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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2-03 21:5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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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哲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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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古城

外婆的古城试读:

第一章 遗忘的古城

1.

下雨了,淅淅沥沥,古城永远的雨天。我坐在厅堂那张年代久远的八仙桌旁,双手托着下巴发呆,大门敞开着,举目望去是西门湿漉漉的街头,滴水的屋檐,滴水的树梢。我在想南方古城外面的世界,那是我向往的世界;我在想我为什么会生活在古城?为什么会生活在这个家?这是我永远想不明白的。我渴望离开古城,这样的渴望如同想家的感觉,我经常在古城西门的家里心中无比惆怅,像一个被放逐的游子。我不知道哪儿才能给我家的感觉?

湿漉漉的街景忽然闯进一个熟悉的身影——超凡!他驻足朝门里望来,分明看到我了,目光却是那么的陌生,他不认识我,从来不认识我,只是无意中撞见一个托着下巴发呆的痴女孩儿,丢下半秒钟的好奇与关注,随即抬脚走了。

这情景似乎不太合逻辑,象是剪辑错误的电影片断。

超凡,你怎么会不认识我了呢?

我想喊住他,我的嘴出不了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在行进的列车里,车轮滚滚,节奏铿锵,车厢在晃动,绿色的窗帘搭在我的肩上。可我依然懵懂,想着古城湿漉漉的街景中的超凡,分不清梦里梦外。

坐在我旁边的年轻男人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回到座位来,他跟坐在对面的两个同样年轻的男人是一伙的,他们放肆地用古城方言聊天,好像是往北方倒卖沿海走私的太阳眼镜和假名牌手表。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中国“走私”是新名词,最初给我的印象是褒义的,走私的东西货真价实,走私的人神通广大。对了,他们还问过我想不想买一块“劳力士”,我不知道劳力士是何物,他们说是瑞士的顶极手表,从台湾走私来的。我只知道瑞士有梅花手表,我母亲就戴着那款手表,据说是我的外公送的嫁妆,表芯里镶有十七颗钻石,我曾经希望母亲的手表坏了,这样我就可以得到十七颗钻石,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钻石。三个“走私分子”跟我说的是普通话,他们把我当成“北佬”。在古城人眼里我长得像“北佬”,我有一张白里透红的圆脸,我的个子比大多数古城姑娘高,外婆曾经发愁地看着我说:你不要再长个了,再长怕是将来嫁不出去。我的血管里的确流淌着“北佬”的血液,我出生在遥远的新疆边境小城喀什,我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是个“北佬”,从照片上看,我像他,像极了。

列车突然减速,端茶水的年轻男人还来不及坐下来,一个踉跄,滚烫的茶水泼到我的大腿上,痛得我一声尖叫。三个男人异口同声操着古城口音的普通话说“对不起”。

我在疼痛中彻底清醒了,我的手没有去安抚被烫的大腿,而是下意识地摸了摸揣在怀里的信封,信封里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和一百五十块钱,在我的内衣口袋里,很安全。我终于相信这不是梦,我正在远离古城的旅途中。

撩开窗帘看到摇曳的青山绿水,我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旋即,我又陷入踌躇,我在想超凡,去年他考取北京艺术学院,北京因此而成为我魂牵梦绕的地方,上路前我给他发了电报。一年的分别,使我对他的爱更加的无可救药。

……

我就这样离开了古城,二十多年里我只回去有数的几次,我的外公外婆不在了,我从小生活的西门老房子已经被移成平地,古城和所有中国的任何其他地方一样正在接受现代化的整容手术,到处是开膛剖腹的工地。尽管我从小就渴望离开古城,可每当意识到自己再也找不到儿时的房子、找不到我的外公外婆,却有一种被连根拔起被遗弃的伤感。也许是为了守住一份怀旧情绪,我害怕回去。

我越走越远,走到大洋彼岸一个叫Lompoc的小城。生存的压力使我没有时间去想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甚至没有时间多看一眼近在咫尺的美国西海岸的阳光和沙滩,我几乎忘了古城,我来自北京,人们都把我当成北京人。

短短几个月里,我打遍了Lompoc所有中餐馆的工,找第一份工的时候我谎称自己“有经验”,当晚老板就炒我鱿鱼,我在不断的炒鱿鱼中有了名符其实的经验。

那天,餐厅还没有开门,我和另一个女服务生在摆放餐具,把餐巾布折叠出花样插在玻璃杯里,我从手推车里拎出几只玻璃杯,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喝:“记者!”

在这儿打工的还有博士、医生、教授,演员,老板在用工之前打听了各人原先在国内的职业,于是职业就成了我们的名字,我猜想他在使唤我们的时候心里有着特殊的快感,他没读过几年书,读书又怎样?还不是靠我养着你们。他就是这么说的。

我哪儿出错了?老板会不会炒我鱿鱼?我的内心卑微极了。

老板胖胖的大头从柜台后面伸出来,一双眼珠仿佛就要爆裂了,“你偷懒!”

我怎么偷懒了?自从打餐馆工之后我强制改了喝茶水的习惯,因为那样要多跑几趟厕所,为了提神我在嘴里咀嚼干茶叶。

我双手拎着七八只杯子发愣,站在身旁的小提琴手,老板叫她“演员”,悄声说:“你不能把手指伸进杯子。”

老板接着吼道:“你想砸我的生意啊?”“演员”接过我手中的玻璃杯,用餐巾布一只一只擦干净,其实餐巾布比我的手脏得多。

我不安地偷看老板的脸色,揣度他会不会炒我鱿鱼?

我真可怜,不由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远渡重洋来到这儿呢?小时候想离开古城,觉得在离西门老家很远的地方还有一个真正的家,后来我在北京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却仍然觉得那不是家,我丢下工作,丢下女儿,追随超凡来到美国,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迁移?我真正的家应该在哪里?

Lompoc人口稀少,宗教情绪却很浓郁,总有人敲门传教,超凡对此不甚其烦,他想出拒绝传教的办法,对佛教徒说“我是基督徒”,对基督徒说“我是佛教徒”,如果传教的信徒试图进一步做工作,他就会正告人家“美国是自由的国家,你妨碍了我的信仰自由”。这一招很灵。私下里,超凡和我一样为自己是无神论者感到骄傲,他认为宗教是愚昧的代名词,我没有这么极端,我认为宗教是让人做好人,也许将来的某一天我衣食无忧事业有成也想做个好人,而眼下我有太多问题和苦恼,哪有闲情逸致为根本不存在的神唱赞美诗呢?

几天之后,我在一张华文小报上找到一份非我莫属的工作,这份工作唯一的条件是“通晓中国南方古城方言”,当这几个字闯入我的视线,仿佛天上一声响雷不偏不倚落在我的头顶,我的生命连接上了那曾被拦腰斩断的历史,古城,湿漉漉的古城,鲜鲜活活地呈现在我的脑际,古城,我生命的根源,我何曾真正忘记过你?

我的雇主露西,一个有着黑头发黑眼珠白皮肤的妇女,令我吃惊不已的是她居然会说一些简单的古城方言,我的工作是照顾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出生在中国南方古城,已经过世的父亲年轻时候曾在中国工作,娶了中国妻子。老母亲将近八十岁了,去年得了一场大病突然听不懂英文,甚至听不懂中国的普通话,只会咿咿呀呀说古城方言。露西困惑地摇头说:“我母亲原先会读英文圣经,年轻的时候跟我的父亲去很多地方传教,说一口很标准的中国普通话。”

这位奇特的老媪名叫海伦,我每天推她出去晒太阳,邻居们都会向海伦问好,她完全没有反应,Lompoc很小,居民们互相都认识,每回她都问我:“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番仔(古城方言外国人的意思)?”她把Lompoc当成了古城。的确,每当天空飘起蒙蒙细雨,湿漉漉的街头就弥漫着古城才有的气息。我没有问她中文名字,我用方言叫她“阿玛”(奶奶),她也不理会,但我坚持叫她“阿玛”。阿玛的三个儿女都在外地工作生活,距离最近的小女儿露西在洛杉矶,开车往返也要将近八个小时。儿女对阿玛来说完全无关紧要了,她根本不认识她们,她衰老的身体在Lompoc,灵魂已经穿越时空回到古城,回到她的孩提时代。她叫我大姐,叫我二姐,还叫我阿妈或者阿花、阿秀,在古城每一条街道都有好几个名叫阿花阿秀的姑娘。我同情她,每每不禁生出兔死狐悲的自怜,海伦的今天是否预示着我的明天?我看到自己像她这样坐在轮椅上,不会说英语,不会说国语,操着没有人听懂古城的方言,直至老死异域。

海伦也有明白的时候,每天上午九点她就会很清醒地要求读《圣经》,我用古城方言为她读,读完一小段她要求停下,说:“我们来分享这段经文。”她能清楚地说出耶稣十二门徒的身世,好像他们是她的老相识,合上《圣经》又复一派混沌。我曾经试图在读圣经的时候提醒她的记忆,“阿玛,你是什么时候来美国的?”“美国?”她眯起眼睛,“我听说过那个地方,没有去过。”“阿玛,是谁给你起的英文名字海伦?”“海伦?这个名字真有趣,是你的名字吗?”问多了,她会很不高兴地说:“这段经文你还没读完。”

海伦唤起我对我的外公外婆的许多回忆,他们也是基督徒,基督徒是好人,像我们小时候学校里要求学习的雷锋,这是我对基督徒的全部理解。我外公一生都在读《圣经》,仿佛那是一本记载着他命运密码的天书,终其一生也无法领悟透彻。

我读《圣经》仅仅是为了谋生糊口,我要养活我的艺术家丈夫,还要寄钱回去养活女儿,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更多的意义。我们这代人在动荡的岁月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领。革命就是不断的否定,今天顶礼膜拜的,明天就可能打翻在地踩在脚底下,我们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我们没有信仰,我们是彻底的无神论者。

每天守着海伦,我的脑子想的最多的是离开超凡,做出这个决定甚至比一个母亲决定放弃抢救病入膏肓的孩子还要难,从两小无猜至今我一直深爱着他,为了他,我从古城一路追到北京,追到美国,我终于痛苦地看清现实,我一天也没得到过他,虽然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却不知道他的灵魂在哪里?我永远不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会做什么?我还想我留在国内的女儿贝贝,想起她蹒跚学步的小模样就心肝碎裂。

我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为海伦读圣经的场景,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露西因为我要辞工回到Lompoc,她的儿子约瑟也一同回来。她想挽留我,许诺为我增加工资,得知我把三岁的女儿留在中国,她满脸困惑地发出一声叹息。几个月的朝夕相处,老海伦也像我的三岁女儿一样依恋我,我实在不忍这样丢下她,我还没有动身就已经开始为她牵肠挂肚了。那天,我对海伦说很多话,我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阿玛,我实在对不起你,你赶快恢复记忆吧,听懂英语吧,这样照顾你的人就好找了。海伦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泪花闪动。

离别前,露西邀请我一起做祷告,我们围着轮椅上的海伦,低头闭目祷告,“天父,亲爱的上帝,我们一家三代人在这里向你献上感恩…..请求你医治我的母亲海伦,让她恢复记忆,让她能够用英文说出你喜悦的话语……”我偷偷睁开眼睛四下张望,上帝在哪里?超凡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接待传教的信徒,跟他们抬杠取乐,他问他们:如果有万能的上帝,为什么还有战争和贫穷?为什么你开这么好的车,而我连最破的车都买不起?是啊,这个世上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尚且都不可相信,又如何去相信神话传说中虚无飘渺的上帝呢?

举目向窗外望去,阴雨绵绵,Lompoc春季多雨,湿漉漉的街头,滴水的屋檐,滴水的树梢,此情此景是多么的熟悉。霎时,浓浓的忧愁涌上心头,惆怅许久才发现自己想古城了。

2.

十多年后的一个清晨,我习惯地快速起床冲到洗漱间,当我举起口红对着镜子准备化妆的时候才记起我不需要上班了,我多年苦心经营的电视广告公司已经名存实亡。公司里的十几个员工全都各自另谋生路。这个世界的人原本都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飞东西,谁又能顾得了谁?

此时,我已经是中年妇女,十多年里我经历了一个单身女人可能经历的所有感情历程,我以为自己已经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可以毫发无损地在感情的漩涡里游刃有余。然而,新近结束的一场感情还是让我痛不欲生。

放下口红,看到摆放整齐的剃须刀和电动牙刷,我拿起来玩味地端详了一会儿,随手扔进垃圾桶。这是第几次心灰意冷地扔掉男人的遗物?

我望着镜子顾影自怜,这个女人头发蓬乱面容憔悴,只有聊无生趣的女人才会是这付模样,那一刻我想到我的母亲,我一向不屑母亲逆来顺受的懦弱性格,她聊无生趣地活着,只是活着,她是我的警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立志要活出跟我母亲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可是现在我也只剩下活着,我感到无限悲哀。我看到镜子里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一点点地红了,泪水涌了出来。

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有出门,我再一次拿起口红对着镜子化妆是为了见约瑟。

离开Lompoc之后我和露西保持每年互通一封信,她会在信里简明扼要地提到约瑟和海伦,我知道约瑟从电视台辞职做一名独立制片人,老海伦在几年前的一个夏天很平静地回天国去了。前几天露西破例给我打电话说约瑟要来中国完成一个项目,希望我能帮助他。

约瑟来了,当年在Lompoc只有过一面之交,彼此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在约定的咖啡厅,我们凭着第六感准确地辨认出对方。

如果我的公司还需要日理万机地忙碌,我可能会抽出时间请约瑟吃一顿饭,无非是借机炫耀自己,当年老海伦身旁会讲古城方言的女佣如何摇身成为北京的成功女性,我可以派我的助手协助他工作,派我的秘书为他安排行程,但所有可以炫耀的一切犹如海市蜃楼已然恍若隔世。

约瑟问:“离开Lompoc十多年,你都好吗?”

这是一句多么寻常的问候,却好似一把匕首捅进我心头的伤口,尖锐的疼痛直抵神经末梢,我说:“不好,一点都不好……”

我顾不上虚荣心,告诉他我怎样在一夜之间彻底破产,离开Lompoc的时候我怎样的一无所有,今天又复怎样的一无所有,而我已经不是二十八岁的大好年华,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气力东山再起从头开始。我完了,没有希望了。“也许你曾经因为工作太忙疏远了上帝,现在有时间可以与上帝重新建立亲密关系,你怎么能说没有希望了呢?”

上帝在哪里?我下意识地朝天花板望去。就在昨天,我的好朋友晓莉也这么劝我,令我啼笑皆非无话可说,她说“我会为你祷告,求上帝为你开路”,我想她是在美国呆的时间长了,变得冷漠了。我的女儿贝贝一年前去美国读高中,晓莉自告奋勇当监护人,我开始担心贝贝,担心她也会变得没心没肝,如果有一天我向女儿诉苦,她麻木不仁地说“哦,妈妈,我会你祷告的”,岂不是等于我十多年含辛茹苦付诸东流了?

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不识人间烟火的信徒,信徒们一方面乐善好施,另一方面又是缺乏同情心的,如果你衣食无着他们一定会解囊相助,我不是非洲难民,不需要紧急救援,我的痛苦是现代女性普遍遭遇的尴尬处境,对此他们只会隔靴搔痒敷衍了事。

我需要的是愿为我两肋插刀的朋友,就像菊儿,她正上窜下跳准备帮我疏通关系打官司,把使我的公司陷入绝境的人告上法庭,那个人正是曾经在我的住处刷牙刮胡子的男人,菊儿说我们应该以恶治恶,应该找“黑道”教训那个流氓骗子。这些日子是仇恨支撑着我的生命,菊儿与我同仇敌忾,我们一次次在想象中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憧憬复仇的胜利使我们无比亢奋。菊儿是真正的疾风劲草,我真正的朋友。“还是说说你吧,”我对约瑟说,“你母亲在电话里说你可能需要我的帮助,我很乐意帮助你。”

我死灰般心里开始发热,顿然生出幻想,约瑟将在中国完成的项目也许能帮助我的公司起死回生?“哦,是的,我正筹备推出一项家庭影像资料服务,现代社会是一个移民的社会,一个人一生可能在许多不同的国家居住,人们大多不知道自己的祖辈是什么样的人,甚至对自己的父母都不甚了解,许多人到老了才萌生出了解自己的家族历史的愿望,例如我的母亲,她一直后悔没有更多的了解她的父母,现在父母都没了,她只能凭借有限的资料去揣测父母的故事。我母亲的遗憾启发了我的创意,你知道我外祖母是古城人,我想从古城着手,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南方古城协助我工作…….”

听到约瑟讲到古城,我没有像十多年前在Lompoc看到报纸招聘广告那样心潮澎湃。古城离得近了,两个小时飞行,抬抬脚就能回去,古城在我心里却越来越遥远了。自从外婆去世之后我再没有回去过,那里已经是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徘徊其中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是广州或是深圳或是温州?人事皆非,变化之大实在是无法想象,古城像是被格式化清洗的电脑连一个字符都不留下,面对如此沧海桑田,我不知道是悲还是喜?

去年,我送女儿去美国读书,特别要求晓莉开车重返Lompoc,小城还是原来的风貌,我住过的那条街有一家小小的烤鸡店,墨西哥女老板依旧堆满笑容殷勤地招呼客人,只是脸上的粉搽得更厚一些;我工作过的中餐馆也还在,透过落地玻璃窗我看到胖老板正在柜台后面低头算账,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街道两旁的树木建筑也不曾受到时间岁月的磨蚀,我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昨天还在Lompoc走来走去。

这才是人们回故乡渴望得到的亲切感,亲切得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的故乡古城已经消失了,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此刻,古城对我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我关心的是这项工作的前景和合作的方式。为了尝试一种新的生财之道,我欣然接受了这份工作。我的处境已经使我不得不考虑重操旧业,给报章杂志编撰些风花雪月的故事,或者把自己情天爱海的经历改头换面,赚取稿费应付经济危机,十多年前我从Lompoc回来就是这样煮字聊饥的。

约瑟说:“如果我们合作愉快,以后凡是与中国有关的工作都可以委托你代理,现在还不能做那么长远的计划,求上帝带领我们,使我们每一天的工作都有成效。”

上帝,多么美好的口头禅,如果真有掌管宇宙的上帝,我怎至于坐在这里向你讨一杯羹呢?我不敢说出我的怀疑。

我讪讪一笑调侃道:“愿万能的上帝保佑你。”“保佑我们。”

约瑟提议为我们即将开始的工作祷告,在他喃喃低语的时候我惦记着待会儿跟菊儿的约会,她帮我找到一个律师,要把两家原先与我合作的公司告上法庭,索赔由于他们单方面中止合约造成的经济损失。如果真有上帝,就请伸张正义,帮助我打赢官司。

上帝显然没有听到我的心声,律师开宗明义正告我必须准备一笔数目惊人的诉讼代理费,是我索赔数额的百分之二十,预付五万之后他才开始工作,在此之前他甚至不屑听我讲述冤情。当事人是否有冤屈并不重要,他说“我敢收你的钱就一定能打赢官司,我们律师是油漆匠,能把黑的变白,白的变黑”。如果我有那么多钱,何必遣散我的员工?目前我最需要的是钱,贝贝在美国读私立学校,该为她筹备下个学期的学费了,我正想着怎么跟女儿开口叫她转到免费的公立学校。律师看出我的踌躇,放下名片就告辞了,我和菊儿愣了很久才缓过来,菊儿拍拍我的肩膀说:“这个律师没有同情心,咱们换一个”。这时,我那被复仇的欲望燃烧的心已经凉了下来,“不用了,”我苦笑道。我们期望从律师那儿得到同情,根本就错了,律师只为雇主说话,哪怕他的雇主是十恶不赦的魔鬼。我们怎么连这最起码的常识都没有呢?

我从约瑟手中接过一张支票,仿佛在赛场上听到一声号令,我的工作正式开始了,把支票放入钱包那一瞬间,我想到昨天见到的律师,若是没有这张支票我同样不会投入时间和精力。这个世界是被金钱掌控的。

我想我应该如实告诉他我并不是基督徒,免得我行为越规冒犯了他,譬如众所周知基督徒提倡“有人打了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让他打”,我就做不到,我无法放弃仇恨,没有钱请律师打官司,我还要设法走旁门左道索回我失去的利益。“约瑟,很抱歉,我必须告诉你,我还不是基督徒,但我想在我死之前会找一家教堂接受洗礼,因为我的外公外婆是基督徒,还有我的母亲,万一人死后真有灵魂,到那时若是找不到他们,我将感到孤独。”

约瑟睁大眼睛盯着我,他像他的母亲露西,也有一双黑眼睛,“你怎么会这样想?你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死?如果没有机会得救呢?此时此刻你就可以接受耶稣基督做你的救主。”

我坚定摇头,“我不够资格做一个基督徒,还是不要让上帝看到我。”

约瑟似乎还想说什么,我担心他开始长篇累牍的传教,先发制人问道:“不会因为我不是基督徒就不跟我合作吧?”“当然,不会的。”“我会认真严肃地对待信仰的问题,让我自己独立思考,好吗?”“我会尊重你的。”

约瑟面带微笑看着我,在他的微笑里我读出宽容和同情,我知道在基督徒看来一个不接受基督救赎的人实在太可怜了。他的黑眼珠发出平和宁静的光泽,这是一双多么清澈纯净的眼睛呵,我莫名地一阵感动,仿佛心灵深处有一根喑哑的弦被拨动了。这么多年独自闯荡江湖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看惯了豺狼追逐猎物般的贪婪和残酷的眼睛,我必须时时防范警觉,纵然如此,我还是成了豺狼的美餐。不,这样比喻不对,我也是一只贪婪的豺狼,我锱铢必较,也想从别人嘴里抢夺肥肉,我是竞技场上悲惨的失败者。

3.

火车在一声长鸣中启动,纷乱的恩怨情仇留在站台外面,随着那丛林般的楼群渐渐远去。我的思绪穿越时空盘桓在古城,那不是我五年前看到的摩登小城,它在更悠久的岁月里,像一张退色的老照片,在那淅淅沥沥的绵绵细雨中。

让我闭上眼睛寻找古城的最初印象,我看到我的外公站在小煤球炉旁边为我煮牛奶,那时候每家只能订一瓶牛奶,我经常在表哥表妹们的垂涎欲滴的目光中喝牛奶,我不喜欢奶脂凝结的一层薄膜,外公或外婆每回都拿筷子当我的面挑去薄膜。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仅有的一瓶牛奶给我喝?我还不能理解我受到特殊照顾是因为我的身世特殊,我的父母离婚了,外公外婆和舅舅们格外怜爱我这个小孤儿,让我喝牛奶是全家人的一致决议。

我还可以找到比喝牛奶更早的印象,我在水井旁边玩耍,我的身子比井口的石头围栏高不了多少,探头向井里望去,我看到一个女孩和一个小男孩脑袋顶着脑袋的倒影漂在水面。小男孩名叫超凡。我三岁那年母亲万里迢迢穿过整个中国,从西北边陲送我回古城,我说着一口“北佬”的话。小男孩用方言说“这是水井,你外婆在这里洗衣裳”,小男孩揪了揪我的衣襟,重复说“衣裳”。

这就是我的记忆摄取的第一个镜头,超凡从模糊的记忆里走出来,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到幼年的超凡,看到他忧郁的大眼睛,他的忧郁始终笼罩着我的命运,即使我们分开十多年了,我仍然无法挥去他的影子。

很久没有对什么人提起这个使我一生不安宁的男人了,只有古城的亲人们还保留着过时的信息,以为我们仍是恩爱夫妻,偶尔接到母亲的电话,听她问“超凡好不好”,我都不禁一愣,沉吟片刻才敷衍说“他很好”。我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男人,所以无所谓,懒得发表声明更正谬误,免得他们在失眠的深夜为我的悲惨遭遇长吁短叹。实际上我不太悲惨,如果我想结婚,这十年里我可以结十次婚了,单身的日子每年有一个男朋友不算过分吧?对了,我在法律上仍是超凡的妻子,我太忙了,没时间去做离婚所必要的各种公证文件,我想等到我下决心嫁给另一个男人的时候再办理繁琐的法律手续,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男人可以推动我做这件事情。

天哪,我再说什么呢?跟一个圣洁的信徒说我那混乱不堪的私人生活,简直是亵渎神灵!

约瑟还是那样平和宁静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告诉我,在他的世界里有一个真真实实的神。我羡慕他,羡慕所有信奉神灵的人,就像我羡慕足球赛场上狂热的球迷,他们比那些身姿矫健的足球明星更吸引我,每当我看到他们脸上涂着颜料,挥舞着小旗,为进球失球或含泪狂欢或悲痛欲绝,我真的非常羡慕他们,我到达不了他们的忘我境界,至今我还看不懂足球。

耶稣在海边遇见两个正在打鱼的兄弟,说一声“跟随我吧”,两个渔夫扔下渔网就跟耶稣走了。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听说的拍花子,老人们经常警告小孩子:别乱跑,外面有拍花子的坏人,他往你的后脑勺一拍,你就会人事不知地跟他走,然后被他拐卖到很远的地方去。

如果能让我相信神的存在,你必须有拍花子的特异功能,一巴掌拍去我脑子里储存的知识和经验,使我人事不知,回到出生时的混沌状态。

让我们回到古城,回到我外婆的古城,也是你外婆的古城。

那口水井在古城西门的十字路口的西北角,我外婆家在西南角,中间隔着小小的马路。水井后面是木栅栏围起来的庭院,庭院里种满鲜花,那是一座小教堂。我在水井玩耍的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教堂,在我眼里它是一座漂亮的木头房子。外公外婆和许多人在房子里唱歌,那个弹风琴的阿婆是超凡的奶奶,站在讲台上说话的是他的爷爷,人们叫他“牧师”。

在我离开古城许多年之前,西门教堂已经不存在了,有一天我在Lompoc沿着一条小路去餐馆上班,猛然抬头看见前方有一座小教堂,多么熟悉的木栅栏,栅栏里是鲜花盛开的庭院,鲜花簇拥着线条简洁的木头房子,每一个细微之处都似曾相识,我恍惚了,以为自己走在儿时的西门路口,转个弯就能看到外婆,外婆站在门口那颗夹竹桃树下等我放学回家。教堂门口立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这座教堂建于是十八世纪末的某年,一百年,任何有一百年历史的东西在美国都是弥足珍贵的,我的西门教堂也一定有一百年历史,推土机将它移为平地的时候却毫不心慈手软。我们的历史太漫长,太沉重,我们不需要纪念历史。现在西门也已经高楼林立,教堂变成一片水泥地,称作西门广场,还有谁把广场同教堂联系在一起呢?

约瑟,你的古城之行能获得什么?我没有一点把握。

你说你已经开始收获了,古城在我的叙述中渐渐地从退色的照片里凸显出来,变得立体。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媪,叙说着被时代遗忘的往事。其实我并不老,美国妇女说生活从四十岁开始,然而这四十年的中国经历了怎样的天翻地覆!我有幸见证了所有的变迁。前些时候女儿问我:妈妈,如果可能,你愿意跟我交换童年吗?我说不,没有哪一代人比我这一代人经历得更多,而我还不老,还可以继续经历。

你知道古城有两千年历史,你收集了许多关于古城的资料,那些冰冷的文字储存在你的电脑里,如同没有生命的道具搁置在没有角色的舞台上。让我告诉你一个家族几代人在古城演绎的故事,这个家族没有出现过惊天动地青史垂名的大人物,他们平凡地来了平凡地走了,在纷纷扰扰的大千世界他们渺小得如同大海里的一滴滴水珠。一代代平凡的人生周而复始地开始并结束,千年古城因他们而永远鲜活。

第二章 九条命

1.

