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目漱石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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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试读:
一
我是猫,还没有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只恍惚记得自己在一个昏暗、潮湿的地方,“喵喵”地叫唤个不停。我在那儿第一次见到了人这种怪物。后来听说,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个人是人类中最恶毒的,叫作“书生”,传闻这些书生时常把我们抓来煮了吃。不过,当时我还小,根本不知道害怕,只是当书生把我放在手心上,“嗖”地举起来的时候,我感觉有点晕晕乎乎的。我在书生的手掌上,稍定了定神,才看清这个面孔,这就是我头一次见到的叫作人类的怪物。“人真是个怪物!”这种感觉直到现在还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首先,那张本应长着毛的脸竟然光溜溜的,就像个烧水壶。后来我也遇到过不少咱猫族成员,可是从不曾见过有哪一只残废到如此地步。而且,他的脸中央过分凸出,更奇妙的是,从那个凸起的黑窟窿里还不时喷出烟雾来,我都快被烟雾呛晕了。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原来这玩意儿就是人类抽的烟。
我舒舒服服地卧在书生的手心里,可是没过一会儿,便觉得自己飞快地旋转起来。我不知道是这书生在转动呢,还是我自己在转动,只觉得头晕眼花,胸口难受,正想着这下子准没命了,只听见“咚”的一声响,我两眼立刻冒出了金星。我只记得这些,这之后是怎么回事,死活也想不起来了。
等我清醒过来,那个书生已经不见了。原先那些众兄弟姐妹也一个都没有了,就连我最依赖的妈妈也不知去向。而且,这里和我原来待的地方不一样,亮得刺眼,简直睁不开眼睛。“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全都变样了呢?”我这么想着刚爬了几步,就感到浑身疼痛——原来我是被人从稻草上扔到竹丛里了。
我拼死拼活地从矮竹丛里爬了出来,看到对面有个大大的池塘。我坐在池塘边思考起来:“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我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忽然想到倘若多哭一会儿,那个书生兴许还会来找我的。我就试着“喵喵”地叫了半天,却不见有人来。不久,池面哗啦哗啦地刮过阵阵凉风,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我的肚子饿瘪了,想哭也哭不出声来。万般无奈,我决心去找一个有吃食的地方,只要是吃食就行。于是我慢慢地沿着池塘从左往右绕行过去。稍微一动弹,浑身就疼得受不了,我咬紧牙忍着痛,拼命地往前爬,总算爬到了一个好像有人家的地方。我想只要爬进去,就会有活路的。于是我从竹篱笆的破口钻进了住宅。缘分这东西真不可思议,假如篱笆上没有破洞,我很可能会饿死在路旁。俗话说得好:“一树之荫,前世之缘。”这篱笆上的破洞,直到今天,依然是我去拜访邻居三毛姑娘的通道。言归正传,我钻进那个宅院之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此时眼看天色就暗下来了,我肚子里没食,天气很冷,偏偏又下起了雨,片刻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无奈之下,我姑且朝着那又明亮又温暖的地方爬去。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已经进入这户人家的房子里面了。
在这里,我遭遇了书生以外的人。最先遇到的人是女仆。这女仆比那个书生还要凶恶,一看见我,就一把抓起我的脖颈,扔到了屋外。哎呀,这下可完蛋了。我只好紧闭双眼,听天由命。可是,我实在无法忍受饥饿与寒冷,于是再一次趁女仆不注意,偷偷爬进了厨房。不大工夫,又被她扔了出来。我记得就这样被扔出来,又爬进去,爬进去又被扔出来,反复了
四
五
次。当时,我对那个女仆真是恨之入骨,直到我偷吃了她的秋刀鱼,才算报了一箭之仇,解了心头之恨。就在女仆最后一次抓起我要往外扔的时候,这家的主人走进了厨房,嘴里说着:“怎么这么闹腾!干什么哪?”女仆提起我,对主人说:“这只小野猫,老是往厨房里钻,怎么都赶不走,没办法。”主人一边拈着鼻子下边的黑毛,一边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了句:“那就让它待在家里吧。”说完就回到房间去了。显然,主人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女仆恼恨地把我扔在厨房里。就这样,我才得以在这户人家里安了家。我不常见到这家的主人,听说他的职业是教师,从学校一回来就钻进书斋,几乎不怎么出来。家里人以为他是个好钻研学问的人,他自己也摆出一副做学问的架势。其实,他并非像家里人所说的那样在看书。我时常蹑手蹑脚地去他的书斋窥探,见他经常睡大觉,有时口水都流到正在看的书本上。他胃口不好,所以皮肤发黄,缺乏弹性,没有活力。可是他饭量很大,每次吃撑了之后,就吃消化药。吃完药就翻开书,读上两三页便打起盹来,口水淌到书本上,这就是他每天晚上在做的“功课”。我虽然只是一只猫,也时常会想:做教师实在是舒服。如果我降生为人,一定要当教师。像这样总能睡觉的活计,连我们猫族也完全可以胜任的。即便这样,我家主人还抱怨说,没有比做教师更辛苦的工作了。每当有朋友来访时,他总要发泄一通不满。
我刚住进这个家的时候,除了主人外,我一点儿也不受其他人待见。不管我去哪里,他们都一脚把我踢开,根本不搭理我。直到今天还不给我起名字,从这不难看出我的处境。实在是没有办法,我才尽可能跟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的。每天清晨,主人读报的时候,我必定会趴在他的膝头上。他睡午觉时,我就趴在他的背上。这样黏着主人并不见得我有多喜欢主人,而是因为没有人搭理我,不得已而求其次罢了。
后来我有了经验,每天清早都趴在盛着热饭的小木桶上面,晚上就睡在被炉上,天气晴好的晌午,就躺在檐廊边上。不过,要说舒服,还要数夜里钻进孩子们的被窝,跟他们一起睡觉了。我所说的孩子们是两个小女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每天晚上两个孩子睡一间屋,还同睡一个被窝。我总是想法子在她们俩中间找个空当,使劲挤进去。只是,万一赶上运气不好,把哪个孩子弄醒,我就倒霉了。这两个小孩,特别是那个小一点的心眼儿最坏——也不顾夜深人静,扯着嗓子大声哭号:“猫进来了!猫进来了!”于是,那个患有神经性胃病的主人必定会从隔壁房间跑过来,前几天就是这样,他拿尺子狠狠地敲打了我的屁股一通。
我自从和人同住一个屋檐下,越是细细观察他们,越是不能不断言他们是相当任性的。特别是我经常同衾的那两个小女孩,更是可恶透顶。她们兴致一来,就使劲地折腾我,不是把我倒提着,就是用纸袋套我的脑袋,或是把我扔出门外,或是塞进炉灶里。只要我稍一反抗,他们就会全家人一起四处追赶我,对我进行迫害。前几天,我在席子上刚磨了两下爪子,女主人便大发雷霆。打那以后,他们轻易不允许我进入客厅。即使人家在厨房的地板上冻得浑身发抖,他们也不理不睬。我最尊敬的是住在街对过的白婶,每次她见到我,总是说:“没有比人类更冷酷无情的啦。”前些天,白婶生下四只白璧无瑕般的可爱的小猫,可是她家的主人,在她产后第三天,就把四只小猫一只不剩地扔进了后院的水池子里。白婶流着泪向我诉说了整个经过后,说了她的看法:“为了保全我们猫族的亲子之爱,为了能过上美满的家庭生活,我们猫族不得不向人类叫板,将他们杀光!”我觉得她的提议很在理。还有隔壁的三毛姑娘也曾经非常气愤地对我说过:“人类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所有权。”按照我们猫族历来的规矩,不管是沙丁鱼串的鱼头,还是鲻鱼的肠子,谁先找到的,谁就有吃的权利。如果对方不遵守这个规矩,就可以对其动武。但是他们人类好像完全没有这种观念,总是把我们找到的好吃的东西夺去,自己享用。他们仗着身强力壮,若无其事地抢走理应属于我们的食物。白婶的主人是军人,三毛姑娘的主人是个律师。由于我住在教师家里,对待这类事情比起她们
二
位来自然想得开一些,只要能够将就着把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就知足了。就算他们是人类,也未见得会子子孙孙永远兴盛的。罢了,就耐心等着“猫族时来运转”的那一天吧!说到任性,我倒想起了我家主人由于任性而出糗的事。我那个主人无论哪方面都没有过人的本事,可是他偏喜欢什么都搞一搞。他有时写几句蹩脚俳句给《子规》杂志投稿,有时写点“新体诗”寄给《明星》杂志,有时还写写狗屁不通、错误百出的英文,偶尔来了兴致,也学过弦乐,唱过“谣曲”,甚至心血来潮,吱啦吱啦地拉过小提琴。只可惜,没有一样拿得出手。虽说他的胃不好,可是一旦迷上某个事,就特别投入。他喜欢在茅房里唱“谣曲”,结果左邻右舍给他起了个“茅房教员”的绰号,他也全不在意。每次如厕,照样大唱特唱什么“吾乃平宗盛也”,逗得人们一听到他唱曲子就笑:“快听,‘平宗盛’又来了!”我住进他家大约一个月后,也不知这位主人是怎么想的,领取月薪的那天,他夹着一大包东西,急匆匆地回到家里。我正猜测他买的是什么,见他打开了大包,原来都是画水彩画的颜料和画笔,还有华特曼纸等等。看这架势,他是决意从今天起放弃“谣曲”和“俳句”,专攻绘画了。果不其然,从第二天开始,有一阵子他连午觉也不睡了,每天都在书斋里一门心思地画画。只是,他画出来的东西,谁也判断不出到底是什么。他本人似乎也觉得画得不怎么样。有一天,他的一个据说是研究美学的朋友来访,我听见了他们这样一番对话:“不知怎么搞的,就是画不好。看别人画觉得挺容易的,可是自己一拿起画笔来,才知道作画真难啊。”主人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他说的倒也是实话。他的朋友透过金丝边眼镜,看着主人说:“没有人一开始就能画好的。首先一点,像你这样整天关在屋子里,只是凭着想象作画,当然画不好。意大利大画家安德烈·德尔·萨托曾经说过:‘如若绘画,皆须摹写自然本身。天上有星辰,地上有露华,空中有飞禽,地面有走兽,池里有金鱼,枯木有寒鸦。大自然乃是一幅活灵活现的画面。’你觉得怎样,如果想要画出像样的画来,你也试着写写生好了。”“嘿,安德烈·德尔·萨托说过这样的话吗?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太对了,有道理!的确是这么回事。”主人钦佩不已。而那人的金丝眼镜后边,露出了嘲讽般的笑容。
第二天,当我照例来到檐廊上,正舒舒服服地睡午觉时,主人破例走出书斋,在我身后不停地忙活着。我突然醒来,搞不清他在干什么,就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只见他正全神贯注地模仿安德烈·德尔·萨托——给我写生呢!看到这种情景,我忍不住笑了。
原来主人受到朋友的揶揄后,就首先拿我做模特儿,写起生来了。我已经睡够了,特别想伸个懒腰。但是想到主人难得这样专注地挥毫作画,如果我一动弹,岂不是辜负了主人?于是我极力忍耐着,继续装睡。此时他已经勾勒出了我的轮廓,正在为我的脸部着色。坦白地说,作为一只猫,我的确算不得出色。无论身材、毛色,还是脸上的五官,我绝不认为和其他猫相比自己能够胜出。但是我长得再怎么丑,也不至于像主人现在画出来的那副怪模样呀。首先毛色就不对路。我的毛色就像波斯猫那样,是淡淡的黄灰色,还有着黑漆般亮丽的斑纹。这可是谁看了也不会置疑的事实。然而再看看现在主人涂的颜色,既非黄色,也非黑色;既非灰色,也非褐色,就连混合色都不是,充其量只配评价为某种颜色而已。更有甚者,竟然没有给这只猫画眼睛。当然了,他画的我这个模特当时正在酣睡,倒也情有可原,问题是连个眼部轮廓都看不出来,根本无从知晓这是只瞎猫还是睡猫了。我心中暗想:不管你怎样模仿安德烈·德尔·萨托,这种画法也太不着调了。不过,我不得不佩服他那股子劲头。尽管我很想尽量保持这个姿势趴着不动,无奈已经憋了好半天尿了。全身筋肉都绷得难受,已经到了一分钟也忍不了的地步,万般无奈之下,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我把前腿使劲向前伸出,头低低地往前一拱,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事已至此,再老老实实待下去也没有用了。既然主人的兴致已经被我破坏了,不如顺便到后院去解决我的内急吧。我这么想着就慢腾腾地走了。于是,主人从客厅发出了失望而愤怒的吼声:“这个混账!”我家主人有个毛病,骂人的时候总是使用“混账”这个词。除此之外,他不知道其他的骂法,所以随他去骂吧。主人一点不理解人家已经忍耐多时的心情,随口就骂我“混账”,真是太不讲理啦。况且如果平日里我趴在他背上的时候,他多少给我点好脸看,我也就不计较这种谩骂了,可是他一向不曾设身处地地做过半点令我高兴的事儿,我去小便竟然还被臭骂“混账”,未免太过分了。说起来,人类总以为自己身强力壮,人人都那么妄自尊大。如果不出现个比人类更强大的生物来整治他们一下,他们还不知会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呢。
倘若人的任性胡为仅此而已,尚可容忍,但是有关人类干的缺德事,我可听说过比这可悲好多倍的事呢。
主人家的房子后面有个十坪大小的茶树园子。虽没有多大的地方,却是个能清爽惬意地晒太阳的好地方。每当家里的孩子们吵得我不能消消停停睡午觉的时候,或者闲得无聊、肚子不舒服的时候,都会到这里来养一养我的浩然之气。金秋十月的一个小阳春之日,风和日丽,午后两点左右,我吃完午饭,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午觉之后,便移步至茶树园,捎带着活动活动身体。我嗅着每一株茶树的树根,来到了西侧杉树篱笆跟前,发现一只大黑猫正躺枯菊丛上呼呼大睡。他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我走近,又好像注意到了,却毫不在意似的,伸着四肢,打着响亮的鼾声,舒坦地躺着睡大觉。偷偷跑进人家的院子里,居然还睡得如此坦然,使我不能不为他的胆量感到吃惊。他是一只没有杂色的黑猫。刚过正午的太阳,将透明耀眼的光线洒在他的皮毛上,仿佛使他那熠熠发光的软毛之中即将燃起肉眼看不见的火焰。他有着堪称猫族王者般的伟岸体魄,比我的身体足足大了一倍。出于赞赏之念与好奇之心,我竟然忘却一切,呆呆地站在他的面前,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就在这时,刮来一阵小阳春时节的微风,轻轻掠过伸展到杉树篱笆上的梧桐枝桠,两
三
片梧桐叶,飘然落在枯菊丛中。这位大王突然睁开它那双圆圆的大眼睛。那景象直到今天我还记忆犹新,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比人类特别珍重的琥珀还要晶莹剔透。他一动也不动,将其双眸深处射出的锐利目光集中到我的窄小额头上,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我觉得,以大王的身份,这样说话多少有些粗俗,然而他那洪亮的声音里却蕴藏着足以吓退猛犬的霸气,因而我也颇感畏惧。可是,如果不回答他,便有可能惹他不快。于是我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冷淡地回答:“在下是猫,还没有名字。”但是此时,我的心脏自然比平时跳得厉害。它以极为轻蔑的语气说:“哟,你也算是猫?真是笑死老子了!那么,你住在哪儿?”简直是目中无人。“我就住在这个教师的家里。”我答道。他接口说:“老子就猜到是这么回事。一看你痩成这模样就知道了!”真不愧是猫大王,说话盛气凌人的。从他的谈吐来看,不像是有身份人家养的猫。不过,看他那脑满肠肥的样子,多半是成天养尊处优,不愁吃喝。我不由得问道:“那么请教一下,你怎么称呼啊?”“老子是人力车夫家的老黑呀!”它气宇轩昂地回答。这车夫家的老黑,是这一带无人不知的霸道猫。但是因为他是车夫家的猫,身体强壮,毫无教养,所以猫猫们都不和他来往。他成了被大家敬而远之的家伙。我一听到他的名字,便心神不定起来,同时对它有点轻蔑。我首先想看看他无知到何等程度,就和他进行了如下的对话:“你觉得,车夫和教师到底谁更了不起啊?”“还用说吗,当然是车夫厉害啦。瞧瞧你家的主人,瘦得皮包骨头似的。”“你真不愧是车夫家里的猫儿,一看就特别壮实。看起来你在车夫家里,天天吃香喝辣的了。”“瞎说什么呀!老子不论走到哪个地界,都不会发愁吃的东西。你这小家伙也别老是在这个茶树园里转来转去,跟在老子后边出去走走,保管你不出一个月,就变成个胖猫了。”“这个事以后再拜托老哥吧!不过,要说住的方面,我还是觉得教师家比车夫家要宽敞呀。”“蠢驴!房子大有啥用,能填饱肚子吗?”他好像发了火,使劲抖动着那削尖的紫竹般的耳朵,抬起屁股大摇大摆地走了。打这以后,我和老黑就成了知己。
后来,我常常和老黑碰面,每次他都大肆吹嘘自己一通,跟他的主人车夫一个德行。我前面提到的那些有关人类干的缺德事的传闻,其实也是从老黑这儿听来的。
一天,我和老黑照例躺在暖融融的茶园里瞎聊时,他又开始了自吹自擂,尽管还是重复老一套,却说得津津有味,然后问我:“小家伙,你以前抓过多少只老鼠啊?”若论智力我自信比老黑要高出很多,可若论力气和勇气,我绝对比不了老黑,话虽如此,当我听到老黑这样发问时,还是感到非常难为情。不过,事实毕竟是事实,不能不如实相告。于是我就老老实实地回答:“其实我一直想捉老鼠,只是还没有捉到过一只呢。”老黑哈哈大笑起来,鼻头两侧伸展的长胡须抖个不停。老黑原本就是个目空一切的主儿,根本没有什么头脑。所以只要我喉咙里不断发出咕噜咕噜声,假装极其恭顺地在聆听他吹牛的话,他便是很容易对付的猫。和他熟识之后,我很快就摸到了他的这个脾性,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勉为其难地为自己辩解,只会使局面越发变得对自己不利,这么做是很不明智的。不如索性由着他炫耀自己捉老鼠的光辉历史,把他糊弄过去算了。打定主意后,我便诱导他说:“像你这样的前辈,一定捉过很多老鼠喽。”他果然顺杆往上爬,十分得意地回答:“也不算太多吧,反正三四十只总是有的。”然后他又说:“一两百只老鼠,老子一个人也不在话下,可要是碰到黄鼠狼就犯难了。有一次,老子遭遇了黄鼠狼,可算是领教了。”“是吗?真的?”我随声附和着。老黑眨巴着大眼睛说:“那是去年年底大扫除的时候。我家老爷拿着一袋石灰要放进檐廊下面去的时候,你猜怎么着,一只大黄鼠狼受了惊吓,猛地蹿了出来。”“呀!”我惊呼了一声。老黑接着说:“说是黄鼠狼,其实比老鼠稍大一点儿。我喊了一声:‘小畜生,看你往哪跑!’老子就在后面紧追不放,一直把他追进了地沟里。”“哇,你真有本事!”我为他喝彩。“可是,你猜怎么着?到了关键的时候,这家伙使出了他的最后一招——放臭屁。哎呀,别提多臭了!打那以后,一看见黄鼠狼我就犯恶心。”说到这里,老黑仿佛又闻到了去年的臭味儿似的,伸出一个前肢在鼻头上来回蹭了两三遍。我也挺同情他的,想给他打打气,就说:“可是老鼠只要一被你盯上,就休想活命啦。你真是个捕鼠‘名人’,是因为经常吃老鼠,你才这样丰满,毛色这样油亮吧?”我为了讨老黑的欢心,这样问道。没想到他喟然长叹一声道:“想起来真是没意思,不管老子怎样拼命捉老鼠,结果呢……世上没有比人类更加不讲道理的了。他们把我捉到的老鼠全都拿走,送到派出所去啦。警察不知道是谁捉到的,按照一只老鼠五分钱给予奖赏。我家老爷托老子的福,已经赚了一元五角钱了,可是从来没有给老子吃过一顿像样的饭食。你知道了吧,人类这东西,就是装模作样的强盗呀。”看来就连老黑这个无知的家伙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对这事甚为愤怒,连背上的毛都倒竖起来了。我看到他这副样子有点害怕了,安慰了老黑几句就赶紧回家了。从此以后,我下定决心不去捉老鼠。而且也没有给老黑当跟班,跟着他到处去寻找老鼠以外的美食。吃美食,哪比得上睡大觉舒服啊。看来住在教师家里,连咱猫族也会染上教师的那种惰性。不小心着点,说不定很快会患上胃病的。
说到教师,我家主人近来似乎也悟出他在水彩画上终究不会有什么成就的,因为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记里写了如下一段话:在今天的聚会上第一次见到某公,据说他曾是个放浪不羁之人、果真是一副颇通此道的风貌。此类善解风情的男人,自然甚得女人欢心。因此与其说某公风流,倒不如说他是被逼无奈,不得不这般风流更确切些。听说他娶了个艺妓做老婆,真真羡煞人也!其实,那些个说人家风流的人,多数是自己缺少风流的资格罢了。而以情场老手自居的那些人中,也有许多人并不具备风流的资格。这些人并非被逼无奈,却硬要猪鼻子插大葱——装象(相)。他们就如同我画的水彩画那样,纯粹是瞎耽误工夫。尽管如此,他们却自我感觉甚好,以为只有自己才配叫作风流人。如果只要去酒馆喝喝酒,造访一下“待合”就可称为情场老手的话,那么我也有理由说,我能够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水彩画家了。正如我画水彩画不如不画一样,比起那些冒充情场老手的蠢货来,反倒是乡下来的土里土气的呆子要高尚些个。
对于主人这番“情场老手论”,我难以苟同。况且,羡慕别人娶艺妓为妻这等卑劣的想法,作为为人师表的主人,是不应该说出来的。不过,他对自己的水彩画的点评倒是蛮准确的。尽管主人如此有自知之明,但他的自负心却难以去除。隔了两天,他在十二月四日的日记中写道: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觉得怎么也画不好而弃之一边的水彩画,不知何人给它镶了个漂亮的画框,挂在“楣窗”上。这幅画一旦被装进画框,连我自己也觉得一下子像样了,满心喜悦。如此一来这幅画还真是不错。我独自终日欣赏,就在这时,天亮了,我醒来一看,那幅拙劣如旧的画也随着旭日东升,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了。
可见主人连睡梦里也放不下对水彩画的迷恋。如此看来,我家主人不要说是水彩画家,就连老夫子日记里谈论的“风流人”也不够格喽。主人梦见水彩画的第二天,那位多日未见的,戴着金丝眼镜的美学家前来拜访主人了。他刚一坐下,开口就问:“画得怎么样啦?”主人貌似平静地回答:“遵从你的忠告,我正在努力写生。正如你所说的那样,通过写生的方式,能够充分理解过去不曾留意的物体形态和色彩的细微变化等等。西洋人自古就主张写生,所以西方绘画才会有今天的辉煌成就。真不愧是安德烈·德尔·萨托啊。”他只字未提日记的事,却再一次赞美了一番安德烈·德尔·萨托。美学家一边笑,一边搔着头说:“实话跟你说吧,那是我瞎编的。”“什么瞎编的?”主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受了愚弄。“你还不明白?就是你一个劲儿钦佩的那个安德烈·德尔·萨托呗。那是我随口编造的。没想到你老兄竟如此当真。哈哈哈……”美学家大为开心。我在檐廊上听到这番对话,不禁想象起主人在今天的日记里会怎样记下此事。这位美学家是个专门以胡诌八扯一些没影儿的事愚弄别人为乐的家伙。他似乎根本没有顾及安德烈·德尔·萨托这个玩笑会在主人的“情弦”上弹出怎样的音响,得意扬扬地继续说道:“因为我有时候开个玩笑,人们就把它当真,所以就感觉开玩笑可以引发极大的滑稽美感,特别有趣!不久前,我对一个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曾经劝告并说服了吉本,没有用法文撰写其世纪大作《法国革命史》,而是改用英文出版了这部作品。谁知那个学生记忆力超强,他在一次日本文学会发表演讲时,一本正经地把我告诉他的话鹦鹉学舌了一遍,真是滑稽。当时听讲的有一百人左右,竟然都在认真倾听呢。还有,前些天,在一次有文学家参加的聚会上,有人提到了哈里森的历史小说《赛奥法诺》,我当即评论说:‘那部作品是历史小说中的白眉,尤其是那段女主人公之死的描绘,真是鬼气袭人啊。’我话音刚落,坐在对面的一位百科全书先生马上附和道:‘不错,不错,那段描写可谓是妙笔生花呀。’我由此知道那个家伙也和我一样,并没有读过这部小说。”患神经性胃病的主人睁大了眼睛问道:“你这样信口胡编,万一对方读过那部书,你可怎么下台呢?”主人的问话给我的感觉,似乎是骗人没有关系,只是被人揭穿的话,可就太难堪了。这时美学家却毫不在意,说道:“怕什么,遇到那种情况,只要说是和另外一本书搞混了什么的,不就行啦。”说罢“嘎嘎嘎”地笑起来。别看这位美学家戴着金丝边眼镜,他的德行却和车夫家的那只老黑不相上下。主人默默地吸着日出牌香烟,吐着烟圈,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可没你那个胆子”,那美学家也露出“正因为你缺乏胆量,所以你再怎么画也画不出来”的眼神,接着说下去:“不过话说回来,玩笑归玩笑,绘画这件事的确非常难。据说列昂纳多·达·芬奇曾命他的弟子去临摹教堂墙壁上的水渍。这也自有其道理,上茅厕时,只要目不转睛地观察那渗着雨水的墙面,自然就是一幅绝妙的天然图案。老兄若用心去茅厕写写生,肯定会画出一幅非常有趣的画来。”“你又在骗人吧?”“没有啊,这可是千真万确。你不觉得他的话很有见地吗?这话只有达·芬奇才说得出。”主人说:“嗯,确实是很有见地。”主人表面上认输了,不过,到现在他似乎还没有在茅厕里写生过呢。
车夫家的老黑,后来成了跛子。他那很有光泽的毛也逐渐褪色、脱落了。我曾经赞美过的那双比琥珀还要明亮的眼睛里现在满是眼屎,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他变得意气消沉、日趋衰弱了。我在茶树园最后一次见到他的那天,我问他:“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他说:“黄鼠狼的臭屁和鱼铺老板的扁担我是受够啦。”
在赤松林之间点缀出两三层红色的红叶如往昔梦境一般谢落,洗手钵旁边的交替飘落花瓣的红白山茶花也已散尽。照在南面三间半长的廊子上的冬天的阳光早早就已倾斜,几乎天天刮起寒冷的北风,我睡午觉的时间仿佛也被缩短了。
主人每天都到学校去,一回到家就钻进书斋里。客人一来,他就对人家唠叨:“不想干教师了,烦死了。”水彩画也很少画了。他还说胃散也没有效果,不再吃了。白天,两个小孩子一天不落地去上幼儿园,倒是清静。她们一回来,就唱歌、拍球,有时揪着我的尾巴,把我倒提起来。
我因为没福气吃美食,所以没长胖,不过体格还算健康,也没有变成跛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日子。老鼠我是坚决不捉的,到现在我还是讨厌那个女仆,尽管仍然没有人给我起名字,但是欲望这东西是没有穷尽的,我打算这辈子就做个无名猫,在这个教师家里住下去了。二
新年以来,我多少有了些名气,身为一介猫儿也不免踌躇满志,颇感荣耀。
元旦一早,主人就收到了一张彩绘明信片。这是他的某位画家朋友寄来的。这明信片上一半是赤色,下一半涂着墨绿色,两色正中用蜡笔画了一只蹲坐着的动物。主人在书房里,拿着这明信片横过来看看竖过去看看,口里赞道:“色调极好!”既然已经发出这样的赞叹,窃以为主人会放下不看了,谁料想,他仍然横来竖去地端详个没完。他忽而扭过身子,伸长手臂,拿得老远观瞧,活像是老人家在看三世相;忽而又对着窗户亮光,将明信片儿拿到鼻尖跟前细看。他的腿老是这样转来转去的,再不停下来,卧在他膝盖上的我可就吃不消了。好不容易不怎么晃动了,只听见他低声自语:“这上面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呀?”原来主人对这张彩绘明信片的色彩虽然很欣赏,却搞不清楚那上面画的是个什么动物,故而一直在煞费苦心地琢磨呢。难道这张明信片真有那么费解吗?我优雅地半睁睡眼,漫然地瞟了一眼,千真万确,正是咱的画像!尽管画画儿的人并非像主人那样模仿什么安德烈,但到底是出自画家的手笔,不论是形体还是色彩,都堪称像模像样。不论拿给任何人看,都是一只猫,无可置疑!如果是个稍有眼力的人,还能分辨出,画的不是别的猫,正是我辈,足见是一幅好画。一想到我家主人连这么一目了然的画都看不明白,还花费那么多工夫去研究,不禁有些同情人类了。可能的话,我真想提醒他,那上面画的正是我辈。即使认不出是我,至少也让他明白画的是一只猫。然而,人类这种动物,毕竟没有获得能够听懂我们猫族语言的天恩,非常遗憾,只好随他去了。
在此想跟读者说明一下。人类一向是张口闭口就说什么猫怎么怎么的,毫无缘由地以轻蔑的口吻评论我们猫族,这个毛病很不好。人类认定人类的粪便生出了牛马,从牛马粪便里造出了猫之类的动物,乃是对自己的愚昧浑然不觉,而他们却摆出一副傲慢的面孔。这在教师者流来说,也许已经习以为常,然而从客观角度看来,却不是多么体面的事。就算是卑贱的猫,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造得出的。在外人看来,似乎所有的猫都是一个模子,毫无差异,根本不具有独特的个性,然而,只要深入咱猫族社会去瞧一瞧,就知道是相当复杂的。人类那句四字词语“各有千秋”,也完全适用于咱猫族的世界。无论是眼眉、鼻型、毛色、走路姿态,全都各不相同。从胡须的翘法、耳朵的竖法,到尾巴的垂法,真可谓千姿百态,无一雷同。再把好看与不好看、各个猫的习性好恶、风流与否等等要素统统算进去的话,说是千差万别也一点都不为过。然而,尽管我们猫之间存在着如此明显的差异,但是人类的眼睛只知道往天上瞧,说什么要发展进步,所以,也难怪对我们相貌的细微差别都辨认不清,更不要说我们的性格了,实在是可怜!自古就有“物以类聚”这句名言,的确有道理。卖年糕的了解卖年糕的,猫了解猫。猫世界之事,毕竟只有猫才能理解,不管人类社会怎样发达,仅就这一点来说,是万般无奈的。何况,人类并不像他们自己所认为的那么了不起,这就更是难上加难了。更何况,像我家主人那样缺乏同情心的人,连“充分了解彼此是爱的第一要义”这个道理都不懂得,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像个乖戾的牡蛎似的窝在书房里,从不对外界开口讲话,却又装出一副唯独自己最是达观的面孔,真有点滑稽。其实,他并不达观,证据就是,明明我的肖像就摆在他眼前,却丝毫认不出,还莫名其妙地胡扯什么“今年是日俄战争的第二年,估计画的是一只熊吧!”
