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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28 08: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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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黎晶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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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晶文集:信访局长

黎晶文集:信访局长试读:

中篇小说

信访局长

临江县委大门西侧,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门脸,可它和县委大院前的门一样,挂着一块白底红字的木牌匾,只是牌匾的尺寸小了许多,漆皮已有脱落。牌匾下固定的铁钉,不知是因为年久失修,还是因为哪个淘气的孩子给拔了去,一阵微风吹过,它就会不停地左右摇摆,还不时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

县委会的牌子厚重结实、严肃大方,它就像古代的城门官一样,牢牢地钉在花岗岩砌筑的门垛上。牌子的旁边,有只面目和善的大青石石狮,虽然它和过去衙门旁边面目狰狞的石狮有了本质的区别,但谁人看见,仍会肃然起敬。

魏昌明第一天报到上班,就赶上了春天里闹沙尘暴。当他从那台破旧的吉普车里钻出来的时候,他感动了。信访局倾巢出动,七名同志敬候在小门脸的两边。门的右边是四位女同志,左边是三位男同志。虽说这队伍的排列不太对称,有点偏坠,但站得却是十分整齐。他们顶着漫天的黄沙,人人都用纱巾围住了脑袋,恭迎这位新局长的赴任,这热情实在让魏昌明感动。

天有不测风云,小小的欢迎仪式突然发生了变故,挂了几十年的临江县委信访局的牌子早不掉,晚不掉,它竟然在新局长下车的一刹那,被那该死的狂风吹落,正巧砸在那尊青石狮上,瞬间就折断为两半。

不是好兆头!刚才还在寒暄的迎接队伍顿时没有了动静,大家目视无声。

魏昌明笑了,他用右手轻轻地擦了擦沾在牙上的黄沙,又使劲地唾了口吐沫说道:“这真是老天有眼,确要改换门庭。看来我的准备是对的。”

魏昌明说完又钻回了汽车,他从车里抱出一块金灿灿的黄铜制作的长方形牌匾,吩咐司机将事先准备好的水泥钉和铁锤从汽车的后备箱里取出,然后严肃地走到小门脸的右侧,端端正正地将牌匾结结实实地钉在了墙上。

信访局的同志和前来上访的群众,就像参加一个新项目的奠基仪式,看着新局长变魔术般的表演,众人好像明白了什么,大家立刻自发地鼓起掌来。再看崭新的牌匾上,那鲜红的压在铜板上的黑体字“临江县委信访局”在浑浊的黄沙中光彩夺目。

魏昌明局长被大家热情地让进了信访局,二十年了,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他对这里并不陌生,这里曾记载了他刻骨铭心的酸楚。历史就是如此捉弄人,魏昌明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这里上访过。时光荏苒,今天他居然调换了位置,成了这里的主人。

魏局长进屋之前,就看到了局门口小黑板上的通知,原来今天正逢十号,是接待日,每月的十号、二十号和三十号是县委的信访接待日。通知上说,因为信访局新老局长交替,停业后延。

魏昌明看了看窗外围观的群众,又看了看会议室桌子上的水果糖茶,第二次笑了。他说:“我看,干脆就把这些糖果摆到接待室去,并请这位扎小辫的女同志,把门外小黑板上的通知改写一下,延用小黑板上的话说,今天照常营业。”

大家哄堂大笑,过于严肃的气氛被新局长幽默的语言搅得热烈起来,魏昌明接着又说:“这才是欢迎我的最好形式,大家说对吧!”

扎小辫的女同志叫王艳,是信访局的副局长,省城政法大学的高材生,任职还不到半年,魏昌明并不认识。

王艳说:“魏局长的话说得不错,活也派得很准,俗话说,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就按魏局长的指示办,大家各就各位,开始办公。”魏昌明被王艳请到了接待室,屋里的陈设又一次让他笑了起来。随即那笑容不知为何却在他脸上迅速地消逝了。他说:“王艳同志,这是谁的主意,怎么如此布置?这格局不是信访接待室,我看,这是十足的监狱审讯室!”

让王艳没有想到的是,新局长的脸,就像酷夏的阴云,来风就有雨,眨眼之间和善的面孔不见了,火气十足地横挑鼻子竖挑眼了。更让王艳不能接受的是,他竟当着众人的面,对自己开始了无名的指责。刚才还对魏昌明产生的那点好感一下子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王艳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是县委老书记王峰的女儿,从小养成了有些骄横的性格,加之大学毕业之后,在这小小的县城里也算得上首屈一指的才女。更重要的一点,王峰一家有恩于魏昌明,关于他十几年前那桩上访案,正是时任县委书记的王峰秉公处理的,所以魏昌明才有了今天。魏昌明从县农委副书记升任信访局长的建议,仍旧是老书记王峰提的。当然魏昌明是全然不知,他更不知道的是,或者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位扎小辫的王艳,自己的搭档,竟是老书记的千金,那个当年还在上初中的小女孩。“魏局长,你说话请嘴下留德,堂堂共产党的信访局,在你这位新官眼里就变成了监狱的审讯室?请问,我们审讯谁?我看你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烧得好!换了信访局的标牌,我带头为你鼓了掌。可这第二把火是不是烧过了头,这接待室的布局十几年如一日,这里坐班的不只是咱们这些局长们,还有县委书记、县长、县里四大班子的领导们,他们对咱这接待室和布局都无异议,难道说这些领导们的反应都是麻木不仁?”

王艳一串连珠炮的回话,让魏昌明吃了一惊,嗬,好厉害的副局长,不畏权势,敢和我这新来的局长顶嘴,有胆魄!魏昌明并不生气,讲话直言快语正是他自己的脾气。不过他的心头却也闪过了一丝不快。魏昌明对王艳的伶牙俐齿并不讨厌,只是对这位年轻有文化的女副局长那脸上的盛气凌人,感到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担忧。

魏昌明脸红了,有些激动。他回避了王艳带有挑战性的目光,他冲着局里的那几位同志厉声说道:“审讯谁?我看是审讯我们的老百姓!”他一步走到接待室的中央,“请王艳同志坐在这把椅子上感受一下。”

王艳看了魏昌明一眼,她心想,我这大半年的时间都是在这十几平方米的接待室里度过的。她用热情、客气、周到的服务接待了多少上访者,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坐到对面的那张独椅上去体验体验上访者的心态与感受。她心里有些奇怪,坐在这把椅子上,难道就会变成受审者?

王艳心想,按照我的脾气,你说东,我偏说西。今天,我并不是顺从地按照你魏昌明的摆布去坐一坐那把自己既熟悉又陌生的椅子;只不过你的这一提法,使我的内心充满了好奇。

王艳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她静下心,看着对面那一排铺着洁白台布的桌子上端放着用塑料做的三角形人名签。正中央是魏昌明,边上依次是王艳、律师和记录员。每位名签的右侧,都摆放着一只双层玻璃的透明保温茶杯。茶杯里碧绿的春茶、茸茸的毛尖,在杯底站立着,标榜着主人的尊贵。

王艳心里突然颤动了一下,这滋味是有点不对。她再看看自己的位置,孤苦伶仃地立在屋子的中央,就像一块孤岛,多少有些凄凉;再环顾四周,除了正面的那排桌子之外,周围什么也没有。她吃了一惊,心里开始佩服这位新局长不凡的政治眼力。

王艳脸上表情的变化,魏昌明都看在眼里,他说话了:“同志们,不是我老魏新来乍到专来挑毛病啊,我们坐在这洁白的桌子后面,渴了,喝一口这香浓的清茶,是何等的自在。可老百姓就坐在我们的对面,双手放在膝盖上,冤情让他们声泪俱下,我们竟连口水都不给喝?”

