去了,她只好恨恨地转回来,又气又无奈地吼他:“说啊!”“斓凰不想,申屠铖也乐得顺她的意思,他们俩现在睡在一起,吃在一起,却时时刻刻在争夺彼此的筹码,谁先得到了大头谁赢,另一个人就得死。斓凰怕申屠铖兵行险着杀她,所以不肯名正言顺地做皇后,勾搭着我,一来震慑申屠铖,让申屠铖的注意力转到我身上,她的孩子就更安全了。二来是压一宝在我身上,万一我真逼宫自立,她还是大晏的贵主。”

斓丹脑袋开始嗡嗡响,一片凌乱,如果有这么多弯弯绕,申屠锐也看穿了斓凰的算盘,那就……不会被她迷惑,真的喜欢她了吧?“她还是不放心,所以压了第二个宝在萧秉文身上。你以为萧秉文真有能耐自己从流放地的守将眼皮子底下跑出来?若真有一天我和我哥都不顺她的意了,她就打开北疆大门,放北漠人进来,拥立萧秉文为帝。之所以萧秉文没死,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萧秉文志大才疏、大愚若智,而且还不要脸,就算知道当初大旻倾覆、父母被杀是斓凰所为,他也不会在乎的。只要斓凰能帮他,他还会喜滋滋地和斓凰结盟。”

斓丹缓缓垂下头,是的,斓凰把所有人的价值都谋算得清清楚楚,五哥就是这样的人。“我还是佩服她的。”这句话申屠锐说得发自真心,“她这样机关算尽,不过是为了她的孩儿,为母则强,我都不忍太过厌恶她。”“嗯……”斓丹低低地应了一声,泄气地说,“与她相比,我的确有脑疾。”

申屠锐扑哧笑出来,忍笑不迭地说:“你还敢和她比呢?你连我的秋月都比不上。”

他的秋月?“秋月是谁?”叫得那么亲,难道是哪个丫鬟?

申屠锐淡然道:“等等,我这就叫来。”他高声对门外说,“叫秋月来。”

不一会儿,一只大黄狗呼哧呼哧地跑进来,亲昵地蹭申屠锐的胳膊,申屠锐抱着它,给它顺毛,用下巴点斓丹,“秋月,叫姐姐。”

斓丹“腾”地站起身,一脚踢翻那盘苹果,指着门外:“你!还有你的秋月,都给我滚出去!”第十六章有事相求

虽然到了春天,风还是有些冷。丫鬟拖着斓丹走了好一会儿,斓丹觉得自己都要透心凉了。她一说今天就走到这儿,回去吧。丫鬟便义正言辞地说她需要多走动,疏散气血。斓丹渐渐不怎么怕申屠锐了,但很怕他的丫鬟们,一个个老气横秋,比宫里的教引嬷嬷还严苛。而且她们还不爱说笑,最多也就双十年华,不正该天天嘻嘻哈哈的吗,她们却都整天板着脸,没用的话一句也不说,就连斓丹问她们的名字都不答。

申屠锐的燕王府不大,佣人护卫也不多,虽说各处景致不错吧,半个时辰也足够转两圈了,斓丹再次表示不想走了,要回房时,冷傲的丫鬟竟然点头答应了。

回去要经过垂花门正对的内宅主路,正瞧见申屠锐下朝回来,身上的官服还没来得及换。

他也看见了斓丹,爽朗一笑,徐徐走了过来。他很适合戴冠,黑发雪肤衬着样式各异的金冠玉冠,极其华美风流。大晏冠服崇尚庄重,朝服尤其繁复,锦衣高冠玉带华裳,他穿在身上,气势凌厉了许多,倒把平时那种俊俏风情冲淡了。“皇上已经下旨,要我出关追捕萧秉文,大概三天后动身。”他平平常常地甩出这句话来。

斓丹心里却翻起了一个大浪,想让他带着她一起去的话都到了嘴边,却少了那么点儿力气说出口。“哦。”她胡乱应付了一声,“那……要多长时间才能回来?”

申屠锐淡淡地看着她,“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他平时话挺多的,今天却只肯答,还答得很简约。

三个月?半年?

