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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30 10:2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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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秋风清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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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世界

真理世界试读:

真理世界

作者:秋风清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15-11-01

ISBN:9787550260313

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真理世界

楔子

魔术大师陈墨古死了。

山岳崩颓,落地却是一片轻飘的叶子。老人的身躯佝偻在一起,鲜血从口鼻涌出,喷洒在一方小小的书桌上。触目的猩红凝结着褐色木纹,斑驳陆离。一本摊开的书,静静摆在案头。

书上沾了血。

刑警队长肖言的目光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圈,漫不经心地拿起书。书很薄,纸张已经泛黄,里面赫然是一列列的竖版繁体字。在翻开的那页上,有人用碳素钢笔在空白处写着:“我们都是囚徒,束缚在山洞的石壁前。有人在身后表演皮影戏,我们看着影子,就以为那是真实了……”

肖言把书翻过来。灰色的封面布满了圈状花纹,中间部分,方正的留白里刊刻着大号仿宋体的书名:《理想国》。

作者名译为帕拉图,居然还是民国时期的译本。“柏拉图的《理想国》……”肖言随手翻了几页。书被保护得非常好。没有缺损,也没有卷边,只是摊开的部分书页格外发黄,显然是主人翻阅最多的地方。

肖言把书放回原处,用食指轻轻按压眼皮,打了个哈欠。房间的角落有一台咖啡机,他走过去打开电源。片刻后,浓郁的香气开始飘散。

忙碌的刑警们没有注意到咖啡的香气。他们的调查郑重而拘谨,就像一群尚未毕业的实习生。

——只是因为陈墨古。

一个星期前,这位魔术界当之无愧的山岳创造了奇迹。当那个匪夷所思的场景展现时,世界疯狂了。直到现在,当时的画面依旧清晰地印刻在所有刑警心中,每一次回想都惊心动魄。

现在,他竟然死了。

肖言搅动咖啡,小心地啜了一口,露出满意的表情。“我要是你,就绝不碰案发现场的东西。上次你吃了一盒饼干,结果住院打了三天点滴。”女法医走过来。除肖言外,只有她能保持轻松。干这一行以没心没肺著称,此刻她的表情就像一只发现了玩具的猫。“那是因为死者太懒,饼干这种东西都能留到发霉。”肖言耸耸肩,注意到了对方的兴奋,“大发现?”“初步检验结果体表无明显外伤。但你看看这个。”女法医举着一只密封袋,里面盛着一些暗红色的组织体,“这是胰脏碎片,我没见过这么蹊跷的死法,就好像海参喷出心脏似的。我们的魔术大师居然把他横膈膜下头的内脏从鼻子和嘴里喷出来了!”“魔术大师?”“我的天,你生活在石器时代吗?”女法医反问,“我打赌,山顶洞人都知道陈墨古的名字。”“山顶洞人肯定更关心明天吃什么,而不是舞台上的障眼法。”“你还是看看的好,这老头儿神得很,连死都死得这么诡异。”女法医叹了口气,晃了晃装胰脏碎片的密封袋,“我已经开始相信这是他表演的一个新魔术了。”

肖言端着咖啡杯来到液晶电视旁边,用一只手在旁边的音像架上拣了一张DVD放进影碟机。

是一个星期前陈墨古的那次表演。

等了两秒钟,画面出现了。

首先跃入眼帘的,是一个直径两米的柱状鱼缸。色彩缤纷的热带鱼自在畅游,穿梭过珊瑚石的孔洞。而陈墨古就站在鱼缸旁边,手中拿着一把铁锤。

他的脚下是巨大的环形舞台,数不清的观众围绕展开,布满整个场馆。可以容纳几万名观众的体育馆内,座无虚席。肖言甚至在前排位置上,看到了一些国际政要。

众所周知,魔术大部分精要不在于手法,而是气氛的烘托。陈墨古却不发一言,仿佛“表演”对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他只是沉默地举起铁锤,用力敲击下去。

没碎。全场一片惊呼。

陈墨古再敲。

鱼缸终于粉碎,化作无数碎粒,亮晶晶地铺满整个舞台。十几立方米的水突然失去了束缚,它们茫然地停留片刻,便争先恐后地向四面八方奔涌。肖言可以想象,不用一秒钟,水流就会冲刷过舞台,涌向观众席。那些道貌岸然、正襟危坐的各国政要将从此明白,特权不见得是好事。

——奇迹出现了。

失控的水体落在舞台上,又向天空溅射,仿佛一朵庞大瑰丽的花。然而,水体在下一刻背叛了牛顿定律,迟迟不肯下落。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约束了它们,将千军万马重新整合,开始缓缓地旋转。水体悬浮在半空,形成一顶晶莹剔透的巨大王冠,钻石般熠熠生辉。

刚刚加冕的国王张开双臂,默不作声。

全场寂静。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喝彩凝固在空气里,仿佛也被神秘的力量征服。唯有几尾热带鱼匆匆游动。王冠状的水体中,它们不知所措。

片刻之后,排山倒海的欢呼几乎摧毁了音响。人们激动地叫嚷、跳跃,忘乎所以。甚至有人当场痛哭跪拜,仿佛以色列人走到西奈,看到了分开的红海。

表演至此结束。肖言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点着了香烟。咖啡杯里,还漂浮着一根燃烧殆尽的烟蒂。

神迹。肖言徐徐吐出烟雾,脑子里找不到别的词汇。是的,这是神迹。它本该掌握在耶稣、摩西、穆罕默德手中,在蒙昧时期指引光明。它又出现在中世纪,被捕杀女巫的火刑柱归于尘埃。

千年之后,它复活了。

肖言完全能够理解刑警们之前的敬畏:这个人无所不能,本不应该被疾病、毒药,或者某个凡人杀死。

但现在,创造神迹的老人就躺在书桌下方,小小的一块地面上。

以一种无比诡异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肖言把半截香烟按入咖啡杯,残余的液体变得更加混浊不清。他揉了揉脸颊,把自己从神秘氛围中拉扯出来。“有收获吗?”他问负责收集指纹的刑警。“指纹上没得到太有用的线索,陈墨古的客人很多,指纹也很多。”

刑警收敛了心神回话:“对了,陈墨古的手机在上午九点十六分给一个号码发过短信,叫某人马上过来,可惜没有称谓。技术队的大刘正在盯电话局,但那个号没有绑定身份证,估计要等它再次通话……”

肖言盯着画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他突然一跃而起,迅速扑到书桌前,重新拿起了那本《理想国》。“我们看着影子,就以为那是真实了……”

等等,不是这个!他飞快地翻着这本书,试图找到其他的手写字,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在结尾处,有一行流畅的手写文字:一切始于11。

肖言盯着它,如获至宝,仿佛所有答案都被包含在这两根羸弱的线条内。“队长,队长?”看着肖言无动于衷,刑警终于忍不住询问,“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小张。”肖言抬起头,“回去查查,11到底都有什么含义。”“11?”小张瞠目,皱起了眉头,“总要有点儿什么关联吧?”“关联是陈墨古。还有神话传说、宗教,统统找一下。”肖言把书和光碟装进密封袋,准备带走,“不管是百度还是图书馆,总之先调这几类搜一搜,不行再说。”“哦。”小张茫然点头。

肖言再次揉揉眼,还是很困。他打算下达收队的命令,一名警察却突然推门而入,手里挥舞着一台数码相机,兴冲冲地说:“队长!看看这个!”“哪儿来的?”肖言接过来。“一个娱记,从早到晚专蹲陈墨古的,想拍大新闻。我把他的机子缴来了。”

肖言一张张地翻看照片,发现内容杂乱无章:小明星夜店酗酒、金潮河里出现了野鸭子、市公安局副局长搂着个年轻女人——它驱走了肖言的困乏,觉得这个记者实在是有前途。

突然,按在翻页键上的手指停住了。

液晶屏上,一个年轻人正沿着鹅卵石小路离开别墅,一只手捂着左肋,神情很是仓皇。肖言将图片放大了四倍,发现青年的指缝里,隐约有鲜红的颜色。

是血!

数码相机忠实地记录了拍照时间,今天上午11点。

一切始于11。

肖言脑中再次闪过那行笔迹,这个巧合意味深长。他把相机举过头顶,仔细注视着照片,似乎这个角度更加接近真相。

阳光从窗口射入,在面颊映下阴影。他微微眯起了眼。“查查这个人的身份,八成就是那个号码的机主。”

第一章 囚徒

苏朗睁开眼,头很沉。耳畔是含混不清的流行音乐,随着颠簸时断时续。

这是一辆中巴。

数秒的呆滞后,记忆如一块浸了水的海绵,湿漉漉地从头顶渗入。苏朗吸了口气,左肋还有些痛。

是的,并不是梦。

他用手按住额头,打量四周。上车时的记忆已经模糊,唯有前方那个抱着画板的短发少女略有印象——上来的时候,她似乎朝自己笑了一下。

那时苏朗没理会,现在依旧如此。一个梦魇般的上午,化作喷吐浓雾的鬼怪,思维始终在迷路。“我操!”他听见司机在惊叫。

然后,巨大的惯性把苏朗整个人朝前抛了出去。身处半空,他看到一辆双层巴士不知何时横在了前方,满眼都是花花绿绿的广告。

半秒的停滞。

苏朗眼中的景象迅速掠过,你追我赶地呼啸而去。他的手掌与栏杆失之交臂,一头扎进前方座席。腰眼撞上横杆,剧痛登时流窜全身。苏朗感到窒息,弯下身子大口地喘气,试图把手从某样东西中抽出来。

是块画板,虽然惨遭贯穿,却保护了少女清秀的面庞。少女脸上带着关切,站起来扶了他一把:“不要紧吧?”“谢谢。”苏朗喘息片刻,直起身子。画板裂成了两半,里面夹着的一张高楼大厦的素描图已然开膛破肚,仿佛遭遇了“9·11”。“不用管,废稿。”少女笑笑说,“你的手可真够硬的。”

苏朗牵牵嘴角。汽车已经停稳,司机探头大骂,售票员打开车门招揽生意。他迅速掏出二百元钱,塞到少女手中。“哎……”少女有些意外,还想说什么,但苏朗已经跳下了车。

这一站叫作潮东医院。苏朗低着头,快步走进了门诊大楼。

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苏朗挂号排队,随着长龙一步步往前挪。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他的心情安定了一些。大概半个小时后,苏朗拿着空空如也的病例离开外科门诊室,上面没写一个字。

苏朗摸了摸左肋,表情有些怪。那一刀的感觉依旧残留着,伤口却消失了。他能感到折断的刀尖正在骨头里安家落户,如一棵树苗般努力生长。但医生没这么浪漫,认为苏朗神经过敏,便迅速开了CT单子,推给透视科。

苏朗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从早晨到现在,一件件怪事接踵而来。伤口的奇迹平复,只不过是其中之一。也许在皮肤之下,正掩藏着某种无法言说的秘密。那么,X光机将令他无所遁形。

想到这些,他把单子攥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离开医院,苏朗又去公路对面等了一路车,返回租住的玉凤小区。他用钥匙拧开房门,顿时大吃一惊!

屋子仿佛遭了台风,东西被扔得四处都是,看上去多了一倍。墙角的简易衣柜变成了一堆塑料片,衣服满地乱扔;电脑的机箱敞开着,乱蓬蓬的接线从一侧怒放出来,硬盘不翼而飞。

遭贼了?

苏朗呆了呆,蹲下去在破烂中翻捡。该在的都在,甚至有个夹着四百元钱的皮包也被丢在一旁。除了硬盘,什么都没少。

那块二手硬盘根本卖不到四百块,对方显然不是为钱。难不成,自己被某个弄错目标的笨蛋特工盯上啦?算了,那可是电影里才有的事。

他下意识地抓起电话想报警,马上又否决了这个念头。就在这时,听筒中突然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诡异而滑腻,仿佛在用一根老弦切割牛油。“我们——找到你了。”“你是谁?”

再无声息。

苏朗等了一分钟,把电话挂断。应该只是个恶作剧,他想。然后,他发现之前忽略了一件事:明明是自己拿起的电话,对方是怎么打进来的?苏朗的心跳微微加快。他再次提起听筒,小心翼翼地凑到耳边。

——寂静无声,蜂音都没有。

他迅速检查电话线,发现早已被人齐刷刷地割断!

见鬼了!

苏朗素来胆大,此刻也不禁从脊椎骨升起一股寒气。他深深呼吸,想让自己恢复镇定,然而,心脏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击中,立刻不争气地狂跳起来。“谁?”苏朗猛然转身,顺手抄起电话机,准备砸过去。

门其实没关。一个三十多岁的、满脸倦容的消瘦男子,伸手在门框上敲了敲。男子身后,还站着两个人,死死盯着苏朗,似乎一眨眼他就会拔腿跑掉。男人问:“苏朗是吧?”

苏朗点点头,将电话放下。别管对方什么来意,这东西都不管用。那人打量着苏朗,说出了一串数字,然后问:“这是你的手机号码吧?”“对,怎么了?”“请跟我们走一趟。”消瘦男子掏出证件,伸到他面前。这是刑警证,上面有个蓝盾徽章,姓名“肖言”,职务则是“刑警大队副大队长”,三级警督。“就丢了个硬盘。”苏朗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局里说吧,还有些别的事情想问问。”肖言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苏朗突然明白过来,一般的民事案件是不可能出动刑警的。“我犯什么事儿了?”苏朗没动。

肖言身后的一名年轻刑警眉毛一挑,横了一眼:“哎,来的都是便衣,够给你脸的了,自觉点儿啊!”

苏朗没理他,只是问肖言:“有逮捕令吗?”“没那么严重吧?顶多算拘传。”苏朗的冷静让肖言感到很有意思,转过头说,“小张,你这态度可不行啊。单子呢?”

叫作“小张”的年轻刑警一愣,气哼哼掏出一张纸,甩在苏朗面前。果然是拘传证,第一行写着“潮公预字第68号”,犯罪嫌疑人一栏,赫然是“苏朗”。

苏朗往下看,拘传原因竟然是“涉嫌杀人”!“开什么玩笑!我杀了谁?”苏朗气愤中透着好笑,从早晨到现在,一连串的怪事终于把世界扭转向荒诞了吗?“陈墨古死了。”肖言盯着他的眼睛。

苏朗大吃一惊:“不可能!我上午还见他来着!”

刑警们互相看了一眼。小张面露得意之色,压低声音和同事交谈,隐约是“我没说错吧,一看就是他”之类。

苏朗突然意识到,刑警们不可能寻自己的开心,应该是真的。回想上午见到陈墨古的情形,当时他神情亢奋,甚至有些疯狂,时隔几个小时,人就没啦?“他……他怎么死的?”苏朗脑袋开始发蒙,好像套着一顶沉重的摩托车头盔,整个世界都隔阂着。一些声音从极远处传来,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清。

有人把一支笔塞进苏朗手里,他迷迷糊糊地在拘传证上签了字,然后按上手印。小张嘀咕了两句,似乎是问上不上铐,肖言摆了摆手。

直到坐上了警车,苏朗的脑袋才渐渐清醒。“我没杀人。”他说。“开始都这么说。”小张就坐在他左面,笑得居高临下。右边也是一名警察,把苏朗夹在中间。

苏朗沉默了。这个小张算不上角色,跟他纠缠没有意义。只有那个三级警督肖言才有分量,但他坐在前方副驾驶的位置上,一直在看书。《理想国》?