我趴在主人的膝盖上闭着眼睛想这些心事。不多时,女仆又送来了第二张彩绘明信片。我一瞧,原来是活版印刷的画儿,四五只西洋猫,坐了一排,有的握笔写字,有的看书学习。其中一只猫离开座位,在桌角边跳起了西洋猫步恰恰舞。画儿的上端,用日本墨写了“我辈是猫”四个字。画面右边还写了一首俳句:“读读书,跳跳舞,猫儿春一日。”这是主人的旧日门生寄来的,因此只要看一眼都会明白其中含意。可是,迂腐的主人似乎还是没明白,歪着头思索,自言自语道:“莫非今年是猫年?”看来对于我已经这么出名,他还没有察觉呢。
这时,女仆又送来第三张明信片。这回的没有画画儿,上写“恭贺新年”,另起一行写着“烦请代为问候贵府的猫君”。写得如此直白,主人再怎么迂腐,似乎也看懂了,便“嗯”了一声,瞧了瞧我的脸。那眼神似乎与往日不同,对咱略带了些许尊敬之意。一直以来被世人漠视的主人突然间得以露了脸,还不都是沾了咱的光。这么说的话,他用那副眼神看我,也是应该的。
这时,门铃“丁零丁零”响了。可能有客人来了。每当有客来访,都是女仆前去应对。咱一向是不出迎的,除非是鱼铺的梅公送鱼来。因此,我仍旧悠然地卧在主人的膝盖上。而主人呢,神色不安地向正门望去,犹如债主闯进家门来了一般。他似乎很讨厌陪着来拜年的客人喝酒。人的怪癖要是到了如此程度,实在叫人无语。既然如此,趁早出门不就万事大吉了吗?可他又没有那份勇气,越来越暴露出其牡蛎的本性。
过了片刻,女仆前来报告,是寒月先生来访。这位寒月,虽说也是主人的昔日门徒,如今已经学成毕业,据说比主人出息得多。可不知为什么,这个人经常到主人家来玩,一来就东拉西扯地大聊一通,然后尽兴而归。他喜欢说些有女人对他一往情深,可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什么人生很有意义,可似乎又很无聊之类的话,净是些言过其实,云山雾罩的香词艳语。他专门找我家主人这般形容枯槁的老夫子,倾诉这些猥谈,这本身就令人费解,而我家那位牡蛎式的主人听他胡诌时,竟然不时地予以附和,就更加好笑了。“好久没来问候您了。因为从去年年末以来,一直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好几次想来,最终还是去了别的地方。”他搓着和服外褂的纽带,说些打哑谜一般的话。“那么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主人一本正经地问道,一边揪着印有家徽的黑外褂袖口。这件外褂是棉布的,袖子短,穿在里边的单衣袖子各露出了半寸。“嘿嘿嘿嘿,去了另一个地方呗。”寒月先生笑着说。
主人一瞧,寒月先生今天掉了一颗门牙,便转而问道:“你的牙,怎么掉啦?”“是啊,说实话,是因为在某个地方吃了香菇。”“吃了什么?”“就是吃了点香菇。我正要咬蘑菇伞,结果门牙突然掉了。”“吃蘑菇怎么还崩掉了门牙?简直像个老头啦。说不定这个事能写出一首俳句呢,恋爱可就谈不成喽!”主人说着,用手心轻轻拍着我的头。“啊,它还是原来那只猫吧?长了不少肉嘛,胖嘟嘟的!这样子,和车夫家的老黑比,也不逊色呀!真不错啊。”寒月先生还对我大加夸赞。“嗯,近来个头长大了不少。”主人扬扬得意,砰砰地敲打我的头。被人夸奖我倒是高兴,只是脑袋有些疼。“前天晚上还搞了一次音乐会呢!”寒月先生又将话题拉了回来。“在哪儿?”“在哪儿,您就不用问了吧。总之,是三把小提琴和钢琴合奏,太有趣啦。若是三把小提琴同台演奏,即使拉得不好,也会比较入耳的。两位小提琴手是女子,我夹在她们之中,觉得自己拉得不错呢!”“嗯。那两个女人都是干什么的?”主人艳羡地问道。
别看主人平时摆出一张枯木寒岩般的脸,其实,他绝不是个对女人没有兴趣的人。他曾读过一本西洋小说,书中以讽刺的笔触描写了一个几乎对任何女人都会动情的好色男人。据统计,他对街头遇见的女人十之
六
七
都会爱上。主人读后,甚为感慨地说:“此乃真理。”如此轻浮之人,为什么过着牡蛎般的生活,这毕竟是我猫辈无法理解的。有人说是由于失恋,有人说是害了胃病,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囊中羞涩,加上性格懦弱。不管是何原因,反正不是与明治史有关的人物,无所谓了。不过,他以艳羡的口吻询问寒月先生的小提琴女伴,可是千真万确的?寒月先生用筷子从小拼盘里夹了一块鱼糕,搞笑地用余下的那个门牙咬了一口。我担心他会再次崩掉门牙,还好,这次平安无事。“她们两个都是名门闺秀,您不认识的。”寒月冷淡地说。“原来——”主人拉着长腔,没有说出“如此”二字,陷入了思考。
寒月先生也许是觉得聊得差不多了,便鼓动道:“今天天气多好呀。先生如有闲暇,不妨一同出去走走?现在街上可热闹了。”
主人脸上露出想听寒月讲述女友身世的神色,思索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心,站起身来。“那么,咱们走吧!”
主人照例穿着那件印有家徽的黑布外卦和旧的结城产的棉外套。据说这是兄长留给他的遗物,已经穿了二十年。结城产的丝绸再怎么结实,也经不住穿这么长久的,多处已经磨得很薄,对着日光,都可以看到里面补丁上的针脚。主人的服装,没有岁末与年初之分,也没有便装与礼服之别。出门时,他总是袖起手来,抬腿就走。是因为没有外衣可换呢?还是虽有衣物却嫌麻烦,懒得换呢?咱可不知晓。不过,至少不会是由失恋所致。
二人出门之后,我就不客气了,将寒月先生吃剩下的鱼糕消灭了。我近来已经不是个寻常的猫了。自以为完全具备了桃川如燕笔下的猫,或是格雷笔下偷吃金鱼的那只猫的资格了。车夫家的老黑之辈原本就不在我眼里,因此即便我吃掉一片鱼糕,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何况这种偷吃零嘴的习惯,并非吾等猫族独有。主人家的女仆就常常趁女主人不在,连偷带吃的。岂止女仆,就连夫人夸口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们,也有这种倾向。那是四五天前,两个女孩早早醒来,主人夫妻还在睡觉时,二人便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她们天天早晨都是跟着主人,吃些撒上糖的面包。可是这天,糖罐碰巧就放在餐桌上,里面还插了只匙子。因为没有人像往常那样给她们俩分糖,等了一会儿,那个大的就从糖罐里舀出一匙糖来,放在自己的碟里。于是,那个小的也学着姐姐,用同样方法、将同等数量的白糖舀进自己的碟子里。姐妹俩互相瞪了对方片刻,大孩子又舀了满满一匙,倒进自己的碟里;小孩子也立刻舀了一大匙白糖,使得自己的碟子里的白糖和姐姐同样多。这时,姐姐又舀了一大匙,妹妹不甘落后,也舀了一大匙。姐姐又将手伸向糖罐,妹妹也再次去舀。就这样你一匙我一匙的,转眼间,二人碟子里的白糖就堆得老高,罐子里连一匙白糖也不剩了。这时,主人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卧室,把她们好不容易舀出来的白糖又装回了糖罐。由这个例子可知,人类从利己主义推出的“公平”原理,也许比猫的观念进步,但是,若论人的智慧,却比猫还不如。不等白糖堆积如山,赶快舔光,不就好了吗?只可惜,跟上次一样,我的话她们听不懂,虽然很同情,也只得趴在饭桶上作壁上观了。
和寒月一同出门的主人,不知去哪里散步了,怎么去的,反正那天晚上主人回来得很迟,翌日出来吃早餐,已经
九
点钟了。我照例趴在饭桶上,瞧见主人默默地吃煮年糕呢。吃了一碗,又吃一碗。年糕虽小,可他一连吃了六七块,最后剩了一块在碗里,说了声“差不多啦”,便放下了筷子。假如别人这样吃剩饭菜,他是决不会答应的。主人很自得地耍一家之主的威风,看着躺在混浊菜汤里焦糊的煮年糕,似乎不以为然。女主人从壁橱里拿出胃药来,放在桌上。主人说:“这药不管事,我不吃!”
女主人劝道:“可是,听人家说,这药对于淀粉多的食物,好像很有效的。还是吃了吧!”“什么淀粉不淀粉的,就是不管用。”主人非常固执。“你这人真是没有长性!”女主人嘟哝着。“不是我没有长性,是这药没有效。”“可是,前些天你不是说特别见效,每天都吃吗?”“那些天是见效啊,可是这阵子又不见效啦!”主人的回答就像是做对子。“像你这样吃吃停停的,再好的药,也不可能有效的。不耐心些的话,胃病可不像别的病,难好着呢!”女主人说着,回头瞧了瞧端着托盘,等候在一旁的女仆。女仆不问对错,赶紧帮着女主人说话。“太太说的都是实话。老爷如果不继续再吃一段时间的话,怎么知道到底是有效还是没有效啊。”“管它有效没有效呢。不吃就是不吃。女人家懂得什么!还不给我闭嘴!”“女人怎么啦。”女主人说着,将胃药推到主人面前,非得要他吃药不可。主人却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进了书房。
女主人和女仆对视着,吃吃地笑了。这种时候,我如果跟着主人进去,爬上他的膝盖,肯定要倒霉的。我便轻轻地从院子里绕路爬上书房的檐廊,从拉门缝隙往里一瞧,主人正在读爱比克泰德的书呢。假如能像平常那样读得进去,还算令人佩服。但是,过了五六分钟,他便将书本使劲扔在矮桌上了。“就猜到他会是这样。”我心里想着,仍旧继续观察,只见他又拿出日记本,写了下面一段话:跟寒月一起去根津、上野、池端、神田一带散步。在池端的艺妓馆门前,有几个身穿花边春日和服的艺妓在打板羽球。看她们衣裳很美,容颜却颇为丑陋,总觉得很像我家的猫。
评点貌丑之类,大可不必以我为例。我如果到喜多理发馆去刮刮脸,也不见得比人类难看到哪儿去。人类就是如此自负,真是受不了。一拐过宝丹药房的街角,迎面又过来一个艺妓。这是一位身姿窈窕,两肩优美的俊俏女子。穿着淡紫色和服,更衬托出她的优雅,显得很有品位。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源哥,昨夜太忙了,所以就……”没想到她的声音声犹如寒鸦叫一般嘶哑,使她那妩媚的姿容大为减色,所以我也懒得回头去瞧她招呼的源哥究竟何许人也,依然袖着手,向御成道走去,而寒月不知怎么,好像有些心慌意乱。
没有比人类的心思更难揣摩的了。此时此刻,主人的心情到底是气恼,还是兴奋,或是想在哲人遗著中寻找一丝慰藉?天知道。他是在冷笑世人,还是希求融入俗世?是因无聊琐事而动肝火,还是超然于物外?实在不得而知。咱猫族遇到这类问题,可就单纯多了。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气愤时尽情地发火,伤心时死命地哭泣。首先,绝不写日记之类没用的玩意儿,因为根本没有必要写。像我家主人那样表里不一的人,也许还有必要写写日记,暗地里发泄一通自己见不得人的真面目。而我们猫族,行走坐卧、拉屎撒尿,皆是真正的自己,所以没有必要那么煞费苦心地掩盖自己的真面目。有写日记的工夫,还不如在檐廊上美美地睡一觉呢!昨晚在神田某料亭进餐时,喝了两三杯好久未沾的“正宗”酒。因此,今天早上胃口大开。窃以为夜晚饮酒,对于胃病最有裨益。高淀粉酶就是不行。任凭别人说破大天,我也不吃它。不顶用就是不顶用。
主人拼命地攻击高淀粉酶,就好像它跟自己过不去似的。早晨的那股肝火,竟在这里撒了出来。说不定由此可以窥见人类写日记的本质呢。前些日子听人说,早饭断食可医胃病,我便免去早餐一试,结果搞得腹中咕咕直叫,却毫无功效。又有某公予以忠告:千万不要食用咸菜。据他说,所有胃病之根皆源于咸菜。只要不吃咸菜,胃病即可根除,恢复健康,这是毫无疑问的。于是,我一个星期没有吃咸菜,然而病状依旧,因此近来又开始吃咸菜了。还请教了某某,说是只有进行腹部按摩才有疗效。不过,通常的按摩不行,必须用皆川式的古法按摩,只需按摩一两次,一般的胃病都会康复。据说安井息轩也很喜欢这种疗法,连坂本龙马那样的豪杰也常接受此按摩。我便急忙去上根岸尝试此按摩。谁料想,按摩师说,必须按摩骨头才有效果,不将五脏六腑翻一个个儿,难以根治云云,其按摩手法无异于受酷刑。按摩之后,身子瘫软得像棉花一般,仿佛患了昏睡症。所以,只按摩了一次,我就不敢继续领教了。A君告诉我说:“不得进食固体食物。”我就每日只喝牛奶。结果,肚子里稀里哗啦作响,犹如发大水,不得安眠。B君说:“务必用横膈膜呼吸。只要使内脏动起来,胃部的功能自然就会增强,你不妨一试。”此法我也试了一下,但觉得肚子里难受得不行。而且,尽管偶尔想起,聚精会神地用横膈膜呼吸,但是没过五六分钟,又忘得一干二净。倘若不想忘记,总是想着横膈膜,根本无法读书,写文章了。美学家迷亭见我这般模样,嘲笑说:你又不是临产的男人,还是算了吧。于是,近来已经放弃。听C先生说:“还是吃荞面条好一些。”于是,我便轮换着吃起了汤面和蒸面,然而,吃了这东西总拉肚子,全无疗效。一年来为了治胃病,我尝试了一切可以讨到的偏方,全是徒劳。只有昨晚与寒月君喝下的三杯“正宗”着实奏效。既然如此,今后每天晚上都来它两三杯吧!
这个决定恐怕也不会持久。主人的心,就像咱猫儿的眼珠似的变幻不定。他不论干什么,都没长性。而且,在日记里那么担心自己的胃病,表面上却又打肿脸充胖子,实在可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某学者来访,发表了一通独到的见解:一切疾病,无一例外是祖先的罪恶与自身罪恶的结果。学者似乎对此作过很多研究,有一套条理清晰、逻辑井然的高论。可怜我家主人,完全不具备反驳此说的头脑与学识。但主人似乎觉得自己正在承受着胃病之苦,至少得辩解几句,以便保全自己的面子。便反驳道:“你的说法倒很有趣。不过,那位卡莱尔也曾害过胃病哟!”话外之意是,既然卡莱尔害胃病,那么,我害胃病也跟着沾光似的,很不知天高地厚。于是,那位朋友断然驳斥道:“虽然卡莱尔也害过胃病,但害胃病的人,未必都能成为卡莱尔。”
主人无言以对。尽管他的虚荣心那么强,实际上还是希望没有胃病好。说什么“今后就每天晚上喝酒”,真是有点滑稽。说起来,他今早吃了那么多年糕,说不定正是由于昨晚同寒月君小酌的缘故呢。连我都想吃年糕了。
咱虽说是猫,却并不挑食。因为,我既没有车夫家老黑那样有力气跑到街里的鱼铺那么远,也没有像新开路二弦琴师傅家三毛姑娘那样摆阔的条件。因此,我没什么忌口的,吃小孩吃剩的面包渣,也舔几口糕点的馅。咸菜虽说很难下咽,可为了体验,也曾吃过两片咸萝卜。这吃的东西很是奇妙,往往吃进嘴里后,感觉还都可以吃下去。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纯粹是任性、摆阔。但这毕竟不是寄身于教师家的猫应该说的话。据主人说,法国有一个名叫巴尔扎克的小说家,是个极奢侈的人。当然,并不是说他在饮食上多么奢侈,而是说他不愧是小说家,写文章极其讲究。有一天,他想给自己写的小说中人物起个名字。起了好多个,却都不中意。这时一个朋友来玩,便一同出去散步。朋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一同出去了。而巴尔扎克想顺便找寻一个自己一直苦心孤诣地思索的作中人物的名字。因此,走在大街上,他一心只注意观看商店的招牌,但依然找不到称心的人物名字。他领着朋友到处乱走,朋友也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乱走。他们就这样从早走到晚,走遍了整个巴黎。归途中,巴尔扎克偶然发现一家裁缝铺的招牌,招牌上写着店名:“Marcus”。巴尔扎克拍手叫道:“就是它!就是它!就要它了!‘Marcus’真是个好名字啊!‘Marcus’前边再加上个‘Z’字头,就成了个无可挑剔的名字。必须加‘Z’字。‘Z·Marcus’这名字实在太好了。自己起的名字,尽管自认为起得漂亮,可总觉得有点做作,没什么意趣。但这回总算找到了可心的名字了。”他完全忘却陪他受了一天累的朋友,兀自欣喜若狂。不过,只是为了给小说中的人物起个名字,便一整天在巴黎游走,未免也太奢侈了。不过,能够奢侈到这种程度也不错,只是像我这样有个牡蛎式主人的猫,可就不敢有此奢望了。不管什么吃的,能填饱肚子就行,这样想得开恐怕也是环境使然吧!因此,现在想吃年糕,绝非贪嘴的结果,而是出于“有机会吃就赶紧吃”的考虑,我突然想起主人吃剩的年糕也许还会放在厨房里,于是向厨房走去。
今天早晨见过的块年糕还粘在碗底,还是早晨见过的那种色彩。坦率地说,年糕这玩意儿,咱至今还没有品尝过呢。看上去好像很香,又好像吓人。我伸出前爪,将粘在表面的菜叶扒拉下来。一瞧爪子,沾了一层粘糕皮,黏糊糊,再一闻,就像把锅里的饭盛进饭桶里时散发出的那种香味。我向四周扫了一眼,心里犹豫着吃还是不吃?不知是走运,还是倒霉,连个人影都不见。女仆不论岁末还是新春,总是一成不变地在外面踢羽毛毽子。小孩子们在里间唱着“小兔,小兔,你在说什么?”若想吃,趁现在,如果坐失良机,直到明年也尝不到年糕是什么滋味了。刹那间,我虽说是猫,倒也悟出一条真理:难得的机缘,会驱使所有动物做出他们不敢做的事来。
其实,我并不是那么想吃年糕。相反,越是仔细看它躺在碗底的样子,越觉得吓人,已经不太想吃了。这时,假如女仆拉开厨房门,或是听见房间里的孩子们向这边走来,我就会毫不惋惜地放弃吃年糕的,而且直到明年,再也想不起年糕的事了。然而,一个人也没来。不管我怎么纠结、犹豫,也不见一个人进来。我感觉有个声音在催促自己:“还不快吃!还不快吃!”我一边盯住碗底一边想:要是现在有人进来就好了。可是,终于没有人来。结果我不得不吃年糕了。于是,我将全身重心压向碗底,一口咬住年糕的一角,咬了足有一寸多深。由于使出这么大的力气去咬,按理说,差不多的东西都会被咬断的。然而,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当我想要把那块年糕咬下来时,却怎么也咬不动。我想要再咬一口时,却根本抽不出牙齿来了。当我意识到这年糕原来是个怪物时,已经太迟了。宛如陷进泥沼的人越是急于拔出脚来,越是陷得更深一般,我越咬嘴越沉重,牙齿也动不了了。年糕这东西虽有嚼头,但唯其如此,才怎么也摆不平它的。美学家迷亭先生曾评论过我家主人“你是个当断不断的人”,说得太对了。这年糕也像我家主人一样“当断不断”。无论怎样咬它,都像是用
十
除以三,永远也除不尽。于此烦闷之时,我不觉悟出了第二条真理:所有的动物,都能够直觉到做此事适合与否。真理已经发现了两条,但因年糕粘住牙,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牙被年糕牢牢地粘住,就像拔牙似的疼。若不尽快咬断它逃跑的话,女仆可就要来了。孩子们的歌声好像已停,马上就会奔厨房而来。我焦躁之极,将尾巴摇了几圈儿,不见任何功效,将耳朵竖起再垂下,仍是没用。想来,耳朵和尾巴都与年糕毫无关系。也就是说,我意识到了无论怎样晃动尾巴和耳朵,都是白费劲,便作罢了。我终于想到,只能靠前爪帮助搞掉年糕。于是我先抬起右爪,在嘴巴周围来回扒拉,可它并不是靠扒拉能除掉的。我又抬起左爪,以嘴为中心急速地画了个圆圈儿。靠这般跳大神似的举动,还是摆脱不掉那妖怪。我心想:最重要的是耐心。便左右爪交替着去扒拉。然而,牙齿依然嵌在年糕里。唉,这么交替着扒拉太麻烦,干脆两个爪子一齐上吧!谁知,此时我竟然靠着两只后脚站立起来,仿佛自己已经不是猫了。
可是,到了这种地步,是猫不是猫又有什么意义?我下定决心,要千方百计把年糕这个妖怪打掉,便使出浑身解数,两爪在脸上乱抓乱挠。由于前爪用力过猛,好几次失去重心,险些跌倒。每当快要跌倒时,就必须用后爪保持平衡,故而不能总是站在一个地方不动,于是我在整个厨房里蹦来蹦去。能这么灵巧自如地直立行走,连自己也感觉意外。此时第三条真理又蓦地闪现出来:临危之际,能为平日所不能为之事,此谓之“天佑”。
有幸承蒙天佑的我,正在与年糕怪拼死搏斗之际,忽听传来脚步声,好像有人从屋内走来了。这关键时刻有人来,可不得了,我急于摆脱困境,更起劲地满厨房里绕着圈儿地跳。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啊,真是遗憾,“天佑”还是不太够啊。终于被女孩发现了,她高声喊叫:“哎哟,猫吃年糕啦,在跳舞哪!”第一个听见这话的是女仆。她扔下羽毛毽子和球拍子,叫了一声“哎呀”,便从厨房门跑了进来。女主人穿着带家徽的绉绸和服,说:“哼,这只可恶的猫!”主人也从书房走来,骂道:“这混账东西!”只有两个小孩子叫着:“好玩,好玩!”接着所有人一齐笑了起来。我又气恼,又痛苦,可又不能停止蹦跳,真是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大家渐渐不笑了,那个五岁的小女孩说了一句:“妈呀,这猫也太逗了。”于是,犹如挽狂澜于既倒,又惹得众人一通狂笑。
我也见识过不少人类缺乏同情心的所作所为,但从来没有感到像此时这般可恨。终于,“天佑”消逝得没有了踪影,我再也站不住了,恢复了猫族四肢着地的原形,因年糕而呼吸不畅,倒在地上直翻白眼,丑态百出。
还是主人不忍心看着我这么死掉,便命女仆:“给它把年糕弄下来!”
