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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29 19:4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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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荷)荷曼·柯赫,尹岩松译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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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尽处

夏日尽处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夏日尽处作者:【荷】荷曼·柯赫,尹岩松[译]排版:辛萌哒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2-01ISBN:9787540486518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1章

我是家庭医生。早上八点半到中午一点是我的应诊时间。我工作时可气定神闲了。单单给一位病人看病就用二十分钟的时间,这是我的个人风格。现在还有哪位医生会为一个病人花费这么长时间——人们口口相传。他们说,他从不接纳太多病人。他为每个患者都耐心诊治。但是很多人都心甘情愿地排队等着我为他们治疗。如果有病人去世或者搬离此地,只要一个电话,马上就会有五个病人前来预约。

患者们分不清时间与专注的区别。他们误以为从我这儿得到了比其他家庭医生更为认真细致的诊治。然而我给予他们的不过是时间而已。事实上,我在一分钟之内就找到了症结所在。剩下的十九分钟我就用我的专注,更准确地说是用我佯装的专注来打发的他们。我同患者谈论他们的子女。话题不外是孩子们是否睡得好、吃得好之类的日常寒暄。我把听诊器放到患者的胸口,然后又放到背上。我对患者说,先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呼气。我并没有仔细去听。我也不想仔细去听。人体内部的声音听起来都一样。首先要听的当然是心脏。心脏什么都不知道。它只是在跳动。它宛如一个机电室,让轮船运转,航线则由别的器官来确定。然后再听内脏和其他器官的声音。一颗超负荷运转的心脏听起来与健康的心脏大不相同。它会呻吟——它呻吟着,哀求着,恳求休息一天。只要休息一天,它就可以清除所有的垃圾。它一直是在废料堆里工作。一颗超负荷的心脏就如同一个永无间歇的厨房。碗碟堆积,洗碗机转个不停。用脏了的碗碟和烧煳了的灶具越积越多。这颗超负荷的心脏期待能休息一天,但这一天却从未出现。每天傍晚时分(有时候还早一点),这个梦想就被击得粉碎。如果人们只是喝啤酒,那么心脏算是走运了。因为它可以把大部分的工作都推给肾脏。但总有不少人,光啤酒是无法让他们满足的。他们还要来点别的:一杯杜松子酒、一杯伏特加、一杯威士忌,诸如此类,可以一饮而尽的东西。心脏于是被刺激得像要撕裂一般。它开始变硬,如同一个被充得过鼓的轮胎,小小的坑洼之处就会让它爆裂。

我用听诊器对这颗心脏进行检查。我用手指按压皮肤下的硬处:“这儿疼吗?”如果我再用一点力,这颗心脏就会在诊所里破裂开来。我可不会这么做。我坚决不干这种傻事,否则血会喷涌而出。没有家庭医生想要患者死在他的诊室里。在家里想怎么做是他们的事。在他们自己家里,在午夜时分,在他们自己的床上。肝脏一旦破裂,他们多半已经没有力气爬到电话边上了。救护车也许会来,但到达时也许已经太迟。

每隔二十分钟就会有一名患者进入我的诊室。我的诊所在一楼。患者来时如果拄着拐杖,坐着轮椅,步履沉重,呼吸急促,连迈上台阶都做不到,这种种迹象预示着这样的患者必定时日不多。而另外一些人不过是自我臆想:仿佛迈进门槛的第一步就踏入了鬼门关。这种病人并不在少数。事实上,他们根本没生病。他们时而叹息,时而呻吟,发出各种痛苦的声音,好像马上要面对死亡之神一般。他们唉声叹气地坐到我桌子对面的椅子上——但他们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我聆听着他们诉说病痛。这里疼,那里也疼,有时候疼痛还会一直辐射到下面……我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表情,不时地在纸上写写画画。我请他们跟随我进入诊疗室。只有在极个别的情况下,我才会要求患者到屏风后脱去衣物。在我看来,穿着衣服的人类躯体已经够糟了。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愿意多看那些从不见天日的地方一眼。在那过于温暖的皮肤褶皱之间,细菌正在肆意繁殖;脚趾间的真菌与炎症丛现;指甲挠过的地方已经开始渗血……这里,医生,这里痒得最厉害……免了吧,谢谢!我表现得专心致志,似乎在认真检查,而我的思绪已经飘远了。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游艺场里“8”字形的回旋滑道,过山车的最前端飞舞着一个绿色的龙头,人们将手臂伸向空中,拼命地高声尖叫。我从眼角瞥见簇簇潮湿的阴毛,红色发炎的地方光秃秃的,不可能再生出一根毛发。我想到了一架飞机,它在空中爆炸,乘客则被安全带牢牢地拴在座位上,从万米高空一头栽向无底深渊。周遭寒气逼人,空气稀薄,大海在深处静候。小便的时候火辣辣的,医生,那感觉就像针刺一样……一列火车在到达车站之前爆炸了;哥伦比亚航天飞机炸裂成了无数碎片;第二架飞机一头扎进了南塔楼。这儿刺疼,医生,这儿……

您可以把衣服穿上了,我说道。我给您开点药。有些患者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一个药方?他们会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犹豫片刻,甚至内裤都还挂在膝盖处。他们拿出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希望物有所值,即使他们的钱其实是花费在并无疾患之处。他们期望医生至少能摸一摸他们;能戴上橡胶手套用内行人士的手指按按他们身体的某个部位;能用手指随便插插哪里。他们渴望被“检查”,他们不满足于医生凭多年的经验与专业的洞察力就一下子写下他们的病因。因为他已经历过无数次,经验告诉他,他不必在千百次之后突然需要戴上他的橡胶手套。

有些时候事情是无法避免的。有些时候必须得来一次插入。大多数的情况是用一两根手指,偶尔需要用整只手。我戴上橡胶手套。请您侧卧。对患者而言,这是一个转折点。他终于得到认真对待,一次深入的检查开始了,然而从这一刻起他的目光不再关注我,而是投向了我的双手。那双包裹在橡胶手套里的手。他心中暗自揣度,怎么会到这种地步。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在我戴上手套之前,我要先洗手。盥洗盆在诊疗台的对面,洗手时我背对着患者。我从容不迫地将衣袖高高卷起。我知道,此时此刻患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让水流过手腕,先仔细地清洗双手,然后是前臂,最后直至肘部。因为流水声我无法听见其他声响,但是我知道,当我清洗到手肘时,患者的呼吸在加快。他呼吸或是急促或是凝固。一次体内的检查马上要开始了,而这一切都是患者有意或无意促成的。因为这一次他不希望被一个药方就打发了事。但是现在他忍不住心生疑惑:为什么医生要对手臂与肘部都进行清洗消毒?患者的身体内部不禁一阵痉挛。而他现在要做的恰恰应该是放松。要想让体内检查没有痛楚,放松就是关键。