魏昌明的眼睛潮湿了:“反正我老魏是坐不住这样的椅子,这绝不是摆摆样子,这体现了我们党的作风,说句上纲上线的话吧,这是对人民的情感问题呀!”

王艳内心似乎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知错就改,是她从爸爸王峰那里得来的言传身教。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话语一下子低沉了许多,她连忙解释说:“魏局长,请原谅我刚才的鲁莽。过去,我们曾放过一个小桌,上面预备了茶杯,可遇到混主儿,除了高声叫骂之外,还推翻了桌子,摔碎了茶杯。”

魏昌明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呀!让老百姓出出气,也是个方式嘛!我们可以摆上一次性纸杯呀!再说了,这样的事能遇到几回?老百姓上访,那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他们怀里揣着干粮,走几十里路,站在门外转了多少圈才敢迈进我们这屋里,咱们再摆着一副架子,这不是有点雪上加霜吗?”大家都沉默下来,王艳主动地说:“魏局长,那你说这屋里的陈设应该怎么布置?”她仍然表现出她那挑战的个性。

魏昌明好像早已胸有成竹。“我看,将外屋的沙发搬进来,也放成一排,前面放上茶几,上访者和接待者坐在同一沙发上,这才叫作促膝谈心,律师和记录员的桌子放到墙角去。”

大家立即按照新局长的吩咐,将屋子里的设施布置就绪。王艳觉得接待室的光线过于昏暗,更不透明,她健步走到临街的那扇窗前,用力地将褪了色多年不动的窗帘打开,接待室里一下子就变得明亮温暖了,空气随之也变得和谐平淡了,信访局干部们的心情,被窗帘外照射进来的阳光透得格外的轻松和愉快。

魏昌明又笑了,这次是爽朗地大笑,放声地笑,无拘无束,简直就像个孩子。

王艳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她被这笑声所感染。她深深地望着这位新局长,心里想,这个人很有意思,阴阳的变化竟在转手之间,虽然显得有那么点喜怒无常,却很有正义感,是个性情中人。他不像官场那些政客,城府太深,深得有些老奸巨猾。王艳在这小小的县城里没有佩服过谁,当然这里决不包括她的父亲。前几天她还同父亲大声地争吵:“退下来就安心地休养,还推荐什么人选?让县委的书记们认为,你这位老朽怎么还在干预县里的人事安排。”

王艳服了,尤其佩服老爸的政治眼光,魏昌明当信访局长,选得不错。二

一月三次的信访接待日,实行头一天的排队抓号,一天的时间有限,上访的百姓又很多,接待不过来,从上访者的构成看,绝大多数又都是老客户,重复上访者。因此,信访局又一条老规矩,每天只发十个号,排不上号的,只好等待下个十天。

魏昌明坐下来,静了静神,等待着第一位上访者。他显得有些兴奋与激动,刚才他导演的这出戏,觉得是恰到好处,内心里顿生了一份得意。不由得让他想起昨天组织部找他谈话时,那位带着深度近视镜的老部长,客气得过了头,一会儿递烟,一会儿倒茶,这种本末倒置的热情弄得本来心底轻松的魏昌明反而紧张起来。

组织部这地方,县里的干部们既愿意来,又不敢来。甭说见了部长,就是见了一般的科员,来访者无论什么样的级别也是从心里打怵。其实魏昌明和这位老部长并不熟悉,他从不愿光顾这充满神秘让人生畏的地方。前天接到通知,让他到组织部谈话,这个电话打到了农委,消息立刻就被传得沸沸扬扬。大家猜测是升迁呀还是平调呀,是重用还是坐冷板凳。魏昌明对此淡然一笑,他心里琢磨,咱一不送礼二不请客,平生最烦的就是整天钻营这套人际关系。所以,绝不会有什么好事情,有好事也轮不到咱头上。魏昌明明白,这么多年了,哪里出现了问题,有了困难,解决不了需要救火队了,他肯定是人选,是那位冲在最前面的消防队员。

老部长客套了半天,给魏昌明戴了不知多少顶高帽。原因就是怕信访局长这个位置他老魏不去。虽然说给提了半格,全县上千名科级干部谁人不知,这信访局一无权,二无钱,说了不算,算了不说,是个群众骂、领导批的出气筒,两头受气的角色。县里的干部们还流传着一句笑话:你恨谁,就派他装修房子去,累死他;谁挡了你升官发财的道,派他到信访局当局长,早点气死他。

让老部长没想到的是,魏昌明却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一职务,而且是十分满意。

老部长告诫魏昌明,时代在变,信访局的工作也在变,咱们党和政府联系人民群众的渠道也在变。你看这信访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老百姓是用信上访,花八分钱贴张邮票,咱们是又盖章又登记,然后派人下去调查研究,很快就把人民群众的意见和要求解决了。而如今,一年到头也收不到一封信了,这面对面的上访都接待不过来。看来信访局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了。

这些魏昌明都知道,因为他也上过访。关键是信访还有没有信用,讲不讲诚信。一个上访户连续上访三年,从书记到县长,做了批示的领导好几位,说起来也奇怪,为什么到头来就是落实不了?老百姓苦呀,县里不行,那就上省里,省里不行就跑中央。

魏昌明给老部长立下了军令状,新局长的上访结案率要达到百分之九十。

门开了,手持一号票的信访者走进了接待室,魏昌明从兴奋中回过神来,他立刻起身,将上访者让到了自己的身边。

这是一位年近七十岁的老人,一身的干部装束,他一进屋就好像对这里的变化起了反应,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用颤颤悠悠的手接过魏昌明剥开的糖果,抬起头来。“你是新来的局长?噢,有变化,我是慕名而来,昨天起早排的第一号。”老同志说。

魏昌明觉得这位老同志十分面熟,肯定在哪见过,只是猛地叫不上名字,他极力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

老同志显得很高兴,他将糖果放进了嘴里,自言自语地介绍开来。他说他是县里的老人了,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啊,退下来之后门庭冷落,无人理睬了,就连当年有恩于他们的那帮年轻人,如今翅膀硬了,变成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老人越说越愤慨、激动。忽然他急促地咳嗽起来,魏昌明连忙敲打着老人的后背,端起茶杯递给憋得满脸通红的老人。老人慢慢地喝了一口,将卡在嗓子眼儿的那块残糖咽了下去,这才恢复了平静。

魏昌明让王艳将自己的毛巾用温水投好,他帮助老人将嘴角的余沫擦干净。

魏昌明说:“老人家,说了半天还没有问你贵姓,过去在县里哪个单位上班?”

老人说:“噢,老糊涂了,我叫赵东生,是咱临江县劳动科第二任的科长。那时候科级都叫科,劳动科下设各股室。现在的官啊,都嫌官小,叫科长不爱听了,都改了什么局了,下面又设了科,虽说是名字好听了,不还是个科级干部吗?过去,你们这儿也不叫信访局,叫信访办公室。我就是看不惯这一套形式主义的东西。”

魏昌明听老人道出了姓名后,内心一下子就像家属区门口早摊上炸油条的那口油锅翻滚起来。原来这位就是当年在临江县赫赫有名的赵科长,分管着全县的劳动指标分配,大权在握。用他自己当年的话说,我赵东生在县劳动科跺一下脚,全县也得颤上一颤,就连县委政府的什么副书记、副县长都得高看咱一眼。

魏昌明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仔细地端详这位脸上已经失去骄横的赵科长。当年那双白皙丰满的胖手,现在已青筋裸露瘦皮包骨。他再也拿不动那方决定他人的人生命运的劳动科的大印——圆圆的鲜红鲜红的那枚大章。是他,没错!就是他!