苏朗发现,肖言手中拿的,居然是老师常常放在案头的那本《理想国》!

最后一丝幻想终于在心中熄灭。

潮东市公安局离玉凤小区不远,院子里有个塑胶篮球场,有阵子管得松,苏朗还进去打过篮球。警车驶入,能看到球场上挥汗如雨的少年。苏朗怔怔地瞧着,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重临故地。

上到二楼,楼道尽头有间挂“讯问室”牌子的屋子。里面陈设简单,一张方桌,几把木椅子。

苏朗往椅子上一坐,笔直的椅背硌得肩胛骨生疼。他感觉自己被一种坚硬、冰冷的力量禁锢着,即便用力吸气,也不能缓解。

肖言笑笑,说:“就是调查一下,不用紧张,啊!”

苏朗点头。

小张拿出一张表格,先把前面几行空白逐一填好。苏朗扫了一眼,有时间、地点、会见人等,原来这就是讯问笔录了。他看看肖言,等问话,对方却坐到了旁听的位置,另有一名中年刑警负责讯问。“你叫苏朗?”“对。”“今天找你来,主要是为了陈墨古死亡的案子。希望你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如实提供证词,不得伪证和隐匿罪行,否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没杀人。”苏朗立刻说。“废话真多,啊?”小张抬头来了一句。“行了你。”中年刑警瞥了小张一眼,对苏朗说,“讯问的形式我和你说一下,我们先问情况,你答就成了,后面有留给你申辩的时间。”“知道了。”“先说一下你的年龄、籍贯、学历,还有目前从事什么职业。”“23岁,潮北市人,潮东大学大四学生,正在找工作,毕业证快下来了。”“今天上午十一点,你在什么地方?”“十一点……”苏朗皱眉想了想,“大概是刚从老师家出来,哦,就是陈墨古先生,我叫他老师。”“陈墨古是你老师?”“我是这么叫的。”“具体说一下。”

苏朗陷入了回忆。

今天清晨,苏朗的手机接到了一条短信,信息很简洁:“来家里,走路来。”发信人是陈墨古。苏朗精神了起来,尽管这个要求很奇怪,但好在陈墨古居住的别墅区距离他租的房子很近,徒步只有二十分钟。苏朗简单洗漱了一下,立刻赴约。

到达的时候,是八点四十五分。陈墨古正在家里等着,两个人随便聊了起来,内容当然离不开那场惊世骇俗的表演。

对于这件事,苏朗很兴奋。那场直播,他不错眼珠地看完,至今回想起来依旧震撼不已。他本来已经对这位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此时才发现自己的想象力仍显贫瘠。

陈墨古对此谈兴不高,讲了些魔术界的逸事岔开话题,又问了苏朗找工作的事情。时间磨磨蹭蹭地过去,陈墨古便让苏朗回家。

直到这时,一切还很正常,尽管苏朗十分不解陈墨古叫自己来的用意。可出门的时候,这位老人竟突然抽出一柄匕首,狠狠刺入苏朗的左肋!

苏朗当即大叫起来,一把推开陈墨古,踉踉跄跄地跌出门外。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平素温文尔雅的老先生,却见他的双眼竟闪烁着疯狂的光。“快走!离开这里!”陈墨古嘶哑着声音叫嚷。

苏朗按着伤口,血流得不算多,但他能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折断进去了,估计就是刀尖。他完全蒙了,撒腿向外跑,想要逃离这个疯狂的老人。

陈墨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让任何人知道!别让任何人找到你!”

苏朗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别墅,怎么上的那辆中巴车。伴着阵阵痛楚,他在车上昏沉入睡,直到醒来……

这一切,有些是不能说的。比如,自己的伤口已经消失了,说出来就是伪证。至于陈墨古最后的疯狂,苏朗也觉得别有深意,大约不应该公之于众。他挑挑拣拣,说了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把会面的过程平淡处理了。

苏朗说完。负责记录的小张抬起头,面带冷笑。询问的刑警语重心长地说:“苏朗同学,现在是笔录,可不能信口开河啊。你再想想?”“我说的都是真的。”苏朗嘴硬。

刑警突然变了脸色,啪地拍出一张照片:“这个你怎么解释!”照片上,苏朗捂着左肋,正仓皇地奔跑于石子路上。身后,是陈墨古的别墅。

苏朗额头立时见了汗,脑袋里有一根血管在突突地跳。心想,完蛋了,这照片是谁照的?我怎么一点儿都没察觉?照片上自己身上有血,这个关键性问题刚才可一点儿都没交代。不用对方说,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苏朗动动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编,接着编,啊?”小张讽刺。

苏朗嘴唇有些发干。他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学生,平素再怎么冷静,遇到这样的事情也难免发慌。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开口:“那是我自己的血……”顿了顿,干脆说实话,“陈先生刺伤的。”

口一开,堤防就一泻千里。他原原本本,把当时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刑警们听着,只觉得不可思议,脸上渐渐露出怀疑来。“血衣呢?”“我当时有点儿蒙,怕惹麻烦,扔到垃圾桶里了,又临时买了件新的。”“哪个垃圾桶?”“靠近别墅区车站的那个。”

中年刑警扭过身,和一名技术队的刑警说了两句。那名刑警推门出去,估计是去寻找血衣了。中年刑警冷笑两声:“你还蒙?够精的啦。环卫局每天中午打扫一趟,现在搞不好都进焚化炉啦!”

真话说完,苏朗坦然了许多。信不信是别人的事,自己问心无愧。“伤口让我们看看。”

苏朗撩起衣服,旁边的刑警瞥了一眼,皱眉:“哪儿呢?”“不知怎么的,就好了。”“嗬,拿我们取乐呢?”中年刑警笑起来,面色却狞厉,“不说实话是吧?”“我说的就是实话。”“行。不到黄河心不死。”小张啧啧说着,把笔录推过来,“你看记得对不对,没错的话,签字按手印。”

苏朗看了一遍,把名字签了,按上手印。

小张问:“这人不能放吧?”“放啥?重大嫌疑,还一句实话没有。”中年刑警转头看肖言,“是吧,肖队?”

不知什么时候,肖言点了根烟。他仰着头寻思片刻,把烟掐灭,突然问:“你看过《理想国》吗?”

苏朗一愣,点头:“常看。老师让看的,还让我说体会。”“陈墨古是吧?”肖言笑了笑,“除了这个,他还经常看什么书?”“挺杂的。”苏朗想了想,“有的挺深奥,我也不太懂。”“哦?”“比如理论物理什么的。”

肖言点点头,又问:“‘一切始于11’,听说过吗?”“没有。”“行了。”肖言站起身,“就这样吧。你呢,就先留一下,配合一下工作。这案子影响挺大,都不容易,咱们相互理解吧。”“嗯。”苏朗看着肖言和另外几个刑警离开,屋里只留下自己和小张,心里不由得一慌。这人可一直对自己有成见,不会挟私报复吧?

小张盯着他的脸,嘿嘿冷笑。苏朗心里毛了一阵,也就无所谓了,闭上眼睛想自己的事儿。过了十多分钟,小张有点儿内急,掏出手铐把苏朗铐在椅子背上。“老实点儿啊!”小张出了门,远远传来他的抱怨声“也不知肖队怎么想的,跟这样儿的客气什么”,接着就是踢踢踏踏走远的脚步声。

屋子里静了下来,苏朗反而感到煎熬。之前的镇定,多少有些故作姿态的倔强,而今独处,就自我考问出内心的脆弱来。一颗心正在逐渐下沉,为自己和陈墨古的命运悲叹。

老师怎么死的?图财害命?有这个可能。陈墨古喜欢清静,小别墅就一个人住,雇了个小时工,也只是隔三岔五地上门。一个孤弱的老人坐拥巨富,对别人可是个不小的诱惑。

但苏朗总觉得,陈墨古不一样。自从那次演出之后,他就固执地认为,世界上真有魔法这种神秘的力量,而这力量,就掌握在陈墨古手里。就如宙斯掌管雷霆,即便失落头顶的金冠,也不会被凡人冒犯威严。

他却死了。

苏朗和陈墨古只认识半年多,但很敬重对方的为人。他不知道陈墨古为什么收自己做学生,在外人眼里,这是一步登天,可实际上,除了一些读书、养气的道理,对方连一个变纸牌的戏法也没教过他。

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逐渐了解了陈墨古渊博厚重的一面。要是不当魔术师,这位老先生也能做一名学者,轻轻巧巧便著作等身,来个名利双收。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一天之内,由亲厚到疯狂,由疯狂到死亡——突兀,而且迅速。

苏朗的世界,就这么毫无准备地接纳了死亡。一些莫名的东西压在胸口,热辣辣又沉甸甸的。他挺了下身子,不平之气无处舒放。手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提醒着他眼下的处境。

门开了。

小张走了进来,看见苏朗挣动,伸脚踢了一下:“不老实了是吧?想跑是吧?”“你干什么?”苏朗有些愤怒。“瞅你不顺眼!”小张一脚踹过去,笑着说,“有本事投诉我。忘了告诉你,这屋里可没探头。”

这一脚不重,但彻底点燃了苏朗的情绪。一整天的压抑,如同一桶不断被挤压的火药,就等星星之火了。

他怒目而视。“嗬,眼神不错啊。”小张情绪亢奋了起来,一巴掌打得苏朗连同椅子一起跌倒。苏朗感到嘴角发咸,似乎是出了血。“我让你瞪眼!让你瞪眼!”皮鞋没遮掩地踹下来,发出沉闷的声响。“你疯啦?!”苏朗浑身发热,就地一脚,把小张蹬了个趔趄。小张骂了一句,掏出警棍,蓝白色的电弧按上了苏朗的胸口。

苏朗顿时僵硬,只觉得一个重锤在奋力敲击心脏,敲得他浑身抽搐。他张开嘴,大口喘气,小张狞笑一声,把警棍捅向苏朗的嘴。“滚!”苏朗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手下意识挥动,手铐竟然啪地裂开了。他顺手一拳打在小张脸上,小张顿时鼻血长流。

小张捂着脸倒地呻吟,苏朗看着自己的双手发愣。

这是怎么回事?苏朗对自己的力量感到迷惑。小张摇摇晃晃站起身,意外地没有呼救,反而猛扑过来,好像一头发了狂的公牛。“疯子!”苏朗一脚将他再次踢倒,心中不由得奇怪,这么大的动静,刑警队的人都干什么去了?“老子宰了你!”小张跳了起来,一把抽出腰间挂着的警刀。他满脸是血,面容扭曲。苏朗慌忙后退,脚下一绊,摔倒在地。

小张一刀落空,也被苏朗绊倒。两人在地面上翻滚、扭打,苏朗仗着力气大,很快便占据上风。他一脚把小张蹬开,脱身爬起。

苏朗的肩膀上有一道狭长的伤口,正在缓慢地滴血。“妈的,真是疯子!”苏朗啐了一口,却发现小张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他喘了几口气,小心地上前观察。

只见警刀深深地刺入小张的小腹,鲜血如同溪水,在身下慢慢汇聚。

苏朗的脑袋“嗡”的一下,浑身发软,伸手一探,发现呼吸已经消失,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死了!“我……杀人了?”苏朗大脑一片空白,两条腿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开。他贴着墙壁滑坐下来,粗重地喘气。小张扭着头,死不瞑目的双眼瞪着苏朗。

说不清楚,根本说不清楚!

苏朗明白,没有人会相信自己,袭警杀人,这个罪名是落实的。等待他的,将是审判和处决,没有第二条路。

不能就这样死了!

生存的欲望支配着他,他摇摇晃晃地来到窗口。两根拇指粗的钢筋,交叉成救赎的十字。苏朗一拳将玻璃击碎,却丝毫没感到疼痛。“你的手可真够硬的。”少女的声音一闪而逝。

不能就这样死了!

苏朗用力砸,钢筋在拳头下颤抖,咯咯地弯曲。鲜血还是流淌下来,滴在水泥窗台上,变成暗红色的污渍。

一拳,又一拳。苏朗被生存的狂热支配着,完全感觉不到痛楚。终于,钢筋发出不堪重负的叹息,向外崩断,敞开希望的大门。

苏朗奋力将钢筋掰开,形成一个可容身体通过的豁口。下面是围墙,墙外是一条冷清的公路。苏朗最后一次回头,看见小张毫无生气的双眼里,似乎藏着一张无所遁形的网。

他纵身一跃,消失在自由与危机的边界。

警铃大作。

第二章 逃犯

最后一班长途车驶离市区。街灯炽烈,两名便衣在站台稍作徘徊,转身隐入夜色。不远的居民楼上,苏朗把这一切收入眼底。

他从七层的楼道窗口缩回头,靠在墙上,为自己点了一根烟。从高中毕业,这东西已经四年没碰了。深深吸一口,一种辛辣的温暖涌入胸腔。

真是久违。

吐了口气。杀人后四个小时,苏朗终于正视了现实:自己的身份,是逃犯。

那名死去的警察化作苏朗人生的沟壑,他从此将不得不在另一侧游走,遥望正常社会的风景。但他也毫无自首的觉悟,那无疑是自寻死路,无处申冤。

——是的,我是个逃犯。

站在正确的位置思考问题,思维便畅通起来。当务之急,并不是离开潮东市——这是最愚蠢的思路,警方必定在各个交通要点布下罗网,只待鸟雀来投——而是在灯红酒绿中隐遁起来,浑水摸鱼。

这里地势较高。翻过小区的矮墙,苏朗看到潮东市的夜景在脚下展现。温暖的灯火,各色的窗。仿佛一双巨手操纵着魔方,扭转排列之间,形成绚烂的城市。

光芒在苏朗眼中依次闪亮,又依次熄灭。他在寻找自己的灯火,一个能够暂时躲避的港湾。十月的夜,微风触体生寒。苏朗几经选择,终于走进一家小旅店。旅店前台,一个年轻女孩儿倒在破旧的长沙发上发着短信。“有房间吗?”“标准间一百二,优惠价。”“普通间呢?”“四十元。明天中午十二点前结账。”女孩儿略微有些失望。“好。”

女孩儿拿出登记簿:“身份证?”“忘了带了。”“哦……”女孩儿犹豫了一下,没有坚持,这是小旅店的生存之道。

苏朗拿了钥匙,找到对应的房间。这是一个四人间,除了自己空无一人。他坐在椅子上点了支烟,看着墙上走到十一点的石英钟,没有一丝困意。

明天该怎么办?