猫有九条命,这是我们古城民间说法。我外婆家邻居哑巴的女儿蓉妹,在天擦黑的时候把一只看上去已经死了的老猫扔在后门的护城河边,蓉妹告诉我猫有九条命,说这只死猫接了地气就会活转过来。果真,第二天早晨我背着书包去邀蓉妹一道上学的时候,看到死去老猫正在她家的天井里悠然漫步。

我的外公也有九条命,恰巧他在家里的排行老九,小名叫九哥。九哥的母亲死于产后大出血,一百年前妇女因为分娩送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这也许就是旧中国的男人要娶三妻四妾的理由,妻子越多才越有安全感。九哥的母亲是父亲的第四个妻子。九哥出生三天了,不吃不喝也不动,就象蓉妹家的那只死猫,长辈们决定把他放进棺材跟他的母亲一同下葬,据说是在盖棺的一瞬间九哥突然张开嘴发出微弱的哭声,这一哭从棺材里捡回了一条小命。

我外公八岁那年夏天得了一种怪病,浑身长满疥疮高烧不退,这时候他的父亲也已经死了,家里由大哥大嫂掌管,在三代同堂几十口人的大户人家,我的外公跟一只猫没什么区别,无非是饭桌上多一双碗筷,虽然兄弟姐妹众多,但九哥的妈只生了他一个,家里还有二妈三妈,她们昏花的眼睛只看得见自己生的孩子,九哥住在后院的小偏房里,生病卧床好几天,才有人发现饭桌上少了个小人儿。那天夜里,大嫂见九哥浑身抽搐人事不知,叫家里的长工阿木把他挪到后门的巷子里“接地气”,她说捱过这一夜要是活不过来,那是九哥的命数。大嫂生性吝啬,在她的经济计划里没有医药费,她用各种怪异的办法对付家人的病痛,顶不济备一口薄棺材,她说命数到了神医妙药也救不了人。阿木把九哥放在后巷冰冷的石板地上,大概是心有不忍,他放出家里的大黄狗,让它陪伴九哥。

后巷连接着古城两条著名的街道,古城话叫作“坊”,禄坊和官坊,那是当时的富人住宅区,后巷没有正门,禄坊和官坊一幢幢深宅大院的后墙对着后墙,窄窄的小门平日只有下人在此进出。

大黄狗趴在九哥身旁,伸出柔软湿热的长舌头舔小主人,从头发到脚跟,一遍遍地舔。大黄狗比九哥还大一岁,他们从小在一起玩,家里只有大黄狗每天见到九哥都像久别重逢似的兴奋,前几天九哥因为多吃了半碗饭挨了大嫂骂,九哥回到小偏房,大黄狗好像知道九哥受了委屈,跟进屋泪汪汪地望着九哥,九哥抱住它说:“大黄啊,大黄,你跟我一样没爹没妈,我每天都吃不饱,你吃饱了吗?”

九哥看到母亲从墙上的镜框里走下来,张开臂膀抱起他,在母亲的怀里他一点点地变小,小得像襁褓里的婴儿,他伸出小手抚摸母亲光滑的头发和同样光滑的脸颊,哦,母亲,你没有死,我也没长大。他放心地睡去,在母亲怀里永远不再睁开眼睛。

半夜里,小巷深处有一个人挑着灯笼从远处走来,灯笼只是行人脚边一小片昏黄的光团,这人经过九哥家的后门并没有看到曲卷在墙角的小九哥,大黄狗通晓人性,似乎在这个过路人身上看到救助小主人的一线希望,它站起来伸长脖子发出凄惨的叫声,过路人不由地驻足转过身子来,举起灯笼看到了狗和孩子。

那时候中国男人都梳着长辫子,这个男人也梳着长辫子,却是个洋人,来自西方某个国家的传教士,古城人叫他乔先生。从乔先生的长辫子可以推算出他在中国的时间相当长久了。古城很小很闭塞,几年前这个金发碧眼的洋人的到来很是轰动,相当长时间里洋人住所门前比今天的熊猫馆还要热闹,人们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围观洋人,他的一举一动都可以是市民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今晚乔先生在禄坊的一户人家传教,像他这样的贵客,主人绝不会让他走后门的,古城的老房子都是木板地,连一只耗子经过都会吱吱响,乔先生怕半夜里穿过三进大院惊动熟睡的老人和孩子,坚持从后门离开。倘若他走禄坊的大门,九哥这一睡就永远不会醒来。乔先生完全没有想到旁边的小门就是这孩子的家,以为这是个沿街乞讨病倒在半路上的小流浪孩,他抱起昏迷中的孩子飞奔往鼓楼一位医生的家,几年前医生在乔先生带领下拆了家里的佛堂改信基督教。

清早,阿木打开后门,墙角只有大黄狗蹲在那儿,他慌忙冲出去找遍后巷每一个角落都不见九哥的身影,那天下雨,阿木浑身湿淋淋地跑回家敲大哥大嫂的房门。

大嫂披散着头发开门骂道:“你是给谁报丧哪!”

阿木哆哆嗦嗦说:“九,九哥,没了。”

大嫂慢悠悠地拢了拢头发:“唉,那是他的命数,你去东街棺材店订一口棺材,杉材板的就行了……”“大嫂啊,人没了,九哥不见了!”“不会吧,他能去哪里呢?到他房间看看。”

阿木乒乒乓乓穿过厅堂跑到后院,小偏房的门敞开着,一张小床空荡荡,他转回身又乒乒乓乓跑到大嫂跟前,“没有,昨天晚上是我关的后门,我把大黄也关在外面,今早就剩下大黄在那儿。”

大哥大嫂坐在厅堂的茶桌两端,四目相对互相看看,大哥发怒了:“都是你出的鬼主意,只说猫有九条命,人哪有九条命!”

大嫂扯开嗓子叫囔道:“哪有死不见尸的?他肯定是活过来了,我救了他一条命,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走了也不打声招呼!”

大哥怕老婆不再还嘴,他默默地从后门走出去,带着阿木冒雨寻遍三坊七巷找九哥。林家在禄坊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祖上三代都是读书做官的,大哥叮嘱家人和下人碰见街坊邻居只说是家里的狗丢了。但是,林家大嫂虐待小叔子的传闻还是在小城里广为流传,人们都说那小叔子不堪忍受自杀了。

九哥吸吮着母亲的乳汁,再一次伸出小手摸一摸母亲的头发和脸颊,他要告诉母亲,自己做了一场可怕的梦,在梦里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小孤儿。

突然,母亲表情冰冷地推开他,转眼不见了。他在房前房后跑着找母亲,他听见脚下的木地板砰砰响,猛抬头撞见大嫂,大嫂凶狠地呵斥道:“你丢了魂吗?”九哥说:“我要找我妈。”“你妈早死了,你妈是被你克死的!”“不,我妈没死,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九哥心口撕裂了,不禁放声痛哭。

接着,泪眼模糊的九哥看到两双宝石般剔透明亮的蓝眼睛。这是什么地方?他听说过天堂和地狱,好人死后升天,坏人死后下地狱,我没做过坏事,一定是来到天堂了,天堂里的神仙长着一双好看的蓝眼睛,九哥很想找一面镜子看看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也变成了蓝色?

乔夫人正在给九哥喂牛奶,看到他睁开眼睛惊呼道:“感谢上帝,你终于醒来了!”

这个神仙是不是我母亲变的?九哥定定看着她,不敢动也不敢开口,深怕一眨眼就跌落人间又碰到大嫂。

乔先生摸摸九哥的脑门,“孩子,你好多了,你很快就会像小马驹那样健壮,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

九哥还是定定地瞪着眼珠。

乔夫人说:“他也许听不懂我们的话。”

他们说的古城话的确很难懂,接着,他们俩用九哥完全不懂的话商量了一番。那一定是天上的话。九哥想。

乔夫人弓下腰继续喂九哥牛奶,乔先生在旁边手舞足蹈跟他说话:“孩子,你会好起来,我们会帮助你找到爸爸妈妈……”

这对洋人夫妇很长时间里把九哥当成又聋又哑的孩子。

两个月之后,林家差不多忘了这个家里曾经有过九哥,有一天阿木去西门粮店买米,这家粮店卖陈年旧米,那时候西门护城河一带住的都是穷人,穷人愿意买陈年旧米,便宜,而且出饭,十二两旧米能抵一斤新米,林家自从大嫂当家就没有吃过新米,阿木总是舍近求远去西门买米。乔先生的住所就在粮店旁边,阿木卸下肩头的一袋米,假装擦汗往房门里张望,几年了他仍然对这对洋人夫妇好奇心不减。有一回他面对面碰到乔夫人,看到她那双蓝晶晶的眼睛,乔夫人朝他微笑问好,吓得他逃之夭夭,回到家里阿木对其他下人发表权威见解:洋人是猫变的,他们还保留着猫的眼睛。他看到一个小男孩在小天井里晒太阳,嘿,这里还有个小洋人!怎么这孩子不像猫呢?再一看,阿木差点儿昏倒,以为自己撞见鬼了,那孩子分明是九哥!九哥死后林家一直闹鬼,下女阿花半夜里看到过九哥的身影在厨房里飘,锅碗瓢勺砰砰乱响,他们说那是因为他从小到大没吃过一顿饱饭,死后成了饿鬼。大嫂听说了非常害,命阿花每天夜里都在灶台上放一碗米饭。阿木弯腰扛起米袋想跑却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九哥还在那儿,正悠然地吃着一根香蕉。“九哥,九哥!”阿木壮胆走了进去。

九哥惊呆了,一口香蕉含在嘴里,眼看着就要掉下。“九哥,你没死,是吧?”

这时,乔先生夫妇从外面回来,他们热情地招呼阿木歇脚喝水,阿木扛着一袋米站着不动。

乔先生看出蹊跷,用哑语问九哥:“你认识这位先生吗?”

几十个日夜九哥不曾在救命恩人跟前开口说过话,他害怕被送回大嫂家,将错就错扮演哑巴,他经常做梦自己被送回家,每每在梦中哭醒,今天古城难得有个晴天,九哥心情很好,阿木骤然出现真是晴天霹雳,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不敢摇头表示不认识阿木,嘴里的香蕉滑落下来,泪水跟着涌了出来。

阿木看九哥面色红润衣着讲究,知道他过得不错,况且在古城人人皆知这对洋人夫妇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九哥在这儿比在家里过得好,必是不想回嫂子身旁受气,他对九哥说:“别害怕,我不会跟你大嫂说,就当没看见你。”

九哥看看乔先生又看看乔夫人,突然开口说:“我不要跟他回家!”

原来,这孩子既不聋也不哑!传教士夫妇想象不出一个孩子怎能因为害怕回家而装聋作哑整整两个多月?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由于这个可怜的聋哑孩子的出现,他们已经着手筹划在古城办一所聋哑学校。

乔夫人抱住小男孩说:“不要害怕,你是我们的孩子。”

乔先生取下阿木肩头的大米,拉他到后厅喝茶聊天,听了九哥的悲惨身世,乔先生的蓝眼睛噙满了泪水。

阿木回到林家憋了几天终于忍不住跟阿花说了这段奇闻,阿花又忍不住透露给隔壁家的下女,很快风声在小小的古城传开,传到大嫂耳朵里,大嫂怕九哥回来家里不但多一张吃饭的嘴,而且还要花钱送他读书,便吞到肚子里不告诉大哥。

这期间,乔先生夫妇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一方面他们安抚小男孩说要保护他,不让他再受任何委屈;另一方面又觉得应该让他的亲人知道他还活着,获得他的亲人允许之后正式收养他。

正当他们准备亲自登门拜访林家大哥大嫂的时候,大哥从一个老朋友嘴里听说了九哥被洋人收养的故事,这真正是出了洋相,玷污了林家祖传的好名声,他顾不得回家跟老婆商量当即拔腿向西门走去,双手作揖闯进乔先生的住所:“我刚刚听说先生你救了我家小弟,真是不知怎样感谢才好,你们是菩萨再世。”乔先生说:“不是菩萨,是上帝,上帝派我们帮助你的小弟。”大哥没多想上帝和菩萨有什么不同,一门心思要带小弟回家。

大哥牵过九哥的手,带他回家,九哥没有挣扎反抗,只是一步三回头眼泪汪汪地望着乔先生和乔夫人。

……

许多年之后,乔先生结束在古城传教的使命,受教会委派到上海一家神学院任职,这时候中国的男人已经剪了辫子。

2.

有一句中国成语叫做“脱胎换骨”,就像小孩子捏泥人,看着不满意就把它揉碎了重新捏一个。我外公的大嫂仍然把基督教称作“洋菩萨”,虽然只是疑疑惑惑似懂非懂却使得她脱胎换骨变了个人,离地三尺有神灵,神灵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大嫂害怕昔日苛刻虐待九哥将来要被报应,后来她对九哥比对自己的孩子还要多一些关爱。我见到过她晚年时的画像,慈眉善目的,很难想象她曾经狠心把一个生重病的八岁男孩扔到街上。

九哥在古城高等中学毕业,乔先生接应他去上海接受更高的教育,行前大嫂亲手给九哥缝制丝棉袄和丝棉裤。古城四季如春,人们把古城以外的地方统称为北方,北方很冷,冬天能冻掉鼻子。上海也是北方,大嫂怕九哥冻掉鼻子还特别缝了一条一尺宽的丝绵围巾。

大嫂坐在油灯旁穿针走线,缝合了九哥心里所有的伤痕。长嫂如母,她就是他的母亲,他比她的所有儿女都更加孝敬她。

这些天,媒婆孙阿娘受林家大嫂的委托,踮着小脚走东家串西家为九哥说媒,大嫂想在九哥远行之前把亲事定下来,她担心九哥被北方人招去做上门女婿,如果那样,林家就丢了一个传宗接代的男丁,将来她当这个大嫂的去另一个世界要被列祖列宗责怪的。

孙阿娘领着大嫂和九哥在官坊和禄坊相了好几个姑娘,虽然信了基督,大嫂还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官坊和禄坊都是大户人家,大户人家的女儿才配得上林家的公子。九哥对相亲没有兴趣,只是不忍拂了大嫂的好意,傀儡似的跟着孙阿娘挨家挨户地相亲。

西方人都以为封建时代中国人的婚姻完全由父母和媒婆做主,新郎新娘进洞房的前一刻根本不知自己娶的嫁的何许人,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如果那是真实的,那么古城在上个世纪初已经很开明了,古城一直都有相亲的传统,男女双方在父母和媒婆的陪同下互相见面,之后才决定是否结为夫妻。

男方登门相亲,女方的父母要煮荷包蛋招待。我外公吃了许多家的荷包蛋,却没有看上任何一家的姑娘。眼看着启程的日子就要到了,大嫂着急了,专门邀请几个教友到家里为九哥的婚事祷告。那天晚上,大嫂把九哥叫到跟前,说如果你定不下亲,就推迟行程,我不信古城没有你能看得上的姑娘。其实,九哥早有看上的姑娘,那是他在西门教堂做礼拜经常见到的姑娘,他知道她是鼓楼郭记布店老板的三女儿,教友们都叫她三妹,九哥一直想告诉大嫂好让孙阿娘去提亲,可是他生性腼腆不知如何开口,况且他完全没有胜算的把握,大嫂很可能一口回绝,那样的小家小户的姑娘怎配得进林家大门?九哥在大嫂跟前低头站了很久,终于壮胆说:“我是基督徒,想找一个爱主的姑娘,鼓楼郭记布店的三小姐很爱主。”大嫂虽然不是那么满意,但没有执意反对,第二天便叫孙阿娘去郭家提亲。

出乎意料的是,郭老板暂时还不打算嫁三小姐,他有四个女儿,要按顺序挨个出阁。大小姐二十二岁了还没有婆家,二十二岁的姑娘在那个年代可以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了,郭老板夫妇身体不好,几个儿子还年幼,布店生意和家里的事务全靠大女儿和二女儿照料,前些年不舍得她们出阁,眼看着两个女儿就要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郭老板夫妇忧心忡忡。

孙阿娘踮着小脚跑回林家传送信息,说郭家大小姐的鼻梁太尖怕是命薄,二小姐面如满月是大富大贵的相,在鼓楼一带是出名的能干姑娘,文能识字读书,武能掌勺做十桌八桌宴席。大嫂听了满心欢喜,想着这个姑娘娶回家可以省了两个下女的工钱,她穿上绣花鞋就要拉九哥去相亲,九哥坚决不依。九哥本分内向同时有着顽强的意志,一旦认定的事情,除了上帝没有人可以使他改变主意。这年,古城有了第一家照相馆,这在当时也是一件相当轰动的新鲜事儿,九哥照像馆拍一张照片留给大嫂,希望这张照片能代替他本人去郭家相亲,什么时候郭家三小姐可以出阁了,又愿意嫁给照片里的人,他就回来完婚。

我外公怀着青春萌动的忧伤与惆怅远离故乡,启程去上海读书。当时从古城到上海要走三天三夜水路,同行的大多是外出求学的年轻学子,冲出山高皇帝远的古城,投入时代的峰尖浪口,怎能不令这些小城骄子踌躇满志热血沸腾?他们聚在一起慷慨激昂地憧憬未来,仿佛每个人的手中都握着世界的命脉。

没有人注意到行单影只的九哥,他独守一隅在那儿看《圣经》,时而抬起头眺望海平面,想着留在古城的三妹,三妹的嗓音真好,她唱的赞美诗好听极了。九哥理所当然地认为乔先生会安排他读神学院,想到将来作为牧师跟三妹一起为教会工作,九哥幸福至极。

三天之后,九哥在上海码头见到久别的乔先生和乔太太,他们径直将九哥送到教会新开办的医学院。乔太太说他们为九哥的学业向神祷告,那天夜里她在梦里见到九哥穿着白大褂给人治病,恰巧医学院正在招生,她认为这就是神的旨意。神比他们夫妇更了解九哥,这个内向羞涩不善言辞的孩子,做医生比作牧师更合适。

3.

我外婆的姐姐,我的大姨奶奶,一百零二岁了,如今住在古城的养老院里。她的身体已经接近衰竭,每天要靠护士把她搬到轮椅上推出去晒太阳,但是她的思维仍然很活跃。近二十年来,我大姨奶奶饱受一块心病的折磨,那就是娘家的侄儿们在推行独生子女的年代清一色生了女孩。她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儿子一辈子没有结婚,丈夫的家断了香火她不在乎,娘家无后,却让一百岁的老姨奶奶心心念念无法释怀,这或许就是保持思维活力的原因。她每天戴着老花镜写信,一封信可能写十天二十天,甚至更长时间。在信中她要求政府批准郭家的侄儿们多生一胎,因为他们是唐朝名将郭子仪的后代,先前鼓楼的郭氏祠堂记载着宗族繁衍的历史,其中有她祖父的名字,郭子仪是少数民族。她是如何知道郭子仪是少数民族?又是如何知道政府允许少数民族生育第二胎的政策?

她给北京的毛主席写信,护士告诉她现在的主席姓江,她以为毛主席退休了,便把信封改为江主席收,有时候糊涂了仍然写毛主席收。她还给古城政府写信,给她的许多亲戚写信。一封封信寄出去,又一封封退回来,护士把退信交给她的小女儿,小女儿是退休教授,她没有告诉母亲主席们收不到她的信,也没有告诉母亲她的侄儿媳妇们早都过了生育的年龄,每回探视都给母亲带来信封信纸和邮票,让她继续写信,继续为郭家侄儿们的“第二胎”奋斗;这何尝不是理想和追求呢?百岁老人因此而充实地在养老院里度过每一天,她的眼睛比起周围那些小她许多的老人更有光泽。为了郭家后继有人,老姨奶奶的寿数很可能打破吉尼斯纪录。

不过,在我的老姨奶奶作出考古论证之前,郭家几代人守着鼓楼街口的小布店谋生,在古城实在是极不起眼的市井人家。我外婆的母亲一连生了四个女儿才陆续生了五个儿子,小儿子刚断奶,我外婆的父亲已经百病缠身,布店生意由二女儿打理,因为大女儿不会算账,经常量出去一丈布只收回七尺的钱。

郭家二妹就是我的外婆,我的外公喜欢三妹却阴差阳错娶二妹为妻,他们携手人生相濡以沫几十年,我再也没有见过比他们更恩爱的夫妻了。

都说郭家的女儿个个聪明美貌,大妹虽然不会算账却能吟诗作赋写得一手好字,如果生在今天的时代我的大姨奶奶一定会是个美女作家;二妹精明能干,郭家内政外交全靠她担当;这个三妹更是格外的聪明伶俐,而且模样长得像是天仙下凡,最受父母宠爱。郭家的几个儿子却个个都是提不起的阿斗,他们小时候愚顽混沌,成人之后有的酗酒,有的抽鸦片的,还有沉溺女色的,人们都说郭家祖坟的风水出了问题。那时候有钱人家都很少有送女儿进洋学堂读书的,郭家只能勉强算小康人家,却舍得花钱让三妹进洋学堂读书。三妹在我外婆出嫁之前突然暴病而死,据说我外婆的父亲经受不住打击,就在那年冬天咳血而死。

我外婆的大弟媳,一生恪守长媳的职责,在她狭小的楼房的四壁挂着十几个郭家先人的画像,她历经朝代更迭和家道败落,颠沛流离几十年,这些画像一直都完好无损地伴随着她。画像中有我外婆的祖父母、父母和死去的几个弟弟,还有两个早夭的妹妹,独独不见我外公喜欢的三妹。

三妹长得什么模样?能让少年九哥如此钟情?

小时候,外婆经常带我从西门走到鼓楼,去她的娘家,她的娘家被几个败家子弟弟吃喝嫖赌,只剩下一间挂满先人画像的小破房子了。我们步行的街道叫西街,在离鼓楼不远处,街的北侧有一幢院落,那院落十分的衰败了,从大门外可以看出里头挤挤挨挨住着许多户人家,天井里永远横七竖八晾着各种颜色的衣服,唯有大门前几级暗红色石阶,经过岁月的抛光显得更加平滑鲜亮。外婆每每路过都不禁放慢脚步深情地往房门里眺望,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娘家,她是在这幢院落里出生的,郭家几代人都是在这幢院落里出生的。外婆不管我是否听得懂,总要说些关于她的亲人和这幢院落的往事。

三妹出生在天井旁边那间厢房里,她的母亲已经生了两个女儿,第三胎又是个女儿显然让郭家长辈万分失望,母亲为自己不争气的肚子哭了几天几夜,她没有给婴儿喂奶,那个年代放弃一个女婴跟放弃一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她对丈夫说:不孝无后为大,娶个小的为你生儿子吧。我外婆的父亲观念上也期盼生儿子,但他实在喜爱自己的女儿,她们个个都早在幼年就显现出不同寻常的聪明可人,她们仿佛知道自己生为女儿身亏欠了父母,因而格外地体恤父母,讨父母的欢心。根据古城的习俗,做丈夫的五天之后才能与分娩的妻子见面,我外婆的父亲第一次走进厢房,俯身看被冷落在床角的女婴,出生五天未曾睁开眼睛的三妹就在这一刻睁开了眼睛,她用乌黑的眼眸对父亲诉说委屈,小嘴撇着细声细气地哭了,父亲立刻爱上了这个女儿,他抱起孩子递给妻子说:留着吧。

三妹比两个姐姐幸运,在她七岁那年古城有了洋学堂,古城人把外来的事务统称“洋”,煤油是洋油,火柴是洋火,在洋学堂之前古城的读书人都出自私塾,有钱人在自己家设一间书房,请一个精通孔孟之道的先生教书,或者是先生在自己家里设一间教室,收几个孩子认字读书。

古城最早的洋学堂是教会办的,如今是古城的名校,家长们以自己的孩子能在这所学校读书为荣,那栋教学楼有八十多年历史了,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从来没有间断过。

小小的三妹看到那些富家的小姐公子穿着整齐划一的的校服,每天在门口来来回回经过,她问大姐:“他们是做什么的?”大姐说他们是洋学堂的学生,她要求大姐带她去看洋学堂是什么模样,大姐满足了她的要求,洋学堂建在小西湖旁边,在那里她们第一次看到两层楼的洋房,从洋房里传出来的读书声打动了三妹,她回家就央求父亲送她去那里读书。这时候我外婆的两个弟弟出生了,大弟快三岁了还不会说话,二弟一岁多是个“夜哭郎”,白天昏睡晚上哭闹不止。古话说“由小看到大”,郭老板断定儿子不会有出息,更加偏爱女儿,他满足了三妹的要求。

西街有几百户人家,只有一个读洋学堂的学生,这个学生就是郭家的三妹,于是三妹成了西街名人,像当今的大明星,一言一行都受到街坊们的关注。她每天踩着那几级暗红色石阶走出来去上学,放学了又踩着那级暗红色石阶回家,是西街的一道美丽的风景线。从小学到初级中学,愈发长得美貌端庄,西街的小市民女人凑在一起总为三妹杞人忧天:这样人见人爱的女子将来花落谁家?后来,三妹经常出没在西门教堂,西街女人说她做了洋尼姑,感叹她红颜薄命。再后来,有人发现三妹跟一个传教的男子经常在一起走家串户,西街为此掀起了轩然大波,女人们口口相传并杜撰出关于三妹的许多绯闻,传教是假,不正经是真,郭家门庭不幸啊,郭老板没脸见人装病在家里呢!

我外婆的父亲缠绵病榻的日子越来越多了,与大门以外的世界几乎完全隔绝,我外婆的母亲照顾生病的丈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西街的轩然大波没能传进郭家大门。大妹和二妹听到些闲言碎语并不当回事儿,三妹信了洋人的神,开口闭口“上帝”、“主”,两个姐姐只是担心三妹会去做洋尼姑,她们私下问过三妹:信了洋人的神,还能结婚嫁人吗?三妹说:上帝喜欢人们结婚生孩子,姐姐们便放心了。

给郭老板看病的中医陈先生是郭家世交,有一天陈先生应约而来,不像往常那样立刻号脉诊病,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一盅又一盅地喝茶。恰巧,我外婆的弟弟们为什么事情动手打架,从后院打到前院,陈先生借机向老朋友挑起管教儿女的话题,他先夸三妹美貌聪明,辗转道出关于三妹的种种传闻。郭老板一言不发,手里攥着的细瓷茶盅捏碎了。当天傍晚,三妹放学回家被父母劈头盖脑打了一顿,从此不许她跨出郭家大门一步。母亲从乡下找来一个守妇德的寡妇住在三妹的闺房,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三妹在古城的名声坏了,嫁不出去了,母亲托口信在远离古城的山区做官的舅舅为三妹找婆家。

这是一场灾难,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比喻,才能准确地描述这场灾难有多么严重,当时大妹和二妹还都没有婆家,三妹的坏名声一定使得两个姐姐对自己的前途心灰意冷,她们是否对三妹心怀怨懑?

我外婆的舅舅把三妹许配给山区一个土财主做小老婆,土财主派一队挑夫送来聘礼,郭家在西街算是赢回一点面子,三妹不仅要嫁人,而且还嫁了好人家,那聘礼一担担鱼贯而入进到郭家,阵势十分的气派,整条西街的人都被惊动了。

那天夜里下大雨,看守三妹的寡妇睡得沉,待她醒来发现三妹不见了。

这是一场更大的灾难,郭家上方的天塌了!

三妹“死了”,郭家不得不从家里抬出一口空棺材,但这口空棺材并不能平息西街人的猜测和传闻,几乎尽人皆知三妹跟那个男人私奔了。西街也有几户信仰洋教的人家,他们说三妹听从神的呼召,传播福音去了。但是,那些反感洋教的人认为教徒的说法跟郭家抬出的空棺材一样,欲盖弥彰遮丑罢了。

古城最早的照相馆就在郭家布店隔壁,我外婆在那里留下了不少年轻时代的纪念,三妹一定也有许多照片,郭家拒绝保留这个让家人蒙羞的回忆,尤其是我外婆的大弟媳一生贞节清白绝不会在她家的墙上挂出三妹的照片。

4.

