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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27 21:5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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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金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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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第一部(文史社)

城:第一部(文史社)试读:

序言

提笔作序本该感慨万千,却未料竟然无语可言。这在结束小说的时候就已经有所感觉了。然而当明确必须为这部小说写一篇序言时方知,即便无语可言也并非自我想象的那样简单。我不善言谈,更不善于讲故事,而今却要勉为其难地向广大读者讲述一个发生在京城地区印象极深的故事——关于柳氏家族的因时代而发生的并非偶然的故事。从根本上说,这是一部关于京城百姓七八十年以来生活变迁的社会小说,或许还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永远也不会再有的一段依照事实与本来面目描绘出来的当今中国的人间世象。我在写作这部小说时内里一直忐忑不安,当然这不是害怕说得太多了,或者说了假话,而是害怕因为说得太少了,铺陈得太琐碎了,以致掩盖了故事背后的某些隐情。另外,由于我对少年时光的偏袒,让它占了上风,导致不惑之年的视觉显得暗淡疏离。

这部小说通过铺陈京城柳氏家族四代人在四分之三的世纪里所发生的一系列的悲绝故事,再现了现当代中国社会的变迁,从而揭示了普通百姓的命运多舛的人生以及不同阶层的人性。这部小说或多或少具有某种纪实性,大部分情节都有一个真实的故事作支撑。许多故事看似偶然,其实带有一定的必然性。爱国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平日里他们看似一群普通的老百姓,但是在国家遭遇帝国主义侵略、民族陷入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他们毅然决然,立即为保卫祖国和民族存亡而战,舍生忘死,成为不朽的英雄。与此同时,无论社会形态怎样变化,他们始终以宽厚的胸怀以及坚韧不拔的信念与意志,面对生活中的窘境,迎接因时代引发的挑战。小说通过铺叙发生在他们身上或者惊心动魄或者平淡细碎的故事,挖掘和展现了中华民族的勤劳善良与人为善的优秀品格。

小说铺展的全部故事皆因时代而发生,或许甚为悲凉。说它悲凉,因为它触及了死这一类敏感的事端和话题。其实,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生死演化往复进步的历史,生是死的过程,死是生的终结和起点。佛家把死称为涅槃,超脱了生与死的境界。然而,涅槃需要烈火,浴火方能重生。一部中国近现代史或许可以理解为一部近现代中华民族涅磐史,小说能够描述的故事只是也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与此同时,小说还铺叙了广大社会群体尤其是底层人群的命运。在社会转型中,不仅传统的大家庭解体了,其成员关系也变得让人陌生,显示了影响家族与社会群体命运和变化的根本因素,不仅是个人的素质,更为重要的是社会的演变。

一部长篇小说就是一段加长的历史。在柳氏家族成员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华民族的某些特征。小说通过细腻的情节和生动的插叙以及凝重的笔触,深入地刻画了柳氏家族重点人物的性格,他们宽厚隐忍,朴实善良,勤劳勇敢,又不乏热情和正义感。这些性格特点很能体现中华民族特有的优秀品质。正因为如此,我大胆地进行了猜测,并且认为在汉族逐步形成的过程中,柳氏家族融合了众多民族的血液。另外我还认为,柳氏一族不但是汉族的重要成员,而且也是汉族优秀品质的代表。我所以这样说,因为这种优秀品质,不但在历史人物的身上有所表现,就是在当代柳氏家族成员的身上也有所表现。

公元前六三四年齐国来犯,展禽也就是柳下惠,说动齐侯退兵,在鲁国很得民心。柳下惠为人正直,坚持正义,曾经三次被贬。于是有人劝他出走,而他却回答说:“喜欢直话直说的人,走到哪儿也不吃香,除非违背本性讨好别人。”柳氏家族名人荟萃,除了柳下惠、柳下跖之外,还有春秋卫献公之臣柳庄,南北朝柳世隆。唐朝的两位名人,至今仍在影响后世,这就是柳宗元和柳公权。柳宗元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和哲学家。在哲学方面,他认为元气是客观存在,否认元气之上还有更高的主宰。在文学方面,他与韩愈共同倡导古文运动,被列为唐宋八大家。柳公权则是大书法家,书法骨力遒健,结构严谨,与颜真卿并称颜柳。即使到了近代,人们也能看见柳氏家族的身影。在毛主席为数不多的诗词里面,竟然有三首诗词是写给柳氏家族的。第一首诗是写给柳亚子先生的: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第二首词还是写给柳亚子先生的: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五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第三首词则是写给柳直荀夫人李淑一的: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但这些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毛主席还有一首伟大诗篇是通过书赠柳亚子先生的形式发表的,这就是《沁园春·雪》。一九四五年八月,毛主席正在重庆与国民党谈判。期间,柳亚子先生向毛主席写诗索句,因而毛主席书赠《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唯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首诗词的发表,不但在山城引起了轰动,就是在全世界也引起了轰动:中国的命运一经操在人民自己的手里,中国就将如太阳升起在东方那样,以自己的光辉的火焰普照大地。

正因为如此,三部曲紧紧围绕京城柳氏家族在各个时期的遭遇和困境以及他们所采取的策略与行动铺叙故事。《城》突出描写了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时期柳氏家族第一代成员和第二代成员的悲惨遭遇以及与人民群众一道顽强反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以及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故事。《墙》突出描写了新中国成立以来至20世纪70年代中期发生在柳氏家族第二代成员和第三代成员身上的社会主义建设与不同思想认识的碰撞的故事。《路》突出描写了柳氏家族第三代成员和第四代成员因为改革开放以及社会转型所引发的思想行为与家庭生活以及人际关系变化的故事。正是这些或者激烈,或者平缓,或者纠结,或者恬淡的变化构成了小说的总体结构。

新时期以来,一些作家开始以新的思维方式和新的叙事手法处理新时期的叙事,从各自的角度来解读历史。这是小说的一个策略。这部小说没有铺陈激烈的家族对抗,也没有铺陈不可调和的家庭纠葛,因为它们不在这部小说的观察和思考之内。小说关注的是社会与人的关系,社会的变化对人的思想品质、精神面貌以及生活品位的影响。与此同时,小说还关注了民俗、民情和民风,给予了一定分量的描写。风俗是社会生活的一种反映,风俗的变化反映了社会的变化,不论是移风易俗还是复古都是如此。

尽管现代主义手法时髦,但我还是有限地使用了现实主义以及批判现实主义手法。话虽这样说,但在具体写作过程中,我仍然自觉不自觉地使用了一些现代人所喜爱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并且以此来印证人们经常谈论的人生与人性。我之所以采取这种态度,其宗旨当然是要更加真实与生动地反映社会,更加真实与生动地反映社会思潮对人的思想与行为产生的巨大影响,绝非刻意雕琢一方供人休闲玩味的手把件。

如果不能深入地了解京城百姓的生活变化,又怎能深刻地了解这个变化了的社会呢?如果不能深入地了解这个变化了的社会,又怎能说已经充分认识了这个社会呢?要想读懂这个社会就必须认真地阅读这部小说,如果认真地阅读了这部小说,就能够帮助读者更加深刻地认识这个社会。因此我敢说,这部小说是时代的反映,时代的真实与时代的喜怒哀乐全部表现在这部小说里。

题记

小说是历史的一个片断,其深处隐藏着许多辛酸。不论是谁,不论怎样遮掩,这些辛酸都会倔强地跃然纸上,最终显露人间。

归根结底,小说是民族的寓言。第一章难道传说的金台曦照降临了

一个人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吗?