我转过身,擦干手、前臂还有肘部。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副包装在塑料袋里的手套,这期间我不会看患者一眼。我撕开塑料包装,将它丢进垃圾桶。直到戴手套时,我才凝视患者。他的目光——应该怎么说呢——反正已经同我转身前、洗手前不一样了。在他说出他的疑虑之前,我说道,请您躺好。脸对着墙。当裤子和内裤还挂在脚踝上时,人们的羞耻感比起光溜溜地躺着更为强烈。人们会觉得茫然无措。包裹在鞋袜里的双腿会在踝骨处被裤子和内裤紧紧捆住,就如同一个戴着镣铐的犯人。一个裤子还挂在脚踝上的人是无法逃跑的。人们可以给他做一个体内检查,也可以用拳头打他个满脸开花。或者人们可以拿着手枪朝天花板一顿乱射,直到弹匣被打空。我又该死地花了足够的时间把所有的这些谎言仔细倾听了一遍。我在心中默数:一……二……三。请您试着放松,我重复道。我把指间与手腕上的橡胶手套再次拉紧。橡胶伸缩的声音总是让我想起气球。过生日用的气球,人们在夜里将它们吹鼓,为的是给寿星带来惊喜。这会儿可能会有点不舒服,我说道。请您继续保持呼吸平稳就可以了。患者这个时候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我就站在他半裸的身体背后,但是他无法看到我。直到这个时候我才会抽出时间仔细地打量这名患者的身体,至少是裸露的部分。

这里我描绘的是一名男性患者遭遇的情况。在前面所举的例子里,一名男性患者拖着半褪下的裤子和内裤躺在诊疗台上。如果是一名女性患者,那么就是另外一个故事。我会马上和她攀谈。这名男性患者转了转头,但就如同我所说的那样,他无法真的看到我。请您躺好,我说道。请放松。在患者的视线之外,我将目光投向他背部裸露的下半部分。我之前已经和患者说过,这会儿可能会有点不舒服。在我提醒完到不舒服的感觉出现这段时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这是一段空白的时刻。整个检查中最空白的时刻。时间在无声无息地流逝,就如同一台关闭了声音的节拍器在无声地敲打。无声电影里一架钢琴上的节拍器。我还没有触碰这名男性患者。在他赤裸的屁股上可以看到内裤的印迹。皮筋在皮肤上留下了细细的红色条纹。有时候还会有丘疹或者胎痣。因为很少接触阳光,所以那里的皮肤是一片苍白。越往下毛发越多。我是左撇子。我把右手放在那名患者的肩膀上。透过橡胶手套我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是多么僵硬。他的肌肉紧绷。他想放松,但终拗不过身体的直觉反应,它在反抗,它在同即将到来的外部入侵相抗争。

然后我的左手伸进了它应该插进去的地方。当我把中指插进去的时候,这名患者不由自主地将嘴张开,嘴唇微启,喉咙里发出深深的喘息。介于叹息与呻吟之间的声音。保持平静,我说道。马上就好。我尝试着放空思想,但做起来总是不太容易。所以我努力去回忆曾经夜里如何在满是泥泞的足球场上寻找丢了的自行车钥匙。它可能在的位置至多有一平方米大。这儿疼吗?我问道。现在我的食指与中指会合到了一起,这样我们就可以更快地找到目标。有点疼?具体是哪里?这里,还是这里?那时候足球场边上还闪烁着几盏路灯,但是真的想要清晰辨物,灯光还是显得过于昏暗。天空还飘着雨。一般是前列腺的问题,溃疡或者仅仅是有些肿大而已。在第一次检查的时候对此还不能讲得过于明了。我本应步行回家,白天再来寻找。但是我仍坚持在淤泥中挖掘,这会儿我可以继续这么做。噢!就是这儿,医生!他妈的!对不起……噢,该死的!就在这一刹那,我的手指在泥浆中触摸到一个硬物。小心,那也可能是一块玻璃碎片……我逆光端详着它,就在足球场边那微弱的路灯下,但我心中其实早已有数。它在发光,在闪烁。我不必步行回家了。我脱下了手套,把它们丢进了垃圾桶里。您可以把衣服穿上了。现在就下结论还有点为时过早,我说道。

拉尔夫·迈耶尔第一次突然出现在我的候诊室是一年半以前的事情了。当然我立刻认出了他。其间他是否迅速地……这都不重要了。他很快转入正题。这是否是真的——他从某些人那里听说——人们可以从我这儿相对容易地搞到某些……他偷偷地往四周瞄了瞄,似乎担心有人窃听我们的谈话。他说的那些人是我这儿的老病号,他们平时就口无遮拦,拉尔夫·迈耶尔就这样到了我这里。那得看情况,我说道。我必须先针对您的整体健康状况提几个问题,以免以后出现什么意外。那么然后呢?他急切地问道。如果一切正常,您又真的准备……我点了点头说,是的。那么我们就可以操作了。

现在一年半过去了,拉尔夫·迈耶尔去世了。明天早晨我必须去趟医师公会。并不是因为我那时候为他搞到的东西,而是因为半年多后发生的事情:因为一些被人们称之为“医疗事故”的事情。医师公会方面我并不太担心,我们这个行业的人都相互认识,大家常常一起学习。在美国,律师会凭借一次误诊就断送一名医生的职业生涯。而这种情况在我们这儿是不可想象的。在我们国家,人们处理这种事情已经很活泛了。不过是一个警告或是几个月的停业整顿。无须担心更多。

对我而言,这个公会唯一的作用就是确定这是一次医疗失误。我必须聚精会神。我自己必须百分之百继续坚持这种想法——坚信这是一次医疗事故。

葬礼在几天前举行。就在河流转弯处一座风景秀丽的乡村公墓。高耸的古树在风中簌簌作响,小鸟在啁啾鸣啭。我悄悄躲到一边,在我看来这才是明智之举。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你竟然敢到这儿来!”

周遭悄然无声,甚至是风也似乎停息了一般。鸟也在瞬间沉寂。“你这个畜生。你怎么敢这么大胆!”

尤蒂特·迈耶尔就如同一名训练有素的歌唱家,她的声音即使坐在音乐厅的最后一排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转向我。她站在灵车敞开的后门那里,墓葬人员刚把她丈夫的灵柩抬到肩膀上。

观礼的亲友向两旁避让,她穿过拥挤的送葬队伍径直朝我走来。在长达半分钟的死寂之中,只有她的高跟鞋在引道的砾石上发出的声音。

她就站在我的面前。我本以为她会一巴掌扇到我的脸上,或者用拳头捶击我的胸口,或者干脆把我骂个狗血淋头,因为她更擅长这个。

然而她并没有诸如此类的举动。

她只是死盯着我,眼睛血红。“你这个畜生!”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却低沉得多。

然后她将一口唾沫啐到了我的脸上。第2章

家庭医生的工作并不复杂。他不需要治愈患者,而只是负责不要让太多的病人涌到专家和医院那里去。他的诊所就是一个前哨。他放行的患者越少,说明他越出色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如果我们把每个身上稍微发痒、皮肤上长了点斑痕或者是有点轻微咳嗽的患者都送到专业医生那儿,那么这个系统就会失灵,就会彻底瘫痪。我们必须把整个国家的状况综合考虑。如果所有的家庭医生把超过三分之一的病人都送到专业医生那儿进行仔细检查,那么两天之后系统就会濒于瓦解,一周之后就会彻底崩盘。家庭医生就是那前沿哨兵。他会说,这就是个一般常见的小感冒。您一周就会恢复健康的。如果那时还不见好,您就再来一趟。三天之后,这位病人却在夜里因痰重窒息而死。这种事情是可能发生的。我们认为,这是罕见的多种不利因素的综合作用,发生的概率至多万分之一。