过年了,长辈们要给小孩子压岁钱,我收到的压岁钱比同辈的孩子多得多,我的表哥表妹们几乎不认识我外婆的亲戚,我却是这个大家族的一员,因为我是外婆的小尾巴,她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两个姨奶奶,四个舅公,我的大舅公是个迷迷登登的酒鬼,大年初一见面还知道从身上摸出几个钢镚给我,还有他们的孩子,众多的表姨表舅,都会给我钱。

晚上睡觉前,我像个财迷仔细地数算今年的收成,总数不会超过五十元人民币,但对我来说那简直是天文数字,数钱的感觉真好。外婆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多少钱?外婆给你凑个整数。”我忽然想到我还应该有个三姨奶奶,大姨奶奶、四姨奶奶年年给压岁钱,我外婆排行老二,那么三姨奶奶哪儿去了?她怎么不给我压岁钱?我问外婆,外婆脸上慈爱的微笑没有改变,只是多了一丝惋惜的表情,“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没了”,我没有问什么原因,低下头继续数钱。

三妹死了,几十年之后郭家的人不再认为那口棺材是空的,人们的记忆具有改写历史和编撰故事的能力。

我外公病重的时候,我的大姨奶奶住在杭州大女儿家里,当她得知二妹夫将不久人世,连夜上火车赶回古城,大女儿为她买的卧铺票,她没有躺下一分钟,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竟然彻夜在餐车里写信,她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写信,那时她的婆家与娘家坐公共汽车不过八分钱,但她宁可花八分邮票钱寄信,经常超重了还要再加上八分钱。写信是她的嗜好。她趴在摇摇晃晃的餐桌上给三妹写信,二妹夫走到人生尽头了,我大姨奶奶的记忆拨乱反正,她想起了三妹,相信三妹还好端端地活在世界上。

三妹如晤:你的二姐夫九哥就要回天家了,九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医生、最好的丈夫、最有道德和爱心的男人,你不认识他,虽然你们在西门教堂一起做过礼拜,你可能从来没有注意他,可是九哥认识你,因为那时候你是那么的漂亮出众,九哥喜欢你,盼望与你结百年之好,九哥的长嫂托媒到我们家提亲,当时爹舍不得你出嫁。爹最疼爱你。九哥为什么娶你的二姐?说来话长。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他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好像日头落到我的眼睛里,我暗暗希望他会成为我的夫婿,他跟你的二姐定亲那天,我躲在棉被里哭肿了眼睛……

我们家的老房子被推土机铲平之前,我每次回古城探亲都能都读到厚厚一摞大姨奶奶写的信。她的信密密麻麻,没有标点符号,不分段落,在她识字的年代中国还没有标点符号。大概没有人像我这样认真耐心地读那些信件,因为我天生是一只好奇的猫。

原来,我外婆的三妹并没有死,我被大姨奶奶叙述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住了。

我外公的大嫂风闻到在古城传得沸沸扬扬“空棺材”的故事,也听到教友们的说法,郭家三小姐远游传教去了,虽然她相信救世基督,但她还是认为一个姑娘家在外面抛头露面有失体统,暗暗庆幸林家没有跟这桩不光彩的事件沾边儿,如果九哥跟三妹定了亲事,那口空棺材就得是从林家抬出去。

我外公的大哥和大哥上面几代人都是清朝官员,他们的月饷,就是我们今天说的月工资,要用脸盆去装白花花沉甸甸的银元。一个银元足够穷人家活半年,可见林家曾经多么有钱。自从改朝换代剪辫子之后,我外公的大哥一直失业并且生病在家;他的两个儿赋闲在家吟诗作画养鸟儿,一付公子哥儿名士派作风。坐吃山空,林家的日子每况愈下,大嫂辞了阿木、阿花,最后剩一个做饭的下人也不打算用了,她的两个儿媳妇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一锅饭下多少米多少水都不知道,家里的女儿们嫁出去了,大嫂只能打九哥的算盘,九哥在外面读书,娶个媳妇放在家里帮她支撑摇摇欲坠的林家。

三年级的暑假,九哥接到家书,大哥大嫂要求他回古城成亲,信中没有说明那个许配给他的姑娘是谁。一定是郭家的三妹,九哥在上海三年为她写了三本日记,即使最简朴的几个字,例如“今下雨,终日伏案看书”,也是想着三妹写的。日记本就是三妹,三妹每天静静地在灯下倾听九哥心中所有细微的感受。单相思是一种美好的情愫,独自求学在异乡的九哥并不孤独。

九哥将平日撙节盈余的奖学金生活费全数买了礼物,大哥大嫂侄儿侄女,每人都有见面礼,为三妹买了一枚翡翠戒指,他要在教堂里在牧师的祝福中为三妹戴上戒指。这时,乔先生应邀在北京一家教会当任牧师,九哥写信给乔先生夫妇报告喜讯,说今年寒假他将带新娘去北京探望二位恩人。

古城家中浓郁的亲情和筹办婚事的喜气迷醉了九哥,他甚至没有打听任何关于新娘子的情况,一心盼望着洞房花烛夜的到来。

夜里,九哥正在厢房里看书,大侄儿走进来,九哥以为他想讨论书法。叔侄俩年龄相仿,从小一块读书玩耍,感情笃厚。侄儿酷爱书法,九哥送他的礼物是一本宋代名家手写字帖,让他爱不释手。

侄儿没有寒暄客套,径直问道:“九叔,你知道新娘子是谁家的姑娘吗?”“知道啊,鼓楼布店郭老板家的三小姐。”“你回来这两天,我天天不能入睡,现在我决定把真相告诉你。”“什么真相?”“三小姐,……”

一定不是好事,九哥不愿意听下去,摆手说:“不管她是怎样一个女子,我都愿意娶她为妻。”“不,你的新娘子不是郭家三小姐,是我母亲娘家远房亲戚,姓陈。”

这怎么可能?九哥神情呆滞地坐着,脑子放映着一幕场景,就像他在上海看的无声电影——新娘子蒙着红头盖坐在婚床旁,新郎走上前掀开头盖,一张陌生的脸令新郎惊惧万分。

侄儿说:“九叔,如果你不愿意,此刻为时还不晚,这正是我今晚要告诉你的原因。”

过了好久,九哥怔怔地问道:“大嫂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过我只娶郭家三小姐的,我留了照片,让大嫂去提亲。”“那位三小姐,九叔你就不要再想了。”“她出阁了?”“她没了……”

九哥的眼睛红了,眼泪缓缓流下。

侄儿没有说从郭家抬出去的棺材是空的,他不愿意羞辱九哥爱慕的姑娘。

这个漫长的黑夜九哥是怎样煎熬过来的?他会不会仰天问上帝:主啊,神啊,你为什么没有保守我的三妹?他含泪收拾了行装,准备折回上海,永远不再回到伤心的古城。

第二天早晨,九哥内心的悲愤与冲动平息了,他对大哥大嫂说,如果新娘不是郭家三小姐,我希望安排一次相亲。他只能这么说,大哥大嫂如父如母,他应该顺从他们,如有异议只能委婉地表达。大哥不等大嫂开口同意了弟弟的要求。

相亲的结果可想而知,九哥不肯做这位陈姓姑娘的新郎。大嫂又找来媒婆孙阿娘,紧锣密鼓挑着灯笼满城给九哥说媒,九哥被生拉硬拽看了几家姑娘,一概摇头回绝。

眼看着假期就要结束了,这期间他仍然每天写日记,每天垂泪向死去的三妹倾诉悲伤与郁闷。

那天,九哥买了回上海的船票,不由自主地走到西街,他知道三妹的家就是那幢门前有暗红色石阶的院落,在门前长时间地来回踯躅,他想拜访三妹的父母,看一眼三妹的遗像,或许还可以讨到一张留作纪念。正当他鼓起勇气抬脚踩上石阶的时候。我的外婆,二妹从院子里走出来,九哥一眼认定她就是三妹,三妹的学生装换成一身合体的旗袍。

二妹站在天井问:“这位客人,你要找谁?”“三小姐……”

过去,总有外人分不清谁是二妹谁是三妹,不过郭家出了这么大的丑闻,还有人把二妹当作三妹,却是稀奇的事儿。“这位客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九哥满眼泪光,“原先我也在西门教堂做礼拜,三年前去上海读书。”

哦,是一个书生。二妹改口称他先生,“先生,你认错人了,我家三妹出远门了,我是二妹。”

九哥腾空而起,飘浮在十八里云雾之端,懵懵懂懂地问道:“我可以进府上小坐片刻吗?”

二妹应该拒绝这位不速之客的,家里没有成年男人,男女授受不亲,何况他是来找三妹的,三妹是一家人心中害怕触及的痛,可这位书生相貌清秀俊逸,一双诚恳善良的眼睛仿佛有一股魔力,搅乱了二妹的原则,她亲自将九哥请进厅堂,敬过茶水才记起店里的伙计等她一起去南城进货,便把九哥交给正在边上教弟弟认字的大妹说:“阿姐,你为这位先生续一杯茶水。”

我的大姨奶奶不但爱写信还爱说话,两杯茶的功夫,郭家的悲惨遭遇全道给客人听了,因为三妹“私奔”,父亲吐血而死,母亲和老祖母卧病在床,两年了没有人到郭家说媒提亲。

九哥已经接受三妹不在人世的事实,突然得知三妹并没有死,她私奔了,必是跟她钟爱的男子在一起,这是值得欣慰的消息,九哥在上海接受了新思想新观念,赞成自由恋爱,此刻却仿佛跌落暗夜里的苦海,一阵比一阵剧烈的浪涛是一支支利箭扎在心口。他听不见大妹悲悲切切的絮叨,低下头沉湎在自己的世界里,作为基督徒,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犯罪,三妹已经是另一个男人的妇人了,他不该再想她,他默默地向主耶稣求救,主啊,让我忘掉三妹吧,让我怀着平常的心祝福她吧。

不知过了多久,郭家老太太的呻吟声将九哥从冥想中唤回现实,医生的责任感使他从悲情中解脱出来,他对大妹说:“我是学医的,我想看看伯母的病情。”

大妹用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怔怔地看着九哥,“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林家公子,那年孙阿娘来我们家说过媒,我们郭家没有福气……”

九哥为两位老人号脉诊病之后,去当时古城唯一的西医诊所取药,再折回郭家天已经晚了,大妹应声出来开门,九哥的目光被坐在小油灯旁做针线的二妹吸引住了,二妹穿针引线的模样像一尊艺术品,美极了。他知道郭家三代人的生计都靠二妹一双灵巧的手,她不分昼夜地缝着绣着,为母亲和祖母求医抓药,为弟弟们请私塾先生,九哥的心被同情和怜惜占满了。

三天之后,媒婆孙阿娘来到郭家,为九哥向二妹提亲。

出于对郭家的同情,九哥决定做郭家的女婿,虽然对二妹的好感更多一些,但他并不在乎娶她们姐妹中的哪一个。选择二妹是大嫂的决定,二妹的缝纫手艺在古城很有名,人们都说她做的旗袍胖人穿了不显胖,瘦人穿了不显瘦。林家多么需要这么一个聪明能干的媳妇来操持,三代人二十多张嘴,没有一个挣钱的,对外还得保持大家大户的体面,孙子们要送去洋学堂读书,逢年过节一家人都得换上锦缎新衣。大嫂迫切地想把郭家二小姐娶进家门,她希望九哥更改行程,拖延十天八天赶着成亲圆房,婚后把新娘子留在的婆家。新媳妇还没过门,大嫂就在心里把当年添置新衣服的开支计划取消了。

九哥没有满足大嫂的愿望,郭家比林家更需要二妹,这些天他给未来的岳母治病,亲眼看到那个家的艰难处境,他答应未来的岳母等到大舅子定亲之后再回来娶二妹,他还答应将来跟二妹一起照顾几个弟弟。

这桩建立在责任心和同情心的婚姻,给了九哥期望之外的幸福,他在二妹身上找到所有曾经投注在三妹身上的幻想与希望,几十年风雨人生证明他和二妹是天配的一对恩爱夫妻。

第三章 全家福

1.

我已经很久不坐火车了,这些年商场倥偬,为签一单合同,为见一个重要的客户,在各地飞来飞去,每一座城市留给我的印象都是相同的,机场、宾馆和宴会厅。时间就是金钱,挣钱的心情是如此的急迫,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在摇摇晃晃的火车里观赏窗外的景色。

约瑟在事先制定的日程表里,我们南下的旅程需要三天时间,我想他是出于经济的考虑,许多美国人有能力买豪宅名车却在小钱上精打细算,为省几个美分宁可开车多绕一段路去加油,是十分寻常的事情,没有人对此感到奇怪。我跟约瑟说,我可以买到半价飞机票,跟火车票的价钱差不了太多。我的旅伴很吃惊,他说他以为火车票要比飞机票昂贵。那是美国,美国的铁路运输业像没落的贵族,尽管日趋萧条却保持着昂贵的价格。约瑟选择坐火车与价格无关,他要亲眼看到车窗外从中国北方到南方的风光演变。

这趟列车是逢站必停的慢车。古城故事的主人公已经剪去辫子了,火车才气喘吁吁地开到天津。

在站台上,我接到菊儿的电话,她刚刚得到确切的消息,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即将接手担任美国传媒集团亚太地区的首席长官,她要我立马调头返回北京,展开外交攻势,拿下一两个节目的制作代理权。“我跟你合作”,她说,“股份各占一半”。给三分颜色菊儿就敢开染坊,她至少运作过五个不同的公司,都以失败告终。近来她的工作很不爽,跟老板关系紧张,自己当老板的念头又开始作祟。

消息来得晚了那么一点点,约瑟买了两盒天津麻花笑眯眯地喊我上车,我很想说我不能跟他去古城了,但我没有足够的力量把话说出口。骑虎难下,慢悠悠的火车是我无法脱身的“老虎”。

列车刚驶出站台,菊儿又追来电话,她以为我已经在丢下约瑟打道回府了,晚上我们就可以设下“鸿门宴”,搞定首席长官。当她得知我坐在“老虎”身上没有下来,急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能想象她正口沫飞溅五官扭曲,一只手握着电话,另一只手在空中激昂地挥舞着,“你简直是疯了,是不是被那个混血儿男人迷惑了?”我跑到车厢连接处,在电话里与菊儿定下君子协议,这一刻我的公司就开始恢复运转,在我外出期间由菊儿全权掌控公司的一切事务。菊儿仗着年轻貌美,对攻关外交很有自信。对我来说,这是缓兵之计,我不想在我的老同学面前表现出饥不择食,我让菊儿转告首席长官我正在为另一家美国媒体工作。

约瑟似乎对三妹很感兴趣,“郭家三小姐从来没有回去过吗?除非她真的死了,否则她一定会回家看望父母的。”

我记不清从哪儿得来的印象,后来三妹回过家,被当时郭家的掌门人拒之门外。可能是我大姨奶奶的某一封信里这样写的,但是我外婆不止一次对我说她的大姐分不清想象和真实,她的信有很大的成分是创作。

按照旧中国的伦理纲常,郭家上辈的男人没了,长子就是这个家庭的掌门人,

我外婆的大弟弟还不满十八岁就已经是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因此他的妻子成了名副其实的掌门人。她嫁进郭家刚满十五岁,新婚第二天就下厨房做饭,那时候她的个子不够高,脚下垫着一把凳子站在灶台边炒菜,她顺从丈夫,孝敬婆婆,是符合孔夫子标准的贤凄良母。她有权代表郭家不欢迎三妹回家。“她可以去找她的两个姐姐,…….”“我不知道她是否那么做了,如果有时间我可以带你去养老院问我的大姨奶奶。”“哦,养老院是一定要去的,那里是活着的历史。”

我的大姨奶奶对郭家“第二胎”之外的事情是否还有认知能力?我很怀疑。当初我在Lompoc照顾老海伦,你的外祖母,她只对《圣经》有清晰的认知,除此之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你为什么对三妹这么感兴趣?是不是联想到你外祖母的身世?这不可能,如此巧合只能发生在拙劣的通俗小说里,或发生在我大姨奶奶真假混肴的臆想之中,不要试图去养老院求证,那样会使你比一百岁老人还糊涂。

二妹永远在灯下穿针引线,剪裁好的旗袍长衫永远堆积如山,逢年过节都必须通宵达旦地赶活儿,她实在没有时间洋洋万语叙说衷肠。每天晚上大妹照顾一家人入睡后就守在二妹身旁,她真想帮助二妹,却总是帮倒忙,即使最简单的锁边钉扣子,都得让二妹花更多的时间返工,大妹眼睛不好,也许是深度近视,针线凑到鼻子尖还缝得七扭八歪。九哥给二妹的第一封信只是简短的几句问安,大妹催二妹写回信,二妹随口说你帮我回几个字吧,大妹立刻欣喜地研墨书写,这是她最拿手的,姐妹俩凑在小油灯旁,一个忙针线,一个代写情书。每回看到大妹写出长篇大论,二妹都很诧异:就凭我口述的几句话,她怎么能写出这么多字儿呢?

九哥的信也越来越长,装在信封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爱情在频繁往来的书信中渐渐地滋生出来,当他握笔写信的时候心中涌动着绵绵情意,如同几年前伏案为三妹写日记,二妹和三妹重叠成了一个人。

我的大姨奶奶几十年里最津津乐道的就是那些年跟二妹夫的通信,直到老了,嘴里只剩下三五颗牙了,还能回忆出她在信中引用了哪些唐诗宋词,说起写信的趣事,笑容使她那满脸皱纹像绽开的菊花。大妹的婚姻很不幸福,她一生都埋怨她的母亲偏心,没有按顺序先为大女儿找婆家,使他与九哥这样的好夫婿失之交臂,她不会忘记当初父亲拒绝林家向三妹提亲的理由就是他必须先嫁大女儿。

我小的时候,大姨奶奶是我们家的常客,每当她不堪忍受丈夫的无理取闹,就拎着小包袱来我们家避难,夏天纳凉,冬天晒太阳,她跟我讲了许许多多真实或编撰的故事,其中说到我的外公本应该娶她做妻子的。那会儿,我还是个混沌未开的小女孩,我以为她透露给我一个惊天秘闻:她才是我真正的外婆。

翻开历史,那些年的中国真是不太平,军阀混战,硝烟四起,古城借着万水千山的屏蔽,百姓的日子相对太平,郭家的布店照样开着,二妹的手艺越发有名气,大妹有婆家了,男方是南城的一户殷实人家,大弟娶媳妇了,十五岁的弟媳踩着小凳子给全家人烧饭;林家的公子哥儿们也还照样玩赏字画花鸟,一家人继续坐吃祖上的积蓄,眼看着乡下的地被一块块吃掉,大嫂忧虑成疾,三天两头卧床不起。

我的外公两耳不问窗外事,医生的职责使他心安理得地远离时政,他在上海教会医院当见习医生,亲手医治过北伐战争的伤员,却从不试图去理解这场战争与之前的军阀混战有什么不同,他最大的志愿就是回古城开诊所,古城缺医少药,在他看来那些郎中都不是真正的医生,认定使他沦为孤儿的正是那些庸医,九哥一生都顽固地坚持这样的偏见。他在写给大哥大嫂的家书中详细询问母亲患病去世的经过,知道她患的是产后炎症感染,倘若当时古城有西医母亲不会死的。他要回古城行医,他还要回古城娶妻生子,二妹在等他。妻子是丈夫的骨中骨肉中肉,结婚使原本分开的骨肉得以团圆,成全完整的人生,这是他作为基督徒的婚姻观。

在我外婆珍藏的影集里,历史最为久远的是外公外婆的结婚照,那是在西门教堂鲜花盛开的庭院里,我外婆身穿一袭白色婚纱,我外公西服笔挺,与新郎新娘合影的有陈牧师夫妇和他们三岁的儿子恩纯。相片背面留着我外公的笔迹:摄于1930年初夏。

陈牧师一家三口来自北京,这年春天刚刚应古城教会的邀请,当任西门教堂的住堂牧师,此后他们一生都没有离开西门,陈家与我们林家三代世交,我女儿贝贝的血管里流淌着陈林两姓的血,但我想这并不是来自上帝的祝福,而是冥冥之中某种罪恶的咒诅,是我一生都无法逃脱的咒诅。

影集里接着有了我的母亲和我的两个舅舅,年轻的西医和他年轻貌美的太太左抱右拥三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幸福美满的生活记载在发黄相片里。

九哥的第一家诊所开在鼓楼,就是原先的郭记布店,郭家长子整天喝得醉醺醺,不可能接管生意,其他几个小的还指望不上,二妹的母亲让九哥把店铺改造成诊所。第二年的冬天,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初为人父的九哥表现出让林家老少瞠目的激情,他竟然关门停业陪妻子坐月子,成天钻在昏暗的房间里抱着女儿,爱不释手,偶尔一两次为救治急症病人不得不离开都让他难舍难分。从林家到诊所步行大约要一刻钟,他无法忍受与妻子和女儿有这一刻钟的距离,二妹刚满月小俩口便脱离大家庭,搬到诊所的楼上住,在那里有了另外两个孩子。

幸福的生活大多相似,不幸的生活却各有各的不幸。这是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的名言。我外公外婆婚后几年度过了他们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能够作为传奇故事流传给我们后人的却很少,即使最爱讲故事的大姨奶奶也说不出所以然。虽然九哥坚持给穷人免费治病,但诊所的收入还是不错,二妹仍然做些针女红贴补娘家。这时,她也已经受洗成了基督徒,每到礼拜天一家人穿戴整洁亮丽去西门教堂唱颂歌,医生夫人和牧师夫人经常轮流做东演示厨艺,医生与与牧师每每就着一壶薄酒纵横论谈,他们有永远说不完的话题。

古人憧憬的世外桃源莫过如此,何曾料想有一天幸福生活会像一场被惊醒的美梦,一去不复返。

我们家的“全家福”屈指可数,全家老少几口甚至几十口齐刷刷地坐在照相馆里拍照留念,意味着其中有人要离去,而且这一去凶吉莫测,所以有些地方的民俗忌讳拍“全家福”。我外公外婆和他们三个孩子最早的“全家福”就预示着动荡和灾难的到来。

1937年冬天,九哥带领全家走进鼓楼的老照相馆,一家五口严峻的神情中透出惶然和迷茫,他们的身后是照像馆画着山水的布景,格外显眼的是九哥穿上了军装,他紧紧地抱着女儿,他一生最爱也最操心的就是这个宝贝女儿,他们的小儿子还不到五岁,好像也知道大难就要临头了,眉头紧皱,一付将哭未哭的样子。

是什么力量可以让九哥,这么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文弱书生,这么一个多情恋家的好丈夫好父亲,撇下他怎么爱也不够的妻子儿女,走上战场呢?

2.

九哥告诉妻子他要去北方前线做一名军医,二妹以为他只是表达某种心愿,她也知道遥远的北方正在打仗,九哥在北方生活过,难免比没有离开过古城的人多一些挂虑,但那毕竟是北方,我们的古城不是好端端的吗?古城从来就是有福之地,多少次改朝换代都不曾在此兵戎相见,古城人相信即使天塌了也不会压到他们的头上。

四季如春的古城一切按部就班,孩子们一天天在长大,这个夏天女儿宝华进小学读书了,九哥买一部脚踏车每天亲自接送女儿。当年的脚踏车可比如今的宝马轿车更稀罕名贵。九哥还骑不稳,只好推着女儿沿着繁华的东街去学校,他说等到两儿子上学的时候,他骑车的技术一定很高超了,可以把三个孩子都驮在车上,像他在上海看的马戏那样在街上表演。他怎么可能扔下孩子们远走高飞?

一直到九哥从官府那里领回一身军装,二妹都还认为他只是谋到一份吃俸禄的官差,就像官坊禄坊那些吃皇粮的人,每天早出晚归,这个家还是团团圆圆的家。

当九哥提议去照相馆照一张全家福的时候,二妹才真正感觉到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回到家里,她问丈夫:“你真的会离开我们吗?”九哥目光闪烁转而向窗外望去,二妹在他那张轮廓清晰的侧脸看出他的痛苦,真的,他真的要走,她吸了一口冷气,压抑地哭了。使人沉迷其中的好日子过了七八年,她毫不怀疑这就是一生一世的日子,除了死亡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剥夺她的幸福。骤然间绵羊一般的好丈夫变成一个她不认识的狠心男人。她不是一个爱哭的女人,父亲死后家里的生活那么艰难她都没有掉一滴眼泪,这天二妹崩溃了。

九哥一定是疯了,或是像《圣经》里说的受到了“撒旦”的攻击,二妹连夜去西门教堂,不等牧师夫妇带她到楼上客厅又一次泣不成声,“牧师,牧师娘,请求你们为九哥祷告,求神救救他!”“亲爱的天父,亲爱的主耶稣,孩儿请求你安慰郭姐妹的心,使她不再悲伤,帮助她度过与丈夫分别的痛苦,保守林弟兄平平安安的去,平平安安的回来……”

牧师开口祷告让二妹很是惊讶,她壮起胆在祷告中睁开泪眼,看看陈牧师,又看看牧师娘,他们为什么不向天父请求留下九哥呢?难道他们也支持他抛妻别子吗?陈牧师啊,你不是在讲道中说到做丈夫不应该离开妻子吗?出自牧师的口说出来的话是神的意愿,她不敢违抗,二妹止住了泪水。

作为九哥的好朋友,陈牧师深知九哥的决定不是一朝一夕的冲动,他亲眼看着医生的心中的意念怎样形成一股坚定的力量,仿佛从一颗小小的种子日复一日长成不可撼动的大树。

九哥回古城的第二年,中国的东三省就沦陷在日本人的枪炮之下,此后战火一路南下打到了上海,九哥有几个留在上海的同窗好友纷纷穿上军装奔赴淞沪之战的前线,其中有一个在战地为抢救伤员壮烈牺牲,中国军队多么需要医生,战场上尤其需要西医,想到古城之外的世界,九哥的不安和苦楚无以言说。眼前是天国传说般的幸福家庭,每天晚上妻子在厅堂的灯下做针线,三个孩子围着他坐在天井里,月光如水,女儿穿着花裙子唱歌谣,“月光光,照厅堂,端把凳子给爹坐,请爹听我唱一曲”,甜美的童声像蜂蜜像葡萄汁将他灌醉,让他恍恍惚惚地分不清天上人间,幸福和满足到了极至,可是每当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罪恶感就会像毒藤子在心中纠缠攀爬,无数个夜晚在二妹均匀的呼吸声中九哥痛苦地失眠,为自己苟且偷安懦夫的生活态度陷入深重的自责。在古城唯一可以倾听他内心挣扎的就是陈牧师,这些年他一直想走而没有走,他似乎意识到总有一天他会让妻子和孩子伤心,因此特别珍惜跟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他要把所有的爱都预先透支给他们。

1937年夏天卢沟桥事变引起中国的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古城创办的晚报

全文登出《国民政府自卫抗战声明书》,通栏黑体字写道:

中国今日郑重声明,中国之领土主权,已横受日本之侵略,“国联盟约”、“九国公约”、“非战公约”,已为日本所破坏无余,……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

报童把报纸送到医生手中,当时诊所里有一个病人,医生端着报纸木呆呆地站在那儿,泪水缓缓流下,病人很久不敢惊动他。

从这天开始九哥的行为有些异常,只是二妹忽略了,当天晚上九哥没有开口祷告,以往夫妻俩入睡前总是一起开口祷告,他们实在没有什么想得到而没有得到的需求,只是赞美和感谢。二妹太累了连“阿门”都没说就睡着了,九哥一个人坐在床头默祷,二妹睡一觉他还坐在那儿。九哥爱主,二妹自愧不如,所以没有多想。

九哥每天夜里默祷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向天父寻求力量,让他变得坚强,让他不再迷恋温馨的小家,除去他的懦弱和多情,他是医生,应该到流血牺牲的战场抢救生命,他对主耶稣说:主啊,如果这是符合你的意愿的,就请亲自带领我走出古城。

从秋天祷告的到冬天,神终于给了他明确的应许,一个军官带着勤务兵来到诊所求治胃痛,他是驻守沿海的一个师的师长,正要帅兵开拔北方前线,他跟医生谈论抗战局势,南京失陷了,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他预言古城终究也躲不过战火。师长说他的队伍非常需要医生,九哥说我可以帮你找到一个医生,师长喜出望外,留下联络地址,说他将任命那位医生为师部卫生所所长,少校军衔。当时,宝华正在诊所里玩耍,小燕子似的在父亲身旁飞来飞去,小嘴不停地跟父亲说话,医生不厌其烦耐心地回答女儿那些简单可笑的问题,对孩子的宠爱溢于言表,这让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军人很不以为然,师长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柔弱多情得像个娘儿们的医生会跟他走。

九哥相信这就是神亲自的安排,神一定会保守他远去的脚步和留在古城的家人。第二天,他就照着地址找到那位师长。

临别前的九哥表现得像个硬心肠的男人,他沉着冷静,不动声色地关了诊所,让妻子和孩子搬回官坊老家,整理药品器材和私人文件,好几个晚上他以为二妹睡着了起床烧日记和一些书信,当年为三妹的写的日记一定要处理干净,万一自己捐躯沙场,不要让妻子整理遗物的时候受到伤害。

尽管牧师夫妇对二妹说了很多话,二妹还是不太理解,她也开始背着九哥默祷,夜里九哥蹑手蹑脚下楼,她就坐起来祷告:天父啊,主啊,感谢你给了我这么好的丈夫,现在他要离开家庭,主啊,请你把他留给我,我和孩子需要他。但她从九哥决绝凛然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神没有阻挡丈夫的离去,她相信这是命,命就是上帝对每一个人的计划,她忍痛接受了现实,没有对丈夫说一个不字。

夫妻俩分头为家里的变迁做准备,二妹停下手里为过年准备的旗袍,赶着给九哥缝丝棉背心,虽然军队不缺衣服,她还是担心北方太冷,南方的文弱书生怎经得住那样的寒冷?九哥处理好自己的私人事务,忙着往西门那些曾经在他这儿看病的人家跑,他们都是穷人,九哥把药片分发给可能用得上的人,叮嘱他们怎样保管和使用。

离别的时刻静悄悄地到来了,清晨四点半二妹半睡半醒中听到轻轻的脚步声,睁开眼睛看到隔壁孩子们的房间里有烛光,她下床走过去,只见九哥穿着一身军装手里捧着蜡烛呆呆地站在宝华的床边。今天就是他上路的日子,二妹竟还生出幻想,也许他的心肝宝贝女儿能让他在最后一刻改变注意。她又一次失望了,九哥走出来对她说:“陈牧师夫妇在等我们,我们一起去教堂做个祷告,六点钟师长会派车去西门路口接我,一切都交托给我们的神。”

九哥用脚踏车驮二妹去教堂,他要把脚踏车留给牧师,牧师四面八方传教很需要代步工具。九哥的车技还没过关,一路歪歪扭扭险象环生,好在街上还没有行人,两人像玩冒险游戏的孩子嘻闹着到了西门。

陈牧师夫妇在医生夫妇到来之前已经跪地祷告一个时辰了,他们垂泪恳求神允许林医生毫发无损地回到古城,古城需要他。

二妹听到九哥说:“主啊,孩儿继续地请求你给我力量和勇气,让孩儿坚定刚强义无反顾。”她认为九哥已经很坚定很刚强了,她几乎不认识他了,她默默地求神战争结束之后还给她本来的九哥,那个多情恋家的九哥。

六点,军车来了,九哥登上驾驶室绝尘而去,他没有回眸望一眼站在路边的二妹。

3.