这是他一生的追问。

当他扳着僵硬的手指头计算出自己已经整整活了将近一个甲子的时候,甚为惊讶。他怀疑自己计算错了,就又扳着手指头数了一遍,方知没错。自从被宝马轿车撞翻之后,他就记不清过去了,甚至记不清自己的年龄。驾驶宝马轿车撞翻他的那个人很年轻,下巴颏上连一根胡须也没有,却已大腹便便。青年人非但没扶他,反而踹了他一脚,破口大骂:“活腻味啦?找死别往汽车底下钻,给人家添麻烦。想死,跳楼去,没人拦你。要不就上吊。记住,上吊要找没人的地方,吓着邻居,骂你不得好死。”幸好他动作迟缓,撞得不算厉害。可是他仰面倒地,后脑勺磕到马路沿儿,造成中度脑震荡。当时,他相当恐惧,除了脑壳嗡嗡作响之外,还出现极其强烈的呕吐感。就在他步履蹒跚地跑到大槐树底下,半蹲着两条腿站在那里呕吐的时候,青年人早已驾驶他的宝马轿车走了,所以他俩就没有太多的纠缠。不久,青年人又制造了一起轰动京城的撞人事件,他这才知道青年人是刘仲藜的儿子,就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刘仲藜的儿子叫刘谦谦,是刘仲藜第二任夫人所生。刘仲藜的第一任夫人是和他一起下乡的知青,当他成为小有名气的经济学家之后,他发现他的这位夫人变成了一个索然无味的家庭主妇,便心生厌恶。三年之后,他们离婚。后来刘仲藜成了博士生导师,就迎娶了一位娇滴滴的小女人。小女人的父亲是一位民营企业家。小女人更不简单,当年就为他生养了一个大胖小子。这个大胖小子也很有出息,二十岁出头考取了音乐学院研究生,迈出了走向世界级钢琴家的第一步。

制造轰动事端的那一天,刘谦谦刚刚完成了钢琴博士毕业论文答辩,准备去豪华酒店赴宴,隆重庆贺他即将成为世界级著名钢琴家。未来的钢琴家穿一身紧身深色西装,白白腻腻的脸,飘着长头发,鬓角剃得光光的,露出一块青皮。就在未来钢琴家对那人歇斯底里的时候,人们发现他的手指纤长而柔软,是一双上好的弹钢琴的手。未来钢琴家驾驶宝马准备在酒店门前转弯,斜下里走来一位中年人,步履匆匆。未来钢琴家手上功夫了得,而脚下功夫略显迟缓,踩一脚刹车没管用,桀骜不驯的宝马便瓷瓷实实地将中年人撞了一个大屁股墩。中年人咬着牙站起来,双手撑地之处留下了两个鲜红的血手印。哦,没撞死。

未来钢琴家坐在轿车里没有动窝,或许大屁股被坐垫粘住了,或许人被吓堆碎了,总而言之,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瘫在驾座上。看见中年人张着两只血手站起来,未来钢琴家方知他刚刚经历了一场虚惊。紧张的脏器一放松,横气立刻浮在胸膛。未来钢琴家摇下车窗,朝中年人大声训斥:“你他妈的瞎眼啦,连这么大的宝马也看不见?”中年人当即一愣,继而梗起脖颈,鲜红的手朝前一指:“你牛屄啥,不就是开了一辆宝马轿车吗?今天爷儿们和你较较真,辩辩理。”“哟嗬哟嗬,你个老帮菜,没轧死你,反倒来劲了。”“啥?你甭狂,交警来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罢,中年人乜斜着眼睛看了未来钢琴家座驾一眼,就念出了一连串的车牌号:“不就是京B5188吗?发你妈个腿儿!”未来钢琴家藐视一眼,轻蔑地说:“哟嗬哟嗬,没给你来厉害的,就他妈的咋唬起来了。你再说一遍看看。”中年人奓着两条胳膊,十分不忿,说:“再说一遍咋的?京B5188。”

未来钢琴家由此想起了光荣的家族史。爷爷是老党员老红军,正儿八经的老革命。姥爷是京城最负盛名的民营企业家,名正言顺的三个代表。而老爸则是老知青,又是著名经济学家,正儿八经的改革派。至于自己嘛,钢琴博士生,未来的钢琴家。你算个啥?就看你那一身灰不溜丢的杂牌子,不是个泥腿子也是个油腿子,反正你到哪儿都得腿儿着。对,你他妈的就是腿腿儿。两相一比较,未来钢琴家的优越感就上来了,怒不可遏,骂道:“你他妈的敢仇富,看我今天教育不教育你,让你知道仇富的后果。”说罢跳下宝马,宛如一块肥膘肉砸在地面。回身在驾座上一够,抓出一把尖刀。刚一抬脑壳,肥猪头就磕碰到轿车门框,顿时怒气冲天。未来钢琴家扭着胯,迈动两条肥腿,冲了上去,宛如武侠一脚踢出去的大水缸。在这紧张的一刹那,围观的路人就看见尖刀在阳光下闪出一道白光,刺向了中年人的腹部。

欻欻欻欻欻,未来钢琴家连戳八刀,宛如擞一只煤球炉,捅一只马蜂窝。未来钢琴家一面捅刺一面号叫:“叫你妈的记车牌号!叫你妈的记车牌号!”随着未来钢琴家号叫的节奏,中年人的腹部一挺一挺又一挺。挺了几挺之后,变成了泄气的皮球,嗞——,嗞——,一边泄气一边瘫瘪。人瘫瘪在地,围观的路人这才看清楚,这哪里是泄气,分明在喷血。中年人仰面朝天,腰肢左扭右扭,两条大腿左蹬右蹬,右臂在脸上画了一个弧,便一命呜呼。

路人看一眼未来钢琴家,发现他变成了一尊尚未雕塑完成的泥像,分辨不清他的面部表情,描述不了他的捅刺动作。再往下想,路人就目瞪口呆了,思维也停止了运转。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这血腥场面超乎人们的想象。印象里,杀人犯大多是五大三粗凶神恶煞满脸杀气,而今社会刚一转型,胖乎乎的文质彬彬的未来钢琴家也学会杀人了。这是一种意识与现象的反差。这是一种记忆与现实的反差。这种反差越强烈社会的轰动效应就越大,一时间未来钢琴家杀人成了社会舆论的焦点。媒体意见领袖还有诸多网民,就自觉不自觉地裹挟其间了。某位犯罪学专家趁机抛出了他的激情杀人理论,还说我这样匆匆忙忙地抛出我的尚不成熟的理论,和当年达尔文抛出他的尚不成熟的进化论时的情况一样,被情势所逼时间所迫,是不得已而为之,倘若有不完善之处还请诸位多多包涵。五个未闻其名的教授,因为联名上书,请求刀下留人,从而闯入人们的视野。音乐学院的一帮激情澎湃的学生,甚至集体请愿,要求法庭轻判。如此这般,迫使音乐人郜思祓不得不发表了他的微博,警告社会不要接受这样的学生。有心理学家由此拓宽了研究领域,重新确定自己的研究课题,在电视台点评时说,未来钢琴家之所以在一瞬间完成连扎数刀的动作,这和他长期以来弹奏钢琴有关。学者别出心裁的分析,收到了一鸣惊人的效果。不过,也立即遭到坊间的不屑,被誉为犯罪漂白专家。还有网上留言贴图显示,女大学生臬兀不安,声声抱怨:“要是我也捅……怎么不要脸来的,敢记人家的车牌!”此言一出,众怒轰然而起。诸如此类,无不让人产生道德底线何以茫茫无边的悲哀。

柳黪被宝马撞翻的那一次没有形成这么大的轰动。在刘谦谦大骂之后,由于呕吐,柳黪没有还嘴,因而这出戏也就没啥看头。围观人群觉得索然无味而纷纷散去,就再也没谁理睬柳黪了。柳黪也自觉无趣,就一个人坐在马路边的一条石板凳上昏昏然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夜幕降临,拍拍胳膊腿儿,没啥不适,只有裤脚扯破了。他坐在石板凳上又呆愣了一回,忽然想到了回家,却想不起自己的家在哪儿了。大街南面有一棵大枣树,粗得像一堵墙。他仰望树冠,黑魆魆的看不清到底有多大,好像把整个天空都遮住了。大枣树下面有一圈低矮的青砖护墙,摸一摸很温润,他就一屁股坐在了护墙上。