女仆瞧了女主人一眼,似乎是说:“应该叫它再跳一会儿。”
虽然女主人也想看我跳舞,但并不想眼看着我憋死,便没有作声。“再不弄下来它就没命啦。快点!”
主人又回头瞪女仆一眼。女仆就像做梦吃了一半宴席,却被人叫醒了似的,绷着脸,揪住年糕,用力一拽。我虽然不是寒月君,可也担心门牙全被她揪掉。不是疼不疼的问题,已经死死嵌入年糕里的牙齿,被她这么狠巴巴地一揪,哪里受得了啊?我又体验到了第四条真理:凡世间安乐,皆须经由困苦而得。
当我睁开眼睛,四下观瞧时,所有人都已回了房间。
刚刚遭此沉痛打击,真是没脸还待在家里面对女仆之流。索性去拜访新道的二弦琴师傅家的三毛姑娘散散心吧!于是,我从厨房去了后院。
三毛姑娘可是这一带有名的美女。别看我是一介贫猫,也是粗通男女之情的。在家里每当见到主人闷闷不乐,或是遭到女仆欺负而心里憋屈时,我必定去拜访这位红颜知己,跟她聊聊天,不知不觉便心情舒畅起来,一切忧烦痛苦,都忘得无影无踪,仿佛获得了新的生命。这么说来,女人的作用可谓大焉。
不知她是否在家,我从杉树篱笆的空隙往院子里扫视。正值正月,只见三毛姑娘正戴着新项链,优雅地端坐在檐廊上。她脊背的弧形曲线,优美得无法描述。可谓极尽曲线之美。她卷曲的尾巴、弯曲的腿、沉浸于忧思中微微耸动耳朵的神情,我实在描述不出来。尤其是她那么仪态万方地坐在阳光和煦的地方,即便姿态非常端庄安静,但那一身柔滑得赛过天鹅绒的皮毛,反射着春日阳光,无风时也会自然地颤动。我看得着迷,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三毛姑娘!三毛姑娘!”我边喊边挥动前爪,向她问候。“哟,是先生来了!”
三毛姑娘走下檐廊,红项圈上的铃铛丁零丁零地响着。啊,一到正月,它连铃铛都戴上了。声音真好听。我正感叹这动听的声音呢,三毛姑娘已经来到我身旁,将尾巴向左一晃,说:“哟,是先生啊,恭喜新年!”
我们猫族互相问候时,要将尾巴竖得像一根木棒,再向左方晃一圈。在这条街上,称我为“先生”的,只有这位三毛姑娘。前面已经声明,我还没有名字,但因住在教师家,所以只有三毛姑娘敬重我,总是称我为“先生”。被尊称“先生”,我也不反感,自然答应得很是痛快:“哎呀恭喜新年啊!你打扮得真漂亮啊!”“是啊!这是去年年底师傅给我买的。漂亮吧?”三毛姑娘将铃铛摇得丁零直响。“音色的确很美。长这么大,我还不曾见过这么漂亮的铃铛呢。”“看您说的。大家不是都有吗?”她又丁零丁零地摇响铃铛。“好听吧?我真开心!”然后又不停地摇晃着。“看来,你家师傅非常喜欢你啦!”
与自身境遇相比,我不由流露出羡慕之意。三毛姑娘笑了,非常天真地说:“还真是。师傅对我就像亲生女儿一样。”纵然是猫,也不见得不会笑。如果人类以为除了他们以外没有会笑的动物,那就错了。不过,我们猫族笑的时候是将鼻孔弄成三角形,咕噜咕噜地振动喉咙,人类自然不知道。“你家主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哟,什么我家主人,听着好别扭。她是一位师傅呀。是演奏二弦琴的师傅啊。”“这,我倒是知道的。我是问她的身世如何。大概从前是一位很高贵的人吧?”“是的。”
小松公主日日盼君来……
隔扇里面,师傅弹起了二弦琴。“琴声好听吧?”三毛姑娘自豪地说。“好像很好听,可是我听不懂。到底是什么曲子?”“哟,我记不清那支曲子叫什么了。是师傅特别喜欢的……师傅都六十二岁啦,身子骨多结实啊。”
六十二岁还活着,不能不说身子骨很结实。我便敷衍了一句“是啊”。这回答虽有些蠢,但是,既然想不出其他妙语,也只好如此。“虽然现在靠弹琴度日,可师傅常说她出身名门呢。”“哦,她是什么出身?”“据说是天璋院的御祐笔的妹妹出嫁后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什么?”“天璋院的御祐笔的妹妹的……”“原来是这样,等一等!是天璋院的妹妹的……”“哟,不对。是天璋院的御祐笔的妹妹的……”“好,知道了。是天璋院的……”“对。”“是御祐笔吧?”“对呀。”“出嫁后的……”“是他妹妹出嫁后。”“对,对,我说错了。是妹妹出嫁的夫君家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是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吗?”“对。知道了吧?”“还是记不住,这么一大串,太乱了。到底是天璋院的什么人呢?”“你可真是不够灵光啊!天璋院的御祐笔的妹妹出嫁后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这些我都明白呀,只是……”“只要明白这些就可以啦。”“是啊!”
没有办法,只好服输。我们猫儿有些时候是不得不说些违心的话。
隔扇里面的二弦琴声戛然而止,传来了师傅的呼唤。“三毛,三毛,吃饭啦!”
三毛姑娘笑着说:“哟,师傅叫我呢,我得回去了。可以吗?”我当然不能说不可以。“以后有空来玩吧。”她丁零丁零响一串铃声地跑到院前去了,但很快又折了回来,担心地问道:“您的面色很不好啊,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是由于吃年糕跳舞这话我说不出口,便回答三毛姑娘:“没什么不舒服的,只是思考问题一多,就觉得头疼。我想,跟你说说话,也许就不头疼了,所以今天来找你的。”“是吗,那就请多保重了。再见!”三毛姑娘显得有点依依不舍。
就这样,吃年糕的阴影得以驱散,我心情舒畅了。回家时,我想穿过那个茶树园,便踏着已开始融化的霜凌,从建仁寺的断壁中探头一看,又是车夫家的老黑正在枯菊上弓着背伸懒腰呢。近来虽说我不会一见老黑就吓得哆嗦,但是,懒得跟它搭讪,便假装没看见走过去。但是,以老黑的脾气,若是认定别人轻慢了他,是绝不会沉默的。“喂!你这个没名的野小子,最近怎么目中无人起来啦。就算是吃教师家的饭,也用不着那么盛气凌人呀。学他们人类,有什么意思!”
老黑好像还不知道我已经小有名气了。我很想知会他一下,可又觉得他是个不知高低的主儿,还是寒暄几句之后,尽早躲开为上。“噢,是老黑哥呀,恭贺新年!您真是风采依旧啊!”
我竖起尾巴,向左绕了一圈。老黑只竖起尾巴,没有还礼。“恭贺什么呀!正月拜年的话,那你这傻小子,一年到头都得拜年啦。当心着点儿,你这个拉风箱的丑
八
怪!”听他最后这句很像是骂人的话,可是我不懂。“请问这‘拉风箱的丑八怪’是什么意思?”“哼!臭小子,挨了骂,居然还有问人家是什么意思。所以才说你是个木头疙瘩脑袋!”“木头疙瘩”这个词挺诗意的,至于其含意,比“拉风箱的”更令人费解了。本想问一问,又一想,即使问他,也得不到明确解答的,便站在老黑面前,相对无言。这时,忽听老黑家的车夫老婆大声嚷道:“哎呀,放在橱柜上的鲑鱼怎么不见啦。坏了!肯定又是那个畜牲老黑给叼走啦。真是个挨千刀的死猫!等他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这叫骂声毫不留情地震撼着初春缱绻的空气,将一派怡然的太平盛世给大大地搅和了。
老黑摆出一副蛮横的样子仿佛在说:“想嚷嚷,就随她嚷嚷好了!”他将方下巴往前一伸,朝我示意“你听见了吧”。
我只顾跟老黑应对,一直没注意,这时低头一瞧,看见老黑脚下有一块值二厘三分钱的沾满了泥土的鲑鱼骨。我忘了刚才的不快对话,不由自主地感慨了一句:“老哥真是威风不减当年哟!”
老黑可不会因为这么一句恭维就消气的。“什么威风不减当年?你这个混蛋!搞一两块鲑鱼,算什么‘不减当年’啊?这不是狗眼看人低吗?老子可是车夫家的老黑噢,你知道不知道!”他说着伸出前爪挠着肩头,相当于人类撸胳膊挽袖子。“我早就知道您是老黑哥呀。”“既然知道,还瞎说什么‘威风不减当年’,什么意思嘛?”
他仍然不依不饶地训斥。若是人类的话,我一定会被他揪住胸襟责骂一顿的。我有些胆寒,心想看情形不太妙,就在这时,老黑家女主人又大声喊道。“西川先生!喂!西川先生,我叫你呢,我有事找你。请你立刻给我送来一斤牛肉来吧。好吗,听明白了吗?要一斤好牛肉啊。”她买牛肉的声音,打破了街坊四邻的安静。“哼!一年才买一次牛肉,还故意那么大声,一斤牛肉也要向左邻右舍炫耀一番,真是个母夜叉!”
老黑边嘲笑,边站了起来。我没法插话,便默默地瞧着。“才一斤牛肉,哪够吃啊!没法子,等肉一送来,马上吃掉!”听老黑说话的口气,就好像那一斤牛肉是专给他买的似的。
我想催促他快些回家,便说:“这回可是一顿美餐啦。不赖,不赖!”“你懂个啥。给我闭嘴!烦死人!”说着,他突然用后爪刨起的冰碴扬了我一脑袋,我吓了一跳,正抖落身上的泥土时,老黑已经从篱笆底下钻出去,跑没影了。大概是去窥探西川家的牛肉了。
回到家里一看,客厅里少见的春意盎然。就连主人的笑声,都比往日爽朗多了。我很纳闷,便从敞着门的檐廊跳了上去,走近主人身旁一瞧,原来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此人留着小分头,穿着带家徽的布卦,下配小仓布的裙裤,一副极其规矩的学生打扮。我看见主人的手炉旁,与春庆漆的烟盒并排放着一张名片,上写:“兹介绍越智东风君前去贵府拜访,水岛寒月。”由此,我知道了客人的名字,也知道了他是寒月先生的朋友。尽管我刚刚进屋,对他们谈话的内容不大清楚,但也猜得出,好像与我上次介绍过的那位美学家迷亭先生有关。“迷亭先生说,想到个有趣的事,一定要我随他一同前往。所以……”来客慢条斯理地说道。“什么?他是说去西餐馆吃午餐有趣吗?”主人说着,给客人茶杯里续满了茶,推到客人面前。“那个嘛……他所说的有趣,当时我也不大明白。不过,他那个人总喜欢搞新花样,想必又有什么点子了……”“不过,真是出乎意料啊。”
主人“啪”地拍了一下趴在主人膝头的我的脑袋,像是在说:“这回领教了吧?”脑袋有点疼。“肯定又是要捉弄人玩儿吧?那家伙就好干这个。”主人立刻想起了意大利画家安德利亚的故事。“嘿嘿,他问我‘你想不想吃点新鲜的东西啊?’”“吃了什么?”主人问。“他先看着菜谱,乱七八糟地扯了半天菜谱。”“在点菜之前吗?”“是的。”“后来呢?”“后来他皱着眉头望着服务生说:‘怎么都是老一套,没有新鲜点的菜吗?’服务生不服气,问道:‘有野鸭里脊和小牛排,可以吗?’迷亭先生说:‘专门来此,难道是吃这些俗调吗?’服务生不解俗调为何意,苦着脸,不再言语。”“可不是吗。”“后来,迷亭先生对我说,到了法国或英国,能够随处吃到‘天明调’、或‘万叶调’。可是在日本,无论去哪个西餐馆都是这一套!真不想进西餐馆了。口气可大了。对了,他曾去过外国吗?”“什么?迷亭何曾去过外国啊!当然了他有钱,又有闲,几时想去都是可以去的。他大概是把今后想去国外,说成是已经去了,拿人家开心吧。”主人自以为说得很诙谐,先呵呵笑了。客人却毫无赞佩之意。“是吗?我还以为他什么时候出国了,不由得恭敬地聆听哪。而且他仿佛亲眼所见似的,活灵活现地描绘起什么煮鼻涕虫呀,炖青蛙来了。”“他大概是从谁那儿听来的吧?他可是个相当知名的胡扯行家哟!”“看来真是这样。”客人的目光投向花瓶里的水仙,脸上露出不无后悔的神色。
主人问道:“那么,这就是他所谓的妙趣喽?”“哪里,这仅仅是个开头,好戏还在后头呢!”“哦。”主人发出了好奇的感叹。东风接着说下去:“后来迷亭先生对我说:‘煮鼻涕虫啦,炖青蛙之类,纵然想吃恐怕也吃不到的。咱们就将就着吃点橡面坊丸子如何?’因为他是在和我商量,我便随口答应:‘好啊!’”“嘿!橡面坊?真是搞笑啊。”“是啊,太搞笑啦!不过,迷亭先生说得很认真,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客人仿佛在向主人检讨自己的粗心大意似的。“后来怎么样?”主人满不在乎地问。对于客人的检讨没有表现出丝毫同情。“接着,他喊服务生:‘喂,拿两份橡面坊丸子来!’服务生问道:‘是牛肉洋葱丸子吗?’迷亭更加一本正经地订正说:‘不是牛肉洋葱丸子,是橡面坊丸子。’”“那么,真有橡面坊丸子这么一道菜吗?”“当时我也觉得有点怀疑。可是迷亭先生却十分沉着,何况又是那么一位西洋通,再加上我当时完全相信他去过外国,便为他帮腔,告诉服务生说:‘就是橡面坊丸子,橡面坊丸子!’”“服务生怎么说?”“服务生嘛,现在想来,真是滑稽,他想了一会儿,说:‘非常对不起,今天不巧,没有橡面坊丸子。若是牛肉洋葱丸子,倒能做出两份。’迷亭露出非常遗憾的样子说:‘……特意跑到这儿来吃的,不就白来一趟了吗。难道不能想想办法弄两盘给我们吗?’他交给服务生两角银币。服务生说:‘那我去和厨师商量一下吧!’就进后厨去了。”“看来,他非常想吃橡面坊丸子喽。”“不多时,服务生走来说:‘实在不巧。您若点这个菜,可以给您做。不过,时间要长一点。’迷亭先生沉着地说:‘反正是正月,我们也闲来无事,那就稍候片刻,吃了再走吧!’他边说边从怀里取出香烟,抽起烟来。我也只好从怀里掏出《日本新闻》来读。这时服务生又进后厨商量去了。”“吃顿饭还挺麻烦!”主人像是看战地快讯似的,往对方跟前凑了凑。“然后,服务生又从后厨走了出来,很抱歉似的说:‘近来橡面坊丸子的材料断档,去了龟屋商店和横滨十五号的西洋食品店,都没有买到。所以,不好意思,眼下不能提供这个菜……’‘真是的!好不容易来一趟。’由于迷亭先生一边看着我,一边反复叨叨,我也不好沉默,便帮腔说:‘太遗憾啦!遗憾极了!’”“有道理。”主人也赞同地说。到底什么“有道理”,我可就不明白了。“于是,服务生也觉得很抱歉,便说:‘等过几日进了材料,再请各位先生赏光。’迷亭先生问他想用什么做材料?服务生嘿嘿嘿嘿地只是笑,并不回答。迷亭叮问:‘材料是日本派的俳人吧?’服务生说:‘您说的是。正因为是那个材料,所以,近来去横滨也没有买到,实在对不起了。’”“啊哈哈哈……原来包袱在这儿呢。太有趣了!”主人罕见地放声大笑,双膝剧烈颤抖,我险些摔下去。可主人还满不在乎地大笑不止。看来,主人一听说深受安德利亚之害的不止他一个,突然心情变得大好。“后来,我二人走出西餐厅,迷亭先生十分得意地说:‘怎么样,老弟,很开心吧?橡面坊丸子这个笑料用得有意思吧?’我说:‘敬佩之至。’然后就分手了。结果推后了午饭时间,肚子饿得受不住了。”“难为你啦!”主人这才表示同情。对此,我也并无异议。谈话暂时中断,我的喉咙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传进主客二人的耳朵里。
东风君端起凉茶,一口喝干,郑重其事地说:“其实,今日登门造访,是有事求先生帮忙。”“噢,有何贵干?”主人也不弱于对方地故作一本正经地回道。“您知道,我爱好文学和美术……?”“那很好哇!”主人顺嘴打哈哈。“前几天,一些同仁聚在一起,创立了朗诵会,每月聚会一次,打算今后继续进行这方面的研究。第一次聚会,已经在去年年末举行过了。”“请问,所谓朗诵会,听起来似乎是抑扬顿挫地朗读诗文之类。究竟是怎样进行的呢?”“先从朗读古典诗起步,以后还打算朗诵同人的作品。”“说到古典诗,譬如白乐天的《琵琶行》之类的吗?”“不是。”“那么,是与谢芜村的《春风马堤曲》之类吗?”“不是。”“那么,朗读些什么?”“上一次朗诵了近松的殉情之作。”“‘近松’?是那个‘净琉璃’的近松吗?”
没有第二个近松。只要一提起近松,肯定是戏曲家近松,可主人还要问,我觉得真够愚蠢的。主人并未察觉,还在亲切地抚摸我的头。这世上就是有一种自作多情的人,遇见个眼睛斜视的人,就以为是看上他了。相比之下,主人这点差错哪里值得大惊小怪啊。于是乎我也就不动声色,任他抚摸。“是的。”东风君应了一声,便观察主人的面色。“那么,是由一个人朗诵呢?还是分配角色呢?”“是分配角色,大家共同朗读的。这么做,旨在尽可能对剧中人物抱有感情,展现人物个性,并加上手势和身体语言。对白首先要逼真地表现出那个时代的人物特征。不论小姐还是小伙计,都要演得非常逼真。”“那么,这不是和演戏一样了吗?”“是的。区别只是不穿戏装,没有布景。”“冒昧地问一句,进行得顺利吗?”“还好,我想,作为第一次算是成功了。”“那么,你所说的前几天表演的殉情之作……”“那个演的是船老大载着客人去吉原那一段……”“场面不小呀!”主人不愧是教师,微微歪了一下头,从鼻孔里喷出的“日出”牌香烟的烟雾掠过耳际,飘过脸颊。“哪里,场面也不是太大。登场人物不过是嫖客、船夫、花魁、女侍、老妈子、账房。”东风君满不在乎地说着。但是,主人听到“花魁”二字,微微不悦。他对于女侍、老妈子、账房这些行话,似乎不甚了解,便提问:“所谓老妈子,指的是娼家婢女吧?”“我还没有仔细研究过,不过,女侍指的是茶屋的女佣;而老妈子,大概是妓女卧房里的女佣吧!”东风君刚才还自信地说什么要模仿人物的腔调,演得逼真,可他对于女侍、老妈子等人的特点好像还不大了解。“不错,女侍是属于茶屋的女子,老妈子是栖身于娼家的女人。至于账房,究竟指的是人,还是特定场所?如果是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呢?”“我想,账房大概指的是男人。”“那么掌管什么事呢?”“这个,我还没有研究到那么细的程度。回头我了解一下!”
我猜想,像他们这样一问三不知,还在一起对台词呢,到了那天一定会闹出笑话的,我仰头瞅了瞅主人,没想到,主人竟格外地严肃。“那么,朗诵者除你之外,还有些什么人出场?”“各种人物都有。花魁是法学士K君扮演的,他蓄着小胡子,模仿女人娇滴滴的声音说台词,笑死人了!而且有一个情节,花魁要大发脾气,所以……”“朗诵时也要发脾气吗?”主人担心地问。“是的。表情很重要。”东风君摆出一副艺术家的派头。“那么,发脾气演得逼真吗?”主人问了句警句。“这发脾气,第一次演的确有点难度啊。”东风也回了句警句。“那么,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主人问道。“我扮演船老大。”“怎么?你扮演船老大?”主人的意思是说,你若能扮演船老大,那我也能扮演花街账房了。
过了片刻,主人不客气地说:“你这个船老大演得很辛苦吧?”
东风并没有生气,仍然用平静的口吻说:“就是因为扮演船老大,好容易召开的朗读会,也虎头蛇尾地散场了。原来,会场隔壁住了四五个女学生。不知她们从哪里探得消息,知道当天有文艺朗诵会,就到窗根来偷听。我模仿船老大说话的声音,好不容易进入了角色,满以为这样演没问题,正演得起劲儿呢,……大概是动作太过火了吧,一直憋着笑偷听的女学生们哈哈大笑起来。结果我又是吃惊,又是窘迫,心情受到影响,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了,只好就此散了会。”
号称第一次很成功的朗诵会竟然如此,那么,失败的话将是何等景象呢,这么一想叫人憋不住想笑。我的喉咙里又不由得呼噜呼噜作响,主人更加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嘲笑别人却受到爱抚,虽是幸运,也有些可怕。“这可不太顺哪!”大正月的,主人竟说出不吉利的话来。“我今天正是为了这件事才来拜访您的。想从第二次起,把会开得更加盛大。我们想请您也入会,助我们一臂之力……”“我可不会表演什么发脾气呀!”一向消极的主人立刻谢绝。“哪里,您完全不用表演发脾气呀!这是赞助者花名册……”说着,他打开紫色包袱皮,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菊版的本子,翻开后,摆在主人面前。“请在这上面签名盖章。”
我一瞧,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很多当今文人学者的名字。“啊,当赞助人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要承担什么义务吗?”牡蛎先生显得有些放心不下。“要说义务嘛,倒也没什么非要您做的事情。只要签上您的大名,表示赞成就可以了。”“既然如此,我就入会。”一听说不承担什么义务,主人立刻变得轻松了。脸上显露出只要不负什么责任,即使是造反宣言书也敢签上名字的神色。加之自己的名字能够进入那么多著名学者的名单里,对于从不曾有过如此际遇的主人来说,亦是无上的光荣,难怪他回答得那么干脆。“请稍等!”主人说着,站起身去书房取印章,“咕咚”一声我被摔在榻榻米上。
东风拿起一块点心盘里的蛋糕,整个塞进嘴里,费劲地咀嚼着,似乎噎得难受,这使我想起了早晨的年糕事件。
主人从书房取来印章时,蛋糕已经平安落入东风君的胃里。主人似乎并未察觉盘里的蛋糕少了一块。假如觉察的话,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肯定是我了。
东风先生走后,主人走进书房,往桌上一看,不知何时,迷亭先生寄来了一封信。“恭祝新年吉祥。……”
这么恭敬,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主人心想。因为迷亭君写信从来没有一封是严肃的。前些时甚至来了这么一封信:“尔后既无眷恋之女子,亦无佳人写来情书,暂且得以安然消磨时光,敬请释怀为念。”
与这类书信相比,刚来的这个贺年片,要正经多了。“本当登门拜贺,只因愚弟与仁兄消极处事姿态相佐,拟竭力采取积极方针,迎接此千古难逢之新春,故连日忙碌,应接不暇,还望吾兄体谅。……”
可不是啊,主人暗自点头,像迷亭这样的人,正月里不可能不忙于四处游乐。“昨日忙里偷闲,本打算请东风君品尝“橡面坊丸子”,不巧材料告罄,未能如意,甚感遗憾。……”
马上就要露出本来原形了,主人暗自微笑。“明日要赴某男爵的纸牌赛,后日有美学学会之新年宴请,大后日有鸟部教授欢迎会,大大后日……”“烦人。”主人跳过去往下看。“如上所述,近日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体诗会等等,接二连三,分身无术,无奈之下,谨以此新年贺信代行趋拜之礼,切望见谅,叩请海涵。……”“根本没有必要来!”主人对信答曰。“如拨冗驾临寒舍,一叙久违之情,切盼与兄共进晚餐。寒厨虽无珍馐美味,然拟考虑以‘橡面坊丸子’待客,现已跃跃欲试……”
迷亭又拿“橡面坊丸子”招摇撞骗了,真失礼!主人有些不悦。“但因近日‘橡面坊丸子’材料售罄,恐不能如愿,故而届时或将请仁兄品尝珍馐孔雀舌。……”
简直是左右逢源,主人心想,忽然对下文有了兴趣。“如仁兄所知,孔雀之舌尚不及小指一半大。故而倘若要填充健啖之仁兄之胃囊……”“胡说八道!”主人不屑一顾地驳斥道。“窃以为非捕获二三十只孔雀不可。然而虽在动物园与浅草花园偶尔见过孔雀,于市井鸟店等处却难寻觅其踪迹,愚弟为此实乃费尽苦心。……”
主人心想:“还不是你自找的吗!”毫无感谢之意。“此孔雀舌珍肴,于昔日罗马鼎盛时期曾风靡一时,愚弟亦向往其极尽奢华风流之美,垂涎已久,还望体谅一二。……”“体谅什么?真是个蠢货!”主人颇为冷淡。“到了十六七世纪,孔雀已成为宴席不可或缺之珍馐,孔雀宴遍及整个欧洲。记得莱斯特伯爵于凯尼尔沃思城堡宴请伊丽莎白女皇时,亦出现过孔雀料理。著名画家伦勃朗所绘《飨宴图》
中,亦有开屏之孔雀横陈于餐桌之上……”
主人愤愤然道:“既然有闲心写什么孔雀菜谱史,可见并非忙得不可开交。”“总之,如近日这般宴饮频繁,愚弟即使健壮如牛,想必不久的将来,亦会追随仁兄患上胃病也。……”
主人喃喃自语:“什么追随仁兄?废话连篇。何必要跟我攀比!”“据史学家研究,罗马人每日赴宴二三次之多。倘若一日二三餐,面对满桌美味佳肴,纵令无比健胃之士,亦会消化机能失调,追随仁兄……”“又是‘追随仁兄’,不像话!”“然而,为使奢侈与健康两立,他们经过一番钻研,认为有必要在大量摄取美味之同时,保持肠胃之常态。为此,发明了一个诀窍……”“什么诀窍呢?”主人顿时来了兴致。“他们饭后必定入浴。入浴后用一种方法呕吐出浴前吃下之食物,以清扫肠胃。肠胃既奏清扫之功,尔后再就餐,饱尝美味之后再度入浴,再悉数呕之。如此这般,虽尽情享受美味,却丝毫无损于胃肠功能。愚弟以为此诀窍堪称一举两得……。”“不错,果然一举两得。”主人一脸的羡慕。“二十世纪之今日,交通发达,宴饮剧增,自不待言。且值此帝国征俄两载之多事之秋,愚弟自信吾等战胜国之国民,当迎来务必效仿罗马人,研究其入浴呕吐术之千载难逢之时机。否则,窃以为虽有幸成为大国之民,不久之将来亦将追随仁兄,沦为胃病患者,深自痛心稽首。……”“又是‘追随仁兄’,真是个气人的家伙!”“当此之时,窃以为,吾国之精通西洋文明者,如能考证西方之古史传说,发掘失传已久之秘方,使之应用于日本明治之世,则可收到防患于未然之功德,以报效平素尽享逸乐之君恩也……”“莫名其妙。”主人觉得有些费解。“因此,近来虽广为涉猎吉本、蒙森、斯密斯诸家之著述,均未见所需线索,不胜遗憾之至。然而如仁兄所知,愚弟一旦起念,不获成功决不半途而废,故而坚信复兴呕吐之方,指日可待。一旦发现,必及时告知,请放宽心。因之,前面提及橡面坊丸子以及孔雀舌等珍馐,亦应于上述发现之后实施,如是,于愚弟之便姑且不论,对平日苦于胃病之仁兄亦大为有益。草草不一。”“哼,还是被他捉弄了。看他写得那么一本正经,竟不知不觉看到了最后。刚到新年,就开这玩笑,这家伙还真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呢!”主人边笑边说。
此后四五天平静地过去了。白瓷钵里的水仙花日渐枯萎,而瓶中的绿萼梅却含苞待放。我觉得整日赏花也挺无聊的,曾去拜访了三毛姑娘两次,都没有见到她。起初,我以为她不在家,可第二次去了,才知道她卧病在床。我躲在洗手钵旁的紫兰花丛后面,偷听二弦琴师傅和女仆在纸隔扇后说话。“三毛吃东西了吗?”“没有。从早晨到现在一口东西也没有吃呢。我让她躺在火炉旁,暖和暖和。”女仆答道。
哪是在说猫啊,分明是当个人来对待。
拿自己的境遇和三毛姑娘相比,虽不无羡慕,但是,想到心爱的三毛姑娘受到如此厚待,又感到欣慰。“这可怎么办呐,不吃饭的话,身体会更加衰弱的。”“是呀,就连我们这些下人,东家一天不给吃饭,第二天就干不动活儿了。”
听女仆这口气,仿佛猫儿比起她这个人来,是更高级的动物。
实际上在这户人家,说不定猫的确比女仆更高贵呢。“带她去看医生了吗?”“去了。那位医生实在是太可气啦!我抱着三毛到了诊所后,他就问我:‘受了风寒吗?’说着就要给我切脉。我说:‘不是我,是这个猫。’我就把三毛放在了腿上,医生却嘿嘿笑着说:‘猫的病,我也看不了。不用管它,过几天自然会好的。’这也太狠心了吧?我很生气,就说:‘那就不用你费心给它看了!它可是一只珍贵的猫呀!’我把猫抱在怀里,便匆匆地回来了。”“真是气煞人哟。”“真是气煞人哟”这么好听的词语毕竟不是在主人家听得到的,不愧是天障院的什么人的什么人,不然绝对不会说得这么高雅的,好了不得啊。“三毛好像喉咙嘶嘶啦啦地响……”“是呀,一定是受了风寒,嗓子疼。一受风,都会咳嗽的……”
不愧是天障院的什么人的什么人的女仆,拿腔拿调地说话。“而且听说近来有人得了什么肺病呢。”“可不是吗,听说近来出现了什么肺病,鼠疫之类的新鲜病哪。现在可是半点也不敢大意啊!”“旧幕府时期没有过的疾病,都是很怪异的,所以你也要留神。”“您说的是。”女仆十分感动。“虽说是受了风寒,可是她也没怎么出门呀……”“哪里,您不知道吧,近来它交上了坏朋友啦!”