我外婆一生都没能理解我外公抛家别子的壮举,外公去世后外婆找出一张他穿军装的相片,依然困惑不已,她戴上老花眼镜端详着相片里年轻的军人,对我说:“你看,你外公穿着军装都像是书生,他这一辈子没有杀过一只鸡一条鱼,他怎么敢去打战呢?”

我是在读中学的时候知道我的外公曾经是国民党军官,我申请参加共青团组织,共青团员是优秀学生的代名词,是一种荣耀,我写了许多申请都不被组织接纳,有一个共青团员学生私下悄悄告诉我:你的家庭很复杂,你的外公是国民党军官,还是个少校呢。她还说了许多,我再也听不见一个字儿,血液从心脏涌向头颅,堵塞了我的眼睛和耳朵。这怎么可能?每天给我煮牛奶喝的外公竟然是反动军官?我想象外公穿军装跨横刀的模样,那真是非常的滑稽,比故宫门前租黄袍照相的外国游客还要滑稽。少校军官,曾经杀了多少革命者呢?而前年我家的老猫死了我外公还难过的眼圈发红,他比我的外婆更容易动感情掉眼泪。回到家,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我外公不像穿过军装的人。我完全能够理解外婆当时的困惑与惊讶。

后来,我有机会偷看到我外公填写的履历表,那年头人们每年要填好几张履历表,他的历史可真是复杂,只是抗战时期就写了两张纸,他的确是反动军官。我为此痛苦了很久。

再后来,中国人不以祖辈当过国民党军官为耻了,那些去了台湾的老兵回乡探亲成了光宗耀祖的事情。我很想写关于我外公故事,他和我的外婆是对我的生命影响最大的的人,几次动笔都半途而废,最长的写到五万多字。我没有能力写他们,因为我始终无法把那些传奇故事同站在小煤炉旁边为我煮牛奶的外公联系在一起。

我的大姨奶奶对我外公从军去北方另有版本,她说九哥在北方做学生的时候有相好的,红绣添香陪伴九哥读书,他们有了孩子,那个女人带着孩子等着他,还说那个女人很漂亮,是个从良的烟花女子。

大姨奶奶杜撰的天方夜谭在郭家亲戚中不翼而飞。我外婆是最后一个听众,若是平日她会一笑了之,姐妹俩从小睡一张床长大,姐姐编的故事岂止一千零一个,若是记下来不比三言两拍逊色,但那会儿日子正难过,很久没有收到九哥的家书和家用了,二妹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她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当即叫一辆黄包车去城南找大妹问个清楚,黄包车拉到大妹婆家门,二妹才清醒过来,我怎么把姐姐的胡言乱语当真?她没有下车,叫车夫调头回家。

古城的老人有一个说法:男不可看三国,女不可看小说。男人看了《三国》会变得阴险毒辣,女人看了小说会胡思乱想,譬如我的大姨奶奶,她一定看过许多小说,在她那个年代烟花女子与书生才子的爱情是市井小说最热门的题材。我这个大姨奶奶实在是当作家的胚子,可惜了。

没有人纠正大姨奶奶的谬误臆想,几十年来她忘了自己是故事的作者,把故事当成历史事实,坚信九哥在北方有另外一个家。我外公去世的时候,大姨奶奶对我舅舅没有通知那个家的人还有些微词,她知道我在北方上大学,悄悄拉着我到边上说:你应该去看看那个家的人,他们也是你的舅舅和姨妈。好在我们都知道她已经是个老糊涂了,谣言没有引起波澜。

军车把九哥带走了,仿佛一条小船划到水中央,掌舵的男人弃船离去,留在船上的女人和孩子正茫然无措的时候,暴风骤雨接踵而来了。情况比预料的糟糕许多,而且越来越糟糕。

最初三个月,九哥按时寄信寄钱,他在信中对妻子承诺:每个月最起码会有一封家书向她报平安,他的军饷除了给自己留两块钱零花其余全部寄回家。二妹从邮差手中接过三张汇票之后,九哥像是沉到海里的泥牛,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夫妻俩事先都没有料到战争会使邮路中断,没有预警的灾难使二妹措手不及,无数个深夜她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九哥再也回不来了,若不是为了孩子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

林家分家了,分成六个小家庭,六张饭桌都摆在离厨房最近的后厅,一日三餐真是难为她的孩子们,三双眼睛望着红烧肉流口水不敢动筷子的样子,二妹想起来就心里就疼得像刀割针扎,怕亲戚们看出蹊跷,她把饭桌搬到房间里,跟妯娌们说这样做便于管教孩子。

还是几天前的那盘肉,摆在饭桌正中间,香气迷人,三双馋虫涌动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大儿子宝生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夹一块肉塞进嘴里,又夹一块放在弟弟宝青的碗里,五岁的宝青垂下长长的眼睫毛,盯着这块肉看了很久,艰难地咽下口水把肉放回盘子里。女儿年岁稍大,知道母亲的用心,说:“妈是怕别人看到我们家吃不起肉,现在饭桌搬进来了,可以随便吃了。”小儿子仍然顽强地抗拒着诱惑,咂着小嘴说:“好吃的东西要让爹先吃,我要等爹回来再吃。”

二妹站在房门旁边看到这一幕,胸口不禁又刀割般疼痛。三个孩子都是可爱的天使,小儿子更是天使中的天使,他最懂事,最体恤母亲,在他还只有两岁的时候,二妹的母亲就说这个儿子是你和九哥将来的依靠。

她走向前搂住小儿子:“宝青,吃吧,等爹回来了,会有更多好吃的。”

小儿子的眼睛掩饰不住欣喜,但他夹起一块肉并没有往自己嘴里塞,而是送进母亲的嘴里:“妈,爹不在家,应该你先吃。”

多好的孩子,她在三个小天使身上看到了希望,这多少减轻了一些丈夫杳无音讯的痛苦。

那个夏天,邮差成了二妹最渴望见到的人,邮差每天上午十点经过官坊,她估算好时间出门,林家已经分家了,主妇们各当各的家,二妹拎着菜篮子出门佯装是无心的巧遇,老远的看一眼他那张胖乎乎的脸就知道今天又没希望了。她在街上流连着,收拾起悲伤的情绪,买点食品杂物,每隔三五天都还要买一把鲜花,九哥喜欢鲜花,结婚后家里没有断过鲜花,其实她已经没有心情伺候花草了,但是她不想让林家的妯娌们看出九哥没了音信,妯娌们都羡慕她每月能收到白花花的银子,为了维持体面二妹去一家裁缝店接些针线活儿悄悄地在房间里做,总还要不时地烧点儿荤菜,好让这宅子的人都闻到香味,老九家的日子就是滋润。脆弱的时候她会找个清静的地方哭一哭,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去西门教堂求牧师帮着祷告,她相信牧师的祷告比她有力量,更容易感动圣灵,最后可以仰望的只有上帝。天上的父亲啊,九哥爱你,你也爱九哥,你会保守他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回家,是不是?

我外婆对邮差的痴情维持了差不多有一年,第二年端午节那天,二妹带孩子们回娘家,正是这天老邻居阿六嫂从邮差手里收到一封信,阿六在北方当兵,也有几个月没有消息了,“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阿六嫂收到信高兴得满大街大叫大喊,她不识字儿,抓住一个穿长衫的斯文男人央求道:“这位先生,看你像是识文断字的,我丈夫从北方寄信来了,你帮我看看,他说了什么?”过路的男人低头草草浏览了信中内容,脸色凝重地看着阿六嫂久久说不出话,阿六嫂催问道:“他寄钱了吗?是不是又赌钱,把钱输光了?这个该挨千刀的,他再不寄钱,我就卖了他的两个儿子!”男人把信还给阿六嫂:“大嫂,我读不了这封信,实在对不住。”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阿六嫂是个泼辣的市井女人,双手叉腰冲着男人的背影骂娘:“你不就是家里有几个钱,读过几年书吗?”嘴里还不干不净嘟囔些古城下层人才说的脏话。她转过脸又拦住一个少年,“小阿弟,麻烦你帮阿婶读读这封信,阿婶不识字被人欺负,看小阿弟的面相,将来不中状元,也会是个举人,帮阿婶读读信。”那少年像是在课堂里被老师叫起来读课本,一字一顿地朗读。原来,这是一封阵亡通知书,信中称赞阿六英勇抗日以身殉国。不等少年读完信笺的最后落款,阿六嫂一声尖叫穿透了整条西街:“阿六啊,你这个短命鬼,你害苦了我啊!”少年抬头看到她一屁股坐在上捶胸顿足嚎哭吓得面色惨白。

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阿六死了,西街的人互相都认识,几乎每个人都能说出关于阿六的故事,张家的老太太拎起拐杖跺着地面,说今天是端午节,去年阿六还吃过我家的粽子;李家的老伯说阿六从小就给这条街上许多人家挑水,他的水桶比别人的都大,收的钱却比别人的少,多好的阿六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阿六去当兵是想着能够寄钱回家让孩子们读书,他不愿意孩子们跟他一样卖苦力糊口。可怜的阿六。

二妹正在天井里做卫生,用煮粽子的水涮洗边边角角,据说这样做可以减少夏天的蚊子,她不是个好奇爱凑热闹的女人,门口往来奔走的人说着阿六嫂的悲惨故事,她知道阿六在北方当兵,自然联想到九哥,甩了甩湿漉漉的双手呆站着犹豫许久,忐忑不安地跨出门槛朝人群走去。

阿六嫂的故事让二妹双腿发软,原来,邮差递送的并不都是万金家书,有时候邮差是地狱的使者,他会残忍地对女人宣告:你的丈夫死了,从今天开始你是寡妇。

端午节过后,二妹再也不借着买菜“邂逅”那个胖邮差,到了这份儿上,丈夫没有消息便是她最大的指望。

一个下雨天,她正在做针线,突然听到前厅的木地板乒乓乱响,有人高声呼喊她的名字,意识到是邮差登门找来,她拿着针线的手举在头顶上僵住了,不祥的乌云从天上地下滚滚而来,将她裹挟着丢进万丈深渊。

侄儿领着邮差推开虚掩的门,“九婶,九叔来信了。”

二妹的手还举在头顶上,怔怔地问:“是九叔的亲笔信吗?”“没错,是九叔的字。”

她这才慌慌张张站起来,失态地抢过信件,转过身掩面而泣。

这天,她签收了三封信两张汇票,从信中得知九哥寄的远不止这些,那些信那些钱丢了就丢了,哪怕只是收到九哥的一个字,都足以让二妹死去的心重新回到希望与光明之中,多想在门口燃放鞭炮,告知天下人九哥还活着!这并不是新闻,林家的亲戚都以为九哥每个月都有银子寄回家,妯娌中有谁手头紧了九嫂是第一个可以求救的人。她默默地关上门,虔诚地跪下:天父啊,主啊,感谢你垂听小女不配的祷告,小女继续的把九哥交托仰望在你的手中……

孩子们放学回来了,二妹张开臂膀将三个孩子揽在怀里,“爹寄钱寄信来了!”

宝华说:“我想买一双红皮鞋。”

宝生说:“我想一口气吃三碗肉!”

宝青说:“我想要一支铅笔,我会写字了,我要给爹写信。”

母亲想对孩子们说很多话,她想教导孩子们认识天上的父,感激天上的父保守战火中的九哥,但她一个字儿也说不出,只是流着眼泪不住地点头。

第四章 战火中的基督徒

1.

车轮滚滚,节奏单调。我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又从模糊中渐渐变得清晰。

火车座椅下面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是我和超凡,我们像软体动物曲卷着身子在那儿玩扑克牌,旁边是一双双浮肿的脚,一双双粘满尘土的鞋子,密密匝匝层层叠叠。那是我记事后第一次离开古城,第一次坐火车,我的外公被放逐到遥远的山区,外婆可以不去的,但她义无反顾地领着我登上火车。超凡的爷爷不在了,父母还在“牛棚”里,他只能跟着也在放逐之列的奶奶。整列火车里的人都是被送去劳动改造的人,与成年人凄凉迷茫莫可奈何的神情截然相反的是车厢里的孩子,出门远行使得不谙世事的孩子欢天喜地亢奋不已,无所谓认识不认识,孩子们在憋闷拥挤的车厢里钻来钻去串联玩耍。外婆没有阻止我钻进座椅底下,不再说女孩子家是金枝玉叶,站要站相,坐要坐相。她的眼睛空茫地睁着却什么都看不见,甚至看不见她和外公鞋子上的脏土,他们的鞋子从来都是一尘不染的。我们在玩“争上游”,昏暗中我看到超凡的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坏笑,我知道他摸到了大牌,他嘴角的坏笑和眼睛里的忧郁都使我着迷…….

那个年轻女子是新婚的我,我枕着超凡的臂膀甜甜地睡着,我们一起回古城探亲,买了两张卧铺,旅途中挤挤挨挨在一个铺位里没有分开过。那时候的我是那么的幸福,那么的满足,我猜想我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找到他,做他的妻子,为他洗衣做饭生孩子。当年的我就是这么没出息,没有事业心,没有宏伟志愿,超凡是一个天才,这并不是盲目崇拜,他的毕业作品刚刚获得一项全国大奖,在他面前我自觉暗淡无光。每每钻在他的怀里幸福至极的时候,我就会渴望死去,我想那是因为我自卑,我害怕失去他……

一幕幕往事犹如未经剪辑的电影胶片,万花筒般闪现在我的脑际,我感到痛彻骨髓的忧伤。忧伤的感觉于我是那么的遥远,十年来我嬉笑怒骂面对世界,以为只有愚蠢的女人才会像林黛玉那样感时伤怀,单调乏味的车轮声让我再愚蠢地忧伤一回。

我竭力克制着没有说出心中的软弱,告诉自己这只是潜意识的条件反射,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所有与火车有关的场景都有超凡的身影。这让我想起外婆家的门槛,我上大学之后家里有过一次修缮,新修的门槛比原先的高出一寸,就这一寸不知绊了我多少次,明知门槛高了可是抬脚还会被绊到。有科学家说人类的潜意识比明意识的容量要大出三万倍,在那个巨大的仓库里储存着对超凡的忧伤情愫和外婆家老门槛的高度,如同废弃物淹没的尘土之中,在特定的场景氛围中它们就会被调出来盘点。回到明意识,我清醒地知道我与超凡的恩怨像外婆的家一样早已移为平地了,连一张小板凳都没留下。

国民党军队抗战八年有过二十二次大战役,吃了十八次败战,上百名将领战死疆场。那位去诊所看病的师长的名字就在那一串长长的名单里。

我不知道他的全名叫什么,在我外公的“交代材料”里他的名字叫“张姓伪师长”,他是一位抗战英雄,但在文化大革命中只能被称作“伪师长”,如今我们又可以堂而皇之地尊他为英雄。我该怎样向你解释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代呢?“伪师长”捐躯殉国之后,我外公有一段历史没有证人,因为提供不出证人,坦白交待都成了欲盖弥彰的谎言,他被怀疑是汉奸、特务、间谍,所有罪名都可以在这段空白历史里填写。早在1954年新生政权发起肃清反革命分子的运动,我外公就开始为这段说不清的历史写“交代材料”,此后历次政治运动他都要写这份作业,这是一份永远无法获得认可的作业。在我们家有一只上着铜锁的大木箱,里面曾经装满“交代材料”,直到我外公意识到自己大去之日临近,抱病烧了那些文字,天国不需要交代历史,望着火焰中的白字黑字,我外公该是怎样的心情呢?

军车在淡淡的晨雾中离开西门街口,九哥的眼睛盯着车窗旁的后照镜,看着两行泪水在二妹的脸颊上流淌,一滴滴落在她的衣襟,看着她抱脸痛哭蹲在地上。二妹是个坚强的女人,九哥十分欣赏她的坚强性格,作为一家之主,他并不行使父权和夫权,总是笑嘻嘻地与孩子们一道喊二妹“阿妈”,家里人以为他幽默逗乐,其实他是在妻子身上寻求童年缺失的母爱。二妹的眼泪不轻弹,二妹的眼泪最有分量,此刻每一滴泪水都是射中九哥心脏的子弹。

汽车拐过弯,镜子里再也没有二妹的身影,想到这很可能是二妹留下的最后印象,连日来紧绷着的意志坍塌了,顷刻间泪雨滂沱,他赶忙摘下军帽捂在脸上。他动摇了,突然怀疑起自己的选择,我这一介文弱书生,对于国家不过是沧海中的一滴小水珠,对于妻子和孩子我却是他们头顶上的天。待会儿宝华睡醒来发现爹不见了一定会哭,往后她再也不能坐脚踏车去上学了,三个孩子中她最像爹,多愁善感脆弱内向,她爱哭,总是无声无息地钻在角落里掉眼泪。女儿小泪人的模样让九哥五脏六腑碎裂了。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上帝造人给了每个人不同的恩赐,我懦弱无能,只配开一家小诊所养家糊口,我为什么要去做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呢?师长说过古城也必定在劫难逃,我应该留下来守护我的家人。

想到这里,九哥止住泪水,将捂在脸上的军帽摘下来,他决定当面向师长请罪,恳求他原谅自己的怯弱。

北郊军营在等待林医生,整装待发的士兵列队在小路的两边,九哥推开车门看到如此壮观的场面惶然不知进退,小路的中间停放着一部敞蓬吉普车,张师长一把将军医拉到敞蓬吉普车上,“弟兄们,欢迎林医生参加抗战!”掌声、欢呼声震天动地,九哥呆若木鸡站在师长身旁,我是不是在做梦?他们是不是在拍电影?张师长是读过书的,口才很好,而且嗓音洪亮如钢珠铜炮,他挥舞着着双手盛情赞扬林医生抛家别子的爱国举动,说到他在诊所里看到林医生的舔犊之情,他真不忍心动员这个慈爱的父亲参军,但是林医生深明大义,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没有国就没有家!师长借欢迎林医生作战前动员,他的演讲像一把火点燃了士兵们的情绪,军营里激情燃烧烈焰冲天。

九哥感动了,眼前这一片人海中,哪一个人身后没有亲人牵挂?我的生命并不比他们尊贵,他们可以上前线浴血,我为什么不能?他闭上眼睛向耶稣祷告,主啊,你总是在人的软弱上显出大能,请求你拿去我的软弱,赐给我军人的胆魄和勇气,阿门。耶稣说过“我的恩典够你用,因为我的能力是在人的软弱上显得完全”。

师长拍拍九哥的消瘦的肩膀:“医生,你来说几句!”

九哥楞了一会儿,说:“我,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会努力向你们学习,与你们生死与共。”

医生谦卑诚实的态度出乎意料地起到推波助澜的效果,士兵们给了他长久的掌声。

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张师长让医生坐在自己的身旁,他把一支银色的小手枪插在医生的腰间,“这是我从战场缴获的,德国货,送给你。”

九哥把手枪还给师长,“我是一个基督徒,我不能开枪杀人。”

师长哈哈一笑,“别忘了你是去战场,战场上杀死一个人比杀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你不杀敌人,敌人就会杀你,拿着吧。”

九哥伸手挡住,“我的天职是救死扶伤,绝不杀人。”“如果一个敌人站到你的面前,他手里有抢,你怎么办?”“我宁可被他杀死,也不会先下手杀死他。”“好吧,我成全你的信仰,希望我能保护你到战争结束,到时候我要亲自送你回家,我很喜欢古城,将来买一所房子,跟你做邻居。”

为了信仰的原则他宁可去死,师长再次对医生刮目相看,这个书生的内心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柔弱。师长比医生长几岁,以后在他活在世上不多的日子里,他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弟弟一样呵护照顾。

家乡一天天地远去,九哥还是会陷入软弱,时常因为想家在军营里暗自流泪,为了坚持下去他更加勤勉祷告。

夜里,九哥来到营地旁边的小山坡上祷告,天是那么的近,群星灿烂,仿佛伸手可及,他相信主耶稣就在自己的身旁,还没有开口为自己和家人祷告,忽然就如释重负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随风飘至:“孩子啊,我已经给了你和你的家人权柄做神的儿女,你们是有永生的,你们终将团聚在在天国,今生聚别都是短暂的。”“是的,主,”九哥说,“我不该如此忧愁,如此割舍不下儿女情长。”

八岁那年,乔先生夫妇让九哥认识了耶稣,从此再没有任何艰难险阻能将他击垮,耶稣是他一生幸福的源泉。与耶稣对话使得他神情气爽胸襟开阔,不再缠绵在想家的愁苦之中,他想到了小家庭之外的世界。乔先生乔夫人怎样了?上海的老同学们怎样了?北平、上海相继失陷之后再也没有了他们的音信。主啊,求你保守他们。

战场无情,死亡像瘟疫在蔓延,许多人都没有得救,他们将永坠黑暗。主啊,我该怎样抢救他们?乔先生曾经说过冰海沉船的故事,从欧洲驶往美洲大陆的客轮被冰山撞裂了,死亡随着汹涌的海水逼近船上的三百条生命,一位牧师站出来号召全体基督徒在今生的最后一刻展开营救行动,信耶稣就有永生,当海水没顶,牧师和许多基督徒仍在浮冰中挣扎着寻找那些还来不及听到耶稣福音的人。

张师长起夜看到医生床上的被窝还平平整整叠放着,这个书呆子又干什么去了?别让值夜的哨兵误伤了他,上回在江西山区就差点儿被哨兵当作黑熊开枪射击。时常听到部下议论说林军医的神经不太正常,张师长对此嗤之以鼻,人家是有信仰的人。他自己没有什么信仰,少年时代最大的理想就是率兵打仗,可以为孙中山卖命,也可以为袁世凯卖命,但他尊重有信仰有原则的人。他在军校的一个最要好的弟兄信了共产主义,张师长在他身上看到信仰的力量,若不是抗战爆发失去联络,很可能被他洗脑子也成为共产主义的信徒。

张师长披着军大衣走到山坡上,知道医生在祷告,没有惊扰他。“主啊,我为张师长和全体官兵向你献上祷告,请求你保守他们,给他们平安,请求你亲自感动张师长,让他认识你,让他接受永生的祝福,让他把祝福带给他的官兵……”

医生切切的祷告感动了张师长,他一直以为医生胆小怯弱所以求神做护身符,就像庙宇里的信男信女都只为自己求福求财烧香磕头。医生说完“阿门”,起身准备回军营,张师长叫住他。“林医生,你的神还没有感动我,但是你已经感动我了,谢谢你为我求福求平安,来,跟我说说你的神,他灵吗?跟老百姓拜的菩萨有什么不同?”

医生心里一阵滚烫,主啊,你听到了我的祷告,你亲自应许了我的请求!“师长,如果你有感动,那绝对不是我给你的,是神,是耶稣感动了你……”

医生深情地说起耶稣的故事,那个降生在马槽里的婴儿怎样用自己的鲜血赎了人的罪,他是道路、真理和生命……

师长将信将疑了,心想我戎马生涯十多年杀人如麻,在人世间是功勋卓越的英雄,倘若死后真有天堂地狱我又将被如何发落?若是哪天子弹不长眼一命呜呼,那些死在我枪下的冤魂野鬼会不会来找我算账?既然耶稣能赦罪,要不就信了吧?“医生,一定要去教堂才能信耶稣吗?”“不,此刻你就可以信他,只要你心口合一信奉耶稣为你的救主,你就获得了永生。”“好吧,我心口合一信耶稣。”

医生为师长做了祝福祷告,抬起头望见远方的地平线透出万丈霞光,那一定是主耶稣对我表示的赞许,主把我送到军队不仅仅是救死扶伤,而是要我给更多的人送去永生。这是多么伟大的使命,九哥顿时感到自己变得伟大了。

这天在行军途中九哥给二妹写信,告诉二妹自己曾经怎样的动摇彷徨,每每思虑家小独自垂泪,此乃信仰软弱的表现,忘了《圣经》里说的“凡事都有神的美意”,神带领他从军为的是使用他,九哥要求妻子勤勉祷告,在祷告中记念他,让他的信仰更加坚定。

2.

队伍开拔到山东境内接到作战军令,国民党陆军的一个师在日军炮火围困中,损兵折将危在旦夕,张师长必须带兵从南面进攻分散日军的兵力,以解救兄弟部队。

作战指挥部和卫生所设在当地一户小财主的房子里,财主一家和村庄里所有人都逃难去了,枪声炮声近在咫尺,尘土飞扬的土路上疯跑着失去主人的鸡鸭猪狗。

医生第一次亲临战地,心里难免惶恐,布置临时救护室的时候,他的手禁不住微微地颤抖。师长封他为卫生所所长,他的手下只有一个勤务兵小李子,从南方移师北上途中教了小李子一些紧救常识,他在医学院是主修内科的,是否能应付得了?望着几张铺着白床单的行军床,想到待会儿断胳膊断腿的伤员抬进来的血腥场面,他的额头上冒出了虚汗。九哥从小就怕见血,实习的时候在外科观摩手术,主刀医生一刀划下去,病人的肚皮绽开鲜血喷涌,他的肠胃翻滚脚底发飘差点儿倒了下去。到了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作为军医,见血是比想家更为严峻的考验。

小李子忙完手里的活儿,立正站在九哥面前:“报告所长,一切准备妥当!”

九哥说:“我们一起做个祷告。”

小李子是九哥在军中发展的第一个教友,他是古城附近山区的苦孩子,没读过书,只因为林所长人好,愿意追随他的信仰。

主啊,请你保守这个小小的救护所,请你赐给我们胆量,请你赐给我们能力,让每一个伤员都能得到最好的医治。

张师长走进来跟着说了“阿门”,“两位弟兄,没见过真枪真炮吧?不要害怕,有我在,你们就有安全,即使万一发生不测,我们也会在天国见面的。”

说到天国,师长的嘴角泛起一丝讪笑,他仍是将信将疑的。

一枚炸弹在不远处爆炸,四周鸡飞狗跳,房梁门窗阵阵颤抖,新铺的白床单落着厚厚一层渣土。

两军接火,浴血之战开始了!

师长正要抬脚出门,第一付担架抬进来,伤兵浑身是血,像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医生不知道他伤在哪里,拿把剪子剪开湿漉漉的军服,他的动作还是那么斯文儒雅。师长在边上急得跳脚,“娘的,你是军医,这是战场,别跟个大姑娘绣花似的!”说着,伸出手抹了抹伤兵的脸上的血,“已经没气儿了!别忙活了!”

林医生双手沾满鲜血楞在那儿,他对师长的麻木不仁感到悲愤,这是生命啊。

刺鼻的血腥味儿像毒气,使他心跳加快身子发飘,师长见他脸色苍白鼻尖淌汗更是火上加油,“真没想到你是这么的没用,没有金刚钻偏要揽瓷器活儿,这战打完你给我回老家去!”

