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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29 07:4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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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福楼拜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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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楼拜集:包法利夫人

福楼拜集:包法利夫人试读: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编委会

主  编 柳鸣九

编  委 (按姓氏笔画排序)

    王守仁 史忠义 宁 瑛 冯季庆 冯 威 朱 虹

    刘文飞 李辉凡 陈众议 陈绍敏 罗新璋 贺鹏飞

    倪培耕 高中甫 黄 梅 谭立德

主编助理 赵延召 乌尔沁 张晓强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总序

柳鸣九

我们面前的这个文库,其前身是“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或者说,现今的这个文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以前一个书系为基础的,对此,有必要略作说明。

原来的“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是明确以社会文化积累为目的的一个外国文学编选出版项目,该书系的每一种,皆以一位经典作家为对象,全面编选译介其主要的文学作品及相关的资料,再加上生平年表与带研究性的编选者序,力求展示出该作家的全部文学精华,成为该作家整体的一个最佳缩影,使读者一书在手,一个特定作家的整个精神风貌的方方面面尽收眼底。“书系”这种做法的明显特点,是讲究编选中的学术含量,因此呈现在一本书里,自然是多了一层全面性、总结性、综合性,比一般仅以某个具体作品为对象的译介上了一个台阶,是外国文学的译介进行到一定层次,社会需要所促成的一种境界,因为精选集是社会文化积累的最佳而又是最简便有效的一种形式,它可以同时满足阅读欣赏、文化教育以至学术研究等广泛的社会需要。

我之所以有创办精选书系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专业是搞文学史研究的,而搞研究工作的人对综合与总结总有一种癖好。另一方面,则是直受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七星丛书”的直接启发,这套书其实就是一套规模宏大的精选集丛书,已经成为世界上文学编选与文化积累的具有经典示范意义的大型出版事业,标志着法国人文研究的令人仰视的高超水平。“书系”于1997年问世后,逐渐得到了外国文学界一些在各自领域里都享有声誉的学者、翻译家的支持与合作,多年坚持,惨淡经营,经过长达十五年的努力,总算做到了出版七十种,编选完成八十种的规模,在外国文学领域里成为了一项举足轻重、令人瞩目的巨型工程。

这样一套大规模的书,首尾时间相距如此之远,前与后存在某种程度的不平衡、不完全一致、不尽如人意是在所难免的,需要在再版重印中加以解决。事实上,作为一套以“名家、名著、名译、名编选”为特点的文化积累文库,在一个十几亿人口大国的社会文化需求面前,也的确存在着再版重印的必要。然而,这样一个数千万字的大文库要再版重印谈何容易,特别是在人文书籍市场萎缩的近几年,更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出版家都会在这样一个大项目面前望而却步,裹足不前,尽管欣赏有加者、啧啧称道者皆颇多其人。出乎意料,正是在这种令人感慨的氛围中,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总贺鹏飞先生却以当前罕见的人文热情,更以迥然不同于一般出版商的小家子气而真正出版家才有的雄大气魄与坚定决心,将这个文库接手过去,准备加以承续、延伸、修缮与装潢,甚至一定程度的扩建……

于是,这套“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就开始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当然,人文图书市场已经大为萎缩的客观现实必须清醒应对。不论对此现实有哪些高妙的辩析与解释,其中的关键就是读经典高雅人文书籍的人已大为减少了,影视媒介大量传播的低俗文化、恶搞文化、打闹文化、看图识字文化已经大行其道,深入人心,而在大为缩减的外国文学阅读中,则是对故事性、对“好看好玩”的兴趣超过了对知性悟性的兴趣,对具体性内容的兴趣超过了对综合性、总体性内容的兴趣,对诉诸感官的内容的兴趣超出了对诉诸理性的内容的兴趣,读书的品位从上一个层次滑向下一个层次,对此,较之于原来的“精选书系”,“文库”不能不做出一些相应的调整与变通,最主要的是增加具体作品的分量,而减少总体性、综合性、概括性内容的分量,在这一点上,似乎是较前有了一定程度的后退,但是,列宁尚可“退一步进两步”,何况我等乎?至于增加作品的分量,就是突出一部部经典名著与读者青睐的佳作,只不过仍力求保持一定的系列性与综合性,把原来的一卷卷“精选集”,变通为一个个小的“系列”,每个“系列”在出版上,则保持自己的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文库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容与拓展。而且,有这么一个平台,把一个个经典作家作为一个个单元、一个个系列,集中展示其文化创作的精华,也不失为社会文化积累的一桩盛举,众人合力的盛举。

面对上述的客观现实,我们的文库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我想一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社会主义大国,一个自称继承了世界优秀文化遗产,并已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的中华大国,一个城镇化正在大力发展的社会,一个中产阶级正在日益成长、发展、壮大的社会,是完全需要这样一个巨型的文化积累“文库”的。这是我真挚的信念。如果覆盖面极大的新闻媒介多宣传一些优秀文化、典雅情趣;如果政府从盈富的财库中略微多拨点儿款在全国各地修建更多的图书馆,多给它们增加一点儿购书经费;如果我们的中产阶级宽敞豪华的家宅里多几个人文书架(即使只是为了装饰);如果我们国民每逢佳节不是提着“黄金月饼”与高档香烟走家串户,而是以人文经典名著馈赠亲友的话,那么,别说一个巨大的“文库”,哪怕有十个八个巨型的“文库”,也会洛阳纸贵、供不应求。这就是我的愿景,一个并不奢求的愿景。2013年元月

完美的福楼拜

谭立德

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震撼了整个欧洲。到了十九世纪,革命力量和反革命力量之间的较量反复、持续地进行着,政治事件层见叠出,法国处于动荡不安的局势。在这动荡的年代,法国的思想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中,各种思潮、学说、流派、主义应运而生。在占有主导地位的自由主义思潮的影响下,法国文学空前活跃和繁荣,开始了它历史上的第二个黄金时代。在这星光璀璨的文坛里,福楼拜无疑是其中最为光彩夺目的星星之一。

1821年12月13日,居斯塔夫·福楼拜出生于鲁昂的一个医生世家。祖父是名兽医,父亲是鲁昂市立医院院长兼外科医生,母亲也是一位医生的女儿。他的童年虽然可以说无拘无束,但医院的环境养成了他严肃、冷峻的性格。父亲指定长子习医,以继承自己的事业,安排次子居斯塔夫学习法律。可是,居斯塔夫·福楼拜自幼喜爱文学,还常常和小同学一起玩演戏的游戏。1832年进入鲁昂中学,两年后,十三岁的福楼拜便开始编辑一份手抄的报纸《艺术和进步》,并撰写了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玛格丽特·勃艮第之死》。到他1840年通过中学会考之前,他已经写下十多篇小说,显露了这位少年作者出众的文学才华。在中学时代写作的小说中,《狂人回忆》(1838)是一篇自传体小说,既回忆了美好的童年生活,也记叙了他十六岁时对一位二十八岁的少妇所萌生的恋情。这一奇妙而纯真的恋情,在他稚嫩的心灵激起了不小的波澜,甚至永生不能忘怀,后来在长篇小说《情感教育》一书中又做了描写。

1841年,按照父亲的意愿,福楼拜到巴黎大学注册学法律。不过,他对于法学并没有什么兴趣,而是念念不忘他钟情的文学,第二年就写出了中篇小说《秋之韵》(又译《十一月》),并开始创作《情感教育》。不久,因神经系统疾病的发作,父亲只得让他放弃法律学业。从此,他全身心地投入文学创作。1846年,父亲病故后,他同母亲一道住在鲁昂郊区的克罗瓦塞。在这风景明媚的小村镇,福楼拜勤于笔耕,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

还在中学上学时,福楼拜就爱好旅行,并写下大量的旅行笔记。旅行为他带来灵感,并为日后的文学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在他妹妹结婚那一年,福楼拜全家与新婚夫妇一起外出旅行,在意大利的热那亚,勃鲁盖尔的同名绘画使他萌发了写作《圣安东尼受试探》(又译《圣安东尼的诱惑》)的激情。1847年,福楼拜偕好友杜冈到布列塔尼和诺曼底地区游览,使他对当时法国社会的现实状况获得了深切的感性认识。

1848年2月,震惊法国朝野的资产阶级革命爆发。福楼拜闻讯,立即同另一位好友布耶一起赶往巴黎,亲眼目睹当时发生的种种情景,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因此,在他后来再次撰写《情感教育》时,有关1848年革命的描述,尤其显得真实、生动。由于对社会现实深为不满和失望,翌年,福楼拜写完《圣安东尼受试探》后,便同杜冈一起离开法国,到近东旅行。他们经马耳他,到埃及、叙利亚、巴勒斯坦、土耳其、希腊、意大利等地进行了将近两年的旅行。这次旅行开阔了他的视野,异国悠久的文明和别具一格的风光,使福楼拜激赏不已。

回国后,福楼拜开始投入第一部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的创作。这期间,他同路易丝·高莱持续八年的恋情,终因双方志趣相异,宣告中断。福楼拜终身未婚。1856年4月,凝聚了作家的心血和理念的代表作《包法利夫人》完成。同年10月开始,经大量删改后在《巴黎评论》上连载。但小说显示出来的锋芒,激怒了当局,福楼拜因此受到官方的指控,罪名是有伤风化。经过两个月的诉讼,法庭宣告此书不是诲淫作品。翌年,全书面世。《包法利夫人》的出版使福楼拜声名大振,奠定了他在法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不过,这场获胜的官司和小说取得的巨大成就,并未减轻福楼拜经受的心理压力。以后几年,他放下现实题材,转向创作古代题材的小说,着手撰写小说《萨朗波》(1862)。这部小说当时的题名为《迦太基》,为了把书写好,福楼拜特地奔赴北非,在古代迦太基的遗址实地考察了四天。小说面世后,获得广泛好评。1863年起,福楼拜又回到依然深深吸引他的现实题材上来,致力于写作他第二部长篇小说《情感教育》,对年轻时撰写的《情感教育》做了彻底的改写。六年后,《情感教育》面世,但并没有获得预期的成功。于是,福楼拜着手修改《圣安东尼受试探》(1874),并撰写了一部不甚成功的剧本《候选人》(1874),同时,构思第三部现实题材的长篇小说《布瓦尔和佩居榭》。1875年至1876年间,福楼拜同乔治·桑发生文学论争。这场论争使得福楼拜写出了《三故事》(1877)中的《一颗简单的心》。

晚年,福楼拜的心情愈加忧闷、孤僻,健康状况愈益恶化,他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但始终执着于小说创作。1880年5月8日,福楼拜走完了他不寻常的文学创作旅程,逝世于克罗瓦塞。他的未完成小说《布瓦尔和佩居榭》在他身后第二年面世。

福楼拜生活在法国浪漫主义盛行的时期。童年时,他最崇拜的作家是维克多·雨果,因而,在他早期创作的小说里,常常闪现出浪漫主义色彩。1836年,福楼拜跟随父母到特鲁维尔度暑假。一天,在海滨散步,他遇见了一位神秘而忧郁的女人,便狂热地爱上了她。两年后,这个默默单恋的少年,怀着浪漫的情感,真实地叙述了这份痴迷的激情和忧郁的情怀,写成了一篇自传体小说《狂人回忆》。1842年撰写的《秋之韵》可以说是他早期创作的终结。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个孤独、苦闷的年轻人急切地渴望领略爱情的滋味,然而,他邂逅相遇的却是个妓女,分手以后,年轻人对妓女依然无法忘怀,最终忧郁而死。整篇小说充溢着苦涩、悒郁的氛围,抒发了福楼拜的忧思愁怀。

由于自小生活环境的影响,福楼拜对科学有着特殊的偏爱,因而,在他的小说中,也不乏惊人的真实描写。他的外甥女,高芒维勒夫人在她的《回忆录》里曾这样谈到他:“从他的父亲那儿,他接受实验主义的倾向,对事物观察缜密,为了了解最小的细节而花费许多的时间,他具有认识一切的爱好。他的母亲给他留下了易于感受的心性,几乎女性的温情,洋溢于他伟大的胸臆……”作为一名作家,不妨说,福楼拜既具有敏锐的感觉、丰富的感情,又有如同医生一般的冷静、理智的性格。1850年,福楼拜在出国旅行途中,阅读了奥古斯特·康德的《实证哲学》一书。实证哲学的学说对福楼拜的文学创作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第二年,归国后,他着手第一部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的创作,那就是《包法利夫人》。这时,他改变了创作路子。

实证主义融入了福楼拜的创作观念。浪漫主义色彩从他的作品中淡出,以艺术和科学的融合为基础的写实主义,成为他的创作的主潮。1852年,福楼拜在给路易丝·高莱的信中这样写道:“……越往前,艺术越要科学化,同时科学也要艺术化。二者从底部分手,又在顶尖结合。”他认为,小说是生活的科学形式,因此,他要运用科学的方法来观察事物,描绘一切,剖析人生。1857年,始于1851年的《包法利夫人》面世。这部写实主义杰作分三卷。上卷共九章,

中卷

有十五章,

下卷

十一章。小说的副标题是“外省风俗”。女主人公爱玛是外省富裕农家的女儿,从小被送到修道院接受贵族化的教育。长大成人后,嫁给市镇医生包法利。然而,修道院里的教育使爱玛成为一个爱慕虚荣、游手好闲的女子,她向往所谓高雅奢华的生活,而浪漫主义文学的熏陶则使她满脑子充斥着诗情画意、风花雪月。爱玛对小镇的平淡无奇的生活和平庸无能的丈夫心生厌倦,憧憬着虚幻的爱情。她先后有两个情人,第一个情人是个品质卑劣的乡绅,第二个情人是个自私怯懦的见习生。两个情人都弃她而去,爱情的幻影破灭了,而爱玛则因为靡费的生活而债台高筑,最终,她走投无路,服毒自尽。《包法利夫人》的出版,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法国社会引起不小的风波。这部小说通过一个女子的悲剧,鞭挞了腐化堕落的资产者社会。爱玛本是个普通的农家姑娘,修道院的教育毁坏了她的品格,她一心向往贵族社会的“高雅”,浪漫主义文学使她对爱情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在她居住、生活的城镇里,周围的人都是那么庸庸碌碌。对这种平淡、沉闷的生活的厌倦,更促使她要寻求“幸福的爱情”。于是,渐渐地,她的灵魂堕落了。然而,她遇人不淑,先后两个情人都抛弃了她。更可悲的是,高利贷者敲诈她,她求助的律师更要趁火打劫,现实生活一步步把她逼到绝境。如果说,爱玛的堕落是因为贵族教育和消极浪漫主义文学熏陶的结果,那么,她的毁灭则是冷酷的社会造成的。福楼拜并不是简单地把爱玛描写成一个堕落淫荡的女子;这是一个幻想过多的弱女子,但是,在她的身上却表现出强烈的反抗意识,她不甘心在这平庸狭小的城镇里度过平庸的一生一世,不甘心与自己碌碌无为、感情贫乏的丈夫厮守终身,而她的悲剧也正出于此;她周围的人并不比她高明多少,正是这一个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逼她走上死路。福楼拜以冷峻、客观的笔触,勾画出一个个鄙俗、自私的“正人君子”,把批判的锋芒直指法国当时所处的社会现实。小说对社会的深刻揭露激怒了第二帝国当局,因此,作者受到指控,作品被斥为诲淫诲盗。然而,福楼拜对小说创作的革新却赢得文坛的一片赞扬。声望卓著的资深批评家圣勃夫,读了《包法利夫人》后,立刻发表书评,高度评价这部“处处打着它出现的那个时代的标记”的作品,他写道:“我相信看出一些新的文学的标志:科学、观察的精神、成熟、力量和一点严酷。”文坛名宿波德莱尔在《艺术家》杂志发表文章,给予小说热情的称赞,说“这本书本质上是一本富于启发性的书,可以使人写出一大本评论的著作”。在他看来,爱玛“的确是崇高的,她尤其值得怜悯”。马克思的女儿爱琳娜·马克思-埃威林认为,这是一本“完美无缺”的书,“在文坛上产生了类似革命的效果”。左拉更是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他说:“新的艺术法典写出来了。《包法利夫人》的清澈与完美,让这部小说变成同类的标准、确实的典范。”批评家布吕纳介在福楼拜身后,对他的创作进行全面评价时,强调指出:“在法国小说史里,《包法利夫人》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说明某些东西的结束和某些东西的开始。”

福楼拜开始创作《包法利夫人》的时候,巴尔扎克刚刚去世,他写信给好友布耶表示沉痛的哀悼之余,也表示了对当时小说的批判现实主义手法的不满足。福楼拜认为,巴尔扎克“是个了不起的人,曾经透彻了解他的时代。他曾经对妇女有过深刻的研究,不料一结婚,就故世了。而他熟悉的社会,也开始瓦解。路易·菲利普一去,有些东西跟着一去而不复返。如今该唱唱别的歌了”。诚然,福楼拜同其他现实主义作家一样,视文学为反映现实生活的一面镜子。他追求表现真实的艺术,在他看来,“一件东西只要真,就是好的”,“艺术应当真实才是”,“丧失了真实性,也就丧失了艺术性”。但是,他并不墨守成规,步人后尘。福楼拜以独创的艺术手段写下了这部传世之作。

福楼拜写作《包法利夫人》的灵感源自一个真实的故事。作者父亲的医院里,有一个名叫德拉马尔的学生,他的续弦夫人嗜好小说,生活奢华;她先后遭到两个情夫的遗弃,深受刺激,而且,由于借债供自己挥霍,结果债台高筑,不得不服毒自杀,遗下一个女儿。过了不久,德拉马尔也自杀了。这是发生在1848年的事,当时的报纸曾做过报道。应该说,这个故事并无什么新奇独特之处,女主角也只是一名平庸的女子。正如福楼拜在1853年7月给他的女友高莱夫人的信中所说的那样,“同时遥望着那么多庸凡的事物,全要好好地写出来……”其实,故事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家如何运用、调度和布局。福楼拜是怎样把这些“庸凡的事物”造就成有价值的艺术的呢?