病人一到我这儿就失去了他们所拥有的各种优势。他们一个个被唤进我的诊室。我有二十分钟的时间足以令他们相信自己并没有什么问题。会诊时间是从八点半到下午一点,每小时三个病人,一天是十二到十三个。从系统运作来看,我是位理想的医生。那些只花我一半时间的医生一天要接诊大约二十四个病人。这样一来,他们承担的风险就更大,因为某些病人就可能会冲破这道封锁线。这纯粹是感觉上的事情。如果只花十分钟来倾听,病人会觉得只是被随便应付了事。他会认为自己的病痛并没有被认真对待,因而迫切要求一个更为深入的检查。

我们当然会犯错。没有失误这个系统就不可能运作。系统的存在甚至是依赖于失误。即使是误诊也可能达到预期的结果。当然误诊的出现常常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我们家庭医生手中最强有力的防御武器是等候名单。大多数的情况下只要提提它就足以应付一切。我往往会说,如果想要检查就必须在等候名单中排队,而这可能要持续半年乃至八个月。进一步的检查可能会令您的健康状况稍微有所改善,但是等待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其中一半的病人会立刻打消等待的念头。他们的脸上会闪现出一丝轻松。他们会想,推迟就是取消。没有人愿意让一根直径如同浇灌花园的橡皮管一样的探管挤过喉头。我会趁热打铁说,这检查真的是令人极不舒服。当然他们也可能会怀疑通过静养与药物的综合作用会不会真的有效。但那已经是半年之后的事了。

有人也许会问,为什么在我们这么发达的国家里竟然有等候名单的存在,这时候我总会联想到我们丰富的天然气资源。当我和同事们坐到一起的时候,我就会提到这一点。我问他们,我们要卖多少立方天然气才能在一周之内缩短臀部手术的等候名单?有人在到达等候名单的真正终点之前就在我们手里丧命,这真的是很荒诞的事吗?我的同事们认为,这着实荒谬,我不应该把我们的天然气蕴藏和推迟的臀部手术做对比。

我们的天然气蕴藏量非常丰富,按照预先估计至少未来六十年是足够用了。六十年!这甚至比波斯湾的石油资源还要丰富。我们的国家非常富饶,我们像沙特阿拉伯、科威特、卡塔尔一样富裕。尽管如此,在我们国家仍然会有人因为长时间等不到肾源而死去。新生儿会因为救护车陷入交通阻塞而死去。女性会因为听从了我们家庭医生的建议而冒着生命危险在家里分娩。而事实上真正的原因就在于这样会更便宜——同样,这也是出于系统维护的考虑,如果每个母亲都想去医院分娩的话,那么系统在一周之内就会瘫痪。因为在家中分娩无法供氧,所以人们不得不承受孩子夭折或者大脑受损的风险。荷兰的新生儿死亡率在整个欧洲乃至其他西方国家中是最高的。对此医学杂志中极少谈论,日常生活报纸中更是鲜有提及。迄今为止也没有什么切实可行的对策。

家庭医生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他只能对病人好言相劝。他至少可以保证他们不会去浪费专家们的时间。他可以使一位女士深信,在家中分娩是完全没有风险的,甚至是更为“自然的”。而事实上,那只不过是某种意义上的自然,就如同死亡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样。我们可以开开药膏或者安眠药;我们可以用酸剂将胎痣烧掉;我们可以把长到肉里的指甲拔除。这常常是些令人不快的工作。而您可能只会做用锅刷把炉火间烧焦的残渣清除这种安逸的活计!

夜里有时候我无法安睡,然后我就会想到我们脚下的天然气。天然气的特征之一就是如同一个肥皂水中产生的气泡一样。它就藏在地壳下面,人们只需要打个窟窿,它就会冒出来——或者爆炸。它会蔓延在一大片区域。无色无臭的气粒子会和土壤融合。人们划亮一根火柴,腾然而起的火舌就会在几秒钟之内点燃几百平方千米的面积。这一切首先发生在地下。地表塌陷,桥梁和建筑物失去支撑,整个城市都会陷入一片火海。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在暗夜中的想象。有时候大地塌陷的画面会像纪录片一样展现在我的面前,就如同一档用版画和电脑动画制作的国家地理节目。这种类型的纪录片电视台都很熟悉,比如有关溃坝、海啸、火山爆发和泥石流灾难的节目。村庄被瞬间吞噬。从一座小岛喷发而出的岩浆,越过火山岩壁,冲向大海。八小时后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地方就会因此而形成高达一千二百米的洪峰。《消失的国家》,明天晚上九点三十分本频道播放。我们的国家。我们的这个因为自己的矿产资源而走向毁灭的国家。

我睡不着的时候偶尔也会想到拉尔夫·迈耶尔,比如会想到他在同名电视节目中扮演的奥古斯都大帝。这个角色亦正亦邪,对他来说如同量身定做。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他经年累月所造就出来的那副身板。那体形必然是经常规律性地到米其林星级酒店去大吃大喝方能实现的。他经常在花园里大摆宴席:德国的香肠,保加利亚的火腿,烤架上不停翻转着荷兰特塞尔岛烤全羊。对于这种聚会我记忆犹新:烟雾腾腾的炉火旁矗立着他高大的身躯。烤汉堡、牛排、鸡大腿之类的活计他都自己动手。他一手握着烤叉,另一手端着Jupiler朱皮尔,比利时的一种啤酒品牌。啤酒,炉火映红了那胡子拉碴的面庞。当油轮和货船将近遥远的海湾或者陌生的港口的时候,可以根据雾笛来辨别方位。而他的声音就如雾笛一般总是响彻整个草坪。最后一次烧烤聚会距今并不遥远,似乎是五个月前的事。那个时候他已经染病。但他一如既往地亲自动手烤肉,只不过让人放了一张塑料椅,他必须坐在那里操作。这也是一部引人入胜的戏剧。人们可以看到他所得的这种疾病如何发作,如何一步步慢慢蚕食整个身体。这就是一场战争,一场病毒细胞攻击健康细胞的战争。它们首先从侧翼对身体展开进攻。这其实只是挑衅,其目的不过是分散大部队的注意力。人们误以为已经取得胜利,但敌人其实已经潜藏到X光、超声波以及核磁共振检查都无法探知的躯体深处。它会耐心地潜伏下去,直至强大到不可战胜的时候方才出击。

昨天晚上播放了第三期节目。屋大维加冕成为奥古斯都大帝,他架空了元老院,巩固了自己的统治。整个节目还有十期。由于主角的逝世,这个节目可能会被取消或者被推迟,这种事情没人会谈起。拉尔夫·迈耶尔很适合这个角色,他是除了意大利人、美国人和英国人之外的唯一一位荷兰演员,他成功地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对于昨天的节目我当然是以和普通观众不一样的眼光去观看的,以一个医生的视角。“我还可以继续工作吗?”他曾经问过我,“现在还有两个月的拍摄期。如果我现在半途而废,那么对所有人来说都将是一场灾难。”“当然可以。”我回答说,“不要太过忧虑。一般来说没什么问题。我们只是要看看检查结果,之后完全有足够的时间。”