魏昌明觉得一股热浪冲击着自己的嗓子眼,双肺鼓得胀胀的,无论是谁,在这个时候,往上面轻轻一击,那肺叶就会立即爆炸,将这近二十年憋在胸中的闷气再一次点燃。

魏昌明有一点失去了理智:“噢,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赵科长呀,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赵东生眯起了双眼,仔细看了又看,他摇着头说:“记不起来了,你叫……噢,桌子上有你的名字,魏昌明,记不得了。”

魏昌明说:“你再回忆回忆,当年被招到临江县打篮球的那个魏昌明。”

赵东生还是摇头。这时王艳插了话:“那个上你家上访的知青魏昌明,被你家的那条德国黑贝纯种狼狗撕破大衣的那个魏昌明呀!”赵东生想起来了,脸一下子就红了,接着又变成了灰白色,他终于记起来了。老人的呼吸又一次急促起来。突然,他站起身来,看了魏昌明一眼,那目光的神情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是愤怒被人捉弄?还是内疚自己欠了当年那位年轻后生的人情?还是倒霉?今天竟然栽到这魏昌明的手中。

老人的目光折射出内心极度复杂的情绪变化。赵东生又看了一眼王艳,他明白了:“你就是老县委书记王峰的女儿,是你将魏昌明领到你家去的。”

王艳一笑:“没错,赵科长这记性不错呀!”

魏昌明惊讶地盯住王艳,仔细地端详,看她眉宇之间的那股稚气。是她,那个当年热情开朗的中学生,两人相互点头致意。

老人长叹了一声:“报应呀!魏昌明局长,咱们不是冤家不对头,今天这个访我不上了,我给臭子当年的投资不要了,我认了。”

赵东生说完,扭身走出了大门。三

魏昌明愣住了,目光定格在赵东生的背影上,二十年前的那一幕就像当年他最喜欢看的露天电影,在他脑海中闪出。

那年临江县的冬天格外寒冷,世界把自己交给了冰和雪,留下的只是铅水般的滞缓。

夕阳挂在了嫩江北岸那片桦树梢上,血红血红地凝固在暗灰色的林海中。嫩江河道上一架马爬犁在飞奔,卷起了丈高雪雾,矮小敦实的蒙古马早已不见了它的本色,通身上下一片雪白,两口方鼻就像小兴安岭森林里的蒸汽机车,有节奏地喷吐着缕缕白烟。

魏昌明挺立在爬犁中央,高声吆喝着。他像一尊雪人,看不清模样,头顶上的狗皮帽子上,连同眉毛、眼睫毛全都挂满了冰花,只有那件草绿色的羊皮军大衣,给这旷野一色的三江平原上带来一丝春意。

魏昌明脚下坐着一个女人,紧紧地搂住他那修长的双腿,生怕他跌下去。她头上围着那条用红毛线编织的围巾,在雪原中就像一条彩链,任凭颠簸随风舞动。她是魏昌明的女朋友,叫董洁,两人拼命地往前赶,他们一定要抢在日落之前赶到嫩江南岸的临江县城。

临江县是古今的交通要塞,内蒙古的莫力达瓦旗与之隔江相望,临江县北通大兴安岭的首府加格达奇,南通齐齐哈尔、哈尔滨等大中城市,往东通往中俄边界的重镇瑷珲县。临江县辖地驻扎着几十个国营农场、部队农场,流动着成千上万的北京、上海、天津等地的知识青年和屯垦戍边的军人,临江火车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不间断往内地运送大豆、小麦和木材,这里已变成了知识青年们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集散地。

临江县城的路灯亮了,魏昌明的马爬犁正好越过江堤。筋疲力尽的蒙古马缓慢地放松四蹄,在低矮的面铺房中穿行。马路低洼不平,两边偶尔几座三四层高的米黄色楼房,在日伪时期留下的排子房中,显得十分伟岸。

天已完全黑下来了,街灯零零落落,只有临江大饭店的路灯还在昏暗中眨着眼睛,大门两侧四个红色大圆幌被风一吹显得十分耀眼。这里的饭店和关内的不一样,只要一出山海关,饭店全都挂着幌,回民的蓝幌、汉民的红幌。幌里装上灯泡,老远一看,就知道这里是正在营业的饭店。这挂幌还有许多学问,门口两个幌的是中等饭店,四个幌的是大饭店,可做满汉全席,只要客人能点出菜名,灶房的大师傅就能做出来。那只挂了一个幌的充其量算作小饭铺,应付那些心急的饭客。临江城里的饭店全是国营或集体开的,一色官办,到晚上八点钟就收幌关门拒不接客。

魏昌明将马爬犁停在了临江大饭店的门口,跑堂的服务员认识他,知道他是大饭店掌灶大师傅二臭子的朋友。这小子机灵,赶忙将马拴在电线杆上,回过手,用他那油乎乎的抹布弹去魏昌明和董洁浑身上下的冰雪,然后挑开大棉门帘子,将他俩让进屋里。

魏昌明两人进了屋来,迎着扑脸的热气,连忙摘掉了狗皮帽子,脱下他心爱的军皮大衣。他站在这饭堂的中央一亮相,立刻就惊得周围的饭客一片嘘声,好一个彪膀溜直的年轻小伙子!身高一米八十好几,脸正鼻直眉目清秀,风采流畅。董洁也摘去了围巾,白细的脸面上泛着微红,细细的柳眉弯弯的,眼梢上翘,就像台上唱戏的青衣。“二臭子!”魏昌明一张嘴就是京腔京韵,他是北京来的知青,在离临江县四十公里外的科洛河农场下乡,来临江县信访办上访,每次都住在这里。

二臭子在灶房里高声应允,一手拎着热毛巾,一手握着把剃头的刀子,满脸肥皂沫地跑了出来。二臭子有点不好意思,原本想把这油渍渍的大脑袋打扫干净,给第一次见面还未过门的嫂夫人留个好印象,没想让董洁给逮了个正着。

董洁见状扭过头偷偷地笑了。魏昌明见此也不解释什么,他一把将二臭子拽到自己的身旁,趴在他的耳朵上小声嘀咕了几句,二臭子连忙进了里屋。

董洁早就听魏昌明说过,他们是铁哥们,算得上是车笠之交。国营临江大饭店在方圆几百里是数一数二,不亚于县委的招待所,二臭子是红案上的头号,东北名菜焦熘肉段、酥白肉是他的拿手活。如果摊上了大席面,最后一道菜,拔丝冰棍是技压群芳。因此,临江县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要请客,或有红白事,都要请上二臭子。就连附近的部队农场,上面来了大人物,都用小车去接他指导,二臭子高兴时,偶尔再露上一手。有人戏称,在咱这临江县的地盘上,除了县委书记王峰,二臭子一跺脚,这东西南北也一样的乱颤。

二臭子为人豪爽、仗义施财,他说我这炒勺一响是黄金万两,在那个年代的饮食服务业,丝毫不比那公、检、法差。他用他的手艺交接了一批朋友。当然,也包括那些来自大城市的知识青年们中的精英。