福楼拜在艺术创作中遵循透彻理解现实、忠实反映生活的原则。他把故事背景放在七月王朝,但他着力刻画的是1848年资产阶级革命后的社会风貌。小说展示了十九世纪中叶一幅幅法国外省的风俗的画面,描绘了形形色色的资产阶级人物。福楼拜对于事物的观察力极其敏锐精细,善于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刻画人物的个性,各种类型的人物在他的生花妙笔下,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即使一个不起眼的渺小人物,他也能用三言两语抓住特点,使其跃然于纸上。不过,福楼拜从不承认《包法利夫人》是根据某件真实的事件而写的,因为,在他看来,这部作品不是一般的写实小说,尽管故事是真实的。他在回答卡耶多的信中这样写道:“《包法利夫人》是纯粹的虚构。这本书的所有人物全是凭空想出来的。……呈现在我眼前的只是些个人,可是我所要写的,却是些典型人物。”他笔下的爱玛不只是一个失足的女子,更是受尽资产阶级社会凌辱和摧残的女性,她一生的梦想、追求、痛苦和遭遇都有着时代的烙印;她周围的人物,郝麦、罗道耳弗、赖昂、包法利等等,无一不是某一方面的典型人物。

福楼拜毫不隐讳他“为了故事更加易于了解和有趣起见,而创造了一个接近人性的女主人公,一个通常所见的女人”。为了塑造这个“通常所见的女人”,作家十分注重环境的铺陈。但是,他绝不孤立地描写环境,而是把环境描写和人物塑造糅合在一起,常常通过人物的视线所摄取的景物来映衬人物的精神变化,让人和景同样处于动态中,互为因果。

然而,《包法利夫人》之所以成为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巨著,在于它的纯客观的艺术表现。福楼拜认为,小说家的态度,应该同科学家一样,是客观的。在他看来,“艺术不是用来描写例外的事物”,应该还事物以本来的面目。他在给乔治·桑的信中写道:“说到我对于艺术的理想,我以为就不该暴露自己,艺术家不该在他的作品里露面,就像上帝不该在大自然里露面一样。”在《包法利夫人》中,福楼拜始终置身于作品之外,笔触客观而冷峻,绝不流露自己的感情,更不会发表议论或介入主人公的生活。这是他与以往的现实主义作家最大的区别。为此,法国当代文学评论界把福楼拜奉为现代小说的先驱。他这种“纯客观”的艺术手法,对十九世纪后期的唯美主义和自然主义的生成具有极大影响。当代文学批评家、巴黎大学教授布吕奈尔在他的《十九世纪法国文学史》中这样评论福楼拜:“与他的同代人正好相反,他并不从他自身中找到作品,而在作品中找回自己。”这是再恰当不过的评价了。《情感教育》是福楼拜第二部现实题材的长篇小说。福楼拜在1843年至1845年间,撰写了《情感教育》。到1867年,他重新改写,无论内容和结构都做了彻底修改。小说的副标题是《一个青年的故事》。故事以四十年代的巴黎为背景。作者叙述了主人公弗雷德利克·莫罗从青年到中年的际遇。出生于外省一个中等资产阶级家庭的莫罗,是个好幻想、惰性重、碌碌无为的人。他来到巴黎上大学。一天,他偶遇画商阿尔努夫妇,对阿尔努夫人一见倾心。后来,又结识了交际花罗莎奈特,但是,他又眷恋着阿尔努夫人。为了跻身于上流社会,他又追求党布罗斯夫人,当党布罗斯夫人觉察到他心怀二意,同他绝交后,他又想返回家乡,去找曾迷恋过自己的姑娘路易莎,可是,路易莎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他只得孤单单地独自一人生活。

这部小说描写了1840年到1867年长达二十多年的法国社会生活。这期间经过了1848年的革命、临时政府、1851年的政变,可谓风起云涌,跌宕起伏。《包法利夫人》写的是简单的环境里的简单的故事,《情感教育》则是展现了发生在大都市里的种种错综复杂、瑰丽壮观的社会景观。作者通过历史事件的叙述,塑造了各个阶层、各种类型的典型人物,因此,这部小说并不仅仅是莫罗个人的遭遇,而是整个时代的写照,对于了解1851年以前的法国历史,具有极大参照价值。

早在青年时代,福楼拜就酝酿要写一部关于两个抄写员的故事的小说,然而,这个计划一直拖到晚年才开始实施。遗憾的是,小说尚未完成,作者却因劳累过度,突然离去了。这部小说就是遗著《布瓦尔和佩居榭》,它堪称是《情感教育》的姐妹篇,主要描写1848年革命在外省引起的反响。

小说叙述两名抄写员布瓦尔和佩居榭退休后在乡下的隐居生活。他们研究文学、历史、化学、史学、考古学,以作消遣。但是,他们天性愚拙,根本无法理解这些高深的学问,遂一一放弃。1848年,二月革命消息传来,引起剧烈的反应。后来,他们又想从事别的学科的研究,结果还是一事无成。最后,他们还是重操旧业,终其余生。

福楼拜在这部小说里,着重揭示保守、闭塞和落后的外省生活。同《情感教育》一样,通过对政治事件的真实描摹,刻画人物性格,针砭社会现实。

在现实题材方面,福楼拜还有一篇短篇小说写得极其成功,那就是短篇小说集《三故事》中的《一颗简单的心》。故事叙述了女仆全福的一生。失去双亲的全福,自小给人打工谋生。长大后,经历了一场痛苦的爱情,离开主家,到欧班太太家当厨娘。她勤俭能干,日夜操劳,对欧班家倾注了全部的爱心。由于她的机智勇敢,使险遇疯牛的主妇一家安然生还。孩子们长大后都离家去学校住宿,全福便把感情转移到外甥身上,可是,外甥随船去了美洲,并在那儿染病死去。几年后,她得到一只鹦鹉,于是,她的感情落到鸟儿身上。鹦鹉死后,制成标本,伴随着她。《一颗简单的心》里充满了作者童年的回忆。福楼拜的外甥女在《回忆录》里写道:“这个简单的故事里,所有的细节是如此真实,如此明晰,具有一种惊人的正确。”这是一部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的作品,它描写一名女仆平凡而感人的一生,她的一颗简单而纯洁的心。小说的结构非常紧凑。虽然福楼拜在撰写这篇小说时,带着对母亲的温情的回忆,但是,同其他作品一样,作者深藏起来,并不介入小说,根本不流露他个人的情感。他让读者自己去感受,去体验。作者娴熟地运用冷峻的白描手法,用抓住特征的三言两语,再现环境以及这环境造就的人物。种种看似平淡无奇,但却具有典型意义的、传神的细节描写,使人物形象不是停留于平面,而是向着精神世界的纵深掘进。

除了反映现实生活的题材,福楼拜的创作中还包括古代历史传说题材。

1862年7月,福楼拜在给桑多夫人的信中写道:“为了消遣《包法利》给我引起的厌恶,我选了一个古代题材。”那就是《萨朗波》。

福楼拜截取了公元前三世纪迦太基和罗马争斗的一段历史,作为《萨朗波》的情节主线。迦太基的雇佣兵在马铎的带领下,举行哗变,并夺走了代表迦太基命运的神器。保管神器的是迦太基统帅的女儿萨朗波。为了忠于迦太基,萨朗波来到起义军中见马铎,牺牲色相,趁乱获得神器。最终,起义被镇压了,马铎被俘处死,而萨朗波也倒地死去;因为,她早已深深爱上了马铎。作者非常真实地再现了古代的历史场景,给人一种荷马史诗式的片段的感觉。

另一部历史传说题材的小说是《圣安东尼受试探》。这部小说被罗曼·罗兰誉为“法国的《浮士德》”。

十六世纪佛来米大画家勃鲁盖尔的绘画给予福楼拜创作的灵感,他从1846年起开始写作《圣安东尼受试探》,三易其稿,历时二十七载,直到1874年,才得以同读者见面。这是一部具有戏剧形态的小说,叙述了中世纪隐修士圣安东尼经受魔鬼试探的传奇故事。全书共分七个场景。从安东尼回忆开始,作者逐一描摹了食物、知识、金钱、权力、美色等各种欲望对安东尼的诱惑。最后,魔鬼亦即科学的化身挟着安东尼,让他阅遍大千世界的众生相,从而认识宇宙,认识自然,返回自然。

福楼拜运用同样写实的手法,一丝不苟地叙写圣安东尼的梦境,让主人公的意念驰骋于广阔的想象空间,七个场景蔚为壮观。然而,这部小说与他以往的小说相比,具有更加“现代性”的特色。如怪诞的梦境,神秘的暗示,非理性的潜意识活动,尤其是人物的自我异化,更是诡谲颖异。书中写到安东尼梦见自己变成了尼布甲尼撒,“心血来潮想干一番卑鄙事”,想到“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野兽更卑贱的了”,于是,他开始“在桌上像野兽那样爬行,像一头公牛那样哞哞直叫”。这种表现人的异化的手法,对日后现代派作家产生了极大影响。无怪乎卡夫卡称自己是福楼拜“精神的儿子”,“新小说”派作家们称福楼拜为他们的“保护神”。此外,我们在这部小说中,可以看出无神论者斯宾诺莎对福楼拜思想的影响。

短篇小说集《三故事》的另外两篇小说《希罗迪亚》和《修道士圣朱利安的传说》,也是古代历史传说的题材。

福楼拜是位高超的艺术家,他以独特的艺术风格发展了十九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崇尚写实,但他不是摄影师,而是画家。他通过观察和体验,赋予他的画笔以灵性和风格。在他的心目中,艺术犹如高洁的女神,容不得丝毫的亵渎。他曾给他母亲写信说:“用艺术来挣钱,谄媚读者,售歌卖笑来弄名声或者弄几文钱,是最卑贱的职业。”为了艺术上的追求,他放弃了对一切欲望的企求,甚至爱情。艺术是他的生命,是他永生的情人。

艺术的目的在于美,要实现这个目的,需要形式和内容的和谐与统一。1876年3月,福楼拜在给乔治·桑的信中曾写道:“我相信形式和内容是两种细致的东西,两种实体,活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在他看来,形式和内容“仿佛灵魂与肉体”,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因此,他在创作中,不仅讲究严密的结构和准确的一字一句,他还孜孜追求理想的散文风格,他要把诗的韵律注入散文,为作品的内容服务。他认为,“表现方式越切近思想,用词越贴切,并融合于思想,就越美”。为了达到艺术的完美,福楼拜在遣词造句方面,对自己的要求达到了近于苛刻的地步,对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要经过苦心的锤炼。文笔对于他,好比是音乐。他常常高声朗读自己写下的文字,听听它们的音韵和顿挫。稍不合意,就重新修改,甚至把已经完稿的作品整篇整篇地删改掉。他给自己规定,在同一页里,不得重复同一个形容词,在一个句子里,不容许用两个que和de来连接三个名词。他对乔治·桑说:“我在我的句子里头发现一个拙劣的同声字或者重复的时候,我就确信自己陷入错误了。”可以说,福楼拜的小说在意境、词句、结构等方面都达到了美的极致。因此,我们说,福楼拜不仅是出类拔萃的小说家,而且也是一位杰出的文体家。他的小说被视为法语的典范。

福楼拜一生勤于笔耕,但是,他并不以数量见长。然而,正如法国评论家古尔蒙(1858-1915)在他的《文学漫步》中所说的那样,“福楼拜写的书,无一不是一流的杰作,典型的杰作,一种特殊的文学种类的典范,是开始从事创作的年轻作家的榜样”。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福楼拜的成功,并不是依靠他的天才和聪颖,是以他的勤奋不辍和笃行不倦而达到完美的境界。1998年5月 西坝河

献给路易·布耶

上卷

我们正上自习,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没有穿制服的新生和一个端着一张大书桌的校工。正在睡觉的学生惊醒了,个个起立,像是用功被打断了的样子。

校长做手势叫我们坐下,然后转向班主任,对他低声道:“罗皆先生,我交给你一个学生,进五年级。学习和操行要是好的话,就按照年龄,把他升到高年级好了。”

新生站在门后墙角,大家几乎看不见他。他是一个乡下孩子,十五岁光景,个子比我们哪一个人都高。他的神情又懂事又很窘。头发顺着额剪齐,像一个唱赞美诗的。肩膀不算宽,可是他的黑纽扣绿呢小外衣,在抬肩地方一定嫌紧,硬袖的袖口露出裸惯的红腕子。背带抽高了浅黄裤子,穿蓝袜的小腿露在外头。他穿一双鞋油没有怎么揩好的结实皮鞋,鞋底打钉子。

大家开始背书。他聚精会神,像听布道一样用心,连腿也不敢跷起来,胳膊肘也不敢支起来。两点钟的时候,下课钟响了,班主任要他和我们一道排队,不得不提醒他一声。

我们平时有一个习惯,一进教室,就把制帽扔在地上,腾空了手好做功课;必须一到门槛,就把制帽扔到凳子底下,还要恰好碰着墙,扬起一片尘土;这是规矩。

可是不知道他没有注意到这种做法,还是不敢照着做,祷告完了,新生还把他的鸭舌帽放在他的两个膝盖上。这是一种混合式的帽子,具有熊皮帽、骑兵盔、圆筒帽、水獭鸭舌帽和睡帽的成分,总而言之,这是一种不三不四的寒碜东西,它那不声不响的丑样子,活像一个表情莫名其妙的傻子的脸。帽子外貌像鸡蛋,里面用鲸鱼骨支开了,帽口有三道粗圆滚边;往上是交错的菱形丝绒和兔子皮,一条红带子在中间隔开;再往上,是口袋似的帽筒,和硬纸板剪成的多角形的帽顶,帽顶蒙着一幅图案复杂的彩绣,上面垂下一条过分细的长绳,末端系着一个金线结成十字形花纹的坠子。崭新的帽子,帽檐闪闪发光。

教员道:“站起来。”

他站起来——他的鸭舌帽掉下去了。全班人笑了起来。

他弯下腰去拾帽子。旁边一个学生一胳膊肘把它捅下去了;他又拾了一回。

教员是一个风趣的人,就说:“拿开你的战盔吧。”

学生哄堂大笑,可怜的孩子大窘特窘,不知道应该拿着他的鸭舌帽好,还是放在地上好,还是戴在头上好。他又坐下,把它放在膝盖上。

教员继续道:“站起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新生叽里咕噜,说了一个听不清楚的名字。“再说一遍!”

全班哗笑,照样听不出他叽里咕噜说的是什么字母。

先生喊道:“声音放高!放高!”

于是新生下了最大的决心,张开大口,像喊什么人似的,扯嗓子嚷着这几个字:查包法芮。

就听轰的一声,乱哄哄响成一片,强音越来越强,还夹着尖叫(有人号,有人吠,有人跺脚,有人重复:“查包法芮!查包法芮!”),跟着就又变成零星音符,好不容易这才静了下来。笑声堵是堵回去了,可是有时候还沿着一排板凳,好像爆竹没有灭净了一样,又东一声,西一声,响了起来。

不过由于大罚功课,教室秩序逐渐恢复了;教员最后听出查理·包法利这个名字,经过默写、拼音、再读之后,立刻罚这可怜虫坐到讲桌底下的懒板凳。他立直了,可是行走以前,又逡巡起来。

教员问道:“你找什么?”

新生向四围左张张,右张张,怯生生道:“我的鸭……”

教员喊着:“全班罚抄五百行诗!”

一声怒吼,就像Quos ego一样,止住新起的飓风。“不许闹!”

教员从瓜皮帽底下取出他的手绢,一边揩额头的汗,一边气冲冲接下去道:“至于你,新生,罚你给我抄二十遍动词ridiculus sum。”

然后声音变柔和一些:“哎!你的鸭舌帽,你回头会找到的;没有人偷你的!”