奥古斯都大帝在元老院前发表了一次演讲。美国和意大利的联合制作单位对成本以及投入毫不担心。整个罗马军团成千上万的士兵站在帝国的各个山巅挥舞着刀剑盾甲振臂欢呼。海军的无数舰船簇拥在亚历山大港。还有盛大的战车比赛、角斗士表演、狂怒的雄狮以及被撕成碎片的基督徒。拉尔夫·迈耶尔得的是最严重的恶性病。只有极端的治疗方法才可能成功:一次毁灭性打击,用全方位覆盖的狂轰滥炸将病毒细胞一鼓作气地消灭。我看着他如何在尝试了各种可能之后最终体内的主力部队丧失了展开进攻的能力。“元老们!”他喊道,“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皇帝。奥古斯都皇帝……”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响彻云霄——那时候还依然如此。如果即使有什么不正常的话,他也会掩饰得滴水不漏。拉尔夫·迈耶尔熟知他的专业。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让所有别的演员都相形见绌。面对致命的疾病也是如此。第3章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正常人逐渐从我的诊所里消失了。我说的正常人指的是那些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我的病人当中有几位律师和一位健身房的老板,除此之外大部分从事的都是所谓的艺术性职业。再有的就是寡妇了。我的患者当中有太多的寡妇。说是寡妇扎堆也不为过。艺术家们的遗孀,作家的、画家的……女性总是比男性活得要久,她们是由另外一块更硬实的木头雕刻出来的。总是生活在阴暗处就很容易变老。一辈子总在煮咖啡,频繁地出入红酒批发行,为的就是让天才们在他们工作时不会渴着。挪威产的鲑鱼堆满了作家们的斗室,以至于人们必须踮着脚尖才能勉强通过。情况听起来似乎比事实更为不易。寡妇们变老了,变得人老珠黄了。她们的老公刚一入土,她们常常就很快焕发出勃勃生机。她们坐在我的诊室里,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涂脂抹粉,其实却流露出相当惬意的模样。神色轻松是一种很难掩饰的情绪。我用医生的眼光去观察她们。我学会了看穿眼泪背后的东西。久病卧床可不轻松。肝硬化会把人折磨得痛苦不堪。常常病人会反应不及,他本想抓向床畔的垃圾桶,但血止不住已经喷涌而出。每天要不停地更换沾满呕吐物和粪便的床单,这比煮咖啡和置备杜松子酒更耗费心力。“这种生活还要持续多久?”这位未来的寡妇暗自忖度,“我还能坚持到他的葬礼吗?”

然而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天气晴好,蔚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恹恹欲睡的云彩,小鸟在枝头欢唱,空气中散发着新鲜花朵的芬芳。这位寡妇生命中第一次成了全场的焦点。她戴着太阳镜,为的是人们不会看到她的眼泪——至少大家是这样认为的。但其实那深色的镜片可能是为了掩盖她的轻松。棺木被最好的朋友运往墓地。人们会致辞,会喝酒,很多人都会开怀畅饮。大家喝的不是淡咖啡,而是白葡萄酒、伏特加和杜松子酒;吃的不是干松饼和杏仁小蛋糕,而是牡蛎、熏鲭鱼和炸肉丸。然后所有人会转战常去的酒馆。“兄弟,一路走好啊!他妈的!你个老东西怎么就这么走了!”接着就是交杯碰盏,伏特加喝得很快。那位寡妇把太阳镜别进头发里。她在开怀大笑。她满面春光。吐脏的床单都还在洗衣篮里,明天它们将最后一次被丢进洗衣机。她以为她的生活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朋友们还会隔三岔五地来喝一杯。为了她,以她为中心来庆祝。她在这一刻还没有意识到,将来只不过偶尔有人会出于礼节而来访。而随后则是永远的沉寂,就如同一个生命入土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永久的死寂。

我这里说的是一般情况。当然还是会有例外情况。愤怒会使寡妇们变得丑陋。今天一大早在我的诊室门前就发生了一阵骚动。那时我才刚把第一位病人唤进诊室。“医生,”我听见我的助手在喊,“医生!”我听见了椅子倒地的砰砰声,紧接着传来另外一个声音:“你在哪儿,你这个畜生?”那个声音尖叫道,“你给我滚出来,你这个胆小鬼!”

我对我的病人笑笑说:“请等一下。”大门和诊室之间有一条过道,我必须先经过一把椅子,那里是我助手的位置。然后就会来到候诊室,因为没有门,所以其实用候诊区来称呼可能更为贴切。我向旁边瞥了一眼。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时间尚早,但那儿已经坐着三位患者,他们在翻看着过期的《嘉人》和《国家地理》杂志。他们把杂志放在膝间,抬头打量着尤蒂特·迈耶尔。客气地说,尤蒂特在她丈夫去世之后并没有变漂亮。她面有红光,但是红得并不均匀,皮肤上花斑遍布。我的助手在她身后向我示意致歉。在我助手背后的门口躺着一把翻倒的椅子。“啊,尤蒂特!”我边喊边向她伸开双臂,就好像我很高兴见到她一样,“我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

片刻之间我的欢迎姿态似乎令她哑口无言,但事实上这也不过是几秒钟的事。“凶手!”她喊道。

我瞟了一眼候诊室里的人,一个患了痔疮的电影导演、一个有阴茎勃起问题的艺术品收藏家和一个已经风华不再的女演员,她怀着她的第一个孩子。她七个月前和一位满头金发、体格强健,却总是胡子拉碴的男演员在托斯卡纳的一个宫殿里举行了婚礼——所有的费用都由一家商业电视台的社会节目承担,电视台全权现场转播婚礼庆典和随后的派对。但这男演员并不是孩子的父亲。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对他们眨眼示意。这属于意外状况。典型的歇斯底里症状突发,酗酒或是服用了毒品——要么是两者并用。他们也赞同我的观点,我再次向他们眨了眨眼睛。“尤蒂特,”我尽可能放缓语气,“随我来,让我看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在她回答之前,我就转身大步走向我的诊室。

我把双手放到我病人的肩膀上,恳切地说:“可以请您到候诊室稍候片刻吗?我的护士会为您开药。”第4章

我的目光越过写字台落在了尤蒂特·迈耶尔的脸上。近看她脸上仍是花斑遍布,很难分清到底是白脸上的红斑,还是红脸上布满了白斑。“你可以打包收拾了。”她第二次说道,“这家破诊所你就等着关门吧。”她转过头朝门口望去,在那扇门后是病人们所处的候诊室。

我把双肘撑在桌子上,指尖交叉,身体微微前倾。“尤蒂特,”我开口道,但是好一会儿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尤蒂特,现在就下这种结论是不是还为时过早啊?我承认,我在刚开始时对拉尔夫的病情可能做出了错误的诊断。这一点明天医师公会会进行调查。但是我从来没有蓄意为之……”“我们走着瞧,等我向医师公会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看他们会怎么决定。”