必须离开潮东市,但不是现在。苏朗想,开头的几天,交通系统一定控制极严,先要避一避风头。

躲在旅店里不是办法,警察肯定会挨个排查,身上的钱并不多,必须做长远打算。他不是没有露宿街头的勇气,但这更加危险。

这座城市,已经张开了巨大的网。

白天的事情一一在脑海中掠过:陈墨古的疯狂和死亡,那个奇怪的电话,失手杀死的警察……一切都透着诡异。

难不成,自己卷入了什么超自然的事件中了?苏朗不禁苦笑,他一直对神秘学充满了兴趣,若不然也不会同陈墨古扯上关系。没想到上天竟会这样回报自己的追寻。

苏朗看着自己的手。宽大,骨节分明,并无太多特异之处。但在几个小时前,这双手曾和钢铁较量,并最终获得了胜利。而那些撞击的伤痕,也已经复平如初。

他拿起桌上的陶瓷烟灰缸。用力一捏,“啪”的一声掰碎了一角。坚硬的陶瓷,化作细碎的粉末。

力量又变大了,强度也是。苏朗相信,若此时再去折断钢筋,绝不会像之前那么费力。这种变化持续下去,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一丝兴奋,一丝恐惧。

门突然“嘎”的一声开了。

苏朗倏然起身。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提着行李进来,反被吓了一跳。那人扭头看了看房间号,朝苏朗笑了笑:“小老弟,没睡呢?”

是个旅客。

苏朗松了一口气。“哦,还没。”他不想多谈,转身佯作倒水,偷偷把烟灰缸塞入窗帘后面。

对苏朗的冷漠,来者并没什么不满。他把行李放在靠门的那张床上,然后出门去水房洗漱。

这应该是一个习惯旅行的人,或许是某个公司的业务员,苏朗判断着。靠门的床位一般没人愿意睡,对方为了避免纠纷,直接把好的位置让给了自己。

十多分钟后,“业务员”洗漱完毕,从行李里抽出一本闲书,直接躺上床。苏朗依然没有困意,但为了保持体力,他必须强迫自己休息。

苏朗躺上靠窗的床。这和“业务员”保持了最远的距离,也方便随时跳窗逃走。这些年,苏朗在神秘学上的追寻虽然没什么结果,却也不是一无所获。他学习过一种不知是瑜伽还是道教的呼吸方法,可以让自己迅速镇静,进入睡眠,同时也能保持最大限度的警惕。

以前,他用这个应付考试,却没想到会有一天发挥它的真正效用。临睡前,他最后朝那人扫了一眼。

苏朗的身子顿时僵直了!

那人手中,竟然捧着一本《理想国》!

白底灰花,作者名译为“帕拉图”的民国版本的《理想国》!

苏朗贴着床头,慢慢坐直身体。只待那人稍有动作,便要扑上去卡住他的脖子。但对方始终没有回头,呼吸反而慢慢平顺,显然睡着了。

那本《理想国》,就翻落在床头。

苏朗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拿起那本书看个究竟。或者将那人叫醒,问清其中的因果。墙上的石英钟嘀嗒作响,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苏朗终究没有动。

他用力呼吸,让自己的情绪平稳。或许只是个巧合,对方如果是警察,没有必要故弄玄虚。苏朗自我安慰着,心中却明白,他始终没有勇气打破目前脆弱的平静。《理想国》就像一块磁石,牢牢粘住了苏朗的视线。然而,疲惫终于笼罩下来,压得眼皮发沉。不知什么时候,他睡着了。

苏朗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两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晃动着,渐行渐远。他伸出手,双脚却牢牢焊在地面上,一步也无法移动。当影像消失,视线里只剩一片通红。

他睁开了眼。

一缕晨光射入眼眸,天已经放亮。“糟糕!”苏朗翻身坐起,那个“业务员”已经不见了人影。连床铺也已经整理平整,似乎从来没有人睡过。

时钟指向七点十分。

苏朗愣了会儿神。快速整理一下,离开房间。前台那个女孩儿正在沙发上睡觉,身上盖着件大衣。苏朗叫醒她,办理退房手续。“这么早啊……”女孩儿还没睡醒,揉着眼睛找押金。“早起惯了。”苏朗笑笑,道,“昨天我房里的那位,起得不是更早?”“啥?”女孩儿一愣,“你不是一个人住的吗?”“不可能啊。”苏朗呆了呆,“明明还有一个。”“就你一个人,我这里有记录。”女孩儿翻了翻登记簿,突然笑起来,“哈哈,你是做梦了吧?”“是吗……”苏朗的心跳微微加速,脸上却不露声色,“呵呵,也许吧,昨天睡得不太好。”

退了押金,苏朗死死捏着钞票,朝着门外的晨光吐了口浊气。

绝不是梦!

要不是苏朗始终对自己的头脑充满信心,几乎要以为自己是精神错乱了。为什么一夜之间,各种怪事突然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那个人果然有问题。不是警察,那是什么人?他突然想到了那个诡异的电话:我们——找到你了。“你们……究竟是什么东西?”苏朗自言自语,目光一瞥,却突然发现一辆警车从街头驶过。他连忙后退几步,躲回旅店里。

警车似乎是路过,经过旅店门口却突然一个急刹车,堵住了大门,车门骤然推开,冲下来四个警察!“坏了!”苏朗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策,对方根本就是冲自己来的!他掉头就往里面跑,前台女孩儿目瞪口呆地看着警察破门而入。

完了!生意完蛋了……她想。

苏朗不顾一切地向里面冲,走廊拐弯处是面向后街小巷的一扇窗户,这是他昨天就观察好了的,没安护栏。他猛然推开玻璃窗,纵身跳了出去。

不等站稳,苏朗拔脚向巷口狂奔,才跑了几步,又一下停住了。巷口横着一辆警车,三名警察严阵以待。

太天真了!苏朗左右看了看,发现别无出路。“不许动!”打头的警察从腰间掏出手铐,猛扑过来。

不能被抓!苏朗眼睛变得通红,死命推了对方一把,从他身边冲了过去。“拦住他!”警察撞到了墙上,回身厉喝。余下的两名警察掏出警棍,将小巷子口堵得严严实实。“别逼我伤人!”苏朗大吼一声,径直向前冲去。一根警棍当头砸下来,被他挥臂击飞。另外一名警察拦腰抱住苏朗,却觉得自己撞上了一辆狂奔的列车,顿时跌了出去。苏朗高高跃起,双脚在警车顶上用力一踏,“嘎”的一声,车顶凹陷。

三名警察面带迷茫,看着苏朗狂奔而去。

苏朗拼命地跑。

他能听到警笛在身后长鸣,引擎的轰响越来越近。这样下去不行!苏朗憋足一口气,掉头扎进一条小巷。接连两声急刹车,警察弃车追了过来。“站住!我要开枪了!”一名警察拔出手枪,对准了苏朗的后背。

苏朗没有理会,咬着牙狂奔。一声清脆的枪声,击碎了黎明的静谧。苏朗身子一震,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鸣枪示警!

他们真要开枪了!

苏朗的心脏被恐惧抓住,缩成一团。片刻的犹豫,警察已经追近,可以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在脑后踏动。

不能停!

苏朗催促着自己,再次开始奔跑。“开……开枪!打他的腿!”领头的警察气喘吁吁,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越跑越快的青年。

这里是一片待拆迁区,清晨没什么行人。持枪警察咬了咬牙,把枪口放低,扣动了扳机。又一声枪响,子弹钻入地面,激起一片尘烟。

他们打不中我!

苏朗迈开大步,把恐惧远远甩开。他不顾一切地钻入左侧的巷子,犹如一辆加速的跑车驶过弯道。“这……是怪物吗?”所有警察都觉得肺叶刺痛,冷冽的空气如同火烧。他们挪动酸楚的双腿,凭着锲而不舍的努力尾随。“他走的是死胡同!”熟悉这片区域的警察惊喜地呼喊,给所有人打了一针强心剂。

苏朗也听到了,他带着一丝侥幸,身躯随着惯性前冲。突然,一堵高大的墙壁横在眼前。“该死的!”苏朗四下望了望,三面砖墙壁垒森严,足有三米多高,“谁盖的这么高的房子?”

他一拳轰在前面的砖墙上,手臂深深陷入,砖屑乱飞,高墙却稳如泰山。来不及了!警察马上就到!

苏朗的目光飞快巡视,想要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突然,他发现一侧的墙壁上,有一扇绿色的铁门。

刚才有这扇门吗?

已经顾不上疑惑。他用力一推,门被开启,并没有上锁。苏朗冲进去,发现里面是一间类似储藏室的屋子。他回身想要关门,却发现,门不见了。

在他面前,只有一堵严严实实的砖墙。

见鬼!

苏朗只觉得浑身发冷,伸手摸了摸,触手是冰冷的金属。他还摸到一个小小的金属门环,在微微地摇晃。

还是门。

但为什么,看上去就是一堵墙?

这房间有古怪!苏朗甚至有一种要推门而出的冲动。

但他还是忍住了。

储藏室里还有一扇门,一扇真正的门。苏朗深深吸了口气,他有一种感觉,这扇门推开,他将从此进入另一个人生。

有选择吗?

苏朗大口喘着气,去推那扇门。大门发出沉闷的异响,似乎是许久没有开启,轴承都已经锈蚀。苏朗的心脏“怦怦”跳动着,恐惧之余,也有一丝莫名的兴奋。

这,不就是你一直的追寻吗?

骤然一推,大门开启!

肖言接到一个电话。

他正在办公室反复地看陈墨古的比赛录像,桌上摊着那本《理想国》。“跑了?”肖言听了属下的报告,皱起眉头。

抓捕行动有些草率。实际上,这是光明街区派出所的私自行动。所长接到了举报,为了立功,向上报告的同时,就已经展开了行动,让刑警大队无从配合。

在所长的描述里,苏朗成了一个飞檐走壁的超人。先是冲破了七名警察的重重围堵,又无视子弹的威胁,踩着三米多高的墙壁扶摇而去。

人就没了。

听起来好像电影。这是肖言的感觉。不过,有了陈墨古的珠玉在前,个把高来高去的飞人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继续组织人抓捕吧。”肖言撇了撇嘴,“把各个交通点都看严了。”“您放心吧。”属下递上一叠文件,“这是陈墨古的验尸报告,给您放这里了。”

报告写得很详细,肖言用了半个小时,从头到尾读完。有个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陈墨古的左肋上,有一道伤口,大约是一个星期前造成的。

那正是陈墨古比赛的日子。

等等!

肖言心头一动,把光碟倒回,从头至尾再看一遍。他不错眼珠地盯着陈墨古的动作、神态,得出一个令人吃惊的结论:陈墨古是带伤上场的!

发生了什么?

肖言掏出一块饼干,一口一口地嚼,脑子里转过这几天搜集的资料。据说,这次比赛牵动了数百亿地下赌场的资金,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大有人在。

肖言打开网页,搜到比赛开始前的新闻发布会。陈墨古侃侃而谈,风度儒雅,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老王啊……”肖言拨通刑侦科的电话,努力把饼干咽下去,“你去查一下陈墨古比赛时的情况,在后台干过什么,接触过什么人,越详细越好。”

撂下电话,肖言缓缓吐了口气。这算是打开了一个突破口吧?

很对劲。

很不对劲。

门开了。

晨光泻落,驱散了丝丝阴霾。这是一个院子,由于搬迁,早已人去楼空,满眼破败。一个人站在那里,朝苏朗微笑。

是那个“业务员”。

没错,就该是他。苏朗胸膛起伏,盯着他。“业务员”转过身,向院落深处走去,腋下夹着那本《理想国》。

苏朗跟在后面,谁都没有说话。

穿过院子,是一间正房,里面空荡荡的。“业务员”站住脚,转过头说:“咱们就在这里谈一谈。”

苏朗点点头,扶起一把脏兮兮的破藤椅,坐在上面。他依旧在喘气,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你什么也不想问?”“业务员”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你会说。”“有道理。”对方笑了,“陈墨古找的‘选民’的确不错。”

选民?

苏朗扬了扬眉毛。“我认识你的老师。”对方说。“您怎么称呼?”“李峰。”对方笑了笑,“你想知道什么?”“一切。”苏朗盯着他,“不过,我最想知道老师是怎么死的。”“有人杀了他——不是我们。”

我们?

苏朗脑子里闪过那个电话。“你们给我打过电话?”“电话?”李先生有些诧异。

苏朗陷入了沉默。“除了他杀,我还不清楚陈墨古的死因。”李先生似乎琢磨了一下。“选民?”“不,那是最坏的情况。”

再次的沉默。依旧是李先生开了口:“凡是能够沟通真理世界的人,都被称为选民。我们是,你也是。”

苏朗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很奇怪,陈墨古传承的选民,应该是拥有同种力量的人,他是‘干涉派’,但你似乎不是……”李先生走过来,看着他,“我们来做个测试。”

太多没有听过的名词。苏朗有些迷茫。“怎么做?”“很简单。”李先生展开《理想国》,平摊在半空,“把手放在上面。”

苏朗把手按上去。薄薄的书页传来一种温润的触感,仿佛摸着一块玉。丝丝的光晕从指缝间缠绕出来,肌肤被映得透明。“能量派。”李先生把书合拢,叹了口气,“我带你去见其他人。”“你们有多少人?”“三个。”李先生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先不要问别的,有时间和你说。走吧,这里不太安全。”“这儿挺好的。”又一个陌生的声音。

苏朗转过头。靠近大门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两个人。前头的男人身形高大,光着脑袋,脖子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说话的是他身后的女人。“警察都走了。”女人牵牵嘴角,“老李,你什么时候这样胆小了?”“小心无大错嘛。”李先生笑了笑。

女人朝苏朗走过来。她一身红衣,身材窈窕。额头晃动的刘海下,露出细密的皱纹。青春行将不再,苏朗想。女人发现了苏朗的目光,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力量很大,苏朗居然无法抗拒。对方推了他一把,苏朗踉跄几步,脖颈生疼。“你是陈墨古的传承?”女人一只脚踩在藤椅上,像只锐利的鹰,“不怎么样嘛。”“怎么称呼?”苏朗掸了掸衣领。“李之梅。”女人的嘴角弯了弯,“不服气?”“来日方长。”“有意思。”李之梅扭过头看光头大汉,“老铁,是不是?”

老铁咧开嘴,无声地笑。“年轻真是好啊。”李之梅捏了捏拳头,指节发出“噼啪”的声响,“试试看,我这就给你个机会。”

苏朗舔舔嘴唇。“凤凰!”李先生皱了皱眉。

李之梅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他:“今天我不想听到这个称呼!”“好嘛。”李先生点点头,“你心情不好,我知道。但这个苏老弟,毕竟是陈墨古的传承,可别轻举妄动。”“老师他……”苏朗终于忍不住,“到底是什么人?”