人人又安静下来,头俯在笔记本上。新生端端正正坐了两小时,尽管笔尖不时弹出一个小纸球,飞来打他的脸,可是他揩揩脸,也就算了,低下眼睛,一动不动待到下课。

夜晚他在自习室,从书桌里取出他的套袖,把东西理齐,小心翼翼,拿尺在纸上打线。我们看见他学习认真,个个字查字典,很是辛苦。不用说,他就仗着这种意志坚强的表现,才不降班;因为他即使勉强懂了文法,造句并不高明。他的拉丁文是本村堂长开的蒙,父母图省钱,尽迟送他上中学。

他的父亲查理·代尼·尼尔道劳麦·包法利先生,原来当军医副,1812年左右,在征兵事件上受了牵连,被迫在这期间离职,当时就利用他的长相漂亮,顺手牵羊,捞了六万法郎一笔嫁资:一个帽商姑娘爱上他的仪表,给他带过来的。美男人,说大话,好让他的刺马距发响声,络腮胡须连髭,手指总戴戒指,衣服要颜色鲜艳,外貌倒像一个勇士,说笑的兴致却像一个跑外的经纪人。结婚头两三年,他靠太太的财产过活,吃得好,起得迟,用大瓷烟斗吸烟,夜晚看过戏才回家,常到咖啡馆走动。岳父死了,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来;他生了气,兴办实业,赔了些钱,随后退居乡野,想靠土地生利。可是他不懂种田,正如不懂织布一样,他骑他的马,并不打发它们耕地,一瓶一瓶喝光他的苹果酒,并不一桶一桶卖掉,吃光院里最好的家禽,用他的猪油揩亮他的猎鞋,不久他看出来,顶好还是放弃一切投机。

所以他一年出两百法郎,在苟和毕伽底交界地方一个村子,设法租了一所半田庄半住宅的房子;他从四十五岁起,就闷闷不乐,懊恼万分,怪罪上天,妒忌每一个人,闭门不出,说是厌恶尘世,决意不问外事。

他的女人从前迷他,倾心相爱,百依百顺,结果他倒生了外心。早年她有说有笑,无话不谈,一心相与,上了岁数,她性子就变得(好像酒生气,变成酸的一样)别别扭扭,嘁嘁喳喳,急急躁躁的。她看见他追逐村里个个浪荡女人,夜晚不省人事,酒气冲天,多少下流地方叫人把他送回家来!她受尽辛苦,起初并不抱怨,后来自尊心怎么也耐不下去了,索性不言语,忍气吞声,一直到死。她奔波、忙乱得一刻不停,去见律师们,去见庭长,想起期票到期,办到了缓付,在家里又是缝缝补补,洗洗熨熨,监督工人,开发工钱,而老爷无所事事,始终负气似的,昏天黑地挺尸,醒转来只对她说些无情无义的话,在炉火角落吸烟,往灰烬里吐痰。

她生了一个男孩子,必须交给别人乳养。小把戏回到家,惯得活像一个王子。母亲喂他蜜饯;父亲叫他赤脚跑,甚至于冒充哲学家,说他可以学学幼畜,全身光着走路。他对教育儿童有一种男性理想,所以排斥母亲的影响,试着按照这种理想训练,用斯巴达方式,从严管教。他打发他睡觉不生火,教他大口喝甘蔗酒和侮辱教堂行列。可是小孩子天性驯良,辜负了他的心力。母亲总把他拖在身边,帮他剪裁硬纸板,给他讲故事,喋喋不休,一个人和他谈古道今,充满了忧郁的欢乐和闲话三七的甜蜜。日子过得孤零零的,好胜心思支离破碎,她把希望统统集中在这孩子身上。她梦想高官厚禄,看见他已经长大成人,漂亮、有才情,成了土木工程师或者法官。她教他读书,甚至于弹着她的一架旧钢琴,教他唱两三支小恋歌。可是包法利先生不重视文学,见她这样做,就说:“不值得!”难道他们有钱让他上公家学校,给他顶进一个事务所或者盘进一家店面?再说,“一个人只要蛮干,总会得意的”。包法利夫人咬住了嘴唇,孩子在村里流浪着。

他跟在农夫后头,拾起碎土块,赶走飞来飞去的乌鸦。他吃沿沟的桑葚,拿一根竿子看守火鸡,收成期间翻谷子,在树林里跑来跑去,雨天在教堂门道玩造房子,遇到盛大节日,就央求教堂听差代他敲钟,为的是整个身子吊住粗绳,上下来回摆动。

所以他长的如同一棵栎树,手臂结实,肤色健康。

十二岁上,母亲给他争到开蒙,请教堂堂长教。可是上课的时间又短又不固定,不起什么作用。功课不是忙里偷闲,站在圣衣室,匆匆忙忙,赶着行洗礼和出殡之间教,就是在做晚祷以后,堂长不出门,叫人把学生找过来教。他们上楼,到他的房间坐下;蚊子和蛾子兜着蜡烛飞翔。天气热,孩子睡着了;老头子手搭在肚子上,昏昏沉沉,跟着也就张开嘴,打起鼾来。有时候,堂长给邻近病人做临终圣事回来,望见查理在田地撒野,喊住他,开导他一刻钟,利用机会,叫他在树底下变化动词。落雨了,或者过来一位熟人,打断他们。其实他一直对他满意,甚至于说:年轻人记性很好。

不能让查理这样下去。太太下了决心。老爷惭愧了,或者不如说是疲倦了,不抗拒就让了步。他们又拖了一年,等孩子行过他的第一次圣体瞻礼。

一晃又是半年;第二年这才决定把查理送进鲁昂的中学。约莫十月梢,赶着圣·罗曼集时期,父亲自己带他来。

我们现在没有一个人能想起他当时的情形。他是一个性情温和的男孩子,游戏时间玩耍,自习时间用功,在教室听讲,在寝室睡得好,在饭厅吃得好。他的保证人是手套街一位铜铁器皿批发商,星期天铺子不做生意,每月一次,把他接出来,打发到码头散散步,看看船,然后一到七点,晚饭之前,送回学校。每星期四夜晚,他用红墨水给母亲写一封长信,拿三块小圆面团子封口;随后他就温习历史笔记,或者读一本扔在自习室的《阿纳喀尔席斯》老书。散步中间,他和校工闲谈,校工像他一样,是乡下来的。

他靠死用功,在班上永远接近中等,也一直保持下来;甚至于有一次,他考博物,得到表扬。但是临到第三学年末尾,父母叫他退学读医,深信他单靠自己,就会得到学位。

母亲到洛拜克河附近相识的染匠家,给他在五楼挑了一间屋子。她讲定他的房饭钱,弄来几件木器——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另外从家里运来一张樱桃木旧床,还买了一个小生铁炉子和一堆劈柴,为她的可怜孩子取暖用。随后她待过一星期,再三叮咛他正经做人,今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才回乡。

布告牌上的课程表,他一念,就觉得头昏脑闷;解剖学、病理学、生理学、药理学、化学、植物学、诊断学、治疗学,还不提卫生学、药材论,没有一个名词他晓得来源的,一个一个全像庙门,里面庄严而又黑暗。

他完全不懂;听也白听,他跟不上。可是他用功,他有成本的笔记。他每课必上,一次实习不缺。他干完一天的乏味工作,好像拉磨的马一样,两眼蒙住,兜着一个地方转,不知道磨了些什么。

母亲要他省钱,每星期托邮车给他带来一块灶火烤的小牛肉,他上午从医院回来,一边鞋底打墙,一边拿它就午饭吃。用过午饭,他该朝教室、解剖室、救济院跑了,然后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回到住所。他用罢房东的菲薄晚饭,又上楼回到房间,埋头用功,他的湿衣服当着熊熊的炉火,直在身上冒汽。

夏季黄昏美好,郁热的街巷空空落落,女用人在大门口踢毽子,他打开窗户,胳膊肘靠在上头。小河在他底下流过桥和栅栏,颜色发黄、发紫或者发蓝,把鲁昂这一区变成一个破旧的小威尼斯。有些工人,蹲在岸边,在水里洗胳膊。阁楼顶撑出去的竿子,晾着成把的棉线。从对面房顶望过去,一轮西沉的红日,衬着一片清澄的天空。那边该多好啊!山毛榉底下要多凉爽啊!他张开鼻孔去吸田野的清香味道,但是没有吸到。

他瘦了,个子长高了,脸上显出一种哀怨的表情,几乎惹人好感了。

早先下的决心,自然而然,他就漫不经心,统统丢到脑后。他有一次不实习,第二天不上课,尝出了偷懒味道,索性渐渐不去了。

他养成坐酒馆的习惯,爱上了牙牌。每天夜晚,钻进一家肮脏的赌窟,在大理石桌上,掷着有黑点的小羊骨头:他觉得是他得到自由的一种珍贵凭据,提高他对自己的尊重。这就像初入社会,初尝禁脔一样;他往里走,将手放在门的扶手上,心头兜起一种近乎肉感的喜悦。于是心里许多被压抑的东西冒出来了:他学会几个小调,唱给女伴们听,迷上了贝朗瑞,能调五味酒,最后,懂得了爱情。

多亏这些准备工作,他当医生的考试,完全失败。当天黄昏,家里等他回来,庆贺他当上了医生!

他一路走去,在村口停住,托人找母亲出来,一五一十,讲给她听。她原谅他,把失败推到考试人员身上,说他们不公道,勉励了他两句,负责安排一切。五年以后,包法利先生这才知道实情;过去的事,他也就由它去了,再说,他不能设想他生出来的孩子会是蠢材。

于是查理埋头用功,坚持不懈,预备他的考试项目,事先记住全部问题。他被录取了,分数相当高。这对他的母亲,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喜日子!他们大摆酒宴。

他到什么地方行医呢?道特。那边只有一个老医生。许久以来,包法利夫人就盼他死,老头子还没有卷铺盖,查理作为继承人,就在对面住下了。

但是把儿子教养成人,让他学医,帮他在道特挂牌行医,还不算完:他需要一位太太。她给他找到一位:她是第厄普一个承发吏的寡妇,四十五岁,一年有一千二百法郎收入。

杜比克夫人尽管长得丑,像柴一样干,像春季发芽一样一脸疙瘩,可的确不缺人嫁。包法利太太为了达到目的,不得不一个一个挤掉,甚至于有一个卖猪肉的,有教士们撑腰,她也别出心裁,破坏了他的诡计。

查理满以为结过婚,环境改善,他就自由了,身子可以自主,用钱可以随意。然而当家做主的是他的太太;他在人面前,应该说这句话,不应该说那句话;每星期五吃素;顺她的心思穿衣服;照她的吩咐逼迫不付钱的病人。她拆他的信,窥伺他的行动,隔着板壁,听他在诊室给妇女看病。

她每天早晨要喝巧克力,要他一个劲儿疼她。她不住口抱怨她的神经、她的肺、她的气血。脚步声音刺激她;人走开了,她嫌寂寞;回到身旁,不用说,是为了看她死。查理夜晚回来,她从被窝底下伸出瘦长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要他在床沿坐下,开始对他诉说她的苦恼:他忘掉了她,他爱别人!人家先前同她讲过的,她会不幸的;说到最后,她为她的健康,向他要一点甜药水,再多来一点爱情。二

有一天夜晚,约莫十一点钟,来了一匹马,当门停住,响声吵醒他们。女用人打开阁楼天窗,问明下面街上一个男子的来意。他带了一封信来请医生。娜丝达席打着寒噤,走下楼梯,一道又一道,开锁,拔门闩。来人下了马,跟着女用人,一直上来。他从他的灰冠子毡帽,取出一封旧布包着的信,小心翼翼,呈上查理。查理拿胳膊肘支住枕头看信。娜丝达席在床边举着灯。太太害羞,脸转向墙,露出后背。

这封信用一小块蓝漆封口,求包法利先生立刻就来拜尔斗田庄,接一条断腿。可是从道特到拜尔斗,经过长镇和圣维克道,走小路也要十足六古里。夜晚黑漆漆的,少奶奶担心丈夫遇到意外。所以决定,厩夫先打前站。查理等月亮上升,三小时后动身。那边派一个小孩子迎他,帮他指点田庄道路,开栅栏门。

早晨四点钟左右,查理披好斗篷,向拜尔斗出发。人刚离开暖被窝,还迷迷糊糊的,由着牲口的安详脚步,颠上颠下。靠近田垄,掘了一些荆棘围着的窟窿,马走到前面不走了,查理身子一耸,惊醒过来,立时想起断腿,试着记忆他知道的种种接骨方法。雨已经不下了;天开始发亮,有些鸟动也不动,栖在苹果树的枯枝上,晨风峭厉,敛起它们的小小羽毛。平原展开,一望无际,田庄周围,一丛一丛树木,远远隔开,在这灰灰的广大地面,形成若干黑紫点子。地面在天边没入天的阴暗色调。查理不时睁开眼睛,后来精神疲倦,又困上来了,没有多久,坠入一种昏迷境界,他的新近感觉和记忆混淆了,看见自己变成两个:同时是学生,又是丈夫,就像方才一样躺在床上,又像往常一样走过一间手术室。在他的意识上,药膏的热香和露水的清香混合起来了;他听见床顶铁环在帐杆上滑动,太太睡着……走过法松镇,他望见沟沿草地坐着一个小男孩子。

小孩子问道:“你是医生吗?”

查理回答一声“是”,他拿起木头套鞋,就在前面跑开了。

路上听向导谈话,医生理会:卢欧先生一定是一位最富裕的农民。昨天黄昏,他在邻居家里“过三王”,回来摔断了腿。太太死去两年,身边只有他的“小姐”帮他料理家务。

车辙更深了。他们到了拜尔斗。就见小孩子钻进一个篱笆窟窿,不见了,过后由一座院子紧里回来,开开栅栏门。马走湿草地,朝前滑溜;查理弯着腰,在树枝底下过。看门的狗在狗舍拉起链子吠叫。他走进拜尔斗,马一害怕,来了一个大闪失。

这是一家外表殷实的田庄。马厩敞开,从门上望过去,就见耕田的大马,安安静静,吃着新槽的草料。沿房有一大堆肥料,直冒水汽,五六只孔雀——苟这地方田家的奢侈品,站在上头,在母鸡和火鸡当中,啄东西吃。羊圈长长的,仓库高高的,墙光溜溜的,就像人手一样。车棚底下放着两辆老大的大车、四把犁,还有鞭子、套包、全副马具,楼上谷仓落下浮尘,污了马具的蓝羊毛。院子越上越高,种着行列整齐的树木,池塘附近,响彻一群鹅的欢叫。

一个年轻女人,穿着镶了三道花边的“麦里漏斯”蓝袍,来到房门口,接住包法利先生,让到厨房坐。厨房生着旺火,伙计的早饭,盛入高低不齐的小闷罐,在四周沸滚。灶头烘着几件湿衣服。铲子、钳子、吹筒,都大得不得了,明晃晃的,好像钢一样发亮,沿墙摆了许多厨房器皿,大小不等,映着通红的灶火和从玻璃窗那边射进来的曙光。

查理上到二楼去看病人,就见他躺在床上,蒙着被窝出汗,睡帽扔得老远。他是一个五十岁矮胖子,白皮肤,蓝眼睛,秃额头,戴耳环。旁边有一张椅子,上面放着一大瓶烧酒,不时喝一口,给自己打气;可是他一看见医生,就意兴索寞了,十二小时以来,他一直都在咒天骂地,如今却轻轻哼唧起来。

腿伤简单,情形并不复杂。查理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么容易。他于是想起师长在病床旁边的姿态,用各种好话安慰病人——外科医生的温存,就像抹手术刀的油一样。人到车棚底下找来一捆板条,当夹板用。查理挑了一块,劈成几小块,用碎玻璃磨光了,同时女用人撕开床单作绷带,爱玛小姐试着缝小垫子。父亲嫌她找针线盒找久了,一不耐烦,说了她两句;她没有顶嘴,不过,缝的时候,扎破手指头,后来就放在嘴里嘬。

指甲的白净使查理惊讶,亮晶晶的,尖头细细的,剪成杏仁样式,比第厄普的象牙还洁净。其实手并不美,也许不够白,关节瘦了一点;而且也太长了,周围的线条欠柔。她美在眼睛:由于睫毛缘故,棕颜色仿佛是黑颜色。眼睛朝你望来,毫无顾虑,有一种天真无邪的胆大的神情。

包扎完了,卢欧先生亲自邀医生,在走前“用一口东西”。

查理下楼,来到底层厅房。里头有一张华盖大床,挂着印花布帐子,帐子上画了土耳其人物;床脚放一张小桌,摆了两份刀叉和几只银杯。他闻见蝴蝶花和面窗的栎木高橱发散出来的湿布气味。角落靠地,直挺挺排了几袋小麦。它们是附近谷仓多出来的。有三层石头台阶通到谷仓。墙上裱糊的绿纸受潮,剥落了;黑铅画的米奈尔如头像,装饰房间,挂在墙当中钉子上,镶了镀金框子,下面用哥特字体写着:献给我的亲爱的爸爸。

他们起初讲病人,后来就谈天气、严寒、夜晚在田里跑东跑西的狼。卢欧小姐在乡间并不开心,尤其是现在,田庄几乎归她一个人料理。厅房冷凄凄的,她一边吃,一边打哆嗦。她一吃东西,就露出一点她的丰腴的嘴唇。不说话的时候,她有咬嘴唇的习惯。

白领子朝下翻,露出她的脖子。一条中缝顺着脑壳的弧线,轻轻下去,分开头发;头发黑乌乌的,光溜溜的,两半边都像一块整东西一样,几乎盖住了耳朵尖,盘到后头,绾成一个大髻,又像波浪一样起伏,朝鬓角推了出去。这在乡下医生,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看见。她的脸蛋是玫瑰红颜色。她像男子一样,在上身衣服两颗纽扣中间,挂了一只玳瑁眼镜。

查理上楼,向卢欧老爹告辞,然后在走以前,又回到厅房。她站着朝花园望,额头贴住窗户。先前起风,吹倒园里的豆架。她转回身,问道:“你找什么东西?”