第二付担架抬进来,伤兵的两条腿被炸断了,半截穿着鞋子的断腿放在他的身旁,还咕噜咕噜冒着鲜血。

医生攥紧双拳喊一声:“主啊,帮助我!”话音落地,仿佛有一股力量把他推开,让他像局外人作壁上观,他看到一双红彤彤的手拿起止血钳,在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扒拉着找出血管,结扎缝合完毕,医生的脸上罩上了一层面膜,结满了暗红色的血痂。

第三个伤员在手术台上突然坐了起来,倒下就死了。

第四个伤员肚皮开花,肠子流得满担架都是,恶臭熏天。

师长正在后院的指挥部里来回踱步,猛然抬头看到设在前厅的救护室的帷幕、床单和白大褂全都被鲜血染红了,医生的双手捧着那个伤员白花花的肠子,他面无表情,看上去像一个职业屠夫,前一刻还战战兢兢的书生哪儿来的勇气呢?

满地都是担架伤兵,一个又一个重伤员陆续死去,深夜,战事稍稍消停,医生望着一具具已经僵硬的躯体,想到他们客死异乡成了孤魂野鬼,他为自己没能拯救他们的灵魂感到负疚痛心。

这次的战役也被列为败战,被困的友军突围之后,师长接到撤退的军令,随即他们驻扎的村庄方圆几十里都被日本兵占领了。

医生完全不知道军情局势,以为自己的队伍把日本兵赶跑了,这一方水土安然无恙了,撤退前领着小李子从井里打水冲洗房子里的血迹,师长在吉普车里等得不耐烦了,冲进去把他拽出来,嘴里直骂他书呆子。

身后的枪炮声不绝于耳,医生问师长:“怎么还在打仗?”“留下一个连的兵力掩护我们。”“那伤员怎么办?”“这叫丢卒保车,听天由命吧。”“我应该留下的,我是医生,学过几句日语,他们应该不会对我怎样。”“别胡思乱想了,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战还没打完为什么要撤退?”

师长苦笑道:“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这是兵遇到秀才,跟你说不清,你就跟着我吧!”

几个小时后,队伍在一条小河边休整,官兵们赤条条地下水洗澡,医生就着一身军服趟下水,一个北方口音的军官喊道:“医生,扒了你的一身皮!”几个小伙子嬉笑着伸手过来,吓得他跑出八丈远。北方人似乎对自己的躯体有一种原始的坦然,他们可以脱得精光二三十人挤在一张炕上睡觉,夜里经常可以看到全裸的男人在墙角树根解手。最初遭遇军营里的天体,是一次半夜急诊,医生睡眼惺忪地撞见大炕上一排一丝不挂的男人,像个大姑娘羞得满脸通红,退到门外要他们穿上衣服,这事儿一度成为官兵们的笑谈。如今虽然已经见怪不怪了,但他仍然做不到与他们“赤诚相见”。

医生来到远处有树阴遮蔽的地方,趟进水里清洗身上的血迹,河面泛开一道红色的血流,他搓下发稍上的血块玩味地看了看,这是哪个官兵的血?他是死是活呢?两天里见的鲜血和死人太多了,他对自己能够如此无动于衷地面对血腥感到诧异,这就是战争,残酷的战争,它能在一夜之间把一个人锻造成另外一个人。

他坐在河边从挎包里取出战前写了一半的信,特别换上一支颜色深的水笔,“二妹,一封信没写完,战争打响了,短短的两天两夜,我穿过了生死,亲眼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罪恶与毁灭,我似乎变了一个人,我要一点一滴的告诉你,让你的心理有准备,以免日后见面你不认我这个丈夫。战争血腥无情,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你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只愿你更加坚强,不要害怕,我们基督徒从来是视死如归的……”

从古城到江西邮政还通畅,出了江西沿途写了七八封信都无处投递,但他还是坚持每到一个地方给二妹写一封信。

3.

从古城出发的队伍继续北上,一路打打走走,受命参加的所有战役都还是旁敲侧击小打小闹,从未正面与日军交火。最高指挥官要求这支部队保存实力,奔赴河南成为主攻部队。

队伍在安徽与河南交界的一个小镇驻扎待命的日子里,军营里顿顿是最后的晚餐,谁都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今朝有酒今朝醉,吃喝嫖赌纵情纵欲。

师长似乎也意识到河南将是他的葬身之地,每晚邀医生把酒谈心。经历了战火的考验,师长不再轻看这个身子骨单薄的书生,越来越信任他,家事国事无所不谈。

那天说到时局,师长压低了嗓门:“你知道老蒋为什么对河南这么上心吗?”

医生摇摇头。“那儿共产党的势力比我们强,他老人家不踏实。”“不是国共合作一致抗日吗?”“你还是个书呆子,哪朝皇帝肯拱手送出半壁江山?等着吧,国共两派迟早得打起来。”“你是说要打内战?你会参加内战吗?”

师长扯下军帽扔到一边,“不知道。”

医生双手捧起酒盅说:“张兄,听我一句劝,不要去打自己的同胞,那是犯罪,进不了天国的。”“想不了那么远,没准儿哪天就成了烈士,唉,我没爹也没娘,眼下最惦记的就是你了,如果我死了,你就回老家吧,再没有哪个长官都会像我这样关照你,有些人比土匪还蛮,不高兴就毙了你,还编个罪名向上报告,家属连抚恤金都领不着。”

从师长口吻轻松的话语里,医生掂量出其中沉甸甸的关爱,他出身大家族,兄弟众多,大哥长他三十岁,从未体会到如此深厚的手足之情,想象师长倒在血泊之中,他的眼圈红了,嗫嚅道:“我会为你祷告,求主怜悯……”

师长哈哈一笑,“原来,你还会肠子发酸,我以为你的心已经金刚不坏了!嘿,我们不是还可以在耶稣那儿在见面吗?对了,我的皮包里有几个小金块,我咽气了都归你,别忘了经常买点好酒给我喝。”

医生想跟着说句笑话,天国里有葡萄美酒夜光杯,却表情僵硬挤不出笑容。

师长说的土匪作派在军队里比比皆是,曾经有一个营长头痛求医,小李子动作稍慢点,营长竟拔出手枪顶着他的脑袋。能遇到张师长这样通达开明侠骨柔肠的长官,实在是来自天国的祝福,主啊,保守张师长吧,这支队伍不能没有他。

小镇的末日狂欢持续了将近一个月了,战争变得遥远模糊,官兵们尽情挥霍腰包里的饷银,邮路瘫痪几个月了,钱寄不出去,明知上千里烽火之外的家人在等米下锅,爱莫能助,不如趁着还有一口气花个痛快。他们的肉体在花天酒地中享乐,灵魂已经死了。医生带着小李子上下游说,告诉人们死亡是另一种开始,跟了主耶稣永远有明天。官兵们耻笑他是神经病,一个喝醉的连长听说耶稣能显神迹,咧着一口大黄牙狂笑不已,说你让耶稣给我变出个娘儿们陪我睡我就信。

有一天,师长发现自己喝的白酒兑了水,他正无聊烦躁想找碴儿发火,于是亲自带着勤务兵找到街头卖酒的小铺。开小铺的是个年轻寡妇,有几分姿色,风韵十足,不消一会儿工夫便把身经百战的虎胆英雄放倒在她的小阁楼里。这对孤男寡女碰撞出爱情,爱情让师长推翻自己三十多年的人生追求,他脱了军装穿上当地老乡的土布衣服,每天泡在小寡妇身旁,小寡妇卖酒他收钱,小寡妇做饭他烧柴。难得回到师部就钻进卫生所,像个病人坐在医生的对面,绘声绘色描述爱情体验,他跟小寡妇学会哼几句黄梅戏,仙女为爱情下凡的故事是黄梅戏的经典,“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恩爱苦也甜”,师长感叹世上还真有让仙女羡慕的好日子,他说:小弟为我祷告吧,求炮弹长眼,留下小命享受几天有女人疼的日子。

世人皆醉我独醒,那些日子,医生内心的孤独难以言喻,想家的感觉像蝗虫咬着他的神经,无一刻释然。

这支按兵不动的队伍,是最高指挥官棋盘里举足轻重的一枚棋子,在举棋出击之前被日本人盯上了。战事发生的那天晚上没有丝毫预兆,深秋的北方平原安详极了,刚过了农历十五,树梢上的满月丰腴透亮。夜阑更静,小镇的狗儿们最先嗅到火药味,突然此起彼伏地狂吠起来。

医生正在油灯旁读《圣经》,把罗马书里的一段经文抄到笔记本里:患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

突然,嘭的一声,师长敞着来不及扣好的军服破门而入,“开战了!”

医生迅速叫醒小李子,做战前准备。

炮火越来越近,待到东方发白,日本战机成群结队蜂拥而来,一次次贴着房顶盘旋,大概他们还没有确切情报,为了炸毁前线作战指挥部,在小镇上空投下的炸弹不计其数,一片片房屋倒塌了,尘土像迷雾浓烟,两步之外看不清彼此的面目。

医生听到师长在呼救,他不知道这个战是怎么打起来的,以为这就是师长说的主攻开始了,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情况有多么紧急多么危险,埋头专心致志地抢救伤员。经过战地训练这个内科医生已经能跟出色的外科医生媲美了,他可以快速地找到残留的弹片,快速地缝合血管和伤口,而且针脚均匀平整,某一瞬间他开小差想到二妹那双巧手,想着等到战争结束亲手绣一朵花送给她,让她大吃一惊。

老百姓能跑的都往南部丘陵地带跑去,老弱病残跑不动只有等死,那个小寡妇身子灵巧还有一双长腿,也留守在镇上。小店铺被炸弹震塌了,她从废墟瓦砾中爬出来,带着满身擦伤穿过硝烟摸爬着来到师部,听到师长正在咆哮怒吼,吓得悄悄躲在一个角落。

前沿防线一道道被攻破,最后的防线近在咫尺,援军还在百里之外,师部首长们在倾盆暴雨般的尘土中讨论战局,张师长采纳了参谋长的建议,兵分两路杀出重围,与援军汇合之后再调头反击。他们都知道代价会有多大,但死守下去的结局必是全军覆没。

医生接到转移的命令,由后勤连协助他带着伤员朝着老百姓逃难的方向撤退,上级只给他二十分钟。医生没有多问,军令如山倒,等他简单包扎了两个伤员,卫生所已经搬空了。

师长走到村口的小土坡上瞭望战场,小寡妇浑身披挂着尘土小心翼翼地跟上前,她想让师长知道她没有撇下他独自逃生,表白她有多么爱他,她得到的却是一声咆哮。“你来这儿干嘛?这是你女人家该来的地方吗?”“我,…….”泪水混着尘土沾在小寡妇的脸上。“你给我滚!”

医生拎着急救箱站在边上不敢吭气,他想提醒师长该吃药了,这位老兄的胃病越来越严重,若不是在这非常时期当住院治疗的。

师长转眸看到医生,也给了他一声咆哮:“你干嘛还不走?!”“你该吃药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婆婆妈妈像个娘儿们,走,你带着她走,走得越远越好!”“师长,…….”

师长的一手摸着腰间的枪盒,一手指着医生:“你再罗嗦,我就当你违抗军令,毙了你!”说罢,他又指着小寡妇:“你也一样,敢再呆一分钟,我就毙了你!”

到这会儿,医生才隐隐地感到事态的严重,他认真地打量一眼这位好兄长,对小寡妇说:“我们走吧。”

战场上的师长是一只暴怒的狮子,无论医生怎样小心都躲不过他的怒气,等到战事结束师长一定会安抚他。有一回,师长口出脏话,虽然医生没有忘记耶稣的教导,要忍耐和宽容,但事后再不能跟师长亲密无间,他拒绝像往常那样一日三餐哥俩摆龙门阵聊天,开饭的时候端着饭盒钻在屋角独自面壁,师长乐呵呵地凑上前,说没你陪我吃饭,我不习惯了呢。两个男人相视一笑芥蒂消解。从那以后,暴怒的狮子再也惊吓不到医生了。

医生和小寡妇到了南边的丘陵地,一排排伤员等在那儿,他忙于接连不断的手术,顾不上照看师长的女人。五天之后,战事有了结局,当时的报纸和电台称这次战役大获全胜,张师长不幸阵亡英勇殉国,无线电台已经将这一消息报告重庆方面的最高指挥官了,医生和小寡妇还蒙在鼓里。战火平息后,卫生所重新在小镇开张,此时的小镇连一垛完整的墙都没有留下,满目焦土,遍地尸横,医生借两棵枯树挂起布帘抢救危重伤员。外面正在清理战场,从死人堆里找出一息尚存的官兵送到卫生所,把牺牲的官兵抬到旁边的一片空地。

小寡妇在冒烟的废墟中寻找她的爱人,她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官,边走边喊他的名字,把一个又一个血肉模糊的军人扒拉出来看。师长的勤务兵认识她,带她到安放遗体的那片空地,掀开蒙在张师长身上的毛毯,小寡妇惨叫一声号啕大哭。

医生处理完一个伤员,听到女人的惨叫声,才记起师长把小寡妇交给自己照顾,这么多天都没有看她一眼,他撩起布帘望去,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小李子,小李子……”医生的嗓音变调了。

小李子正在边上生火煮手术器具,抬头顺着医生的目光望去,愣了一下,扔掉手里的锅盖哭叫着飞奔过去。

医生想到应该为师长做个祷告,求主怜悯饶恕他在人世间的所有过犯,接纳他回到天家,开口叫一声“主啊”,肝胆撕裂唏嘘痛哭。他劝自己不要哭,基督徒视死如归,不应该用眼泪送别师长,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悲伤。

第五章 枇杷熟了

1.

我外婆说日本飞机在古城上空出现的时候,古城满大街都是黄橙橙的枇杷。我们古城是鱼米之乡水果之乡,古城人最讲究吃,水果蔬菜和海货都只吃新鲜的应季的,桔子香蕉枇杷龙眼荔枝,一种水果代表一个时节。农夫农妇挑着一担担鲜嫩嫩的果实走街串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片领地,他们可以把担子直接挑进老客户的天井里,有些买家和卖家的友好关系延续了好几代人。

枇杷熟了,该是初夏的时候,我外婆的娘家三代人都吃阿水家的水果,早年他跟父亲到西街做买卖还是个小孩子,现在都已经当爷爷了,因为二妹嫁到官坊,他的生意也做到官坊。二妹人好,经常送衣服给他们家的孩子,二妹夫,他叫他姑爷,给他的小儿子治过病,不收一分钱。阿水每回进城给她的水果都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上上品。

阿水问二妹:“姑爷在北方都好?”“好,都好,就是想家,想他的三个孩子。”

二妹又包了一包小衣服给阿水的孩子,在里面塞了几个铜钱,阿水上回把铜钱带到家里挨了老婆一顿数落,他从小包袱里掏出铜钱:“二小姐,我不能收你的钱……”

俩人正推来让去,突然防空警报响了,阿水吓坏了,一哆嗦,几枚铜钱哗啦啦掉在石板上。

二妹说:“不要害怕,这是演习。”

从去年开始,保长甲长时不时上门宣讲防空常识,要求住户把家里的玻璃窗都贴上白纸条,一年多了,白纸条都发黄了,二妹正打算做个大扫除揭掉那些丧气的白纸条。

警报声越来越急促,尖利刺耳,不能不让麻痹的古城人感到蹊跷不安,人们丢下手里的活儿跑到街上,慌慌张张地交头接耳。这是怎么回事儿?日本人真来了?许多人用手挡着日光往天上看,他们还都不知道飞机在空中飞会是什么情形,有人说飞机跟老鹰一般大,有人说飞机比房子还大,两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在那儿争论不休。

紧接着空中出现传来古城人从来没有听过的马达轰鸣声,犹如洪水猛兽铺天盖地汹涌而起,警报声在大水泛滥中显得无力微弱。

狼来了,狼真的来了,古城人看到飞机在自己的头顶上全都傻眼了,这是真的吗?几百年未见兵戎刀戈的古城真的要沦陷战火吗?

不是一两驾飞机,而是一群,黑压压地在天上盘旋,像一群发疯的乌鸦,乌鸦的肚子掉出一颗颗黑乎乎的铁蛋,地动天摇!

阿水说:“二小姐,你带孩子跟我去乡下躲几天,我老婆会给你收拾一间干净的屋子。”

二妹想到她的三个孩子,就是死也要跟孩子死在一起,她推开挡道的阿水拔腿往南街跑,孩子们的学校在南街,她要找到他们,她边跑边喃喃:天啊,神啊,我们不在乎生死,要么一个不少地活着,要么一个不留地全死。

满大街看热闹的人刹那间都消失了,万人空巷,我外婆像受惊的母鹿狂跑着,发髻散了,旗袍开叉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有一个信念支撑她:跟孩子们死在一起!

跑步的队伍一路壮大着,父母们从四面八方赶往南街,他们的心情跟二妹一样,如果孩子有三长两短,他们就不活了。

她看到学校了,学校门口那棵老榕树还是那么泰然安详,耳边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她没有意识到这是幻觉,双腿一软放慢了脚步。没事的,只是我太担心太忧虑。自从九哥走后她总是杯弓蛇影,凡事都想到最坏处,陈牧师告诫她这是不对的,神给你的痛苦绝对不会超过你的承受能力,耶稣说过:我的恩典够你用。

她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咧开嘴喘气,世上本无事,都是我这个庸人自扰,没事儿就好。

一颗炸弹擦着老榕树落在学校里,轰隆一声,仿佛有一只巨人的铁掌把二妹和许多父母搡出老远,她趴在地上以为自己被炸弹击中死定了,孩子们也都没了,心里出奇的安宁,上天应许了她的请求让他们母子生死在一起,再没有什么遗憾了,她要领着三个小天使回到天国,在那儿等九哥。

孩子们的父母纷纷从地里爬起来,一片鬼哭狼嚎。二妹抬起头发现自己好端端地活着,一个骨碌弹跳起来,扑向烟雾弥漫的学校:“宝青!宝生!宝华!你们不能丢下妈一个人呀!”

教室的门窗都被震坏了,到处是玻璃碎片,桌子板凳七倒八歪,学校敲钟的老头告诉学生的父母,孩子们都转移到南门外石头山的山洞里了,二妹跟着人群调头就跑。

警报解除了,几百个孩子们从山洞里出来,等在那儿的父母急切地寻找辨认自己的孩子,仿佛是劫后余生久别重逢,悲极而泣,喜极而泣。

宝青最先扑进妈妈的怀里,宝生宝华跟着过来,二妹蹲下身捏捏这个,摸摸那个,确定他们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受到损伤,她才开始伤心落泪,“我的孩子,我的心肝,妈再不会让你们离开一步…….”

孩子们太小,不明白大人为什么惊慌失态到如此地步,宝生踩了宝华的小红皮鞋,俩人吵起来,宝生说:“妈偏心你,我们家没有饭吃了,还给你买皮鞋。”宝华说:“爹寄的钱都是给我的!”不到七岁的宝青倒像个小大人,伸出胖乎乎小手为妈抹泪,说:“妈,不要害怕,等我长大了要挣很多钱,给你买饼吃买衣服穿,还要给姐姐买红皮鞋。”二妹搂着小宝青,亲戚们都说她偏爱小儿子,小儿子是这个家的小男人,许多时候他自觉替代着父亲的角色,给母亲依靠和安慰,这么个体贴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怎能不叫做母亲的爱他爱得心疼呢?

古城人没有见过真枪真炮,古城人经不住这样的惊吓,那天的空袭没有一个人死于炮火,却有几个人死于过度恐惧。禄坊有一个八十岁老太婆,在她六十岁大寿的时候做官的儿子送她一付上等木料的棺材,她真喜欢那副棺材,每年都让油漆匠上一遍清漆,兵荒马乱让她担心自己享用不上心爱的棺材,空袭过后三天老太婆上吊自尽,赶着古城毁灭之前躺进棺材入土为安。

日本人的飞机走了,留下恐怖的阴霾,恐怖像不可遏制的瘟疫把古城袭倒了,人们张开想象的翅膀,又将想象当作铁定的事实,竭尽所能放大恐怖。谣言四起,每个人都是谣言的受害者,又都是谣言的制造者,今天传说日本人正从海上过来,明天传说日本人已经到了古山,一直以来古城都仰仗那绵延的山峦躲过战火,飞机使得古城再没有安全屏障了,有些从北方回来的人绘声绘色说日本人怎样青面獠牙,怎样奸杀妇女烹食孩子,把年老的剁碎了扔进江里喂鱼,北方有一座叫南京的城市就遭到这样的浩劫,那儿的江水几年了都还是红的。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偏偏有几天东街口的警报器发神经了,时不时地响几声,哪怕只是一纵即逝,也会引起倾城倾巢的大动荡,男女老少抱头乱窜。

大难临头了,惊弓之鸟各飞西东。林家后厅六张饭桌一张张地空了,大嫂大哥去了离古城三百里的北部山区,那儿有大嫂当年的陪嫁丫鬟;二哥一家投奔二嫂娘家的姨妈,姨父在一外省交界的地方烧瓷窑。世道无常,此一时彼一时,过去那些乡下亲戚是有钱人的负担,想起来会头疼的,可现在乡下亲戚是他们多么大的福份啊,率先裹起细软逃难像进京赶考那样让人羡慕。

我外婆可以选择的去处很多,她的大姐逃难前让车夫来接他们母子,她不肯动身,送枇杷的阿水也来劝说去他家,娘家的不少亲戚捎口信表示欢迎她和三个孩子,她都一一谢绝了,关起门来守着三个孩子,泰然面对生死。厨房的碗柜下面有一小坛砒霜,足够毒死十条人命,如果日本人真打到家门口,她就领着孩子离开这个世界。

几十年之后,说起那坛砒霜,我外婆脸上还露出英勇凛然的表情,仿佛那是可以消灾灭害的魔法宝剑,当时她已经过了八十岁,并不为自己的长寿感到侥幸和骄傲,因为我外公不在了,她每天都在等待蒙主恩招,有时候她会抱怨上帝把她遗忘了。她有一群老牌友,经常在一起玩牌九,十多个老人一个一个地减少,今天还桌上为几分钱的输赢脸红,明天某个人可能就走了,我外婆是这个小团体中活得最长的一个。她告诉我那会儿完全没有希望了,我外公走了三四年,她以为只有去天国才能见到他。

林家大宅像观众散尽的戏院,卸装罢演让二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自从她编造一个谎言,说九哥在外面一切都好,此后每天都要不断地编造新的谎言来掩饰维持这个谎言。现在不需要在编造谎言了,不需要硬撑着打肿脸充胖子,装摸作样买点肉放锅里翻来炒去,等到快馊了才让孩子们吃;不需要夜里凑着油灯做针线,挣点小钱还要充大户,每回亲戚向她借钱周转,都要揣着小钱找钱庄换成大钱,表示九哥仍然按月寄回家用。拖儿带女,打断牙往肚里吞,熬了三四年,她实在太累了,没有力量流离失所亡命天涯。

街上的裁缝店都关门了,没有针线活儿可做,二妹早早地吹灭油灯睡觉,心事全无,睡得非常踏实。

忽然,大门吱啦一声打开了,接着厅堂的木地板响起脚步声,她心里好生纳闷,关门闭户好几天了,难道是调皮的宝生开门溜出去玩忘了关门?她想出去看看,卧房的门被推开了,九哥穿着一身军装走进来,他似乎正在生气,坐在床头那把藤椅上,把军帽摘下来,攥在手里。

她不觉得这是激动人心的重逢,仿佛丈夫只是去哪儿出诊回来,她说:“九哥,你饿了吗?我给你煮几个元宵。”

双脚刚踩上软底绣花鞋,九哥一把拉住她。“我没有想到你是这么凶狠的女人,竟然想毒死我的孩子!”

二妹愣了,恍恍惚惚想起碗柜下面的砒霜,记不清是否已经下手把孩子毒死了,她光着脚跑道隔壁房间,两个男孩像两只大虾曲卷在一堆,宝华在另一张床上,正翻转身子轻轻咬了咬牙。她折回来抱怨地说:“九哥,你差点儿把我吓死……”

床头的藤椅空着,根本没有九哥的影子,二妹惊得牙关打抖,完了,九哥死了,那是九哥的鬼魂飘过万水千山回到这个家,她扶着门框坐在门槛上,不,不,我们是上帝的儿女,死后回天家,不会沦落人间做孤魂野鬼,一定是天父派圣灵告诉我:你没有权利结束我给你们的生命,你要耐心等待你的丈夫。我疯了,她想,我真的是疯了,我怎么可以亲手毒死我的三个小天使?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也是十恶不赦的罪,天父啊,原谅我一时的软弱。

天亮的时候,孩子们起床看到母亲已经打理好四个包袱,知道要出远门都很兴奋,各自拣选些心爱的小玩意儿塞进包袱。

二妹的母亲和弟弟们也没有外出逃难的打算,大不了一死,如此刚烈的性情还真有点儿大将郭子仪的风范。母亲舍不得郭家老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要死就死在自己的房子里;大弟弟一想到逃难路上没有酒喝就受不了,他宁可守在西街,今朝有酒今朝醉,大弟媳用陪嫁的钱在家门口开了一间小杂货店,店里库存的酒够他喝一年半载;二弟弟跟一个青楼女子相好之后下落不明,二弟媳带着女儿回娘家,听说患了桃花癫,春天桃花开的时候就人事不知;三弟最讨母亲欢心,九哥走后不久,正要做新郎的三弟居然死于出麻疹,这是二妹和娘家人最伤心的事情;四弟和五弟还小,平日由大弟媳主持家政,遇到重大事情,二妹就要挺身而出站出来扮演主心骨的角色。在林家妯娌们手头拮据的就找九嫂,在郭家天塌了有二姐担着,到现在为止,娘家人也还都不知道她的丈夫音信全无两年多了。

二妹带着孩子回到西街,不需要商量什么,担负责任的人有权作决定,走,去西部山区找舅舅。母亲说我不去,你带老四和老五走吧。二妹不费口舌,挽起袖子动手翻箱倒柜收拾细软。

一切安排妥当,二妹要去教堂向陈牧师夫妇告别,还要去西门外找轿夫,母亲是三寸小脚,一定得为她雇一台轿子。

牧师夫妇照例为二妹做了祷告,二妹留下舅舅的地址,劝他们早做安排撤离古城。写地址那一刻,二妹想到了九哥,如果九哥回来找不着他们母子,一定会来找牧师夫妇。

上路了,郭家逃难的队伍还没有穿出城区,大弟攥在手里的一瓶烧酒就喝光了,拎着空酒瓶踉踉跄跄地囔囔道:“我不走,没有酒喝,我,我不活了,小日本仔,老子不活了……”

二妹让轿夫歇下,问大弟媳:“你说怎么办?”“让他留下吧,你看他,一刻也不能没酒,就是再走十里二十里,他也会闹着要回家,”弟媳往轿子望去,她的儿子,六岁的淦儿跟奶奶坐在一起,“二姐,淦儿拜托给你了。”“淦儿你就放心,你们夫妇不跟我们走,也得找个地方避避,”“炸弹不一定炸到他,可是没有酒他一定会死的,实在不行,我就带他回娘家,乡下总比城里太平些。”

大弟媳的娘家在江东乡下,那儿的人大多靠养蚕为生,村庄里的房屋都遮蔽在桑树丛中,或许能侥幸躲过劫难?二妹想到自己囊中羞涩,不可能沿途买酒给他喝,狠狠心说:“好吧,你这就带他回娘家,把库存的酒都带去,多保重了。”

母亲从轿子里探出头问:“老大怎么了?”“没事儿,他们两口子回家去点东西,一会儿就赶上来。”

说罢,二妹朝轿夫挥手说,“起轿,走吧。”

2.