李之梅的表情很奇怪。她慢慢走到苏朗面前,把脸凑近,一字一顿:“他是个混蛋!”“够了!”李先生扫了她一眼。

李之梅转身,走到房间一角盘腿坐下。她突然变成了一座石雕,一言不发。老铁迈了两步,走到李之梅旁边。“不好意思,我们商量点事情。”李先生歉意地笑笑。手一挥,一堵墙壁突然出现在苏朗面前,隔绝了内外。

又是墙壁。

苏朗用力敲了敲,发出“咚咚”的响声。这是真的。四下看了看,大门被封在了墙壁另一侧,这里变成了密不透风的牢笼。

他掸掉藤椅上的脚印,坐了上去。

奇怪的人,奇怪的力量。面对纷至沓来的异象,苏朗开始学会见怪不怪。这些人和陈墨古熟识,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苏朗琢磨着。过了十多分钟,那堵墙壁突然消失。李先生面带笑意,朝苏朗招招手:“小兄弟,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墙不错。”苏朗耸耸肩。“多谢。”李先生指着另外两个人说,“刚才你也听到了,李之梅,老铁,我们都是陈墨古的老朋友。”

老朋友?刚刚在李之梅那里,苏朗分明读出了一份恨意来。

李先生指了指李之梅,苦笑:“她和陈墨古……唉,不说了,不说了。”

李之梅依旧盘坐在墙角,听到这话,脸色骤然一白。“十年前,我们和陈墨古是一个小团体。”李先生说,“当时我们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很多人想得到它。大家商定,由陈墨古带着它躲起来,十年之后,在这个城市会合。可没想到……”

李先生叹了口气。“那是什么?”苏朗问。“一块骨片。”李先生看着他,“你见过吗?”“没有。”苏朗摇摇头。“陈墨古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不一定是骨片,也可以是别的。”

他倒是给了我一刀。苏朗想着,摇摇头。“他的《理想国》呢?也没给你?”“没有。”苏朗摇头。那并不是一本普通的书,他知道得太晚了。

李先生转过脸,李之梅摇摇头:“他家里没有,应该是被警察拿走了。”“我们去趟公安局。”李先生突然决定了,“得把它拿回来,也许是个线索。”“我不想去。”苏朗说。“害怕了?”李之梅突然冷笑起来,“你知道骨片在哪里,对吧?搞清楚,那东西很危险,一旦出了问题,这个城市,几百万人,都会……”她做了个膨胀的手势,“‘砰’的一声,完蛋了!”“那是什么?核弹吗?”苏朗笑了,对方的语气让他感到不舒服。“我不喜欢听人胡说八道。”“我也是。”苏朗的笑容消失了。

谈话陷入僵局。李之梅慢慢走了过来,一种沉默的威胁,苏朗感到了压力。他挺直身子,胸中某种锐利的东西迸发出来。

很好,那就来吧。

李之梅盯着他:“陈墨古什么都没留下。除了传承者,他不会相信任何人。你的自私会酿成大祸!”

我不会相信的。

苏朗吐了口气,微笑起来:“我可以走了吗?”

李之梅的眼神锐利起来,身体前倾,仿佛一张蓄势待发的弓。苏朗仍在微笑,但片刻之后,突然纵身一跃,冲向大门!“留下!”李之梅宛若一只朱红的大鸟,越过苏朗头顶。白皙的手掌切向他的脖子,掌缘闪烁着金属的光泽。“让开!”苏朗的手臂如同一条钢鞭,狠狠地砸了一记。“铛”的一声,苏朗站立不稳,接连后退几步。

李之梅翻落在地,眉头微微一皱:“好硬的手。老铁!”

那个沉默的巨汉突然出现在苏朗面前,一伸手,接住了随即而来的拳头。苏朗觉得对方的手掌好似铁钳,怎么也挣脱不开。“滚开!”苏朗左手一拳,奋力砸向对方胸口。老铁一言不发,又攥住了这只手。两人僵持在一起,相互角力。“捏碎他的手!”李之梅吃了些亏,满怀愤懑。老铁点点头,双手用力。

苏朗听到自己的手骨在“咯咯”作响。尖锐的剧痛从骨髓中传来,汗珠沁出额头。他粗重地喘息着,身体向后被压倒,贴上墙壁。“说吧。”李之梅冷冷地看着他,“东西在什么地方?”

苏朗说不出话,肺叶如同火烧。他咬着牙,坚持不让自己叫出声。我不会认输的!他死命地坚持,继续用力、用力、用力!“够了!”李先生冷哼一声,“老铁!”

老铁松开手,向后退了几步。他盯着苏朗,似乎对自己没能捏碎对方的拳头感到奇怪。苏朗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地喘气,汗珠滴在尘土中。“苏老弟。”李先生拍拍他的肩膀,“别介意,她性子太直了。不过,我们没有恶意。”

苏朗哼了一声,慢慢活动双手。“放心吧,有我们在,警察拿你没办法。”李先生转过身,“大家休息一下,晚上行动。”

苏朗没再反对,他已经改变了想法。

老师的《理想国》,不能交给你们。

第三章 枪火

下午时分。

肖言在办公室打着哈欠。或许该翘班回家睡觉。肖言琢磨着可行性,有人敲了敲门,送进一份资料。“陈墨古的验尸报告。”助手说,“他们又有了新发现。”

他们善于做出各种扯淡的推测。肖言腹诽着,把报告摊开。这次的内容很少,却让肖言发了愣。“陈墨古脸上有整容手术的痕迹?”肖言皱了皱眉,“死者的DNA样本确认了吗?”“两年前,他做过一次肝脏手术。”助手说,“没错,就是本人。”

很奇怪。

陈墨古成名多年,在媒体的关注下,那张面孔衰老得顺理成章。但根据验尸报告所说,或许他原本该是另外一副模样。

肖言在电脑上调出陈墨古历年的照片,其中一张是三十年前,陈墨古初出茅庐的表演照。那次他演砸了,作为一个笑话上了报纸。那副仓皇的表情很可笑,但任何人都会说:没错,这就是陈墨古。

肖言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陈墨古从什么时候开始出名的?”“十年前。”助手很有把握地说,“那年的世界魔术大会上,他一鸣惊人。被他迷住的人都知道。”“也就是说,四十岁之前,他都寂寂无名。”肖言敲着桌子,觉得自己的推测逐渐接近真实。“去找叶若彤。”他说。

对于潮东市的警察系统来说,叶若彤是个贵人。两年前,这个小姑娘考入潮东大学美术系,报到当天,就在路上目击了一场银行抢劫案。劫匪蒙着丝袜,叶若彤却根据丝袜凹陷的痕迹,准确无误地画出了几个人的长相,让破案变得轻而易举。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能认为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天赋。是的,叶若彤有这种天赋,一支画笔能够通达真理。

此后,叶若彤进入警方的视野,在很多案件上,警方都得到了很大帮助。眼下又到了她出马的时候。

下午四点二十分,叶若彤到了,直接跟肖言到了停尸房。“真的是他。”叶若彤看着死去的老人,叹了口气,“刚听到你们说,我还不敢相信呢!”

肖言耸耸肩,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饼干。“能做到吗?”“我试一试。”

叶若彤坐在椅子上,把画板摊在膝头,抽出一支铅笔。她死死地盯着陈墨古的脸,足有五分钟,也许是精神过于集中,脸色都有些发白。肖言发现,她的目光似乎透过陈墨古,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画笔动了。

宛如春蚕在啃食桑叶,停尸房里只剩下“沙沙”的响动。一道道线条被勾勒出来,渐渐组成一张面孔。叶若彤仍在注视着陈墨古,目不交睫。

十分钟后,叶若彤陡然提起笔,鬓角满是汗水。她轻轻地喘息,身体都有些摇晃,绘画让她耗尽了体力。“这么累?”肖言看着她。“落笔重千钧。”叶若彤勉强笑笑,把画板翻转过来。

纸上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谢谢。”肖言接过来,端详了片刻,说,“走,我带你去休息一下。”“不了,还有事。”叶若彤呼吸渐匀,站起身,“我得走了,需要帮忙的话再联系吧。对了,我可不能保证准确度。”“你每次都这么说。”肖言笑笑。

肖言一直把叶若彤送上出租车。回到办公室,画已经被工作人员复印了很多份,技术组忙起来,调用户籍档案逐一对比。

这可是体力活。“大刘。”肖言转了一圈,对一名警察说,“你查一查陈墨古的交际圈,最近十年的。”“好。”

我得回去睡个觉。肖言想着,把《理想国》揣在兜里。

夜色已浓。

潮东市公安大楼除了值班室外,已经全部黑下来。大院里停着几辆警车,防盗器的红灯微微闪烁。

苏朗从后墙翻了过来,落脚在李先生身后。老铁随后跃下,仿佛二楼扔下的一块钢锭,稳稳地戳在地面上。

声音不小。“这里有探头。”苏朗皱了皱眉。

李先生没有理会。他们大摇大摆走进了公安大楼,没看到一个人。苏朗回头看看,李之梅没有跟上。“我们走。”李先生催促。

证物科在三楼,中间要经过值班室。三人从门前走过,门虚掩着,却没有听到一丝声音。发生了什么?

苏朗心里起了一丝凉意。“放心,我们不喜欢麻烦。”李先生笑了笑。

三层左手边是证物科的金属大门,厚实的钢板,双层防盗。老铁用力一推,钢铁发出“嘎嘎”的低响。

门没开。

老铁咧了咧嘴,深吸一口气,蓦地猛冲过去。铁门发出巨大的轰响,仿佛挨了一记数百磅的重锤!

没开。

老铁后退几步,再撞!

接连三次,铁门瘪了进去,砰地向两旁弹开。墙壁在颤动,天花板在“咯咯”作响,似乎随时会掉下来。

老铁摇摇头,看样子不太满意。

我曾和这个怪物打过一架。苏朗看了看自己的手。“在这里等着。”李先生走进去,苏朗立刻跟在后面。李先生瞟了他一眼,“你不用跟进来。”

不。苏朗的表情这样说。

李先生没再管他,开始搜寻那本《理想国》。苏朗靠在墙边,盯着李先生的动作。看着他打开写着“陈墨古”的柜子,把东西一件件取出来。

必须拿到《理想国》。苏朗舔了舔嘴唇。“找到了吗?”李之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走路无声,轻盈得仿佛一只猫。李先生刚刚掏出了最后一件东西,一只咖啡杯。“没有。”他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没有?”李之梅瞪了一眼苏朗,“怎么会没有?”

苏朗转过脸去。

李之梅有些恼怒,朝他走过去,却被李先生一把拉住:“走,去档案室。”《理想国》是本书,也许会被放在档案室。不,等等!我应该想到了什么……苏朗突然回忆起,自己被肖言带上警车的时候,对方正在看着这本书。

对!那是老师的《理想国》!

书在肖言那里!他随身携带着!苏朗的心脏怦怦直跳,他低下头,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脸色。

档案室在同一层,门轻易被打开。里面的卷宗四壁罗列,幸好还有标签。“陈墨古”是厚厚的七个档案袋,李先生把它们打开,倒在桌子上。

没有。

苏朗扫了一眼,愈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不经意间,他看到了存放警员资料的柜子。对了,这里有肖言的住址!

我要得到它。苏朗胸中燃着一团火。他故作无意,用衣襟勾住了抽屉把手。“哗啦”一声,资料跌得到处都是。“你给我小心点!”李之梅恶狠狠地瞪着他。“抱歉。”苏朗蹲下身子,七手八脚地收拾。快点儿!快出来!苏朗紧张得浑身发抖。“管它做什么?”李先生回过头。“我都忘了……”苏朗自嘲地一笑,慢慢站起身。没找到。他心中充满了失望。

李先生同样失望。他不死心,一张张地翻看资料,希望看到相关记录。突然,他翻出了一张素描图。

李先生的脸色一变!“宋怀远!”李之梅突然尖叫一声,一把扯过素描,身体颤抖得如同秋风里的树。她死死地抓住李先生的肩膀,“是他们杀了他!他们发现了!我们也逃不掉!”“宋怀远是谁?”苏朗扫了一眼,看到一张从没见过的脸。“闭嘴!”李之梅转身给了苏朗一记耳光。

苏朗面颊剧痛,脖子几乎折断。他撞倒了身后的柜子,文件漫天乱飞。苏朗从地上爬起,愤怒地冲过去。

老铁按住了他的肩膀。“我们快走!”李先生脸色有些苍白。

苏朗扳不动老铁的手,被踉跄地向后拖去。一份散开的文件被踢了出来,上面贴着照片。

那是肖言!

苏朗瞪大眼睛,任凭老铁拖货物一样拉走自己。出了屋子,老铁松开手。苏朗的身体松弛下来,靠着墙壁轻轻喘气。

我看到了。苏朗闭上眼。我看到了。“宋怀远被找到了!”李之梅依旧在尖叫,“他害我们苦苦找了十年,现在又要让我们送命!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闭嘴!”李先生抓住她的脖领子,压低了声音,“还没结束!只要找到那个骨片,一切就还没结束!”

李之梅喘息片刻,把目光盯在苏朗身上。

对方的眼神充满了疯狂,苏朗感到呼吸急促。他贴着墙壁后退,试图躲开这个疯子。“我要……”李之梅的声音被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打断。楼梯口突然冲上来三名警察,手里举着枪。“都不许动!”“老铁!”李先生大喊。

老铁朝前冲过去,仿佛坦克碾过地面。警察毫不犹豫地开了枪,轰响在走廊里回荡,火光跳跃。老铁的前襟被炸开了几个破洞,他毫不在意。“怪物!”警察红了眼,疯狂地扣动扳机,三只手枪倾泻着火力,打得老铁微微后仰。突然,一道红色的影子从老铁身后跃起来,掠过警察的头顶。

血光迸发。

李之梅的手变得尖锐如刀,轻易地割破了他们的喉咙。最后一名警察的头颅被整个切了下来,朝天空飞起。

人头落在苏朗脚边,无神的眼睛盯着他。

苏朗死死地抠着墙皮,向上挺直身子,像一个拼命要钻出水面的溺水者。他的胃在抽搐,却吐不出来。冷汗粘在身上,仿佛淋了血。

离开他们远一些!苏朗用力咬住牙齿,但仍“咯咯”作响。“凤凰!”李先生变了脸色,“不要制造麻烦!”

李之梅喘着粗气,看着手上的鲜血。她突然“咯咯”地笑起来:“这不怪我!是他们运气不好,哈哈!”

她盯着苏朗。“不!”苏朗猛然转身,冲进了档案室。“你吓坏他了。”李先生不满地说。“他会把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李之梅眯着眼睛,“他崩溃了。只会像个姑娘一样躲在角落里流泪。”

他不会再相信我们了。李先生决定放弃最初的计划。对付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也许本不该那么复杂。“去看看。”李先生走进档案室,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窗子敞开着,钢筋护栏向外折断,好像一张挣破的网。“我们上当了!”李之梅探出身子,看到苏朗在院子里狂奔,冷笑,“和那个人一样狡猾。”

苏朗狂奔。

他不顾一切地跳下三楼,丝毫没有考虑后果。这是唯一的机会。他必须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警车!

院子里多了一辆警车。死去的三名警察正在出夜勤,李之梅疏漏了这种情况。这辆车也许能开!

苏朗冲过去,拉开车门。是的,能开!车子根本没有熄火!

但怎么开?

苏朗努力回忆学车的经历。他只去过两个星期,因受不了教练的刁难半途而废。他一度认为自己没有开车的天分。

踩油门?

苏朗用力踏下,引擎发出一声轰鸣,好像一头声嘶力竭的公牛。该死!为什么不动!

反光镜里,他看到一道红色的影子在急速靠近。

快走!

苏朗的手在发颤。他碰到了一个东西。对了,挂挡。他深吸一口气,脑子里闪过教练的话:“踩离合!挂挡!轻抬离合,给油门!我的天,又熄火了!动作要连贯!你是白痴吗?”