他答道:“对不住,我的鞭子。”

他开始在床上、门背后、椅子底下寻找;原来掉在口袋和墙壁之间的地上。爱玛小姐瞥见了;她伏到小麦口袋上。查理表示殷勤,连忙跑过去,也同样伸出胳膊,女孩子弯在底下,他觉出他的胸脯蹭到她的后背。她涨红了脸,立直了,朝后望,递鞭子给他。

原来答应三天过后再来拜尔斗,但是第二天他就来了。此后,他一星期经常来两次,还不算他有时候意想不到的偶尔探望。

其实,一切顺利,病按部就班好起来了;四十六天之后,大家看见卢欧老爹试着独自在他的“破屋”走路,开始把包法利先生看成一位名医。卢欧老爹说:伊如斗,就连鲁昂的头等医生,医病也不见其医得更好。

至于查理,他并不追究他为什么喜欢去拜尔斗。万一想到这上头的话,不用说,他把热忱不是说成由于病情严重,就是也许说成为了贪图厚利。不过平日业务猥琐,难道去田庄看病,成为可喜的例外,真就由于这些理由吗?去的日子,他老早起来,骑上牲口,打着它跑;接着他就下来,在草地揩干净脚,进去之前,戴上黑手套。看见自己来到院子,觉得栅栏门随着肩膀转,公鸡在墙上啼,小伙计们过来迎他,他就欢喜。他爱仓库和马厩;他爱卢欧老爹拍着他的肩膀,喊他救命恩人;他爱爱玛小姐的小木头套鞋,踩着厨房洗干净的石板地;她的高后跟托高了她一点点,她在前面走,木底飞快掀起,牵动女靴皮,嘎吱直响。

她送他永远送到第一层台阶。马要是还没有牵来,她就待在这里。再会已经说过,他们也就不再言语;风兜住她,吹乱后颈新生的短发,或者吹起臀上围裙的带子,仿佛小旗,卷来卷去。有一次,时逢化冻,院里树木的皮在渗水,房顶的雪在融解。她站在门槛,找来她的阳伞,撑开了。阳伞是缎子做的,鸽子咽喉颜色,阳光穿过,闪闪烁烁,照亮脸上的白净皮肤。天气不冷不热,她在伞底下微笑;他们听见水点,一滴又一滴,打着紧绷绷的闪缎。

查理初去拜尔斗,少奶奶免不了打听病人的底细,甚至于为卢欧先生,在她的复记账簿,选了又白又干净的一页。但是她一得知他有一个女儿,就四下打探,听说卢欧小姐是在虞徐林修道院长大的,据说受过好教育,自然也就懂得跳舞、地理、素描、刺绣和弹琴了,这还了得!

她向自己道:“那么,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他去看她,这才脸上发光,这才穿上他的新背心,不怕雨淋坏?啊!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她本能地恨她。起初她闷不下去,说暗话试他,查理听不懂;后来她偶尔挖苦几句,他怕吵闹,权当没有听见;最后,她当面指责,他不晓得怎么回答——卢欧先生已经病好了,医金又没有付,他凭什么还去拜尔斗?啊!因为那边有一个人儿、一位能说会道的人儿、一位刺绣家、一位女才子。他爱的就是这个:他要的是城里小姐!她接着道:“卢欧老爹的女儿,一位城里小姐!去她的吧!他们的祖父是放羊的,他们有一个亲戚,同人吵架,差点吃官司。她犯不上那样瞎神气,也犯不上星期天上教堂,穿一件绸袍子,活像一位伯爵夫人。再说,可怜的老头子,去年不是油菜,就许还不了旧欠!”

查理嫌烦,不去拜尔斗了。艾劳伊丝爱情大发作,哭了吻,吻了哭,之后,叫他赌咒,手放在他的弥撒书上,说他再也不去,他只得依顺;可是欲望强烈,他不甘心奴颜婢膝,就此屈服:这道禁止看她的阃令,在他看来,通过一种天真的虚伪想法,反而成为爱她的权利。而且寡妇瘦括括的,牙又长,整年披一件小黑披肩,尖尖头搭在肩胛骨之间;骨头一把,套上袍子,就像剑入了鞘一样;袍子又太短,露出踝骨和大皮鞋的交叉搭在灰袜上面的带子。

查理的母亲不时来看他们;可是待不了几天,刀口对刀口,媳妇像是把她磨快了一样,于是好比两把刀,你一言,我一语,她们扎过来,刺过去,拿他出气。他吃东西不该吃得那么多!为什么不管谁来,总请他喝酒?死不穿法兰绒背心,多固执!

就在开春,安古镇一个公证人——杜比克寡妇财产的保管人,有一天,带了他的事务所的全部现金,搭船卷逃了。不错,除去值六千法郎的船股之外,艾劳伊丝还有她在圣福朗斯瓦街的房子;可是这份产业,尽管吹了一个天花乱坠,除去几件家具和几件旧衣服之外,就没有别的再在家里露过面。事情必须查究明白。原来第厄普的房子,连打地基的桩子都抵押掉了;她在公证人那边存了一些什么,只有上帝知道;船股也绝多不过一千艾居。原来她撒谎来的,好娘儿们!公公一怒,在石板地上,摔坏一张椅子,骂老婆祸害儿子,给他套了这样一匹干瘪马,鞍韂不及马皮值钱。他们来到道特。话一扯穿,吵起来了。艾劳伊丝哭着,扑到丈夫怀里,求他帮她对付公婆。查理试着替她分辩。父母一怒而去。

但是病根扎下了。过了一星期,她在院子晾衣服,吐了一口血,第二天,查理转过背去拉窗帘,她说:“啊!我的上帝!”叹息一声,晕倒过去。她死了,真想不到!

坟地的事一了,查理回到家,没有在底下遇见一个人,走上二楼卧室,看见她的袍子还挂在床头,于是靠住书桌,一直待到天黑,沉在痛苦的梦境。无论如何,她爱他来着。三

有一天早晨,卢欧老爹来了,给查理带来医腿的诊费:七十五法郎,用的是四十苏一个钱的辅币,另外还有一只母火鸡。他听人说起他的不幸,就尽力安慰他,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也像你一样,经过这事!我丢了我的老伴儿,当时我走到田里,只想一个人待;我倒在一棵树旁边,又哭又喊老天爷,直讲他的浑话;我真愿意像我看见的树枝上的田鼠一样,肚子里头长蛆,一句话,死了拉倒。我一想到别人这期间,和他们的小媳妇亲热,搂得紧紧的,我就拿我的手杖拼命打地;我差不多疯了,饭也不吃;你也许不相信,单只想到上咖啡馆,我就腻味。好啦,慢条斯理,一天又一天,春天接冬天,秋天跟夏天,也就一星一点过去了,去远了,走开了,我的意思是说,沉下去了,因为你心里总有一点什么东西留下来,像人说的……一块石头,在这儿,压着胸口!不过,既然我们人人命当如此,人就不该糟蹋自己,因为别人死了,就也想死……包法利先生,应当打起精神来才是;这会过去的!看我们来吧;你明白,我的女儿一来就想到你,说你忘了她啦。眼看春天要来了;我们陪你上林子地打野兔,也好散散心。”

查理听他劝,又去了拜尔斗。他发现一切如旧,就是说,和五个月以前,一模一样。梨树已经开花,卢欧老头子如今站起来了,走来走去,田庄也就因而越发生气蓬勃。

在他想来,医生境遇恶劣,尽可能体恤成了他的责任,所以他求他不要露出光头,低声同他说话,仿佛他成了病人,甚至于看见别人没有为他准备一点比较轻松的吃食,如小罐奶酪,或者烧熟的梨呀什么的,还假装生气。他讲故事,查理意料不到自己笑了;可是他忽然想起太太,就又郁郁不欢了。咖啡端上来,他不再思念她了。

过惯一个人的日子,他越来越不思念她。他有了自由自在这种新到手的快乐,不久反而觉得寂寞好受了。现在他可以改改饭时,出入不必举理由,人累狠了,就四肢一挺,躺到床上。他于是贪舒服,心疼自己,接受外人的慰唁。再说太太一死,他的营业反而好转,因为一个月以来,大家总在说:“这可怜的年轻人!多不幸!”他有了名气,主顾多了;而且他去拜尔斗,无拘无束。他起了一种漫无目标的希望,一种模模糊糊的幸福;他理他的络腮胡须,照照镜子,觉得脸好看多了。

有一天,三点钟上下,他来了;人全下地去了;他走进厨房,起初没有看见爱玛。外头放下窗板,阳光穿过板缝,在石板地上,变成一道一道又长又亮的细线,碰到家具犄角,一折为二,在天花板上颤抖。桌上放着用过的玻璃杯,有些苍蝇顺着往上爬,反而淹入杯底残苹果酒,嘤嘤作响。亮光从烟囱下来,掠过铁板上的烟灰,烟灰变成天鹅绒,冷却的灰烬映成淡蓝颜色。爱玛在窗、灶之间缝东西,没有披肩巾,就见光肩膀冒小汗珠子。她按照乡间风俗,邀他喝酒。他不肯,她一定要他喝,最后一面笑,一面建议:他陪她饮一杯酒。于是她从碗橱找出一瓶橘皮酒,取下两只小玻璃杯,一杯斟得满满的,一杯等于没有斟,碰过了杯,端到嘴边喝。因为酒杯差不多是空的,她仰起身子来喝;头朝后,嘴唇向前,脖子伸长,她笑自己什么也没有喝到,同时舌尖穿过细白牙齿,一点一滴,舔着杯底。

她又坐下来,拾起女红,织补一只白线袜;她不言语,低下额头,只是织补。查理也不言语。空气从门底下吹进来,轻轻扬起石板地的灰尘;他看着灰尘散开,仅仅听见太阳穴跳动,还有远远一只母鸡在院子下了蛋啼叫。爱玛不时摊开手心冰脸,手心发热,放在火篦的铁球上再沁凉了。

她诉说入夏以来,就感头晕;她问海水浴对她有没有用;她谈起修道院,查理谈起他的中学,他们有了话说。他们上楼,来到她的卧室。她让他看她的旧音乐簿、她得奖的小书和扔在衣橱底层的栎叶冠。她还同他说起她的母亲、坟地,甚至于指给他看花园里的花畦,说她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五,都要掐下花来,放到母亲的坟头。可是他们的花匠,什么也不懂;用人简直不称心!她情愿住在城里,哪怕单是冬季也好,虽然夏季天长,住在乡间,也许更其腻味——依照说话的内容,她的声音一时清楚,一时尖锐,一时忽而懒散上来,临了差不多变成自言自语时的呢喃——转眼之间,兴高采烈,睁开天真的眼睛,马上却又眼皮半闭,视线充满厌烦,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查理夜晚回来,一句一句掂掇她说过的话,试着一面追忆,一面补足意思,想把他还不认识她的那段生活为自己编造出来。不过他所能想象到的她,和他第一次看见的她,永远不差分毫,不然的话,也就是前不多久,他才离开她的模样。随后他问自己:她结了婚,会变成什么模样?而且嫁谁?唉!卢欧老爹很有钱,她呀!又……那样美!不过爱玛的脸总在眼前出现,有什么单调的声音,仿佛一只地簧在耳边嗡嗡道:“可是,假如你结婚的话!假如你结婚的话!”他夜晚睡不着,喉咙发干,直想喝水,下床走到水罐跟前,打开窗户;满天星斗,吹来一阵热风,狗在远处吠叫。他的头不由转向拜尔斗。

查理一想,反正没有什么损失,决计一有机会就求婚;但是每次机会来了,他又牢牢闭拢嘴唇,害怕找不到适当的字句。

女儿在家,一点没有用处,有人把她带走,卢欧老爹并不难过。他私下原谅她,觉得她才情高,不宜稼穑——老天爷见不得的行业,就从来没有见过出一位百万富翁。老头子不但不发财,而且年年蚀本:因为他谈交易虽说精明,喜欢耍耍本行的花枪,可是稼穑本身,还有田庄内部管理,对他来说,却没有再不相宜的了。他不高兴操劳,生活方面,一钱不省,衣、食、住,样样考究。他爱酽苹果酒、带血的烤羊腿、拌匀的光荣酒。他一个人在厨房用饭,小桌端到跟前,当着灶火,菜统统摆好,如同在戏台上一样。

所以看见查理挨近女儿就脸红——意味有一天,他会为了她向他求婚,他前前后后先考虑过一遍。他觉得人有些单薄,不是他一直想望的一位女婿;不过人家说他品行端正,省吃俭用,很有学问,不用说,不会太计较陪嫁的。何况卢欧老爹欠泥瓦匠、马具商许多钱,压榨器的大轴又该调换,他的产业非卖二十二阿克,应付不了。

他向自己道:“他问我要她的话,我就给他。”

圣米迦勒期间,查理来拜尔斗待三天。末一天像前两天一样过掉,一刻又一刻拖延。卢欧老爹送他一程;他们走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道,眼看就要分手;是时候了。查理盘算,走到篱笆角落,一定开口,最后过都过去了,他唧哝道:“卢欧先生,我打算同你谈一点事。”

他们站住,查理又不作声了。卢欧老爹笑微微道:“把你的事说给我听吧!我有什么不清楚的!”

查理结结巴巴道:“卢欧老爹……卢欧老爹……”

佃农继续道:“就我来说,我是求之不得。不用说,闺女和我是一个心思,不过总该问问她,才好算数。好,你走吧;我把话带回去就是了。答应的话,你听明白,用不着回转来,一则防人口舌,再则,也太刺激她。不过免得你心焦,我朝墙推开窗板,推得直直的;你弯在篱笆上,就从后头望见了。”

他走开了。

查理把马拴在树上,跑到小径等待。过了半小时,后来他数表又数了十几分钟。墙那边忽然起了响声;窗板推开,钩子还直摆动。

第二天,才九点钟,他就到了田庄。爱玛见他进来,脸红了,碍着面子,勉强笑了一笑。卢欧老爹吻抱未婚女婿。银钱事项留到日后再谈;而且他们目前有的是时间,因为办喜事,照规矩说,也该等到查理除服,就是说,开春前后。

大家在期待中过了冬天。卢欧小姐忙着办嫁妆。一部分到鲁昂定制;她照借来的时装图样,做了一些衬衣、睡帽。查理一来田庄,他们就谈婚礼筹划,研究酒席摆在哪一间屋子;他们考虑必需的菜肴道数、上什么正菜。

爱玛希望点火炬,半夜成亲;不过卢欧老爹根本不懂这种想法。婚礼举行了,来了四十三位客人,酒席用了十六小时,第二天又开始,拖拖拉拉,一连吃了几天。四

客人老早乘车来了:一匹马拉的小货车,一排一排板凳的双轮车,没有车篷的老式轻便马车,挂了皮篷的搬运车;最近村庄的年轻人,一排一排,站在大车里头,生怕摔倒,扶住车栏杆,因为马放开蹄子,车颠得厉害。有的从十古里以外的高代镇、诺曼镇和喀尼来。两家亲戚邀遍了;绝了交的朋友,又和好如初;长久不见的故旧,也捎了信去。

篱笆外不时传来鞭子的响声,栅栏门紧跟着开开,便见进来一辆小货车,直奔台阶第一级,猛一下子停住。乘客从四面八方下来,揉揉膝盖,挺挺胸脯。妇女戴帽子,穿城里样式的袍子,挂金表链,披小斗篷,下摆掖在带子底下,或者披小花肩巾,拿别针在背后别住,露出后颈。男孩子照爸爸的模样打扮,穿新上衣,倒像添了拘束(许多孩子这一天还是穿他们生平第一双靴子),同时就见他们旁边,闷声不响,坐着一个十四岁或者十六岁的大姑娘,不用说,是他们的表姊或者大姊,穿着第一次圣体瞻礼穿的白袍,为了这趟做客才又放长,脸红红的,心慌慌的,头发厚抹玫瑰油,直怕碰脏手套。厩夫少,车来不及卸,老爷们挽起袖子,亲自动手。他们依照不同的社会身份,有的穿燕尾服,有的穿大衣,有的穿制服,有的穿小礼服——讲究的燕尾服,一家大小敬重,不逢大典,不从衣橱出来;大衣是随风飘扬的宽下摆,圆筒领子,口袋一般大小的衣袋;粗布制服,寻常还来一顶铜箍帽檐制帽;小礼服很短,后背有两个纽子,聚在一道,好似一对眼睛,对襟就像木匠一斧子从一整块料子上劈下来的一样。有些人(这种人,当然应该敬陪末座),穿着出门穿的工人服,就是说,领子翻在肩膀上,后背打小褶子,一条缝好的带子,在顶低的地方勒紧了腰。