我紧盯着她。我试图挤出一丝微笑,然而嘴巴就像当初骑自行车摔碎了下颌骨的感觉一样。马路上施工留下的一个窟窿,本来已经被围上了栅栏,然而哪个捣蛋鬼把栅栏给偷走了。在紧急救护站,我的上下颌被缝合到了一起,六周内我都无法开口说话,进食也只能通过吸管。“你要去哪儿?”我尽可能地保持镇静,“这不符合常……”“是的,他们也这么说。但是他们觉得这件事值得破例。”

这会儿我笑了笑。其实我不过是把嘴唇摆出一个让人看起来是微笑的样子。那感觉就好像我在多日的沉默之后第一次又开始张嘴说话。“我和我的助手稍微交代一下。”我说道,“我最好还是把医疗档案拿过来。”

尤蒂特作势起身:“你省省吧!话已至此,我明天在医师公会那儿等着你。”“等等,我马上就找到了。我有些你感兴趣的东西,一些你不知道的东西。”

她几乎已经站了起来,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努力使自己镇静。她又坐了回去。“稍等。”我说道。

这一次我来不及再看一眼等候的病人,径直走向我的助手。她正在忙着打电话。“只有油膏和软霜?”她问道。“莉丝贝特,你能等会儿……”“请稍等。”她对着话筒说道。“把所有的病人都打发回家吧。”我低声说,“取消其他预约。你找个借口吧,随便编个什么理由。然后你也回家吧。今天剩下的时间都是你自己的了。这会儿我必须和尤蒂特……最好我能和她多聊会儿……”“你听见她怎么骂你吗?这事你不能——”“我没聋,莉丝贝特。”我打断了她。“尤蒂特现在情绪相当混乱,她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也许之前我低估了拉尔夫病情的严重性。这已经够糟的了。我得先……我先和她聊聊,和她到外面去喝杯咖啡。她需要些安慰。这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我不希望其他病人看到我同她一起出去。所以,让他们尽快离开吧。”

当我回到诊室时,尤蒂特·迈耶尔仍然端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她转头发现我两手空空,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那医疗档案肯定在这里什么地方放着。”我说道。第5章

像我开的这种家庭诊所总是会有些令人头疼的事情。人们会不断收到邀请。有人会觉得你多多少少是属于某个圈子的——重点就在于这“多少”。艺术展览会的开幕式、新书的推介会、电影和戏剧的首映式,只要收到邀请就无法推辞。不参加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如果是关于新书的,那么还可以以只读到一半为借口推搪,毕竟没有读完全书就没法做出评价。但是戏剧首映式就是戏剧首映式。结束后人们必须说点什么。总有一部分人期待有人会说点什么。我倒是竭力奉劝大家什么都不要做。永远不要。如果有人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是再明智不过了。我曾经一段时间里尝试说些套话,比如像“有些场景确实不错”或是“你们觉得挺不错吧”之类的空话。但他们并不买账。人们必须说,他觉得好极了,他觉得能参加如此历史性的首映式真是莫大的荣幸。电影的首映式大多在周一晚上举行,但是结束之后也别想能简单开溜。大家必须露露脸儿。谁都不想太晚回家,毕竟第二天还得准时上班。但大家还得到主演或者导演面前站站,得称赞这影片真是太棒了。至少得说这影片“很是激动人心”。这种评价得谈论影片的结尾时才说。手里端着香槟,直视着主演或者导演的眼睛。尽管已经忘记影片结尾是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虽然成功做到将结尾从脑海中清除干净,但还是得郑重其事地说:“我觉得结尾真是太激动人心了。”这样人们才算完成任务,才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还真说不清哪一样更糟糕:电影或是戏剧演出本身,还是之后的闲聊。就我个人经验来说,看电影时比看戏剧演出更容易走神。在观看戏剧演出的时候,人们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和时间的流逝,意识到手表指针的跳动。为了参加戏剧首映式,我专门准备了一个带夜光指针的手表。戏剧演出的时间对我来说总是感觉有些难以捉摸。时间,它不是停止了,不,它是停顿了。人们跟随着演员的活动,听着从他们嘴里蹦出的台词,那感觉就好像是用一把勺子在搅拌一堆越来越黏稠的物质。那勺子随时有可能被黏住。我第一次看向手表。当然是尽可能做到不露声色。毕竟没人希望在戏剧演出中被发现他在偷看时间。我慢慢地把西装的袖子给稍微推高一点,挠一挠手腕,就好像在挠痒,然后瞟一眼表盘。每次我都会发现,真实的时间和戏剧演出的时间总是相差甚远。或者更确切地说,它们发生在并列存在而又截然不同的两个维度。人们以为(希望,祈祷)已经过去了半小时,然而手表的指针却显示戏剧其实才刚开始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人们不可以唉声叹气或者露出失望的表情。人们大可不必引人注目,尽可神游物外。但是要想不叹气、不失望也着实不易。这和看电影还是有很大差别的:人们不能起身离去。在电影院里大家还可以趁黑悄悄溜之大吉,即使是在电影首映式上也不例外。他只需直接冲向厕所,可能有人会有所察觉,但也会很快将其抛诸脑后。这样即便不返回座位也不会太过引人注意。这一点完全可以想象,也是切实可行的。我在电影首映式上就常常这么做。开始几次我确实是去了厕所——在电影的后半段去让自己放松一下。什么都比那电影好。后来我练就了一套开溜的熟练技巧。双手插在口袋里,漫不经心地溜达到出口。如果在路上碰到别人,我就会说自己需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然后我就溜到了外面。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片热闹。正常面孔、正常声音的人,大家相互都聊些正常点的事情。“我们再喝点什么,还是现在就回家?”而不是什么“我们得千万小心不要让父亲的遗产落入他人之手,玛莎”。总是这种话谁可以忍受一个半小时啊?“我的女儿不会像个荡妇一样到处游逛!否则她就不是我的女儿!”音乐是电影的一部分,但每年的音乐变得越来越吵闹。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叹气,而不会有人发觉。但真正做起来其实还是痛苦不堪。人们的呼吸会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就如同一条病重的老狗,舌头伸出嘴巴,急促地喘息。氧气。人们会努力将尽可能多的氧气引至痛处。氧气总是治愈痛患的最佳良药。我站在大街上。我看着过往行人。我将新鲜的空气深深地吸入体内。而这一切在观看戏剧演出时就无法做到。实在是难以找到突破口。在戏剧开始之前,人们就一定得站到门前。毫无疑问——这不是没有风险的。因为一旦走到外面,人们就会被诱惑所征服。不再返回剧场就成了最诱人的想法。回家,脱鞋,懒洋洋地躺坐到沙发里,把电视里看了几百遍的肥皂剧重温一遍。随便什么都比这戏剧演出有趣。