魏昌明虽说是一个普通的北京知青,可他在临江县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几十万人口的小县城,除了放几场老掉牙的电影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文化体育活动了。当时临江县唯一的盛事,就是每年春秋两季的全县篮球赛,老百姓只要一听说是科洛河农场的男子篮球队,全县倾巢出动,将县体育场围上个水泄不通、里外三层,桌子上码椅子,椅子上摞椅子。运动员进场要钻过人墙才能进行比赛。

魏昌明是临江县冠军队科洛河农场球队的主力,球打得漂亮,动作干净,人也精神,不像县粮食科、林业科那球打得黏糊,小动作多。只要魏昌明一上场,观众就一片地叫好,呼喊起来,都愿看他打球。二臭子就是其中的一个,只要有魏昌明上场的球赛,他是逢场不落,只是无缘与他相识。四

科洛河农场的篮球队员都集中在场部直属队的汽车连,司机是当年最好的活计。临江县社会上流传着这样的话语:“一有钱,二有权,三有听诊器,四有方向盘。”好球员被各单位争挖墙脚,什么招个工转个干,开个汽车进个法院。魏昌明有了这个看家的本事,在临江县地面上也算得上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那年深秋,农场开始往临江县粮库运粮,在齐齐哈尔市集训的魏昌明回到了车队。他是白班,卸完粮食天也黑了,回到农场就没了晚饭,他将汽车开到了临江大饭店,他最愿吃这里做的小鸡炖蘑菇。

二臭子坐在大堂的门口,沏了一缸酽茶在那闲品。抬头一看,一眼就认出了魏昌明,他立即放下茶碗,迎了上去。眼看就到了魏昌明的跟前,他又犹豫了,这见面话可怎么说起?二臭子心想,决不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豪爽的汉子还怕没了由头。“师傅几点了?”二臭子凑到了魏昌明的腋下,没话找话说。

魏昌明一低头,眼前站着一个两头尖尖中间宽的年轻汉子,满面红光,不用说是个厨师。“咳!你这个人犯傻吧?自己戴着崭新的上海全钢手表不看点儿,这不是聋子耳朵配头嘛!”魏昌明笑了。

二臭子也笑了:“交个朋友,我是这临江大饭店上灶的,这里除了经理,就我说了算,我早就认识你,爱看你打球,只是你不认识我,这不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嘛!”

魏昌明有个小爱好,自己愿意炒个小菜喝点小酒。二臭子的大名他也早有耳闻,没想到此人如此爽快,他俩一拍即合。二臭子亲自下厨,炒了四个菜,烫了一缶嫩江春酒,这一来二去的就成了兄弟,从此,魏昌明在临江就有了个家。

今天,董洁和这二臭子刚一见面,她就佩服魏昌明眼力不错,二臭子确实是条汉子,热情坦诚。

二臭子搬过来一条长板凳,招呼魏昌明和董洁坐下,然后耍了一个鬼脸说:“嫂夫人少安勿躁,我去炒几个菜弄缶酒,给大哥去去寒。”

两个凉菜,肘子花、炸花生米;两个热菜,肉末粉条、锅塌豆腐;两碗炖菜,小鸡炖蘑菇、酸菜白肉血肠。全是魏昌明爱吃的,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董洁拽了拽魏昌明的衣襟,叫他去开票交钱。那个年代,吃饭是先开票交钱。二臭子和魏昌明大笑起来,魏昌明指了指刚才那位6号服务员,刚才不是站在咱们这桌前晃了一圈,这票就开好了,董洁还是不明白,咱也没交钱呀?

二臭子说话了:“咱整天交钱吃不起呀!一月三十二块钱,你看,我这兜里经常留点该销毁的菜票,咱们重复使用,就是为了方便招待朋友,咱这国营饭店吃不垮。”董洁恍然大悟。

二臭子说:“大哥,这冰天雪地的天,足有零下三十多度,你怎么不开车来?赶个马爬犁不怕董大姐的细皮嫩肉被冷风吹成冻梨皮?”

魏昌明听完火冒三丈。他大骂起汽车连的曹连长:“其实曹连长人不坏,舍不得让我调到这县里来。他命令全连所有的司机不能送我,只想让我回心转意。实际上他知道我的为人,一旦定下来的事,就是套上八头牛,也拉不回我。这咱才从直属队借了这架马爬犁。”

魏昌明说:“咳,不是这县城就比农场好多少,父亲在‘文革’中打成反革命,咱上学、当兵都走不了,这县里要调咱打篮球,就图个城市户口,再有机会转个干,不也是一步好棋吗?”

臭子说:“那你不回北京了,当一辈子东北人?”

魏昌明说:“你董姐是咱当地知青,我一个人回北京有什么劲?这扎根北大荒不也是知青的雄心壮志嘛!”

魏昌明一口喝下茶缸里的酒,“这才他妈的叫作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呀!”

酒足饭饱,二臭子的家门口就是临江大旅社,他们把马爬犁寄存在那里。魏昌明和董洁二人住到了二臭子家的那两铺烧得热热的火炕上。

董洁累了,躺下就着了。魏昌明这心里装着事,翻来覆去也不能入睡。二臭子也一样,每当魏昌明来临江,他总是格外兴奋,他索性把魏昌明叫了起来,沏上茶唠起嗑来。

魏昌明一脸的愁容。他告诉臭子,前两次到县委信访办,老主任已将县委副书记孙公德的批示给了县劳动科,批示上说,魏昌明调到临江县篮球队打球,人事关系暂时先落到工业科,等有了条件,安排全民指标;其女朋友随迁进城,安排县运输公司,今年就安排全民指标。这是魏昌明调到县里打球时交换的条件。可是这批件转到劳动科,有一个姓赵的科长就是顶着不办。

第三次到信访办,轮到县劳动科长赵东生到信访办坐班。赵科长五十岁出头,满脸的霸气,他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地把魏昌明一顿臭骂:“全县只来十几个招工指标,本地的干部子女们都排不上号,你一个外地知青,一个臭打球的,就想拿去一个,孙书记批了也不行。”

二臭子说:“那赵东生是小人,他趁着孙公德书记去省委党校学习三个月的机会,勒你大脖子。”

魏昌明说:“咱一个穷知青,能给他送什么礼?农场的白面豆油人家看不上眼,再说了,当官的真要为咱百姓办了事,事后咱能忘了他吗?”

二臭子说:“昌明你不用焦急,我和那赵科长还有点交情,他每年春节前后都要请客。这人滑得厉害,能吃上他家饭的只有县委书记王峰,每次都请我给做饭。明天是星期天,不上班,我给他家打个电话,到他家去。俗话说,这官不打送礼的,我这儿有一千块钱,不算少了,明儿你揣上,咱闯他一趟威虎山。”“不行,这威虎山可以闯,这钱决不能送给他,那是虎口,吃进去连个骨头都吐不出来,不行!决不能让这钱打了水漂。”魏昌明接着说:“咱这事不办,大不了回农场照样开我的车!”