而胸脯上的衬衣,胀鼓鼓的,仿佛铠甲!人人新理的发,耳朵露出,胡须剃光;甚至于有些人,天不亮起床,刮胡须看不清,不是鼻子底下来几道垂直伤口,就是沿上下颚剃掉皮,三法郎一枚艾居那样大,路上遇冷空气发炎,于是那些光彩奕奕的大白脸,仿佛大理石,添上了小小一片玫瑰红。

村公所离田庄半古里远,去时步行,教堂行礼回来,仍是步行。行列起初齐齐整整,走在绿油油小麦之间的狭窄阡陌,曲曲折折,好似一条花披肩,在田野动荡起伏,不久拉长了,三三两两,放慢步子闲谈。前面走着提琴手,提琴的卷轴扎了彩带;新人跟在后头,亲友随便走动;孩子们待在末尾,掐荞麦秆子尖尖的花儿玩,要不然就瞒着大人,自己玩耍。爱玛的袍子太长,下摆有些拖来拖去,她不时停住往上拉拉,然后用戴手套的手指,灵巧敏捷,除去野草和蓟的小刺,而查理两手空空,等她完事。卢欧老爹戴一顶新缎帽,青燕尾服的硬袖连手指甲也盖住了,挽着包法利太太。至于包法利老爷,心下看不起这群人,来时只穿一件一排纽扣的军式大衣,对一个金黄头发乡下姑娘卖弄咖啡馆流行的情话。她行着礼,红着脸,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别的贺客,谈自己事,要不然就是,兴致勃勃,彼此在背后捣乱;提琴手一直在田野拉琴,咯吱咯吱的声音总在大家耳边响。他一看大家落远了,就站住换气,仔细给弓子上松香,弦子吱嘎起来,也好听些,然后举步又走,琴柄忽高忽低,帮自己打拍子。乐器的声音惊起小鸟,远远飞去。

酒席摆在车棚底下。菜有四份牛里脊、六份炒子鸡、煨小牛肉、三只羊腿,当中一只烤肥小猪,边上四根酸模香肠。犄角是盛烧酒的水晶瓶。一瓶一瓶甜苹果酒,围着瓶塞冒厚沫子,个个玻璃杯先斟满了酒。桌子轻轻一动,大盘黄酪就晃荡,表皮光溜溜的,上面画着新人名姓的第一个字母,用糖渍小杏缀成图案。他们到伊如斗找来一位点心师傅,专做馅饼和杏仁糕。他在当地初出手,特别当心,上点心时,亲自捧出颤巍巍一盘东西,人人惊叫。首先,底层是方方一块蓝硬纸板,剪成一座有门廊有柱子的庙宇,四周龛子撒了金纸星宿,当中塑着小神像;其次,二层是一座萨伏依蛋糕望楼,周围是独活、杏仁、葡萄干、四分之一橘子做的玲珑碉堡;最后,上层平台,绿油油一片草地,有山石,有蜜饯湖泊,有榛子船只,就见一位小爱神在打秋千:巧克力秋千架,两边柱头一边放着一个真玫瑰花球。

大家一直吃到天黑。坐得太累了,大家到院子散步,或者到仓库玩瓶塞,然后回来再吃。临到散席,有些人睡着了打鼾。不过咖啡一来,大家又都有了生气,有人唱歌,有人表演,有人举重,有人钻大拇指,有人试扛大车,有人说玩笑话,有人吻抱妇女。马吃荞麦,吃到鼻子眼儿都是,夜晚动身,左右不肯套车,又踢,又跳,鞍带也挣断了,主子骂着,要不然就是笑着;整整一夜,月光如水,小货车沿着乡间大道,疯狂奔驰,投水沟,跳石子堆,爬险坡,妇女身子探出车门来抓缰绳。

留在拜尔斗的那些人,在厨房饮酒消夜。孩子们早在板凳底下睡着了。

新娘子事先央求父亲,免去闹房习俗。不料亲戚当中,有一个海鱼贩子(还带了一对比目鱼作贺仪),对准钥匙眼儿,拿嘴往里喷水;正巧他要喷水,卢欧老爹过来拦住,对他解释:女婿有身份,这样闹是不可以的。亲戚勉强依了,可是心里直嫌卢欧老爹傲气,走到一个角落,和另外四五个客人打成一伙;这几个人偶尔一连几回在席上吃了次肉,也认为主人薄待他们,就嘀嘀咕咕,话里带刺,咒他败家。

包法利老太太整日没有开口。媳妇的梳妆,酒席的安排,全没有同她商量;她老早上了床。她的丈夫非但不跟她安息,反而差人到圣维克道买雪茄,吸到天明,一边拿樱桃酒兑上柠檬酒喝——这种掺和方式,在座的人因为不懂,分外敬重他。

查理生性不诙谐,婚礼期间,并不出色。从上汤起,贺客作为一种责任,朝他直说俏皮话、同音字、双关语、恭维话和猥亵话,他也就是应付而已。

第二天,异乎寻常,他仿佛成了另一个人。大家简直把他看成昨天的女郎。而新娘子行若无事,讳莫如深,就连最狡黠的人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她走过他们身边,他们打量她,显出万分紧张的心情。可是查理什么也不掩饰。他喊她“我的太太”,称呼亲热,逢人问她,到处找她,时常把她拉到院子,人远远望去,就见他在树木中间,搂住她的腰,继续行走,身子弯过去,头蹭乱她胸前的花边。

婚后过了两天,新夫妇动身:查理要看病人,不便久离。卢欧老爹套上他的小货车送他们,又亲自陪到法松镇。他在这里最后吻抱一次女儿,下了车,往回走。他走上百十来步,站住望着小货车走远,轮子在尘土中旋转,长叹了一口气。接着他想起他的婚礼、他的往事、太太第一次怀孕;他从岳父家带她回去,这一天,他也很快活来的,她骑在他的背后,马踏着雪;因为当时是在圣诞节前后,田野正好白茫茫一片;她一只胳膊抱牢他,一只胳膊挎着她的篮子;帽子是苟地样式,风吹动花边长帽带,有时候飘到嘴上;他一回头,就见她的小红脸蛋,贴紧他的肩膀,在她的金黄帽檐底下,静悄悄微笑。她为了取暖,不时把手指伸进他的胸怀。这一切,都多远哉遥遥!他们的儿子,活到如今,三十岁了!他不由朝后望望。路上一无所有。他觉得自己好生凄凉,活像一所空房子;热气腾腾的酒菜,早已冲昏头脑,现在横添上动情的回忆和悲伤的心思,他一时真想到教堂旁边转上一转。不过他怕去了愁上加愁,就一直回家去了。

约莫六点钟光景,查理夫妇到了道特。邻居凑到窗户跟前,看他们的医生的新夫人。

老女用人过来同她见礼,道歉晚饭没有备好,请太太先认认她的住宅。五

房子前脸,一砖到顶,正好沿街,或者不如说是沿路。门后挂一件小领斗篷、一副马笼头、一顶黑皮便帽,角落地上扔一双皮裹腿,上面还有干泥。右手是厅房,就是说,饮食起居所在。金丝雀黄糊墙纸,高头滚一道暗花,由于帆布底子没有铺平,整个都在颤摆;红压边白布帘,错开挂在窗口;壁炉板架窄窄的,上面放着一只明光闪闪的座钟。样式是席波克拉特的头,一边一支椭圆形罩子扣着的包银蜡烛台。过道对面是查理的诊室——六步来宽的小屋,里头有一张桌子、三张椅子和一张大靠背扶手椅。一个六格松木书槅,单是《医学辞典》,差不多就占满了。辞典没有裁开,但是一次一次出卖,几经转手,装订早已损坏。看病时候,隔墙透过牛油融化的味道,人在厨房,同样听见病人在诊室咳嗽,诉说他们的病历。再往里去,正对院子和马棚,是一间有灶的破烂大屋,现在当柴房、堆房、库房用,搁满废铁、空桶、失修的农具和许多别的东西,上下灰尘,也摸不清做什么用。

花园长过于宽,夹在土墙当中,沿墙是果实累累的杏树,靠近田野,有一道荆棘篱笆隔开。当中是一个石座青石日晷。四畦瘦小野蔷薇,互相对称,环绕着一块较为实用的方菜地。院子深处云杉底下,有一座读祷告书的石膏堂长像。

爱玛来到楼上。第一间没有家具。第二间寝室靠里,有一张红幔桃花心木床;还有一只蚌壳盒子,点缀五斗柜;窗边有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个水晶瓶,里头插了一把白绫带束扎的橘花。这是新娘子的花、前人的花!她看着花。查理发觉了,拿花放到阁楼;爱玛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她带来的东西放在周围),想着纸匣里她的结婚的花,凝神自问,万一她死了的话,这束花又将如何。

开头几天,她盘算改动家里的布置,去掉蜡烛台的罩子,换了新糊墙纸,又漆一遍楼梯,花园日晷四周,搁了几条板凳。她甚至于打听怎么样安装喷水鱼池。最后,丈夫知道她喜欢乘马车散心,买了一辆廉价出让的包克,装上新灯和防泥的花皮护带,宛然就是一辆提耳玻里。

所以他快乐,在世上毫无忧虑。两个人面对面用饭、黄昏在大路散步、她的手整理头发的姿势、她的草帽挂在窗户开关上的形象和许多查理梦想不到的欢愉,如今构成他的幸福的存在。早晨他躺在床上,枕着枕头,在她旁边,看阳光射过她可爱的脸蛋的汗毛,睡帽带子有齿形缀饰,遮住一半她的脸蛋。看得这样近,他觉得她的眼睛大了,特别是她醒过来,一连几次睁开眼睑的时候;阴影过来,眼睛是黑的,阳光过来,成了深蓝,仿佛具有层层叠叠的颜色,深处最浓,越近珐琅质表面越淡。他自己的视线消失在颜色最深的地方,他看见里面有一个小我,到肩膀为止,另外还有包头帕子和他的衬衫领口。他下了床。她来到窗前,看他动身,胳膊肘拄着窗台,一边放一盆天竺葵,穿着她的梳妆衣,松松的,搭在身子周围。查理在街上蹬住界石,扣牢刺马距;她在楼上继续和他说话,咬下一瓣花或者一片叶来,朝他吹过去,鸟儿似的,一时飞翔,一时停顿,在空中形成一些半圆圈,飘向门口安详的老白牝马的蓬乱鬣毛,待了待,这才落到地上。查理在马上送她一个吻;她摆摆手,关上窗户,他出发了。于是他走在大路,尘土飞扬,如同一条长带子,无终无了,或者走在坑坑洼洼的小道,树木弯弯曲曲,好似棚架一般,或者走在阡陌,小麦一直齐到腿弯子,就见太阳照耀肩膀,鼻孔吸着早晨的空气,心中充满夜晚的欢愉,精神平静,肉体满足,他咀嚼他的幸福,就像饭后还在回味消化中的口蘑的滋味一样。

在这以前,他生活上哪一点称心如意?难道是中学时期?关在那些高墙中间,孤零零一个人,班上同学全比他有钱,有气力,他的口音逗他们笑,他们奚落他的服装,他们的母亲来到会客室,皮手筒里带着点心。难道是后来学医的时期?钱口袋永远瘪瘪的,一个做工的女孩子,明明可以当他的姘头,因为她陪他跳双人舞的钱,他付不出,也都吹了。此后他和寡妇一道过了十四个月,她那双脚在床上就像冰块一样凉。可是现在,他心爱的这个标致女子,他一辈子占有。宇宙在他,不超过她的纺绸衬裙的幅员;他责备自己不爱她,起了再看看她的心思;他迅速回家,走上楼梯,心直扑腾。爱玛正在房间梳洗;他潜着脚步,走到跟前,吻她的背,她猛吃一惊,叫了起来。

他一来就忍不住摸摸她的篦梳、她的戒指、她的肩巾;有时候,他张开嘴,大吻她的脸蛋,要不然就顺着她的光胳膊,一路小吻下去,从手指尖尖头一直吻到肩膀;她推开他,半微笑,半腻烦,好像对付一个死跟在你后头的小孩子一样。

结婚以前,她以为自己有爱情;可是应当从这种爱情得到的幸福不见来,她想,一定是自己弄错了。欢愉、热情和迷恋这些字眼儿,从前在书上读到,她觉得那样美,到底在人生上有什么正确意义,爱玛极想知道。六

她读过《保耳与维尔吉妮》,梦见小竹房子、黑人道曼戈、狗“忠心”,特别是,一个好心小哥哥,情意缠绵,爬上比钟楼还高的大树,给你摘红果子,或者赤脚在沙地跑,给你带来一个鸟窠。

十三岁上,父亲送她到修道院,亲自带她进城。他们投宿圣皆尔外区一家客店,晚饭用的盘子,画着拉·法里耶尔小姐的故事。解释传说的文字,句句宣扬宗教,心地的温柔以及宫廷的辉煌景象,可是东一道印,西一道印,划来划去,上下文连不起来了。

她在修道院,起初不但不嫌憋闷,反而喜欢和修女们在一起相处。她们要她开心,领她穿过一条长廊,走出饭厅,去看礼拜堂。休息时间,她很少游戏。她熟悉教理问答,有了难题,总是她回答教务协理先生。于是永不离开教室的温暖的气氛。活在这些戴铜十字架念珠、面色苍白的妇女中间,加之圣坛的芳香、圣水的鲜冽和蜡烛的光耀散出一种神秘的魅力,日子一久,她也就逐渐绵软无力了。她不听弥撒,只死看书上天蓝框子的圣画;她爱害病的绵羊、利箭穿过的圣心或者边走边倒在十字架上的可怜的耶稣。她练习苦行,试着一天不吃饭,还左思右想,要许一个愿。

临到忏悔,她为了久待,编造一些小故事,跪在阴影地,双手合十,脸贴住栅栏门,听教士细声细气讲话。布道中间,往往说起的比喻,类如未婚夫、丈夫、天上的情人和永久的婚姻,在灵魂深处,兜起意想不到的喜悦。

黄昏祷告以前,在自习室读宗教作品。星期一到星期六,读一些圣史节要,或者福赖席路斯院长的《讲演录》;星期日,增加兴趣,选读《基督教真谛》。浪漫主义的忧郁,回应大地和永生,随时随地,发出嘹亮的哭诉,她头几回听了,十分入神!我们接受自然的感染,通常要靠作品作媒介,她的童年如果是在商业区店铺后屋过掉的话,她也许容易受到感染,可是她太熟悉田野,听得出羊叫唤,懂奶房工作,也晓得犁。她看惯安静风物,反转过来,喜好刺激。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仅仅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她必须从事物得到一种切身利益;凡不直接有助于她的感情发泄的,她就看成无用之物,弃置不顾——正因为天性多感,远在艺术爱好之上,她寻找的是情绪,并非风景。

有一个老姑娘,每月来修道院,做一星期女红。因为她是大革命摧毁的一个世家的后裔,有大主教保护,她和修女们一道在饭厅用饭,饭后和她们闲聊一会儿,再做女红。住堂生常常溜出教室看她。前一世纪有些情歌,她还记得,一边捻针走线,一边就曼声低唱起来。她讲故事,报告新闻,替你上街买东西,围裙袋里总有一部传奇小说,私下借给大女孩子看,老姑娘休息的时候,自己也是一章一章拼命看。书上无非是恋爱,情男,情女,在冷清的亭子晕倒的落难命妇,站站遇害的驿夫,页页倒毙的马匹,阴暗的森林,心乱,立誓,呜咽,眼泪与吻,月下小艇,林中夜莺,公子勇敢如狮,温柔如羔羊,人品无双,永远衣冠修整,哭起来泪如泉涌。爱玛就这样在十五岁上,有半年之久,一双手沾满了古老书报租阅处的灰尘。后来她读司各特,醉心历史事物,悬想大皮柜、警卫室和行吟诗人。她巴不得自己也住在一所古老庄园,如同那些腰身细长的女庄主一样,整天在三叶形穹隆底下,胳膊肘支着石头,手托住下巴,遥望一位白羽骑士,跨下一匹黑马,从田野远处疾驰而来。她当时崇拜玛利·斯图亚特,衷心尊敬那些出名或者不幸的妇女。在她看来,贞德、艾劳伊丝、阿涅丝·扫赖耳、美人拉·弗隆与克莱芒丝·伊叟尔,超群出众,彗星一般,扫过历史的黑暗天空,而圣·路易与他的栎树、临死的巴雅尔、路易十一的若干暴行、圣·巴托罗缪的一些情况、贝阿人的羽翎和颂扬路易十四的花盘子的经久不忘的回忆,虽然东一闪,西一闪,也在天空出现,但是彼此之间,毫无关联,因而长夜漫漫,也就越发不见形迹。