这也和我的工作性质有关。对我的工作而言,时常彻底放松是非常必要的。我整天有太多的东西要听要看,到了晚上我就必须把这些烂事抛诸脑后——霉菌、流血的疣子、烧得发烫的皮肤。一个一百三十多公斤重的胖女人正等着我给她做检查,真的希望以后再不要见到她。但是观看戏剧演出人们是无法得到放松的。灯光几乎从不熄灭,各种令人不安的东西都在蠢蠢欲动。它们在想,灯光昏暗,我们的机会来了。现在我们逮到他了!现在唯一的灯光就是舞台上的灯光。再有就是我手表上露出微光的指针。无尽的时间,最大的休止符揭开了序幕。白天工作时我总在期待夜晚的来临,那时我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一杯啤酒或者一杯红酒。看看电视新闻、肥皂剧或者足球比赛。这是辛劳一天开始的动力。这样一天的辛苦才有了盼头。更确切地说是,有了远景。一道延伸到地平线的风景,矮丘掩映着波光粼粼的大海。而以观看戏剧演出作为结束的一天就如同一个宾馆房间,推窗可见的不过是一道碍眼的围墙。这样的一天毫无生机。空气也让人窒息,门窗紧闭,无法开启。当早上八点半第一次想到这一点,我就忍不住要叹息、沮丧。通常情况下,我对病人的话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而在晚上有戏剧表演的工作日里我更是神游物外。我头脑中浮现出各种逃脱的借口——生病、流感、食物中毒或是一个亲戚扑向了飞驰的火车。我想起了电影《危情十日》里面凯茜·贝茨用大锤打断了詹姆斯·凯恩的双腿。我也可以这样对自己下手。斯大林格勒战役时双方军队中都有士兵把自己的腿脚射穿,为的是逃脱被送往前线的命运。而那些不幸被抓现行的人是要吃枪子儿的。我的病人还在漫无边际地絮叨他背部下方不确定的疼痛感,我只能让思绪继续飘往枪伤。在墨西哥贩毒集团的亡命之徒把子弹刻上凹痕,为的是让子弹旋转的速度放慢。缓慢旋转的子弹会给身体造成更多的伤害。但另一方面这种做法也可能导致子弹无法射出。我得来点彻底的,似是而非的事绝对不行。手指即使断了一小节,也并不妨碍参加戏剧首映式。三十九摄氏度高烧也不是什么高明的借口。不行,我得想点别的招数。我想到了牡蛎刀,它从我的手中滑脱,贯穿了整个手掌,刀尖从另一端冒出。当人们将刀拔出的时候,鲜血就开始喷涌而出。“即兴而作”的戏剧更是一场灾难。整部剧作充斥着大量含混不清的内容。人们不得不忍受支离破碎的句子与对话,而这些据说是“根植于现实”的。演员们穿着自己裁剪的服装。基于即兴之作的演出通常不会比采用普通剧本的演出更长。但是它给人的感受就如同我们对温度的感觉一样,感觉到的温度总比温度计上显示的温度要高一些或者低一些。人们的目光会呆落在演员自己裁剪的戏服上。感觉上已经过去了半小时,然而手表的指针是不会撒谎的。这会儿你会把手表放到耳边。你会想它是不是停了。但锂电池的寿命有一年半呢。时光在悄然流逝。人们必须数到六十,然后再望一眼表盘。如果人们用牡蛎刀刺伤自己就会有得败血症的危险,所以最好马上去看医生。破伤风、黄热病、甲型肝炎。但是我这儿还有些别的东西。我这儿放着许多瓶瓶罐罐,服用其中一滴就足以让人至少半天之内远离这尘嚣世界。如果再来一滴,人们就可以永远长眠不醒了。猫猫狗狗之类的得用注射剂。人类可以自己拿起毒药一饮而尽。不需要太多,一酒杯就足够。百分之九十的水加上毒药。人们可以体面地同亲人和爱人告别。大多数的人包括那些生平从不开玩笑的人都常常会在弥留之际幽默一把。人们可以感觉到逝者对此思考良久。似乎他们是想借此让人们永远记住他。最后一句。随意的最后一句。他们认为临近死亡的时刻需要点从容不迫。但其实这时候不需要任何东西。死神来将逝者带走。死神希望逝者能服从他,最好是不要有任何抵抗。“你也来一杯吧。”他们边说边将整杯毒酒一饮而尽。一分钟之后他们就会在这最后一杯的滋润之下合上双眼。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将死之人会对他的妻子说:“我永远爱你。我会想你的。你可能也会想念我吧。”坚决不说这些。要谈笑从容,要来个笑话。下葬的时候也要如此。葬礼首要的是欢快。大家要欢笑、大醉、咒骂。否则就是一个庸俗的葬礼。庸俗的葬礼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是场彻头彻尾的噩梦。“这正是亨克所期望的。”他们边说边将威士忌瓶摔碎在棺木上,“一定要开开心心地走。去你妈的红尘往事!”在我的印象当中似乎是十五年前开始有这种诙谐式的葬礼。紫红色的棺材、未经加工的棺材、画有巨龙和鲨鱼牙齿的棺材、宜家卖的棺材、塑料的棺材或是用垃圾袋包裹的棺材。这对孩子们来说最要命。让孩子们参加葬礼本来就够糟糕了,如果一个艺术家去世了,还逼着孩子们把整件事情当成乐子来看,那更是糟糕透顶。爸爸的棺材被贴画和蹩脚诗装扮得不伦不类。他最心爱的酒杯被题上了“fuck you”,然后放进了棺材。为了以后,为了在那里,在漫漫人生之路的尽头,为了他能在那儿也用上那题有“fuck you”的杯子来喝点咖啡。最重要的是孩子们不能哭。大人们把他们的脸蛋涂抹得五颜六色,他们戴着纸帽,牵着气球,吹着小喇叭浩浩荡荡地奔赴墓地。因为爸爸最大的愿望就是:孩子们在他的葬礼上要快快乐乐的;他们能开心地在墓碑间玩玩捉迷藏;葬礼之后要有汽水、糕点和满桶的太妃糖、士力架、巧克力。

所有的人都想埋在同一个公墓。河道拐弯处的那所公墓。大家趋之若鹜,纷纷抢购。对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来说,这完全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因为这所公墓位于河道的拐弯处,所以每年至少会有四次葬礼中的逝者是通过水路运至此处。这样大家第二天在报纸上看到照片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小船从市中心起航,然后从桥下穿行而过,这样拍出来的照片保证一流。船上堆满了鲜花与花圈,男男女女都穿着五颜六色的礼服,戴着尖顶帽。女人的后背装饰着蝴蝶翅膀,男人们则把胡子染成花花绿绿的颜色。前面的甲板上“幸福与欢乐”乐团的四个乐手穿着小丑服用小号吹奏着诙谐的曲调。运送棺木的船上和送葬船上的所有人都已经酩酊大醉。大家从岸上围观着河中游弋的送葬队伍,送葬亲朋自顾把自己喝得酒气熏天,而绝不会看围观者一眼。