有家医学杂志载文说,研究表明,人的灵魂可与身躯分离。专家研究了一些死过一次的人,他们的灵魂在死亡的边缘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因而有了死亡的经历。他们为此骄傲。灵魂出窍怎么了?出窍就值得骄傲吗?列宁早就说过,对于狂妄的资产阶级,就是要打得他们灵魂出窍。这些人还说了,出了窍的灵魂可以自由自在地飘在空中俯视自己的身躯。灵魂是趁他从楼顶一跃而起的时候从躯体里挣脱出来的,飘在天空观察自己的躯壳徐徐坠落。灵魂看到,躯壳在跃起的一刹那并没有立即下落,而是在空中停留了一下,似乎在做最后的诀别;并且也没有直线坠落,而是像鸡毛一般飘来飘去。当然,他不可能真的像鸡毛那样飘呀飘的,但他的确飘了一下,飘出两米多远。两米的距离已经不近了,谁要是不信可以试试。现在的人都吃得相当茁实,恐怕连一米远也飘不出去。

他看见了大枣树,就想起了小时候的家。他家也有两棵大枣树,倘若和眼前这棵大枣树相比,那两棵大枣树可要大得多了。想起了大枣树,他就想起了那对石狮子。小时候他就是在那对石狮子背上爬来爬去长大的。想到石狮子,他就来了欲望,想看一看那里的街道和他原来的家。

他家住在朝阳门,旁边有个弘兴寺。嗐,弘兴寺早就没有了,在他出生的时候改成了朝阳小学,而今又改成了环宇小学。地藏庵也没有了,在那里盖起了设计研究院。从前,寺院山门左右有两尊石狮子,一尊没有左前腿,另一尊没有铃铛。大庙拆了,石狮子就摆在了设计研究院的大门前。

跑到朝阳门,他寻找了许久,大枣树不在了,石狮子也不在了,新盖的高楼把大枣树埋在地底下了,把石狮子吓跑了。无意间他爬上了楼顶。不是无意,而是有意,是那个未来钢琴家,也可以说是他的侄子刘谦谦让他这样做的。但是还不只这些,他先前做过一个梦,梦告诉他说从楼上跳下去就可以灵魂出窍,灵魂一出窍就可以办成自己想办又办不成的事。他想找回大枣树,也想找回石狮子,所以他就爬到楼顶上去了。

他站在高高的楼顶,下面是窄窄的街道,黑色红色银白色轿车川流不息,宛如奔涌的河。车流滚滚,流光溢彩。就在他胆怯的时候,天际线上出现一只美丽的凤凰。凤凰飞舞,宛如一团熊熊的火焰。凤凰一面翻飞一面鸣啭。悠扬的鸣声宛如一曲远古的韶乐。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他怦然心动,浑身燥热,仿佛幻化成一只火凤凰,欲与天上的火凤凰共舞。他伸展双臂,一跃而起。可惜,他没能做到与天上的火凤凰共舞,只在天空划出一条弧线,然后向下飘落。

灵魂就是在他跃起的一瞬挣脱身躯的。灵魂听到他向下飘落时反复说着一句话。开始灵魂还犯糊涂,直到他的躯壳落地之前的那一刻方才醒悟。他说把我的事情告诉老百姓吧,请他们给我一个答案。灵魂领悟了他的意思却无法完成他的意愿,因为灵魂的手拿不了钢笔写不了字,当然也敲不了计算机键盘。计算机与他一样虚无缥缈。不得已,灵魂只好求助他人完成此事。寻找多年,灵魂最终找到了老金,借助老金的手和笔,记录了柳黪和柳氏家族的故事。不过,灵魂又说了,他只能把柳黪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地转告人们,因为灵魂不想参与进去。最近几年人们总是强调讲真话,所以灵魂也强调柳黪讲的这些话都是真话,而且是最真最真的话。可是有些人仍旧不信。灵魂就说柳黪的真话没掺一丁点儿假,他今年整整六十一岁了。六十一岁,比一个甲子还长出一年呢。六十一岁的人是不会说假话的,他的那个年代和整个社会都是这样教育人的,讲话要讲实话,不能欺骗老百姓。不过,他到底被刘谦谦的宝马撞了一回,磕坏了脑壳,又被不相识的侄子痛骂了一顿,气得大脑混乱,有点儿糊涂。不过,糊涂话不能算假话。有些话之所以说错了,不是因为大脑糊涂了嘛!

灵魂说,柳黪跳楼之前说的一句话值得大家牢记。他说:“许多成败,不过是命运使然。有人善于预言,甚至能一语判定整个世界的走向。然而时至今日,却没有看见哪一个人能准确预料自己的一生。”灵魂说,他还唠叨了一句话,好像是说,学好不易,学坏快着呢。灵魂还说,有一个声音曾在柳黪耳边响起。那个声音说:“你啰唆啥,怎么还不往下跳?”柳黪就说:“你着啥急呀,常言道写好文章最重要的是破题,我现在耽误一点儿时间就是为了破题。找到了切口,破题就容易了,同时也能增加文章的风采。”但是这些都与事实不符。事实上,柳黪受到了火凤凰凌空腾舞的强烈诱惑之后,方才勇敢地朝天一跃的。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柳黪一跃而起,幻想与天上的火凤凰纠缠。他看了一世的人生,也看了一世的社会,他已经看透了,可以平静地离去了。可是就在他闭上双眼的那一刻,有两只石狮子奔跑过来,抬头仰望天空,宛如哈巴狗一般朝他摇头摆尾。地面也轰的一声巨响,两棵大枣树拔地而起,宛如帷盖一般的树冠轻轻摇动。此时谁都没有料到他先飘落树冠,继而滚落大地。这一瞬间发生的故事让人备感诡谲,他居然毫发无损,仰卧地面,仿佛酣睡。

在反复无常颇为诡谲的时代,追忆一个人命蹇时乖的一生,是一件让人困惑与艰难的事。柳黪的那些陈年杂谷般的往事宛如一团乱麻,何况有些事情在发生时伴有狂风,满天黄沙,混沌迷离。然而,一俟尘埃落定,又全无踪迹可寻。不过,每当人们遇到一件休戚相关的要紧事,或者相逢一位失散多年的知己,都会搅起大脑深处的记忆残片,从而浮想联翩,不吐不快。既然如此,根据柳黪灵魂的提示,我老金试着从零星的记忆中捞取一些看似完整的残片,把这一群普通人的遭遇简单而粗糙地拼接起来,追寻探究他们的生存轨迹,记录那个或者波澜壮阔或者星月暗淡或者纷纭变幻或者悲欢离合的社会,看看这些往事能否反映与证实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几乎成了口头禅的箴言——宿命。然而,柳黪的一些立场、观点和结论,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敢苟同。我这样说,并非判定他完全错了,而是也不过是一种表白,何况这些表白并不妨碍人们阅读他的故事与思考他的立场、观点和结论呢?灵魂这家伙曾经狡黠地说,我正在这样思考,忽听咣当一声响,柳黪溘然倒地。我当时吓坏了,想逃之夭夭,就在拔脚之际却发现柳黪并没有死,只是后脑勺与地面重重地磕碰了一下。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一磕碰竟然叩开了一扇记忆之门,而我乘机钻回了柳黪的身躯。在柳黪的记忆之门里,最初显示的是民国二十五年的北平城。