她在音乐课上唱的歌,不外乎金翅膀的小天使、圣母、内海、甘道里耶,全是一些悠闲之作,文字庸俗,音调轻浮,她在这里,影影绰绰,看见感情世界的动人形象。有些同学,年节贺礼收到诗文并茂的画册,带到修道院来,必须藏好;查出来,非同小可;她们躲在寝室读。爱玛小心翼翼,掀开美丽的锦缎封面,就见每首诗文底下,陌生作家署名,大多数不是伯爵,就是子爵,她看着这些名字看呆了。

她战战兢兢,吹开保护画幅的纱纸;纱纸起来,折一半,又轻轻落下。画上是阳台栏杆后面,一个穿短斗篷的青年男子,搂住一个腰带挂着布施袋的白袍少女;要不然就是英吉利命妇的无名画像,金黄发环,戴圆草帽,睁开又大又亮的眼睛望你。有的命妇歪靠马车,驰骋草地,马前有一只猎犬跳跃,两个白裤小童驭马。有的命妇坐在沙发上,身旁一封开口的信,仰首凝思,遥望月亮,窗户半开,还让黑幔挡住一半。天真烂漫的命妇,脸上一滴眼泪,隔着哥特式鸟笼的小柱,引逗一只斑鸠,要不然就是,一脸微笑,头侧向一边,十指尖尖,翘起来如波兰式鞋,掐雏菊的花瓣,画上还有吸长烟袋的苏丹,在凉棚底下巴雅黛尔的怀里晕了过去;还有吉阿屋尔、土耳其刀、希腊帽;特别是酒神故乡的苍白风景,我们经常在这里看到棕榈、冷杉,右边几只老虎,左边一只狮子,天边几座鞑靼尖塔,前方几堆罗马遗址,再前又是几只蹲在地上的骆驼——一片洁净的处女森林,像框子一样,环绕四周,同时一大道阳光,笔直下来,在水中荡漾,或远或近,青灰的湖面露出一些白色的伤痕,表示有几只天鹅正在游泳。

挂在墙上的甘该灯,正在爱玛头上,罩子聚下光来,照亮这些寰球图解,一幅一幅,从眼前经过,寝室静悄悄的,远远传来一辆马车的响声,马车回来晚了,还在马路上走动。

母亲死的头几天,她哭得十分伤心。她拿死者头发给自己编了一个纪念片;她写了一封家信,满纸人生辛酸,要求日后把她也埋在母亲坟里。老头子以为她病了,赶去看她。人生灰暗的稀有理想,庸人永远达不到,她一下子就觉得自己来到这种境界,未免踌躇满志。所以她由着自己滑入拉马丁的蜿蜒细流,谛听湖上的竖琴、天鹅死时的种种哀鸣、落叶的种种响声、升天的贞女和在溪谷布道的天父的声音。她感到腻烦,却又矢口否认,先靠习惯,后靠虚荣心,总算撑持下来;她最后觉得自己平复了,心中没有忧愁,就像额头没有皱纹一样,不由自已大吃一惊。

女修士们从前一直认为卢欧小姐应神召,有前程,如今发现她似乎辜负她们的爱护,惊奇万分。她们也确实在她身上尽了心的,一再要她参加日课、静修、九日敬礼、布道,一再宣讲应当尊敬先圣与殉教者,也谆谆劝诲应当克制肉体、拯救灵魂,可是她就像马一样,你拉紧缰绳,以为不会出事,岂知马猛然站住,马衔滑出嘴来了。她狂热而又实际,爱教堂为了教堂的花卉,爱音乐为了歌的词句,爱文学为了文学的热情刺激,反抗信仰的神秘,好像院规同她的性情格格不入,她也越来越愤恨院规。所以父亲接她出院,大家并不惜别。院长甚至于发觉,她在末期,不尊重修道院的共同生活。

爱玛回家,起先还高兴管管仆人,过后讨厌田野,又想念她的修道院了。查理初来拜尔斗,她自以为万念俱灰,没有东西可学,也没有东西值得感受。

但是对新生活的热望,或者也许是由于这个男人的存在而起的刺激,足以使她相信:她终于得到了那种不可思议的爱情。在这以前,爱情仿佛一只玫瑰色羽毛的巨鸟,可望而不可即。在诗的灿烂的天空翱翔——可是现在她也不能想象,这种安静生活就是她早先梦想的幸福。七

她有时候寻思,她一生最美好的时日,也就只有所谓蜜月。领略蜜月味道,不用说,就该去那些名字响亮的地方,新婚夫妇在这些地方有最可人意的闲散!人坐在驿车里,头上是蓝绸活动车篷,道路崎岖,一步一蹬,听驿夫的歌曲、山羊的铃铛和瀑布的喧豗,在大山之中,响成一片。夕阳西下,人在海湾岸边,吸着柠檬树的香味;过后天黑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站在别墅平台,手指交错,一边做计划,一边眺望繁星。她觉得某些地点应当出产幸福,就像一棵因地而异的植物一样,换了地方,便长不好。她怎么就不能胳膊肘支着瑞士小木房的阳台,或者把她的忧愁关在一所苏格兰茅庐,丈夫穿一件花边袖口、长裾青绒燕尾服,踏一双软靴,戴一顶尖帽!

她也许想对一个什么人,说说这些知心话。可是这种不安的心情,捉摸不定,云一样变幻,风一样旋转,怎么出口呢?她缺乏字句,也缺乏机会、胆量。

不过假使查理愿意的话、诧异的话、看穿她的心思的话,哪怕一次也罢,她觉得,她的心头就会立时涌出滔滔不绝的话来,好比手一碰墙边果木树,熟了的果子纷纷下坠一样。可是他们生活上越相近,她精神上离他却越远了。

查理的谈吐就像人行道一样平板,见解庸俗,如同来往行人一般,衣着寻常,激不起情绪,也激不起笑或者梦想。他说,他在鲁昂居住的时候,从未动过念头,上剧场看看巴黎的演员。他不会游泳,不会比剑,不会放手枪,有一天,她在一部传奇小说,遇到一个骑马的术语问他,他瞠目不知所对。

正相反,一个男子难道不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启发你领会热情的力量、生命的奥妙、一切秘密吗?可是这位先生,一无所教,一无所知,一无所期。他相信她快乐;然而她恨他的正是他这种稳如磐石的安定、这种心平气和的迟钝,甚至于她带给他的幸福。

有时候,她画素描,查理把这当作重要娱乐,直挺挺站在一旁,看她俯向画册,眨动眼睛,酌量她的作品,要不然就是,在大拇指上,把面包心子揉成小球。说到钢琴,她的手越弹得快,他越觉得出奇。她弹音键,信心在握,上上下下,打遍键盘,停也不停。这架旧乐器,钢丝倚里歪斜,经她一弹,响声震耳,只要窗户开开,村头也听得真切;承发吏的练习生,走过大路,光着头,穿着布鞋,手里拿着公文,也站住了听她弹琴。

另一方面,爱玛懂得料理家务。她送账单给病人,附一封信,措词婉转,不露索欠痕迹。星期六,有邻人用饭,她想方法烧一盘精致的菜,还会拿青梅在葡萄叶上摞成金字塔,蜜饯罐倒放在盘子上端出来,她甚至于说起为用果点买几只漱口杯。凡此种种,影响所及,提高人对包法利的敬重。

娶到这样一位太太,查理临了也自视甚高了。她有两小幅铅画稿,他配上很宽的框子,用绿长绳挂在厅房墙上,傲形于色,指给人看。大家做完弥撒出来,就见他站在门口,穿一双漂亮绣花拖鞋。

他回家晚,十点钟,有时候半夜。他要东西吃,女仆睡了,只有爱玛伺候他。他要晚饭吃得自在,脱掉大衣。他一个一个说起他遇见的人、去过的村子、开过的药方,心满意足,吃完洋葱烧牛肉,剥去干酪外皮,啃掉一个苹果,喝光他的水晶瓶,然后上床,身子一挺,打起鼾来了。

他长久养成戴睡帽睡觉的习惯,包头帕子在耳边扣不牢实,一到早晨,头发就乱蓬蓬散了一脸,枕头带子又夜晚松了,鸭绒搅白了他的头发。他总穿一双笨重的靴子,脚背两个厚褶子,斜趋踝骨,靴筒笔直向上,紧绷绷的,活像一只木头脚。他说:“这在乡下很够好的啦。”

他的母亲赞成他这样俭省;因为,自己家里吵凶了,她待不住,像往常一样来看他;可是老太太对儿媳妇似乎有成见。她觉得“他们的家境不衬她这种作风”;柴呀,糖呀,还有蜡烛,“就像高门大户一样糟蹋”,光是厨房烧的木炭,足可以上二十五盘菜!她帮她整理衣橱,教她监视屠户送肉。爱玛拜领这些教训,老太太的教训反而多了;两个人整天“媳妇呀”“妈呀”呼来唤去,嘴唇微微发抖,话甜甜的,声音颤悠悠的,显着生气。

杜比克夫人在的时节,老太太觉得自己还受儿子爱戴;可是现在,查理对爱玛的恩情,在她看来,分明等于一种对她的慈爱的捐弃行为,一种取而代之的侵占行为;她注视儿子幸福,闷不作声,仿佛一个人破了产,隔着玻璃窗,望见别人坐在自己的旧宅吃饭。她用回想当年的方式,向他提起她的辛苦和她的牺牲,爱玛心粗气浮,相形之下,单宠她一个人,显然不合理。

查理不知道怎么样回答才好;他尊敬母亲,爱极了太太;他觉得前者判断正确,但是后者无可贬责。老太太说过的最不痛不痒的指责,他在她走后,用同样话,畏畏缩缩,冒昧说了一两句;爱玛一句话就证明他错了,打发他看病人去了。

不过她根据自以为正确的原则,愿意表示自己恩爱。于是月光皎洁,她在花园,一首一首吟诵她记得起来的情诗,一面叹息,一面为他唱一些忧郁的慢调;可是吟唱之后,她发现自己如同吟唱之前一样平静,查理也似乎并不因而爱情加重,感动加深。

仿佛火刀敲石子,她这样敲了一阵自己的心,不见冒出一颗火星来,而且经验不到的东西,她没有能力了解,正如不经传统形式表现的东西,也没有能力相信一样,她轻易就认定了查理的热情毫无惊人之处。感情流露,在他成了例行公事;他吻抱她,有一定时间。这是许多习惯之中的一个习惯,就像晚饭单调乏味,吃过以后,先晓得要上什么果点一样。

有一个猎警,害肺炎,经他医好,送了他的太太一只意大利种小母猎犬;她带它散步,因为她有时候出去走走,独自待上一时,避免老看日久生厌的花园和尘土飞扬的大路。

她一直走到巴恩镇的山毛榉林子、田边墙角的荒亭子附近。深沟乱草之中,有叶子锋利的高芦苇。

她先望望周围,看和她上次来,有没有什么变动,她又在原来地点看到毛地黄和桂竹香,荨麻一丛一丛环绕大石块,地衣一片一片沿着三个窗户。窗板永远关闭,腐烂的木屑落满了生锈的铁档。她的思想起初漫无目的,忽来忽去,就像她的猎犬一样,在田野兜圈子,吠黄蝴蝶,追鼩鼱,咬小麦地边的野罂粟。随后,观念渐渐集中了,于是爱玛坐在草地上,拿阳伞尖尖头轻轻刨土,向自己重复道:“我的上帝!我为什么结婚?”

她问自己,她有没有方法,在其他巧合的机会,邂逅另外一个男子。她试着想象那些可能发生的事件、那种不同的生活、那个她不相识的丈夫。人人一定不如他。他想必漂亮、聪明、英俊、夺目,不用说,就像他们一样——她那些修道院的老同学嫁的那些人一样。她们如今在干什么?住在城里,市声喧杂,剧场一片音响,舞会灯火辉煌,她们过着心旷神怡的生活。可是她呀,生活好似天窗朝北的阁楼那样冷,而烦闷就像默不作声的蜘蛛,在暗地结网,爬过她的心的每个角落。她想起发奖的日子,她走上讲台,接受她的小花冠。她梳辫子,穿白袍子,脚上是开口黑毛线鞋,一副可爱模样;回到座位,男宾斜过身子向她致贺;满院车辆,大家在车门口同她话别,音乐教员挟着他的小提琴匣,边走边打招呼。这一切都多远啊!多远啊!

她喊加里过来,抱在膝盖当中,摸着它的细长头,对它道:“来,无忧无虑的东西,吻吻女主人。”

随后小狗慢悠悠打呵欠,她望着它的忧郁的嘴脸,心软了,于是把它当成自己,好像安慰一个受苦人一样,大声同它说话。

有时候,狂飙骤起,海风一跃而过苟地的高原,就连远方田地、空气也有了盐水味道。灯芯草伏在地面,簌簌作响,山毛榉的叶子立即打寒噤,发出响声,而树梢也总在摇来摆去,呼啸不已。爱玛拉紧披肩站起来。

林荫道的树叶,密密层层,映下一片绿光,照亮地面的青苔。青苔在她的脚底下,细声细气嘁喳。夕阳西下,树枝之间的天变成红颜色,树身一般模样,排成一条直线,仿佛金色底子托着一排棕色圆柱。她怕起来了,呼喊加里,急忙走大路奔回道特,倒进扶手椅,整夜未曾开口。

但是九月梢左右,她的生活出了一件大事:昂代尔维利耶侯爵邀她去渥毕萨尔。

复辟时期,侯爵是国务卿,现在希望再过政治生涯,许久以来,就在进行众议院选举的准备工作。冬天他分批大量馈送木柴;他在县议会总是慷慨激昂,为本区要求多修道路。大夏天他害口疮,查理凑巧一竹叶刀,奇迹似的,治好了他。管家到道特送手术费,当天黄昏回来,说起他在医生小花园看见上品樱桃。而樱桃树在渥毕萨尔就长不好,侯爵向包法利讨了一些接枝,觉得理应亲身道谢,恰巧看见爱玛,觉得她身材窈窕,行起礼来,绝不似乡下女人;因为印象好,他相信请年轻夫妇到庄园来,既不有失身份,而另一方面,也不至于给自己造成困难。

有一天星期三,三点钟,包法利夫妇坐上他们的包克,去了渥毕萨尔,车后捆了老大一件行李,脚篷前面放了一个帽盒。查理腿当中,还夹着一个纸匣。

他们来到,正好天黑,有人在草地上点起油灯,给马车照亮道路。八

庄园是近代建筑,意大利风格,两翼前伸,两座台阶,贴连一片大草坪,有几只母牛在吃草,一丛一丛大树,距离相等,分列两旁,同时一簇一簇灌木、山踯躅、紫丁香和雪球,大小不等,沿着曲曲折折的沙砾小道,密密匝匝,朝外拱出它们的枝叶。桥下流过一条小河;人隔着雾,隐约望见几所泥草房顶建筑物,在草地零星散开;两座山冈,坡度不大,树木蓊郁,环绕草地;再往里去,绿荫翳翳,车房和马厩,平列两线:它们是拆毁的旧庄园的残余部分。

查理的包克停在当中台阶前面;听差们露面了;侯爵向前,挎起医生太太的胳膊,领她走进过厅。

过厅很高,大理石地,脚步响动和说话声音,像在教堂一样有回声。正面笔直一座楼梯,左手一道走廊,对着花园,通到弹子间,人在门口,听见象牙球碰来碰去的响声。她穿过弹子间,走向客厅,看见几个男人,围住球台,面孔严肃,下巴贴着高领结,个个挂勋章,一脸微笑,不声不响,推动他们的球杆。板壁发暗,挂着几个镀金大框,框边靠下,黑字写着他们的名姓,上面是:“约翰·安乐·昂代尔维利耶·伊外尔本维耳、渥毕萨尔伯爵、福赖奈叶男爵,一八五七年十月二十日,殉于古特拉司之役。”另一个写着:“约翰·安东·亨利·该·昂代尔维利耶·渥毕萨尔、法兰西海军总司令、圣米迦勒骑士勋章,一六九二年五月二十九日,虎格·圣·法之战负伤,一六九三年一月二十三日,在渥毕萨尔逝世。”再下去就辨认不清了,因为灯光聚在球台绿毡上,房间别的地方,阴影重重,灯光偶尔照到画像,碰上油漆裂口,分成一道一道细线,把画像变成棕色。所有这些金边大黑方幅,东一块,西一块,露出画上一些较亮的部分:一张苍白的额头,两只望人的眼睛,披在红燕尾服有粉的肩头的假发,或者丰满的小腿的上部的一只吊袜带扣子。

侯爵推开客厅门;一位命妇(侯爵夫人本人)站起来迎接爱玛,请她靠近自己,坐在双人沙发上,和她亲亲热热谈话,如同旧相识一般。她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肩膀很好看,鹰嘴鼻子,声音拖长,栗色头发,当天夜晚,头上蒙了一条素花边肩巾,三角样式,垂在后背。一个金黄色头发女孩子,坐在旁边一张高背椅上;有几位绅士,翻领缀一朵小花,围着壁炉,和命妇们闲谈。

七点钟入席。男宾较多,坐在过厅第一桌;女宾坐在饭厅第二桌,有侯爵夫妇相陪。

爱玛一进去,就感到四周一股热气,兼有花香、肉香、口蘑味道和漂亮桌布气味的热气。烛焰映在银罩上,比原来显得长了;多面水晶蒙了一层厚汽,对放苍白光线;桌上一丛一丛花,排成一条直线;饭巾摆在宽边盘子里,叠成主教帽样式,每个折缝放着小小一块椭圆面包。龙虾的红爪伸出盘子;大水果一层又一层,压着敞口筐子的青苔;鹌鹑热气腾腾,连毛烧。司膳是丝袜、短裤、白领结、镶花边衬衫,严肃如同法官,在宾客肩膀空间,端上切好的菜,一匙子就把你选的那块东西送到面前。小铜柱大瓷炉上,有一座女雕像,衣服宽宽适适的,从下巴裹起,一动不动,望着满屋的人。

包法利夫人注意到,有几位命妇,没有把自己的手套放进她们的玻璃盏。

酒席上座是一个老头子,独自坐在全体妇女中间,伏在他的满盘菜上,饭巾挽在后背,仿佛一个小孩子,一面吃,一面嘴里一滴一滴流汤汁。眼睛有红丝。他戴的小假发,用一条黑带子系牢。他是侯爵的岳父拉外笛耶尔老公爵,贡夫朗侯爵在渥得诺伊举行猎会,他曾经一度得到达尔杜伯爵的宠幸,据说他在古瓦尼与楼染两位先生之间,也做过王后马丽·安托涅达的情人。他一辈子荒唐,声名狼藉,不是决斗、打赌,就是抢夺妇女,荡尽财产,害得全家人担惊受怕。他期期艾艾,指着盘子问;椅后一个听差,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告诉他菜的名目。爱玛不由自主,时时刻刻,望着这耷拉嘴唇的老头子,像望着什么了不起的庄严东西一样。他在宫里待过,后妃床上睡过!