二臭子笑了:“昌明,要说这一千块钱,凭我的工资得挣上几年,可这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是那赵东生每次请我做饭给的红包,在这关键的时候,决定你们俩今后的命运,这钱用到刀刃上不可惜。”

魏昌明感动得眼泪围着眼圈转,他感激二臭子的侠义。两人说好了,赵东生家一定要闯一闯,这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只是二臭子拗不过魏昌明,这钱先不送了。

夜深了,窗外又飘起了雪花,魏昌明心里踏实了许多,困意和一天的疲倦让他连衣服都没顾得上脱,就偎在炕头睡着了。五

漫天大雪,临江县迎宾大街空无一人,只有二臭子和魏昌明踏着没脚的积雪,摸到县委大院西侧的一栋红砖平房,这是县直机关的宿舍。第二排把东头那家很气派,整整齐齐一人高的松木板障子,把小院落围得壁垒森严,一看就知道这家是个当官的。

二臭子告诉魏昌明,这家就是劳动科长赵东生的家,他说他只能送到这里,让赵科长看见不方便,二臭子在县委东院的招待所等候魏昌明的佳音。

魏昌明心中不安,大冷的天鼻尖上渗出了汗水,他揉了揉充满血丝的眼睛,骂自己没有出息,这是怎么了?往日的横劲怎么都没了,咱怕过谁呀?在北京时,甭说是县政府、市政府,就是闯一趟中南海,也没有过这个熊样。也许是因为自己和董洁的命运,都掌握在这栋房子的主人手里。

魏昌明定了定神,大步流星地走到赵科长家的门口,他轻轻地推开了虚掩的院门,一条红砖铺砌的甬道,积雪被刚刚扫净,甬道两侧的花墙上,两排自制的冰灯五颜六色。门斗上还斜插出一只红纱宫灯,在雪花舞动中是那样的安详,看来这赵科长回到家里还是十分温存。魏昌明心里又踏实了一分。他几步走到门斗的风门前,嗬!可把他吓了一跳,一条德国纯种的军犬黑贝,默默地趴在雪中一动不动,亮亮的眼睛并无凶光和恶意,只是死死地盯住僵在雪中的魏昌明。

魏昌明进退两难了,他不敢往前,更不敢后退。此时,只要你扭身撤退一跑,那狗肯定就会扑过来,咬断你的后脚筋。他想喊一声屋里的主人,又怕惊动这条还未反应的狼狗,魏昌明现在真有点束手无策了。他心里想,这狗如果再凶一点倒好了,朝自己叫唤几声,好惊动屋里的主人,叫唤的狗不咬人,怕就怕这一声不吱看似忠厚的狗。

魏昌明和它足足对峙了五分钟,想打退堂鼓了。不行,听说这次全县只来了十一名招工指标,如何分配全凭他赵科长一句话,虽说孙副书记已有批示,可他在省里学习一时半会儿又回不来,上次那赵科长的态度……魏昌明想到这里勇气又来了,胆子随之也壮了起来,眼前不就是一条狗吗?

魏昌明一步跨到风门前,迅速地拉开了风门,他高大的身躯就像一股旋风似的瞬间就闪进屋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拉开风门的同一时间,那条纯种德国黑贝突然腾空,一下子蹿起一米多高,直扑到魏昌明的后背上,只听见哧啦一声,他那件心爱的军皮大衣被扯开了一条通天的口子,露出了白花花的皮板。魏昌明凭着多年打篮球的矫健,没等那狗再次进攻,他一把将风门关上。

魏昌明歪靠在门框上,心都要跳出来了,两腿开始发软。好悬呀,这要是换上个小个子,那狗一定会咬住脖子,他越想越害怕。

一场短兵相接的搏斗,似乎并没有引起屋里人的注意,难道说赵科长不在家?不对呀,临出来时二臭子打了电话,赵科长亲自接的,还跟臭子客套了一番。

魏昌明看了看自己心爱的军皮大衣,那是总后驻临江“541”部队的首长送给他的。心痛有什么用,不管怎么样,这第一道关算是闯了过来,这不已进了屋里了吗,这就是胜利!这关还得继续闯下去。

他推开了第二道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没有人。他抬头一看,里屋的门开着,挂了半截白布绣花门帘,赵科长躺在炕上闭目养神。真邪了门了,这主人也是一个不吱声的,魏昌明连忙脱下沾着积雪的大头鞋,光脚进了里屋。“赵科长,赵科长……”魏昌明连连叫了三声,赵科长一下子从火炕上坐了起来,他冲着魏昌明吼了起来。“叫什么叫,今天星期日,不上班知道吗?有什么事星期一到劳动科去说,出去!出去!”“我是魏昌明,信访办说招工的事孙书记已有批示,让我来找您的。”

赵东生抬了抬眼皮,脸上挤出了一丝冷笑:“我不认识什么孙书记,我只听县委王峰书记的,再说县里的招工指标已经分配完了,你走吧。”

魏昌明从小到大没有挨过欺负,就连“文革”中红卫兵批斗他的父亲,他都没怕过,当时魏昌明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他竟敢跳上台去和人家对骂。为此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但他从不落泪。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强烈地刺痛了他的自尊心,他冲着赵科长也吼了起来:“既然县里没有招工指标,还调我到县里打什么球!”魏昌明的泪水在眼睛里打圈圈,他强忍着,只要眼皮一松,泪水就会像决坝一样。

此时的魏昌明恨不得到院里抄起那劈柴的斧子,砸断这屋里的一对人腿和屋外的四条狗腿!

魏昌明将军大衣甩到赵科长眼前,“我是要走,你赵科长得管住你家的狗吧!”

魏昌明在招待所见到了二臭子,他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好马不吃回头草,这农场的路是不能回去了,孙公德书记又不在家,魏昌明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走投无路了。

二臭子说:“这赵东生是个势利眼,眼里只有县委书记王峰,既然他说他只听王书记的,那好,咱们豁出去了,到王书记家上访!”他接着又告诉魏昌明一个信息,上个月王峰书记去卧都河林场视察工作,出了车祸,正在家里养伤。

要说这魏昌明还真是条汉子,不怕见阎王,只怕遇小鬼,对,就找一把手,这天不捅破了,月亮就落不到水里,对!就找王峰书记,他擦掉眼泪,心里兴奋起来。

二臭子领着魏昌明从赵科长家的房西头绕到了县委后院。只见那里有两栋独立的平房,一看那建筑模式,就知道那是小日本占领东北时留下的。东边那一栋米黄色的便是。二臭子告诉他,西边那栋是县长的,这两栋房连着县委的后院,门卫看得很紧,你得想办法进去。

二臭子又躲到招待所等候。魏昌明脱下大衣夹在腋下,他在警卫室外踱来踱去,试了两次都碰了一鼻子灰,怎么说也不让进,这平民百姓想见一见这父母官实在是难呀!

雪停了,魏昌明刚才受了赵科长家的狗的惊吓,加之在雪地里徘徊了近半个小时,他感觉双腿有点发软,头又有点晕,他将皮大衣铺在警卫室的窗下坐了下来。

一声清脆的自行车铃响,魏昌明抬起头来,只见一个扎小辫的小姑娘骑车到了自己的眼前。她像个中学生,这孩子肯定是这大院的,往前再没有出路。他感到机会来了,他站起身来冲着这位小姑娘一笑。没承想,这小女孩也笑起来,并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是不是那个打篮球的健将?北京人姓魏的是你吧,我听我爸说起过你!”

魏昌明连忙说:“对!对!我叫魏昌明,是那个打篮球的,可不是什么健将,请问小同学,你贵姓?”

小姑娘笑得更厉害了,“什么贵姓,我不姓贵,姓王,叫王艳。”“那你是王峰书记的女儿了?”“没错。”“我想见见你爸爸汇报一下我现在遇到的困难,不知小妹妹能不能帮我?”