人们应该让拉尔夫·迈耶尔——或者说其实是该让他的妻子尤蒂特——安生些了。至少可以把他的葬礼搞得普通一点。不用小船,而是用个常见的运尸车。到场的肯定有上千人了。几家电视台的摄制组也赶来凑热闹。当载着棺材的车子拐入砾石路的时候,我只要后退几步就不会引起身旁到场亲属的注意。尤蒂特戴着一副大大的太阳镜和一个带有黑白点的挽纱。可能是这个面纱使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天,想起了杰奎琳·肯尼迪,尽管我不认为杰奎琳·肯尼迪会在葬礼上当着众人的面啐一个不受欢迎的来宾一脸。

被啐了一脸之后我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又在河岸上站了一会儿。一只桨船飞速划过水面,岸上一个骑在自行车上的男人用扩音喇叭对桨手发出指令。水面上还有两只天鹅,它们后面还晃悠着两只幼崽。这更让人觉得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生活还会继续。”几分钟之后我又转身回到了墓地。

因为灵堂容纳不了那么多人,所以悼词在室外宣读。市长甚至是文化和旅游部也都发表了致辞。演艺界同人和导演挖空心思地翻腾些陈年逸事并大肆渲染。众人开怀大笑。我站在最后面离砾石路几米远的地方,将身体半掩于灌木丛中。一个喜剧演员发表了一段演讲,内容主要是关于他自己的。与其说这是一段悼词,不如说它更像是下次正式演出前的一次彩排。几个人发出几声干笑,听起来更像是出于尴尬而不是源自开心。我不禁想起了拉尔夫·迈耶尔弥留之际的情景,那是在医院里,也不过是不到一周前的事。装着毒鸡尾酒的杯子放在床边的滑轮桌上。旁边是一杯喝了一半的酸奶,水果酸奶,勺子还插在杯子里,还有一份早报和一本他最后几周读的《莎士比亚传》。从书签来看,他还没有读到一半。他让尤蒂特带两个儿子离开房间一会儿。

他们离开后,他招手示意我到他的床头。“马克。”他开口道,然后他用双手握紧了我的右手。“我想对你说,我感到很抱歉。”

我打量着他的脸庞。这本来更像是一张很健康的脸,只是有些消瘦。只有那些见过这张脸几个月前是多么浑圆的人才明白,他是生病了。他的目光依然炯炯有神。这说起来又是怪事一件。这种情况我已经见过多次。有些人会选择一个特定的日子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一天他会突然活跃起来,他会比平时笑得更多。这种举动更像是希望有人能制止他,有人能对他说就这样离开人世简直是愚蠢至极。“我多么希望没有……我多么希望从没有……”拉尔夫·迈耶尔说道,“对不起,我只想对你说我真的很抱歉。”

我没有搭腔。如果采用正确的药物和一些非常的治疗手段,他的生命可能还能延长一个月。然而他选择了那杯毒酒,选择了以一种体面的方式告别尘世。这杯毒酒能保证让活着的人不会有太多难以磨灭的沉痛回忆。

尽管如此,这还是极其独特的。自己选择的死法。自己选择的死期。这就像玩丢手绢游戏。为什么不是明天?为什么不是一周后?为什么不是昨天?“她……还好吧?”他问道。在最后一刻他没有说出她的名字。我不知道我还能做点什么。

我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我想起了一年多前的那次旅行。在度假屋的那次旅行。“马克。”他说道。我能感觉到他手上传过来的力量。他已经没有太多力气了:“你能告诉她……你能替我把刚才对你说的话转达给她吗?”

我将目光转向了别处,没费多大力气我就将手从他的双手中挣脱了出来——同样是这双手,曾经是那样强健有力,可以强迫他人去做本不愿接受的事情。“不行。”我回答道。第6章

这是半小时后的事情。我站在过道里,两个孩子吵着饿了所以去了食堂。尤蒂特·迈耶尔刚从洗手间回来,她明显在那儿补了口红和眼影。“我很高兴你能过来。”她说道。

我点了点头。“他去得很平静。”我说道。这种事情人们总在片刻之间就会脱口而出。完全是机械性的自然反应。这就如同人们评价一部戏剧演出时会说,“这真是激动人心”。或者评价一部电影的结尾“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一个穿着医院工作服的男人走到我们的面前,然后向尤蒂特伸出了手。“您是迈耶尔女士吗?”“是的,您是……?”她边握手边问道。“默兹兰。我是默兹兰医生。我能耽误您一会儿吗?”

他腋下夹着一个棕色的文件袋,在右上角的一个标签上用彩笔写着“拉尔夫·迈耶尔先生”,那下面的小字印着的是医院的名字。“您是……?”默兹兰问道,“您是他们的亲戚?”“我是他们的家庭医生。”我边说边向他伸出了手,“马克·施洛瑟。”默兹兰对我伸出的手视而不见。“施洛瑟,”他说道,“这真是……这真是太好了。有几件事情……”他打开了文件袋开始翻找,“在哪儿呢?这儿。”

默兹兰的言谈举止告诉我,我得留点神。就像所有的专业医生一样,他丝毫不掩饰他对家庭医生的满脸不屑。无论是外科、妇科、内科还是精神科的医生,他们都是同样的表情。这个表情像是在说,那时候怎么就没有继续学下去?就没那毅力再苦学四年了?或者可能是害怕实践操作的工作?我们会把人体切开,我们会深入器官,深入人体的中枢——大脑,我们熟知人体,就如同机械师熟悉汽车的发动机一样。而家庭医生能做的不过是打开发动机的顶盖——然后面对着技术的这一神奇造物就只能惊叹摇头。“我们昨天同迈耶尔先生仔细谈论了一下他的病史。”他说道,“这在实施安乐死过程中是常见的例行程序。施洛瑟先生,不是您把迈耶尔先生转诊到我们医院的吧?”

我假装思索了一会儿回答说:“是的,不是我。”

默兹兰继续用手指翻看着文件。“我这样问您,是因为这写着……对,这里。”他的手指停在一处说道,“昨天迈耶尔先生对我们说,他去年十月曾经到您那儿就诊过。”“这有可能,非常有可能。他只是偶尔到我那儿去。大部分时候都是些小问题。或者是来向我咨询的。我是……我是他们家的一位朋友。”“所以他十月找的您,施洛瑟先生?”“这点我现在记不太清了。我得回去查一下。”

默兹兰瞟了尤蒂特一眼,然后又转向我。“据迈耶尔先生说,尽管去年十月他已经感觉到了疾病的前兆,但您还是让他不必太在意。”“这一点我现在也不好说。可能他当时向我提到过这一点。也许他是觉察到了些什么,但可能只是想寻求些安慰。”“他到您那儿时,您提取过他的病理标本吗,施洛瑟先生?您把病理标本寄给我们检查了吗?”“这我还真得好好回忆一下了。”“我觉得您是得好好想想。因为提取病理标本不是没有风险的。严重的情况下这甚至会加速病情的恶化。我希望您是清楚这一点的,对吗,施洛瑟先生?”