香槟酒冰镇过,爱玛经不起嘴里那么凉,浑身上下打战。她从来没有见过石榴,也没有吃过菠萝蜜。就连砂糖,她觉得也比别的地方的砂糖更白更细。

晚饭用过,命妇们上楼,回到房间,准备参加舞会。

爱玛重新梳妆,小心在意,仔细从事,好像一个女演员初次登台一样。她照理发师的建议理好头发,穿上搭在床上的细呢袍。查理嫌裤腰紧,说:“鞋底下的带子要妨碍我跳舞的。”

爱玛回答道:“跳舞?”“是啊!”“你发痴啦!人家会笑话你的,待着好啦。”

她添上一句话道:“再说,这更合医生身份。”

查理住了口,走来走去,等爱玛穿衣服。

他从背后看她,镜子照着她,一边一支蜡烛。她的黑眼睛似乎更黑了。靠耳朵那边,头发有一点蓬起来,放出一道蓝光;髻子插了一朵玫瑰,小枝子摇来摇去,花跟着晃荡,叶尖上有几滴人造露水。她穿一件淡郁金香袍,上面点缀三簇有绿叶相衬的小玫瑰花。查理过去吻抱她的肩膀。她说:“走开!当心弄皱我的衣裳。”

他们所见小提琴的前奏曲和喇叭的声音。她走下楼梯,想跑下去,总算克制住了。

对舞已经开始。人们纷至沓来,向前拥挤。她坐在门边一条长凳上。

对舞结束,舞场只有男人留下来,一群一群站着说话,听差穿着制服,端着大盘子,穿来穿去。妇女坐成一排,摇动画扇,花遮住一半脸的微笑,白手套显出指甲的形态,紧紧扣住腕上的肉,手松松攥着一个金塞鼻烟壶,在手心转来转去。花边缀饰、金刚钻别针、镶人像镯子,在上身的衣服上颤摆、胸前闪烁、光胳膊上响动。头发贴在额头,盘在后颈,插着勿忘草、素馨花、石榴花、黍穗或者矢车菊,有王冠样子、花簇样子、树枝样子。母亲们裹着红包头巾,颦蹙着脸,安安详详,待在她们的座位里。

邀爱玛跳舞的男子,用手指尖搂着她;她过去站好,等候音乐开始:这期间她有一点心跳。不过很快她的心就不乱了,随着乐队的节奏,左右摇曳,脚向前滑,颈项微微摆动。有时候,别的乐器停止,只有小提琴演奏,她听到妙处,嘴唇露出微笑;隔壁传来金路易倒在桌毯上的叮当响声;随后,乐器又全响了,铜号吹出嘹亮的声音。脚再合上拍子,裙子飘开,蹭了过去,手时而握在一起,时而分开,眼睛原来在你面前低下去,现在又仰起来,望你的眼睛。

有些男子(十四五位),二十五岁到四十岁,在舞客中间散开,或者在门口闲谈,年龄、衣着或面貌纵然各别,由于家世近似,一眼望去,就显出了和大家不一样来。

他们的燕尾服,缝工分外考究,料子也特别柔软;头发一圈一圈压在太阳穴,亮光光的,抹了更好的生发油。肤色是阔人肤色,白白的,其所以能这样白而又白,显然是饮食讲究、善于摄生的结果,而瓷器的青白、锦缎的闪光、上等木器的油漆,越发衬白了肤色。领结低低的,颈项旋转自如;领子朝下翻,络腮胡须长长的,搭在上头;他们揩嘴唇的手绢,有一股香气散出,上面绣着姓名的第一个字母,绣得大大的。开始走向老境的人,模样透着年轻,而年轻人的脸显着老成。热情天天得到满足,所以他们有一种漠不关心,恬适的神情,他们运用暴力,满足虚荣心,控制比较容易控制的事物,驰骋骏马,追逐荡妇,因而举止虽然温文尔雅,隐隐之中,却也透出一种特有的粗暴气息。

离爱玛三步远,有一位绅士,穿蓝燕尾服,和一位戴珍珠花钏、面色苍白的年轻妇女,闲谈意大利。他们称赞圣彼得教堂柱子的粗大、热那亚的玫瑰、月光下的可里西,也称赞帝渥里、维苏威、加斯太拉马尔和加辛。爱玛另一只耳朵听来的话,有许多字句她听不懂。大家围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他在上星期赛马,赢了礁芽小姐和罗慕路,在英吉利跳一道沟,赚了两千路易。一个人埋怨他赛跑的马长膘,另一个人埋怨错印了他的马的名字。

舞场空气窒闷;灯暗下来了。人朝弹子间走。有一个听差,踩上椅子,砸破两块玻璃;包法利夫人听见玻璃碎,回过头去,望见花园有乡下人,脸贴住窗户小柱,往里张望。她不由想起拜尔斗。她又看见田庄、泥泞的池塘、苹果树下穿工人服的父亲;她也看见自己,像往常一样,在牛奶棚揭掉瓦盆里的乳皮。她的过去生活,虽然像在眼前一样,可是在现时五光十色之下,也就完全消逝了,她几乎不相信自己这样生活过。她在舞厅;舞厅之外,朦胧一片,统统盖在黑影底下。她当时左手握着一只镀银介壳,正在吃里面的樱桃酒刨冰,眼睛闭一半,匙子放在口中。

旁边一位命妇,掉了扇子,正好过来一位舞客。命妇道:“先生,我的扇子掉在这张沙发后头,好不好劳驾拾起来!”

绅士弯下腰去,伸出胳膊,爱玛就见少妇乘机往他的帽子扔进一点白东西,叠成三角形。他捡起扇子,恭恭敬敬,献给命妇;她点点头,谢了谢他,开始嗅她的花。

夜宵有大量西班牙酒和莱茵葡萄酒,虾糊汤和杏仁汤,特拉发耳卡的布丁,还有各色冷肉,四边冻子直在盘里颤索。用过夜宵之后,马车开始一辆一辆走动。掀起一角纱帘,你就看见车灯的亮光,星星点点,在黑夜里消逝。长凳空了;有几个赌徒还没有走;乐师把手指尖放在舌头上取凉;查理后背靠住一扇门,有一半睡着了。

早晨三点钟,开始花色舞。爱玛不会回旋舞。人人跳回旋舞,侯爵夫人,就连昂代尔维利耶小姐,也跳回旋舞。留下来的,只有住宿的客人,一共不过十二三位。

有一位跳回旋舞的,背心敞得开开的,就像照胸脯裁成的一样,大家顺口称他“子爵”,邀包法利夫人跳过一次舞,现在又来邀她,答应教她,还说她会跳得好的。

他们开始慢,后来快了。他们旋转,样样东西围着他们旋转,灯、木器、板壁和花地板,就像一个圆盘在轴上旋转一样。走过门边,爱玛的袍子,靠下飘了起来,蹭着对方的裤管;他们的腿,一来一去,轮流捯动;他朝下看她,她朝上看他;她觉得头昏眼花,连忙停住。他们又跳起来,子爵转得越发快了,一直把她带到走廊尽头,离开众人;她气喘吁吁,险些跌倒,有一时,头倚着他的胸脯。随后,他仍然转下去,不过慢了一些,送她回到原来座位;她朝墙一靠,手蒙住眼睛。

她睁开眼睛,就见客厅当中,有一位命妇,坐在一张小凳上,三个跳回旋舞的男子跪在面前。她挑选子爵,小提琴又响起来了。

大家望着他们。他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她低下头,身子一动不动,他也一直是一个姿势,身子有些类似一张弓,胳膊肘放圆,下巴向前。这个女人,会跳回旋舞!他们跳了许久,人人累了,他们还在跳。

客人们又闲谈了一阵,说过再会,或者不如说是早安,这才走开睡觉。

查理扶着楼梯,累得腿也站不直了,一步一拖。一连五小时,他站在牌桌前面,看人斗牌,自己一窍不通。所以临到他脱靴子,如获大赦,长叹了一口气。

爱玛拿一条披肩盖住肩膀,打开窗户,胳膊肘支在上头。

黑漆漆的夜晚,细雨蒙蒙。她吸着湿润空气,风吹凉她的眼皮。跳舞的音乐还在她的耳边响来响去。她尽力挣扎不睡,延长这种豪华生活的境界,因为她没有多久,就非放弃不可。

天开始亮。她望庄园窗户望了许久,试着猜测她这一夜注意的那些人睡在哪些房间。她巴不得知道他们的生平事迹,渗进去,打成一片。

但是她直打寒噤。她脱去衣服,缩进被窝,躺在睡了的查理一旁。

早饭有许多人用,十分钟了事;任何酒也没有,医生诧异了。饭后,昂代尔维利耶小姐捡了一些蛋糕屑,放进一只小盘,带给池塘的天鹅吃。大家散步,来到花坞,就见古怪植物长着一身刺,一层一层搁在架子上,像金字塔一样,上面挂了一些花盆,仿佛蛇窟的蛇太多了,滴里搭拉,垂下几条绿油油的长枝子,盘在一起。花坞过去,就是橘林,密密层层,直到庄园的堆房。侯爵要少妇开心,带她去看马厩。马槽是篮子形状,上空挂了一些磁板,用黑字写着马的名字。每一匹马,见人走过,打舌头响,就在枥间骚动起来。马具间地板如同客厅花地板一样耀眼。当中两根柱子,可以旋转,上面放着鞍靷,沿墙是一长排马衔、马鞭、马镫和马勒。

查理这期间,烦劳一个听差,驾好他的包克。车停在台阶前面,包裹一件一件塞上车,包法利夫妇向侯爵夫妇辞过行,向道特出发了。

爱玛默不作声,望着车轮滚动。查理坐在长凳外沿,伸开两只胳膊赶车。马小,车辕太宽,马在当中,放开蹄子跑,缰绳软搭搭的,浸在汗水里,直打屁股。盒子捆在包克后头,不时撞着车厢,咕咚咕咚响。

他们上到狄布尔镇高坡,眼前忽然来了几个骑马的人,噙着雪茄笑。爱玛自以为认出了里面有子爵;她扭回头看,仅仅望见天边人头或高或低,依照奔驰快慢,起伏无定而已。

又走了四分之一古里远,马鞦断了,他们只得停下来,用绳子接好。

但是查理最后查看一眼马具,发现马腿之间,地上有什么东西;他捡起一只雪茄匣,绿绸镶边,当中家徽,好像大户马车的车门一样。他说:“里头还有两支雪茄,正好今天晚饭后用。”

她问道:“瞎说,你吸烟吗?”“有时候,也看机会。”

他把拾来的东西放进衣袋,抽打小马。

他们回到家,发现晚饭还没有烧好。太太发脾气了,娜丝达席顶嘴。爱玛说:“滚!岂有此理,你给我走。”

晚饭是葱汤和一块酸模小牛肉。查理坐在爱玛对面,一副快乐神气,搓着手道:“回到家里,开心多了!”

他们听见娜丝达席哭。他有一点爱这可怜的女仆。从前鳏居无聊,她陪他消磨过许多黄昏。她是他的第一个病人、当地最早的熟人。他终于道:“你当真打发她走?”

她答道:“是啊。谁拦我不成?”

过后女仆归整卧室,他们来到厨房取暖。查理开始吸烟。他伸长嘴唇吸,不住吐痰,吐一口烟,闪开一回。她显出鄙夷的样子道:“你要把自己弄病了。”

他放下雪茄,跑到水龙头跟前,喝了一口冷水。爱玛抓起雪茄匣,顺手丢到碗橱里。

第二天,日子长悠悠的。她在她的小花园散步,老在几条小径走来走去,站在花畦前面、贴墙的果树前面、石膏神甫像前面:样样东西,往日非常熟识,如今看在眼里,感到诧异。舞会似乎已经离她很远!前天早晨和今天黄昏,到底中间出了什么事,相隔如此遥远?渥毕萨尔之行,在她的生活上,凿了一个洞眼,如同山上那些大裂缝,一阵狂风暴雨,只一夜工夫,就成了这般模样。她无可奈何,只得看开些,不过她的漂亮衣着,甚至于她的缎鞋——花地板滑溜的蜡磨黄了鞋底,她都虔心虔意放入五斗柜。她的心也像它们一样,和财富有过接触之后,添了一些磨蹭不掉的东西。

所以舞会的回忆,对爱玛成了排遣。每逢星期三,她醒过来,就问自己道:“啊!一星期以前……两星期以前……三星期以前,我在那边!”然而在她的记忆之中,面貌渐渐混淆;她忘却对舞的调子;她不再那样清清楚楚想得起制服和房间;若干细节失散了,可是心头留下了怅惘。九

查理不在家,她常常走到碗橱跟前,取出绿绸雪茄匣,她先前丢在叠好了的饭巾一类东西当中。

她看了又看,开了又开,甚至于还闻了闻衬里的味道:一种杂有美女樱与烟草的味道。是谁的?……子爵的。说不定是他的情妇用红木绷子绣出来,作为纪念送他的。绷子是一件细巧物件,藏起来不给人看,绣的人满腹心事,轻柔的发鬟搭在上面,一绣就好几小时。爱情的气息透过线网,每一针扎下去,不在这里扎下希望,也在这里扎下回忆:这些交错的丝线,只是同一缄默的热情的延续。绣成了,有一天早晨,子爵带走,放在宽炉架上,花瓶和彭帕杜尔座钟之间。他们这时候谈些什么?她在道特。他呀,如今在巴黎;在巴黎!巴黎是个什么样子?名气多大!她寻开心,声音低低的,重复这两个字,它们像礼拜堂的钟声一样在耳边响,就连她的生发油瓶商标,也成了巴黎化身,灼烁照眼。

夜晚,海鱼贩子驾着大车,走过她的窗户底下,唱着牛至草歌子,铁轱辘转出村庄,很快就声音小了,她醒过来,听了听,自言自语道:“他们明天就到了那边!”