王艳还在笑:“我又变成小妹妹了,你们北京人说话可真好听!好吧,我就帮你这个忙,跟我进去吧。”

门卫老头客气地将铁栅栏门打开,魏昌明跟着县委书记王峰的千金迈进了这栋戒备森严的临江县第一宅院。六

王峰书记一眼就认出了魏昌明,他半依偎在炕头的被垛边,身体往前蹭了蹭,样子显得很高兴。女儿王艳先给魏昌明泡上一杯茉莉花茶,然后抢着向爸爸介绍说:“他就是您常说起的那个魏昌明大哥哥。他遇到了难事,在咱家门口已经蹲了很长的时间,门卫不让他进来,是我把他领进来的。他可是咱临江县的篮球健将,爸爸可不能当昏官呀!”

王峰书记一边招呼魏昌明坐下,一边指着王艳说:“好了,好了,你这孩子今天表现得不错,算你为爸爸这个昏官开启了一扇清明的大门。行了吧!”

王书记父女的对话,让心里心外已经冰透的魏昌明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他就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见到了可以倾诉的亲人一样,眼泪扑簌而下,随即又放肆地大哭起来,那哭声像开了闸的河水,汹涌澎湃。

魏昌明哭诉了他四次上访的经过,并将军大衣铺展在王峰书记的面前。王峰书记咳嗽起来,他吃力地用手捂着还未痊愈的筋骨,吩咐王艳给县委值班室打电话,通知劳动科长赵东生立刻到他家来。

十分钟后,赵科长精神十足地推开了县委书记王峰的家门。

赵东生跨进门槛的第一眼,先看到了泪痕未干的魏昌明,他一下子明白了。当他和魏昌明的眼神碰撞在一起的那一刹那,让魏昌明感到不安,赵科长眼神仍旧凶狠。不过,那眼神就像川剧里的变脸,瞬间又变成了温存,他轻轻地一笑,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对魏昌明说:“你也在这里。”然后面冲着王峰书记笑容可掬地说:“王书记,您的身体好些了吗?接到县委值班室的通知,说你召见我,这不,马不停蹄,连一分钟都没敢耽搁,我就跑来了。”

王峰书记的脸色铁青。让魏昌明没有想到的是,他并没有发火,不动声色地叫女儿王艳给赵叔叔泡杯茶。王艳的眼圈里饱含着泪花,她早被崇敬的篮球健将的遭遇激起了无比的愤怒,只是当着父亲无法发泄。这姑娘很有个性,她狠狠瞪了赵东生一眼,一声没吱,摔门走了。

魏昌明见状连忙站起来,给赵科长泡上一杯热茶,他看见写字台上有盒牡丹牌香烟,便从中抽出了一支,借花献佛,恭敬地递给坐在炕边的赵东生。他知道无论结果如何,结局还需要赵科长完成,眼前仍旧不敢得罪他。

赵东生从炕边站起来,将香烟又重新放回烟盒里,他从衣袋里摸出了一个铁制的旱烟盒,顺手掏出一张撕好的报纸,十分麻利地卷了一根自制的纸烟,他并没有点着,只是放在那双胖胖的手里揉搓着。

王峰书记说话了,赵东生立即将纸烟放在了炕边,左手迅速地从自己中山装的下衣袋里掏出笔记本,右手同时从上衣袋里摘下钢笔,拧开笔帽,嘴里连续说出了几个“王书记指示,王书记指示”,动作敏捷,一气呵成。

魏昌明惊奇地望着眼前的赵科长,这前前后后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位赵科长判若两人。官大一级压死人,在魏昌明心中那个不可一世的赵东生,在王峰书记的面前变得是那样的矮小。魏昌明和赵东生静听着王峰书记的指示。“魏昌明调到咱临江县不是来吃干饭的,是为临江争荣誉的,这也是我们从农场局挖出来的人才,为此,几位书记碰过头,孙公德书记专门请示过我,我们是一个代表着几十万人口的县委,怎能说话办事出尔反尔?”

王书记截过赵东生的话:“你不用解释了,把小魏同志的事情落实好,就是对我王峰,不,是对县委的最大尊重,懂吗?”

赵东生合上笔记本说:“王书记,我一定马上落实你的指示,小魏同志关系办到县工业科,他女朋友董洁的关系就落到县运输公司。王书记,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是一个落实你的指示不过夜的人。”

赵科长冲着魏昌明一笑,那表情很深,他说:“小魏同志,走吧,跟我到劳动科填表去!你可要感谢咱们的王书记啊。全县只有十一个招工指标,你就拿走了两个!”

魏昌明无法接受这个喜从天降的结果,几个月来的奔波,竟在这十几分钟内得到了圆满,他第一次感觉到权力的重要。孙副书记批示的一个指标,这赵科长不给面子,硬是顶着不办;县委书记的几句话,一个就变成了两个,这正职副职就有这么大的区别?这至高无上的权利的体现,不说是集体领导吗?

魏昌明盘腿坐在二臭子家的热炕上,眉飞色舞,满嘴地飞吐沫星子。他就像说评书的艺人,一会儿让大家落泪,一会儿又令大家欢呼跳跃。二臭子被这戏剧性的变化激得是连连拍腿,嘴里只有一句话:“好,真好,命好啊。”他们太高兴了!

二臭子媳妇早就准备了酒菜,四个人盘坐在炕头上,男对男、女对女地豪饮起来,疯狂起来。他们似乎忘记了世界的存在,庆贺着魏昌明和董洁人生道路上的重大转折。

魏昌明半斤嫩江春酒落了肚,眼泪又一次涌出眼帘,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高兴的事情落泪,激动得落泪。他并不是因为从今往后他与董洁又重新变回到了城里人的队伍中来,而且有了正式的工作;他是为这个充满艰辛的过程而深省。他跳下炕来,在那片狭小的油满红漆的落叶松木地板上来回踱步。

魏昌明突然举手让大家停止喧闹,他走回炕桌前,叫二臭子给他倒满一小盅酒。他说:“我魏昌明不才,我这一生的重大转折,多亏了臭子夫妇。古人说悲愤出诗人,可我魏昌明经历的是这大悲和大喜,热血涌心头,我即兴填词一首,献给我最忠诚的朋友!”

魏昌明一仰脖将酒倒进了嘴里,他试了一下嗓音,然后高声朗诵了他填的一首《如梦令》:

狂雪吹门客来,

金杯浊酒相待。

论道天下事,

你我环宇胸怀。

来酒,来酒,

乘酒抖尽豪迈。

四人在豪迈中醉了过去。魏昌明醒了,二十年了,这件事一直是他对待百姓和群众的尺子。

今天,赵东生的出现,不正是检验咱魏昌明尺子的真假吗?他叫王艳继续接待二号上访者,魏昌明自己推开信访局的大门,在风沙中朝赵东生走的方向追去。七

魏昌明一直追到赵东生的家。二十年前的那排红砖瓦房依旧,周边拔地而起的六层白色的住宅楼,围堵着当年赵科长的官邸。这栋低矮的房屋,被一群高楼压得喘不上气来,显得那样的残破和衰败。

魏昌明心情又一次不平静了,刚才是因为赵东生的出现,撕裂了他永生难忘的伤疤,刺痛了他的心。这一次却是眼前场景的鲜明对比,使他产生了怜悯之心。赵东生虽然在官场的名声不好,但毕竟为党和政府工作了一辈子,晚年仍旧住在破旧的平房中,这对他太不公平了,咱可得一碗水端平呀!不能因为过去他的不仁,换了位置之后咱就不义。