女仆就像谈论国家机密似的,十分得意。“坏朋友?”“是呀!就是临街教师家的那只脏兮兮的公猫呀!”“那个教师,就是每天早晨乱叫唤的那位吗?”“没错,就是他。每次洗脸的时候,都发出杀猪似的尖叫,真受不了。”“杀猪似的尖叫”可真是绝妙的比喻。我家主人有个毛病,每天早晨在浴室刷牙时,总是用牙刷往喉咙里捅,肆无忌惮地发出怪声。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更加放肆地扯着嗓子“啊啊”大叫了。总之,不论高兴不高兴,他都无止无休地放声嚎叫。据他老婆说,没搬到这里来以前,他并没有这个毛病。可是自从有一天他偶然叫了以后,直到今天,就不曾间断过一天。真是个招人讨厌的毛病,可是为什么对这种事如此坚持不懈,绝非我等猫辈能够明白的。这也就算了,不过居然说我是什么“脏兮兮的猫”,说话也太尖刻了。我竖起耳朵,继续听下去。“那么嚎叫,兴许是在念什么咒呢。明治以前,从武士的侍从到仆人,都懂得规矩。在宅邸街区,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洗脸刷牙的。”“您说的真对噢。”女仆胡乱地表示赞同,一味地“噢噢”。“有那么个主人的猫,只能算是野猫。下次它再来的话,就给我揍它!”“那是当然,不揍它哪行。三毛的病,肯定是它给传染的。我一定要给三毛报仇!”
这可真是无端蒙此不白之冤。看来以后不能轻易去了。我心里害怕,到底也没见到三毛姑娘,便打道回府了。
到家一看,主人正在书房里握笔沉吟。要是将在二弦琴师傅家偷听到的议论学舌给主人,主人一定会大发雷霆的。俗语说的好:“耳不闻,心不烦。”所以咱也不必多事。主人正“嗯嗯”地频频点头,自以为是个神圣大诗人。
这时,特地寄来明信片,号称“眼下忙得分身无术,无暇拜访”的迷亭先生竟飘然而至。“在写新体诗吗?如得佳作,给小弟欣赏则个!”“噢,我发现了一篇上好文章,正想翻译过来哪。”主人神色凝重地说。“文章?谁的文章呢?”“不清楚是谁写的。”“无名氏的吗?无名氏的作品里也有相当不错的,不可小窥哟!究竟是在哪儿发表的?”
主人不慌不忙地回答:“《第二读本》。”“《第二读本》?《第二读本》怎么了?”“我的意思是说,我要翻译的名作登在《第二读本》里呀!”“开什么玩笑!你是存心找机会报孔雀舌的仇吧?”
主人捻着小胡子,泰然自若地说:“我跟你可不一样,从来不说大话蒙人。”“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人问山阳先生:‘先生,近日有何大作?’山阳先生拿出马夫写的讨债单给对方看,说:‘要说近日大作,首推此篇了。’所以我想,说不定你的审美还很独到呢。哪一篇?念来听听,我给评评。”迷亭的口吻貌似审美行家一般。
主人以禅师诵读大灯国师遗诫的腔调读起来。“巨人,引力……”“什么意思啊,那个巨人,引力?”“标题是《巨人引力》。”“这标题怪里怪气的。我可是不懂。”“这意思是说,有个名叫‘引力’的巨人呗。”“虽说‘这意思’有点勉强,不过是标题,就不跟你较真了吧!好了快点念正文吧。你的嗓音不错,听起来蛮有趣的。”“你可不许乱打岔哟!”主人先叮嘱道,便读了起来。凯特从窗口向外眺望。看到几个小儿在抛球玩。他们将球抛向高空。那球越飞越高,过了片刻落了下来。他们又将球抛上去。一连三次,每次都落下来。凯特问:“球为什么会坠落?为什么不一直往上升?”“因为有巨人住在地下,”母亲回答说,“他是巨人引力。他很强大,将万物拉向自己这边来,也将房屋拉向地面,否则,房子就会飞到天上去,小孩子也会飞起来。你看见过落叶吧?那就是巨人引力在召唤。你们的书本掉到地上过吧?那是因为巨人引力叫书本掉下来的。皮球飞上天,巨人引力就会叫它,于是,皮球就掉下来了。“就这些?”“嗯。不错吧。”“呀,服了老兄啦。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哟。原来‘橡面坊丸子’报应在这儿了。”“什么是报应不报应的。因为的确是一篇妙文,我才翻译过来的。莫非贤弟不以为然?”主人盯住对方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说道。“太出乎意料啦!万万想不到你也有等伎俩。这回是彻底被你捉弄了。认输,认输!”
迷亭独自感慨不已,主人却根本不知其所云何意。“原本没有要你认输的打算啊,只是觉得文章有趣,试译一下罢了。”“哎呀,太有趣了。再没有比这篇更有趣的了。实在是高啊,甘拜下风!”“何须贤弟如此谦恭。我近来不想再画水彩画了,倒是想写写文章呢。”“那岂是远近无别、黑白不分的水彩画能够相提并论的?愚弟不胜钦佩之至!”“既然得贤弟如此赞赏,愚兄更是信心倍增啦。”主人的回答总是驴唇不对马嘴。
就在此时,寒月君说着“上次失礼了!”走了进来。“哟,失迎失迎!刚刚拜听了旷世名文,驱除了‘橡面坊丸子’之幽灵。”迷亭的话不知所云。“啊,是吗?”寒月的回答也稀里糊涂。
唯有主人淡定如常。他说:“前些天你介绍的越智东风君来过了。”
寒月说:“噢,来过啦?越智东风君是个非常正直的年轻人,只是稍稍有点古怪。我担心会给您添麻烦,可他一定要我把他介绍给您……”“没添什么麻烦……。”“他来先生家,没有为自己的姓名作什么解释吗?”“没有。好像没有说起。”“是吗。他有个习惯,不论去哪里,对初次见面的人都要讲解一番自己的姓氏。”“讲解什么?”唯恐天下不乱的迷亭先生插了一嘴。“他非常担心别人把‘东风’二字读成音读。”“唉呀呀!”迷亭从金泥虎皮纹烟盒中捏出些烟叶来。
寒月又道:“他总是一开口就对人家说,我的姓名不是读‘越智东风’,而是‘越智KOCHI’。”“妙哉!”迷亭把云井牌香烟深深吸进肚子里。
寒月说:“其实这完全起因于文学热。把‘东风’读成KOCHI,和‘越智’这个姓一起读,就谐音成了‘远近’这一成语,他为此很是自得。因此他常常叨叨:‘如果把东风二字用音读来读,我这番苦心就白费了。’”“这人的确够古怪的。”迷亭先生更加兴奋,打算将吸入肺腑中的云井烟由鼻孔喷出,而那团烟雾于途中迷了路,结果又被吸回了喉咙这个出口。他被呛到了,握着烟管,不住地咳嗽。“前些天他来的时候说,他在朗诵会上扮演船老大,遭到了女学生们的嘲笑。”主人边笑边说。
迷亭用烟管敲打着膝盖说:“噢,没错没错……”
我觉得有些危险,便稍微离他远一些。
迷亭说:“关于那个朗诵会,前几天请他吃‘橡面坊丸子’时,他曾提起过。他说第二次朗诵会打算邀请知名文人开成一个大会,希望先生届时务必光临。后来我问他下次朗诵会还是演出近松剧作中的世俗题材吗?他说‘不,下次要选个更新潮的本子,就是《金色夜叉》。’于是我问他这回扮演什么角色,他说扮演女主角阿宫。东风扮演阿宫,一定很有看头!我一定要出席,为他喝彩。”“一定很好看!”寒月阴阳怪气地笑着。“不过,那个东风君给人感觉非常本分,毫无轻浮之处,很好。与迷亭之流可是完全不同噢。”主人一举三得,报了安德利亚、孔雀舌以及橡面坊丸子的心头之恨,迷亭却毫不介意似的笑道:“说到底,愚弟者流不外乎是些‘行德之俎’罢了!”“差不多吧。”
老实说,主人并不明白“行德之俎”是什么意思,但他不愧是当了多年教师,已惯于糊弄了,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他将教坛上的经验应用在社交上了。
寒月先生率直地问道:“何谓‘行德之俎?’”
主人则望着壁龛说:“那枝水仙,是我去年年末从澡堂子回来时顺路买来,插在花瓶里的,开的时间不短吧。”硬是把“行德之俎”的尴尬给避开了。
迷亭像跳大神乐舞蹈似的,在指尖上旋转着烟袋杆,说:“提起年末,去年年末,我经历了一件非常离奇的事哪!”“什么离奇经历啊,说来听听。”主人觉得“行德之俎”已被抛到脑后,松了口气。据我旁听,迷亭先生所谓的离奇经历是这样的。“记得是去年年末的二十七日。由于那位东风君事先通知我:‘将前往贵府拜访,以领教先生有关文学艺术方面的高论,切望先生能在家一候。’于是我从清早就开始恭候,先生却迟迟未到。午饭后,我正在炉边读巴里·培恩的滑稽小说时,住在静冈的家母来信了。展开一看:“诸如‘严寒时节切莫出门’啦,‘冷水浴时定要生好火炉’啦,‘室内要保温,否则会受风寒’等等,嘱咐繁多。到底是母亲,外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细致到这种地步的。就连我这个一向我行我素之人,此时也深受感动。就因了这封信,我想着自己平时总是这么游手好闲地度日,也太不成体统,我必须写出名垂青史的伟大著作,来光宗耀祖。我要在老母有生之年,使天下人都知道明治文坛上有我这么一位迷亭先生。“我接着读下去,信上还说:‘像你这样的无所事事的人太幸福了。自从和俄国打仗以来,许多年轻人付出了巨大辛苦,为国效力,而你们,即使在这寒冬腊月,也过得像正月似的,只知道玩乐。——其实,我并不是像母亲想象的那样游手好闲呀——再往下看,信中列举了一些我的小学同学的名字,他们在这次出征中,有的阵亡了,有的负伤了。我一一念着那些名字时,不知怎么,竟感到尘世凄凉、人生无趣。信的最后,母亲说:‘我已年高体衰,给你做新春年糕汤,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由于写得如此悲戚,更使我的心情郁闷,渴望东风君快些光临。但东风先生却左等右等也不来。不久,终于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想给家母写封回信,就写了十二三行。家母的来信长达六尺以上,而我无论如何也写不了那么长,一向只写十行左右。信写完了,因整天坐着不动,感觉胃里十分难受。忽然想到东风来后,叫他在家等我好了,先去寄信,顺便散散步。“可是我鬼使神差地向大坝三号街走去,并没有去富士见町的邮局。偏偏那天晚上有点阴天,寒风从护城河刮来,冷得不行。从神乐坂开来的火车发出“呜——”的一声从土堤下驶过。我只感觉凄凉无比。日暮、阵亡、衰老、世事无常,这种种念头在我头脑中飞速旋转起来。常听说有些人上吊自杀,恐怕就是在这种心境下冒出寻死之念的吧!我微微抬起头,往堤坝上一瞧,不知不觉已经来到那棵松树下了。”“那棵松树?哪棵呀?”主人问。“就是上吊的那棵松树呀!”迷亭说着收拢了一下衣领。“上吊松不是在鸿台b吗?”寒月也来推波助澜。“鸿台那棵是悬钟松,堤坝三町的那棵是上吊松。若问为什么叫上吊松,据说自古以来,无论何人,一来到这棵松树下就想上吊。虽说那堤坝上有几十棵松树,可是只要有人上吊,准是吊在这棵松树上。每年必定有两三个人在这树上吊死,而其他松树的话,怎么也勾不起想寻死的欲求来。但见那棵上吊松,枝桠正好伸到了大路上,煞是好看。我心说,就那么闲着怪可惜的。真想看看有人吊死在那松树上头。我往四下望去,偏偏没有一个人来。没办法,要不然我自己去上吊?不可,不可,我若上了吊,可就没命喽!太危险,还是算了吧!但是,传说古希腊人在宴席上模仿上吊,以添余兴。玩法是:一个人上台,将头伸进绳套时,他人将台子踢倒。套住脖子的人在台被踢开的同时,松开绳套,跳下台来。果有此事的话,便不必害怕,我打算小试一下身手,就伸手够到松枝一拉,那松枝就弯了下来,弯曲的形状很漂亮。我想象着吊在那上面后,身体摇来荡去的样子,喜不自禁。我非常想要上吊,可是转念一想,如果东风君已到家里,枉然空等,叫人情何以堪。那么,还是先回去见东风,履行约会,欢谈之后,再来上吊不迟,于是,我便回家了。”“这么说,你算是拣了条命喽?”主人问。“真有意思!”寒月嬉笑着说。“回家一看,东风君没来,但看到他寄来了一张明信片:‘今日不期要事缠身,无奈不能趋府赴约,望日后有幸再得面晤,竟日畅叙为盼。’我终于放下心来,如此一来,自当毫无挂心之事,前去自缢了,心下欢喜,急忙穿上木屐,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原来的地方一看……”说到这儿,他故意望着主人和寒月的脸,停顿了下来。“到底看到什么啦?”主人有些性急起来。“渐入佳境喽!”寒月摆弄他的外卦胸前的衣带说。“我一看哪,已经有人吊在那上头了。跟你们说,只差了一步啊,多让人遗憾呐。现在回过头一想,当时我一定是阴魂附体了。用詹姆斯等人的话来说,那是我潜意识中的幽灵界与我生存的现实世界按照某种因果关系在互相感应。真是无奇不有啊。”迷亭先生说得煞有介事似的。
主人心想,这回又让这家伙得逞了,不过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吃起糯米糕来。
寒月将火盆里的灰烬细细地弄平,低着头嘻嘻直笑,不久,他以极平静的语调开口说道:“听先生讲来,确乎蹊跷古怪,貌似不可能发生的事。不过,我近来也遇到过类似的事件,所以丝毫不怀疑。”“怎么?你也想要上吊过?”“哪里,我遇到怪事倒不是这个死法。说起来也是去年年末,而且和先生说的时间几乎是同时同刻发生的事,这就愈发不可思议了。”“真有意思。”迷亭说着,也大吃起了糯米糕。“那一天,住在向岛的一位朋友家举办年末茶会兼演奏会,我也带上小提琴去参加了。大约有十五六位小姐和夫人出席,真是热闹非常,盛况空前,万事周全,可谓近来的一大快事。享用了晚餐,进行了演奏之后,主宾便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由于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正想告辞回家,一位博士夫人来到我身旁,小声问我是否知道某某小姐病了。两三天前我和某某小姐见面时,她还和平时一样,看不出哪里不对劲。我很吃惊,详细询问了她的情况。说是我和她见面的那天晚上,她突然发起烧来,一个劲儿地说胡话。如果只是说胡话,倒也没什么,可是据说,她说胡话时,常常叫我的名字。”
主人就不说了,连迷亭先生也不再发表什么“够亲密的呀”之类的俗见,而是静静地听着。“据说请来了医生后,说是搞不清是什么病,由于烧得太高,伤到了脑子,所以如果安眠药不能奏效的话,就比较危险了。我一听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被噩梦缠住了似的,觉得心头沉重,周围的空气仿佛骤然凝结成固体,从四面八方裹住了我的身子。归途中,我仍然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痛苦万分。那么美丽、那么快活、那么健康的小姐,怎么会……”“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刚才就听你说的某某小姐,已经听过两遍啦。如果没有什么不便,可否请教一下她的芳名?”迷亭先生扭头瞅了主人一眼,主人也含糊地“嗯”了一声。“不可!名字还是不说了吧。说不定会给她本人带来麻烦的。”“那么,你是想就这样暧暧然昧昧然地讲下去喽?”“切莫嘲笑,这可是个非常严肃的故事。总之,一想到那位小姐突然害了那种病,我就满怀飞花落叶之感。我全身的活力犹如举行了大罢工,顿觉颓然无力,踉踉跄跄地好不容易来到了吾妻桥。我倚着栏杆,俯看桥下,也不知是涨潮还是落潮,但见黑糊糊的河水在晃动。这时,从‘花川户’那边跑来一辆人力车,从桥上跑过去。我目送着车灯远去。那灯光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了札幌啤酒的霓虹灯那一带了。我又低头向水面望去,这时,听到远远的上游那边,有人在我的名字呼唤。奇怪,半夜三更的,怎么会有人喊我呢?会是谁呢?我盯着水面观瞧,除了一片昏黑,什么也不见。一定是心理作用,还是尽早回去吧。我这么想着,刚迈出一两步,又听到远远传来呼唤我的微弱声音。我又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当第三次听到呼唤我的名字时,我虽然手扶栏杆,膝头却瑟瑟发抖。那呼唤声像是来自远方,又想是来自河底,但千真万确是小姐的声音。我不禁答应了一声‘嗳’。由于声音太大,竟在静静的水面上发出回响。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向四周看去,人、狗、月亮,什么都没有。当时我被这“夜幕”缠住,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想要到那小姐呼唤我的地方去的强烈欲望。此时小姐的声音又穿透了我的耳鼓,如泣如诉,仿佛在呼救一般。这回我清楚地回答:‘我这就去!’我从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眺望漆黑的河水,总觉得那呼唤我的声音就是从这水波下面传来的。‘就在这水下了!’我这么想着终于跨上了栏杆,盯着河水,下了决心:只要再听到呼唤声,我就跳下去!果然又传来了细若游丝般可怜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我纵身向上一跃,就像一块小石头似的,毫无留恋地坠落下去了。”“到底还是跳下去了?”主人眨巴了下眼问道:“倒是没想到会发展到如此地步。”迷亭先生捏了把自己的鼻尖说。“我跳下去以后就昏过去了,好半天如在梦中。终于睁开眼一看,虽然感觉很冷,但身上一点也没有湿,也不记得呛过水。心里迷惑不解,我的确是跳下去了呀!这可是太奇怪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于是我向四周一瞧,大吃一惊。我因为是跳下水了,谁知搞错了方向,竟然跳到桥中心去了。当时真是后悔极了。只因为前后方向弄反了,结果没能前往小姐呼唤我的地方。”
寒月“嘿嘿”地笑着,仍然在摆弄那个外褂衣带,就像衣带碍他的事似的。“哈哈哈哈,这可真有意思。最为奇妙的是和我的那次体验如此相似。这又可以成为詹姆斯教授的教材了。假如以‘人的感应’为题写一篇写生文,一定会震惊文坛的。……后来,那位小姐的病怎么样了?”迷亭先生还在穷追猛打。“两三天前我去她家拜年时,看到她正在大门里和女仆打羽板球哩!可见她的病已经痊愈了。”
主人刚才一直在沉思,这时终于不甘示弱的开口道:“我也有过这类体验。”“你也有过?有过什么呀?”迷亭先生眼里根本没有我家主人。“我那件事也是去年年末。”“全都是去年年末的事,如此机缘暗合,奇妙之极啊!”寒月先生笑道。他那颗豁牙上还沾着糯米糕渣呢。“不会又是同日同刻吧?”迷亭先生又在打岔。“不,日子好像不同,大约是二十日前后。内人对我说:‘今年不要给我买岁末礼物了,就陪我去看一场摄津大椽的演出吧!’带她去看剧倒未尝不可,便问她今天演的是哪一出戏。内人查看了一下报纸说:‘演的是《鳗谷》。’我就说:‘不想看这出戏,今天就算了吧。’到了第二天,内人又拿来报纸说:‘今天唱《堀川》,可以去看吧?’我说《堀川》是三弦戏,只是热闹,没有内容,算了吧。内人悻悻地退出房间。第三天,内人说:‘今天唱《三十三间堂》,我一定要看摄津唱的这出戏!不知你是否连《三十三间堂》也不爱看?不过,既然是陪我看戏,就和我一道去,总可以吧?’她不给退路。我说:‘你既然那么想去,一起去也可以,不过,这是一代名角的戏,一定会爆满,所以即便咱们仓促前往,也很难觅得座位的。一般来说,想去那种场所,要先和茶屋联络,让他们给预定个合适的座位,才是正常的手续。你不走这道手续,自行其是可不大好吧。很遗憾,今天还是算了吧!’内人一听,直勾勾瞪着我,带着哭腔说:‘我一个女人家,不懂得什么复杂的手续。不过,邻居大原家的老太太、铃木家的君代,她们都没有走什么手续,都很体面地听完戏回来啦。就算你是个教师,也不必非要经过那么烦琐的手续才看戏吧!你也太过分了。’我只好让了步:‘那好吧,即便进不去也去一趟吧。吃过晚饭,就乘电车去吧!’内人立刻来了劲头,说:‘要是去,就必须四点以前到剧场,不能这样磨磨蹭蹭的!’我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四点钟以前到?’内人学说铃木夫人的话:‘若不提前些入场找座位,就进不去了。’‘那么,过了四点就不行了吧?’我又叮问一句。‘是呀,当然不行啦!’她回答。就在这当,你们猜怎么着,突然打起摆子来了。”“是太太吗?”寒月问。“哪里,内人精神得很呢。是我呀。不知怎么,只觉得像气球裂了口子似的,浑身一下子没了力气,头晕目眩,动弹不得了。”“这是急病啊!”迷亭先生加了句注解。“啊,真是糟糕!内人一年才提这么一次要求,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的愿望。平时自己对她除了呵斥就是不理不睬,还让她操持家务,照料孩子,却从未酬谢过她任何洒扫辛苦之劳。今天幸有闲暇,囊中也有四五枚铜板,带她去是可以的。内人又是那么想去,我也很想带她去。一定要带她去。可是,我冷得发抖,头昏脑胀,别说是上电车了,就连换鞋的地方都走不过去。啊,我想着‘太抱歉了太抱歉了’,竟越发打起冷战来,头也更晕了。如果尽早请医生来瞧瞧,吃点药,四点钟以前就会好的吧。于是,我和内人商量,去请甘木医学士。不巧他昨夜在大学值班,还没有回来。他的家人说:‘甘木先生两点钟一到家,就告诉他前去府上。’真是着急啊!此时倘若能够喝下杏仁水,四点钟以前肯定会好的。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难得有这番雅兴想要一睹内人笑逐颜开,好开一开心,不料眼看要落空。内人满脸怨气,问我到底还能不能成行,我说:‘去,一定去!四点钟以前这病一定会好,你放心好了。你最好快些洗好脸,换好衣服,只等出发。’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无比着急。恶寒越来越厉害,脑袋也越来越晕。假如四点钟以前不能病愈,履行承诺的话,女人心胸狭小,说不定做出什么事来。情况越发的糟糕了,如何是好啊。为防万一,我想应该趁现在告之以‘有为转变之理,生者必灭之道’,提醒她作好一旦出事,且莫惊慌失措的精神准备,难道不是丈夫对妻子应尽的义务吗?我便立刻把内人叫到书房,问她:‘你虽然是个女子,大概也知道‘Many a slip, twit the cup and the lip.’这句西方谚语吧。’‘谁知道那种横文字啊?你明知我不懂英文,偏拿英文来戏弄我。你可真行啊!反正我不会英文。你既然那么喜欢英文,为什么不讨个教会学校毕业的女学生做老婆呢?这世上没有比你更薄情的人了。’她气势汹汹地质问道,我的一番苦心也付诸东流了。不过,我也要对诸位解释一下,我对她说英文,绝非恶意,完全出于怜爱妻子的一片至情。可是竟然被内人误解为戏弄,实在是颜面扫地。再加上,我因为一直感到恶寒和眩晕,脑子已开始混乱,因此没有沉住气,竟然忘记了她不懂英文,想给她灌输‘有为转变、生者必灭’的道理,便信口说了句英语。思量起来,这都要怪我,是我弄巧成拙。由于此番折腾,我的恶寒愈加严重,脑袋也越来越晕眩。内人已经奉我之命去浴室脱去上半身衣服化了妆,从衣柜里拿出和服换上了。她已经整装待发,仿佛在告诉我‘我随时可以出门了。’我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甘木君早些来就好啦。这么想着一看表,已经三点了。离四点只剩一个小时了。‘该走了吧!’内人拉开书房的门,探头问道。夸奖自己的老婆,也许有些好笑,不过,我从来没有觉得妻子像此时这般漂亮过。她脱掉上身衣服,用肥皂擦洗过的皮肤发出光泽,与黑绸褂子交相辉映。她的面色灿若云霞,源自有形和无形两个方面,一是肥皂的作用,二是盼望听摄津大椽唱戏这两条原因。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的愿望,陪她去一趟。我心里想着的振奋精神去看戏吧,正吸烟的工夫,甘木医生终于大驾光临,一如约定的时间。我说了一下病情,甘木医生瞧了瞧我的舌头,捏了捏手,又是敲胸,又是摸后背,翻眼皮,摸脑袋之后,思考了片刻。我说‘感觉病得不轻啊。’医生镇静地说:‘哪里,没也多么严重。’内人问:‘那么,出一趟门,也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吧?’‘是啊。’医生又思索起来,‘只要不感觉难受就行……’我就说:‘可难受了。’‘那么,先给你开点镇静剂和汤药吧。’‘好的。我总觉得这病会越来越严重似的。’他说:‘不会的,绝对不会像你担心得那么严重的,精神不要过于紧张。’说完医生就走了。此时已过三点半了,打发女仆去取药。女仆遵夫人命令跑去跑回。回来时是四点差十五分,离四点还有十五分钟,我本来一直好好的,可是突然间感觉恶心起来。内人沏了一碗汤药,放在我的面前。我本想端起碗来喝下去,可是胃里发出‘咕噜’一声呐喊,不得已,又放下了碗。‘还是快些喝的好。’内人在旁边催道。是呀,不快些喝,快些出门,怎么交代啊。我下决心一口喝下,又将药碗送到嘴边时,胃里又‘咕噜’一声,死活也不让我喝下去。就这样,我几番端起药碗想喝,却又不得不放下。这时客厅里的挂钟‘当当当当’敲了四下。啊,四点了,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我又端起了碗,这回你们怎么也想不到的,真正稀奇的要数这件事了。不前不后,刚好在时钟敲响四下的同时,我已经丝毫不觉恶心了,把那汤药顺顺当当地喝了下去。到了四点十分,这才真正知道了甘木先生不愧名医的称号。此时后背不发冷了,两眼也不发黑了,不舒服的感觉都如同做了一场梦一样消失了。原以为会卧床不起的大病,竟在眨眼间痊愈,实在令人快慰!”“后来,就偕夫人去歌舞伎座了吧?”迷亭假装不得要领似的问道。“本来是想去的,可是内人说,一过了四点钟,就进不去门啦,没办法,只好作罢了。倘若甘木医生能够再早来十五分钟,我就可以尽为人夫之义务,内人也会心满意足的。可是仅仅这十五分钟之差,竟然铸成了一大憾事。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当时的处境真是急死人。”
说完之后,主人流露出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义务似的神情。也许是觉得这样说上一通,在二位友人面前就有了面子呢。
寒月先生依然咧着豁牙笑着说:“那太遗憾了。”
迷亭先生却佯作羡慕之态,自言自语地说:“有你这样一位体贴的丈夫,做妻子的真真是幸福。”这时,从拉门后传来女主人发出的一声咳嗽。
我老老实实地听了三个人讲的故事,既不觉得有趣,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悲。我觉得,人类这种东西,为了消磨时间而强迫自己做口舌运动,除了会胡诌些并不可笑的事,然后莫名其妙地傻笑一通外,一无所能。
对于主人的任性与偏执,我早已知道,但是,因他平日沉默寡言,所以还有不大了解之处。正是这不大了解之处,令我多少抱有些敬畏之念,可是听了他刚才那番饶舌之后,却忽然对他轻蔑起来。他为什么不能只是默默地倾听那二人的谈话呢?他不甘示弱,胡编了一通无稽之谈,又图什么呢?莫非是爱比克泰德在书本里写了,你要这么做吗?一言以蔽之,不论是主人、寒月,还是迷亭,都是些太平盛世的逸民,尽管他们像丝瓜一样随风摇曳,却又装得超然物外,其实,他们既有凡心,又有贪欲。竞争之念、好强之心即使在他们的日常谈笑中,也隐约可见其端倪。在我们猫眼里,他们与那些被他们平时痛骂的俗骨凡胎本属一丘之貉,真是可悲极了。只不过他们的言行举止,并不像通常的凡夫俗子那样带有墨守成规的臭味,这还算是一点可取之处吧!