于是心之所至,她跟了他们上坡下岭,穿村越庄,星光稀微,顺着大路跋涉。走过一段似近又远的道路,总有一个地点,模模糊糊,打断她的梦想。

她买了一张巴黎地图,手指指指点点,游览纸上的京城。她走到大街,逗留在每个角落、街与街之间、表示房屋的白方块前面。最后,她看累了,闭住眼睛,又见煤气灯在黑地随风摇曳,马车的车凳哗啦一声,在剧场廊前放下。

她订了一份妇女刊物《花篮》,又订了一份《沙龙仙女》。她一字不漏,读完赛马、晚会和初次公演的全部报道,关怀一个女歌唱家的初次献唱、一家店铺开张。她知道时装新样式、上等裁缝的地址、树林和歌剧院的日程。她研究欧仁·苏的小说中关于家具的描绘;她读巴尔扎克和乔治·桑的小说,寻找想象的愉快,满足本人的渴望。甚至于用饭,她也带了书看,同时查理一边吃饭,一边同她谈话。她一读书,总要想到子爵。她虚构了一些他和小说人物的关系。但是以他为中心的圆圈逐渐扩大,他有的这种圆光也离开他的脸,到更远的地方,照亮别的梦想。

所以在爱玛看来,巴黎比大洋还大,一片绯红氛围,光芒四射。芸芸众生,动乱无常,不过物以类聚,景因情异,还是可以区别开的。爱玛在这方面,仅仅看到两三种,便以为代表人类全部活动,其实尽有不同,只是都让这两三种形象遮住罢了。一种是外交家社会:客厅四面全是镜子,椭圆桌面蒙一条金穗天鹅绒桌毯,人在周围,穿了后摆长长的袍子,踩着闪亮的花地板,这里有重大的秘密,有用微笑来掩饰的忧灼。其次是公爵夫人社会,面色苍白,四点钟起床:妇女们,可怜的天使!裙子的下摆镶一道英吉利花边;男子们,外表平平,有才而不为人知,追寻欢乐,马跑死了也不在乎,夏天到巴登避暑,临了,四十岁左右,娶一位女继承人拉倒。最后是饭馆房间:一群文人和女演员,五颜六色,过了半夜来用饭,烛光辉映,纵声狂笑。他们这些人,挥霍如王侯,一腔没有着落的野心和荒唐无稽的热情,生活于天地之间、狂风暴雨之中,睥睨众人,不可一世。此外人世,不知去向,没有明确的位置,就像不存在一样。而且事物越接近日常生活,她也越怕去想。眼边的一切,无论是沉闷的田野也好,愚蠢的小资产阶级也好,庸俗的存在也好,依她看来,在世上是一种例外,一种她不走运,偶然遇见的特殊情况,然而离开现实,浩渺无边,便是幸福和热情的广大地域。由于欲望强烈,她混淆了物质享受与精神愉悦、举止高雅与感情细致。难道爱情不像印度植物一样,需要适宜的土地、特殊的气候?所以月下的叹息、长久的搂抱、流在伸出来的手上的眼泪、肉体的种种不安和情意的种种缠绵,不但离不开长日悠闲的大庄园的阳台、铺着厚实地毯和有活动帘的绣房、枝叶茂密的盆景、放在台上的宝榻,也离不开珠玉的晶莹和制服的缨穗。

驿站小伙计,每天早晨来刷洗母马,大木头套鞋在过道穿出穿进,工人服有窟窿,光脚穿一双布鞋。他就是她应当知足的短裤马童!他做完活,一天就不来了,因为查理回来,亲自把马牵到马棚,卸下鞍子,戴上马笼头,女仆这期间抱来一捆草,使劲扔进槽头。

爱玛找了一个十四岁小姑娘,面相善良的孤女,替代娜丝达席(她哭得像开了河一样,终于离开了道特)。她不许她戴软布帽,教她用第三人称回话,端一杯水要用盘子,进来以前要先敲门,又教她浆衣服、熨衣服、伺候她穿衣服,一心一意要把她训练成为她的随身使女。新女仆怕被辞,服服帖帖,没有半点怨言;太太经常留下钥匙,不锁菜橱,全福每天晚晌偷一小包糖,做完祷告,一个人躺在床上吃。

下午有时候,她到对面和驿夫们闲谈。太太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间。

她穿一件敞口便服,披肩料子的翻领底下,露出一件打褶子的衬衫,有三粒金扣子。腰带是一根坠着大流苏的绦带。石榴红小拖鞋,一簇宽带子披在脚面。她给自己买了一本吸墨纸、一匣信纸、一支笔管和一些信封,虽然她没有一个人可以写信;她拂拭干净她的摆设架,照照镜子,拿起一本书,然后看着看着,想到别处,书掉在膝盖上。她直想旅行,或者回到她的修道院。她希望死,又希望住到巴黎。

查理风里来,雨里去,骑着马,四乡奔波。他就田庄桌子吃炒鸡蛋;胳膊伸进湿床;给人放血,热血溅到脸上;听快死的人喘哮;检查洗脸盆;卷起许多脏单子。但是每天黄昏回家,他就看到一炉旺火、饭菜摆好、家具舒服,还有一个衣着讲究的秀媚女人,一股清香,也不知道这种气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说不定是她的皮肤熏香了她的衬衫。

她有许多别出心裁的地方使他入迷:她有时候,花样翻新,给蜡烛剪些纸托盘,给她的袍子换一道压边,或者给简单的菜肴取一个动听的名字,女仆烧坏了,可是查理欢欢喜喜,一扫而光。她在鲁昂看见有些命妇,表链来一串小玩意儿;她买了一串小玩意儿。她要壁炉上摆一对碧琉璃大花瓶,过了一阵,她又要一个象牙针盒和一枚镀银顶针。查理越不懂这些考究物品,越觉得可爱。它们增加他的官能的愉快和家室的安乐,仿佛金沙,一路撒遍他的生命小径。

他身体好,气色好,名誉也完全稳定了。乡下人喜欢他,因为他不骄傲。他抚摸小孩子,从来不进酒店,而且他的人品得到大家信任。他的特长是治轻重伤风和胸腔内诸般炎症。查理怕治死他的病人,实际开出来的方子,只是一些止痛剂,偶尔来一服呕吐剂,要不就是烫烫脚,或者放放血。他不畏惧外科,给人放血,好像给马放血一样,拔牙的手劲仿佛“铁腕子”。

他最后想赶上潮流,订了一份新刊物《医林》,他收到过要出版的广告。他用罢晚饭,读上一页两页,但是食物正在消化,加上房间热,不出五分钟,他就睡着了;于是他坐在那边,一双手托住下巴,头发披散下来,鬣毛一般,一直披散到灯座前头。爱玛一见他这般模样,就耸肩膀。单说嫁丈夫吧,她怎么连那样一个人也嫁不到:勤奋寡言,夜晚埋头著述,最后熬到六十岁上,风湿病的年龄来了,可是不合身的青燕尾服挂着一串勋章。她巴不得包法利这个姓——她现在姓这个姓,赫赫有名,在书店公开陈列,在报上经常出现,全法兰西知道。可是查理没有野心!伊如斗一个医生,新近会诊,简直就在病人床前,当着病人家属,多少给他难堪来的。查理夜晚讲给爱玛听,她气坏了,大骂这位同业。查理受了感动,挂着眼泪吻她。可是她羞死了,恨不得打他一顿。她走到过道,打开窗户,吸新鲜空气,好让自己平下气来。她咬住嘴唇,低声道:“世上会有这种人!会有这种人!”

再说,她越看他,越觉得有气。年纪一大,他举动也粗俗不文了:用果点的时候,他切空瓶的塞子;吃过东西,他拿舌头舔牙;喝起汤来,他咽一口,咕噜一声;而且他开始发福,眼睛本来就小,脸蛋胖虚虚的,像拿眼睛朝太阳穴挤。

有时候,爱玛拿他的编结汗衫的红边掖到背心底下,帮他打好领结,或者手套旧了,他还想戴,她给扔开了;她这样做,并非像他想的,为了他,而是为了她自己,由于过分想着自己,由于嫌烦。有时候,她也同他谈谈她读过的东西,类如一节小说、一出新戏或者副页上刊登的上流社会逸闻;因为话说回来,查理到底是一个人,总有耳朵听,总有嘴唯唯诺诺。她对她的猎犬不就无话不讲!即使是对钟摆和壁炉的木柴,她也一样会讲的。

然而在她的灵魂深处,她一直期待意外发生。她睁大一双绝望的眼睛,观看她的生活的寂寞,好像沉了船的水手一样,在雾蒙蒙的天边,遥遥寻找白帆的踪影。她不知道什么地方有机会,哪一阵好风把机会吹到跟前,把她带到什么岸边,是划子还是三层甲板大船,满载忧虑还是幸福。但是每天早晨,她醒过来,希望当天就会实现,细听种种响声,一骨碌跳下床,纳闷怎么还不见来,于是夕阳西下,永远愁上加愁,她又向往明天。

春天又来了,梨树开花,暖洋洋的天气使她呼吸有些艰难。

一入七月,她就掐指计算,还有多少星期,才到十月,心想昂代尔维利耶侯爵,也许还会在渥毕萨尔举行舞会。然而整个九月过去了,不见信息,也不见有人拜访。

失望之下,百无聊赖,她的心又空虚起来了,于是类似的日子,一个连一个,重新开始。

日复一日,如今仿佛不断头的线,真要这样继续下去,永远一模一样,数又数不清,什么也带不来!别人的生活,再平板,起码也有机会碰到意外。哪怕是一个偶然事件也好,有时候就会变化无穷,环境有了改动。可是上帝有意同她为难!她就什么事也碰不到。未来是一个过道,黑洞洞的,门在紧里关得严严的。

她不弹钢琴了。弹它做什么?有谁听啊?她没有机会穿短袖丝绒袍,到音乐会弹一架艾拉钢琴,十指灵活,打象牙键,听见众口啧啧,如同一阵微风,在身边荡来荡去。既然如此,犯不上破费精力去学。画册和刺绣,她丢在衣橱不管。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缝纫惹她生气。她自言自语道:“书我全念啦。”

于是闲来无事,她把火钳烧得红红的,或者看下雨。

星期日,晚课钟声响了,她多愁闷!她呆呆瞪瞪,细听钟声一下一下在响。日光黯淡,猫在屋顶耸起了背,慢条斯理走动。风在大路扬起一阵一阵尘土。有时候,远远传来一声犬吠;单调的钟声,按着均匀的拍子,响个不停,在田野里消散了。

人从教堂出来。妇女穿着涂了蜡的木套鞋,男子穿着新工人服,小孩子光着头,在他们前面蹦跳,一个一个,回到家里。有五六个男子,总是这几个人,在客店大门口玩瓶塞,一直玩到黑夜。

冬季严寒,每天早晨,玻璃窗凝一层霜,射过来的日光,灰灰的,像是从毛玻璃透过来的一样,有时候,整天不见变化。一到下午四点钟,就得掌灯。

每逢晴天,她下楼来到花园。露水在白菜上留下一些银线花边,有些长线明晃晃的,从这一棵白菜挂到另一棵白菜。听不见鸟声,好像全在睡觉一样,草盖住墙边的果树,葡萄仿佛一条大蛇,有了病,盘在墙檐底下。走近了,就见爬着多足的鼠妇。云杉底下,靠近篱笆,戴三角帽的堂长像掉了右脚,就连石膏也冻脱了皮,脸上留下一些白癣,还在读他的祷告书。

随后她又上楼,关了屋门,剔剔炭,火旺旺的,她浑身无力,觉得心中分外烦闷。她未尝不想下楼和女用人谈谈话,不过体面攸关,也就只好作罢。

每天在同一时间,小学校长戴一顶青缎小帽,推开他的窗板;乡间警察走过,工人服上佩着他的刀。黄昏和早晨,驿站的马,穿街而过,三匹一起,到池塘饮水。一家酒馆门铃不时在响;理发师的小铜脸盆,用作铺子的招牌,起了风,就见在两根铁杆上,吱嘎乱响。一张旧时装画,给铺子作装潢,贴在窗玻璃上,还有一座黄头发女人半身蜡像。理发师也直在自嗟自叹,一筹莫展,前途黯淡,梦想在大城市开铺子,譬方说吧,鲁昂就好,在码头上,靠近剧场;他整天走来走去,从村公所走到教堂,愁眉苦脸,等待顾客。包法利夫人仰起头来,总见他待在那边,仿佛一个值班哨兵,歪戴希腊小帽,穿着呢上衣。

到了下午,有时候,厅房窗户外边,出现了一个男人脑壳,脸晒得焦黄,黑络腮胡须,微笑起来,又慢,又随便,又柔和,露出一嘴白牙。回旋舞跟着就开始了;风琴上面,有一个小小客厅,里头是手指般高的舞俑、裹着玫瑰红包头巾的妇女、穿着背心的狄洛人、穿着青燕尾服的猴子、穿着短裤的绅士,在扶手椅、大沙发和几子之间,转来转去,一道一道金纸接牢的碎镜片,映出他们的舞姿。这人一面旋转摇手,一面向左、向右、向窗户张望。他不时朝界石吐一口又长又黏的老黄痰。乐器的硬皮带挂久了肩膀,肩膀支不住,他拿膝盖顶住乐器。一个叶形铜钩吊起一幅玫瑰红缎幕,匣子里头传出呜哝呜哝的音乐,一时悲伤、迂徐,一时喜悦、急促,全是别处舞台上演奏的曲调、客厅歌唱的曲调、夜晚烛光下伴舞的曲调:这些社会回声,就这样一直传到爱玛耳边。萨那邦德舞曲,无尽无休,在她的脑内起伏。他的思想随着音符跳跃,飘忽无定,一个梦去,一个梦来,旧忧未消,新忧又起,好像巴雅黛尔,在地毯的花卉上,舞来舞去一样。他摘下鸭舌帽,敛过了钱,拉下一幅旧蓝呢,蒙好风琴,扛在后背,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开。她望着他走。

但是特别是用饭时间,她最忍受不了:楼下这间小厅房,壁炉冒烟,门吱嘎响,墙上渗水,石板地潮湿。她觉得人生的辛酸统统盛在她的盘子,肉香从她的灵魂深处,仿佛勾起别的恶泛泛的气味。查理吃饭吃得慢;她不是嘎巴一声咬榛子,就是支起胳膊肘,用刀子尖尖,在油布上划小道道。

家事她如今听其自然;四旬斋期间,婆婆来道特住了几天。见她改了样,很是诧异。说实话,她从前那样经心在意,如今整天乱头粗服,穿一双灰布袜,点一根脂油烛。她一来就说,他们不是有钱人家,应该省吃俭用,还说什么她很称心,她很快活,她非常喜欢道特和一些别的新调调,来堵老太太的口。而且爱玛似乎没有听劝的意思;甚至于有一回,老太太兴之所至,信口说起主人应当监视用人信教,她唯一的回答就是怒目而视,连声冷笑,老太太吓得再也不说起这类话了。

爱玛越来越乖戾任性。她要了几样菜,菜来了,动也不动;今天光喝新鲜牛奶,明天就来几杯淡茶。她常常赌气不出门,随后又嫌气闷,打开窗户,穿一件薄薄的袍子。万一恶声恶气申斥了女用人的话,她不送她礼物,就打发她到邻居家散心去,好比她有时候,口袋的银币统统给了穷人,一个不剩一样,虽然她并不心软,也不容易就受别人感动,正如大多数农村出身的士大夫,灵魂之中,一直保留着父亲手上的膙子一样。

二月梢左右,卢欧老爹纪念女婿医好他的腿,亲自送来一只肥大的母火鸡,在道特住了三天。查理料理病人,只有爱玛陪他。他在卧室吸烟,朝火篦吐痰,说起庄稼、小牛、母牛、家禽和乡行政委员会,左说右说,临到他走,她把门一关,觉得松快,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再说,她看不起任何事、任何人的心情,也没有意思隐瞒;有时候,故意表示见解特别,别人称道的,她偏指摘,要不然就称道恶行败德:丈夫听了,睁大一双眼睛。

这可怜的情形,真就永远下去?她有没有跳出的一日?其实,生活快乐的妇女,她哪一个比不上!她在渥毕萨尔,也曾见过几个公爵夫人,腰身比她粗笨,举止比她伧俗;她恨上帝不公道,头顶住墙哭;她歆羡动乱的生涯、戴假面具的晚会、闻所未闻的欢娱、一切她没有经历然而应当经历的疯狂爱情。

她脸色苍白,心跳也不正常。查理要她服败酱汤,洗樟脑澡,种种努力,似乎只是使她格外有气罢了。

有些天,她像发高烧说胡话一样絮叨不完;兴奋过了,紧接着又像失去知觉一样,不言不动。于是她要自己再有生气,拿起一瓶科伦香水,就朝胳膊上洒。

因为她一直抱怨道特不好,查理心想,她生病一定是受了当地气候感应的缘故;他存了这种心思,当真想着换一个地方行医了。

她从这时候起,喝醋要自己瘦,得了干咳小毛病,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住过四年,正熬出了头,查理离开道特,并不合算。可是万一势在必行的话,也就顾不得了!他把她带到鲁昂,去看他的老师。她害的是一种神经病:应该换换空气才是。

查理几方面进行打听,后来听说,新堡区有一个殷实大镇叫永镇寺,医生是一个波兰难民,前一星期去了别处。他听到这话,写信给当地药剂师,询问人口数目、最近的同业的距离、前任每年进益等等;答复满意,爱玛的健康如果还不见好的话,他决计开春迁徙。

有一天,预备动身,她归整抽屉,有什么东西扎了手指。原来是一根铁丝,捆扎她的结婚的花用的。橘花已经在灰尘之中变黄了,银滚条缎带沿边也绽了线。她把花扔进火里。它烧起来,比干草还快,随后在灰烬里,仿佛一堆小红树,慢慢销毁。她望着它燃烧。小纸果裂开,铜丝弯弯扭扭,金银花带熔解;纸花瓣烧硬了,好像一只一只黑蝴蝶,沿着壁炉,飘飘摇摇,最后,飞出烟筒去了。

临到三月,他们离开道特,包法利夫人这期间有了身孕。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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