魏昌明走到东数第一家,院门被插上了,推了几推院里没有动静。他扒着裂开寸宽的门缝往里张望,狗早已死掉了,狗皮却钉在风门上,忠实地守候着它的主人。赵东生坐在狗皮前的小板凳上,脸色惨白。他冲着门外的魏昌明喊道:“我赵东生还是二十年前的那句话,你走吧,走吧。”

老人说完起身拉开门斗的风门,闪身进屋去了。

魏昌明知道老人此时的心情,赵东生一定误解了他,他不会重翻二十年前的老账的。今天,不管你是谁,只要有了冤屈,我魏昌明非管不可,一定要查一个水落石出。现在你赵东生觉得无脸见我,可咱还要秉公办事,一定要把是非搞清,给老人一个答复。

橙黄色的风沙骤然停了,临江县城被慷慨地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太阳终于从幕后走到了台前,柔和的笑把大地点燃得银光闪闪。

魏昌明大踏步地走回信访局,也许是突然的晴空万里,他的心情好极了,不知怎么还冒出了一份得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得志莫猖狂!这句话对他来说就是警钟。魏昌明想了想,这句警言对他并不很合适,自己有什么志可得?只觉得有了一个为百姓伸张正义的平台,如果说更深的含义是什么,是在为当年的自己伸张。这句话应该改为得志莫离群。对,回去之后写个横幅挂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魏昌明从赵科长家走到迎宾大街上,一拐弯,他一眼看见县委大院的门前人声鼎沸,几十位老人将大门堵得水泄不通,县公安局的民警和武警中队排成了人墙,信访局的王艳副局长正领着几个工作人员在维持秩序。魏昌明心里咯噔一下,两腿好像松开绷紧的弹簧,没等大脑的命令,就朝人群中跑了过去。“魏昌明,你这新局长怎么搞的,头天上班就发动群众堵了县委的大门!”

魏昌明回头一看,是分管常务的副县长柳春辉。他连忙收住了脚,笑着对柳县长说:“你可真会拿我开涮,县长大人这是去哪啊?”“去哪?去林业局,我被你的这些客人堵在院里,车出不来,这不,就跟做贼似的从你们信访局的后门绕了出来,快,用你的车给我送去,省里等着要治理沙尘的绿化报告呢!”柳县长急切地说。

魏昌明笑了:“咳!县太爷不怕坐我那辆破吉普寒酸?”“甭废话,都到什么时候了,还讲什么排场。”

魏昌明送走了柳县长,急忙从信访局里搬出一条长板凳,用力挤到人群中间,然后他站在长条板凳上大声地喊了起来。“诸位老同志,请安静一下,我是新任县委信访局的局长,叫魏昌明。大家有什么问题找我解决吗,县委给了我这样的权力,请大家信任我。如果大家觉得堵住了县委大门,就能把问题解决了,县委信访局现在就关门撤牌。”

老人们都是县敬老院的,一大早走了十里路,又渴又累,他们围堵了县委半天,也没有哪位书记县长出来。此时已是腰酸腿痛,极度疲惫,眼看就到了中午,加上饥饿,这些老人马上就支撑不住了。一位领头者接过话茬:“魏局长,你是我们敬老院董洁院长的爱人吧?”“没错,我就是。”“那俺们老哥们老姐们真是找对了,俺们董院长说了,她已给你打了招呼,如果书记县长找不着,那就找你,说你是正管,肯定能给我们解决问题。”

魏昌明说:“只要大家信任我,我一定包办到底,咱们还是到局里去谈。”

老人们觉得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现在只好借坡下驴。那领头的挥了一下手:“走,到信访局去!”众人一哄而散,涌向了信访局。

魏昌明赶忙叫王艳打开所有的办公室和会议室,将老人们让进屋里坐下。吩咐司机和秘书小张去临江大饭店给每位老人订下一份盒饭,饭菜要软一点的。

敬老院派出了代表,他们向魏昌明讲述了这几年敬老院的遭遇。

敬老院院后边有一百多亩地,那还是当年王峰当县委书记时从城郊公社硬性划拨的,让老人们种点粮食搞点副业,旨在解决敬老院经费不足的困难。近些年来,又改种了土豆,建立了粉条加工厂。秋后土豆进厂,入冬开始制作粉条卖些钱,改善一下敬老院老人们的生活。粉厂经营得不错,老人们都十分满意。自打三年前,有个游手好闲叫龚富的人当了院长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好日子。每年入冬生产的粉条说是卖了,可敬老院连一分钱也没有见到。就连每年制粉的下脚料粉条头和次些的淀粉,老人们也一点没有吃到。去年春节,敬老院已穷到无钱买猪肉。腊月三十的晚上,时任民政局救济科的董洁同志去看望老人,用自己的年终奖金给敬老院买了一头猪,大家算是见了荤腥。

老人们为此多次上访,龚富前堵后截,软硬兼施,更有甚者,还体罚那些领头“闹事”的,逼得老人们走投无路,多次上访。今年初董洁同志调到敬老院任副院长,她偷着查了这三年的账,粉房的粉条都让姓龚的送了礼。临江县大大小小的头头们,吃谁不好,那些个体户、暴发老板肥得流油,可他们偏把鼠眼盯上这些可怜巴巴的老人嘴里的食。吃粉条不给钱,用他们的话说,一捆粉条值几个钱,整天追屁股后面要账。可这欠账的人越来越多,加在一起,这三年下来欠账的就有百人以上。龚院长拒不交出名单,让董院长无法去催账,没有法子,这些老人又找到了主管县长柳春辉,可那龚富是他小舅子,他们是一家人啊。柳县长说他一定解决,可是到头来音信皆无,石沉大海。

魏昌明心里翻江倒海,赵东生那一波未平,这儿一波又起。他看着周边老人们的狼吞虎咽,这再普通不过的盒饭在他们嘴里吃得是那样香甜。

魏昌明将自己的那一份推给了邻座的老人,默默地走出了信访局。他站在迎宾大街的马路牙子上,任凭车流闪过。各种画面在眼前变换:妻子董洁期待的目光;敬老院这些建国前的老革命、军烈属们那一脸的菜色;刚才柳县长的红光满面——在他脑海中闪出的肥头大耳、令人讨厌的恶棍。

王艳出来找到魏昌明请示下一步怎么办。短短的半天的时间,她心头一直热乎乎的,几件事接连不断地发生又接连不断地被处理,干净利索,又恰到好处。王艳面前的魏昌明,再也不是她敬佩喜欢的球场上那个毛头大哥哥。今天的他变得老练和沉稳,魄力加上激情,就等于魅力。她觉得他干这信访工作是再合适不过了。

魏昌明用商量的口气对王艳说:“你看这样行不行,赵东生那边先放一放,我们俩合力一起来解决敬老院的事。我想把它作为咱信访局全年工作的突破点,抓出成效,抓出信任,抓出影响,让老百姓实实在在地看到县委政府解决这些案件的决心和力度。不过工作的难度很大,又涉及县级领导,不知你是否有这个决心?”