太阳西斜的时候,郭家老少在古山脚下的溪水边歇息,这儿是古城的风景名胜,山峦翠绿,水流清澈,水底的鹅卵石在夕阳下发出七彩光泽。九哥喜好山水,新婚那会儿他带着二妹游遍远近郊区的奇山异水,就在那块巨大的鹅卵石上,九哥目光迷朦像是喝醉了酒,搂着二妹摇头晃脑吟诵即兴诗作。

触景生情,二妹想九哥想得泪眼朦胧。她坐在鹅卵石上,心不在焉地淘毛巾给孩子们洗脸,宝生在旁边玩弹弓,二妹一遍又一遍地往他脸上擦。

这时,淦儿想吃奶找不到母亲哇哇的哭,这孩子六岁了还没有完全断奶,什么时候想起来就跑进厨房撩开母亲的衣襟吮几口。老太太在轿子里变戏法,变出橄榄、山楂、绿豆糕,还有最馋人的肉松,一样一样往淦儿嘴里塞,还是止不住哭闹。

又笨又憨的淦儿郭家老太太的心肝宝贝,淦儿三岁刚会蹒跚学步,四岁才开口叫爹妈,那时候人们不知道优生优育,不知道父亲血液里的酒精会烧坏孩子的脑细胞。郭家老太太一生被几个儿子伤透了心,女儿们给了她享用不尽的福分,但这不足以让她改变重男轻女的观念。她说淦儿金口难开,将来必是大富大贵;又说十个千金女不顶痴儿脚后跟。早些年她偏爱二妹的两个儿子,有点儿好吃的藏着掖着给外孙吃,他们经常被悄悄叫到房间里,外婆的手在床头哆哆嗦嗦摸出各种小吃,让他们背着姐姐吃。自从有了孙子,外孙在她心里成了名符其实的外人,三个孩子回外婆家,经常眼睁睁地看着外婆往淦儿嘴里塞各种点心,他们连一口碎渣也分不到。

宝青站在边上,盯着地上几撮肉松,好半天出神儿,“外婆,肉松掉了,我帮你捡起来,好吗?”他捡起肉松想塞进自己的嘴里又不敢,啧着小嘴咽下口水,大声说:“外婆,肉松捡起来了。”

老太太揪过外孙手里肉松放进孙子的嘴里,宝青吮了吮残留着肉松香味的手指,说:“外婆,等我长大了,买肉松送给你吃。”

宝华宝生像两只被食物诱惑的小鸟飞到轿子旁边,叽叽喳喳地讨吃。

老太太犹豫许久扯几丝肉松给宝生和宝青。

宝华说:“我也要。”“去,去,你一个女孩子家凑什么热闹。”

宝华哭着找母亲告状,二妹心里正烦闷,没好气儿地朝母亲囔道:“妈,你就不能给宝华一口零嘴吗?”

老太太说:“不要宠女孩子家贪嘴,你呀,还把她当个宝,我真没见过放着儿子不疼,倒把女儿当祖宗。”“我们宝华是九哥的命根子!”“别九哥长九哥短的了,我是老了,可我不糊涂,他早就没消息了,是不是?他要是真有钱寄回来,你的日子能这么难吗?他呀,若不是死在半路上了,就是在外面做了谁家的女婿了…….”“你,你……”二妹苦心遮掩这么多年的隐情,如此轻易地被母亲捅破了,心口的疮疤被揭开了,流出了脓和血,她张着嘴,下巴抖了很久,突然哇的一声哭了,“九哥啊,你害我害的好苦啊!”

老太太艰难地挪动三寸金莲走到女儿身旁,“二妹啊,你就是太要强,太爱面子,你早该哭了。”

二妹听不见母亲说什么,趴在鹅卵石上哭得浑身抽搐。

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样悲伤痛苦,围拢过来,站在石头边上像三只呆滞的木鸡。

外婆拉住宝生和宝华说:“你妈不容易,你们一定要孝顺。”

她转过脸对宝华说:“你爹在的时候,你是千金小姐,现在日子这么难,你就给你妈省一张嘴吧,到了山区让你舅奶奶给你找个婆家,你得改改你的小姐脾气。”

宝华没有完全听懂外婆的话,隐隐约约地意识到爹可能不在了,脑子里想着爹用脚踏车推她上学的情景,依稀看到满街的人向她投来羡慕的眼光,那时候她是多么幸福啊,自从爹走后宝华再没有过真正的快乐,虽然妈对她很好,表面上对她比对两个弟弟还要好,但妈的好是努力做出来的,不像爹那样从心底里流淌出浓浓的爱。宝华攥着手绢跑到一棵大树后面抹眼泪,几年来她经常因为想爹,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以泪洗面。

二妹哭着哭着想到陈牧师说的信心,他说一个基督徒的信心经常会被撒旦攻击变得软弱。这些年无论多么难熬我都相信耶稣会关照我和九哥,今天怎么就被母亲的一句话击垮了呢?是不是撒旦借着母亲的嘴试探我的信心呢?她止住哭泣,从包袱里找出小镜子认真地梳洗一番,恢复了美少妇光鲜亮丽的模样,她牵着两个儿子的手找到宝华。

宝华举着红肿的眼睛问:“妈,告诉我爹是不是死了?”

二妹蹲下身子搂着女儿,“你怎么会这样想呢?爹是神的孩子,我们一家人都是神的孩子,我们都不会死的。”“爹会回家来吗?”“爹一定会回家来,爹会再买一台新的脚踏车天天送你上学。”

天色黑了,二妹招呼轿夫继续上路,今晚必须走进大山,在那儿的驿站过夜,明天换一付轿子继续走。

淦儿困了,在奶奶怀里钻来拱去找奶吃,睁开眼睛看不到母亲,哭闹得更凶了,郭家老太太倾囊而出试遍所有小零嘴小点心都无济于事,实在没办法了,竟然撩起衣襟把她那黢黑干瘪的奶头塞进孙子的嘴里。

二妹走在轿子旁边,看到这一幕满腹感慨,在鼓楼后街的郭氏祠堂记载着祖上曾经出过多少英雄好汉,今天郭家的男丁个个是提不起的阿斗,若是先辈地下有知该是怎样的心情?父亲在世的时候常说郭家祖坟的风水出了问题,哪儿是什么风水问题?是郭家的女人出了问题,二妹小时候曾祖母还活着,从曾祖母、祖母到母亲重男轻女一脉相承,是她们宠坏了郭家的子孙。

跟着出来逃难的两个弟弟,四弟说话结巴,这也是母亲溺爱的后果,小时候他跟一个亲戚学了结巴,母亲不但不制止还总是用叠音叠字跟他说话;五弟是个病秧子,九哥说那是因为他吃奶时间太长的缘故,那会儿母亲已经过了五十岁了,奶水稀薄毫无营养,却舍不得断奶。

郭家的兴衰存亡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了,等到天下太平返回古城,我得狠狠敲打大弟媳,我要告诉她:你肩负着振兴郭家的重任,如果不严厉管教儿子,你就是郭家的罪人!

宝青边走边打瞌睡,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可怜巴巴地说:“妈,我想睡觉。”

二妹低头看看小儿子,他只比淦儿大一岁多点,原先是打算让几个孩子轮流跟母亲坐轿子的,这会儿把他塞进轿子也不是不可能,但她硬着心肠说:“宝青,山路这么黑,说不定拐个弯就会碰见老虎,你要是睡着了,老虎把妈吃了怎么办?”

宝青听说老虎显然有点紧张,弯下腰在路边捡起一节木棍,挺起小胸脯说:“妈,你别怕,老虎来了,我就打死它。”

宝生从口袋里掏出弹弓,“我一弓射死它!”

说着,朝对面山崖射出一块石子。“好样的,这才是我的好儿子!”二妹摸摸两个儿子的脑袋,心中一片温暖,这也许就是上帝的美意,九哥不在家,时日艰难造就了我的孩子。

3.

南靖离古城三百多里山路,是一座漂亮的小山城,如今成为人们旅游度假的好去处,旅行社的广告上称南靖是中国南方的小瑞士。有一个见多识广的朋友去过瑞士,也去过南靖,他的说法更加夸张:瑞士哪儿比得上南靖?

可是,我外婆提起南靖脸上就呈现出痛苦的表情,五官有点儿错位,好似害了牙疼,脑袋微微颤动许久,说:“那真是一言难尽,我早知道那个地方叫南靖,我应该想到就是一言难尽的意思,不该去那儿自讨苦吃的。”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古城的政府机关贴出大红喜报,革命委员会公布第一批下放干部的名单里,有我的小舅舅宝青。这在当时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意味着名单上的人已经通过严厉的审查,侥幸过关,可以重新戴上“同志”的桂冠了。下放干部接收地中有南靖,小舅舅还记得那个美丽的小山城,于是带着某种感情色彩选择了南靖。最后定夺之前,他回家征求父母的意见,外婆一听说南靖就害了“牙疼”,摇头反对小舅舅去那个“一言难尽”的地方。

最后一程的轿夫就是南靖县城人,轻车熟路地将古城的难民们带到黄老爷的府上。二妹的舅舅在县里做官,有点儿名气,但轿夫说他的夫人更有名气,在南靖从县长到小商贩没有不认识她的。途中两个轿夫似乎很想说说黄夫人的闲话,被郭家老太太制止了,许多年前她到过南靖,知道那个女人在当地的口碑是多么的糟糕,她为此掉过眼泪,黄家香火独传,只有这么个弟弟,背井离乡的,找了个泼辣妇做老婆,比做了上门女婿还不如,家门不幸哪。“哎呀呀,到底是把你们盼来了,”二妹的舅妈阿翠从袖子里抽出手绢揉了揉眼睛,做擦眼泪状,“好几天前我就备了酒菜要给你们接风的,实在放不住了,这不,刚刚让下人帮着一块儿吃了。”

她就站在饭桌边上,几只空碗和半碟咸菜还来不及收,桌上没有半星油花。

二妹的母亲并不搭理她,拽住多年不见的小弟心疼不已,“你怎么这么瘦呢?你越来越瘦了,都快成地瓜干了。”

相比之下,他的老婆实在太高大太肥硕了,夫妻俩站在一起,一个像是没有长好的丝瓜,一个像是就要从藤上掉下来的大冬瓜。“你们黄家的人吃不胖,”阿翠说,“什么好吃的不是先供着他吃呀。”“谁说他吃不胖?他生下来有七斤半重,浑身肉滚滚的,你瞧,现在成什么样了,就剩下一付骨头架子。”

姐弟俩相差二十岁,老姐如母,大姑子不自觉地把自己摆在婆婆的位置上了。“大姐,你的意思是我苛刻了你们黄家人了?”

二妹在边上心里忐忑,赶忙从包袱里取出一件丝棉短袄给舅妈:“舅妈,你试试,看合身不合身?”

舅妈用手指捏着短袄丢在靠背椅子上,“等天凉了再试。”

二妹看出她嫌礼物轻了,转过身把手腕上的玉镯摘下来,“舅妈,这块玉镯是专门为你挑的。”

舅妈举起玉镯冲着太阳光照了照,纠结的眉心舒展开了,“二妹呀,我听说二姑爷在外面当大官,你真是好福气,哪像你舅舅窝在山沟里做个芝麻小官,哎,我这辈子算是没希望了。”

听舅妈说这话,二妹不禁神经紧张,幸好这会儿母亲正跟舅舅唠家常,说得热闹,否则着姑嫂俩一番口舌在所难免。逃难的日子还没开始呢,母亲和舅妈就这么明火执仗地谁也不让着谁,往后在一个屋檐底下如何相处?

舅妈带二妹到她为古城亲戚准备的房间,下人跟着把包袱送进来,等下人退去,舅妈压低嗓门说:“二妹啊,你若是带着值钱贵重的东西,最好是交给我和你舅舅,我们家有个藏宝贝的地窖。”

这些年二妹陆陆续续变卖了不少首饰,带在身边最贵重的东西莫过于那块手镯了,看到舅妈热辣辣的眼睛,她不敢照实说出郭家和林家的尴尬处境。舅妈走后,二妹坐在光板床上发愣,过去的两三年里打肿脸充胖子的尴尬日子实在是过怕了,莫非逃难出来还要过那样的日子吗?在这儿寄居要花钱还得欠人情,何不在外面租两间小屋?

晚餐,饭桌上除了半碟切成小丁的咸菜,另外加了炒花生米,花生米装在缩口玻璃瓶子里,筷子要竖着伸进去才能勉为其难地夹起一粒。淦儿上桌一把捞过玻璃瓶,倒出半瓶花生米。

坐在对面的舅妈瞪圆了眼睛,舅舅低下头喝稀饭,若是平日奶奶一定会管教孙子,此刻她视而不见,舅妈转动眼珠子缓缓巡视来自古城的亲戚。

二妹忍不住发话了:“淦儿,把花生米放回去!”

淦儿不肯。

二妹放下筷子,神情严厉地:“听到没有,把花生米给我放回去!”

淦儿看了看姑妈,哇的一声哭闹起来,这一哭不可收拾了,从椅子上跳下来冲往门口,喊着要找阿妈。

母亲一边哄孙子,一边埋怨二妹,“你招惹我的小祖宗干什么?淦儿乖,阿玛上街给你买花生米去……”

二妹坐在饭桌上思忖着,她已经决定尽早到外面租房子,苦于开不出口,此刻正是时机。“舅舅,舅妈,我们逃难到这里,也不知道要呆多久,这几个孩子在古城都被宠坏了,怕是会给你们带来很多麻烦,我想我们还是在外面租一处房子比较好。”

舅妈高声反对:“现在来我们南靖逃难的人多,不仅是你们古城的人,浙江那边也往这儿跑,房租贵着呢,我们家空房多,我本来也打算出租的,你呢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把房租交给我。”“不,还是另外租房子,你不知道这淦儿有多闹。”

舅舅仍然低头喝着稀饭,舅妈用筷子捅捅他:“你说话啊!”

舅舅支唔道:“也好,也好……”“什么话?!”舅妈摔筷子了,“你们这是过河拆桥!我们把你们接来,你去给别人交房租!”

那边老太太听说要交房租,颠着小脚回到饭桌来,“小阿弟,是我和你姐夫栽培你读书做官,现在你姐落难了来投奔你,你要收房租?”

淦儿哭闹还在升级,这边姑嫂又吵起来了,二妹心里反而踏实了,这样的局面迟早要发生的,与其捂到十五,不如初一就挑破脓疮。她带着三个受了惊吓丢了饭碗的孩子回到小屋。

第二天清早,阿翠打扮得花枝招展,情绪高昂,像个热心的媒婆,说她已经为二妹一家看好了房子,夸二妹见多识广,懂得人情世故,“我实在舍不得你们搬出去,都说远香近臭,要是我强留你们住下,往后倒可能不亲了,我还想着将来去古城养老呢,到时候,我可就要投靠你们了。”

二妹是在睡梦中被叫醒的,开了门阿翠的热情扑面而来,竟一时反应不过来。

阿翠凑上前压低嗓门说:“你应该把首饰银洋,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留在这里,我和你舅舅会为你保管好。”“哦,我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那怎么可能呢?二姑爷家那么有钱。”

二妹斟酌了一会儿,说:“我怕路上碰见土匪,把首饰和银洋埋在林家的后院。”

阿翠弯下腰,拍着大腿囔道:“哎呀呀,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这么糊涂的事情!日本人丢一颗炸弹,全炸飞了,等你回去什么都没有了!”

这话不吉利,二妹心里有点儿硌硬,踌躇之间,眼看着阿翠的热情顿然消退,寒气从她的毛孔中渗透出来。“我帮你们找的房子,房租比市面上便宜,这里面有我的人情,房租由我转交,每月十吊,三个月一交。”

三个月三十吊,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从古城出来路上看到有人插草卖孩子,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才卖十吊,二妹原以为每月三四吊就可以租到相当不错的房子。“要不,我跟你去看看房子?”“你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又能相信谁呢?”

这时,母亲从身后问:“你们在说什么?”

为了息事宁人,二妹背着母亲把钱交给阿翠,随即招呼老少起床,刚刚打开的包袱重新裹扎起来。

4.

每当我想起外婆,她总是站在门口那棵夹竹桃树下,举着一双忧虑的眼睛眺望前方,她在等放学的我,等被叫去劳动的外公,等邮差送来我的母亲和两舅舅的书信,如果她所期盼的不能按时出现,就会陷入更为深重的忧虑之中。夹竹桃树一年年长高,外婆一年年老去,忧虑始终伴随着她。“天晴要防天雨时”,是外婆的口头禅,她一生节俭持家却从不失大家风范和体面,到了晚年变得格外小气吝啬,越来越小气吝啬,储蓄成了她无可救药的癖好,储蓄钱币、粮票、油票,一切有价无价的票证,储蓄大米黄豆花生油,任何食物不放到霉变了都舍不得吃到肚子里。我的两个舅妈对她们的婆婆很有微词,大舅妈曾经发动一场大扫除,把家里所有过期的食物统统送到垃圾车里,外婆气得生病卧床。我的大舅妈自以为做了一件有利家人健康的好事,却招徕我的大舅严厉痛斥,因为大舅对他们母子四人共同经历的艰难岁月有着痛彻骨髓的记忆,他理解并心疼他的母亲。外婆八九十岁之后已经没有能力上街花钱了,我的两个舅舅还是按月给她钱,他们特别换了小面额的纸币,拿在手里厚厚的一叠,好让老母亲更踏实更有安全感。

人生在世,谁也无法预测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危机和灾难,尽管我的外婆比许多女人聪慧精明,但在南靖所遭遇到的处境还是使她措手不及。

那栋半山腰上四壁透风的小木屋是舅妈阿翠娘家亲戚的,阿翠租下来转租给二妹,阿翠上门讨第二次房租的时候,我外婆钱囊里的钱只剩下不到一半了。从古城带来的几个大洋迅速地熔化着,一切都超出预先的计划,房租和柴米油盐,随着逃难的人群蜂拥而至水涨船高。

二妹学着当地人在房屋四周种上蔬菜,买一块肥肉抹上盐挂在灶头,炒菜的时候取下来在热锅里蹭点油花,她还学会了腌咸菜做酱瓜,四弟五弟天天领着宝生和宝青在溪水边钓鱼,隔三差五钓一条鱼,全家老少比过年还兴奋。日子热热闹闹地过着,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二妹经常摸黑数算所剩无几的钱,想到战争和战争中的九哥,无以言喻的迷茫和忧愁将她吞噬。

那天,一家人正围坐在饭桌上,等着天宝生钓的石斑鱼出锅,门口停下两台滑杆,滑竿是当地的一个特色,自从南靖成了避难之地,当地人用两根木棍扎在一把腾椅上当作轿子用以谋生,一男一女从滑竿里走来,那男的胡子拉茬的,二妹刚要开口问话,男人哽咽着喊“二姐”,他是郭家失散多年的二儿子,今天带着那个跟他私奔的青楼女子找到南靖来了。他回过古城的家,西街很多房子被炸烂了,郭家的房子还安然无恙,大哥还守着那些酒坛子不肯撤离。

门口的抬滑杆的人等得不耐烦了,喊道:“先生,你还没给钱呢!”

二弟说:“二姐,帮我付给他们一吊钱。”

姐姐愣了,“你身上连这点钱都没有吗?”“若不是山穷水尽,何至于厚着脸皮来找二姐你?”

这个弟第还是一付浪荡公子的习性,没钱却要坐滑杆坐到家门,就像昔日在古城看戏逛妓院都要轿子来轿子去。

久别重逢的喜悦霎时消退殆尽,仿佛一块磨盘压在二妹的心头,沉甸甸的。她付了钱对二弟说:“逃难在这儿,勉强糊口都不易,别再摆阔摆谱,你今天坐滑杆,明天很可能要去抬滑杆。”

弟弟哈哈一笑,“二姐,你不会让我去卖苦力的。”

弟弟的女人嘴巴甜,一声声喊“妈”,郭家老太太就是不理她,女人并不在意,大模大样地拿起筷子朝鱼肚子挑去。

老太太伸出筷子挡住,“鱼肚子是我孙子吃的。”

女人皮笑肉不笑地扭扭了五官,“那我就吃鱼头吧。”

老太太又将她的筷子挡住:“鱼头是我外孙子吃的。”

女人仍旧不恼,唏里哗啦喝了三碗地瓜粥。

二妹还没上桌,锅里已经见底了,她走到门外坐在山坡上,想做个祷告向主耶稣求助,却忽然信心变得软弱,怅然望着上天说:主啊,耶稣,你在哪里,你是不是遗弃了我们一家?

眼看着揭不开锅的窘境一天天的近了,爱面子的二妹只好撕下面子出去谋生。过些天阿翠在县城一家裁缝铺看到二妹正在给客人量尺寸,惊讶地直搓眼睛,这条街上每家商铺老板都认识她,所有人都对这个官太太敬畏三分,她的古城亲戚竟然在此打工,这实在是丢人现眼,阿翠赶忙掩面离去。二妹转身看到阿翠的背影,她没有上前打招呼。

每天早出晚归,虽然辛苦,总算有收入,挣的工钱换成大米足够填饱十口人的肚子了,三个孩子看到母亲这么辛苦更加的体贴可人,分别包揽了所有家务。最小的宝青会烧柴火做饭了,一天三餐凑着炉膛吹火,原本白白净净的小脸蛋成了戏园子里的大花脸;宝生打弹弓的技法愈发高超了,上山打野鸡,下水打鱼,餐桌上的荤菜没有间断过;宝华负责洗衣服,只是溪水湍急,经常把衣服洗丢了,母亲从不责怪她。

农历六月初三是母亲的生日,三个孩子私下筹备寿宴,宝生半夜就出发去深山掏野鸡窝,为的是找几个鸡蛋,中午回来又下水打鱼;宝华采花摘草,家里的瓶瓶罐罐都插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草;宝青一整天在炉膛前吹火,额前的头发都烧焦了。

二妹晚上回家,一只脚刚跨进门,看到餐桌上丰盛的菜肴,还有一碗寿面,寿面上摆着两颗小小的鸡蛋,恍然记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巨大的感动像突起的风暴将她袭倒,她的另一只脚再也迈不动了,就势攀扶着门框唏嘘恸哭。这一刻,她想到很久不想的耶稣,我怎么敢说耶稣遗弃了我们一家呢?她还想到九哥,逃难离开古城之后她不再相信与九哥还有重逢的一天。二妹哭着突然转身往门外跑去,她的三个孩子跟了出去,只见母亲登上山坡的高处曲膝跪下,抬头对天说:主啊,耶稣,你没有遗弃我,是我背离了你,求你饶恕!风吹过,九哥的声音随着松涛在耳边萦绕:二妹,你要有信心。九哥,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们母子,一个人去天国享乐。

她擦干眼泪,抱住围在身旁的三个孩子,“心肝,爹还活着!”

孩子们面面相觑,爹不是一直都活着吗?妈怎么了?

母子四个回到小木屋,二弟和他的女人已经站在那儿剔牙,碗盘里只有残羹剩汁了。宝生愤怒了,说:“今天是我妈生日,寿星没上桌,你们怎么就吃完了呢?”二妹笑道:“妈看到你的心,比吃什么都美。”

从这天开始,二妹恢复了早晚祷告,她还给在古城的牧师夫妇写一封信,让他们找那个胖邮差,如果有九哥的信,请他们代收代转。离别前没有交待这事,是因为害怕自己再陷入无望的期盼。

有房住,有饭吃,二妹知足了,以为就这样可以苟且偷安到战争结束。然而,灾难总是在人们毫无防范的时候骤然而至。

郭家老太太天天跟二弟的女人闹纠纷,无数次要求二妹赶她走,二妹总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和稀泥,无非是多一张吃饭的嘴,每天多裁一件衣服而已。何曾料到这一对男女瞒着家人在烟馆里抽大烟,县城唯一的烟馆就在裁缝铺后面的小巷子里,经常是姐姐前脚走他们后脚跟着,二妹却始终蒙在鼓里,她还不知道自己缝在破棉袄里最后的三块大洋已经被他们偷了抽了,老母亲的几件首饰也被他们偷了抽了,他们开始在烟馆里赊账,赊到再不能赊了,竟然打起宝华的主意。那女人跟烟馆里认识的一个地主说她男人的姐夫在重庆当大官,说姐姐因为逃难有困难,想在当地找个好人家,把女儿送去做童养媳,等到将来战争结束,姐夫会来认女儿女婿,栽培女婿去京城做官,那地主家祖上三代人盼望做官没做成,转而把希望寄托在他的儿子身上,一听有这样的好事,立刻从烟榻上跳起来,痛快地答应了女人的开价:四块大洋。四块大洋可以在路边买到十个能干活儿的女孩儿,可见地主对这个姻亲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二弟和他的女人收了钱回家骗宝华说:你妈要给你做新衣服,叫你去店里量尺寸。宝华爱美,一听说有新衣服穿,高高兴兴跟着走了。

郭老太太曾经开玩笑说宝华总把衣服洗丢了,有一天人也会跟着漂走,一句无意间的玩笑让二妹心里好生忐忑,前些日子听说真有个洗衣服的女人被水流卷走了,吓得她赶忙叮嘱再三不让宝华去洗衣服。

全家人围坐着等她回来开饭,桌上少了宝华,二妹的心速立刻加快了,“宝华是不是洗衣服去了?”

宝青说:“姐姐去你店里量新衣服了。”“谁给她做新衣服?”“二舅说是你要姐姐去量衣服的。”

也许是那两个人无聊了,带宝华上哪儿玩了,二妹坐下来端起饭碗转念觉得不对,出去玩何必撒谎?

四弟结结巴巴说:“那,那个,女,女的,带,带包袱,包袱……”

二妹问母亲:“妈,你是不是又跟她有过不去了?”

五弟说:“今天那俩人最太平,二哥还带一块糯米糕回来孝敬母亲呢。”

包袱,糯米糕,新衣服,这几个词汇构成了一个可怕的阴谋,二妹把手中的饭碗重重一顿,稀粥溅得满桌,“出事了!”

老太太说:“那个女人走得越远越好。”

二妹跑到厨房旁边的小屋,二弟和那个女人的衣物不见了,她又跑到自己的房间,从床铺底下拽出包袱摸出那件破棉袄,银元没了!“不得好死的狗男女!”

二妹从来没有这样口出粗话,出事了,真的出事了!饭桌上的人全都丢下筷子涌进来,老太太看到二妹抱着破棉袄,立刻明白那一对狗男女做了什么,她艰难地挪着小脚打开放在枕头边的包袱,颤抖的双手伸进衣服堆里,藏在一件红肚兜里的几枚金戒指不翼而飞了。老太太一屁股坐下,拍打着床沿,裂帛般哭叫起来:“这个挨千刀的婊子!你偷了我的儿子,还偷了我戒指,那是我妈、我外婆陪嫁的东西啊!”

二妹厉声喝道:“别哭了,几个戒指算什么?我的宝华出事了!那个女人会把她卖到窑子里!”

万劫不复的灾难降临了,二妹反而变得沉着冷静,她想到南靖三面环山只有一个出口,她下令让四弟五弟往那个方向追,宝生揣上弹弓说也要去追姐姐。她自己撒开腿奔往县城,县城有一家名叫“艳芳楼”的窑子,那儿的老板娘到裁缝店做过旗袍。他们住的地方跟县城隔着一座古桥,二妹走到桥头发现宝青跟在身旁,她牵过小儿子手,咬着牙说:“儿子,我们一定要找到你的姐姐!”

在艳芳楼门口,有一群正左顾右盼等生意的窑姐儿,因为她们的脸上都搽着厚厚的白粉,本地人喊她们“白脸儿”。二妹叫住其中的一个白脸儿,往她手里塞几个小钱,问今天老板娘是不是买了一个古城的小女孩?白脸儿说如今僧多粥少,楼里十来个姐妹一天也拉不到两个客人,老板娘恨不能把我们卖出去,怎么可能再往里买?二妹将信将疑,径直进门找老板娘,老板娘的说法也一样,她抽着水烟缓缓道:“每天都有人把姑娘往我这儿送,不要钱,给口饭吃就行,就这样我都不收留,你去别的地方找吧。”二妹相信了,那么宝华一定在路上,没准这会儿正哭闹着要回家,四弟他们很快就会追上的。她意识到这里是良家妇女避之不及的龌龊之地,顿时满脸羞红,拉着宝青逃命似的跑出艳芳楼。

母子俩匆匆赶路,天黑了,山头的月牙透亮得恍眼,快是中秋节了,这是九哥走后的第四个中秋节,九哥啊,你想过我们母子怎么熬过这四年的吗?

宝青看到妈在抹眼泪,抬起小脸说:“妈,哥哥一能追上姐姐,你不要难过。”

二妹攥了攥儿子的手,“宝青,妈在想爹,你还记得爹的模样吗?”“记得,爹会骑脚踏车。”“儿子,等爹回来,让爹教你们学骑脚踏车,到时候你和哥哥自己骑车去上学。”

二妹抬头望着山头的月牙,“耶稣,如果你真是全知全能的,请你把这一切告诉九哥,让他回家来,我太累了,我的肩膀扛不动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

宝青说:“妈,爹从北方买了一部脚踏车,他正骑车回家。”

这分明是受神灵感动说的话,二妹激动地停住脚步,紧紧地搂住儿子,“是的,是的,妈看到了!”