这么一想,忽觉三人的聊天没有了情趣,不如去看看三毛姑娘的情况好些了没有。于是,我绕路来到二弦琴师傅家的庭院入口。门松和稻草绳都已撤去,已到了正月初十,春日艳阳从万里无云的高空普照五湖四海。不足十坪的庭院里,也比沐浴元旦曙光时更显得生机盎然。檐廊上只有一个坐垫,却不见人影,连纸隔扇也紧紧地关着,许是琴师去浴池洗澡了吧。琴师不在也不要紧,我惦记的是三毛姑娘的身体好些了没有。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像家里无人。我就直接跳上檐廊,伸开脏脚往坐垫正中一躺,那叫舒服,便昏昏然睡着了,连探问三毛姑娘的事都忘在了脑后。正睡着,突然听见纸隔扇里面有人说话:“辛苦啦。做好了吗?”这是琴师的声音,原来她并没有外出。“好了,我回来晚了。我去了那家丧葬屋,他们说刚刚做得了。”“怎么样啊?给我瞧瞧。啊,做得真漂亮。有了这个,三毛也可以安息了。这金箔漆不会脱落吧?”“是的,我问过了,他们说,用的是上等材料,比人的灵位还耐用呢。……还说‘猫誉信女’的‘誉’字,还是简化字好看些,所以,稍微简写了一下。”“好了好了,赶快把它供在佛坛前,上炷香吧!”
三毛姑娘出什么事啦?我觉得好像情形不大妙,便从坐垫上站起身来。只听“当”一声,琴师念道:“南无猫誉女居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来,你也给它烧一炷香吧!”
当……“南无猫誉女居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回是女仆的声音。我顿时心跳加速,呆呆地站在垫子上,像只木雕猫一样,连眼珠都不转了。“真是可惜哪!起初只不过是受了点风寒。”“甘木医生要是给它开一点药,也许就没事了。”“都是那个甘木医生不好,太不把咱们的三毛当回事啦。”“不要说别人的坏话,这也是命里注定呀!”
看样子,她们也请甘木医生来给三毛看病了。“依我说,都是临街教师家的那只野猫,三番五次地勾引她出去玩才得病的。”“可不是嘛。那个畜牲就是三毛的仇敌啊!”
我本想辩白几句,又一想这时候必须克制一下,便咽了口唾沫继续往下听。对话断断续续地传来。“这个世道可真是由不得人哪!像三毛这样漂亮的猫竟然夭折了,而那只丑八怪野猫却活蹦乱跳的,到处捣乱……”“说的是啊。像三毛这样可爱的猫,即使敲锣打鼓地去寻,也找不到第二个哟!”
不说“第二只”,而说“第二个”。在女仆的眼里,似乎猫和人是同类。如此说来,这女仆的面相和咱猫脸颇为相像呢。“可能的话,我真想让那只野猫替三毛去死……”“那个教师家的野猫要是死掉了,您可就如愿以偿啦。”
她如愿以偿,咱可就倒霉了。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没有体验过,所以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死。不过,前些天因为太冷了,我就钻进了灭火罐,女仆不知道我在里边,就扣上了盖子。当时那个痛苦就别提啦!现在想想都后怕。听白婶说,再晚一会儿,你可就没命了。替三毛姑娘去死,我当然心甘情愿,但是,如果不受那份罪就死不成的话,不论替谁去死我也不愿意!“不过,已经请和尚给她念了经,还取了法名,三毛死也瞑目了。”“可不是吗,真是一只幸运的猫啊。美中不足的,只是那个师傅给猫念的经文太短了些。”“我也觉得太短了,就问月桂寺的和尚,怎么这么短呢?他却说‘只是选取一些主要的念了念。只是一只猫嘛,念这些已经足够送它去极乐世界的了。’”“哟,怎么这样啊……可是像那只野猫……”
我一再声明,我眼下还没个名字。可是那女仆,张口闭口地叫我“野猫、野猫”,真是不懂规矩!“那家伙罪孽深重,无论多么灵验的经文,也不可能超度他的。”
后来不知又被她叫了几百次“野猫”。对她们没完没了的无聊对话,我再也听不下去了,便滑下坐垫,从檐廊飞身而下。此时,我那八万八千八百八十根毛发齐刷刷地倒竖起来,浑身一抖。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二弦琴师傅家。而今,大概已经轮到琴师自己接受月桂寺和尚那偷工减料的超度了吧?
近来,我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了,总觉得世间叫人厌倦。我已经变成了不亚于懒惰主人的懒猫了。主人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人们都说他这是因为失恋,我觉得也不无道理。
由于我不曾捕鼠,女仆曾一度提出要把我驱逐出去,幸而主人清楚我不是一只平庸的猫,所以至今我依然在这个家里优哉游哉地享受光阴。在这一点上,我毫无踌躇地深深感谢主人的恩德,同时对他那双识猫慧眼深表敬佩。对于女仆不懂我辈价值,施加虐待,我也并不怨恨。假如左甚五郎再世,将我的肖像雕刻在门楼的柱子上,或者有个日本的斯坦朗,愿意将我的风姿绘在画布上,那些有眼无珠的人才会因自己的无明而感到羞耻吧!三
三毛姑娘死了,和老黑又合不来,我不免有些寂寞,幸而在人类中交上了知己,倒也不觉得多么无聊。前不久有人致函主人,请求将我的照片寄给他一张。近日又有人专门给我寄来了冈山名产——黄米面团子。随着日渐获得人们的怜惜,我渐渐忘却自己是一只猫,不知不觉间,自我感觉与猫族渐行渐远,而与人类越走越近了。因此,眼下丝毫没有纠集猫族同类与两条腿的人决一雌雄的意图。非但如此,甚至进化到了常常误以为自己也是人类的一分子的程度,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当然,这并不表明咱蔑视同胞,无非是顺其自然,向性情相投之处觅一安身之地罢了。倘若指责咱是什么变心、或是轻率、背叛的话,可有点承受不起。倒是那些搬弄是非,咒骂别人的人,多是些不知变通、顽固不化的家伙。
咱脱去了猫性,才意识到不该执着于三毛姑娘和老黑,还是应该站在与人同等的高度,自信满满地去评价人们的思想与言行,这不是很顺理成章的吗!无奈主人只是把咱这么个识多见广的猫当作稍微聪明一点的猫儿了,连一句招呼都不打,就把黄米面团像吃自家东西似的吃了个精光,真是遗憾。人家索要我的照片,好像也还没有寄去。要说有想法,肯定是有的,不过,主人是主人,咱是咱,看法自然有所不同,也无可奈何。
由于咱随时随地以人自居,因此对于已经不再来往的猫胞动态,实在很难描绘,还是听我将迷亭、寒月几位先生的趣事一一道来吧。
那天是个晴朗的周日。主人款款走出书斋,把笔墨和稿纸放在我身边,然后趴在榻榻米上,口中念念有词。这怪腔调,大概是为撰写草稿作的准备吧。我定睛一看,片刻工夫,主人就写了“香一炷”三个大字,这到底算是诗,还是算俳句?对于主人来说,写出这三个字来,不免有些附庸风雅。就在此时,他另起一行,笔走龙蛇地写起来。“刚才一直在考虑写一篇有关天然居士的故事。”只写了这一句又停了笔,半天不见动静。主人捏着毛笔,冥思苦想,却想不出什么佳句,竟然舔起了笔尖,结果搞得嘴唇乌黑。然后又在那句话下面画了个小圆圈,往圈里点了两点,安了一对眼睛。然后又在正中画了个鼻翼大张的鼻子,最后是一横,成了个一字形的嘴。这既不成文章,也算不上是俳句。主人自己看着似乎也觉得别扭,三下两下地把那张脸涂掉,又另起了一行。主人想当然地认为:只要另起一行,写出来的东西自然就成了诗、赞、语、录似的。少顷,他以言文一致体一气呵成了一篇不知所云的文章:“天然居士者,乃探究空间、钻研《论语》、吃烤白薯、流鼻涕之人也。”接着,主人又无所顾忌地朗读起来,罕见地发出了笑声,“哈哈哈哈,有意思。”但他又说,“‘流鼻涕’有点刻薄,还是去掉吧。”于是,在这个词上划了一杠。本来划一道足矣,他却两道三道地划,画成了漂亮的平行线,而且已经划出了界,他也不停笔。直到划了八条平行线,仍旧没有想出下一句来,这才投笔捻须。正当他狠狠地捻着胡子,撸上撸下的,好像在说“我一定要从胡须里捻出文章来给你们瞧瞧”的时候,女主人从茶间走来,一屁股坐在主人面前,说道:“我跟你说个事。”“什么事?”主人的声音就像是水里敲铜锣,瓮声瓮气的。
妻子似乎不太满意主人的回答,又重复一句:“我跟你说个事。”“什么事呀?”
这时主人正将大拇指和食指伸进鼻孔,猛地拔下来一根鼻毛。“这个月,钱有点不够花……”“不会不够的。医生的药费已经付过,书店的赊账上个月不是也还清了吗?本月必有富余。”主人说着,若无其事地将拔下来的鼻毛当作天下奇观似的欣赏着。“可是,你不得吃米饭吃面包,还要蘸果酱……”“一共吃了几罐果酱?”“这个月吃了八罐。”“八罐?我不记得吃了那么多呀!”“不光是你吃,孩子们也吃啊。”“再怎么吃,也不过五六元钱呀。”
主人面无表情,小心翼翼地将鼻毛一根根竖立在稿纸上。由于根儿上沾了点肉,那鼻毛像针似的立得笔直。这意外的发现,令主人大为兴奋,“噗”地吹了口气。可是由于黏性太强,那鼻毛岿然不动。“真够顽固的!”主人拼命地吹起来。“不光果酱,还有好多非买不可的东西哪!”女主人一脸不满地说道。“也可能有吧。”主人又将手指插进鼻孔,使劲地拔了一撮鼻毛。鼻毛有红色的,有黑色的,种种色彩之中,夹杂着一根是雪白色的。主人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他将夹着那撮鼻毛的手指,伸到女主人眼前。“唉哟,讨厌!”女主人皱起眉头,推开主人的手。“你瞧瞧,鼻毛都白了!”主人颇为感慨地说道。
连原本来谈事的妻子都被逗笑了,边笑边回茶间去了,似乎不打算再和主人谈经济问题了……
主人又继续写他的天然居士了。
用鼻毛赶走了老婆的主人,摆出暂且可以安心写作的架势,一边拔鼻毛,一边急于写出文章来,可是,笔尖却动也不动。“‘吃烤白薯’也是画蛇添足,还是割爱吧!”他终于狠狠心把这一句划掉。“‘香一炷’也太唐突,不要了!”又毫不惋惜地进行了笔诛,只剩下了一句:“天然居士,乃探究空间,研读《论语》者也。”主人觉得这样写又未免有些简单。唉,真麻烦!还是不写文章,只写一篇墓志铭吧!他大笔一挥,划了个叉子。气势豪迈地画了一株蹩脚的南画风格的兰花。刚才费了半天劲写成的文章已经被他删得一字不剩了。他又把稿纸翻过来,在背面写了些莫名其妙的句子:“生于空间,探索空间,死于空间。空也,间也。呜呼!天然居士!”
就在这时,那位迷亭先生又登门拜访了。他似乎是将别人家当作自己家了,常常不请自来,大摇大摆地进入房间,甚至有时从后门飘然而至。他这个人,像什么忧愁、客气、顾忌、辛苦之类的,自打一出生就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又在写《巨人引力》吗?”迷亭等不及坐下,开口问道。
主人夸大其词地说:“是啊。不过,也不是一直在写《巨人引力》,现在正撰写天然居士的墓志铭哪。”“所谓天然居士,莫非和偶然童子一样,都是戒名吧?”迷亭依旧是随口胡扯。“有偶然童子这个人吗?”“哪里。没有啊。不过,估计会有这类名字的。”“鄙人孤陋寡闻,虽然不知道偶然童子乃何方人士,不过,天然居士,你是认识的。”“到底是谁呀,竟然煞有介事地起了个天然居士的名字?”“就是那位曾吕崎呀!毕业后入了研究生院,研究的课题是‘空间论’。由于用功过度,患腹膜炎死了。说起来,曾吕崎还是我的知交呢。”“是老兄的知交,也一样啊,我绝不会说不中听的。不过,使曾吕崎变成了天然居士,究竟是谁人所为?”“当然是我啦!是我给他起的这个称呼。因为原本和尚起的法号就没有庸俗的。”主人似乎在炫耀天然居士这个名字十分风雅。
迷亭先生却笑着说:“还是让我拜读一下你写的墓志铭吧!”说着拿过原稿,高声朗读起来:“什么呀这是……生于空间,探索空间,亡于空间。空也,间也,呜呼!天然居士。”
迷亭先生读罢恭维道:“果然是好文笔。与‘天然居士’这个名字很相称。”
主人很高兴地说:“不错吧?”“应该把这个墓志铭刻在腌菜缸的压菜石上,然后像扔‘试力石’一样扔到佛殿后面去,高雅当然好,只是天然居士也该得道成仙了。”“我也正想这么做呢。”主人回答得极其认真,又说,“失陪一下,去去就来,你就逗这猫儿玩玩吧!”
不等迷亭答应,主人早已一阵风似的走了。
没料到咱被任命为迷亭先生的接待员,总不好太冷淡,便“喵喵”地亲热地叫着,爬上他的膝头。谁知迷亭先生说:“嗬,这猫好肥呀!”竟然没礼貌地揪住我的颈毛,将我头朝下倒提着,又说:“这么倒提着看,不太可能抓老鼠的。嫂夫人,您说呢,这猫会捉耗子吗?”
看来光我接待还不够,他又和隔壁屋里的女主人攀谈起来。“捉耗子就别指望了,倒是会吃年糕汤跳舞呢。”没想到,这女主人竟然揭我的短。我虽然正被倒提着,也觉得怪难为情的。然而,迷亭先生还是不肯放开我。“说的是啊。看这猫脸儿,就像会跳舞的。嫂夫人,看这猫的相貌还真不可大意呢,很像从前通俗读物里描写的双尾猫哟!”迷亭先生满口胡言地一味跟女主人搭讪。女主人只好放下针线活儿,走进客厅来。“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他也该回来了。”女主人说着,重新斟了一杯茶送到迷亭面前。“苦沙弥兄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他这个人,出门向来都不说一声去什么地方的。大概是去看医生了吧!”“是甘木先生?被这样的病人缠上,甘木先生真是倒霉啊!”“诶。”女主人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迷亭先生不以为然,又问:“苦沙弥兄近来可好?胃病好些吗?”“谁知道是好还是不好。像他那么爱吃果酱,再怎么找甘木先生看病,也治不好他的胃病啊。”
女主人把刚才跟丈夫怄的气,借题发挥地对迷亭发泄起来。“他那么爱吃果酱吗?简直像个孩子!”“不光是吃果酱,近来还大吃特吃起了萝卜泥,说什么是治胃病的良药,所以……”“真没想到!”迷亭惊叹道。“就是从他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之后开始的了,说什么萝卜里面含有淀粉酶。”“怪不得呢。他是想通过它来缓解吃果酱给身体带来的危害啊。亏他想得出。哈哈……”迷亭听了女主人的抱怨,竟笑逐颜开。“前几天他还叫小孩子吃哪……”“吃果酱吗?”“哪里,是萝卜泥呀!……他说,‘乖乖,爸爸给你好吃的,过来!’我还以为他突然喜欢孩子了呢,哪知道他净干蠢事!两三天前,他还把二丫头抱到衣柜上……”“有什么意趣?”迷亭不论听到什么,总要归结为意趣。“哪里有什么意趣啊。就是想让女儿从那上面跳下来试试。才三四岁的小女孩,怎么能让她做那么危险的事?”“的确是毫无意趣啊!不过,他倒是个没什么坏心眼儿的好人呢。”“要是心眼儿再不好,那可就没法跟他过了!”女主人气咻咻地说。“唉,还是不要发牢骚了!像现在这样天天吃喝不缺地过日子,就算有福气了。苦沙弥君既不嫖赌,又不讲究穿戴,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夫君。”迷亭兴致勃勃地进行着不合其身份的说教。“那您可就大错特错了……”“难道说他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看来这世道,还真得小心点喽!”迷亭轻飘飘地说。“他倒不是去玩乐,就是喜欢买些根本不看的书。如果懂得适可而止,倒也罢了,可是他总是自行其是地去丸善书店,一买就是好多本,到了月末就装糊涂。就拿去年年底来说吧,由于月月拖欠书款,越积越多,搞得紧紧巴巴的。”“咳,不就是书嘛,他想买多少就让他买多少好了,有什么关系。如果有人来讨账,就说‘很快就付钱,很快就付钱!’要账的自然会走的。”“话是这么说,也不能总是拖着不还!”女主人沉着脸说。“那么,就说明理由,让他削减书费嘛!”“行不通啊,跟他说什么也没有用,他哪里听得进去呀。近来又教训我说:‘瞧你这样子,哪像个学者的妻子!一点也不了解书籍的价值。从前罗马有这么个故事,为了让你开开窍,听我给你讲讲!’”“有点意思。什么故事呀!”迷亭来了兴致。与其说是对女主人的表示同情,不如说是受好奇心的驱使。“据说古罗马有个皇帝名叫塔尔金……”“‘塔尔金’?塔尔金这名字太有趣啦。”“外国人的名字太难记了,我可记不住。据说他是第七世皇帝……”“是吗?第七世皇帝叫塔尔金,着实有趣啊。那个七世皇帝塔尔金怎么了?”“哟,要是连您也取笑我,那我可真是无地自容啦。您知道的话,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吗?心眼真坏!”女主人又把矛头转向了迷亭。“取笑?我才不干那种缺德事呢。只不过觉得什么七世皇帝塔尔金很有些古怪罢了……唉,等一下,你是说罗马的七世皇帝吧?这个我虽然记不太准确,大概说的是塔奎因·杰·普劳德吧?嗨,是谁都无妨,那个皇帝怎么啦?”“据说,有一个女人拿着九本书去见皇帝,问他买不买。”“这样啊。”“听说皇帝问她多少钱才肯卖,她要了很高的价钱。皇帝说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儿?那女人突然从九本书里拿出三本,扔到火里烧掉了。”“真可惜!”“据说那些书里记载的全是不为人知的预言什么的。”“哦!”“皇帝以为九本书只剩了六本,价格应该多少会降低点吧,便问六本多少钱。可是,那个女人回答的还是那个价,一分钱也不让。皇帝说,这也太不讲理了。于是那女人又拿出三本书扔进火里烧掉了。皇帝似乎还有点不死心,问那个女人,剩下的三本书要多少钱。那女人还是要九本书的价钱。九本变成六本,六本变成三本,可是价钱照样一分钱不少。如果再讲价,那女人说不定会把剩下的三本书也扔进火堆里呢。终于,皇帝花了大价钱,把幸免于难的三本书买下了……丈夫讲完还兴致盎然地问我:‘怎么样?听了这个故事,你多少明白了书籍的可贵了吧?’可我还是不明白有什么可贵的。”
女主人说罢一己之见,催促迷亭回答。就连精明的迷亭先生也穷于应付似的,从和服长袖里掏出手帕来逗弄我。“不过,嫂夫人,”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声说,“就因为他那样胡乱地买书,胡乱地往头脑里填塞,人们才勉强称他为学者的呀。前几日我看到一本文学刊物,还登了一篇评论苦沙弥兄的文章哪!”“真的吗?”女主人转回身问道。看她对丈夫的评价这么关心,到底是夫妻。“只写了两三行,说苦沙弥兄的文章‘如行云流水一般’。”“就说了这些?”女主人露出笑模样。“还有什么——‘出神入化,神龙见首不见尾’。”
女主人怀疑地问道:“这是在夸赞吗?”“啊,算是夸赞吧!”迷亭若无其事地将手帕在我眼前摆弄。
女主人说:“书是赚钱的工具,也不能不让他买。不过,他也太固执啦。”
迷亭心想:女主人又换了个方向发起牢骚了,便既向着女主人,又像是为主人开脱似的不即不离地巧妙回答:“固执是固执了一点儿。做学问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嘛。”“前些天从学校回来,说是马上还要出门,嫌换衣服太麻烦,你猜怎么着,他连外套也不脱,就坐在矮桌上吃饭。他把饭菜放在火炉架上吃,我捧着饭盆坐在一旁看着他吃,可笑死了……”“这蛮像是现代‘验明首级’嘛。不过,这一点正是苦沙弥兄之所以是苦沙弥兄之处呀……总而言之,他绝非‘俗调’之辈啊。”迷亭肉麻地恭维着。“什么俗调不俗调的,我们女人可不懂。不管怎么说,他也太过分了。”“总比俗调好啊。”
见迷亭一味地替主人说话,女主人以不满的口吻,转而问起了俗调的定义:“人们常说俗调俗调的,到底什么是俗调啊?”“俗调嘛,就是……是啊,有点不大好说……”“既然说不清楚,就算是俗调,也没什么不好吧?”她以女流之辈的逻辑追问着。“并非说不清,全在我肚子里,只是不大好解释罢了。”“看来是把自己讨厌的事都叫俗调吧?”女主人无意识地一语道破。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迷亭先生也不得不对俗调作些解释了。“嫂夫人,所谓俗调嘛,大约指的是那样一些家伙,一见‘二八佳人、二九佳人’便‘日思夜想,辗转反侧’。‘适逢此晴朗之日。’必定‘携一瓢佳酿游墨堤。’”“有这样的人吗?”女主人不理解什么意思,只好敷衍地问了一句,态度终于软了下来,“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可不懂!”“这就好比在曲亭马琴的身子上安了彭登尼斯上尉的脑袋,再吸上一两年欧洲的空气一样啊。”“这样就会成为俗调吗?”
迷亭笑而不答。然后说:“何须费那么大的劲,容易得很。只要把中学生和‘白木屋’老板加起来,再用二除,就是个很好的俗调例子!”“是这样吗?”女主人沉思着,一副不解的神色。“你还没走吗?”不知什么时候主人回来了,在迷亭身旁坐下。“什么叫‘还没走吗’?这话说得多不中听啊!你不是说‘马上回来’,叫我等候的吗?”“他凡事如此!”女主人回头瞧着迷亭说。“老兄不在家的工夫,我可是毫无遗漏地听说了你不少的轶闻啊。”“女人就是喜欢多嘴,拿她们没办法。要是人也像这只猫一样不言不语,多好啊!”主人摩挲着我的头说。“听说你给小孩子吃萝卜泥?”“嗯。”主人笑着说,“虽说是孩子,可现今这小孩子可机灵呢。自从给她吃了萝卜泥以后,只要问她:‘好孩子,哪儿辣?’她准把舌头伸出来,好生奇怪。”“这不是像驯小狗似的吗,太残忍喽。不过,寒月兄也该到了呀!”“寒月也来吗?”主人很意外地问道。“来呀。我给他寄了一张明信片,要他下午一点钟之前到苦沙弥家来。”“你就喜欢自作主张,也不问问人家是否方便。叫寒月来干什么?”“冤枉我了。今日之约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寒月本人的要求。据他说将在物理学会发表演说,需要演练一下,让我听一听。我就说,那正好,叫苦沙弥兄也一起听一听吧。因此,才叫他到你家来的。——我觉得你反正是个闲人,这不是正合适吗?——他不是个妨碍别人的人,你还是听听好吧。”迷亭自说自话。“物理学的讲演,我可不懂!”主人有点恼恨迷亭独断独行似的回道。“不过,这个讲演可不是像镀镁喷嘴那么枯燥乏味的内容噢。是关于‘自缢的力学’这样的超凡脱俗的题目,很值得一听啊!”“你是个险些上吊的人,听听也好,我可就……”“你该不会得出‘连去歌舞伎座看戏都会打冷战的人,听不了’的结论吧?”迷亭照例没有正经的。
女主人呵呵地笑着,回头瞧了瞧丈夫,退到隔壁房间去了。
主人不置可否地抚摸着我的头。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格外温存地抚摸我。
过了大约七分钟,寒月先生果然来了。因为晚上要去讲演,他破例穿着漂亮的长礼服,刚刚浆洗过的雪白衬领笔挺笔挺的,使原本帅气的寒月更添了几分风采。“让二位久等了……”他优雅地致歉。“我俩已经等候多时了。请你速速开始吧,是吧,老兄!”