王艳说:“行啊,只要你魏局长不怕,我可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一定配合好你的工作,全局一齐上,限期解决!”“通知司机,将上访的老人们送回敬老院,不论拉多少趟,一个不能剩下。王艳你和董洁联系,并用信访局的公函通知龚富,咱们明天一早就到他们那儿现场办公。”

魏昌明决心三人联手,一定要打开临江县委信访局工作的局面。八

吉普车顺着沿江公路直奔县敬老院。一路上朝阳的岸坡开满了一簇簇艳红的达子香花。公路下边嫩江水面上的冰凌融化,睡了一冬的临江号小客轮和吉普车赛跑。漫岗上,黑黝黝的大地被犁开,裸露出片片肥膘,在白白的日光照烁下油油发亮。

吉普车翻过梁上,一片樟子松林尽收眼底,林子南头是一大片青砖瓦舍,解放前这里是座河神庙,大跃进时期县民政科将它改造成了县光荣院。到了上世纪末,不知按照哪位领导的旨意,又改名为敬老院。

魏昌明他们下了车,昨天上访的老人们都在庙门里边远远地躲着,偷偷地往外张望。庙门的横眉上挂了一幅红色的标语,书写着欢迎信访局视察工作,显得有几分清冷。

让魏昌明没有想到的是,前来迎接的龚富院长和自己想象中的恶棍是天壤之别。他步伐矫健地走在董洁的前面,中等身材,瘦瘦的刀脸,面目和善,一说话一边一个酒坑,样子很讨人喜欢。

魏昌明从龚富干柴般的双手中挣脱出来,自己硬邦邦的大手居然被握得有些发痛。魏昌明心里明白,眼前的对手并不简单,这人城府很深,热情的笑脸后面分明是和他们这一行人较劲。

王艳副局长按照她和魏昌明事前的分工,拦住了龚院长,她要单独和他谈话。龚富打了一个愣,欲言又止,他看了她一眼,情不自禁地跟她去了自己的办公室。王艳毕竟是王峰书记的女儿,临江县不论老小,尤其是在这群科级干部堆里,谁也不敢小瞧了她。如果再加上王艳的个性和本科毕业的牌子,当然也少不了仕途上初显的功力和水平。在科级干部当中,包括那些高傲的正科级干部,她的威望很高。

董洁连忙招呼敬老院的老会计,他们领着魏昌明穿过后院的小花园,来到了粉条加工厂。

魏昌明是搞工业出身的,他看了车间的设备和墙上张贴的生产工序流程,目标管理责任制。心里暗暗佩服这龚富对企业的管理水平。他又绕到了储藏土豆的大窑,墙角处预留的土豆种保存得很好。就目前情况看,这个粉条加工厂,在全县工业系统企业管理应该是属于一流的,决不会存在亏损的问题。关键是盈利的钱花在了谁的身上。

魏昌明脑海中一下闪出了昨天和柳县长的见面,柳县长递过来的软包大中华牌香烟,虽然他不抽烟,几十块钱一盒的价钱他还是知道的,就凭柳县长一千多元的工资,难道……

魏昌明不愿意想下去,他叫住老会计,想看一看加工厂的账本。

老会计六十几岁,脸一直阴沉着,他轻轻地将早就准备好的两本崭新的账簿放到了魏昌明眼前的桌子上:“这是敬老院和加工厂的账,我兼着两边的会计。”

老会计说完便走到半开的门前,他探出头往外看了看,突然扭身快步走到魏昌明的跟前。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本破旧的日记,迅速地塞在魏昌明的手里,“这里记的是真账,那账本是应付领导检查用的。我也是老人呀,我们大家都知道你魏局长和董院长是好人,你们一定要为这些老人们主持公道。”

魏昌明将日记放进书包里,他没有言语,只是朝着老会计会意地微微一笑,点头敬谢。

董洁领着魏昌明去查看敬老院的食堂,半路上遇到了王艳和龚富他们,边吵边闹,正向自己这边走来。魏昌明立即迎了上去。

龚富气喘吁吁地冲着魏昌明大声地喊着:“魏局长,不是我恶人先告状,你们那位王副局长,仗着她老爹王峰的余威,就像审讯犯人一样不讲情面,冲我大嚷大叫。我龚富没有犯法,难道就凭几个老头闲着没事,到县里一闹,你们就不分青红皂白,到我这吹胡子瞪眼。我龚富不是孬种,像糖人一样任凭你们随便捏呀!”“嗬!龚院长你这是什么话,我看你还真有点恶人先告状的来派。俺们信访局没事干了,吃饱了撑的上你这儿逗闲话?”

魏昌明将账本举到龚富的眼前晃了一晃,“这账我们回去查一查,没有问题,就还你一个清白,也给老人们一个交代,这是对你负责嘛!”龚富看了一眼账本,心里踏实了,顿时就没了动静。只见他风头一转,脸上又堆满了笑容,然后主动领着魏昌明来到了大食堂。

魏昌明揭开锅盖,是一锅微微发黄的馒头,他尝了一口稍有些碱大,他又看了看菜锅,大炖菜,里面有粉条、土豆、干豆角还掺杂着一些肥膘猪肉。

龚富凑到魏昌明的跟前说:“局长,这伙食不错了,我可没有亏待过这些老人呀。”“是吗?”魏昌明的腰眼被董洁捅了一下,他收住了话。

龚富将魏昌明让到食堂的库房,那房梁上面码放着十几捆粉条。魏昌明要亲自察看,他接过龚富递过来的快要散架了的破梯子,将梯子立好,看看这一捆捆的粉条。他心想,从粉条的陈旧程度就能辨明它的生产日期。

魏昌明爬到半截,突然梯子中间的那根梯牚断了,魏昌明跌了下来。他落地时右脚又踩上了一个圆圆的土豆,一百八十多斤沉的大个子就像倒了一面墙。

魏昌明的右脚扭伤,脚脖子立马就红肿起来。大家忙做一团。就在这时,库房外响起了清脆的汽车喇叭声。众人抬头一看,柳春辉县长从白色的桑塔纳轿车里走了下来。

柳县长看着魏昌明的狼狈样子,他笑了,“我说魏昌明啊,你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点得不错呀,烧到我抓的工作点上了。敬老院是全地区的模范敬老院,你们夫妻俩怎么专门和我柳春辉对着干哪!”

魏昌明抬起头,两眼毫无表情地看着柳县长,王艳抢过话来:“柳县长,瞧你这话说的,没有昨天几十号老人们的上访,我们信访局没事干了。他们堵住县委大门,你也看到了,是我们信访局给你柳县长解的围。今天,我们又主动为你柳县长服务才来到敬老院,这分明是给县长大人抬轿子嘛!你看,俺魏局长为此挂了彩,负了伤,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怎么?我们几个人反而倒过来了,这不成了猪八戒背媳妇,闹得里外不是人嘛。”

柳县长哈哈大笑起来,他冲着魏昌明,手却指着王艳说:“老魏呀,你瞧你这小王局长太厉害了,我只不过开了句玩笑的话,就招惹了一身的不是。”柳春辉边说边蹲下身来,检查魏昌明扭伤的右脚,他是一脸的关心。

魏昌明憨憨地笑着,有点犯傻,他不时地咧开嘴巴喊着疼痛,无论县长说什么,他一句话也不说,就是不接茬。

柳春辉见状只好吩咐司机赶快将魏昌明送到县医院骨科。王艳和董洁将魏昌明搀扶到柳县长的白色桑塔纳轿车中,几位上过访的老人连忙将敬老院的大铁门推开,汽车一溜烟地冲出了敬老院,山路上立刻就卷起了一团黄色的旋风,在连绵起伏的荒原上滚动。九“呜……呜!呜!”一长两短的汽笛响过,临江号小客轮缓缓地驶离了码头。

魏昌明拄着双拐紧紧地靠在船舷的栏杆上,他举起的右手不停地向岸上送行的妻子董洁和副局长王艳挥动着。

客轮像箭一样划开碧绿的江水顺流而下,瞬间,临江县城的轮廓就变得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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