宝青为自己能让妈妈高兴而亢奋不已,母子俩说着爹和脚踏车继续赶路。沿着山路穿过一个小村庄,前方有几个人影,二妹走近看到五弟口吐白沫躺在地上喘气,四弟在旁边抓耳挠腮。

五弟的癫痫病犯了!二妹上前掐他的人中,等到五弟醒过来,她想起宝生,问:“宝生呢?”

四弟结结巴巴说不出所以然。

宝华没找到,宝生又跑丢了,天哪,我活不下去了!仿佛天上垂下一块巨大的黑幕,遮蔽了二妹的双眼,在明晃晃的月光之下,她的眼前黑暗如铅,身子像一片飘落的树叶瘫在地上,坐在那儿纹丝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弟弟才发现姐姐人事不知。

二妹觉得自己在空中飞翔,她看到地上的一切,看到宝青哭着摇晃着母亲的肩膀,说:“妈,妈,你醒醒,我害怕!”她真想飞上前说:“儿子,不要害怕,来,跟妈一块飞,飞到北方去找爹。”

5.

约瑟专注的眼神告诉我,他很想知道我的外婆怎样找到她的一双儿女,可是我突然说不下去了,我想起许多年前在颐和园与贝贝失散的经历,那短短的二十分钟里承受了最为惨烈的酷刑,我是一只被猎人夺走孩子的母兽,发疯似的在人流中横冲直撞,倘若那场失散不是二十分钟,而是二十天,我能否活过那二十天?我的内心充满了对外婆的愧疚,我总是让她站在夹竹桃树下望眼欲穿地等我,放学后我随意地拐到同学家里玩,我不理解外婆为什么会因为我的不守时而那样的忧虑?她老到糊涂的时候,我还企图制止她的小气吝啬,我没有像舅舅那样给她大把大把的小面额钞票,我只给她买实物,外婆会总是头脑清晰地问每样东西多少钱,换算一件衣服一双鞋子可以买多少大米。隔着漫长的岁月,我看到外婆的眼睛了,她那满含忧虑的目光深深地刺痛了我。

电话铃声响起来,听到一声“喂”,就知道菊儿的外交斡旋大获全胜了,这会儿她一定刚洗过澡,穿着宽松的睡袍,盘腿坐在沙发上,摆开架势长聊。这也是我的常态,我们经常这样各守一端聊到东方发白。我几次三番说“好,就这样”,菊儿一点儿没有打住的意思,我借口说手机快没电了,她说在你的桌子底下有电源插座,她的老板小气,只准坐火车出差,所以她对车厢设施门儿清。我只好耐心陪她煲电话粥了。

菊儿“搞定”了我的同学,看来拿下几个项目赚点小钱不成问题,她想聊的不是我们将来的业务,而是她对这个男人的感觉,她一直喜欢脸颊饱满、胡子浓密却又刮得干净的男人,像美国好莱坞某个明星。她说我们未来的合作者的长相和气质正是她梦寐以求的男人,菊儿很纳闷当年我怎么没看上这个男生?我告诉她,这个男生当年并不怎么起眼,老实巴交的,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家包的饺子非常好吃,他经常在星期天晚上端着一盒饺子送到女生宿舍。人家记得你在大学里的许多事情呢,菊儿说,有一回你翻墙回宿舍,爬上墙头下不来,是他解救了你,也许那时候他在暗恋你?你看你,错过了多好的男人!你不介意我向他发起攻势吧?能享用这样的男人一周或一个月,也不枉今年一年流逝的青春了。喂,你好像不在听我说话?是不是有情况?那个家伙有魅力吗?天哪,菊儿,你在说什么?我紧张地看看坐在对面的约瑟,仿佛他是来自天国的使者,我和菊儿平日习以为常的嬉笑怒骂在他面前简直是污言秽语。

我也有过纯洁如天使的时候,在漫长的岁月里我纯纯地爱着超凡,我以为他会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男人,我看不见别的任何男人,哪怕我天天吃他的饺子,也不会让我多看他一眼。那个夏天,超凡创作的交响乐《一个中国孩子的梦》被选中参加青年音乐会,我天天风雨无阻地穿过整个北京城去听乐队排演,悄悄地钻在排练厅的角落,远远地看着工作中的超凡,几个小时里几乎没有机会跟他说上一句话,盯着他的背影想着孩提时代青梅竹马诸多往事,憧憬未来的光明,一阵阵汹涌而来的幸福使我激动昏眩,我毫不怀疑自己爱的是一个旷世奇才,坚信超凡的名字终将垂名青史,那份炽热与虔诚犹如圣徒仰慕上帝。

我已经无法详细叙述我的“上帝”怎样一层一层退去光芒,也许是说得太多了,每说一遍都减少一些滋味,最后乏味得连自己都懒得提起。我曾经想跟女儿说说她的父亲,因为我要带她去旧金山见她的父亲,我说当年我真的很爱你的父亲,女儿举着小镜子照脸上的几颗青春豆,淡淡地敷衍道:哦,是吗?显然关于老掉牙的爱情故事没有那几颗青春豆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我发现自己也同样没有兴趣重提往事。

我和女儿比约定见面的日子早一天到达旧金山,我知道当年的“旷世奇才”在渔人码头卖艺谋生,他独自操纵电子乐队能把整个码头搞得热闹非凡,据一个在那儿打短工画肖像的朋友说他的收入很不错,而且还很有女人缘,经常有不同肤色的单身女人站在那儿听他演出,耐心地等到收摊跟他回家。超凡没有告诉我他在旧金山靠什么谋生,我也不说破他。那个晚上我有意支开女儿,独自漫步到渔人码头,远隔几个街口忽然听到《一个中国孩子的梦》的旋律,我的心脏条件反射似的怦然跳动,瞬间里重温了久违的幸福感,但一分钟之后我的心脏就恢复了正常,脚步从容地循着音乐旋律走去。

我背着超凡坐在花坛旁边,这个夜晚阴霾潮湿游客稀少,三三两两地走来,驻足听一会儿就散去,只有一个热情的白人妇女随着乐曲不停地扭动身体。一曲结束,女人跟艺术家搭上话了,一曲再起,她就开始帮着卖CD收钱了。今晚他会不会带她回家?

还是《一个中国孩子的梦》,我不知道他当年做的是什么梦?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有梦?我却止不住地怀念起昔日那份痴迷与狂热,我为此暗然落泪。我静静地守候到他收摊,无动于衷地看那个女人帮他把乐器搬上车,看她坐到驾驶座旁边,邂逅相逢的孤男寡女说笑着离开我的视线。旧金山是一座美丽而凄凉的城市,传闻这儿的单身男女只消交换一个眼神,就可以把对方带回家。超凡是否甘之若饴地在一个又一个陌生女人的怀里流浪漂泊?

我清楚地记得当那部装载着陌生女人和电子乐器的小货车离去之后,我的心是怎样的空虚和失落,并不是因为看到那一幕受了刺激,实际上离开超凡之后,再回眸看他全然不是过去的滋味了,我甚至无法理解自己往日的激情。但是,不再相信爱情,不再有男人可以让我痴迷狂热,使我的心空荡荡没着没落。或许,我真的应该去相信去崇拜什么,将我倍受压抑的一腔激情奉献给所相信所崇拜的什么。那又是什么?

第六章 回家的路

1.

我外公生前有一个未了的心愿,那就是带我外婆去他随军征战过的北方,去凭吊张师长以及那些他熟悉和不熟悉的官兵,去看望那个曾经漂亮的寡妇。这个念头始于内战结束,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外公不清白的历史,使他无法逃脱接连不断的革命运动。“肃反”中差点被枪毙,“反右”中差点被打成大右派,就只差那么一点儿。我的母亲和我的两个舅舅为他们的父亲大大的捏了一把汗,即便如此,他们的前程还是受牵连黯淡了许多,他们不再受到上级的重用提拔。

六十年代初中国熬过了饥荒时期,我外公以为从此天下太平了,又开始筹划带我外婆去北方作怀旧旅游,但那些年里林家的第三代接踵而至,我外婆刚照顾了这个儿媳妇分娩坐月子,又要照顾那个儿媳妇分娩坐月子。1965年,老两口终于定下了启程的日子,我的小舅妈突然流产了,外婆不得不退了票留下来照顾小舅妈。我外公独自上路,他以为日后还有机会再跟我外婆一道去北方旅游,却没有料到一场更为严酷的大革命已经在酝酿之中,那是他注定的劫难,他没有捱过那场长达十年的浩劫。

我们家有一台老式的120照相机,照相机纪录了我外公1965年秋天的北方之旅。照片里他还是那么清瘦,身着一套中山装,就像当年的军装,显得有些肥大。他站在一片庄稼地里,张师长和二百多名官兵就葬在那儿,小镇的人显然淡忘了战争的创伤,也淡忘了留在那儿的抗日将士。我外公有写日记的习惯,文化大革命中他烧了二十几本日记,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偶尔写一些诗词抒发胸臆。我无法考证我外公站在那片庄稼地时的感受,但我相信他一定百感交集地落泪了。

我外公借住在一户老乡家,他不敢说自己曾经随军在此驻扎过,那是国民党的军队,如果宣称自己当过国民党兵,即使最不关心时政的老农民也会对他产生警惕和敌意,他告诉老乡自己受一个亲戚委托寻找当年在镇上开小店的寡妇。张师长曾经提到他有几个小金块,战前他把一只皮包交给小李子,随军撤离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里面有金块,那几个金块在我外公逃亡回古城的路上奇迹般救了他和小李子的命。我外公一直为此感到不安,仿佛是他有意侵占了本当属于别人的财物,他携带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准备交给寡妇。老乡辗转打听到确切消息,寡妇在军队撤离小镇那年冬天上吊死在张师长坟头的一棵枯树上。可想而知我外公听了这一消息是什么样的心情,寡妇死了,他活了下来,若是当时把金块交给寡妇,结果会是相反的。那一夜,他久久地徘徊在庄稼地,告诉耶稣自己内心的负罪感,究竟是上苍对他的偏爱?还是他做错了什么?

离开中原小镇前夕,老乡宰了自家正在下蛋的母鸡,为远方的客人送行,我外公悄悄地在老乡家的土炕上塞了十块钱。十块钱对于一天只能挣到几分的钱的农民是天文数字,老乡被这天文数字吓坏了,这个穿中山装的南方人会不会是台湾派来的特务?他赶忙捧着钱去公社报案。长途汽车站在县城,要步行二三十里地,我外公刚走了不到一半路程,身旁停下一部马车,马车上跳下几个人把我外公扭送到公社武装部盘查,幸好我外公身上有古城街道委员会开具的路条。那时候中国人还没有旅行的概念,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会被视作精神不正常,公社武装部释放了这个瘦弱的精神不正常的南方人。

医生和众多官兵被另一支队伍收编了,师长姓胡,是做土匪起家的。关于他的传说小李子听到不少,就在昨天夜里,隔壁老乡家的狗叫吵了他,他从被窝里光着身子拎着枪冲出门把那只狗毙了,他曾经以相同的方式毙了两个勤务兵,事后那两个勤务兵都被说成是逃兵。医生第一次见到姓胡师长是在训话会上,满脸横肉疙瘩的黑大汉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激越地挥舞着,平均每一分钟要骂三句以上不堪入耳的脏话,医生远远地淹没在队伍里,心中不由地深切思念张师长,思念昔日的手足之情。张师长生前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不能保护你了,你就赶快带着小李子回家。医生真的想回家了,就在胡师长语无伦次的训话会上,医生第一次萌生了回家的念头,但他立刻制止住这个念头,国难当头做逃兵是可耻的。

胡师长的老家离驻地只有一百多里地,于是他的三个老婆都搬来做随军家眷,分别占据了当地的三户民宅。又有些日子闻不见硝烟了,没有伤病员,卫生所每天门可罗雀,但是医生并不清闲,胡师长的三个老婆轮番头疼脑热不分昼夜派人来喊医生出诊,特别是三太太,只要师长不在她那儿过夜就犯病。

三太太总是涂脂抹粉备好茶水等炕头,她要医生坐下陪她聊天,医生不肯就范,坚守一米的距离直愣愣地站着,凡与诊病无关的话一句不说一句不答。即便如此,三太太还是说了许多,她是江南的嘉兴人,祖上是书香门第,因为父亲早死,她要帮母亲养活几个弟弟妹妹,不得已到上海谋生,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把她骗到北方,在洛阳遇到胡师长。三太太好几次噙着泪花问医生:“你也是南方人,你不想家吗?”医生每每被问得心酸肝疼,但他咬紧牙关绝不附和。

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晚,三太太又唤人来请医生出诊,医生穿上军装在房间里踱步许久,决定拒绝这种无聊的游戏,把急诊箱交给小李子,教他量体温问诊,若是三太太真的生病了,再出诊也不迟。三太太听说医生不肯上门大怒,一壶茶水砸了,小李子拖着一双湿淋淋的鞋子,咯咯笑着回来向医生报告。如此不伤面子地了却困扰多时难题,医生以为自己的做法很聪明。

不料,第二天上午,胡师长拎着枪突然出现在卫生所,二话不说掀了医生跟前的桌子,枪口顶着医生的太阳穴,骂骂咧咧说:“你有几个胆子敢怠慢我的女人?”医生想自己死定了,就像那条叫夜的狗躲不过枪子儿,他闭上眼睛默默祷告:主啊,见你的时候到了,如果孩儿有什么过犯,请你怜悯饶恕,二妹和孩子们都交托给你了。胡师长见医生不但不惊惧反倒面带喜色很是纳闷,从十几岁混入土匪帮至今杀人无数,一般情况下他不在背后偷袭,玩弄一个临死的人是他的嗜好,他用枪口使劲地戳了戳医生的太阳穴吼道:“你知道你死到临头了吗?”医生说:“知道。”“你不怕死?”医生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胡师长,心想:主啊,这么一个残暴的人,也是你不愿意丢弃的迷途羔羊吗?胡师长暴怒道:“你还敢看我?!”医生平静地说:“师长,你不要生气,每个人的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决定,今天我死在你的枪下,那是早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注定的,你同意我的说法吗?只是抱歉让你多杀了一个人。”胡师长像是被人挠了脚心似的忍不住地哈哈大笑,笑得口水四喷,他收了枪说:“好样的,我还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你这么一个文绉绉的酸秀才,怎么会不怕死呢?好吧,我饶你一命。”

小李子从外面办事回来,见桌子掀倒在地上,又见师长情绪很好,眼珠子忽忽地转,怎么也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倘若他早一分钟回来,他会跪下为医生求饶,甚至可能说出不适当的话,那样师长枪膛里的子弹定然穿过医生的太阳穴。小李子今天本不该出去的,出去也不该逗留这么久,刚才他就在隔壁,炊事兵打水的时候绳子断了,他忙着帮人家捞水桶。是什么力量安排了所有的细节?

回家的念头从萌生的那一刻起,仿佛是一丛无法扑灭的野火,一直在与医生的理性抗衡,耳濡目染的现实在推波助澜,支持他逃离这支军队。医务室几个月申请不到药品,没有酒精药棉,医生只好买些白酒,煮几条白床单,以备战时急需。军饷也月月拖欠,官兵们都知道胡师长克扣银两敢怒不敢言,每天都有逃兵事件,半道上被抓回来的一律枪毙,这分明是土匪窝是屠宰场,何不归去?医生每天都在问自己。

他听到古城被轰炸的消息,不知家人的生死,但他继续给二妹写信,寄出一百封信能送到一封也是值得的。他日复一日坐在空空荡荡的卫生所里写信,告诉亲爱的二妹他怎样的去意彷徨,也许上帝没有给我治国平天下的恩赐,我应该独善其身守护家园,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有时候他会在信里夹一张漫画,画他思念的古城和三个孩子,画他自己回到林家老宅时的情景,小儿子宝青扬起小脑袋陌生地望着归来的父亲问:老伯,你找谁?画中的宝青还是三年前的小模样。

胡师长迎娶第四任妻子大办婚宴,戏班子搭台三天三夜连轴演戏。小李子兴奋地跑来喊医生去听戏,医生的无名火窜了起来,拍案道:“你还有心情听戏!”小李子从来没有见到过医生发怒,一只脚还在门外不敢动,委屈得要掉眼泪。医生上前拉他坐下,向他道歉,“小李子,你知道我们古城被轰炸了,连古城都不太平,世界大战的局势该是多么的严峻,在这个时候娶小妾摆婚宴实在是罪过!我们跟着凑热闹也是罪过,最近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回家?”小李子的眼睛亮了,“回家吧,我跟你走!我知道哪条路通往安徽,这两天最容易脱身。”医生双手顶着额头,沉吟许久说:“你让我再想一想。”

小李子知道面对如此重大的决断,医生需要静下心祷告,他悄然退出,刚走到街口只见镇上的哑巴扛着一个血淋林的人,咿咿呀呀怪叫着奔来,他是来向林医生求救的,师部附近几个村庄的人都知道有个姓林的医生是活菩萨,妙手回春有求必应。小李子跟回卫生所,帮助医生抢救哑巴在路上捡的血人,这是一个年轻女子,因为不完全流产大出血,医生处理完毕辨认出她是二太太家的丫鬟,年龄只有十六七岁,无需多问,一定是胡师长作的孽,二太太用烧红的钢针刺穿她的肚皮杀死胎儿,并将她逐出家门。由于药品匮乏,医生最终没有留住姑娘的性命。

还有什么理由不走?医生绝决地对耶稣说:主啊,如果你同意我走,就请为我开路,如果你不同意我走,就让哨兵一枪把我打死。

当晚,满天星光灿烂,医生和小李子坦坦荡荡地走出军营,沿途经过好几重岗哨,没有一个士兵拦阻他们的脚步。

2.

抗战时期的中国像一块被分割的蛋糕,有的沦陷在日本人的手里,有的是共产党的红色根据地,有的仍是国民党统治区,还有些汉奸土匪占山为王。医生回家的路要穿过每一块蛋糕,他必须像变色龙那样,不断地变换保护色,才不至于贸然送死,但医生对可能遭遇的危险毫无预知,与世隔绝的几年军旅生活使他更加的闭塞迂腐。

两个逃兵疾步走出几十里地,天快亮了,淡淡的晨曦中可以看到远方沉睡中的小城,小李子高兴地脱下外衣高高地抛起来,放声大叫道:“再见了,胡师长!”医生就地坐下,思绪飘回古城,这时节该是荔枝上市了,眯起眼睛依稀闻见荔枝的清香。他看到阿水送来鲜美的荔枝,二妹把荔枝装在小木桶里,看到三个孩子围坐在木桶旁边吃荔枝,孩子们抢着挑出最大的荔枝剥好皮塞进爹的嘴里。啊,那美好的时光可是梦?

小李子推了推医生,医生不肯睁开眼,“我正在吃荔枝,我女儿给我剥一颗又大又甜的荔枝,真好吃!”

小李子无心跟医生一道憧憬家乡的荔枝,说:“我们要想办法弄两身老百姓的衣服,要不然人家看出我们是逃兵,会把我们抓进官府。”

虽然路上扔了军帽军衔,可还是一眼能看出他们是当兵的。

他们沿着田间小路走进一个村落,这里聚居着近二十户人家,一家比一家穷,整个村庄没有一身多余的衣服,兄弟合穿一条裤子在这里并非传说。医生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走进这个村落,仿佛是被差遣来扶贫济困的使者,给各家送一点钱,为正在生病的老人和孩子看病。在村里滞留两天之后,小李子借一身破衣服去镇里买了两身旧衣服。

他们把所有能让人联想到军队的东西都扔了,其中有张师长留下的皮包,小李子把皮包翻过个拍了拍,夹层脱落了,掉出几个像小学生用的橡皮擦大小的金块,俩人不约而同地愣了。张师长说过他有几个小金块,医生没往心里放,离开那座被战火摧毁的小镇他给了小寡妇一笔钱,相当于两个月的军饷,如果那时候发现这些金块,他会如数交给小寡妇的。这时他们坐在老乡家的土炕上,金块落黑乎乎的棉絮上,金光灿烂很是抢眼。小李子说:“林先生,张军长跟你最好,这些金块应该归你。”医生摇头,“应该给那个寡妇,张师长当时一定是这么想的。”“我们先拿着吧,等到战争结束,我跟你一块儿再来北方找那个寡妇。”小李子把金块缠进腰带。

一个老乡默默地送他们离开村庄,他的手里抓着一把菜叶,到路口叫住医生:“先生,你长的这样白净,会招人起疑心,城里的女人逃难都用菜汁抹脸……”

小李子说:“对啊,有人问就说你是我哥,我带你看病去。”

医生顺从地低下头让老乡在脸上化妆。

半个月之后,辗转到了芜湖,他们没有进城,半道上拦了一部开往南京的长途汽车。由于旅途劳顿,又不洗脸不挂胡子,医生还真像个病入膏肓的重症患者。在芜湖通往南京的路上,长途汽车遭遇三拨打劫的土匪,他们只损失一些事先准备应付打劫的小钱,小李子每每哭天抢地说那是哥哥的救命钱,事后总不免为自己的精彩表演窃喜得意。

看到南京城灰蒙蒙的城墙了,最艰难最危险的旅程结束了,到了南京,上海就不远了,从上海十六铺码头登船,就等于一只脚踏上古城的门槛,回家吃荔枝再不是梦想了!医生激动地攥住小李子的手。

小李子发觉医生的手在颤抖,悄声问:“先生,你是不是真的病了?”

医生的眼圈红了,哽咽地说:“我们就要到家了。”

小李子茫然地向车窗外望去,城门下乱哄哄地像农贸集市,隐隐约约地可以听见女人尖利的哭叫声,从各地驶来的车辆都停滞不前堵在路边,他们乘坐的车也慢了下来。他预感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不敢告诉医生。

风尘仆仆的长途汽车停下来,医生和小李子顺着人群向城门走去,许多人手里高举着发黄的纸片,小李子问身旁一个男人那是什么,男人很吃惊这兄弟俩居然不知道那是良民证,他低声说你们赶快逃吧,有证的还要被搜身盘查,你们没证会被当成江北的共产党。小李子还来不及转告医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已经站在眼前了,他赶忙翻衣兜装作找证件,翻了自己的衣兜又翻医生的衣兜,把包袱卷抖开,掉出两件破衣服和几个干馒头,然后捶胸顿足哭叫道:“证丢了!被小偷偷了!”

小李子出神入化的表演并不能改变现实,他们被日本人拉出来,推到经盘查有可疑的人堆里。周围是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女人们放声哭泣,男人们长吁短叹。医生终于意识到自己遭遇到的是灭顶之灾,很可能就此魂断南京城外,这一刻他真的不想死,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求生欲望在心头骚动,他闭上眼睛祷告:天父啊,主耶稣啊,请求你帮助孩儿度过这个危急关头,让孩儿回家看二妹一眼。

几个日本兵押送二三十个“可疑分子”往郊外走去,小李子和医生落在最后面,一个端抢的日本兵与他们并排走着,穿过一片树林的时候,小李子突然双手捧着三个金块递向日本兵,那日本兵拿起一个金块放在手心掂量着,眉梢一挑立刻抓过另外两个金块。成交了!小李子激动地拽住医生闪到一棵大树后面。

医生没有看到小李子跟日本兵的交易过程,以为日本人会追过来,开枪扫射他们俩。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了,树林里几只小鸟在寂静中单调地鸣叫着,小李子推推医生,“先生,我们平安了!”医生懵懂地望着小李子,“日本人为什么放过我们?”“张师长的金块救了我们!哎呀,我真傻,给了他三块,其实给他一块也能成交!”医生弄清楚来龙去脉,流下了感激的泪水。这分明是上帝创造的奇迹,上帝垂听了我在绝境中的呼救,成全了我求生的欲望。

城门下的一场惊魂,粉碎了两个古城人回家的梦,他们刚刚为死里逃生喜极而泣,却立刻陷入悲观绝望之中。南京城进不去了,原先设想从南京坐火车到上海,这条路被堵死了,还有什么路可以继续南下?

根据前方旅程的经验,必须往乡下走,人烟稀疏的地方才有安全,就像在安徽境内,他们一路寻求农民老乡的帮助,一路化险为夷。他们决定先找一户农民家住下,再司机而动。这是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远方有几点微弱的光亮,他们以为那是一个村庄,走出十多里听到江水拍岸的声响,原来那光亮是江里的渔火。这时俩人已经一天多没有吃喝,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小李子席地坐下说:“我走不动了。”眼看着天就要亮了,再胡乱转悠必是凶多吉少,医生茫然地向江边走去,站在堤坝上看到不时有鱼儿越出水面,心中好生羡慕,若是我们能变成鱼儿,就能顺水而下游回古城。

一只靠岸抛锚的小船在江浪中摇曳,离医生站的地方不过十来步远,船上一个渔夫正在生火,他上前打招呼:“老乡,你早!”

渔夫警觉地打量揣摩这个外乡人,医生问他家在哪里?生意好不好?渔夫一概含混地摇头。

小李子听到说话声从堤坝里面跑过来,闻见鱼汤的香味,像只馋猫径哇哇叫着讨吃,渔夫招手示意他们上船,小李子拉着医生趟过齐腰深的水爬上船。那一锅烂呼呼连盐都没放的鱼汤,就像当年朱元璋的珍珠翡翠白玉汤一样,让医生终生难忘。

渔夫没有问客人何方来何方去,两个逃兵正在船蓬里商量应变策略的时候,发现船儿已经起锚向江心驶去,小李子喊道:“老伯,我们都不会游水!”渔夫摇着橹嘴角含笑说:“看出来了。”“待会儿要麻烦你送我们上岸。”“上岸找死啊?日本人杀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小李子和医生互相看看,不明白在渔夫眼里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渔夫不打听过路客的身世,却很愿意叙说自己的身世,他生在长在小渔船上,父母去世后一直孤苦伶仃一个人。小李子老伯长老伯短地喊他,后来才知道这个看上去像是五六十岁满脸沧桑的渔夫不过三十岁出头。

两个过路客在小渔船住下了,古城的旱鸭子学会了撒网收网和摇橹,每回渔夫上岸卖鱼,为了安全他们都把船摇到远处,等到渔夫回来再摇到岸边接他。

医生的皮肤黑了,壮实了一些,双手还结了几个老茧,回家的欲念渐渐地淡薄了,忘了自己身是客,水上的日子一天天过着,只是偶尔半梦半醒之间发现自己漂在江里,心中不免惆怅。

有一天,渔夫从岸上回来,悄声说:“今晚有送货的汽船去上海,你们可以先走一个人。”

医生惊呆了,小李子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上海?”

渔夫诡秘地说:“头天看到你们,就知道你们打哪儿来的了。”“哪儿?”

渔夫举手朝北边指了指。原来,他一直把这两人当作江北的共产党。“常有人从水上来去上海,那只汽船还帮江北运过货,放心吧,靠得住的。”

其实,他早就打探好路线,只是那会儿两个古城男人都长得太白净,怕他们通不过一路的盘查。

渔夫的一番话让医生汗颜惭愧,虽然离开胡师长全然出于正义的原则,但毕竟是战时逃兵,至少自己没有尝试着再去找一支真正为抗日浴血的军队。

他们俩为谁先走推来让去,小李子急了,站到船头说:“先生,如果你非要我先走,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喂鱼!”

医生不说话了,坐在船篷里面发呆,回家的希望重新燃起,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舍不得小李子,朝夕相处的左臂右膀还没有分开就已经疼痛难忍了;他也舍不得渔夫,这一别怕是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想到渔夫孤身一人漂在水上,生老病死无人问津,医生的心碎裂了。

深夜,渔夫摇船找到汽船,小渔船贴在大船旁边,医生看看小李子,又看看渔夫不肯动身,汽船上的老大伸手一把将他拎上去,两只船分开的那一瞬间小李子把两个金块塞在医生手里,待医生回过神来已经够不着小李子了。

汽船扑扑响着,小李子双手拢在嘴边喊道:“我到了古城就去官坊林家找你,如果我回不去,帮我看看我妈!我家在东郊铜盘乡李村!”

医生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潸然落下,哽咽得开不了口,呆呆地望着小船迅速地远去。

3.