民国二十五年之初,北平城陷入了日本驻屯军的包围,东面有日军操纵的殷汝耕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北面有日军扶持的内蒙古德王蒙疆自治政府;西北有日军收买的几股土匪;而南面仿佛北平一只脚的丰台也被日军占领了。尽管危机四伏,与战乱时期相比北平城乡经济发展环境仍属良好。就是这样一个年代,有人竟然突发奇想,蠢蠢欲动,企图创造一番事业。

早春二月,温柔的春风悄悄地溜进了北平城,柳树枝便毫不犹豫地鼓起深褐色的令人畅想的柳包;和煦的春风宛如刚刚满月的婴儿,用柔嫩的小手轻轻地搔摸行人的脸,簌簌的让柔软的心境荡漾起爱怜的波澜。凌晨,黑魆魆的天空深处几颗残星无力地眨着眼睛。“四弟,出来搭把手呀。”柳德昌站在大枣树底下轻轻地呼唤。“来了来了。”随着一声急促的答应,作坊里闪出一位青年来,晃动着的蓝市布围裙和宽松的浅灰色的平纹布套袖,衬托得这个青年愈加细高,宛若护城河边的一棵新柳。这就是柳德昌的四弟柳德茂。在大枣树底下,摞着六只白色的长条木箱。柳德昌深吸一口气,捧起最上面的木箱,他的四弟柳德茂便捧起了下面的木箱,两个人像肥鸭一般蹒跚着穿过昏暗的门洞,又侧着身子挤出窄小的街门,将白色的长条木箱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大街门外面的架子车上。两个人出来进去一共三趟,将长条木箱全部搬上架子车摞好。

柳德昌双手提一提雪青色绸缎长袍,正了正棕褐色粗条绒水獭皮帽,这才转过身来,沉稳地叮咛柳德茂:“我去了。你跟你二哥三哥说,芙蓉糕条一定炸得酥脆金黄,糖稀不一定放得那么多,但翻炒一定要勤要均匀,这样芙蓉糕才会酥脆可口甜度适当,才能体现咱们柳记的特色。”柳德茂轻轻地仰起他那略显稚嫩的脸庞,望一望柳德昌凝重的眼神,认真地回答:“知道了。你也用不着太沉重,那边不是已经说妥了吗?”柳德茂指的是东安市场九芳斋糕点铺。听罢,柳德昌沉思了一下说:“应该没有问题,何况那是我的师弟呢。”柳德昌说这话的时候胸膛里猛地一震,头顶上仿佛甩过一根皮鞭,鞘尖在眼么前一抖,虽说没兜着脸,却着实吓了一大跳,脏器就忽悠忽悠地产生一种说不清的悸动。

放弃誉满京东的柳记熏干改做芙蓉糕,完全出自柳德昌的意愿。除了母亲卢蘘荷之外,全家老小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同意他的主张。尤其父亲柳城,不依不饶的,还说:“熏干是你爷爷创下的基业,怎能说扔就扔了呢?”柳德昌没给父亲留一点儿面子,反驳说:“咋扔了?不是留给我二叔了吗?再说您老年轻时不是也没遵从爷爷的意愿,坚决地走了自己想走的路吗?”他指的是柳城年轻时非要和爷爷拧劲儿,到外面学习厨艺的事。

柳城气得一抻脖儿咽了一口唾沫,狠狠地白了柳德昌一眼说:“你他妈的真是我的儿子。”

柳德昌是这一家柳氏的长子,其实他也不想违背父亲的意愿,虽然熏干作坊初具规模,但总归是小打小闹,四个兄弟一个跟着一个长大成人了,再加上二叔一家,就这么个小小的作坊,每天几百斤熏豆腐干,何以养活一大家人呢?倘若追求小康生活,这生意非得另辟蹊径不可。何况自己一向有这样的志向,就是不但像师傅那样做一名北平知名的糕点大师,而且还要有自己的糕点铺,让这一家人全都生活在自己创建的幸福之中。这个柳德昌未免太苛求于自己了,这个家庭谁也没有要求他这样做,完全是他自己给自己施加的压力,或者说是千百年来封建家庭的传统观念给他施加了这样的压力,最终全家人只好遵从他的意愿,把熏豆腐干生意留给二叔,由他带领四兄弟重新创业。这是一个沉甸甸的梦,他追逐了十几年,终于有了机遇,绝不想让它轻易溜走或者破灭。

望望青色的天空,东方静静地飘浮着一片厚厚的面目狰狞的乌云,仿佛一只张着大嘴巴的黑狗,卷着粗壮的尾巴,等待吞吃即将跃出地平线的太阳。看到这种构图,柳德昌胸中不由得又是一颤,自问:何以出现这种怪异的天象?难道今天或许不吉利吗?他愣怔了好一会儿,轻轻地摇一摇头,想:已经说好了,不能不去。倘若第一次就违约,将来还怎么让人相信他呢。他深吸一口气,清晨的空气极其新鲜凉爽。他昂起略显严峻的脸,将套绳背在肩上挺了一挺,这才拉动车把。然而拉了一下没拉动,回过头来看,是柳德茂拽住了车辕。他疑惑不解,就问:“四弟,还有什么事吗?”弟弟轻轻地说:“头一回送货,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吧。再说了,你穿了一身绸缎,还拉这种车,让人看了实在别扭。”柳德昌的眼睛有点湿润。四弟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关心别人了。他点了点头。柳德茂说:“我脱了围裙就来。”说罢一转身跑进院里,轻巧得像一只猫。

当柳德茂再一次亮相的时候,已经是另外一种打扮了:青布短袄,棉窝,毡帽,棉裤扎了绑腿,仿佛一个名副其实的跟班伙计。柳德茂背起了车袢,弯下腰肢,向前一努劲儿,车轱辘一转,人就颠跑起来。

看着四弟的这股青春劲头,柳德昌竟然有些嫉妒了,连忙喊:“慢点儿,等一等我。”两个人兴致冲冲地从胡同深处奔跑出来。一回头,柳德昌看见了矗立在晨曦中的朝阳门城楼。这座巍峨的城门楼,距离京杭大运河最北端的通州码头仅有四十华里,几百年来正是得益于这条举世闻名的大运河,朝阳门关厢才迅速地繁荣起来,商贾官宦,川流不息,车水马龙。尤其是城门洞左侧墙壁上镶嵌的那方精妙的朝阳谷穗石刻,自诞生以来曾经引发多少文人墨客的慨叹啊。其实,朝阳门也并非只有繁华和荣耀,大清王朝末日的某一天,八国联军的一顿炮火将漕粮之门的箭楼削去了大半,以后花了整整五年时间才得以修复。晨曦中的朝阳门城楼幻化成一派神秘的风景,踌躇满志的柳德昌便不得不行进在由它笼罩的虚无缥缈之中了。他将从这里出发,把自己亲手创制的芙蓉糕送往繁华的东安市场,让世人品尝这种朴实而香甜的美妙食品。芙蓉糕是他理想的开端。他喜欢这款甜甜的糕点,宛如美满的生活。