斓丹焦躁起来,他不在京中,这小小的燕王府,未必能让她安稳躲藏,她又想起申屠铖看她的眼神,心里又恶心又着急。“我先更衣梳洗一下,回头一起吃饭吧。”申屠锐笑笑,昂首挺胸与她擦肩而过,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说的话,又被他岔开了。

还好,晚上能一起吃饭,她有的是机会。斓丹长长吁了口气,心情还是没能稍微轻松一些。

燕王府的饮食也很有特色,从来没有山珍海味、满眼盛馔的情况。申屠锐和她两个人,就在小矮桌上放了六个家常菜,两人在软垫上盘膝而坐。

申屠锐吃得香,也不说话,看都不看她一眼。斓丹用筷子点着碗里的米饭,觉得都无从开口。“那个……”她放下碗筷,含含糊糊地开了个头。

申屠锐夹了一筷子鱼,正仔细地挑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斓丹又蔫了,从小到大她没出过远门,最远就是去避暑行宫。斓凰和父皇去过江南,和太子去过山阴,大旻江山最美丽的地方斓凰都去过。她羡慕得要死,又被皇城的高墙圈得烦透,就大胆地向皇后娘娘请求,能不能与斓凰同去洛州。她也是反复思量的,洛州与鄄都相距不远,半个月的行程,带她去应该不会添很多麻烦。皇后娘娘笑笑,说这次是三哥带队,能不能带她要问三哥。她又满心欢喜地跑去问三哥,结果三哥的神情明显让她觉得自己很不自量,三哥挑着嘴角对她说:“带着女人上路多麻烦?斓凰是出惯门的,倒还好。你?我带着你,还办什么差?回去吧,别跟着瞎起哄。”

或许只是一句冷言,就能成为一个人一生的阴影。“你……”斓丹的话在嘴里转来转去,却怎么也不能克服自己的恐惧,大胆地说出来。她怕申屠锐也用三哥那种表情一口回绝她,嫌她麻烦。“你走了,我……我……的药怎么办?”她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根本不是一句话。

申屠锐用眼角撩了撩她,没说话,没拿筷子的那只手在怀里掏了掏,扔给她一个小瓷瓶,“里面装了六颗,每月一颗,别多吃啊,多吃也有毒。”他说完继续吃鱼。

斓丹拿起小瓶在手里转啊转。“我吃好了,先去书房了,你慢慢吃。”他起身,假惺惺地叹气,“唉,出门要准备的东西还挺多,公务就还有好些要抢着办完。”

斓丹看他,因为他站起来了,她要把头仰得很高。

申屠锐动了动,却没走出去,皱眉问:“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斓丹觉得心跳加快,呼吸都急促了,她有话,这也正是说话的时机!“你……能……”她艰难地吐了两个字,突然头一低,不敢看他了,脑子里全是三哥鄙夷的冷笑,“你好好准备吧。”“嗯。”申屠锐的声调一下子变得很冷,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斓丹是被吵醒的,感觉整个燕王府都闹腾起来。她简单地梳洗一下,开门一看——丫鬟仆役们来来去去,手里拿着各色各样的东西,都在为申屠锐出门做准备。这样大张旗鼓,不知道的还以为申屠锐要出嫁呢,斓丹撇撇嘴。

斓橙带着宫女,喜洋洋地从外面进来,看见这片热闹景象很开心,评论说:“看来准备得很仔细嘛,大家好好干,回头王爷有赏。”“我什么时候说有赏了?”申屠锐站在东厢檐下,背着手,反驳斓橙的话。

斓橙远远瞧了眼斓丹,又看了看申屠锐,笑容更开怀了一些,“我今天来,可是替皇帝哥哥传话的,也算口谕吧,你要不要跪接?”

申屠锐“哼”了一声,眉梢一挑,“爱说不说,王爷我一会儿还要出门买东西呢,没工夫和你瞎扯。”

斓橙一听买东西,也顾不上拿乔了,快步跑过去抱申屠锐的胳膊,摇晃着撒娇地说:“带我一起去吧。”

申屠锐抿嘴一笑,“那就得看你这道口谕合不合我心意了。”

斓橙脸色一暗,期期艾艾地看着申屠锐说:“恐怕……不是很合心……”

申屠锐饶有兴致道:“说来听听。”

斓橙又看了斓丹一眼,小心翼翼地说:“皇帝哥哥说你出远门,家里女眷无人照管,恐怕不稳妥,要接那个——”她用嘴撇了撇斓丹,“进宫,让太后照拂。”

斓丹一个激灵,进宫?虽然搬出了太后,申屠铖的用心也太明显了。她求救般地看向申屠锐,他正皱眉沉吟。“也好,我也怕出门一趟回来,她有了三个月身孕。”申屠锐赞同点头。

斓橙扑哧笑出来,“有道理,这口谕算合心还是不合心?”“合心,走。”他笑起来,一动胳膊,扯着斓橙一起欢天喜地出门去了。

斓丹气得重重合上门,申屠锐说不需要她过早地接近申屠铖是骗她的吧?毕竟这是申屠铖主动提出让她入宫,没有比这个更顺理成章的了。斓丹缓缓坐下,抱住膝盖,救她不就是为了让她去申屠铖身边做不会背叛的眼线吗?他当然不会阻止,当然合心了。