迷亭说罢,看了看主人。主人只好含糊地“嗯!”了一声。寒月却不着急,说:“给我倒一杯水吧!”“哟呵,还认真啦?接下来该要求我们鼓掌了吧?”迷亭一个人起着哄。寒月先生从礼服内兜里掏出草稿,缓缓说了句开场白:“因为是演习,请不要顾忌情面,多多批评指点!”
然后开始讲演了。“对罪犯处以绞刑,主要是在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中施行的一种刑罚。远溯其民族的上古,吊颈,主要是一种自杀的方法。据说犹太人的习惯是向罪犯投掷石块来行刑。经研究《旧约全书》可知,‘缢死’这个词,最早起源于:将罪犯的尸体吊起来,当作喂养野兽或食肉飞禽的食饵。按希罗多德的学说,犹太人在离开埃及之前,最忌讳夜里曝尸。据说埃及人将罪犯斩首之后,只将其躯体钉在十字架上,夜里曝尸于野。而波斯人……”“寒月兄,这与‘自缢’的题目似乎越来越远了。不要紧吗?”迷亭插嘴道。“这就进入正题,请少安毋躁。且说,那波斯人是如何行刑的?据说也是采用碟刑的。只是搞不清楚,究竟是把人活活地钉死在十字架上,还是杀死之后再钉上去的……”“那些事,不知道也无所谓的。”主人无聊地打起了呵欠。“我还有许多事要想诸位说明的,但是考虑到诸位也许会感到厌烦,所以……”“会感到厌烦的,不如‘想必会厌烦的’听起来顺耳。是吧?苦沙弥兄!”迷亭又在鸡蛋里挑骨头。苦沙弥不以为然地说:“都是一回事。”“那么,现在就进入正题,且听我一一道来。”“‘道来’之类的都是说书先生的行话呀!演说者还是用高雅些的词语为好。”迷亭又在打岔。“如果‘道来’太俗气的话,用什么词才好呢?”寒月有些愠怒地问道。“不知迷亭君是在听演讲呢,还是在捣乱?他老是瞎起哄,寒月君不用理睬,赶快往下讲吧。”
主人是想尽快度过这个关口。“这可谓恰似‘勃然自辩,望见庭中柳’吧。”迷亭依旧云里雾里,胡诌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寒月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据我查阅资料,真正处刑时动用了绞刑的,出现在《奥德赛》第二十二卷,就是忒勒马科斯绞死珀涅罗珀的十二个宫女那一段。虽然我也可以用希腊语朗诵原文,但是难免有卖弄学识之嫌,因而作罢。请从四百六十五行看到四百七十三行,自会明了。”“希腊语云云,还是免去为好。这不是等于在炫耀自己会讲希腊语吗!是吧?苦沙弥兄。”“这一点,我也赞成。还是免去那些过于露骨之词,显得文雅一些。”主人破例地马上袒护了迷亭,因为二人一句希腊文也不懂。“那么,今晚就把那两句略去,听我继续道来……噢,听我继续说明。”“现在来想象一下这种绞刑,应该有两种执行方法:其一是,那位忒勒马科斯借助欧迈俄斯和菲力西亚斯的帮助,将绞绳的一端系在柱子上,然后在绳子上打许多活结,把宫女的脑袋一个个套进活结里去,将绞绳的另一端猛劲一拉,就将人吊起来了。”“就是说,把宫女吊起来,就像西方的浆洗房晾衬衫似的,就对了吧?”“正是。再说第二种,是这么个程序:将绞绳的一端如上所述,系在柱子上,而另一端上已经高高吊在顶棚上了。然后从那吊在高处的绳子上放下几条绳来,将绳子头儿结成套圈儿,套在宫女的脖子上。到了行刑的时候,将宫女们脚下的凳子一撤即可。”“打个比方吧,就想象一下草绳门帘头上吊着些小圆灯笼一般的情景,应该没有差不多吧?”“小圆灯笼不曾见过,因此,无法发表意见。假如真有这种,大致可以类比吧。……下面将以实例给大家证明:从力学角度看,第一种方法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成立的。”“真有意思!”迷亭说罢,主人也表示赞同:“嗯,有意思!”“首先,假定宫女们被等距离地吊了起来,并且假定吊在距地面最近的两名宫女的脖子和脖子上套的绳索是水平状的,那么,把α1、α2……直到α6看成是绞绳与地平线形成的角度,把T1、T2……直到T6看成绳子各部分受的力,把T7=X看成绞绳最低部分所受的力。不用说,W自然是宫女们的体重了。怎么样,各位明白了吗?”
迷亭和主人互相对望了一下,说:“大致明白了。”但是,这个大致的程度,只是二人随口一说,换作他人或许就不适用了。“那么,根据各位所知的多边形的平均性原理,可成立十二个如下的方程式:(1)T1cosα1=T2cosα2……(2)T2cosα2=T3cosα3……(3)……”“方程式,就不必一一赘述了吧?”主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演讲。“其实,这些方程式正是演说的最关键的部分。”寒月显得甚为遗憾。“那么,关键部分就改日领教吧。”迷亭也有些为难的样子了。“假如删掉这些方程式,我苦心钻研的力学,就等于全泡汤了……”“何须如此多虑,能删的就尽量删去……”主人淡淡地说。“那就仅遵指点,狠狠心删掉吧。”“这就对喽!”迷亭竟不合时宜地啪唧啪唧鼓起掌来。“接下来谈一谈英国的绞刑。在《裴欧沃夫》这部史诗里有‘绞首架’一词,即gallows这个词。可见绞刑是从这个时代开始就实行的。根据布莱克斯通的说法,被处以绞刑的罪犯,万一由于绞绳的缘故未能死去,须再受一次同样的绞刑。奇妙的是,在《农夫皮尔斯》这部著作里却有‘纵使恶棍,也绝无重复绞首之理’这么一句。那个说法是否是真实的虽然不清楚,但由此可知,不走运的话,一次未能绝命的受刑者是不乏其例的。有这么个例子,公元一七八六年,曾将一个名叫费茨·杰拉尔特的臭名远扬的恶棍送上了绞架。真是巧了,第一次,他的脚刚刚离开绞架之际,绞绳竟然断了。又吊了第二次,但是这一次因绞绳太长,脚着了地,还是没死成,最后在看客们的帮助下,才送他上了西天。”“哎呀呀!”一听到这种稀奇古怪的事儿,迷亭就来了兴致。“这可真是死不了啊!”连主人都兴奋起来。“奇妙的还不止这个哪。据说一吊脖子,人的个子就会被抻长一寸左右。这确实是医生测量过的,千真万确!”“这可是个新招术啊!怎么样,苦沙弥兄,如果你申请上吊,把脖子抻出一寸来,说不准会成为中等身材呢!”迷亭瞧着主人调侃,主人竟格外认真地问道:“寒月君,把身体抻长一寸左右的人,还能活过来吗?”“那肯定不行了。说什么一吊起来,脊骨就被拉长了,哪里是个子变高,是因为脊骨被抻断喽。”
主人也死了心,说:“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演说还很长,寒月本打算一直论述到上吊的生理反应为止,因迷亭起哄似的胡乱插言,主人又不时无所顾忌地打呵欠,寒月不得已中止了演讲,打道回府了。至于当天晚上寒月先生是以何等姿态、进行了何等雄辩,因是发生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咱不得而知。
其后二、三日平静度过。一天下午两点,那位迷亭先生,又照例像偶然童子似的飘然而至。他刚一落座,就冷不防来了一句:“老兄,越智东风君的‘高轮事件’,你听说了吗?”看他那势头,简直像是来报告战争的最新消息。“不知道,最近没见面。”主人一如往常,满面阴郁。“今天,我是为了向你报告东风君遭遇惨败的故事,才于百忙之中专程来访的哟!”“又胡说八道了,反正你就是个不可救药的家伙。”“哈哈哈……与其说‘不可救药’,不如说是‘无药可救’为宜吧,这二者不分清楚的话,可事关本人的声誉哟!”“都差不多!”主人装糊涂,完全是天然居士转世。“听说上个星期天,东风君去了高轮的泉岳寺。天气这么冷,按说不该去的。可是——最起码,这个季节去泉岳寺,岂不像个初次来东京的乡巴佬吗?”“那是东风的自由喽,你又没有权力阻止他。”“不错。我的确没有阻止的权力。有没有权力不重要,不过,那个寺院里不是有个叫作‘义士遗物保存会’的展出,你知道吗?”“这个……”“你不知道?可是,你不是去过泉岳寺吗?”“没去过。”“没去过?真想不到。难怪你极力为东风君辩护。老江户,却没去过泉岳寺,多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也照样可以当教师嘛。”主人愈发像个天然居士了。“这个先不说了,且说东风君去那个展览会参观时,来了一对德国夫妻。起初,他们好像是用日语向东风君问了些什么。不过,你也知道,东风先生不是总喜欢卖弄几句德语吗?结果他就叽里咕噜地说了两三句,说得还相当流利。事后一想,这恰恰给他惹了祸。”“后来怎么样了?”主人终于被吊起了胃口。“那德国人看到大高源吾的漆金印盒,就问东风君,他想买下来,不知是否能够卖给他。当时东风君的回答真是太风趣了。他说,日本人都是清廉的君子,绝对不会卖的。直到此时,他还很得意呢,但是后来,那德国人以为好不容易遇到了个懂德语的人,便不停地问这问那。”“问了什么?”“问题就在这儿,倘若听得懂,还不要紧,可那德国人说话飞快,连珠炮似的发问,他完全听不明白。偶尔听懂一句半句,对方又问起鹰嘴钩子和大木槌来。西洋的鹰嘴钩子和大木槌这两个名词,东风先生没学过,不知道如何翻译,所以就傻眼了。”“难怪啊。”主人联想到自己当教师的经历,深表同情。“可是,一些闲人好奇地陆续向那里聚拢过来,最后将东风和一对德国人团团围住瞧热闹。东风满脸通红,尴尬极了,和开始时的扬扬自得相反,狼狈不堪的。”“最后怎么样了?”“最后,据说东风觉得实在应付不下去了,便用日语说了句‘塞见’,急忙撤退。德国人问道:‘塞见,没怎么听过。难道你的家乡把再见说成塞见吗?’他回答:‘哪里,当然是说再见。只因为你们是西洋人,为了与西方发音相协调,才念成了塞见。’东风君身处困境也不忘协调,实在令人钦佩。”“关于‘塞见’,就算了,那西洋人怎么样了?”“据说那西洋人听得目瞪口呆。哈哈哈,够滑稽的吧!”“也没有多么滑稽。倒是为此特地来报信的你,滑稽得多呢。”
主人将烟灰磕进火盆里。这时,门铃儿冷不丁地响起来。“有人在家吗?”是尖细的女人声音。迷亭和主人不由得面面相觑,默然不语了。
女客造访主人家,可真少见。我一瞧,那个发出尖声的女人,在席子上拖拉着她那身双层绉绸和服走进屋来。她年纪约莫有四十出头了,那光秃秃的前额上高耸着一排发帘,犹如一道堤坝,使得至少有半张脸朝天凸出着。她的眼睛就像凿出来的陡坡一般,斜吊成两条直线,左右对立。所谓直线,是比喻其比鲸鱼眼睛还要细。独有鼻子大得出奇,仿佛把别人的鼻子偷来安在自己脸的正中间。就如同将招魂神社靖国神社的石头灯笼搬到了不足十平米的小院里,尽管唯我独尊,却让人感觉很是不舒服。那鼻子是所谓鹰钩鼻,一度高耸,忽而觉得过分,中途又谦逊起来,到了鼻尖,没了初时的势头,开始下垂,窥视鼻下的嘴唇。因拥有如此不可一世的鼻子,这女人说话时,不能不令人以为她不是嘴里在说话,而是鼻孔在发声。我为了向这个伟大的鼻子致敬,准备以后称她为“鼻子夫人”。鼻子夫人叙罢初次见面之礼,冷冷地打量一番室内说:“很不错的房子呀!”“说谎!”主人心里说,嘴上吧嗒吧嗒地吸着烟。
迷亭则望着顶棚说:“老兄,那是雨水的痕迹,还是木板的花纹?图案很奇妙啊!”他在暗示主人说话。“当然是下雨漏的。”主人回答。迷亭若无其事地说:“蛮好看哪!”而鼻子夫人则在心里怒骂:“真是些不懂社交礼仪的人!”好一会儿三人鼎坐,相对无语。“我今天来是有点事想问您一下……”鼻子夫人又开了口。“噢!”主人的回应极其冷淡。鼻子夫人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可不行,便说:“其实我家离您家不远——就是那条街角上的那栋房子。”“就是那个有大仓库的洋房吗?怪不得,门牌上写的是金田哪。”
主人似乎终于知道了金田家的洋房和仓库。然而,对金田夫人的尊敬度却依旧没变。“是这样,我丈夫本想自己来和您商量一下,无奈公司里太忙……”鼻子夫人的眼神好像在说:“这下该起点作用了吧?”
然而,主人却无动于衷。他认为鼻子夫人刚才的措辞作为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来说,过于不礼貌,心里已然耿耿于怀。“我家男人不只管理一个公司,而是兼管着两三个公司哪,并且,担任的都是董事……想必你是知晓的。”夫人的神色似乎在表达“说得这么清楚,你还不对我毕恭毕敬吗?”
对我家主人来说,倘若对方说自己是博士或大学教授的话,他会非常恭敬的,奇怪的是,对实业家们的尊敬度却极低。他确信中学教师远比实业家们伟大。即使不那么确信,以他那不知变通的固执个性,对于获得实业家和财主们的眷顾,也不抱任何指望。不论对方有权势也好,有财富也罢,既然已断定没有希望承蒙惠顾,那么,对于他们的利害得失,自然无关自己痛痒。因此,除了学者圈子以外,对于其他方面的事,他都表现得极其迂腐。尤其是对于实业界,有哪些人在哪里做什么事,他都一概不知。即使知道,也不会产生丝毫的敬畏之心。
鼻子夫人做梦也想不到,在环宇之一隅,竟有如此怪人同样沐浴在阳光下生存着。她阅人无数,只要一说是金田夫人,无不立即另眼相待。不论出席什么样的会议,也不论在身份多么高贵的人们面前,“金田夫人”这块招牌都非常吃得开,何况眼前这个迂腐不堪的老夫子?她满心以为,只要说一句我家就是街角的那处公馆,不等问干什么之类的,他就已经大惊失色了。“你认识金田这个人吗?”主人漫不经心地问迷亭,迷亭则一本正经地回答:“当然认识。金田先生是我伯父的朋友,前些天还来参加了游园会呢。”“咦?你的伯父,是谁啊?”“牧山男爵呀!”迷亭越发一本正经起来。主人正想说什么,可不等他开口,鼻子夫人突然转身看着迷亭。迷亭身穿大岛绸的衣裳,外套一件早年进口的印度花布衫,煞有介事地端坐一旁。“哎呀呀,您是牧山先生的……什么人吗?我一点都不知道,真是太失敬了。我男人在家常常念叨‘一向多蒙牧山先生关照’呢。”她突然变得满口敬语,还外加躬身施礼。“哪里!哈哈……”迷亭大笑起来。
主人已然被迷亭搞得晕头转向,愣愣地瞧着二人。“连小女的婚事,也让牧山先生费了不少的心哪……”“嘿,是吗?”听到这里,连迷亭也感到过于意外,发出了惊叹之声。“事实上,有很多人想来我们家求婚。不过,由于我家是有身份的人,不能把女儿随随便便地嫁出去,所以……”“说得也是。”迷亭这才放下心来。“今天前来拜访,就是想向您问问此事。”鼻子夫人转向主人,语气突然又变得简慢起来。“听说有个叫水岛寒月的男人多次来过贵府,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您问起寒月,有什么事呀?”主人不高兴地问道。“大概事关你家小姐的婚事,想了解一下寒月兄的人品吧?”迷亭先生讨巧地问道。“若能如此,当然再好不过了……”“这么说,你是要把你家小姐嫁给寒月了?”主人问。“我并没有说要把女儿嫁给他呀。”鼻子夫人出其不意地给主人一个窝脖。“除了寒月,来提亲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哩。即便寒月先生不愿意,也不愁嫁不出去的。”“既然如此,有何必要打听寒月兄的情况呢!”主人也不耐烦了。“但是也没有必要替他隐瞒吧?”鼻子夫人摆出一副争吵的架势。
迷亭坐在二人中间,手拿银杆烟袋,宛如相扑裁判手里的指挥扇,心里在呐喊:“开始,加油……”“请问,寒月君可曾表示过一定要娶你家小姐?”主人当头给了她一棒。“虽然没有这么说过……”“是你们认为他有意要娶吗?”主人似乎悟到,对这个女人必须非用大棒伺候不可。“虽说事情还没有到那个程度……不过,寒月先生也未必不愿意吧。”在濒临绝境之际,鼻子夫人反守为攻。“可有事实说明寒月君爱上了你家小姐吗?要是有的话,就说来听听。”主人派头十足地往椅背上一靠。“估计有这么回事吧!”
主人这一棒毫无效果。一直以裁判自居的,兴致勃勃地看热闹的迷亭,似乎被鼻子夫人的这句话勾起了好奇心,放下烟袋,探出身子说:“寒月兄给令爱写过情书什么的吗?岂不快哉!到了新年,又添了一个趣闻,有得可聊喽!”他自己一个人喜不自禁。“不是情书,可比情书还要热烈哟。您二位不是都知道吗?”鼻子夫人来劲了,故意讥讽道。“你知道吗?”主人表情狐疑地问迷亭。迷亭装傻充愣地说:“我可不知道。知道的,唯有老兄噢。”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迷亭倒谦虚起来。
只有鼻子夫人扬扬得意地说:“哪里,那可是二位都清楚的事哟!”“怎么?”二人都愣住了。“二位如果已忘记,那我就提个醒吧!去年年底,向岛阿部先生府上举办音乐会,寒月先生不是也曾赴会吗?那天晚上他回家的时候,走到吾妻桥上时发生了点什么事吧……至于细节,我就不多讲了,不然,说不定会给本人带来麻烦的——有这些证据,我认为已经足够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鼻子夫人将戴着钻石戒指的手并排放在膝上,坐直了身子。她那出类拔萃的鼻子更加大放异彩,不论迷亭还是主人,都渺小得微不足道了。
不要说主人,就连一向老道的迷亭先生面对这一突然袭击,也似乎丢魂丧胆,活像疟疾发作的病人,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好半天。随着惊愕稍去,逐渐恢复常态,滑稽感又一下子涌上心头。二人不约而同“哈哈哈……”地笑得前仰后合。只有鼻子夫人有点出乎意料,瞪着二人,心说:这种时候还哈哈大笑,太不礼貌了。“她就是你家小姐吗?怪不得,这可太好了,您说得对呀。是吧,苦沙弥兄!寒月君肯定是爱上金田小姐了,……想瞒也瞒不住的,还是如实说了吧。”
主人只哼了一声。“自然瞒也瞒不住呀。已经证据在手了嘛!”鼻子夫人又得意起来。“事到如今,有什么办法。还是把有关寒月君的恋爱事实都说出来,以备人家参考吧!喂,苦沙弥君,你可是一家之主,老是那么嘿嘿笑也没有用嘛!‘秘密’这东西可真可怕,任凭你怎么遮掩,也说不定会从什么地方暴露的。……不过,说离奇也真是离奇。金田夫人,你是怎么探听到这个消息的?真叫人吃惊。”迷亭先生独自喋喋不休。“我这边自然也没有疏漏啊!”鼻子夫人扬扬自得地说。“简直太没有疏漏了。你究竟是听谁说的?”“就是你家后面的那个车夫的老婆。”“就是有一只老黑猫的那个车夫家吗?”主人瞪起眼问道。“是啊,为了了解寒月先生的情况,我可是破费了不少呢。寒月先生每次来你这儿,我就委托车夫老婆,帮我了解他说了些什么,然后一一向我报告。”“这可太过分了!”主人大声说。“别误会呀,您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并不关心,我只是了解寒月先生的消息。”“不管你是想了解寒月先生还是什么人,反正车夫的老婆就是个讨厌的人!”主人独自恼火起来。“不过,到你家篱笆墙根偷听,难道这不是人家的自由吗?如果怕偷听,那就小声些说,或是搬到宽大宅第去住,不就没事了吗?”鼻子夫人理直气壮,毫不脸红。“不单是车夫家,我们还从新道的二弦琴师傅那儿探听了好多消息哪。”“关于寒月吗?”“不仅仅是寒月先生。”这句话说得好不吓人。她以为主人一定会吃惊,可主人却骂道:“那个琴师装得好像多优雅似的,我以为只有她一个人长着一张人脸,混账一个!”“恕我冒昧,人家可是个女人哟!‘混账’这词骂错人了吧!”
鼻子夫人的措辞使她越发原形毕露了。这么看来,她就是为了吵架才登门的。但是即使处于这种局面,迷亭先生到底是迷亭先生,津津有味地听着这场对话,就像铁拐李看斗鸡一样,神态安详。
主人意识到在对骂方面,自己绝不是鼻子夫人的对手,便不得不暂时沉默下来,但他终于想到了向迷亭呼救:“你口口声声说寒月先生爱上了你家小姐,但据我所知,情况有一些出入。是吧,迷亭君!”“嗯,据他对我们说,先是你家小姐玉体有恙……好像是说了些什么胡话……”“什么?没有的事!”金田夫人非常干脆地立刻否认。“不过,寒月确实说是听XX博士的夫人说的呀。”“那是我的计策啊,是我拜托XX博士的夫人试探一下寒月的心思的。”“那位XX博士的夫人答应了吗?”“是的。虽说答应了,也不能让她白帮这个忙的。左一样右一样的,送给她好多礼物哪!”“您是否打定主意,如不把寒月的情况刨根问底地查个水落石出,就绝不肯走?”迷亭也有些不快似的,一反常态,语气不大客气。“唉,苦沙弥兄,说了也没什么损失。你就说说吧!金田夫人,不管是我,还是苦沙弥兄,凡是有关寒月的事,只要能告诉你的,都会如实相告的……对了,还是请您按顺序提问比较合适吧。”
鼻子夫人总算同意了,开始提问起来。虽一度出言不逊,现在面对迷亭,又变得恭敬如初。“听说寒月先生是个理学士,那么他的专业到底是什么呢?”“在大学院研究地球的磁力。”主人认真地回答。
不幸的是,鼻子夫人对于主人的回答完全不明白,虽然“啊”的一声,却一脸困惑,又问:“研究这个,就能当上博士吗?”“您是说,当不上博士,您就不把女儿嫁给他吗?”主人不悦地反问了一句。“是的。因为寻常的学士,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鼻子夫人面不改色地说。
主人望着迷亭,面色越来越不高兴了。
迷亭也有些不快,说道:“寒月能否当上博士,我们也无法担保,所以,请问下一个问题吧!”。“近来寒月先生还在研究那个什么——地球吗?”“两三天前,他在理学协会做了个题为‘缢死力学’的科研成果讲演。”主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道。“唉哟,真受不了,研究什么吊颈,这人够各色的。研究吊颈什么的,恐怕很难当上博士的吧?”“若是他自己上吊,当然就难了,不过,研究吊颈的力学,不一定当不上博士。”“是这样吗?”这回轮到鼻子夫人对主人察言观色了,可悲的是,她不懂什么是力学,心里怎么也不踏实。可是,似乎觉得询问这么基本的知识有伤她金田夫人的面子,只得靠观察主人的脸色来猜测,而主人一直绷着脸,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除此之外,他就没有研究什么浅显的学问吗?”“说起来,前些日子他曾经写过一篇论文,题目是《论橡树子的稳定性与天体运行的关联》。”“橡树子之类的也是在大学里学习的内容吗?”“这个嘛,我也不在大学教书,不大清楚。不过,既然寒月研究它,可见有研究的价值吧。”
迷亭假装正经地戏弄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意识到询问学术问题,自己完全是外行,便放弃了,换了个话题:“另外想问一下——听说今年正月,寒月先生吃香菇时,崩掉了两颗门牙,有这回事吗?”“是啊,一吃年糕,豁了的地方还塞牙呢。”
这个问题正中迷亭下怀,这方面是他最拿手的了。“他也太不讲究了吧,为什么不用牙签呢?”“下次见了面,我一定他提醒一下。”主人吃吃地笑了起来。“吃香菇还崩掉了牙,看来牙齿不太好啊。他的牙齿到底怎么样?”“不能说很好吧。是吧?迷亭君!”“虽说不算太好,但也怪可爱的。他一直没去补牙,正是他吸引人之处啊。直到现在,那个豁口仍然是年糕的避风港,岂非一大奇观。”“他这样一直豁着,是因为没有钱补牙呢,还是喜欢这样呢?”“他应该不会一辈子这么以‘缺两颗门牙’为荣的。尽管放心。”迷亭的心情逐渐转好。鼻子夫人又提出了其他问题。“假如府上有他写的书信之类,很想拜读一下。”
主人从书房里拿来三四十张明信片,说:“明信片倒是多得很,请看吧。”“也不用看那么多。只想看其中两三张……”“好的,好的,我给您挑几张有趣的。”迷亭挑出一张明信片说,“这张有意思。”“哟,还会画画哪,真有才啊,让我拜读一下!”
她说着,拿过来一看,“哟,真是的,这不是狸猫吗!画什么不好,干吗偏偏画狸猫啊?——不过,能够画得叫人看出是狸猫,也不容易呢!”口气不无欣赏。“请念念那些句子。”主人边笑边说。
鼻子夫人像女仆读报似的念道:“除夕之夜,山狸举办游园会,唱歌又跳舞。唱的是:‘快来吧!除夕夜,没有人上山玩哟!嘿唷嘿唷嗬唷唷!’”“这都是什么呀?这不是捉弄人玩吗?”鼻子夫人嘟哝道。“这个仙女,您喜欢吗?”迷亭又抽出一张。画的是一个仙女穿着霓裳羽衣,在弹奏琵琶。“这位仙女的鼻子似乎太小了。”鼻子夫人说。“哪里,大小很正常嘛。先不谈鼻子,还是把上面的题字念一下吧!”