要连贯。

苏朗抑制住颤抖,用尽全身力气完成着这些步骤。“啪!”李之梅跃上了车顶,一只手击碎了车窗,抓向苏朗的脖子。

要连贯。

苏朗踩下油门。汽车仿佛得到命令的战马,微微一个顿挫,陡然冲出!它在大院门口的石灰立柱上狠狠蹭了一下,抛落满地的碎屑。

李之梅被巨大的惯性甩了出去,手撑地面,看着那辆警车绝尘而去。“这小子运气真好。”李先生也到了。“他跑不了,我们出去抢辆车!”李之梅咬了咬牙。

警车在飞驰。

这是凌晨两点半的滨江路,车辆稀少。冷风从残破的车窗灌进来,苏朗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

挡位挂在最高,速度表指向红线。苏朗从没有一刻这样地感谢驾驶教练。下面去哪里?肖言的住处?

不。

危险并没解除。苏朗瞄着后视镜,对方随时会追上来。也许就是那辆车。

一个弯道。

苏朗手忙脚乱地转向,忘记了减速。警车的轮胎发出刺耳的声音,终于逃不过惯性的惩罚,失去了控制。

轰!

车子撞断了护栏,朝路基下翻滚。苏朗被甩了出去,不知受了多少下撞击。他头晕目眩地趴在路沟里,视野一片通红。警车四轮朝天,在不远处呻吟。

我没有死。

苏朗撑着身子,一步一挪地远离事故现场。他抹了一把脸,满手是血。都是皮外伤,骨头没什么大事。苏朗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老铁那个怪物。

很好,起码解决了一个麻烦。他爬上大道,跳到另一侧,用尽力气奔跑起来。前方是一片很大的社区,建筑物在黑夜中沉睡。

苏朗跳过围墙,一头栽倒在绿化带的草坪里。他松了口气,一点点摘下身上的碎玻璃。还好,都不深。皮肤下的肌肉仿佛变成了另外一种物质,强韧有力。

他打算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或许应该等到天明?不,苏朗马上意识到,这里距离翻车现场太近了,并不安全。

必须马上去找肖言!只要再等几个小时,整个潮东市都会被警察封锁起来。必须拿到那本《理想国》。

穿过社区,另外一侧也是公路。他运气不错,居然拦到了一辆夜班出租。司机看清苏朗的样子,心里有些打鼓。“金霞小区。”苏朗说。“不去医院吗?”“不。”苏朗摇摇头,靠在座椅上休息。

谁都不说话,司机提心吊胆地开到目的地,甚至没敢要钱。苏朗按照计价器显示金额给了他后,才发现身上的钱几乎要用光了。

出租车逃跑一般离开了。

或许可以在肖言家里拿一点儿,苏朗想。一个昼夜,他的思维方式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按照他在档案上看到的地址,苏朗摸到了地方,意外地发现,肖言家里居然亮着灯。

那是三楼。

苏朗跳上一楼的防护栏,扒着排水管向上爬。两分钟后,他抓住了三楼的栏杆,伸着脑袋往里看。

屋子里,肖言正对着一台电脑,查阅着什么。没有看到《理想国》,或许在他身上。苏朗想了想,决定直来直去。

他不会别的方式。

苏朗把两根钢管用力向外掰,“咯咯”几声,露出了一个可容通过的空隙。他把身体挤了进去。

肖言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扭头张望,突然发现,窗外是一张熟悉的脸。

哗啦!

苏朗撞破窗户,跳进房间里,一把卡住肖言的脖子,将他狠狠地抵在墙上。他压低声音:“《理想国》呢?”

肖言用力掰他的手。如同苏朗之于老铁,无济于事。他用膝盖猛地一磕,却仿佛碰到了一块铁板。“好吧。好吧。”他喘着气举起手。

苏朗微微松劲。肖言马上又是一脚。苏朗纹丝不动,盯着他。“好吧……这次是真的。”肖言苦笑。

苏朗没有放开他:“我要那本《理想国》。”“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肖言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昨天上午,你还不是这种人。”“我不想听废话。”“你这是袭警。”

我干过更糟糕的事。苏朗想着,伸手在肖言口袋里掏了一番,找到一个钱包。很好,我正好需要它。“你还抢劫?”肖言摇摇头。“《理想国》。”苏朗说。

它在警察局。肖言想这么说。苏朗略带嘲讽的目光让他改变了主意。这家伙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要那本书干什么?”肖言问。

苏朗皱了皱眉,手开始用力,肖言脸色苍白,呼吸困难。突然,苏朗的后脑一阵疼痛。似乎什么东西折断了,半截砸在墙上反弹回来。

半根小臂粗的擀面杖。

苏朗慢慢转过头:一名年轻人手持另外半截擀面杖,呆呆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怪物。

我的天!

苏朗盯着对方,目瞪口呆。“松开手!”年轻人同样惊讶。他愣了片刻,用力把锋利的断茬刺向苏朗的腹部。

苏朗松开手。

年轻人又戳了一下。肖言弯下腰,大声地咳嗽。他摆摆手:“咳咳,好了小张,好了,我没事了。”

是的,小张。

那个应该被苏朗杀死在讯问室的小张,正活蹦乱跳地站在自己面前,还用木棍戳他的肚子!

活见鬼!苏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骨髓里钻出来,头皮发紧。他不断后退:“你……你没死?”

小张扔掉毫无作用的木棍,抄起一个天青釉瓷瓶。肖言连忙抓住他的手:“等等,这东西很贵!”“你没死。”苏朗突然轻松了下来,脸上甚至露出了笑容。对方还活着,谢天谢地。自己当时太慌张了,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你在说什么?”小张盯着他。这是一个比岩石还硬的怪物,他得保护队长。

小张没死,我没有杀人。无时无刻不压在身上的重量突然消失了,苏朗觉得自己轻松得简直要飘起来。我不再需要这样了。“我会面临什么指控?”他问肖言。“拒捕逃逸、袭警,还有抢劫。”肖言耸耸肩,“好吧,刚才的事情不用管它。我们只说逃逸的事儿。”

没有故意伤害。

苏朗看了看小张。对方看上去神采奕奕,这才三十多个小时。难道他也是选民?实在不像。

苏朗突然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阴谋。“前天下午,我给了你一刀。”他对小张说。“不可能!”小张一愣。“你说去厕所时睡着了。”肖言突然打断他,又转头问苏朗,“你说你给了他一刀。”

两个人都点点头。“第三个人。”肖言低声说。

有人化装成小张的模样!苏朗顿时明白了。等等,那不是化装,没有一种化装术能做到这种程度!

选民!

一个词呼之欲出。苏朗闭上了嘴。他已经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是李先生那帮人干的!他们让自己以为自己杀了人,又在小旅馆那里打电话报警,逼得自己走投无路。都是为了那个东西,那块他从未见过的骨片!

苏朗慢慢吐了口气:“时间不多,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第四章 选民

肖言家里到处是书,没什么下脚的地方。他们围在茶几旁边,把书本当成坐垫。苏朗屁股下是两本《理论物理》,厚度堪比辞海。“过一会儿你们可能会接到电话。”苏朗说,“公安大楼里,死了三个警察。”“你干的?”小张唰地站起来。这家伙做得到!“你听我说。”苏朗摇摇头,示意他安静,“对方有三个人,力量很可怕,普通枪械恐怕不太管用。你们有没有‘沙漠之鹰’?”“为了《理想国》?”肖言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在压抑自己的愤怒。“对,但那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他们要干什么?”“我不清楚。”苏朗在关键问题上说了谎,“但不管怎么样,必须要控制住他们,否则还会有更多的死伤。”

他要利用警察来牵制对方。但苏朗不认为自己有错。他也是为了这个城市,为了平民的生命。“那本《理想国》到底是什么?陈墨古的死如果和这有关,为什么没有被人拿走?”肖言继续问。“我不知道。”苏朗摇摇头,他盯着肖言,“我要看看那本书。”“我有一个条件。”肖言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能拿走。这是重要的证物。”

苏朗点点头。

肖言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本书。

苏朗突然觉得很生气。他瞪了对方两眼,把书接过来。没错,就是这本书。他摸索着书籍的封面,希望感受到一丝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

就如他平常看到的,这是本普通的旧版书。若不是扉页上有老师的亲笔签名,苏朗甚至会以为这是肖言的偷梁换柱。

他感受不到力量——在李先生那里,那种温润如玉的力量。苏朗把书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上面有老师亲笔写下的一行字:一切始于11。

苏朗盯着它,这个短句意味深长。“这句话太简洁了。”肖言摇摇头说,“小张干了一天一夜,还是没得到什么像样的结论。另外,我也找了同样的版本进行对比——连分割线的印刷错误都一样。”

11……这会是骨片的藏匿地点吗?苏朗琢磨。

突然,肖言和小张的电话同时响了起来。两个人神色严峻,他们明白,苏朗的话已经得到了验证。

通话很简短。肖言合上手机,轻轻吐了口气。“我们走!”他看了看苏朗,“你最好和我一起回去,这是必要的程序。如果你还想像普通人那样生活的话。”“我会的。”苏朗把书还给肖言。他不再是逃犯,那就必须遵循规则,对权力机构表示适当的尊重。《理想国》对他没用,犯不着挑战规则。“你们必须准备更好的枪。比如‘沙漠之鹰’。”出门的时候,苏朗对肖言说。“宅男。”肖言撇了撇嘴。

公安大楼凌晨的凶案,震惊了整个警察系统。三名警察被人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这是对体系的挑战。

必须抓到他们!

凶手十分危险,拥有可怕的能力。法医查验了尸体,伤口平滑,仿佛是被一种极其锋利的武器砍断的。但据苏朗所说,对方只是徒手劈砍。

警察们都明白,他们面对的是一种从未遇到过的神秘力量。常规的方案、武器、人员难堪大用,必须更加谨慎。

根据苏朗的描述,三名凶手的头像被画了出来,向每个角落派发。临时指挥部拟定了抓捕计划。武警部队接到了调令。

命令一条条发出。网在收紧。潮东市酝酿着雷霆。

苏朗一直待在公安局,履行着必要的程序。上午十点钟,肖言过来找他,表情古怪。“我可以走了?”苏朗问。“本来不行,但有人着急让你出去。”肖言拿出一叠资料,“你被保释了。”“谁?”“市长。”“我不认识他。”苏朗吃了一惊。“没关系。从现在开始,我们一起来慢慢认识。这可是个大人物。”肖言笑得像只老狐狸。

苏朗看着他,嗅到一种阴谋的味道。“我对外宣布,你被批捕了。”肖言说。“你利用我!”苏朗瞪着他。“顺便而已。”肖言耸耸肩,补充一句,“和你一样。”

这家伙看穿了他的心思。苏朗无话可说。他把相关材料填好,由肖言带着离开了公安大楼。“外面有车接你。”肖言塞给他一部手机,低声说,“随时保持联系。”“没问题。”苏朗笑了笑。

大院外面停着一辆奥迪A6,一个中年男人站在边上等待。他走过来:“你是苏朗同学吧?”

苏朗点头。“走,先上车。”对方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官场上的淡然。

苏朗坐在后座上,看着两侧的建筑不断远离。拐过一个弯,再也看不到公安大楼的踪迹了。他按下车窗,掏出手机伸到了外面。

松手。

中年男子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问。

苏朗靠着后座闭上了眼。

轿车驶过三个街区,进入一座休闲中心。这里有羽毛球场、游泳馆,苏朗来过。但那是外围,真正的核心是一组谁也不知道用途的灰色建筑群,上面挂着私人会所的牌子。

中年人带着苏朗走进去。穿着黑西服的保安人员扫了一眼,心照不宣。他们在2012号房间前面停住。“有人在里面等你。”中年人说完,转身离开。走廊里只剩下苏朗一个人。他打算敲门,却又收回了手。

为什么我要进去?苏朗不喜欢被人安排的感觉,就算是市长也不行。他丢掉了肖言给的手机,现在依旧打算这么干。“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当苏朗转身离开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朗回过身,发现一个女孩儿从门里探出脑袋,脸上带着笑容。“是你?”苏朗记得她,在那辆该死的中巴车上,他砸碎了对方的画板。“进来吧。”女孩儿招招手。

苏朗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房间非常宽阔,是一间半休闲性质的会客室。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落脚无声。两个米黄色的布艺沙发靠着墙壁,上方挂着凡·高的《向日葵》,仿制得很精到。

没有市长。“认识一下,我叫叶若彤。”女孩儿很正式地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神态很像个模仿大人的孩子,却不显得装腔作势。“苏朗。”苏朗点点头。

叶若彤坐在沙发上,歪着头看他,脸上带着善意的微笑。她问:“刚才为什么要走?”“我想自己解决这件事。”“那恐怕要用一百年。”叶若彤笑起来。

苏朗眯了眯眼睛,又觉得没必要和一个女孩子较真。叶若彤看出他的不服气,解释说:“达·芬奇活了六十七岁,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年才搞清楚。”

搞清楚什么?苏朗忍住没问。他看着对方:“说正事吧。”“我已经在说了。”叶若彤神色严肃了起来,她慢慢举起手,掌心托着一本开本不大的旧版书。《理想国》。“你也是选民?”苏朗绷直了身子,惊讶地看着对方。“你见过他们了。”叶若彤点点头。

她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对方给苏朗一种很安全的感觉,虽然这有些没道理。他耸耸肩:“选民看来很多。”“千万分之一。饮食,环境,人种,基因,都不起决定作用。”叶若彤做了个鬼脸,“上帝在掷骰子,是吧?”“全世界只有六百人是。”苏朗叹了口气,“这座城市真倒霉。”

叶若彤摆出一副深有同感的表情。“你也是为了那块骨片,对吧?”苏朗问。“什么骨片?”叶若彤一愣。

他犯了个错误。苏朗懊悔不已。并不是所有选民都知道骨片,他早该想到。苏朗沉默着,谈话变得没法继续。“我理解你的顾虑。”叶若彤想了想,说,“看来我必须重新做一下自我介绍。”她把《理想国》交给苏朗,扉页上有一小块类似证件的东西。

选民行会,中国区,丙十四号,叶若彤。旁边是照片,上面的女孩儿在对着他笑,还眨了眨眼睛。

苏朗抬起头,叶若彤刚刚把这个表情收敛。“我不知道还有这种技术。”苏朗没找到摄像头。“将会出现在三十年后。我们的定位专家已经找到了它,但还不具备投影条件。”

苏朗没听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对方表示这并不是科技的力量。他打量着叶若彤,看着她的表情和照片上同步变化。“选民行会是什么?”“所有选民共同的组织。1510年由达·芬奇创建,1946年,中国‘希望路标’与之合并,成为分会。但大抵上,还是各行其是。”叶若彤指了指,“这本《理想国》,是所有选民的通行证件,也是储存弦力的工具。”“所有选民都有《理想国》?”苏朗有些讶异,“它到底是什么东西?”“没人能说清楚。最流行的说法是,它来自两千年前的柏拉图学园,是解释和研究‘真理世界’的工具。书的形态并不固定,这是它在中国的通用外形。”叶若彤皱了皱眉,“这类知识太繁杂了,今后你可以专门学习。还有别的吗?”