发动机的顶盖。虽然我得打开发动机的顶盖,但不允许我动里面的管线。“奇怪的是,迈耶尔先生对这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默兹兰继续说道,“他记得您说要把病理标本送检,还说他应该晚些时候打电话向您询问检查结果。”

拉尔夫·迈耶尔去世了。这会儿他可能已经冰冷的尸体就在离我们几米远的绿门后,那门上还挂着写有“安静”二字的牌子。我们无法向他求证,他昨天是不是可能记错了日期。“这会儿我确实想不起来了。”我说道,“非常抱歉。”“即使提取过,那病理标本也绝对没有送到我们这儿来。”

那看吧,我几乎脱口而出。拉尔夫·迈耶尔在死前一天已经陷入混乱,分不清事实了。因为药物的作用。因为他虚弱的身体状况。然而我并没有说出来。“十月。”尤蒂特·迈耶尔突然开口道。

我们把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拉尔夫十分焦虑。”她注视着我继续说道,“因为拍摄工作,他必须去意大利待两个月。几天后他就该出发了。他对我说,你通知他说没什么问题。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会把什么东西寄给医院实验室检查。这样他就能彻底安心了。”“我们什么都没有收到。”默兹兰插话道。“事实上这确实很奇怪。”我回应说,“我肯定不会忘寄了,我印象中似乎是这样的。”“所以我想跟您好好谈谈,迈耶尔女士。”默兹兰又开口说,“这在我们看来至关重要,除非我们对这件事情置之不理。我们想把这件事彻底调查清楚。所以我们请求您允许我们进行尸体解剖。”“哦,天哪!”尤蒂特惊呼道,“尸体解剖?这真的有必要吗?”“这能帮助我们——特别是您,迈耶尔女士——搞清事情的真相。这样一来尸体解剖就非常关键。比如我们可以知道,之前什么时候是不是真的采集了病理标本。近年来这项技术已经相当完善。如果采集过病理标本,我们就可以确定是什么时候进行的,甚至可以精确到具体日期。”第7章

拉尔夫·迈耶尔一年半以前突然造访我的诊所之后又过了大约三周,我信箱里收到一封《理查二世》首映式的邀请函。当我打开信封的时候,我的身体反应就像收到所有邀请函一样:嘴唇发干、血压升高、指尖冒汗、眼睛发涩,那感觉就如同我正在经历一场噩梦。人们在新建的住宅群里不停地兜圈子,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拉尔夫·迈耶尔?”卡洛琳问道,“真的吗?我从来不知道他是你的病人。”

卡洛琳是我妻子。她从来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参加首映式,也从来不去参加新书推介会、艺术展会开幕式或是电影艺术节的电影周。在那种场合她觉得比我还痛苦。我也就很少强迫她。只有当我感觉特别难受时,我才会跪着求她陪我。这种时候她明白我是认真的,也就会毫不反对地跟着我一起去。但是下跪只是我在紧急情况下的保留招数。“《理查二世》,”她打开邀请函对我说道,“莎士比亚……哎呀,为什么不去呢?我和你一起去。”

我们坐在厨房的早餐桌旁。我们的两个女儿已经在上学的路上。小女儿利萨在街角的小学读书,尤利娅自己骑车去中学。十分钟后我的第一个病人就要到了。“莎士比亚。这意味着至少是三小时啊。”我开口说道。“是呀,但是那是拉尔夫·迈耶尔演的啊,我还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舞台上的他。”

当说出这名演员的名字时,我的妻子流露出一副沉醉的表情。“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她问道,“坦白地说,对大多女性而言,拉尔夫·迈耶尔确实是个魅力十足的男人。这样三小时也就不算太长了。”

就这样,我们两周后去参加了在阿姆斯特丹城市剧院举行的《理查二世》首映式。这不是我看过的第一部莎士比亚的剧目了。我之前已经看过十多部:所有男性角色都由女性扮演的《驯悍记》;所有男演员都裹着尿布,女演员都身穿垃圾袋、头顶塑料袋的《威尼斯商人》;由一群唐氏综合征患者加上风机和一只在舞台上被砍掉脑袋的(死)鹅堆砌起来的《哈姆雷特》;由一群以前的瘾君子和来自津巴布韦的孤儿表演的《李尔王》;在一条完工一半,墙上仍然污水四溢并投射着集中营照片的地铁隧道里上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而《麦克白》里所有女性角色都由男性扮演,演员除了在屁股里夹着根鞋带,乳头上挂着手铐和杠铃之外全身赤裸。舞台音乐则由炮火声、电台司令乐队的乐曲和拉多万·卡拉季奇的诗歌组成。我几乎不敢去看那固定在乳头上的手铐和杠铃,但是如果我不看,那度日如年的感觉就会更加强烈。我脑海中想到了飞机晚点,半天或者更长时间,但那时间也过得比这演出快十倍。

但是在《理查二世》中所有的演员都穿着符合历史特点的戏服。舞台的布景——城堡的大厅——在风格方面也是恰到好处的。拉尔夫·迈耶尔的登台亮相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他出场之前观众已经十分安静,现在整个剧院更是寂静无声。在理查开口说话前,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我瞥了一眼卡洛琳,她紧盯着舞台,双颊兴奋得像烫红了一样。三小时后我们手持香槟站在了休息厅里。我们周围簇拥着的男人纷纷把自己挤进了蓝色西服里,女人则都身着晚礼服。大量的首饰:手镯、项链、耳环。一个小型的弦乐队在角落里演奏着乐曲。“我们是不是应该……”我看了一眼手表。我突然发现,这竟然是我这一晚上第一次看时间。“哎呀,伊西丝还可以再等一会儿。”卡洛琳回应道,“来,让我们再喝点什么。”

伊西丝是我们的保姆。她十六岁,她的父母不喜欢她回家太晚。尤利娅那时候十三岁,利萨十一岁。再过两年我们就肯定可以让我们的大女儿照顾她的妹妹,但现在谈这个还为时过早。

当我端着重新斟满的酒杯返回的时候,我发现拉尔夫·迈耶尔就在离我们大约十米远的地方,他比所有人要高一头。他不时地向左右点头示意,他脸上的招牌式笑容表明他对这种频频接受别人祝福的场合早已习以为常。“那就是他,”我说道,“我介绍你们认识。”“在哪儿呢?”我的妻子比我矮一头,所以她还没看到他。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别住的头发,又清理了一下胸前并不存在的面包屑或者绒线。“马克。”他握了握我的手。那是男人强劲有力的手,那力道感觉似乎想让人知道,他还可以握得再紧些。

他转身面向卡洛琳:“这是你的妻子?那好吧,你确实所言非虚。”他弯腰吻了一下她的手。然后他转向一边,一位女士隐身在他高大的身躯之后,他把手搭到了她的肩膀上。老实说,她的确是从他的身影里闪现出来的。然后她向我们伸出了手。“尤蒂特。”她开口道。

当后来我第一次独自见到尤蒂特·迈耶尔的时候,我感觉她并没有那么瘦小。那时候她是站在她的丈夫身旁,就如同山脚的一座小村庄。但是那晚在戏剧休息厅里我反复打量着拉尔夫和尤蒂特,我想到的是我第一次见到一对儿夫妻时脑海里经常浮现的那些东西。“怎么样,你们喜欢这戏剧吗?”尤蒂特·迈耶尔问道,但更多的是问卡洛琳而不是我。“棒极了,”卡洛琳回答说,“这真是一次非常棒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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