画旁边写的是:从前,某地有位天文学家。一天夜晚,他像平时一样登上高台,专注地观看繁星时,天空出现一位美丽的仙女,奏起了人世间难得听到的优美音乐。天文学家竟忘却寒风刺骨,听得入了迷。翌日清晨,只见那位天文学家的尸体上落了一层白霜。那个爱瞎编的老头说:“这是个真实的故事。”“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呀,一点意思都没有。就写这东西,还以理学士自居哪?还不如去看《文艺俱乐部》有趣呢!”寒月被鼻子夫人奚落了一顿。
迷亭半逗乐似的又拿出了第三张明信片,说:“这张如何?”
这回是铅印的帆船,照例在画下面胡乱写道:“昨夜泊船上,二八小女子,对着礁石上的白鸻、半夜惊醒的白鸻,哭诉没了爹和娘,爹娘是船家,葬身于浪底。”“不错,很动人,很值得讲述啊。”“值得讲述吗?”“是呀。这个故事可以用三弦琴伴奏,进行演唱呀!”“用三弦琴伴奏的话,就更好听了。再看这一张怎么样?”
迷亭又信手拈来一张。“不必了,拜读这几张,就不必看其他的了。我已经知道了,此人并不是那么粗俗的人。”她自以为是地说。
看样子,鼻子夫人大致问完了有关寒月的问题,于是又提了个不讲理的要求:“今天实在打扰了。关于我来过这件事,希望二位不要告诉寒月先生。”
可见她的方针是:对于寒月,自己可以想问什么问什么,而有关自己的情况,却一点也不许对寒月透露。迷亭和主人都爱搭不理地“嗯”了一声。“日后一定再次登门致谢!”鼻子夫人边说边站起身来。
送走女客后,二人刚一落座,迷亭和主人就同时发问:“她算个什么东西?”只听女主人在里面房间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迷亭高声喊道:“嫂夫人,嫂夫人!刚才‘俗调’的活标本来喽。即便是俗调,如果俗到那种程度,也很让人开心哪。不必顾忌什么,尽情地笑吧!”“那张脸就让人看着不顺眼。”主人满心不悦,恨恨地说。迷亭立刻接过话茬,补充道:“大鼻子盘踞脸中央,滑稽透顶。”“而且是带弯钩的。”“有点像水蛇腰。水蛇腰鼻子,真是太奇葩了!”迷亭笑个不住。“看那面相,就克夫!”主人依然不解恨。“那是十九世纪卖剩下了,二十世纪又赶上滞销的面相。”迷亭总是说些俏皮话。这时,女主人从里面走进客厅来。到底是女人,提醒道:“坏话说多了,车夫老婆又会去告密的哟!”“有人告密,对她是好事,嫂夫人。”“不过,贬低别人的相貌,可就太下作了。没有人愿意长那么一只鼻子的。何况是个女人。你们说得也太难听了。”她在为鼻子夫人的鼻子辩护,同时也是间接为自己的长相辩护。“有什么难听的!那种人根本算不得女人,是个蠢货!是吧?迷亭君。”“也许是个蠢货,不过,很有两下子呢。我们俩不是被她嘲弄了一番吗?”“她究竟把教师看成什么了?”“和后面的车夫差不多呗。若想得到那种人的尊敬,只有当博士。总之,没有弄个博士当,就要怪你自己没有远见。嫂夫人,对吧?”迷亭边笑边回头对女主人说。“他哪里当得上博士哟!”连主人的老婆都看不起主人了。“我说不定也能很快当上博士呢,别小看人!汝辈哪里知道,古时候有个叫埃斯库罗斯的人,九十四岁时还写出了巨著;索福克勒斯发表杰作,震惊天下时,已近百岁高龄;西摩尼得斯八十岁写出了美妙的诗篇。我当然也……”“真是可笑死了!像你这样害胃病的人能够活那么长久才怪呢。”女主人已经估算好了主人的寿命。“胡说!你去问问甘木医生好了。——还不是怪你让我穿这身皱皱巴巴的黑布褂子和净是补丁的破衣裳,才被那种女人看低的。从明天起,我要穿迷亭穿的那样的衣服,给我准备出来!”“‘给我准备出来’,说得轻巧,那么漂亮的衣服,咱家没有呀。金田太太之所以对迷亭先生客客气气,是听了迷亭伯父的名字以后啊,根本怪不得衣服的。”女主人巧妙地逃脱了自己的责任。
一听到迷亭的伯父,主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我今天才听说你还有一位伯父?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啊。真的有个伯父吗?”“有啊,我那位伯父呀,是个老顽固,不过,他也和那个女人一样,是从十九世纪一直拖拖拉拉地活到了二十世纪的现在。”迷亭就等着主人问似的说道,然后看了看主人夫妇。“呵呵呵,就会说笑话。他在哪儿活着呢?”“在静冈。但他可不仅仅是活着。头上顶着个发髻,因此令人敬畏。叫他戴帽子吧,他却傲慢地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曾感觉冷得需要戴帽子。’告诉他天气寒冷,不要太早起床吧,他却说:‘人睡四个小时就足够了,睡四小时以上,就是浪费!’于是,天还黑着呢,他就起床了。而且他说:‘我把睡眠时间缩短为四个小时,是经过多年锻炼的。’他吹嘘自己年轻时候总是贪睡,近年来才进入了随心所欲之境界,甚为欢喜。六十七岁的人,睡不着是当然的,跟什么锻炼八竿子都打不着。可他本人却以为全是自己刻苦修炼的结果。所以,他外出的时候,必然带着一把铁扇。”“带它干什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反正就是带着出门。也许他是把它当作文明棍用吧。不过,这是前不久他搞的这么一出。”虽然是主人问的,迷亭却对女主人说。
女主人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今年春天,他突然给我来了一封信,叫我把圆顶礼帽和燕尾服火速寄去。我有些意外,便写信去问。回信说,是他老人家自己穿。信中命令:二十三日在静冈举行祝捷大会,所以,在此之前速速买好寄来。可笑的是命令之中还有这么一段:帽子一定要买一顶尺寸合适的,西装也要估算一下尺寸,到大丸和服店去订做……”“近来,大丸和服店也做起西装了吗?”“不是的,老兄,他是和白木屋西服店弄混了。”“叫你估摸尺寸去做,不是有点难为人吗?”“这正是伯父的个性!”“你怎么办的?”“没办法,就估摸着做了一身寄去了。”“你也够胡来的。那么,来得及吗?”“啊,好歹算是赶上祝捷大会了。后来一看家乡的报纸,报道称,当天牧山翁罕见地身穿燕尾服,手拿一把铁扇……”“看来那把铁扇他是绝不离身啊。”“嗯,以后他死了,那把铁扇,我一定给他放进棺材里。”“不过,帽子和西服竟然都穿戴上了,不错嘛!”“那你可想错了。我本来也认为他顺利参加了集会,就大功告成了呢。谁知不久,我收到家乡寄来的一个小包,还以为是他送给我的礼品呢,打开一看,原来是那个大礼帽,还附了一封信:‘特意定做之礼帽,因尺寸稍大,烦劳你前去帽子铺,改小一些为盼。改帽费用,将由这边汇去。’”“的确够迂腐的。”主人发现天下竟有比自己还迂腐的人,十分满足,隔了一会儿问:“后来呢,你怎么办?”“什么怎么办?没办法,只好我把它戴上了!”“就是那顶帽子?”主人嘻嘻直笑。“那位伯父是男爵吗?”女主人好奇地问。“谁呀?”“你那位手拿铁扇的伯父呀。”“不是。他是汉学家。小时候曾经在圣堂里一心研读过朱子学什么的,所以即使在电灯下,也恭恭敬敬地梳着个发髻,真没办法。”他边说边来回搓着下巴。“可是你刚才好像对那个女人提起过牧山男爵呀!”主人说。“你是说过的呀。我在茶间里也听见了。”只有在这一点上,妻子也赞同主人的意见。“是这样说的吗?哈哈哈……”迷亭忽然大笑起来,“那是瞎说的。若是有个男爵伯父,如今我早就当局长了。”他倒是很坦然。“我也觉得奇怪嘛。”主人露出既欣喜,又担心的神色。“哎哟哟,敢撒那么大的谎,居然还装得那么像,你可真是个吹牛高手啊!”女主人佩服得不行。“那个女人可比我能装。”“你也不比她差多少。”“不过,嫂夫人!我吹牛,只是为了吹牛,而那个女人吹牛,却是心怀鬼胎,话中有诈噢。性质恶劣。假如不把雕虫小技与天生的滑稽区别开来,那么,就连喜剧之神也不得不喟叹世人有眼无珠喽。”“谁知道呢。”主人垂着脑袋说。“还不是一回事!”女主人笑着说。
我从来没有去过对面那条街。当然没看见过街角处的金田家是什么样子,我也是今天才刚刚听说。由于主人在家从未谈论过实业家,就连在主人家混饭吃的吾辈,也与实业家没有一点关系,甚至十分疏远。然而,刚才鼻子夫人不期而至,我也就旁听了她说的话,想象着她家小姐的美貌,以及她家的富贵与权势,虽然身为猫辈,也不能安卧檐廊,享受清闲了。何况我对寒月君甚感同情之至。对方竟把博士的太太、车夫的老婆,甚至天璋院琴师都收买了,神不知鬼不觉的,连崩掉门牙的事都探听到了,而寒月君却只知道腼腆地摆弄外褂上的衣带,纵然是个刚出校门的理学士,也未免太无能了。
话虽这么说,可对方是将一个伟大的鼻子安在脸中央的女人,所以并非随便什么人都能接近的。关于这一事件,毋宁说主人太漠然置之,且太穷酸了。迷亭虽然不缺钱花,但像他那么一位‘偶然童子’,为寒月伸出援手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吧!看起来,最可怜的,只是那位演讲“缢死学”的寒月先生了。如果我不亲自出马,潜入敌阵,帮他侦察敌情的话,就太不公平了。
我虽然是猫,却是寄居于将爱比克泰德的大作翻看两页,便摔于桌上的学者之家的猫,与世上的痴猫、蠢猫毕竟有所不同。敢冒这点风险的侠义之心,已然存在于尾巴尖里。我并不是欠了寒月先生的情,也不是为了某个人心血来潮,逞英雄。往大里说,这是将“好公道、爱中庸”之天意化为现实的一大壮举。既然那金田太太,未经本人同意,便到处宣扬“吾妻桥事件”等等,既然她派出走狗到别人窗下窃听情报,还将听来的情报得意扬扬地四处散布;既然她不惜利用车夫、马弁、无赖、恶书生、佣婆、产婆、妖婆、按摩婆、傻婆等人,给国家有用之才捣乱,那么,我猫辈也就不客气了。
幸而今天天气很好。虽然冰霜消融,路难走些,但是为了成就道义,我死而无憾。脚底粘泥,在走廊留下梅花爪印,可能会给女仆添点麻烦,但于我而言算不得痛苦。不必等明天,这就出发!我下定勇往直前的伟大决心,跑到了厨房,转念一想:且慢,我作为一只猫,不仅已到达进化之极致,而且论智力发达,也绝不亚于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可悲的是喉咙永远是猫的构造,不会说人的语言。纵使顺利地钻进金田府,彻底查清了敌情,也不可能告诉当事人寒月先生。也没办法对主人或迷亭先生传达。既然不会说人话,那就如同土里埋着的金刚钻,虽承受阳光照耀,却不能发光一样纵有超群智慧,也无用武之地。这是去干蠢事,还是算了吧,我犹豫不决地蹲在门槛上。
然而,一旦起意的事,中途放弃,犹如骤雨即将来临,等候间却见乌云从头上掠过,直向邻县飘去,不免叫人叹惜。而且,假如错在自己,另当别论,倘若是为了正义,为了人道,那么就应该勇往直前,白白送命也在所不惜,才是敢于担当的男儿夙愿。至于白白受累,白白弄脏手脚等等,对于猫来说,正是恰如其身份。只因投胎为猫,而不具备以三寸不烂之舌,与寒月、迷亭、苦沙弥诸公交流思想的本事,但是,正因为是猫,在忍术方面却远比各位先生高超。能成就他人之所不能之事,其本身就是非常愉快的。哪怕只有我一个了解金田家的内幕,也总比无人知晓值得高兴。我虽然不能把所见所闻告诉人类,但是只要让金田家明白事情已经不是秘密,就足够愉快的了。这么多愉快的事在前面等着我,叫我怎么能不去?我还是按原计划去他一趟吧。
来到对面街巷一瞧,那座洋房果然盘踞于街角。想必这家主人也如同这洋房一样,非常傲慢吧!进了大门,将整个外观打量一番,但见那二层楼房的构造除了兀自矗立,以势压人之外毫无所能。迷亭说的所谓“俗调”,莫非就是这样的?
进了玄关向右拐,穿过园子,转到厨房门口,不出所料,厨房也很大,比苦沙弥家的厨房足足大十倍。干净整齐,锃光瓦亮,比起不久前报纸上详细介绍过的大隈伯爵府上的厨房也毫不逊色。“这才是模范厨房啊。”我心里赞叹着,钻了进去。看见那个车夫老婆正站在六七平方米大小的水泥地上,和金田家的厨子、车夫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这娘们可惹不起,我赶紧藏身水桶后面。只听厨子说:“那个教师是不是不知道我家老爷的名字啊?”“怎么会不知道呢?在这一带,不知道金田公馆的人,除非是个没长眼睛、没长耳朵的废物!”这声音是给金田家拉包车的车夫。“简直没法说,提起那个教员,就是个除了书本,什么都不懂的怪物。哪怕稍微了解一点金田老爷的身份,他说不定就会畏惧三分的,可是,那家伙就别提了,连自己的孩子几岁都不知道。”车夫老婆说。“连金田老爷都不怕呀,真是个难缠的木头疙瘩!这有何难,咱们大家伙一起吓唬吓唬他怎么样?”“这个主意好啊。他净胡说什么金田夫人的鼻子太大啦,金田夫人的脸看着不顺眼啦……太过分啦。也不瞧瞧他自己的面皮,活像个今户陶狸猫!——就他那模样还觉得自己蛮像个人呢,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人。”“不光是那张脸,你瞧他拎着条毛巾上澡堂子那样儿,多傲慢哪。他就是自以为没有人比他更了不起了。”苦沙弥就连在厨子眼里也没有什么好评。“干脆咱们一起到他家墙根去,臭骂他一顿吧!”“这么一来,他肯定害怕!”“但是,如果被他看到是我们在骂,就没意思了。刚才金田太太不是吩咐过吗?只让他听见叫骂声,干扰他读书,尽可能拱他上火。”“这我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表示车夫老婆承担了三分之一大声叫骂的任务。
原来这帮家伙要去捉弄苦沙弥先生。我边想,边轻轻地从三人身旁走过进了室内。
猫脚有形无声,不论走到任何地方,从未发出过笨重的脚步声。宛如腾云驾雾,水中敲磬,洞里鼓瑟,又如“尝遍人间醍醐味,不言冷暖我自知”。不论是“俗调”的洋楼,还是模范厨房,也不论是车夫老婆、包车夫、男仆、厨子,还是小姐、女佣,甚至鼻子夫人和老爷,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听什么就听什么,伸伸舌头,摇摇尾巴,胡子一支楞,悠悠然归去也。尤其吾猫辈擅长此道,在整个日本国也无人可比。连自己都怀疑,吾辈是否继承了旧小说里描写的猫怪血统吧!传说癞蛤蟆前额里有颗夜明珠,而吾辈的尾巴里,装有嘲弄天下人类的祖传妙药,更遑论天神地佛、生死爱恋了。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金田府的走廊里穿行,简直比金刚力士踏烂一堆凉粉还易如反掌。这时,连我自己都对自身的能力钦佩万分。当我意识到多亏了咱这条平素所珍爱的尾巴时,便更觉不可慢待它了,理当顶礼膜拜吾辈那尊敬的尾巴大明神,祈祷它猫运长久。想到这里,我低头看去,却总是找不准方向。我必须对着尾巴行三拜之礼。为了看见尾巴,扭转身子时,尾巴也随之扭转;想要追赶尾巴,而扭过头去时,尾巴也保持着等距离向前转去。不愧是天地玄黄,尽收纳于三寸之尾的灵物,毕竟不是吾辈能够对付的。我追逐尾巴七圈半,筋疲力竭,方才作罢。眼前有点天旋地转,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这有何妨,我晕头转向地四处乱闯。
忽听得纸拉门里有鼻子夫人说话声音。就是这儿,我立刻站住,竖起两耳,屏息倾听。“一个穷酸教员,还那么神气!”正是那鼻子夫人尖声尖气的声音。“嗯,的确是个狂妄的家伙!先折腾折腾他,让他吃点苦头!那个学校里有咱们的同乡。”“有谁啊?”“有津木乒助,福地岸水虿。可以托他们去嘲笑那个穷教员!”
我不知金田家乡何处,只觉得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名字,有点吃惊。只听金田继续问道:“那个家伙是英语教师吗?”“是,据车夫老婆说,他专教英语入门什么的。”“反正贼对不是个正派教员!”
把‘绝对’说成‘贼对’,叫我不能不捧腹。“前几天我遇见乒助,他说‘我校有个奇怪的家伙。学生问:‘老师,番茶用英语怎么说?’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番茶就是savage tea。’这已经在教员当中传为笑柄。他说:‘就因为有了这么个教员,搞得其他人都不得安宁。’他指的大概就是那个家伙吧!”“肯定是他,不会有错。一看面相就知道会说出那种蠢话来,还装模作样留着胡子。”“不知羞耻的东西!”
留胡子就不知羞耻的话,我们猫族可就没有一只配活着了。“还有那个叫什么迷亭,还是‘酩酊’的家伙,纯粹是个疯疯癫癫的跳梁小丑。跟我胡诌什么伯父是牧山男爵,看他那副长相,就觉得他不可能有个男爵伯父嘛。”“也怪你笨,也不管是哪里的杂种说的话你都相信。”“你说我笨?还不是因为他欺人太甚吗?”鼻子夫人觉得非常后悔。
奇怪的是,他们一言半语都没有提及寒月。到底是在我潜入之前早已结束了评论呢,还是他已经落选,不值一提了呢?这一点令人忧心,却毫无办法。我伫立思考时,只听隔着走廊的对面房间的铃声响起。看样子那边发生什么事了。机不可失!我直奔那边而去。
来到跟前一看,一个女人在高声讲着什么,听她声音很像鼻子夫人,由此推测,她便是这府上的小姐——那位驱使寒月君投河未遂的尤物吧!只可惜乎隔着一纸隔扇,不得一睹芳容,无法确认她的脸中心是否也供奉一只硕大的鼻子。不过,听她说话腔调以及粗重的鼻息等等综合判断,应该不会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塌鼻子。那女子一直说个不停,对方的声音却一点也听不见,恐怕她在打人们常说的“电话”吧。“是大和茶馆吗?明天,我去看戏。给我预订鹌鹑间的三座……好不好……听明白了吗……什么?没听明白?哎哟,真讨厌。我说的是订一下鹌鹑三座啊。……你说什么……订不了?怎么可能订不了呢?我就要订……你还‘嘿嘿嘿’,你说我开玩笑?……谁跟你开玩笑……净拿人寻开心!你到底是哪个?是长吉?你长吉懂什么!去叫老板娘来接电话……你说什么?什么都可以跟你说?……你也太没规矩了。你知道我是谁吗?是金田小姐啊!……你‘嘿嘿’什么,你都知道?你这人,真是傻到家了……我不是说了我是金田小姐吗……什么?‘多蒙惠顾,非常感谢?’……谢什么呀?我没工夫听这个……唉哟,怎么又笑起来了。你可真够愚笨的……什么我说的是?……你要这么胡说八道,我可要挂断电话了!好不好啊,你就不怕吗?……你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倒是说话呀……”
大概是长吉那边挂断了电话,好像没有回答。小姐发起脾气来,把电话铃拨得铃铃作响,脚下的哈巴狗受了惊,突然汪汪地叫起来,这可得小心,我立刻蹿下走廊,钻进了地板下边。
这时,有人在走廊上越来越近,拉开了隔扇。是谁来了呢?我侧耳细听。“小姐!老爷和太太请你去一下。”像是丫鬟的声音。“我不去!”小姐给丫鬟吃了第一颗枪子儿。“老爷和太太说,有点事,叫我来请小姐去。”“烦人!不是说了我不去吗?”丫鬟又吃了第二颗枪子儿。“……听说是关于水岛寒月的事。”丫鬟抖了个机灵,想使小姐高兴。“什么寒月、水月的,不知道,不知道,最讨厌那个人啦。长得像个傻瓜蛋似的。”可怜的寒月,还没出门就挨了这第三颗枪子儿。“哟,你什么时候束起头发来了?”“今天。”丫鬟松了口气,尽可能简明地回小姐的话。“臭美什么?一个使唤丫头!”小姐又从另一个角度给丫鬟吃了第四颗枪子儿。“并且,你还用上了新衬领?”“是的。这是前些天小姐赏给我的,我觉得太漂亮,不好意思戴,就收进箱子里了。只是因为旧衬领全都脏了,这才找出来换上。”“我什么时候给过你那个衬领?”“今年正月,小姐去‘白木屋’商号买来的,是茶绿色的,印有相扑力士名号。小姐说:‘我用着太素了,送给你吧!’就是那条衬领。”“唉哟,可气!你戴着真好看,气死我啦!”“谢谢夸奖!”“我不是夸你,是气你呀!”“是。”“那么好看的东西,为什么不吱一声就收下?”“是。”“连你用都那么好看,我用也不至于不好看吧!”“肯定特别好看。”“明明知道我用好看,你为什么不声不响地收下,而且若无其事地戴上了?不像话!”
一连串地扫射。
我正在洗耳恭听局势将如何发展时,金田老爷从对面屋里大声喊小姐:“富子!富子!”
小姐不得已地应了一声,走出了电话间。
比我大一丁点儿的那只眼睛和嘴都耸在脸心的哈巴狗,也跟着小姐出去了。我照例蹑手蹑脚地,再度从厨房出来,到了街上,急匆匆回主人家。这次探险首战告捷,获得十二分的成功。
回到家一看,由于从富丽堂皇的公馆突然回到肮脏的茅舍,感觉就像从阳光明媚的山巅突然掉进黑糊糊的洞窟里一般。探险的时候,由于注意力放在别的事情上,对于金田公馆的室内装饰、隔扇、拉门等等都未曾留意,但仍旧感觉我的住处太寒酸,同时对所谓的“俗调”留恋起来。我觉得比起教师来,还是实业家了不起。自己也感到这念头有些反常,打算向尾巴求教。于是,从尾尖里发出了神谕:“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我走进室内,吃了一惊,迷亭先生竟然还没有走,火炉里插满了烟头,像个马蜂窝似的。他盘着腿,正大讲特讲着什么。不知什么时候,连寒月先生也来了。主人曲肱为枕,凝眸眺望着顶棚漏雨的地方。依然一群太平逸民的聚会景象。“寒月君,连说胡话都在念叨你的那个女人的名字,当时你保密,现在总可以公开了吧?”迷亭故意跟他打趣。“如果只关系到我个人,说也无妨。但是,这会给对方带来麻烦的。”“还说不得吗?”“况且我已经和XX博士夫人发过誓了。”“发誓绝不泄密吧?”“是的。”寒月照例搓弄自己的和服衣带。那条衣带是此类商品中极难看的一种紫色。“这衣带的色彩,有点‘天宝调’的意味啊!”主人横卧着调侃。主人对于‘金田事件’并不关心。“是的,毕竟不是日俄战争年代的货嘛!这颜色的带子,只有戴上武士斗笠头盔,穿上印有蜀葵形家徽的后背开缝披风,才配得上。当年织田信长入赘时,据说头上梳了个茶刷式发髻,当时他系的似乎就是这样的带子。”迷亭的话依然冗长。“实际上,这条带子是我爷爷征伐长州时用过的。”寒月说得像真的似的。“差不多也该捐给博物馆了,怎么样啊?你这个‘缢死力学’的演说家、理学士水岛寒月先生,如果打扮得像个过时的武士,那可有伤体面呀!”“遵旨照办也无妨,可是也有人认为我扎这条带子最合适不过了,……”“是谁说的,这么没有品味!”主人边翻身边大声喝道。“是个你不认识的人,所以……”“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到底是谁呀?”“就是个女性。”“哈哈哈,太搞笑啦。我来猜猜吧。想必还是从隅田川水下喊你名字的那个女子吧?老弟索性穿上那件褂子,再表演一次跳水如何?”迷亭挖苦道。“嘿嘿嘿嘿……她已经不在水下喊我了。她在西方的清净世界……”“好像并不太清净吧!她有一只狠毒的鼻子哟!”“什么?”寒月满脸不解。“对面街巷的那位大鼻子女人刚刚不请自来啦。我俩真是吓了一跳。是吧?苦沙弥兄!”
主人躺着边喝茶边“嗯”了一声。“大鼻子,是谁呀!”“就是你那位亲爱的永远的女性的令堂大人啊!”“啊?”“金田的老婆来了解你的情况啦!”主人神色严肃地解释。
我窥视寒月的脸色,会吃惊、欢喜,还是羞怯?但他却面不改色,照例用平静的语气说:“一定是想要我娶她家的小姐呗!”说着,又搓揉起了紫色衣带。“大错特错矣。因为小姐的令堂大人是个伟大鼻子的拥有者……”
迷亭刚刚说了一半,主人竟胡乱接下茬:“喂,告诉你,我刚才一直在给那个鼻子夫人构思一首俳体诗!”
女主人在隔壁房间里呵呵地笑起来。“你也真够有耐性的,做好了没有?”“刚想了一几句。第一句是:‘于此面孔祭雄鼻’。”“下一句……”“于此鼻前供神酒。”“下一句?”“才想出这两句。”“很有意思!”寒月笑眯眯的。“下面接上‘两个洞洞黑幽幽’,如何?”迷亭立刻想出一句。于是寒月说:“再接上‘洞儿深深不见毛’,可不可以?”
就在他们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胡诌八扯,在靠近主人家墙根的马路上,有四五个人大声起着哄:“今户窑的狸猫!今户窑的狸猫!”
主人和迷亭一惊,透过篱笆缝向外面望去,只听一些人哈哈大笑着,向远处跑走的脚步声。“今户窑的狸猫是什么意思?”迷亭奇怪地问主人。“谁知道什么意思!”主人回答说。“倒是怪新颖的!”寒月加以点评。
迷亭好像想起了什么,“呼”地站起身来,以演讲的口吻说道:“在下近年来从美学角度对鼻子进行过研究,借此机会披露一二,烦劳二位静听。”
因过于突然,主人只是呆然地望着迷亭。
寒月先生低声说:“一定洗耳恭听!”“虽多方面进行查阅,鼻子的起源仍然扑朔迷离。第一个疑问即是:假如它是实用的器官,只要两个鼻孔就足够了,何必这般傲然兀立于脸中心。然而,正如各位所见,这鼻子为什么越来越高了呢?”说着,他捏起自己的鼻子给二人看。“并不怎么高呀!”主人不以为然。“反正没有凹下去吧。假如和只有一对窟窿的形状混同起来,说不定会产生误解的,因此,我首先请各位注意。那么,按敝人愚见,鼻子的发达是由于擤鼻涕这一细微动作造成的。这一很自然的动作日积月累,便呈现出如此高耸的形象。”“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愚见!”主人又插了一句批语。“众所周知,擤鼻涕时,必定捏住鼻子,于是,被捏的特定部位受到刺激,按照进化论的基本原理,该部位由于不断被刺激的缘故,会比其他部位不成比例地发达起来,皮肤自然更加坚硬,肌肉也逐渐变硬,终于凝固为骨。”“这可有点……肌肉怎么会可能一下子变成骨头呢?”