我不知道该问什么。苏朗清楚,自己现在毫无概念,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解决的。“我的老师……”苏朗想要提问,却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是谁干的?”“我不知道。”叶若彤承认,说,“不过我推测,也许是那三个人下的手。”

不是,应该不是。苏朗摇摇头。“那我有个问题。”叶若彤看着他,表情很认真,“骨片是什么?”

要不要告诉她?苏朗想了片刻,抬起头:“你先解答我另一个问题?”“请说。”“一切始于11……”苏朗盯着她,“是什么意思?”

肖言在办公室打着哈欠。他在盯着陈墨古这些年的行程表。杂乱无章,让人头晕。饼干被他无意识地捏成碎渣,满桌都是。

小张走进来,举着一台接收器:“队长,你的手机现在还停留在同样的地方,我们要不要做点儿什么?”“车去了哪里?”“政府的专车,我们不方便跟踪。”小张摊开手。“去把它捡回来,好几百块呢。”

小张一脸无奈。他们陷入了无事可做的境地。三个危险分子直到现在也没露面。城市太大了,他们就像几颗落入湖泊的雨滴。至于陈墨古这边,也陷入了僵局。“陈墨古也许就是那三个家伙杀的?”小张说。“不可能。”肖言摇头。“那个画像还没对比出来。”小张嘟囔,“也许是外省市的,咱们在白费力气。”

这极有可能。潮东市警方已经在申请协调。不过,就算有自动比照系统,也不可能把全国的户籍排查一遍。“孙市长这几年的会见记录,什么时候给我?”肖言慢慢地拖动鼠标,问。“那东西……”小张苦笑,“恐怕要去调市政秘书处的档案。咱们查得了吗?再说,人家真要有什么私密行动,也不可能有记录啊。”“有道理。”肖言点点头,“再加一份他的行程表,最近几年的,拖个单子出来。”

小张瞪大了眼睛,表情壮烈。

肖言叹了口气,挥挥手:“算啦,你别管这件事了。”看着小张走了出去,肖言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会客厅一片寂静。一台老旧的欧式座钟慢慢地摆动,像一尾悠闲的鱼。几分钟前,苏朗问出了亟待解决的疑惑:一切始于11。

他盯着对方。

叶若彤皱了皱眉,露出疑惑的神情:“你的老师连这个也没教过你?这是《选民标准教材》上的第一句话。11是指构成宇宙的11根超弦。”“理论物理吗?”苏朗突然想起肖言家里的书。“没错。超弦理论是解释宇宙构成的新模型,这个假设在最近几年比较流行。”叶若彤补充了一句,“二十年后,它将被证明是正确的。”“你已经提了两次未来……”苏朗等着她解释。选民是未来人?“这是我的工作。”叶若彤笑了笑,“定位派,是扎根于过去和未来的专家,你也可以叫我预言者。”

苏朗想到了李先生提到的名词:“还有能量派、干涉派?”

叶若彤点点头:“定位,投影,能量,干涉。这四大派是选民的力量体系。‘真理世界’给予我们养分,我们在影子世界行走。”“你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们都是。”叶若彤说,“柏拉图的《理想国》里面有一段话,大意是‘我们都是囚徒,束缚在山洞的石壁前。有人在身后表演皮影戏,我们看着影子,就以为那是真实了……’我们的世界就是投影。而‘真理世界’则包含着一切。过去、现在,以及无尽的未来。”“我读过。但我认为那只是个比喻。”苏朗有些怀疑。“它存在。”叶若彤不容置疑地说,“根据柏拉图的说法,那不是一个实体世界,它是一切‘真理’的集合,隐藏于哲学之外。选民的目标,就是找到它。”“我有点明白了。”苏朗叹了口气。“真理世界”就像一本字典,把所有的文字穷举组合,将会囊括一切文章——出现的,未出现的。问题是,怎样在浩如烟海的文字迷宫中,找到你的目标。

选民就在干这种事儿。“一切始于11”,不过是解释这个宇宙最基本的构成罢了。他得到了答案,但这不是他想要的。苏朗十分失望。“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叶若彤说。“我明白。”苏朗意兴阑珊。他把那三个人的事情讲给了对方。叶若彤听得很认真,不时提出一些问题。关于骨片,她的看法和苏朗完全不同。“我认为他们说的是真的。”叶若彤神色严肃起来。她的弦在振动,她终于找到了那个预言的指向。她看不到未来,未来已经闭合。“我只知道这么多。”苏朗回答。“必须向上面报告。”叶若彤咬了咬嘴唇,“我的能力还不足,处理不了这件事……我可以当你的介绍人,加入选民行会。”“我现在过得挺好。”苏朗站起身,打算告辞。“你很孤独。”叶若彤的话让他停住脚步,“每个选民都这样,但你的孤独显得悲伤。五岁前发生了什么?”“闭嘴!”苏朗恶狠狠地转过身。他随即被自己吓住了。我这是怎么了?五岁前怎么了?他努力回忆。

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我都不记得了!

叶若彤感到自己的弦在绷紧,振动无力。她看不清楚,她的能力还不够。她终止回溯,跳离了苏朗的过去。世界重新清晰起来。

叶若彤靠在沙发上,脸色苍白。“抱歉。”苏朗以为自己把她吓坏了,犹豫了一下,“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你都知道些什么?”“我还没来得及调查你。”叶若彤勉强笑笑,喘了口气,“但我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影子……可以和我谈谈你的过去吗?”“我在福利院长大。”苏朗低声说,“五岁前发生了什么,没人和我说。我的记忆好像一张白纸。”他望着叶若彤。

他未必愿意回想起来。叶若彤只看到一些影子,带着不祥的红色。许多选民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去。“我会尽力帮助你,但现在……”叶若彤的手机突然响了。她走到窗前,按下接通键。里面传来肖言的声音。“听说你和市长关系不错。”“你想说什么?”“你从警察系统得到了不少内部消息,当然,那算是报酬。”肖言的声音有些含糊,大概在吃饼干,“我想知道他和陈墨古的事,你可以提出要求。”“肖警官。”叶若彤皱着眉,“这件事我无能为力。我可以保证,他和案件无关。”“但你太年轻了。”肖言叹了口气,“苏朗也是。告诉他,小心一些,对方的目标应该是他,和警方合作并不糟糕。”

叶若彤呆了片刻,苦笑:“我会转告的。”“一切小心。”对方挂了电话。

叶若彤伫立了片刻,这个电话让她陷入苦恼。她处理不了这么多事,上面必须派人来——最好亲自来。肖言太聪明了,他会坏了大事。“那个警察很麻烦。”苏朗说。

叶若彤表示同意,她说:“你需要接受一些培训,起码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弦。走,我们换个地方,这里并不安全……”

突然,她毫无征兆地向后退了一步。

哗啦!

巨大的落地玻璃崩碎,一个红影穿过晶瀑般的颗粒,手掌如同锋利的刀,狠狠划过叶若彤刚刚站立的位置。

一击落空。“定位派?”李之梅站在屋内,冷冷盯着叶若彤。“能量派的战斗,我不参与。”叶若彤举着手,退到房间角落。苏朗冲了上去,一拳砸向李之梅的头!

李之梅冷哼一声,间不容发地躲闪,手掌狠狠砍在苏朗的胸膛上。苏朗退了一步,胸口火辣辣地痛。血从豁开的衣襟上渗出来,并不多。“你们滚回去,不然我杀了他!”李之梅对着叶若彤叫嚷。“短时间内,你做不到。”叶若彤一只手攥着《理想国》,迸发出明亮的光,她大声说,“找到你的弦,不要只凭本能!”

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苏朗陷入苦斗。李之梅在他身上留下一个个伤口,无法致命,却很疼。真该死,他们还有两个人呢!或许不该扔了那部手机。

叶若彤已经在拨电话:“金莎私人会所,石塔路的那个,他们出现了!”其间,李之梅几次想要抓住她,苏朗拦不住。但叶若彤只是随意走动,李之梅的攻击全都巧合般地落空。《理想国》的光芒在逐渐暗淡。“我们走!”叶若彤推开门向外跑,苏朗紧跟着她。李之梅无法制服苏朗,只能有限伤害。她有点后悔,应该叫上老铁——这小子比乌龟壳还硬!

李之梅决定先对付那个女孩儿。

她跳起来,如同网球在墙壁上折弹,落在了他们前面。叶若彤却提前一秒钟跳下楼梯,让李之梅扑了个空。

定位派真讨厌。她朝着女孩儿大喊:“你坚持不了多久!”

叶若彤有些累了。早先回溯苏朗的历史造成了很大负担,她不得不使用《理想国》里储存的弦能。如果不能很快摆脱,他们将陷入绝境。唯一的优势是,她已经给肖言打过电话,对方的同伴却不在附近。“听我说!”叶若彤拉住苏朗的手,向会所一层的大厅跑去。苏朗察觉,对方细嫩的手指在以一种奇异的节奏敲打,仿佛是在接收电报。“向右边跑七步,跳到窗子上,然后回头打一拳!向上三十五度!”叶若彤低声说,然后把他用力推了出去。

他们想分头逃跑!李之梅犹豫了一下,丢开叶若彤去追苏朗。她跳下楼梯,火焰一般卷过大厅。保安看呆了,他下意识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这里是私人场所!女士。”

那团火焰把他卷上了半空。

跑七步!苏朗谨记这句话。他奋力跨步,好像三级跳的选手,每一步都在腾空。第四步,他把大理石廊柱甩在身后;第五步,他卷起呼啸的风,一人高的青花瓷瓶在他身后粉碎;第六步,他跃过潺潺的中央喷泉,水光冲天!

第七步!

够不到窗子,最近的一个在七米之外。苏朗跳不了那么远。他想再靠近一点儿,但叶若彤说过——七步!

不能犹豫!巨大的冲力挟裹着,苏朗的身体好像一颗从天而降的炮弹!他用力踏下去,把身子高高地抛向天空!“咔”!

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面碎裂了,它发出清脆的声音,蛛网状的裂痕向四面八方迅速辐射。

窗子!苏朗奋力伸出手。

够不到!距离窗口半米的地方,身体无可奈何地下落。身后传来一阵风声。苏朗回过头,发现一个巨大的黑影猛扑而来!

什么东西?苏朗没有看清,就被狠狠撞了一下。借着这股力量,他又向前横移了半米,一只手碰上了窗台。他拼命抓下去,手指死死抠入坚硬的墙体,身体在半空中摇晃。

回头打一拳!

苏朗体内有什么东西振动了一下,仿佛一根延绵的鞭子,以奔跑作为起始,以出拳为终结,所有的力量贯穿一线。收紧,再猛然弹出!

拳头破开空气,刺耳的呼啸!

李之梅正从斜上方扑击,一脸的不可置信。这家伙怎么发现的?李之梅故意用保安把苏朗送上了窗户。按照她的设想,对方会以为自己因祸得福,一门心思要跳出去。

她会给他居高临下的一击,在脖子上。这足以让他晕过去,连老铁也抵挡不了。

苏朗却给了她一拳。

挡不住!这家伙触动了超弦!真是好运气。李之梅咬了咬牙,两只眼睛突然睁大了。弦力喷薄而出。

李之梅发出了尖厉的叫声。她的身体扭动着,化作无数虚幻的影像。苏朗的拳头打碎了其中一个,漫天莹白的光。一缕长发飘落下来,寸寸粉碎。“我要宰了你!”李之梅尖叫着,苍白的手掌陡然拉长,指缝粘在一起,形成锐利的金色刀锋。两人交错而过,苏朗看着一团金光刺向心脏,瞳孔骤然缩紧。

挡不住!苏朗明显感到了不同。他跟不上对方的速度,一切动作都显得笨拙不堪。他能感到那团光芒中蕴藏着的可怕力量,足以粉碎钢铁!

我挡不住!他对身体的硬度失去了信心,感到自己正在滑向死亡的深渊。他孤单无比,仿佛坠入冰冷的海水,骨髓都在打战。

一切慢了下来。

苏朗茫然四顾。他看到保安的黑色西装缓缓掀动,看到碎裂的青瓷流光溢彩,看到晶莹的水珠如缀散珠帘,看到叶若彤正贴着地面抛出一样东西,如同丢出保龄球。

没人能帮我。不能束手待毙!苏朗嘶吼着,如同受伤的猛兽。他的胸膛着了火,有种力量在翻滚,炸响一声惊雷。

振动!

苏朗突然感觉不到自己。一切消失了,一切还存在。他成了一根弦,他什么都不是。他在无尽的孤寂中苏醒,对着漫漫长夜猛然一振!

是闪电!是雷鸣!是新生!

都回来了。

苏朗重新找到了自己。找到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跃动,发出欢欣鼓舞的声音;他的血液在歌唱,如长江大河;他的骨骼在生长,茁壮犹如森林。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他叫喊:新生!新生!新生!

苏朗深深吸了口气,感受着浑身充盈的力量。他从没有这样明晰的感觉,一切都尽在掌握。

他扭了扭身子,躲开了。

李之梅的手掌刺入肩头,从肩胛上方穿出,留下一道凄惨的伤口。鲜血喷涌出来,化作朱红色的雨滴。苏朗捂着肩膀向地面坠落,隔着血雨与对手凝视。李之梅神情错愕。她没有站稳,踩到了一个东西。

一根电击棒。

什么时候出现的?李之梅不知道。她自己踩动了开关,另一只脚又踏在蓝色的电弧上。上百万伏的高压贯穿了身体,李之梅努力转过头,看到叶若彤正在大厅另一头喘息。《理想国》耗尽了最后一丝光辉。

李之梅倒了下去。“快走!”叶若彤大喊,“那东西困不住她。快走!”

苏朗很想扑上去,卡住李之梅的脖子。但他的肩膀在剧痛,手臂用不上力。不过几秒钟,李之梅已经恢复了神志,她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站起身,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绳索在上空拉扯。

叶若彤拉着苏朗,向门外狂奔。“我们怎么办?”苏朗每动一步身体都在剧痛,他拼命咬着牙。“不知道。预言结束了。”

他们逃离会所,一头扎进另外一栋建筑,几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惊愕地望过来。有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拦住他们:“不要惹麻烦!”“你说得对。”苏朗轻轻一推,男人好像照片一样贴到墙上。

嗯,手臂灵活。伤口好了一些,一层筋膜样的物质覆盖住白森森的骨头,血不再流淌。

女人们显得很镇定。她们纷纷向后退,靠在墙上,让出中间的走廊。两个人一阵风般跑过去,男人捂住后脑,盯着他们的背影。“妈的!”他拿出对讲机,突然发现一个红色的影子飞快地冲入大门。装饰用的花篮被踢到了一旁,满眼缤纷。“站住!”男人把怒火发泄在李之梅身上,他伸出手,想抓住对方的脖子。李之梅毫不减速地冲了过去,在她身后,男人的身体突然四分五裂。尸块和鲜血爆裂开去,女人们吓得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

苏朗和叶若彤跑上二楼。到处都是门,叶若彤的脸上露出了慌乱的神情。她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开始气喘吁吁。“你在乱跑。”苏朗发觉了,他警告,“不要白白消耗体力。”“我不知道……”叶若彤喘息着,“我需要时间。我的弦力还没恢复。”

她太依赖弦力了。苏朗发现了她的弱点。他拉住叶若彤的手,继续跑向三楼。这里有个天台,能看到下面的停车场。苏朗翻过护栏,毫不犹豫地跳向地面:“跟着我!”