父亲的双臂宛如白鹤的翅膀,上下一番舞蹈,一块面团就奇迹般地变成了蛛丝面。耳濡目染,少年柳德昌的细长手指也有了神奇。母亲蒸馒头,他揪一块面团搓搓绾绾就变成了展翅的蝴蝶,放在手掌里跃跃欲试还要飞呢。有一天柳德昌正琢磨做个啥,胡同里就传来悠扬的京味吆喝:“哎嘿,大小小金鱼嘞!”吆喝让少年心中发痒,起身就往外跑。母亲在后面喊:“哪儿去?粘一手面。”柳德昌边窜边答:“看一看就回来。”母亲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这孩子痴迷了。”脸上却显露出骄傲。顷刻少年回来了,揉揉捏捏,一条小金鱼现身了。看看吧,小金鱼摇头摆尾还要跳龙门呢。那一年母亲过生日,柳德昌又来了兴趣,举着面团贴了又剪,剪了又贴,最后拿着木梳在面叶上按了几按。晚上大家刚一坐定,柳德昌就一声唤:“瞧,这是什么?”双手端着大茶盘。三弟柳德蕃冲上去说:“让我先看,让我先看。”一把掀掉了覆盖上面的黄绸布。啊,原来是一个红红绿绿的大寿桃!全家人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瞪直了眼睛。这个大寿桃,足有小盆那么大,三片绿绿的桃叶,上面还有几条凹下去的茎脉呢,鲜艳的红晕从弓着背的桃尖流漫下来,洇红了半个寿桃。父亲看了,眉毛一挑,禁不住夸赞:“不错,学到了我一半的厨艺。”柳德蕃梗一梗脖颈,又哼了一声,说:“早知道这样,我也做一个大寿桃,把你们惊讶得眼珠子掉到砖地上面。”母亲拍了柳德蕃后背一巴掌,说:“你可要说准哟,我们明年就看你有什么本事了。”说罢,脸朝向父亲,得意扬扬地抿着嘴儿笑。就在此时,父亲却又说了一句话,揶揄得柳德昌有些不爽:“就这两脚猫的本事,离真正的糕点大师还差得远呢!”

二道河从北而来,在这里形成了一片很小的湖泊,然后顺着细细的河道径直向东流去。河湾处有一座桥,风雨侵蚀,木柱桥身颜色如泥,弯曲的纹理已经鼓突出来。顺着河湾望去,岸边生长着一些细弱低矮的芦苇。一只长有黑色横斑的四声杜鹃转动着脑壳,一声接一声极为得意地鸣叫,割麦割谷,割麦割谷。倘若仔细倾听,这只鸟儿似乎在喊:光棍好过,光棍好过。人们只要一听见这种啼鸣,就知道杜鹃一准儿将鸟卵成功地产在苇莺的巢中了。

紧贴芦苇丛的南面是一片青灰色的房舍,一条宽阔的大道从中穿越,向西延展而来。与崇文门一样,当年的朝阳门也设有税卡。粮车不能及时进城,这里便云集了很多车马店,时间久了就有了它自己的名字——关东店。站在高台上,透过茂密的柳林,可以隐约看到一座新搭建的喜棚。少年柳德昌正跟着父亲在灶房里为柏明瑞柏老财主准备寿筵。他的衣袖挽得高高的,几乎到了胳肢窝。细长的手掌来回翻动,在大盆里洗涤碗碟。汗珠滴落,他急忙抬起胳膊,歪着脑壳在衣袖上蹭了蹭。就在这个当儿,他看见父亲那双细长灵巧的手正在一旋一旋地雕刻蔬菜。

芥菜心焯了水,青绿鲜嫩。父亲唰唰几刀就片出了许多翠绿的花叶子。父亲握着镶有铁片的字模,朝玛瑙一般的胡萝卜片咔嚓咔嚓摁几下,抖落抖落,就甩下几个红色的寿字来。两块鲜姜被父亲叠成了一座山,西兰花修成了树,柳丁花剪成了草,紫萝卜旋成了花,青瓷花盘上就出现了一座花果山。父亲挑选了两枚荔浦芋头,削出两只小猴子,薄薄的胡萝卜片贴在芋头上就成了猴子的脸。他给他的雕刻作品起了一个挺俗气的名字——鸿福齐天。

儿子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神里透露出无比的惊奇,手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父亲一边雕刻萝卜,一边微笑着问:“你傻愣着干吗?”让父亲这么一问,儿子的脸刷地就红了,有些窘迫地说:“啊,那么鲜亮,比真花还好看。”父亲有些得意,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儿子:“真的吗?”“真的。”儿子回答。“好好洗碗。”父亲恢复了平静。“我要是有你一半的雕刻技艺就好了。”儿子不由得生出一丝艳羡。“想学吗?”“想学。”“好好洗碗。”“怎么?我说是真的,您说好好洗碗。我说我想学,您也说好好洗碗。您就没别的好回答了吗?您又不是赵州和尚。”儿子埋怨。“好好洗碗。”父亲依然这样回答。

儿子羡慕父亲的一手好厨艺,就不由自主地想,那细长的手指头藏着多少美味佳肴啊。可是这些美味佳肴只有那些有钱人才能品尝得到,而普通老百姓却没有这般口福。嗯,我将来要学习食品工艺,为普通人做一款简单漂亮又好吃的糕点,让全北平人都能吃到,吃得开心。倘若那样,大家,还有我,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呢?这我说不好,但我肯定,和父亲现在的心情不一样。

柏明瑞柏老财主穿着绫罗绸缎,在父亲有节奏的切削声中,迈着方步踏进了厨房。他的脑壳滚圆,鼻子、眼睛、眉毛和嘴巴纠集在一起,宛如一个硕大的肉包子躺在两只肩膀上。他的笑眼眯成了一条线,仿佛鸭子一般脑壳左伸右伸,望着精美的盘饰连声叫好:“好,真好。”转过身来,他看见了西瓜果盘,就立刻出了神。西瓜上雕刻了飞龙,红彤彤的身躯左右生翼,一副腾空飞跃的姿态,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这是哪儿的龙?还有翅膀呢!”柏老爷一边歪着脑壳观察一边询问。没指名道姓,人们就不知道他是在问父亲还是在问自己。然而父亲见柏老爷观察得那么仔细,以为有什么差池,就小心回答:“这是河南孟津龙。”柏老爷轻轻地吐一口气,念叨:“我说呢,原来是家乡的龙啊。”在远古时代,东方活跃着一支以柏树为图腾的部族,后来这个部族就以柏为姓。相传,有一个叫柏芝的人在伏羲那里当下相时,孟津河里突然出现一条神龙,两侧生翼,腾空飞跃。伏羲前往,看见怪龙精神抖擞,龙麟闪闪,腿骨不由一软,便跪倒不起。此时,柏芝灵机一动,拾起木炭迅速地涂抹了几笔,一条腾空翱翔的神龙便出现在了巨石之上。面对神龙,伏羲日夜钻研,最终绘画出对后世产生极大影响的太极八卦图来。叨念到此,柏老爷圆圆的脸上尽显无比自豪,大叫起来,说:“好啊好啊,在柏某五秩庆寿之时,有家乡的神龙前来祝贺,想必今后定会鸿福高照啊。”什么鸿福高照,不过是一块西瓜被人片去大半个罢了。

或许柏老爷的自豪感染了少年柳德昌,他就不觉得柏老爷有多么丑了。他的思考也永远地驻留在了他的心里——我要研制一款同样神奇美妙的糕点来,让世人吃了回味无穷。就是那天夜晚,累得散了架的少年柳德昌,脑壳一沾枕头便进入了梦乡。睡梦里他身穿一条蓝布围裙,胳膊上戴着两只蓝布套袖,指挥一帮伙计,信心满满地制作了一款他亲手创制的糕点。金黄色的炸条,翻炒一层薄薄的糖稀,上面铺一层薄薄的绵白糖,再点缀青丝红丝,五彩缤纷,垂涎欲滴。倘若咬上一口,又酥又脆。伙计们高兴了,甩出一挂钢鞭就点着了火捻……

噼啪,噼啪,清脆的鞭炮声惊醒了柳德昌。他一个翻身跳将起来,爬上窗沿朝院子里看。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照耀着黑枣树,宛如撒了一层金粉。可是黑枣树下什么也没有。“哪儿放鞭炮?人家睡得正香呢。”他揉了揉眼睛问母亲。母亲笑了,说:“不光是睡得香呢,还做了一个美梦。今天永星斋吉市口糕点铺开张大吉,鞭炮庆贺。”母亲一张口就道出了一个让人艳羡的消息。“哪一家?谁又开糕点铺啦?”儿子追问。“施家,吉市口施芝亭家。说起来他和你爸爸还有你都很熟悉呢。”