丫鬟敲了敲门,两个人捧了一堆东西进来。“这是宫里送来的,赏你的穿戴。”丫鬟把东西放下就退出去了。

斓丹看着这贵重的衣饰,心里只有惊惧,她从小生长在宫廷,自然看得出这些东西和妃子的规制不相上下,申屠铖的意思更加明白了。

她必须要和申屠锐说明白了!可是,申屠铖意志坚定,也未必没暗示过申屠锐,甚至早已得到了申屠锐的默许,她现在去请求他,还有用吗?

申屠锐直到掌灯才回府。斓丹一直开着房门看他所住的东厢,太阳慢慢西斜,柱子的影子越拉越长,一个小厮来把檐下的灯笼逐一点亮……时间流逝得很慢,斓丹沉默地等待着,可看见申屠锐步伐潇洒地走进来,又觉得时间突然跳了,仿佛刚看他走出去,他就回来了,很多话她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现在面对面又觉得说出来还是有些难。“干吗呢?”他神采飞扬地问道,心情很好,身后跟了几个捧着东西的随从,看来今天和斓橙逛得很开心,买了这么多东西。

见她不答,他往自己房间走,“没事就算了,我今天要早点睡,明天一早就要出发。”“明天?”斓丹一惊,不是准备三天后吗。“萧秉文腿倒是快,据说都跑到黄土关了,那可离夜梁不远了,再不走还真来不及了。”申屠锐戏谑地说,也不等斓丹再开口,扭头就进了房。

斓丹想跟过去,却被丫鬟拦住了,说了声王爷要洗澡,斓丹也就束手无策了。

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斓丹一直看着申屠锐的窗户,也没一会儿,里面的灯光一暗,她再去求见,丫鬟又说王爷睡了。

斓丹有心闯进去,瞧了瞧漆黑的窗子,再瞧瞧丫鬟们的冷脸,只能悻悻地回到自己房间,一晚上坐立不安,也不敢睡,怕错过了申屠锐出发。

申屠铖赏赐的那堆东西就放在房间正中,丫鬟放下来她就没动过,每看一眼,她就更下定一分决心。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仔细地洗漱穿戴,申屠锐给她做的衣服大多奢华,只有去看二姐那次穿的棉袍很朴素,她找出来穿好,头发也梳了条紧紧的辫子。斓丹把路上能用的东西都带上,可惜她身无长物,银子也无几,真的没办法做到一路上不添麻烦,所有东西拢起来,一个小包袱就装下了。看着那小小一包,她心里也有些酸,毕竟是个没有家的人,在这里也只是暂住。

申屠锐那边已经有了动静,斓丹拿起包裹,飞快地跑出去,正赶上申屠锐开门出来。

看她飞奔过来,他还吓了一跳,问她:“你偏瘫全好了吧?”

斓丹觉得他有讽刺她的意思,这时候哪还有计较这个的心,还没等张口,却见他斜睨着自己,不解地问:“你这是干吗?要去哪儿做苦力吗?”“申屠锐,带我一起去!”她看他的眼神直勾勾的。“你要跟着去,怎么不早说?”他平静地回视道,“晚了,来不及准备了。”

他果然拒绝了,斓丹忍不住浑身轻抖起来,他与她擦肩而过,院子外传来轻轻的马嘶。

她感觉一股绝望的寒意从脚底陡然蹿升上来,腿冷得哆嗦,心也冷得发疼。她又被抛下了,又要落入不堪的境地中。

眼泪“哗”地涌了出来,流过脸颊,连领子都打湿了。“干吗呢?”他生气地回头喝了她一声,“不是要跟着去吗?戳在那儿等请呢?”“啊?”她哭得鼻子都堵住了,闷声闷气地惊诧了一声。

他瞧了瞧,眉头更紧,后退两步扯上她,“哭什么?”

她一下子哭出来,“不是晚了,来不及了吗……”

他哼了她一声,发火道:“来不及准备,就沿路买吧!反正你就是个麻烦精!平时和你说的,都当耳旁风了是吗?”

斓丹沉浸在竟然可以一起去的惊喜里,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嗯……”

申屠锐狠狠地甩开她的手,问她:“还嗯?”

她怕他变卦,赶紧上前抓他的手,抽抽噎噎地说:“我错了。”

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拉着他的手,嘴抿了抿,脸色虽还难看,眼睛却微微笑了,“走吧!再不走,你哥的脑袋都要挂在夜梁城头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