叶若彤犹豫了一下,闭着眼跳下去。苏朗听到身后一声痛呼,只见叶若彤捂着脚蹲在地上。“我动不了!”她表情痛苦,头上满是冷汗,“脚可能断了!”“走!”苏朗一把抄起叶若彤,横抱在胸前。少女的身体很柔软,像一只温热的猫。苏朗看到她脖颈上的细微绒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苏朗冲出停车场,前面是一条公路,车辆川流不息。过去一点儿是一排外贸服装店,或许是在甩货,许多青年男女进进出出。“你瞧!”一个女孩儿指着苏朗,对自己的男友说,“真浪漫,我也要这样回家!”男孩儿微笑地揽住她的腰,低声说着什么,逗得女孩儿“咯咯”直笑。

苏朗停住了脚。他舔了舔嘴唇,小心地把叶若彤放下,独自往回走。“别去!”叶若彤一把拉住他。“那女人是个疯子。”苏朗认真地说,“她会继续杀人,直到捉住我们。”“听我说。”叶若彤的声音很低,“我们一起回去……我的弦力恢复了一些,我有预感。抱着我!”

苏朗犹豫了一下,重新抱起叶若彤。他们返回停车场,正看到李之梅从天台上一跃而下。三个人静静对峙,阳光照在车辆的顶部,反射出刺目的眩光。“什么办法?”苏朗低声问。“站在这里别动!”叶若彤的气息带着一股酸甜的糖果味道,“未来已经测定,未来正在发生。”

李之梅动了。沿着车辆通道,她的身影好像一道光。苏朗盯着她,双臂紧紧搂着叶若彤。

砰!

枪声。

李之梅身子一歪,继续朝前奔跑。

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响起,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子弹倾泻下来,梳理着每一寸空间。李之梅星跃丸跳,踏着各种车辆前冲,拖出一条毫无规律的轨迹。汽车警报器此起彼伏地鸣叫起来,旋即被震耳欲聋的枪声掩盖。

就在眼前!

李之梅高高跃起,把自己化作一根愤怒的长矛,刺向了苏朗!她的瞳孔映出对方的面容,凝重如铁。

一道闪光!

李之梅的身躯陡然一震,仿佛一只折断翅膀的大鸟。反器材狙击枪撕裂了她的腹部,鲜血喷薄而出,化作一道彩虹。

砰!沉闷的枪声姗姗来迟。

我受伤了。李之梅不可置信地低下头。黏稠的血液仿佛涂在身上的泥浆,让人看不到那个恐怖的伤口。

我又受伤了。真可笑,居然是普通人的子弹。比十年前还重,我要死了。李之梅突然笑了起来,她的眼前,浮现出那副该死的面孔。

当初就该死在他的面前。

可惜他也死了。

李之梅向下坠去,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比羽毛还轻。一副坚硬如铜的手臂接住了她。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我们走!”

第五章 司徒凡

潮东市,兴隆大厦。

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顶盖高高耸起,像雄鹰的巨头一样伟岸、苍劲。由孙市长亲笔题写的“兴隆大厦”四个大字,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彩。

这是潮东市最繁华的综合性商厦,地上五层,地下三层。除了正常的商铺,还有拳击、攀岩、溜冰等时髦的新鲜玩意儿。拳击馆在最底层,一个按小时出租的训练室里,正不断传出“砰砰”的声音。

在两根弹力套索的拉伸下,褐色的革球急速摆动,发出口哨般的呼啸。苏朗侧身避开,很小心地用拳头轻轻一碰。

砰!

皮革化作翩翩飞散的蝴蝶。“你是笨蛋吗?”叶若彤背着手,好像一位严格的监督,大声叫嚷,“控制!控制!挥霍弦力是一种可耻的行为!”

砰!

又一颗练习球在苏朗面前爆炸。他转过身,耸耸肩说:“我没有振动弦。”“你的弦力在流散。”叶若彤说,“一名训练有素的选民,能够把它收束在必要的范围内。去扫地!”

苏朗拿起扫把,把地面上的碎屑扫成一堆。垃圾桶里,已经躺满了这种东西。训练球很贵。他摇摇头。“你现在只有一根弦。”叶若彤板着脸说,“如果这都控制不了,那两根弦呢,三根呢,十一根呢?”“‘一切始于11’。”苏朗感到好笑,“你不是说,拥有十一根弦就能抵达‘真理世界’,成为新世界的神吗?我可没这个奢望。”“喂!你也太没志气了吧?”叶若彤嚷起来,“别停下,继续!继续!”

苏朗取出备用球,一一安放完毕,一共五颗。叶若彤奋力转动摇杆,套索收紧得“咯咯”直响。这个举动她重复了五遍,然后抬起头:“这次我要一起放。别被打中了,我打赌,它们能砸晕一头牛!”

定位派都喜欢打赌。苏朗看着微微颤动的绞索,点了点头。

嗡!

革球化作五道虚影,从四面八方朝苏朗砸过去。时速超过了几十公里,不,或许是一百公里。苏朗眯了眯眼。

一颗又一颗的球从他身边掠过。在套索的拉扯下,革球往复振动,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苏朗游刃有余地穿梭着,好像一只起舞的蝴蝶。

很快。叶若彤评估着。这家伙的反应速度远超世界上最高明的格斗家。她由衷赞叹:“你的弦很奇怪。强化了你的速度、力量、肌肉……那个叫李之梅的女人,现在只能在速度和技巧上胜过你。”“你说她死了吗?”苏朗停下来,任凭皮球砸在身上,发出“砰砰”的声音。纹丝不动。“那支枪很可怕。但选民的力量超乎想象。”叶若彤想了想,“她或许还活着,但不会再制造麻烦了。喂!谁让你停下来的?”“救走她的两个人也很厉害。”“我已经向上级申请了支援。”叶若彤很有信心地说,“人一到,一切都会解决。”“他很强?”“没有他对付不了的麻烦。他是个天才。”叶若彤脸上露出笑容,“我敢打赌,你会喜欢他的,你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很好,我已经开始讨厌他了。苏朗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他决定摆脱这种情绪。

砰砰砰!

五颗球同时在他周围爆裂,碎屑纷落如雪。苏朗掸了掸衣服:“今天到此为止。”“这事儿我说了算。”叶若彤很不满,“你的情绪不对……算了,这样也好。你可以慢慢消化今天的成果。”“去哪里?”“兴顺宾馆。”叶若彤说,“我订了房间,咱们在6013。”“咱们?”苏朗有些吃惊,“你要和我住一起?”“别胡思乱想!”叶若彤有些脸红,努力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我必须时刻保持和你接触。别忘了骨片的事!”“接触。”苏朗点点头,“预言的先决条件。你的范围是方圆十米。”他已经搞懂了一些常识。“我从没放弃努力!”叶若彤哼了一声。她认为这是嘲笑。

我也是。苏朗对自己说。

肖言手边的饼干换了一种牌子,嚼得津津有味。三人团伙受到重创,这让警察们欢欣鼓舞。那女人活不了,反器材狙击枪足以击碎一辆装甲车。

另外,陈墨古的案件有了新突破。

突破点是市长。叶若彤拒绝帮忙,但她的态度表明了一切。孙市长和陈墨古有关系,毫无疑问。

一项工作正在秘密进行。肖言成立了一个专案组,对市长进行全面监控。这位热衷于拆迁的市长名声不太好,市民认为他在这项工作中获得了大量好处。

这种猜测理所当然。

孙市长不是本地人,他在外省任职的时候,没有展现出这方面的倾向。根据肖言的一些资料,本市的几家建筑公司和孙市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肖言给外省市的朋友打了个电话,拜托对方调查一些东西。朋友说会很快。肖言正在盯着传真机。

传真机寂静无声。“队长。”小张从外面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忧虑,“局长让您去一趟。”

不是好事。

肖言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站起身来,指了指传真机说:“帮我看着。”

他来到局长办公室,敲了两下,推门而入。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正在接电话,他示意肖言等一会儿。过了五分钟,他放下电话,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上面的命令,这个案子可以结束了。”

肖言面无表情。“有关市长的专案组我已经撤下去了。我知道你在干什么!混蛋!三级警督的肩章你打算戴一辈子吗?”

肖言把最后一块饼干放进嘴里,“咯吱吱”地嚼。“懂了吗?”局长盯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低吼,“把那些狗屁想法都从脑子里赶走!你在毁掉自己,也要毁掉我!”

肖言耸耸肩:“要怎么样?”“那个女人杀了陈墨古。案子已经结了。”局长低声说,“她因为拒捕被打死,我们还在抓捕另外两名从犯。”“干得漂亮。”肖言点点头,朝门外走去。

经过技术科,他看到自动比对系统已经关机,警员全部撤离,工作半途而废。真是雷厉风行。肖言感到可笑。

他把饼干盒捏扁,从窗户丢进去。“队长。”小张还在办公室守候,看到肖言进来,递上一张照片,“你要的东西。”

肖言盯着照片足足有十分钟,他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微笑了一下,把照片揣进兜里。“别管那些王八蛋!我们私下干!”小张的脸因兴奋而涨红。“你只是二级警员吧?”肖言看看他,“喜欢这个肩章?”“没错。”小张摸了摸肩膀,“不打算换。”

苏朗睡了一觉。

从梦中醒来时,身上都是冷汗。

他用冷水洗了脸,镜中的自己形容憔悴,眼底藏着深切的悲哀。我究竟梦到了什么?不知道。

苏朗永远记不住自己的梦。唯一的印象是一片红色,以及两个发光的身影。他接近他们,躲避他们,然后醒来。

这种情况越发频繁。之前是在六七岁。后来是十几岁,苏朗很高兴地发现,自己已经摆脱了它。如今,它回来了。“五岁前发生了什么?”

苏朗无法回答。叶若彤能够回溯时间,但她依然无法看到自己的过去。她说过要帮自己,苏朗不知该不该相信。

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告诫他,让他停止继续追寻。

我做不到。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该是一个孤儿,降生在福利院,由一些好心人施舍抚养费。

他要知道一切。

天还没亮,苏朗毫无困意,他开始呼唤自己的弦。它潜藏于灵魂深处,随叫随到。苏朗感到,这根超弦生机勃勃,像新生的心脏一样充满活力。每一次振动,就有能量剥离出来,透过骨骼和肌肤,在空气中发散。

他甚至能够看到,自己的身体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或许这是错觉,苏朗却觉得清晰无比。

要控制。

按照叶若彤的教导,苏朗开始尝试和弦沟通,把它当作身体的一部分。这很难,就好像一个正常人突然长出了三头六臂,总会把它们忘掉。

呼吸,要注意呼吸。苏朗对自己说。

选民有自己的锻炼方式,每一派都不同。叶若彤不知道苏朗该怎么办,她只知道,能量派的锻炼都是从呼吸开始,就如武侠中的吐纳。

或许可以这样?苏朗想到了自己那种特殊的呼吸方法。

他开始进入节奏,从胸到腹,从腹到胸。气息好像进入了一只双头瓶,膨胀、收紧,收紧、膨胀。

好像经过了一个小时。

若在往常,苏朗早已经沉睡。此刻不同,超弦在随着节奏振动,好像一个经过训导的孩子,无处释放的精力被纳入规范,开始蹒跚学步。

逸散的能量在减少。很缓慢,却显而易见。这些能量是最好的兴奋剂,苏朗的每一寸肌肤都浸泡在温暖的热流中,每一个细胞都在绽放。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照射在厚实的天鹅绒窗帘上,将室内映得一片通红。苏朗的身躯沐浴着光彩,仿佛剔透的琉璃。叶若彤从里间探出头,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这家伙还挺帅气。叶若彤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她咳嗽了一声,把苏朗从神秘气氛中惊醒。“天亮了?”苏朗有些惊讶。“很不错。”叶若彤不无妒忌地说,“当初,我可是用了半个月。”“你说我是笨蛋。”苏朗笑起来。“闭嘴!”叶若彤为自己的失言后悔,“你的悟性很糟糕。掌控弦力不算什么,重要的是理解。你知道自己弦的属性了吗?”“能量弦。”苏朗耸耸肩,“还有什么?对了,我觉得自己能在水下呼吸。一种很怪的直觉。”

叶若彤愣了一下,立刻跑到洗手间,放了满满一池的清水。她指着水池,不容置疑地说:“把头扎下去!”

苏朗犹豫了一下,从善如流。水很凉,苏朗打了个冷战。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感传遍全身,他感到很安全。“呼吸!”叶若彤说。

苏朗不敢。屏息两分钟后,肺叶被挤空了,压缩了,急切需要吸气。他把头抬起来。叶若彤用力按下他的头,凑到他耳边大声说:“快呼吸!”

她在报复。

苏朗猝不及防,液体灌了进去,胸腔充溢的痛苦超乎想象。水是冰冷的,侵入肺叶却很灼热。痛苦冲入脑颅,他觉得脑袋像是被钳住了。他要呼吸!

又一口。

他感到肺叶爆炸,变成了一摊黏糊糊的东西。苏朗猛然抬头,水溅得到处都是。巨大的力量把叶若彤推向一边,后背撞上了墙壁。

苏朗转过身看她,表情奇怪。半分钟后,他重新把头扎进水里。

呼吸。

他在呼吸!苏朗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清水在肺部循环,从口鼻排出,留下了蕴含的氧气。胸口有些闷,仅此而已。他在里面已经待了十分钟!“你……还好吧?”叶若彤关切地敲敲他的背。“试试看?”苏朗歪着头,在水里看她。声音通过水体的振动传入空气,感觉像在敲打暮鼓晨钟。

叶若彤连忙跑出卫生间。

苏朗整理了一下头发,用毛巾擦拭着,走出来。他脸上露出不满意的神情:“你差点儿杀了我!”“选民必须相信自己的直觉。”叶若彤振振有词,“再说,预言告诉我,你没问题。”

冒失鬼!苏朗撇撇嘴,问:“这是什么能力?”“血统。”叶若彤说,“这是能量派里的血统强化,你的运气不错。”

我的血统是一条鱼?苏朗有些沮丧。“以后你会慢慢了解。”叶若彤拍拍手,转移话题,“新的一天,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先和你说,关于骨片我有了一些眉目。预言告诉我,它会引起灾难,这座城市会因此毁灭。”“它在哪里?”“预言告诉我,你能找到它。”叶若彤的手指点了点眉心,“多用用你的脑子。你必须做到。”

你的脑子只用来预言……苏朗苦笑。“还有一件事。”叶若彤说,“今天我们去见市长。他会告诉你一些事情,和你的老师有关。”“我们这就走。”苏朗站起身。

潮东市,光明街区。

几年前,这里还热热闹闹,有着一大群对生活餍足的居民。每天上班,下班,在胡同里散步闲聊。如今它成了拆迁工地。人群被迁到了城市外围某个荒凉之所。留下一大片残垣断瓦,仿佛火灾后的余烬。

光明街区派出所从此无所事事,面临撤编。一座大型商厦人去楼空。只有市立博物馆还在坚持,每年消耗政府大量的拨款。

这是潮东市的缩影,整个城市就像掰玉米的狗熊,一路建设,一路抛弃。

李先生手里提着一盒药品,钻进残败的小巷。墙壁构不成阻碍,他径直穿过去,进入一座尚且完好的院落。

老铁守在一间屋子前,好像一尊铜像。

有风,带着水气。刚刚还明澈的阳光,转眼被薄云掩盖。李先生叹了口气:“要下雨了啊……”

老铁仰起头。

李先生走进房间,空气有些污浊,充满了血腥气。李之梅仰躺在木床上,睁开的眼睛没有神采。

她要死了。

子弹搅碎了她的内脏。这样的伤势,即便是选民也无能为力。李先生似乎看到,死神正披着斗篷,默默在角落里伫立,等待挥出漆黑的镰刀。

他摇摇头,把药品放在一旁。“我……要死了。”李之梅轻声说。她直勾勾看着李先生,泪水从干涸的眼窝中淌出来,“我好痛……”“放心,就好了。”李先生拿出一支针剂,刺入她的手臂。这是吗啡,具有强烈的致幻性,也是最绝妙的止痛药。“老铁为什么不进来?”他分散着李之梅的注意力。“我不要……让他看这些。太难看了。”李之梅牵牵嘴角,努力挤出一丝苦笑,“十年前,我差点儿杀了他……”“他不怨恨你。”李先生脑海里浮现出老铁脖子上的伤痕,摇摇头,“即使再不能说话,他也不会怨恨你。”“我怨恨……”李之梅的眼睛突然泛起了光彩,她看到了一个不存在的人,正微笑着朝她走来。

带我走!