当年,柳城送柳德昌到全京师最有名的饽饽铺毓盛斋红炉局拜陈耀为师,学习糕点技艺。在那儿,他结交了好几个要好的师兄弟,大师兄就是永星斋老板施芝亭。“什么很熟悉呀!还不是我爸爸天天嘀咕的,施家柳家两千年前是本家,让人听了笑话。”直到今天,已经中年的柳德昌似乎还在记怨当年的鞭炮搅了他少年的美梦。

这个施芝亭,和他的先祖施父一样了得,十五年前在前门外鲜鱼口北京城最有名的毓盛斋红炉局师傅陈耀手下学徒,整整五年,凭借聪慧,把陈耀的全部技艺偷学到手,尔后在安定门内开张了自己的糕点铺,并且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字号——永星斋。星光虽然微弱,但它永世长存。

现在,施芝亭穿了南阳绸长衫,罩了酱紫色马褂,正笑容可掬地站在朝阳门外吉市口西号店铺门前感谢大家前来捧场,这对立志成为京城糕点大师的柳德昌来说多少都是一种刺激。更让他羞恼不堪的是,师弟再小也是师弟,大师兄怎么把小师弟忘了呢?

柳德昌撸了一把脸,抹去伤感的记忆。他端详了一会儿柳德茂的背影,又端详了一会儿架子车。这辆崭新的胶皮轱轳车,正满载他创制的芙蓉糕在四弟的身后一蹿一蹿地前进。你看它颠簸的模样,似乎跟在人后有伤它的自尊,总想伺机一跃蹿到那个人的前面。这么一想,柳德昌就又把目光落在四弟柳德茂身上。柳德茂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架子车的鬼魅心思,就用薄薄的大手攥紧了车把儿,不让它超越自己半步。

没理会儿,两个人走进了内务部街。柳德昌一抬头瞥见了一等诚嘉毅勇公明瑞的住宅,就立刻感到些许不对劲儿——不知何时,红漆闪闪的广亮大门变成了如意门。这世道说变就变了,不给你留一丝一毫的情面,说不定走到哪儿就把你扔进了地狱。柳德昌有些恐慌,紧赶两步与柳德茂走了个并排。柳德昌说:“让我拉一会儿吧。”嗯——柳德茂用鼻孔长长地嗯一声说:“才多远下啊,就用你来拉。你看你的西洋景吧。”“我没看见西洋景,却看到了岁月的沧桑。”柳德昌的声音里蕴含着一种极为深沉的情绪,指一指明瑞府说:“看清楚那座宅院了吗?原来是明瑞府,而今盐业银行经理岳乾斋却成了它的主人。麒麟墩还在,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却变成了如意门,难道这是人们早先能预料得到的吗?”柳德茂听罢猛然一怔,继而无限感慨:“岁月沧桑啊!”

明瑞府门外的空场上有五棵树,两棵大柳树,三棵洋槐树,高大茂盛。那两棵一抱粗的大柳树,低垂的枝条上已经有了褐色尖鞘的柳包。别看柳包小,却是春的萌动,恍如无数层褐黄色的珠帘在轻微地晃动。洋槐上有两只花喜鹊,尖嘴巴啄一下树枝,便喳啊喳啊地干叫了两声。待到柳德昌抬头观看时,两只花喜鹊展开亮丽的青蓝色金属光泽的翅膀和尾翅,刷地一跃,就潇洒地飞走了,在朝阳下闪出一道耀眼的金光。

洋槐枝头金光闪烁,柳德茂回头对若有所失的柳德昌说:“大哥,你看它们臭美的,还没吐芽呢,就奓着胆子向我们炫耀起来了。”柳德昌看了看柳德茂,浅浅地一笑,重新唤起一股自信,说:“甭和它们计较,不过是披了一层阳光罢了。我们要是红火起来了,指定从里往外红火。我们要是繁盛起来了,一定比它们更耀眼,枝繁叶茂!”

走到胡同西口,柳德昌瞥了一眼柳德茂,发现四弟的脸庞上显现出相当的兴奋,前额竟然冒出了汗珠。他想给四弟擦一把汗。刚要拔脚,却拔不动了,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全身乌黑的大狗来,迎在了柳德茂的前面。

大黑狗十分威猛,宛如牛犊一般。前胸宽阔,嘴巴长长,浑身的黑毛宛如紫缎。让人稍有安慰的是,大黑狗并没有朝柳德茂龇牙咧嘴,而是昂头看他,眼睛里刷刷地放光。柳德茂十分恐惧,尽力躲避大黑狗。可是他转向南面,大黑狗也转向南面,他转向北面,大黑狗也转向北面,鲜红的大舌头一颤一颤地跳动,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吼动。看来怎么躲也躲不开了,柳德茂一下子着了急,前额就密密匝匝地冒出了一层汗珠儿。

看到这一情景,柳德昌也有些惊慌失措。他不得不停顿一下,想一想,这才赶到柳德茂的前面拦住了大黑狗。他蹲着马步,两只胳膊长长地伸展,大黑狗则虎视眈眈,与他对峙。对峙了一会儿,大黑狗没动窝儿,反而坐了下来,用鲜红的大舌头舔了舔嘴巴,继续用贼亮的眼睛盯盯地看着他俩。天色不早了,胡同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就他俩和一条大黑狗。柳德昌想喊,张了张嘴巴却没有喊出声来。心里羞愧,堂堂五尺高的汉子怎么就被一只野狗吓住了呢?定了定神,朝身后的柳德茂说:“快,取一包芙蓉糕来喂它。”

柳德茂放下车把,转身在木箱里取出一包芙蓉糕。芙蓉糕是大哥柳德昌亲手创制的。大哥的师傅教会了大哥做萨其马,虽然松软甜腻,但不爽脆,大哥不喜欢。是大哥把自己的感受推及他人,炸制时加强了火候,让糕条酥脆,咬一口沙沙的,很适合青年人吃,也适合老年人吃,当然更适合儿童吃。

柳德茂将一块芙蓉糕递给柳德昌。柳德昌一面观察大黑狗,一面将芙蓉糕放在地上,还用脚往前踢了踢。那只大黑狗站起来,低头嗅了一下芙蓉糕,黑脑壳一点,整块芙蓉糕就被叼进嘴里。柳德昌只听见欻的一声响,就看见黑脑壳上下抖一抖,大黑狗就将整块芙蓉糕吞了下去。大黑狗吞咽了芙蓉糕,似乎没有咂到芙蓉糕的美味,觉得很不过瘾,就又抬起黑黑的狗头用三角眼盯看柳德昌,黑亮的眼珠一闪一闪地放光。不得已,柳德昌只好让柳德茂再拿一包芙蓉糕,双手捧着全部放在了大黑狗的面前。这一回,大黑狗没去吞咽芙蓉糕,而是将芙蓉糕叼在嘴巴里,转过身来颠颠地跑出胡同口,身形向左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两个人长长地出了一口大气。

柳德茂抓紧车把就冲出了胡同,而后朝南面一拐。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正对灯市口大街路东,二郎神庙门前蹲坐一只黑色石兽,面朝西,头小爪尖,目光炯炯。他立刻大吃了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刚才的那只大黑狗就是二郎神庙前面的这只忠心耿耿的哮天犬吗?