一个炎热的夏日,我外公扛着鼓鼓囊囊的大麻包混在一群装卸工中,登上了十六铺码头。上海是他心中的第二故乡,回古城之后常常憧憬着有一天能带二妹和三个孩子旧地重游,断断没有想到会是如此模样回到第二故乡。肩上的麻包比他的身体还要重,虽然两个月来渔夫有意让他做些体力活儿,让他光着膀子晒太阳,但还是不能轻松地负重,他的腰弯到九十度以下,双腿一步一颤,也许这副样子太像一个抱病谋生的可怜人,经过码头检查口竟然没有被叫住验名证身。他没能把麻包扛到近在咫尺的仓库,走出检查口不过几步路双腿便失去支撑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大麻包压身上,他试图推开却动弹不得,一个陌生的搬运工帮助他把货物送进仓库。我外公在仓库里消磨到傍晚,跟着收工回家的人群走进上海市区。

上海的高楼大厦依旧,上海却不是原来的上海了,十多年前乔先生夫妇站在码头上迎接他的情景历历在目,最后一次通信他们在北京,失去联络已经好几年了,两位救命恩人今在何方?他们都已经上了岁数,但愿他们平安地回到故里颐养天年。

九哥猛然抬眼看到前方走来一个破衣烂裳的叫花子模样的人,他下意识闪开,那人也闪开,驻足打量发现那是商店的玻璃橱窗,那个叫花子正是自己!他对着玻璃橱窗看了很久,当年长裳马褂倜傥小生竟成了这副模样,所谓人生无常世事沧桑莫过如此。他不知道从上海到古城的航道是否还开通?需要什么证件?可能要住个三五天,他想到应该去买一身衣服,待会儿要去闸北区见一个当年非常要好的老同学,还应该给同学的孩子买点礼物。

九哥刚跨进一家小店铺,站在柜台后面的店主就喊了出来:“没钞票帮侬!”

多么熟悉的上海话!九哥抑制不住激动地说:“阿拉想买么子。”“买啥么子,侬有钞票吗?”“阿拉有大洋。”

店主的脸上立刻有了灿烂的笑容。九哥伸手解腰带,低下头发现缠在腰上的长布条不见了,他揪着衣襟愣了。店主的脸又拉长了,以为这个乡下人耍滑头,说“侬回去拿了钞票再来吧。”

小李子给的那两个金块裹在腰带里,汽船靠岸的时候还特别紧了紧腰带,刚才码头上那一跤把他摔糊涂了,在仓库里解下腰带掸了满脸满身的灰土,就地靠在货堆里打了个盹,离开的时候忘了扎腰带。在他的裤脚里倒是还有几个大洋,但他不知道大洋能值多少钱?够不够买回乡的船票?弯下腰捏捏裤脚,几个大洋安然无恙,这时他已经没有情绪“买么子”,在店主尖酸的挖苦中沮丧地离开店铺。

九哥按照记忆中的地址找到老同学的家,十多年前他曾经应邀到老同学家聚会,这位姓杨的同学年岁稍大些,同学们都喊他老杨,那会儿老杨已经结婚,杨太太会做一手好菜。

杨太太没有认出丈夫的好朋友,她也以为来的是叫花子,没有好气地说:“侬寻错门了,阿拉自个都要饿死特了!”

九哥叫一声“杨太太”,杨太太打量了很久还是不敢相信他丈夫的好朋友小林先生,“杨太太,侬做的酒酿汤圆真好吃。”当杨太太确认来人是当年儒雅斯文的小林先生嘴唇颤抖着哭了起来。老杨也在军队当医生,离开上海五年了,三年前从山西最后一次寄钱回家,之后再也没了音讯。九哥在女人的悲泣声中想到久别的二妹,二妹啊,我是一个无用又无能的男人,却不自量力抛家别子,以为自己可以为国分忧,却落得漂泊江湖的下场,二妹啊,你受苦了,我对不起你。

杨家上有老下有小,杨老太太神志不清卧床多时,杨太太每天咳嗽不止,作为内科医生九哥看出她病得不轻,更让九哥揪心的是两个孩子因为家境贫困辍学了,十三岁的儿子在火车站扛大包贴补家用。

洗漱干净的九哥穿着老杨的衣服,找回几分当年的风采,两天过去了,他没有提及回古城的事儿,几个大洋也许勉强够作为路费,其中包括购买一张通行证所需,可是杨家的境况摆在眼前,既然上帝让我看到他们的困难,就是要我伸出手帮助他们,怎能一走了之?九哥内心十分的挣扎。他已经给了杨太太两个大洋,杨太太当晚就把钱送到房东家,拖欠房租半年多,房东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交不了房租几天之后就要被扫地出门。

此刻,九哥坐在拥挤狭小的房间里,杨太太和两个孩子不在家,只有杨老太太躺床上咿咿呀呀说个不停,墙上有一张印有十字架的图片,九哥望着十字架心中百感交集,闭目祷告:天父啊,感谢你无时无刻地关照我,让我在凶险的旅途中一路化险为夷,没有你的大爱,我的生命并不比蚂蚁尊贵,天父啊,我一路遇到好人都是蒙你的恩,今天我的脚步滞留在杨家,你比我更清楚杨家的困境,我真的想帮助他们,但即使我倾尽所有,对这个家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晚上,杨太太外出给别人洗衣服回家,坐在椅子上咳个不停,九哥怀疑她得了肺结核,劝她去医院看病,杨太太目光凄凉地看了小林先生一眼,这目光使他再也无法守住剩下的大洋,一共四块,交给出三块,留下一块想着明天去他曾经实习过的医院为她开药。

没了盘缠,回家的路又远去了,九哥的心倒踏实了,这天夜里他杨家大儿子挤在小阁楼睡得比前几天都香。

第二天清晨,在通往医院的有轨电车上,九哥登上车,抬眼就撞见一张熟悉的脸——教会学校的一个杭州籍同学,意外邂逅俩人都非常兴奋,这个同学刚从杭州搬来上海,就在九哥要去的医院上班。当他得知老杨家眷的境况,满口应允照顾杨太太和两个孩子。杭州籍同学家境富庶,对他来说帮助杨家不过是举手之劳。下车之前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九哥兴奋到失态的地步,站在车厢里攥着双拳众目睽睽之下高呼道:感谢上帝!感谢主耶稣!

几天之后,杨家彻底摆脱了困境,杨太太和杨老太太得到最好的医治,两个孩子回学校上学,小林先生回家的盘缠和上路所需的证明也都不是问题了。九哥满心欢喜,像一个做好事讨大人欢心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想得到赞许,在去十六铺码头买船票的路上对亲爱的天父说:孩儿无能,借着你的大能帮助了一个需要帮助的家庭,这也许就是你要孩儿滞留上海的意图,帮助他人使我心灵饱足又快乐,同时看到杨家的生活就仿佛看到二妹和孩子们的艰难处境,请求天父保守孩儿回古城的脚步,孩儿会更加珍爱你所恩赐的妻子和孩子。

当我外公心情愉悦的时候,就会透出孩子气儿,到老仍是如此。我还记得平日不苟言笑的外公站在天井里跟小表弟玩水枪的情景,那是用塑料瓶做的土水枪,祖孙俩不分长幼玩得那么开心。当时我非常吃惊,因为大多数时候我外公是不苟言笑的,他晚年的时光并不轻松。

九哥面带孩子气的微笑,脚步轻松地蹬上售票厅的台阶,却被告知三天前日本人封锁了古城的航线,无限期封锁!

这当头的一棒是怎样挺过的?又是怎样回到闸北的杨家?杨太太做了几个小菜请来杭州同学为小林先生饯行,一直等到夜里十点多钟,只见小林先生像是喝醉了酒身子歪斜地出现了,他们拥上前问发生了什么?他攀着墙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举着发红的眼睛看看杨太太又看看杭州同学,好半晌,没头没脑地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第七章 外婆的天使

1.

我外婆说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守护天使,人的肉眼看不到天使,而天使却无时无刻洞察着人的秋毫。当她老到生活无法自理的时候,家里为她请了一个保姆,保姆发现这个老太太有个怪毛病,洗澡的时候不肯脱光衣服,保姆说你这么老了况且我们都是女人你何必害羞?我外婆说我不想让天使看到我的身子这么老这么难看。保姆茫然四顾,问她谁是天使?我外婆说你看不见,我这一辈子只看见过一次。

我外婆把那次灵魂飞翔的经历作为见证讲给许多人听,她相信是天使将她腾空托起,救她脱离惨痛的现实。她猜想自己死后也会被派往人间去做某一个人的守护天使,于是她早早的给自己准备了一套洁白的天使装,有百折花边的帽子、衣裤、和一双软底鞋。大学三年级暑假我回家,外婆正戴着老花眼镜穿针引线,她说她最不放心我,将来一定向天父求情允许她做我的守护天使。那一身天使装在箱子里放了一年又一年,每次见面外婆总是惆怅地对我说:天父是不是把我给忘了?我外婆活到九十五岁才终于穿上洁白的天使装去天国。

我的大舅妈是一个思想革命的外科医生,生怕外婆的见证使孩子们误入歧途,她曾经很严肃地背着外婆把我和我的表兄妹们叫到一起,解释外婆的天使。她说那是短暂失忆,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就好比一个人疼痛到极限就会昏迷,她还说了许多在我们听来十分枯燥的科学道理。相比之下,我们更愿意听外婆的诡秘故事。

好心的当地老乡送帮四弟将二妹和犯病的五弟送回家,小儿子宝青跟在人群后面一路走一路抹眼泪。二妹在空中飞翔一切尽收眼底,“宝青,别难过,妈在这儿。”宝青听不见,揪着袖子抹眼泪,半截袖子都湿了。

二妹的母亲牵着淦儿艰难地走到桥头等消息,一家老少仿佛是迁徙的鸟儿,好不容易衔草筑窝刚喘过气儿,却又飞来横祸,三代人成了四下逃散的惊弓之鸟,宝华能找到吗?二妹惊得住这场打击吗?如果二妹跨了这个家也就彻底完了。二妹不是信了洋菩萨吗?洋菩萨啊,念他们夫妇一向信你,你就显显灵吧。不过,这会儿郭家老太太最想做的事情是去庙里烧一柱香,远处的山上有一座庙,可她这小脚实在走不动。

淦儿困了闹着要睡觉,郭老太太就地坐下搂着孙子,无助地盯着桥的那一端。当两部滑竿出现的时候,她不敢相信坐在滑竿上的是二妹和老五。

二妹看到母亲叫轿夫停下,表情诧异地问道:“妈,天这么黑了,你跑到这里来干嘛?”

宝青发现母亲会说话了,泪痕斑斑的小脸露出了笑容。

二妹把母亲扶上滑竿,回到家神态从容地招呼老乡洗脸喝水,老太太拉过四弟悄悄问宝华的下落,四弟一脸茫然。送走客人,安顿宝青睡下,二妹烧水洗头洗澡换上宽松的衣服端起针线箩筐,坐在油灯旁绣花。郭老太太试探着问她:这么晚了你还不睡?二妹说要等头发干了再睡。她太正常了,正常到让她的母亲和两个弟弟感到害怕。

宝生攥着弹弓在黑夜里快步疾走,他穿着古城小学的学生装,两个大口袋里装着沉甸甸的小石子,愤怒的火焰在胸中燃烧,仿佛是动力强劲的马达驱使他向前奔驰。

啊,我的好儿子,你小小年龄就显示出好男儿的英雄本色!三个孩子中爹偏爱宝华,妈偏爱宝青,宝生从小调皮捣蛋不招人待见,二妹和九哥都动鞭子教训过他,宝华和宝青至今没有领受过父母一个严厉的脸色。这一刻做母亲的为此感到心疼不已。九哥,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宝生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们的三个孩子个个都是父母的骄傲,我们要一视同仁地爱他们。

第二天晚上,郭家老二在驿站的柜台旁喝酒,喝着喝着忽然涕泗横流,那女人担心二姐追来,在边上催他接着赶路,老二像一摊烂泥趴在桌子上,舌头僵硬地骂起来:“臭婊子,你是丧门星,你害我家破人亡,妈呀,儿子没脸见你,你死了我也不能给你抱头送终,二姐啊,我对不起你……”平时老二被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她要往东,他都不敢往西望一眼,偶尔老二喝酒撒野她倒是能忍让。女人呆呆地盯着她的男人,一个念头想撇下他一走了之,转而满心悲凉,这么个乱世能上哪儿去?人老珠黄了,当年积攒的一点银两也都挥霍一空了,她只剩下这么个潦倒的浪荡公子了,厮守着好歹是个伴儿。

驿站是一幢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小木楼,小木楼稀疏的板壁透出淡淡的灯光,引来宝生的注意,他记起从古城来的时候在这里歇过脚,在这里换了轿夫,天这么黑了,找不到轿夫,那两个坏蛋会不会在里面过夜?他知道楼上是客房,楼梯在厨房旁边,只要堵住楼梯他们就跑不了了,大门口拴着一条看家狗,宝生脚步轻捷地绕到通往厨房的后门,忽然闯进一个小人影把值夜的伙计吓了大叫一声,这一声刚落音,接连响起两声惨叫,郭家老二和那个女人各挨一弓,老二捂着脑门,女人捂着脚后跟,疼得满地打滚。

宝生拉着弹弓对着二舅的眼窝,“我姐姐呢?!”

女人叫骂着扑上前试图反击,宝生飞出石子击中她的鼻梁,顿时鲜血淋漓。

伙计以为来了劫匪,从厨房里摸出菜刀,宝生飞身射击,咣当,菜刀掉在地上,他正要弯腰捡菜刀,郭家老二摆手道:“别动凶器,别伤了孩子,他是我外甥。”

这句话让宝生心里发软,都说舅舅爱外甥,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妈妈娘家亲戚中二舅最爱他,从不嫌他淘气,有时候还会跟他一块恶作剧,前年端午节看赛龙舟,他还坐在二舅肩膀上。想到这里,宝生松开了已经拉满的弹弓,“把我姐姐还给我,我就放了你们!”

老二的女人趴在地上缓过气来,突然一跃而起张开满是鲜血的手,噼噼啪啪左右开弓打宝生,打得宝生满脸鲜红,老二楞了一下扑了过去,三个人扭打成一团,好一会儿那女人才发现老二打的是自己,丢下宝生揪住老二的衣领扯开嗓子叫骂。

吵闹声惊动了楼上的客人,几乎所有客人都从被窝里出来,挤在楼梯口看热闹,这是两公婆打架吗?怎么把孩子打得满脸淌血?一个戴眼镜的少年人满脸疑惑地走到宝生跟前,双手扳着他的肩膀,“我看你好眼熟,你是古城人吗?”

宝生认出这位少年人是陈牧师的儿子恩纯,鼻翼颤动着就要哭出来,但他咬紧牙关忍住了。

牧师和师娘跟过来,齐声问道:“宝生,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妈呢?”

宝生气鼓鼓地指着还在厮打的男女说:“他们把我姐姐骗去卖了!”

师娘赶忙堵在大门口,大声喝道:“你们不把这孩子的姐姐交出来,就不准离开这里!”

老二认出西门教堂的牧师夫妇,哭着朝师娘跪下:“师娘啊,我对不起我二姐,请你告诉她就当死了,宝华在一个财主家里,县城烟馆老板知道那个财主家在哪里。”

老二的女人一手捂着被撕破的衣襟,一手狠狠戳老二的脑袋,“这年头一个女孩子比一只小猫都贱,为了一个小贱丫头你竟然打我!”

陈牧师问清缘由,拉起老二说:“你可以不见你姐姐,但是你要带我们去找宝华,你需要多少钱,我给你。”

这一对面目可憎的男女并没有败坏牧师夫妇的心情,他们满怀感激地对宝生说:“孩子,放心吧,天父一直都在保守你们姐弟,他派我们来帮助你,你的姐姐一定会平安地回到你妈妈身旁。”

古城的局势越来越糟,传说日本人看上了古城这块风水宝地,要把古城作为军事基地,古城人纷纷逃难远去,古城成了死寂之城。一位古城富商在青浦县捐建一座教堂,派人邀请陈牧师去传道。青浦与南靖比邻,他们歇脚的驿站就在两个县的交界处,昨晚他们并没有计划在此住宿,就在前方路口师娘突然上吐下泻实在不能再走了。这似乎是偶然的,但在基督徒眼里一切的偶然都有神的美意在其中,师娘早不发病晚不发病,走到驿站门前发病,而且跨进门就遇到同在此歇息的一位老中医,手到病除。昨夜他们为遇到驿站和医生感激神的美意,此刻更是体会到神的大能远远超乎想象,是神亲自引领他们帮助林医生的家眷,而他们一直以来都在挂虑思念他们。与宝生的奇遇怎不让他们满怀感恩?

老二不相信上帝,但他相信牧师不会骗他,天亮的时候他让牧师为他雇一抬滑竿,返回南靖去找宝华。老二的女人还在生气放狠话要跟老二一刀两断,“生不见面,死不落泪”,可是滑竿刚起,她就追了上来。

2.

宝华是被未来的“婆婆”,二舅对她说这个阿婶是我们家的亲戚,你妈在她家做客。县城是一片依山傍水的小街小巷,走出县城进了山路,宝华开始感到不安和恐惧,她说她要回家,“婆婆”紧紧地攥住她的手哄她,快到了,你妈在等你。又走了几步,山脚下窜出一个彪形大汉一把将纤弱瘦小的宝华夹在臂弯里,健步如飞朝山里奔跑。

宝华唯一能做的反抗就是哭,两天两夜不吃不喝蹲在墙角哭个不停,地主一家对这个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到了顶礼膜拜的地步,比伺候祖宗还小心,家里的几个女人昼夜不分轮番陪着宝华,拿出平日舍不得吃的腊肉咸鱼和白花花的大米,热腾腾地端到她跟前,做饭的丫鬟闻到香喷喷的气味口水流出三尺长,山区人以吃番薯为主,也许她几年也吃不上一碗白米饭,丫鬟强咽下口水劝宝华,多好吃的米饭,多好吃的腊肉咸鱼啊,老爷家只有过年才能吃上这样的饭菜,我们做下人的大年三十只能吃到一小口米饭,你怎么不吃呢?你是谁家的千斤小姐,让我们老爷这么善待你?宝华像一只忠诚恋家却不幸迷路的小狗,曲卷着身子钻在墙角默默流泪,她的眼泪源源不断,一双眼睛胀鼓鼓地肿得睁不开,泪水还是哗哗的流个不停。

虽然,在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母亲宝华被拐卖事件早已是遥远的往事了,但我可以想象她曲卷在墙角流泪的模样。我母亲是我见过的最爱流泪的女人,她很少哭出声,总是低着头默默流泪。母亲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拎着一只绣花包回娘家,进了门每每未语先泣。那付楚楚可怜的样子不免让人想到《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所以我一直都不喜欢林黛玉。也许是物极必反,母亲的泪水造就了我的刚硬性格,我很少哭,我惜泪如金。

我母亲一生遇人不淑,这是外公外婆心中无法祛除的隐痛,外公去世前招呼我到病榻前,伸出他那瘦得透明的手,绵软无力地拉着我说:“你要关心,要爱你的母亲,以后你有能力了,一定要接你的母亲到你的家里。”外婆九十岁之后日渐糊涂,有时候会在睡梦中惊醒穿上鞋子往门外冲,嘴里念叨着要去找宝华。

我母亲回娘家多半都是因为跟丈夫怄气,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一个性情暴烈的北方干部,到老了性情依然暴烈,动不动就掀桌子,一句话不顺心手边抓起什么就摔。外公外婆不在了,母亲就拎着包袱去舅舅家避难,我的两个舅舅都劝她离开那坏脾气男人,母亲多少次发誓不再见她的丈夫,可是过不了几天经不住老头子两句好话又回去为他洗衣做饭。

我母亲年轻时与我父亲离婚的经历使她一生自卑抬不起头,在那个年代离婚是非常罕见而且非常耻辱的事情。时代变迁到今天,离婚成了家常便饭,她仍然没有从离婚的阴影走出来,毫无原则的忍让纵容了我继父的坏脾气,愈发的无法无天。我外婆总说是漂亮的相貌害了她,她长得十分精致,是一个漂亮的袖珍美人儿,如果不是因为漂亮她一定不会嫁给我的生父和我的继父,这两个男人都是说一不二的高级干部,他们遇见我的母亲就非娶不可。

外婆外公疼爱牧师的儿子恩纯,差不多在宝华幼年的时候就在心里把女儿许配给他,宝华是那么的孱弱娇气,把她交给敦厚老实的恩纯,做父母的才不至牵挂。上帝没有成全宝华和恩纯,却阴差阳错地将他们的儿女点了鸳鸯谱。我和超凡结为夫妻让两家的长辈喜出望外,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过着怎样荒诞不经的生活。如果我的外婆真做了我的守护天使,围绕簇拥在我的身旁,她一定会为我黯然落泪。

第三天,宝华奄奄一息气若游丝,唯有眼泪还在流淌,“公公”担心未来的儿媳妇小命不保,若有三长两短,怕是将来她的父亲会带兵来取他的脑袋,他换上过年才穿的衣服赶往县城找到郭老太太的弟弟家。老二曾经告诉他在县里做官的黄老爷是他的亲舅舅,“公公”拎了一只活蹦乱跳的老母鸡敲开黄家大门,阿翠听到来人喊舅公舅奶奶,见他土里土气的,断定是丈夫家的穷亲戚,一口咬定他敲错了门,唤下人收缴了老母鸡将他推搡出去。“公公”当即断定自己上当受骗了,花了四块大洋买了个做丫鬟都不中用的女孩,为这四块大洋站在街头捶胸顿足口沫飞溅地骂娘,那会儿中国穷,能攒下几亩薄田的小地主都是靠省吃俭用起家的,他身为一家之主每年也只能吃上两次白米饭,四块大洋可以买多少担大米!“公公”气急败坏地回家,看见“婆婆”正在往宝华嘴里喂米汤,冲上前抢下土陶碗狠狠地往地上砸,叫囔道:“让她去死!让她去死!”“婆婆”心肠软,怕这个比发蔫的豆芽菜还虚弱的女孩被“公公”一巴掌拍死,她把宝华放在在猪圈旁的茅草屋里,还给她丢下几个隔夜的熟番薯。

这天夜里“公公”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把老婆叫醒,夫妻俩坐起来商量如何处置宝华,他们舍不得掌灯两人摸黑“开会”,丈夫说得把女孩卖掉,能拿回几个钱是几个钱;老婆说留着养几年再说吧,这姑娘细皮嫩肉的像是城里人,没准儿真是什么大官家的千斤呢。

忽然,寂静的山村响起了狗叫声,他们家舍不得狗粮没有养狗,别人家的狗叫声引起了他们的警觉,三更半夜是什么人闯进村子了?俩人正纳闷着,听到院墙外有脚步声走近来,紧接着听到他们家的远房侄孙喊叫道:“叔公叔婆,城里有客人找你们!”“婆婆”点起小油灯朝大门外问话,听出是那个卖孩子的城里人来了,贴着门缝朝外面望去,看到月光下站着好几个人影,心想一定是当大官的亲家来了,她不敢开门返回屋里对丈夫说:“不好了,亲家来看女儿了!”地主吓的浑身哆嗦,好半天穿不上鞋子。

牧师夫妇进门的时候,宝华已经从茅草屋挪到正房的大床上了,他们不敢相信这个浑身粘满碎稻草皮包骨头的孩子就是宝华,牧师给了地主四块银洋,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恩纯就背起宝华消失在夜幕之中了。

二妹还在绣花,整整四天过去了,她一直都在绣花,听见儿子喊:“妈,妈,姐姐找到了!姐姐回来了!”她抬起眼睛忡怔地看着宝生,仿佛大梦初醒。“你又去哪里淘气了?身上脏成这个样子,你的鞋子呢?”

宝生看了看自己黢黑的脚丫,前天夜里跟二舅的女人打斗的时候鞋子打丢了,这两天光着脚走了有一百里地,可是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问起我的鞋子呢?郭老太太在灶台边朝他使了个眼色,他还是不明白妈怎么了?“妈,姐姐找到了,牧师伯伯、伯母还有恩纯哥哥都来了!”

恩纯背着宝华跟进来,“林婶婶,你不要太担心,宝华平安了。”

随着宝华一声哭叫,二妹彻底醒过来了,她丢下手里的针线搂着女儿流下悲喜交集的泪水,宝青和宝生围过来,母子四人团团抱住,最不爱哭的宝生也破天荒地伤心落泪。

3.

宝华咬着铅笔头,长长的睫毛低垂着,跟前的小桌子上铺着用毛边纸订成的作业本,作业本里写着工工整整的算术题,失学多时她连二年级的算术题都做不出来了。

恩纯坐在旁边,牧师夫妇把儿子留在南靖,为的是让他给林家的三个孩子补课,恩纯是初等中学二年级学生,完全可以胜任做小学生们的家庭教师。“再想想,慢慢想,你一定能算出来的。”恩纯和风细雨地启发诱导着宝华。

二妹在边上熨衣服,尽管沦落到做难民的地步,她仍然不肯穿皱巴巴的衣服,哪怕是在家里穿的旧衣服,也要熨得平平整整。她停下手里的熨斗,凝视着恩纯,暗自感叹道:多好的小伙子啊,早在他很小的时候九哥就看好这个孩子,若是宝华将来能嫁给他那该是多么有福气啊。

忽而,一阵悲凉在心中漫起,她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九哥了,自从宝华失而复得,对生活的欲念几乎降到了零,她诚惶诚恐地看守着三个孩子,仿佛这就是莫大的奢望,这就是可能遭到魔鬼嫉妒的福分,她每天早晚对天父殷勤感恩,说尽所有赞美的语言,唯有如此才能躲过灾祸。

宝生和宝青背着竹篓进门,竹篓里装满瓜果蔬菜,一家人在后山开荒种地到了收获的季节了,两个孩子已经会去赶集卖菜了。兄弟俩叽叽呱呱大声说着什么,母亲完全听不懂,当她意识到儿子说的是本地土话,不禁大吃一惊,再看兄弟俩光着脚丫卷着裤腿,地地道道小放牛娃的样子,昔日在古城他们脚穿光亮的皮鞋梳着小分头的形象浮现在脑海里,所谓沧海桑田莫过如此。

难道我就这么老死在这个一言难尽的山沟沟里?难道我的孩子就这么移植扎根于此?几个月战战兢兢中求得的平衡打破了,想古城,想和平年代的生活,强烈的思念之情汹涌犹如决堤破口的洪水。她举目向远处望去,手里握着熨斗下意识地在衣服上来回蹭着,衣服烫焦了都没有知觉。

我要回家,我要回古城,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乡!我要领着我的孩子像古代的孟姜女那样去找我的丈夫,与其在这儿浑浑噩噩苟且偷生,不如迎着炮火枪弹万里寻夫。她想到回古城找省政府,向省长讨她的丈夫,省长给不了答复就带着孩子去找蒋介石!想到这里她激动得浑身颤抖,天哪,我早应该这么想这么做!她那死灰一样的心好似从沉睡中惊醒的火山,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四弟指着姐姐手里的熨斗结结巴巴,“二,二,姐,烧,烧……”

二妹丢下熨斗招呼孩子们到跟前,“你们想不想古城?”“想!”“想不想爹?”“想!”

郭老太太悄悄地把冒烟的熨斗拿开,心想:这二妹是不是又犯病了?“妈要带你们去找爹,我们永远离开这里!”

三个孩子欢呼雀跃。

夜里,二妹强制要求兴奋不已的孩子们早早睡下,她独自来到山坡上,对天使说:我知道你在看着我,我不想问你是不是赞成我的决定,我只想求你成全我,如果是一条死路,就请你让我们母子四个死在同一个时辰。

每当我在生命最低潮的时候,我就会有意识的去想抗战时期的外婆,呈现在我的脑海里的画面不是她逃难中的艰辛,而是她扶老携幼回到浩劫后的古城。我看到他们从东门进城,走进面目全非的古城,满目残破的房屋,枯焦的大榕树,我外婆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他们会先到市中心的林家,想象林家的凋零,后院的厨房和前院的厢房原本就不结实很可能倒塌了,家里上百块玻璃和屋顶上的瓦片也可能都震碎了,重建家园得花上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

然而,现实远远超出了我外婆的想象能力——林家和林家左右两家的房子不复存在了!日本人的炸弹不偏不倚落在林家的屋脊上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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