带我一起走!

她呼喊着,喉咙发不出声音。正如十年前一样,那个人脸上带着令人怨恨的笑容,就在不远处看着她。

不肯靠近。“求求你……”李之梅带着可怜巴巴的神情,恳求李先生,“你出去……他……他不敢过来。”

吗啡的效力发作了。李先生叹了口气,转身走出房门。

李之梅看着那个人,想起了十年前的往事。

那时她还是个年轻姑娘,加入了选民行会的一个行动小队。队长三十多岁,能力超群,充满魅力。她是多么地爱慕他呀,渴望地追逐着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微笑,每天都做着关于他的梦。

直到有一天,他们找到了骨片,小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队长不同意大家的意见,斥责他们自私。所有人都被骨片冲昏了头。他们囚禁了他,打算自己干。

李之梅还记得他悲伤的眼神,他用这种眼神看着她,她感到痛心极了。她偷偷救他出来,帮他抢回骨片,还差一点儿杀了老铁——那个早就对自己心怀爱慕的粗壮汉子。

他拿回骨片,却打伤了她,把她扔在山道上。任凭她怎么呼喊、怎么哭泣都无济于事。

她好恨。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她找了他十年。

他却死了。

李之梅看着那个人影一步步走来,微笑着向自己伸出手。她欣喜若狂,是的,他没有拒绝她,这一次不再有抛弃。“带我走……”李之梅发出最后一声呢喃,轻柔得几乎听不到。但他听到了,他牵着李之梅的手,走向高处,进入一片光明欢喜的世界。

她死了。

半个小时后,李先生走进房间,发现李之梅已经停止了呼吸。她面带笑容,嘴角含着一丝羞涩。“她去得很安详。”李先生说。

没人回答。

他走出房门,发现老铁已经消失了。

雨落了下来。

上车的时候下了雨。

天空阴沉得可怕,该是一场暴雨。稀疏但硕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啪啪作响。司机是上次那个中年人,听叶若彤介绍,这是市委的李秘书。

汽车穿过一大片街区,驶入市政大楼。

市长在办公室接见了他们。这是一个威严的中年人,四十多岁,一双浓眉和锐利的眼睛,显示出他拥有一颗坚定的心。他很仔细地打量着苏朗。“小彤,你先坐。”市长随意招呼,注意力始终在苏朗身上。他发现这个年轻人并没有会见高官应有的紧张。“我和陈墨古是朋友。”市长开门见山,“他死了,我很难过。但一些事情不应该中断,你是他的继承人。”“我该做什么?”苏朗问。“相信自己那一套,不要让别人左右你的意志。”市长说起话来很有力量,他盯着苏朗,“找到那个东西,随时通报。记住,不要联系警方,他们只会坏事。”

随时通报?苏朗几乎冷笑出来。“为什么?”“这座城市……”市长按着桌子,似乎随时会站起来,但他的脸色很沉着,“陈墨古和我说过,如果不能解决,城市就会毁灭。为这件事,我准备了四年。”

你都做了些什么?苏朗想要问,突然,一个念头闪了出来,他明白了。

拆迁!

市长正在把整个城市向外拓展,留下的中心区域什么也不做,任其荒芜,竟然是这个原因!

听起来是个大好人。苏朗看着市长。“不用怀疑。”叶若彤解释道,“两年前,孙市长以即将发生大地震为由,作了城市整体迁移的报告,但被否决了。行会注意到了这个情况,委派了一名观察员——也就是我——进行定位。我有了一些预感,但证据不足。为了搜集更多的信息,我一直待到现在。”“联系过我的老师吗?”苏朗问。“没有,我一直不知道他。陈墨古死后,孙市长才做了具体说明。”叶若彤想了想,说,“他应该有一些难言之隐。”“他不想露面。”市长摆手,似乎不想多谈,“但他死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手里的东西。”“它不在我手里。”苏朗皱了皱眉,“谁告诉你的?”这个提问近乎无礼。市长的目光冰冷下来。“是我。”叶若彤回答。“我明白了。”苏朗微笑起来。他看着市长,眼睛里再也找不到信任。老师没有告诉他,他的话有问题!

电话铃响了。市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暂时离开。他拿起电话。

叶若彤拉着苏朗走到外面,脸上充满了疑惑:“你的态度很糟糕,在搞什么?”

苏朗不说话。“你认为他有问题?他又不是选民!”“普通人的野心最可怕。”苏朗嘲讽地笑,“成为超人的梦想每个人都有。或许还有长生不死。”“但他做了很多事!”“拆迁的费用从哪里来?”苏朗看着她,“他只是个市长,没有上面的财政支持,怎么做到的?你想过这些具体问题没有?”

叶若彤瞠目结舌。

突然,市长办公室的大门打开,市长面色严峻地走出来,低声说:“有人在公安大楼那边杀人。已经死了很多警察。”“谁?”“一个刀枪不入的人。”“老铁!”两人倏然一惊。

一场豪雨。

当苏朗等人赶到时,屠杀依然在进行。

密集的雨幕撞击在老铁的身躯上,给他蒙上了一层薄雾。他的脚边,几具残破的尸体歪倒着,鲜血呈辐射状喷出,随着雨水的冲刷丝丝剥离。

枪声在响,雨中遍布着螺旋状的弹道。子弹将老铁的上衣撕得粉碎,击打在黝黑如铁的肌肉上,迸发出一连串火星,仿佛一块在火雨中煅烧的钢。

老铁迟钝地转身,寻找攻击的方向。突然,他大踏步奔向院墙,踩得地面“咚咚”直响,好像《侏罗纪公园》里那只追逐汽车的霸王龙。

枪声更加疯狂。

老铁奔至,出拳!

轰!

厚实的水泥院墙发出哀鸣。裂缝向四面八方蔓延,半秒钟后,一段五米长的墙体轰然崩塌。墙体上的两名特警摔了下来,他们浑身是灰,侧身翻滚着继续射击。

老铁一步跨过来,抓住了特警的脖子。“啪”的一声,好像捏碎了一根颜料棒,血肉四溅。失去支撑的头颅在雨中滚动。

另外一名特警红了眼,他一面射击,一面怒吼着向老铁冲来。枪管变得通红,弹壳在弹匣上方飞落,比雨点还疾。

老铁一拳砸过来。特警倒飞出去,整个胸腔向下凹陷,自动步枪变成了一堆废铁。老铁转过身,向着另一个方向怒吼。

一道闪光!

老铁庞大的身躯向后倒去,沉闷的枪声随之而来,竟压过了一声炸雷!

反器材狙击枪!

雨中传来一阵欢呼。然而,警察的笑容很快凝滞。老铁慢慢爬了起来,胸膛上只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凹痕。

他晃了晃脑袋,把目光对准公安大楼的三层。他奔跑起来,一头撞碎墙壁,冲入了大楼内部。

两分钟的寂静。

一把被揉成铁环的狙击枪从窗子抛出,老铁随后跳下,身上披着血。

苏朗推开车门。

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苏朗舔了舔嘴唇,尝到一丝血腥的味道。他盯着老铁,一步步走过去。

老铁也在盯着他。“不要去!”叶若彤冲出来,死死抓住苏朗的胳膊,“你做不到!”“是预言吗?”苏朗突然笑了笑。“笨蛋!”雨水将叶若彤淋透,娇小的身躯显得很单薄,她努力睁大眼睛,“还不明白吗?他至少强化过两根能量弦!弦力是你的三倍!”“战斗不是算术。”苏朗眯起眼睛,“我必须制止他。”“你做不到!”

苏朗推开叶若彤。很轻,很用力。叶若彤踉跄了一下,怔怔地看着苏朗一步步走入雨中。雨幕笼罩了整个世界。

院子里,一辆断成两截的警车横躺着,警灯还在闪烁。苏朗推开它,毫无阻隔地面对着老铁。

老铁发出一声怒吼!

这是苏朗第一次听到老铁的声音,好像山风钻入石林的呜咽。难以想象,那样庞大的身躯,竟会发出这样尖锐悲伤的音调。

一拳!

老铁轰出拳头。漫天暴雨似乎凝住了。苏朗看到,硕大的拳头击碎了雨滴,穿过层层晶莹的帘幕,一寸寸接近。

苏朗深吸一口气。

轰!

两只拳头撞在一起,发出闷雷般的轰鸣。老铁的身躯摇晃了一下,步履不移,苏朗则连退数步,水泥地面留下两排深深的脚窝。“再来!”苏朗大吼一声,抢步上前!

出拳!

一道闪电,映亮了两个粘在一起的身影。半秒钟的定格,苏朗的身体高高飞起,向后面跌去。他在地上翻滚着,衣衫破烂。

老铁后退半步。“哗!”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欢呼。尽管苏朗更加狼狈,尽管只是半步的动摇,但老铁已经不再是不可战胜的魔神。

他并非不可战胜。“再来!再来!”苏朗跳起来。他的额头上淌着血,手臂在微微颤抖,但他感觉不到疼痛。他的胸腔翻腾着岩浆,他的弦在急速振动。打败他!打败他!打败他!

雨更大了。

苏朗感到前所未有的欢畅。每一个细胞都在饥渴地吸吮。雨水赋予了他额外的力量。能量弦,未知的血脉,此刻体现出真正的潜力。

出拳!出拳!出拳!

苏朗冲上去,疯狂地和老铁对轰。他们就像两个喝醉的人,眼中只有攻击。苏朗的额角被砸裂,鲜血模糊了他的眼睛。肋骨钻心地痛,似乎折断了几根。老铁开始喘气,铁打的身躯显出一丝颓势。

能赢!苏朗在心中大叫。

老铁渐渐后退。两个人交错往复,把地面踩成了一片瓦砾。老铁的胸膛发出风箱般的声音,喉头咯咯作响。

我能赢!苏朗冲过去。

吼!

老铁突然仰天嘶吼。他的眼睛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一道神秘的光辉笼罩着他,天地为之一滞。“不可能!”远方,叶若彤露出惊恐的神色。

砰!

苏朗的拳头砸在老铁的胸膛上,却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坚硬。“咔!”他听到一声脆响。

手臂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折断了。

老铁低头看看,突然一拳打在苏朗胸前!

苏朗好像一颗发射出去的炮弹,穿越了几十米的距离,摔在泥地里。苏朗挣扎着撑起身体,鲜血从口中喷出来。

叶若彤扑过来,把他抱在怀里。

暴雨倾盆。“笨蛋!我和你说过了!”叶若彤让苏朗靠在自己怀中,用身体为他遮雨。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下来。她为苏朗抹去脸上的血迹,凑到他耳边大声问,“怎么样?”“死……不了。”苏朗努力想笑,却又喷出一口血。他喘着气,眯起眼睛注视着前方,“小心……他来了!”“笨蛋……”叶若彤咬了咬嘴唇,从口袋里掏出《理想国》。她抹了把脸,却发现寒彻心扉的冷雨不再下落。

雨停了?

两个人愕然抬头,头顶上那一小块天空,被一把黑色的雨伞遮得严严实实。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举伞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陌生男子。脸上的笑容很干净,穿一身仿学生服白色小领西装。给人的感觉是一名大学里的青年辅导员。

白衣,黑伞。周遭尽皆狼狈,唯他纤尘不染。“司徒凡!”叶若彤惊喜地大叫起来。

被称作司徒凡的白衣男人点点头,把伞交给叶若彤。他鼓励地看了苏朗一眼,拍拍他的肩头,转身,走入雨幕中。

暴雨立刻打湿了他。白色西服紧巴巴贴在身体上,溅满了泥水。司徒凡毫不在意。他一步步走向老铁,右手微张,一柄细长的金色短剑滑出袖口。

老铁感受到了来人的威胁。他狂吼一声。“能量三弦。战时突破。很不错!”司徒凡大声说着,将短剑扣在掌心。他奔跑起来,好像一只白鹭在水面上滑行,每一步都跨越数米的距离。

老铁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盯着跃动的白色人影,慢慢伸出拳头。

拳!剑!

两道人影交错而过!

惨白的电光映亮天空。老铁岿然不动,胸口却慢慢渗出一丝殷红的血。他晃动两下,口鼻也开始溢血。老铁眼中的神采慢慢消失,向后仰倒。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过了大约五分钟,司徒凡的身影从雨幕中显现出来。白色的西服全被鲜血染红,胸口和肩膀上,肌肉翻卷的伤口叫人害怕。“你是白痴啊!”叶若彤有些愤怒,朝着他大声叫嚷,“为什么要这样?你明明可以不受伤的!”“他理应获得尊重。”司徒凡摇摇头,轻声说,“我尽了全力。”说完搀起苏朗,向汽车走去。

老铁的身体躺在水洼中,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第六章 龙骨

潮东医院。

一间特护病房里,摆满了花篮。苏朗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右臂打着石膏,胸口也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他的呼吸平稳,韵律奇怪,从胸到腹,从腹到胸。气流在一上一下地变化。

苏朗在抓紧一切时间进行弦的锻炼。前几天的战斗让他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实力远远不够。

门被推开了。

肖言跛着脚,手中捧着一束花,在看到满屋子的花篮,还有上面那些“见义勇为好青年”的条幅时,表情有些奇怪。“好些了吧?”他找到一个花瓶,把原来插着的花拔掉,换上自己的。“你怎么了?”苏朗睁开眼问。“跳窗户的时候,崴了一下。”肖言耸耸肩,“我的办公室在二楼。”

苏朗歪歪嘴。“你这儿布置得挺不错。”肖言给自己倒了杯水,“说真的,我以为到了灵堂——这是谁的主意?”“你们局长。喂,那是我的杯子!”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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