正当柳德昌也出神地观望哮天的当儿,一道金光劈面而来,将他们兄弟二人和大黑狗全部笼罩在耀眼的光芒里,浑身披满金色,熠熠生辉。继而四面金光刷刷地闪耀,周围的一切景物就全都看不清楚了,只觉得体内热血沸腾,骨骼嘎巴嘎巴地响,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不断地鼓胀。柳德昌猛然一惊:早年就听说此地金光照耀福运上身,难道福运真的就这么蹊跷诡谲地来临了吗?北京的这座二郎神庙,始建于唐朝贞观二年,最初建在幽州城东北,待到元朝时圈进了大都。待到明清,这里出现了一道奇观,每当太阳初升,庙观就金光熠熠,仿佛沐浴阳光之中。倘若此时经过,那么幸福之神就随之降临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金台曦照。想到这一传说,柳德昌顿时心花怒放,神采奕奕地大声呼唤柳德茂:“兄弟,快走啊。”

前面就是世界闻名的王府井大街了,影影绰绰的已经有人影在晃动。这条北京城最繁华的同时也是历史最悠久的街巷,早在蒙元时代大街中段就有了丁字街的地名。到了明朝又有了王府和甜水井,后来形成了商业街,买卖纱帽,因而留下了甜水井和纱帽胡同的街巷名称。纱帽街附近有一座马厩,八角形的石槽巨大无比,让人见之不忘,就用八面槽取代了丁字街。到了北洋政府,把一条街划成三段,南段叫王府井,中段为八面槽,北段则称王府大街。除此,这条举世闻名的商业街还有过一个洋街名——莫里逊大街。莫里逊出生澳大利亚,曾经担任泰晤士报驻京记者,辛亥革命时期为袁世凯上台鼓噪,袁世凯不忘旧恩,上台之后便将此街改名莫里逊大街。莫里逊有一个癖好,就是喜欢留存原始资料,哪怕是一张小小的宴请礼单。莫理逊留存资料并非为了别的,而是梦想某一天有人为他写一本传记。世纪之末,人们终于发现了这些资料,而它在此时就显得更加弥足珍贵——莫里逊的梦想实现了。蓬谦翔也不错,在王府井大街东安市场开张了九芳斋,这着实让柳德昌有点儿眼红。他期待了那么多年也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而师弟仅仅用了五年就实现了梦想。这一回他和师弟蓬谦翔蓬老板谈好了,从师弟这里借力,一点一滴地积累,最终开办一爿属于自己的像永星斋一样在北平城享有盛誉的糕点铺。他甚至为自己的糕点铺起好了字号——德昌隆。他认为,做人做事做买卖要讲究德,不论是社会道德、家庭伦理道德,还是行业道德,都在恪守之列。有德才能让人们尊敬,有德才能使买卖兴隆。从早晨到现在,柳德昌的心情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愉快,他所看到的景象也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清爽,尤其是他的思想更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活跃。今天这是怎么了,现在连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了。

东安市场设在金鱼胡同南面,买卖一红火,遂招商引资,仿照欧洲大都市巴黎市场的样式搭设了天棚。市场内外争先恐后地盖了各式各样的洋房,东安剧场、会贤球房、东来顺、五芳斋、稻香村各具风采,矗立其间。而东北两面,洋楼环集如堵,市场门户便不得不从这些店铺的廊檐底下穿过,深邃的门廊幽暗诡秘,一间连着一间一座连着一座的店铺密密匝匝,出此店入彼店,出前店入后店,犹如进入迷宫一般。

九芳斋紧靠稻香村,店铺两间,两扇玻璃房门,牌幌三个一串地从房檐上垂落下来,摇摇摆摆,柜台厨箱里尽是新式糕点。谁都知道九芳斋的糕点香甜,却没人知道九芳斋的老板是个鬼精灵。鬼精灵姓蓬名谦翔,是柳德昌的师弟。说是师弟其实并不准确,两个人拜师仅差了一天,何况蓬谦翔的年龄还比柳德昌大三岁呢?蓬谦翔鼠目獐头,深得祖上遗传。小个,长脸,一双黑眼睛,还没说话先滴溜溜地跑上几圈。听他说,晋朝时有一个叫球的人进山伐木,忽然间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飘来,于是顺风寻找了一里多路,这才发现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宇。这位名叫球的人,悄悄地走进殿宇一看,只见四位美艳的女子正坐在新颖漂亮的地毯上弹琴。地毯是用蓬草编织的,图案美极了。球看得出了神,一不小心就被女子发觉了,一齐朝他看过来,目光如炬。球吓得慌不择路。逃回家,发现亲人已去,房屋倒塌。他慌忙询问邻居,方知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困顿之际,他想起了漂亮的地毯,就试着编织了几张。结果,贵族们争相购买,球的名声因此越来越大。球以蓬草编织地毯,人们就称他蓬球,从此他的子孙就以蓬为姓氏。

柳德昌取出一包芙蓉糕,双手捧至蓬谦翔的面前。一股清馨钻进了蓬老板翕动着的鼻翼,他的双手战栗,包装纸发出沙沙的响声。响声中,他看见了六块芙蓉糕分成两排摞在一起,上面一层绵白糖,像雪一般的灵透。白雪上面覆盖着红的绿的青红丝,白雪下面是金色的糕条。方寸大小,一指多厚。啊,真是漂亮,宛如从蓝天之下鲜花烂漫的大草原里切割而来的。蓬谦翔的目光在一瞬间闪亮起来了,伸出去的细长手指头仿佛五只鲜红的触角,急切地抓住一块芙蓉糕。张大嘴巴一咬,欻啦,酥脆香甜,妙不可言。蓬谦翔的目光里显现出贪婪的神色,心中一颤:这糕点要是自己创制的就更好了。

眼望着师弟蓬谦翔贪婪羡慕抑或还有一点点嫉妒的神态,柳德昌的脸上显露出得意的笑容,骄傲地问:“师弟,感觉怎么样?”蓬谦翔的眼珠转了两转,他那老鼠脸上就出现了褶皱,说:“好。芙蓉糕的确好。可是……我昨天刚进了师傅的萨其马,有了这芙蓉糕恐怕萨其马就不好卖了。哎哟哟,我的师傅呀!”

蓬谦翔长长的一声“师傅”呀,把个柳德昌喊得五脏六腑剧烈地震颤,嘴巴也哆嗦起来,话语结结巴巴的:“那,那你想怎么着?”就在柳德昌慌乱的一刹那,蓬谦翔却自如起来,说:“已经答应你了,却要反悔,让人真不好意思。可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无论如何也要对得起咱们的师傅呀,你说对不对?”“让我说?”师弟的这一番话让柳德昌迷惑,不由得万分焦躁。顶了师傅的糕点不合适,可是自己的呢,且不说需要偿还借款,就是眼下的生产也急需资金回笼呀!再者,生产了那么多芙蓉糕,哪儿能久放呢?正掰不开镊子,就又听见蓬谦翔蓬老板说话了:“师兄,这样吧,你暂且拉回去,等晚上我到师傅那里商量商量,讨个办法,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呢?看来蓬老板真的不打算收了。柳德昌疑惑重重,弄不清个中奥秘。怎么会搞成这样?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位师弟,他可是他最信赖的人呀,他可是满口答应过他的人呀,他可是他全力帮助过的人呀。柳德昌猛地抬起颤抖的手指头,指着蓬谦翔的鼻梁问:“鼠雀之辈,啥时候变成这样了?”还想说什么,就觉得一股热血在体内膨胀,顺着脖颈往上涌,丁零当啷地冲撞脑门却怎么也冲不出去。脑壳里呱啦啦地响,宛如大火烧开了一锅水,立刻就要喷发。脚跟也站不稳了,整个人东倒西歪的。柳德昌刚想扶一扶柜台却没有扶到,人就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上,当即昏厥了过去。柳德茂站一旁,猛然吃了一惊,心脏仿佛被一只锐利的鹰爪抓走了,脸色煞白。向前猛蹿一步,又迅速地伸手抓一把,除了一把空气,什么也没有抓住,就蹲在地上猛喊一声:“大哥呀!”两只臂肘缠住柳德昌的身躯,两只薄手紧紧地抱住柳德昌的头颅。

柳德茂一路晃荡着往回走。大哥坐在车上默默无声。一俟转到灯市口,迎面又看见二郎神庙,已经没有了来时的金光,黑洞洞的庙门又暗又窄,没有一点儿生气。还是那只哮天犬,似乎脖颈不再高昂。大中午的,却没有了早晨的那般明亮的光景。望望天空,乌黑的云朵遮住了太阳。

不知怎样走回了家。柳德茂回身搀扶柳德昌,却看见大哥已经下了车,脚步有点儿踉跄,腿脚一软,就咣当一声倚靠在大街门上。饱经风霜的黑漆大门已经斑驳,此时有人一碰撞,就痛苦地发出吱嘎吱嘎的叫唤声。只有“善为至宝,德作良谋”的门联依旧贴靠在两扇门板上,表情淡定。

咣当咣当的门声惊动了作坊里干活的人们,三弟柳德蕃迈着矫健的步子迎到了大街门前,刚要笑还没有笑出声来脸色就变了,原来想说“都办好了”也变成了“四弟,大哥这是怎么了?”

柳德昌摆了一下手,说:“没什么,小点声儿。快帮助四弟把货箱搬进院子里去。”“怎么又拿回来了?难道做得不好吗?”柳德蕃惊诧地问。“三弟,进屋再说吧。”柳德昌气短,捶了一下箱盖。一块乌云飘在了当空,整个院落变得出奇的灰暗。灰暗之中,母亲一边迈动那双自豪的大脚跨出房门,一边用她特有的嗓门叫喊:“怎么,那个蓬谦翔遇到师兄就不谦祥了?”

母亲一贯幽默,而此时的幽默非但没有缓解柳德昌悲凉的心情,反而让他增添了一丝丝伤感。柳德昌一阵悲恸,眼泪就刷地一下流淌下来。长子站在那里流泪,而母亲却依旧高腔大嗓地喊:“先甭管他这个那个的了。咱们吃饭,吃了饭到景山踏青去。”母亲知道长子哪儿都好,唯一缺少的就是坚韧。五个儿子听了没啥反应,而大孙子站在一旁听了,就将双手举过了头顶,巴掌拍得山响,呼喊:“到景山去喽!到景山去喽!”柳德蕃一个箭步蹿上去,一把将儿子拽到跟前,压低嗓门训斥:“别凑热闹,快吃你的饭去。”眼睛却扫过大哥阴郁的脸。吃罢午饭,全家人真的就跟着母亲到景山登高踏青去了。大儿子上午的挫折丝毫没有影响母亲的兴奋,这位母亲与往日一样,挺着胸脯,气宇轩昂,一手扯着大孙子,一边自豪地扔着天足,自顾自地走到前头去了。与愁眉苦脸的柳德昌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夫虎生儿文炳,凤生儿五色,母亲的胸怀,儿子又有多少呢?

景山位于故宫神武门之北,曾唤青山,元代不过是一座很不起眼的土丘。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堆筑靠山,镇压前朝王气,方让无名的土丘长成了今日的景山。几百年来,景山一直是皇家的禁园,前几年才辟为大众公园。京城百姓蜂拥而至,要看一看皇家的风景,享受一下皇家的享乐。殊知看了之后反而觉得不过如此,只是吹嘘得厉害罢了。

景山有五座山峰,酷似一支笔架,从中部向东西两侧伸展,两端略微向南合抱。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皇家喜欢看天下,土丘便随心所欲迅速成长为京城的制高点,再无其他土丘山峰等敢出其右。

景山有五峰,依山造景,峰峰有亭,风格别致。五座古亭,为喜爱山水的大清乾隆皇帝所建,从东至西分别取名为周赏亭、观妙亭、万春亭、富览亭和辑芳亭。当年,每亭之内竖有一座慈眉善目的铜质佛像,以保佑天下子民风调雨顺吉祥如意,因而被称为五位神。然而,连老佛爷也没有想到,义和团一闹,八国联军顺势攻占了北京。可恶的西方盗强,掠走了五位神中的四位。万春亭内供奉的是毗卢遮那佛,大佛盘坐在金光闪闪的莲花座上,面容微笑,食指相对。不知是佛法无边,还是金佛太大太重,恁谁也移不动搬不走,这让猖狂的强盗颜面扫地恼羞成怒,竟然乒乓一顿乱锤,捣毁了毗卢遮那佛的左臂。

奶奶牵着大孙子顺着东侧山路往上走。走着走着,天真无邪的孙子发出了一声惊呼:“奶奶看呀,歪脖子树,还拴着铁链子呢。”山坡上,一株老槐被一条铁链锁住,斜逸旁出一根虬枝,伸向天空,神态忧愁,仿佛哭泣。看到这棵老槐,奶奶的脸色就一下子就惨白起来,庄重升上了面容,眼睛里便浮动出恍惚的场景。

遥想当年,李自成亲率起义大军,长驱直下,势如破竹,最后密密匝匝地包围了北京城。三月十八日凌晨,天刚麻麻亮,起义军就发动了进攻,长枪短刀在瓮城里乒乒乓乓磕碰出的火星四溅。即刻明军败入内城。起义军犹如海啸,撞击着高大的内城墙。而乾清宫里,崇祯皇帝神色极其凝重,抛出的令箭却无一员战将前来捡拾。曾几何时,企图力挽狂澜的天子只剩下一条道路了,这就是死。死是无奈的恐惧的悲惨的,从未挥剑杀人的皇帝,第一次劈砍,竟然是自己的亲骨肉,而且如此地果决。十几位公主嫔妃的头颅宛如西瓜一般滚入幔帐,身躯伏卧鲜血,更像细腰葫芦飘浮斑斓彩霞。

谁能理解这位天子此时此刻的悲惨与不屈的心境?当他用一根绳索让自己飘动在树枝上的时候,他完成了自己与大明王朝同归的悲剧。或许这种无限忠于自己王朝的行为,却是悲剧制造者所推崇的,继而各种桂冠和溢美之词便加封在了这位可怜的皇帝身上。惨死之后还要为后来者奉献最后的一点儿价值,难道不是可悲可叹的吗?而那株连自己都无法选择命运的古槐,也就只能承担十恶不赦的罪名了,也就只能蒙受不白之冤了,也就只能毫无反抗地长年累月地被一条锈迹斑斑的大铁链拦腰锁住了。

脸色苍白的母亲在此驻足了许久,几个儿子不知其所思所想,只有木然地呆愣在一旁。而那个天真无邪的大孙子却兴致盎然,跑到上方一棵浓翠的白皮松底下大喊大叫:“哎,怎么还不走呀!”

站在高大无比的万春亭檐下,可以俯瞰整座皇城内外巍峨耸立的宫殿楼阁和古韵悠悠的湖光山色。可是母亲却不去远眺,只是围绕方亭缓缓地环绕。偶尔抬头仰望,除却彩色鲜艳的亭檐和几片白白的卷云之外,天空什么也没有。儿孙们默默无声地跟随着她环绕了一周又一周。景色悠远辽阔,母亲瞅一眼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就说出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山下是过去,山顶是现在,你们站定现在,看一看过去吧。”

听罢母亲的这句话,柳德昌木然,在他心里只有上午,连中午也没有,更不要说过去与现在了。不料,站在他身边的三弟柳德蕃忽然也说了一句让柳德昌莫名其妙的话:“老五没来,此时他在做什么?”

一片湖泊南北相连,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白光。紫禁城里金碧辉煌的大屋顶虽然一座连着一座,然而此时此刻却被灰暗的城墙无情地紧紧地圈住。越过了正阳门再往南看,远远的,一座高大的城门楼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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