寒月不愧是理学士,马上提出了抗议。迷亭却置若罔闻,继续高谈阔论:“你有疑问,也可以理解。不过事实胜于雄辩,鼻子里确有骨头,有什么办法!鼻骨已经形成,可即便已有骨头,鼻涕还是要流的。一流鼻涕,就非擤不可。由于这种作用力,鼻骨的左右两侧渐渐被去薄,并鼓了起来,变得又细又高……这擤鼻涕的作用果然巨大无比,宛如滴水能穿石、鼻头自放光明,宛如异香天来,异臭地造一般,最终鼻梁变得这般又高又硬!”“可是你的鼻子依然是软塌塌的呀?”“关于演讲人的鼻子的局部构造,为了避开为自己辩护之嫌,有意避而不谈。下面特向二位介绍金田小姐的令堂大人所拥有的鼻子,这鼻子乃是最发达、最伟大的天下珍品。”
寒月不禁喝彩:“没错,没错!”“不过,事物一达到极致,壮观是壮观,却总会令人心生畏惧,敬而远之。她的鼻梁绝对是出类拔萃的,然而,稍过险峻。古人之中也有苏格拉底、哥尔德斯密斯、或是萨克雷等人的鼻子,从构造来说,的确无法恭维。然而,正是那些有瑕疵之处,才格外惹人喜爱。所谓‘鼻不在高,奇者为贵’,即是这个道理吧。俗话也有:‘高鼻子不如米粉团子。’因此,我认为,从美学角度来说,敝人的鼻子最标准。”
寒月和主人嘿嘿地笑起来,迷亭也快活地笑了。“却说,刚刚讲了……”迷亭接着说。“先生!‘讲了’有点像说书人的用语,太俗气,请不要使用了吧!”寒月是一报前仇。“那就洗面革新,重新开始。那么,接下来想就鼻子与脸庞的比例稍稍谈及一二。假如不涉及其他部位孤立地谈论鼻子的话,那位令堂大人拥有一个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绝不失体面的鼻子……纵使在鞍马山开展览会,她恐怕也能获得头等奖。然而可悲的是,她的鼻子是自顾自地长那么大的,并没有跟嘴巴、眼睛等诸位邻居打招呼。恺撒的鼻子无疑是非同凡响的。然而,如果用剪子将恺撒的鼻头剪掉,安在贵府的猫儿脸上的话,想想看,将会是何等模样!打个比方吧,在猫额头那么小的地方岿然耸立一个伟岸的鼻子的话,宛如在棋盘上摆了个奈良的大佛,因比例过于失调,而丧失其美学价值的。金田夫人的鼻头和恺撒同样,可谓英姿飒爽,赫然高耸,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环绕鼻子周围的面部器官如何呢?当然,不至于像贵府的猫脸那么低劣了,不过说是像患癫痫病的丑女能面那样,眉根呈八字,细眼高吊,则是事实。诸位,这怎能令人不喟叹:‘既有此面,必有此鼻’呢?”
当迷亭的话稍一停顿时,忽听房后有人说:“还在谈论鼻子哪,多么顽固不化呀!”“是车夫老婆!”主人告诉迷亭。迷亭又演讲起来。“竟然发现在意料不到的房后,有新的异性旁听者,此乃演说家的莫大荣誉。尤其那婉转动听的娇媚之音,给枯燥的讲坛平添一抹艳色,真是望外之福分。本应尽力讲得通俗些,以期不负佳人淑女之眷顾,然下文将稍稍涉及力学方面的问题,因此,女士们想必碍难听懂。还请多多迁就。”
寒月听到“力学”一词,又嘻嘻地笑起来。“我想要论证的是:这只鼻子和这张脸根本无法调和。换句话说,违背了柴依辛的黄金律。下面就打算严格地用力学公式演算一下其鼻子与脸部的比例给各位看一看。诸位要知道,首先以H代表鼻高;以ɑ代表鼻子与脸平面交叉生成的角度;W自然是代表鼻子的重量。怎么样,大致明白了吗?……”“怎么可能明白!”主人说。“寒月兄呢?”“我也不太明白哟!”“这可不好办了。苦沙弥还情有可原,而你是个理学土,还以为你会明白呢。这个公式是我这番演说的灵魂,所以如果删掉,前面讲的就失去意义了……算了,没办法,那就略去公式,只说结论吧!”“还有结论吗?”主人惊讶地问。“当然有了。没有结论的演说,犹如没有上果盘的西餐。请二位仔细听着,下面就是结论了。上面的公式,如果参照魏尔肖、魏斯曼诸家的学说,当然不能否认鼻子是先天的形体遗传。而伴随其形体所产生的心理状况,即便已有认为是后天形成,并非遗传的有力学说,但是不可否认,在某种程度上必然会受到遗传的影响。因此有着那么不和谐的特大鼻子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可想而知,她的鼻子也会有些异样。寒月君也许不认为金田小姐的鼻子有什么异样之处,因为她还年轻,但是,这种遗传的潜伏期很长,说不定什么时候气候突变,鼻子就会突然长大,刹那间膨胀得像她的老母一般大呢。因此,这门亲事,按照迷亭的学术性论证,趁早断念,是最保险的。这一点,不仅这家主人,就连睡在那边的猫怪阁下,也不会反对的!”
主人终于翻身坐起,非常热情地主张:“那是当然。那种女人的女儿,谁会要?寒月,万万不能要。”
我为了聊表赞同之意,也喵喵地叫了两声。寒月也并不情绪激动,说:“既然两位先生如此高论,我就此断念也未尝不可。只是如果女方一时想不开,害了病,可是我的罪过呀……”“哈哈哈哈,这就叫作‘艳罪’吧!”
只有主人怒气冲天,嘟嘟哝哝:“谁去当那个冤大头!那种货色的女儿,也肯定不是个好东西!初到人家,就给我难堪。傲慢的家伙!”
这时,墙根下又传来三四个人哈哈大笑声。一个人说:“真是个傲慢的老顽固!”另一个说:“大概想住更大的房子吧!”还有一个大声说:“真是可怜哪,再怎么耍威风,也是窝里横啊!”
主人跑到檐廊上,也大声吼道:“吵死了,为啥偏偏到我家墙根来吵闹?”“啊哈哈哈哈……savage tea, savage tea……”墙根的人异口同声地骂个不停。
主人大发雷霆,猛然站起来,拿着手杖直奔马路而去。迷亭拍着手起哄:“有趣!有趣!哎呀呀!”寒月笑着搓弄那条衣带。我跟在主人身后,从墙的破口钻出去,来到马路上一看,只有主人拄着手杖,茫然无措地伫立大路当中,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主人的样子就像被狐仙附了体似的。四
我照例潜入金田宅邸。
为何说是“照例”,现在已无需作什么解释。即是表示已经到了将“多次”加以平方的程度的词语。干过一次的事,还想再干第二次,干过两次的事,就想干第三次,这种好奇心不只限于人类才有,即使是猫,也是带着这一心理降临于世的,这一点必须请人类认识到。反复干过三次以上的事情,才冠之以“习惯”这个词,这种行为是生活的需要与进化,在这一点上,我们也和人类是一样的。假如有人对于我这么频繁地往金田家跑产生疑问,那么,在人类提问之前,我要先反问一句:为什么人们从嘴吸进烟雾,又从鼻腔喷出?人类既然不知羞耻地肆意吞吐这种既不果腹,也不补血的玩意儿,就不要那么大声责怪我出入金田家。金田家便是我的香烟!
使用“潜入”这个词,多少有些不恰当,听上去和小偷、奸夫差不多似的。我去金田公馆,虽然没有受到邀请,但也绝不是为了偷点鲣鱼干,或者跟那只鼻眼痉挛般地聚集在脸心的哈巴狗密谈。——什么?侦探?太荒谬了!要说这世上干哪一行的最下贱,我觉得没有比侦探和放高利贷的更下贱的了!不错,为了寒月,我萌生了猫族不该有的侠义之心,曾一度偷偷去侦查金田家的动静。但只去了那一次,尔后再没有干过那种有悖于猫族良心的卑鄙勾当。也许有人问:既然如此,又为什么用“潜入”这种不确切之词?说来,这里面还颇有意趣哩。我本以为,天空为覆万物,大地为载万物而存在。——不论怎样喜欢强词夺理的人类,也不会否定这一事实的。那么,若问为了开天辟地,他们人类究竟花费了多大力气,岂不是寸功也不曾有过吗?将并非亲手创造的东西据为己有,是没有道理的吧!据为己有倒也罢了,可有什么理由禁止他类出入呢?人类卖弄小聪明,在这茫茫大地上,筑起围墙,树起木桩,画地为界,据为自己所有。这些所作所为恰如以绳圈天,要求这一片是我的天,那一片是他的天一般可笑。假如可以将土地切割成小块,按坪论价地买卖所有权的话,那么,我们呼吸的空气,也可以切成一尺见方的小块进行买卖了。假如既不能零售空气,又不能分割天空的话,那么,土地的私有岂不是也不合理吗?由于吾辈猫族依据如是观,奉行如是法,因此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当然,不想去的地方是不肯去的,而想去的地方,不问东南西北,大摇大摆地,慢慢悠悠前去便是。对于金田之辈,何必顾虑!——然而猫族的可悲之处在于,论力量毕竟不是人类的对手。“强权即是公理。”既然我生存在有这一格言的这个尘世上,那么,再怎么有理,猫的逻辑也是行不通的。硬要行得通,就会像车夫家的老黑一样,会冷不防挨一顿鱼贩子的扁担。真理虽然在我这里,权力却在别人那里。此时只有两条路:或委曲求全,唯命是从,或偷偷摸摸地我行我素。我当然选择的是后者。然而,由于必须提防挨扁担,就不得不“潜入”。因此之故,我才潜入金田宅邸。
随着潜入次数增多,我虽无意当什么密探,但是,金田一家子的大事小情却映入不屑一看的我的眼帘中,刻在了我不愿记忆的脑子里,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鼻子夫人每次洗脸时,总是仔仔细细地擦她的鼻子;富子小姐非常贪吃阿倍川年糕;还有金田君——金田不像太太那样,是个塌鼻子。不单是鼻子,整个脸都是扁平的。以至于叫人不能不疑心:莫非是小时候打架,他被坏孩子掐住脖子猛劲摁在墙上挤压过,结果直到四十年后的今天,那张脸依然平坦。
不用说那是一张极其安稳、毫无危险的脸,但是总觉得缺乏变化。不论多么愤怒,依然是一张平静的脸。——就是这位金田君,他吃金枪鱼片时,总是啪啪地拍打自己的秃头。他不仅脸是扁的,个子也矮,所以不管什么场合,总戴着一顶高帽,穿一双高齿木屐。车夫觉得他这打扮很滑稽,将这些说给书生听,书生钦佩地说:“你的观察力很敏锐……”——诸如此类,就不一一赘述了。
最近我从厨房旁穿过院子,躲在假山后面观察前方。如果发现房门紧闭,静悄悄的,便慢慢地爬进去。如果人声嘈杂,或者觉得有可能被客厅里的人看到的话,便绕到水池东边,从茅房旁神出鬼没地钻进檐廊下面。我没干过坏事,没有必要躲躲藏藏,或是害怕什么,但是,如果在那里撞上人这种无法无天的家伙的话,就只好认倒霉了。因此,假如世上的人都成了大盗熊坂长范之流,那么,不论是怎样有德行的君子,也会采取我这种态度的。金田君乃一堂堂实业家,所以不必担心他会像熊坂长范那样,抡起五尺三寸的大刀对付我,但是据我所知,他有个拿人不当人的毛病。既然拿人不当人,自然也会拿猫不当猫的。由此可见,身为猫者,不论多么有德行,在这个公馆里也绝不可掉以轻心。然而,正是“不可掉以轻心”这一点,让我觉得有趣。所以我如此频繁地出入金田家,说不定纯粹是为了冒这个风险呢。这个问题,待我日后好好思考,待我将猫的思维彻底剖析后,再向你们宣讲吧。
不知今天的情况如何?我这么琢磨着,将前额贴在那有假山的草坪上,向前方瞭望,只见十五榻榻米的客厅大开着窗门,洒满三月阳春的光芒。室内金田夫妇正和一位来客说话。偏巧鼻子夫人的鼻子正对着我所在的方向,隔着池塘,盯着我的额头。我被鼻子盯着看,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金田先生幸好转过脸去面对着客人,他那张扁脸只能看到一半,而鼻子的所在也不明了。不过,由于花白胡须从各处乱糟糟地滋生,所以不费劲儿,就可以得出结论:胡须的上端应该有两个窟窿才对。我顺便起了遐想:假如春风总是吹拂这般平滑的一张脸,想必相当轻松吧!
来客在三人之中,面相最为平庸。正因为其平庸,关于他的相貌也就没有什么值得特别介绍的。说到平庸,倒也不是坏事,但若平庸到登平凡之堂,入庸俗之室的话,则未免令人悲悯!背负着这么一副无聊至极的面庞,降生于明治太平盛世的那位来客,到底是何方人士?我如果不照例钻进檐廊的地板下,聆听一下他们的谈话,是不会知道的。“……因此,内人特地到那个家伙的家里登门拜访,了解情况……”金田君的口气依然很傲慢。虽然傲慢,却并不严厉。说话也和他的面孔一样地无趣而庸俗。“是的,因为他教过水岛先生……是的,是个好主意……是的。”
满嘴“是的,是的”的人是来客。“不过,总觉得他那个人很难缠。”“也难怪啊,苦沙弥就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哪。……从前他和我住在一个公寓的时候,就跟滚刀肉似的,……想必您觉得很头痛吧?”客人瞧着鼻子夫人说。“先不说什么头痛不头痛的,我跟你说吧,我长这么大,还没在别人家受过这种不礼貌的对待呢!”鼻子夫人说话时还是那样呼哧呼哧的。“他说了什么不礼貌的话了?他从前就是个特别顽固的家伙。只要看看他十年如一日只会教英语入门,就可见一斑啦。”客人十分得体地附和着。“唉呀,内人问他什么,他的回答总是夹枪带棒的,简直没办法跟他说话……”“这可真是不像话!人一有点学问,就容易自以为是,再加上贫穷,就会争强好胜……这么说吧,这世上有那种无法无天的刁民。自己不干活,还老是跟有钱人对着干,不以为耻……就好像有钱人把他们的财产给卷走了似的,太可笑了。哈哈哈……”客人似乎心情大好。“唉,简直是荒谬绝伦!之所以如此,毕竟是由于没见过世面,导致的任性胡为。所以,还是稍稍教训教训他,让他收敛一下为好,就让他尝了尝苦头……”“有道理。那么,那家伙一定收敛了吧?这么做也完全是为了他好嘛!”客人没等聆听是怎么治的,就先表示了赞成。“你想不到吧,铃木兄,他是个多么顽固的家伙。听说他到学校,竟然不理睬福地君和津木君。本以为他是心怀歉疚而默不作声呢。谁知道,据说最近他竟拿着手杖,追赶毫无过错的舍下的书生。……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能干出那种蠢事来呢。简直是破罐破摔,脑子有点不正常了!”“什么?他怎么又做出这等粗野之事来了呢……”连这位精明的来客听了这个事,都有点奇怪了。“唉,其实就是因为舍下的书生从他面前走过时说了点什么,他便立刻拿起手杖,光着脚追了出去。就是那孩子小声嘀咕了几句,可毕竟是个孩子啊,他可是个满脸胡须的大人,还是个教师哪!”“对呀,还是个教师哪。”客人附和道。金田君又重复了一遍:“还是个教师哪。”
既然是个教师,纵然受到天大的侮辱,也应该像个木头人似的乖乖忍受,看来这是三人的一致看法。“还有那个名叫迷亭的家伙,完全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只知道信口开河,胡诌八扯。我还第一次遇见这么怪的人呢。”“啊,您是说迷亭吗?如此看来,他还是那么爱吹牛啊。夫人也是在苦沙弥家见到他的吗?他可不是个省油的灯。那家伙以前也是和我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室友,就因为他总爱捉弄人,我经常和他干架。”“像他那种人,谁能受得了啊。其实撒谎骗人倒也罢了,……碍于朋友情面啦,不得不附和几句啦,……那种场合,任谁也会说些言不由衷的话的。可是只要那家伙不吭声就没事了,他却一味地胡说八道,结果搞得无法收场。我真不明白,他那么胡言乱语到底图的是什么,……居然大言不惭地瞪着眼睛说瞎话啊!”“您说得没错。撒谎已经成了他的嗜好,所以更才难缠哪!”“你说说,我好不容易特意去了解水岛先生的情况,也被他给搅和了。我又生气,又后悔……即便如此,人情往来还是要讲的。既然到别人家去了解情况,总不能假装不懂人情,这事咱可做不出来。所以,后来我打发车夫给他家送去一箱啤酒。可是,你猜怎么着?他说:‘我没有理由接受这份礼品,拿回去吧!’车夫说:‘只是略表谢意,还请收下!’他却说:‘这也太可恶了吧。我天天吃果子酱,可从来没喝过啤酒那种苦水!’说罢,转身进屋了。你瞧,多么失礼啊,有他这么说话的吗?”“的确很过分!”客人这回好像是打心里觉得过分了。“因此,今天特地请你来,”金田君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对那些愚蠢的家伙,原来暗中捉弄他们一番也就算了,可还是惹出了点麻烦……”说着,金田君像吃金枪鱼片时一样,啪啪地拍打自己的秃头。
当然,由于我是躲在檐廊的地板下面,所以他到底真的拍了秃头没有,是不可能看见的,不过近来,他那拍打秃头的声音咱已听得耳熟了。如同尼姑擅于辨别木鱼声一般,我即便藏身于地板之下,只要那声音清晰,立刻就能够辨别出那是金田君在拍打秃头。“所以,想麻烦老弟一下……”“只要是我能帮到的,请千万不要客气……我这次能调到东京来工作,还不都靠您万般操心呀。”客人非常痛快地答应了金田君的请托。听口气,这位客人也是得到过金田君照拂的人。哎呀,看起来事情发展得越来越有得瞧了。只因今天天气好,我才改了主意前来偷听,万没想到会听来这么多有关主人得内容。这可真是歪打正着啊!
我很想知道金田君对来客所求何事,便趴在檐廊下面侧耳细听。“苦沙弥那个怪物,不知为什么给水岛出谋划策,话里话外地暗示他最好不要娶金田小姐……是这样吧?夫人。”“岂止是暗示啊。他说什么‘天下哪有这样的傻瓜,会娶那种货色的女儿!寒月兄,绝对不可娶她哟!’”“‘那种货色’?!真是太无礼了!他当真说了那种粗话了吗?”“何止是说过,是车夫老婆亲口告诉我的。”“铃木君,怎么样?你都听见了吧。看来他很不好对付。”“不好办哪!这种事情和别的不同,按说外人是不该妄加置喙的。苦沙弥就算再呆气,这点道理也该明白的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所以啊,……你从学生时期就和苦沙弥同吃同住的,不管现在怎样,听说从前关系还算亲密,我才拜托你见到他,一定要彻底晓之以利害。好吗?也许他会发火,但发火是他的过错。只要他识相些,我一定会充分关照他的,而且也不会再惹他生气。不过,他若是执迷不悟,我们也会以牙还牙的。……就是说,再那么顽固不化,吃亏的是他自己。”“是的,正如您说的那样,再那样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吃亏的只是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处。我会好好劝告他的。”“另外,向我家小姐求婚的人多得很,并非一定嫁给水岛先生。不过,经过了解,此人学识和品格还都不错,所以,如果他努力钻研学问,不久能考上博士的话,或许有希望结亲。这个意思,你不妨也不露声色地让他知道。”“让寒月知晓这一点,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激励,就会更有学习的劲头了。太好了。”“还有,就是那个事很怪……我觉得与水岛的身份不符,可他却口口声声称那个怪物苦沙弥为老师。对苦沙弥说的话,好像大多都很听从,这很麻烦。当然了,我女儿也不是非水岛不嫁,所以,不管苦沙弥说些什么,捣什么乱,对于我们来说,都没有影响……”“只是水岛先生怪可怜的。”鼻子夫人插了句嘴,“水岛这个人我还没有见过。总之,能和我家结亲,是他一辈子的福气,想必他本人应该不会不愿意吧!”“是的,水岛先生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可是苦沙弥啦,迷亭啦,这些怪物总是这个那个地说三道四嘛。”“这就不好了。这不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做的事。回头我到苦沙弥家去,好好和他谈谈。”“啊,那就请你费心啦。还有,实际上水岛的情况苦沙弥最了解,可是上次内人去他家时,由于遭遇了刚才说过的那种不愉快的状况,没能很好地打听。所以,希望你这一次去,能替我们仔细了解一下水岛的德行才学等各方面的情况。”“知道了!今天是星期六,我现在就去的话,他应该已经回家了。不知他近来住在哪儿?”“从我家门前往右去,一直走到头,再往左走一百多米,有一个摇摇欲坠的黑墙房子,就是他家。”鼻子夫人说。“这么说,就在附近喽。这就更好办了,我回去时顺道去一趟好了。很容易找的,一看门牌就知道了。”“不过,他家的门牌可是时有时无的噢。恐怕是用饭粒把名片粘在门上的吧,一下雨就被冲洗掉了,于是,到了晴天再粘上。所以门牌是靠不住的。与其这么费事,何不干脆钉个木牌多好啊,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真叫人吃惊!不过,打听一下黑墙要倒的那家在哪儿,估计就知道了吧?”“嗯,那么肮脏的人家这条街上找不到第二家,很好找的。啊,对了,对了,如果还是找不到,倒有个好标识,只要寻找房顶上长草的房子,准没有错。”“真是个有特色的人家啊。啊哈哈……”
我若不趁铃木大驾光临之前回去,怕是有些不妙。听了这些议论,也足够了。我从檐廊地板下面一直走到茅厕,再往西拐去,从假山后边来到大路上,快步走回房顶长草的房子里,若无其事地绕到客厅的檐廊上。
只见主人在檐廊上铺了块白毛毯,趴在上面,让明媚的春光晒着他的脊背。阳光的确是非常公平的,对于房顶上以杂草为标记的破屋,也如同对金田公馆的客厅一样照得暖洋洋的,唯有那块毛毯毫无春意可言。那块毛毯,厂家是按照白色织成,洋货店也是作为白色售出的,而且主人也是当作白色订购来的,怎禁得已经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白色的年代早已过去,如今,正进入逐渐变为深灰色的时期。尚不清楚这条毛毯能否度过这一深灰色时期,存活到变成暗黑色那天。即使现在,那毛毯已然是伤痕累累,经纬线条历历可数,称之为毛毯,已经名不副实,倒是去掉“毛”字,只叫“毯子”更恰如其分。不过,依照主人的逻辑,既然用了一年、两年、五年、十年,那就必须用上一辈子了。
闲话少叙,却说主人趴在那块历史悠久的毛毯上,在干什么呢?原来他正双手托腮,右手指缝间夹着香烟发呆呢。当然,他那满是头皮的脑袋里,宇宙间的最高真理正如火轮般旋转也说不定,但从表面上来看,却是怎么也看不出来的。
香烟头已渐渐逼近烟嘴儿,一寸多长的烟灰“啪嗒”一声落在毯子上,主人也不在意,眼睛死死跟踪着烟缕的去向不放。烟缕随着春风沉浮,画出了一个又一个烟圈,不断地飘向妻子刚刚洗完头披散着的深紫色发根上……唉呀,忘了应该先交代一下女主人的事。
女主人的臀部正对着丈夫……什么,你说她是个没规矩的老婆?倒也没什么不规矩的。规矩或不规矩都是相对的,要看怎么去解释。主人非常坦然地双手托腮,面对着妻子的臀部,而妻子也满不在乎地将庄严的臀部高耸于丈夫的眼前,不过尔尔,何谈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这二位是一对结婚还不到一年时,就已经摆脱了繁文缛节束缚的超然物外的夫妻。
再说,这位将臀部对着丈夫的妻子,今天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趁着天气好,用海藻和生鸡蛋,把一尺多长黑得发绿的头发搓洗了一通,此时正炫耀似的将顺顺溜溜的长发从肩头披散在后背上,不声不吭地埋头缝制婴儿的坎肩。其实,她是为了晾干头发才拿着薄呢坐垫和针线盒来到檐廊,将臀部对着丈夫的。不过,也说不定是主人自己凑到妻子的臀部后面来的。
于是乎刚才提过的那团团烟圈,不断地涌向浓密而飘逸的乌发上去,犹如不合时宜的烟圈正在升腾,主人看得入了神。然而,烟云不会在一处停留,必然不断地向高处袅袅上升,所以主人若想不错过观赏这青烟与乌丝纠缠缭绕的奇观,就必须转动眼珠。主人首先从妻子的腰部开始观察,沿着脊背逐渐往上看,从肩头到达了脖颈,然而越过脖颈,终于抵达头顶时,主人不禁大吃一惊。——原来与主人订下白头偕老之盟的妻子的头顶正中竟有着一大块圆圆的秃疤。而且那块秃疤反射着和煦的阳光,正堂而皇之地闪闪发光呢!无意之中竟然获得如此不可思议的大发现,此时主人的眼睛尽管辉映着阳光,仍露出了极其惊讶的神色,他顾不上被刺眼的阳光放大瞳孔,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块秃疤。
主人发现这块秃疤时,脑海里首先闪现出的是他家祖传的那盏在佛坛上不知摆了多少代的佛灯盘。他全家信奉真宗。真宗居士的家历来就有把不合身份的大把的钱花在佛坛上的规矩,主人还记得小时候他家黑糊糊的仓房里供着一个厚厚的贴金大佛龛,佛龛里总是吊着一个黄铜的灯盘,那个灯盘里白天也点着朦胧的灯火。由于仓房里很昏暗,唯有这只灯盘闪着幽幽光亮,因此,想必在他幼小的心灵里,那不知看过多少遍的佛灯的印象,被妻子的秃疤唤醒,从而突然闪现了吧。
佛灯盘的影像不到一分钟便消失了。这时主人又想起了观音菩萨的神鸽。观音菩萨的神鸽与女主人的秃疤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在主人的头脑里,二者之间却产生了密不可分的联想。也是他小时候的事,每次去浅草,他一定要给神鸽买豆吃。一碟豆子两个铜板,装在红色瓦碟里。那个瓦碟子不论色调还是大小,都和老婆的秃疤十分相似。“真是太像了。”主人万分惊讶地说。“什么太像了?”女主人背对他问。“还问什么?你头顶上有一大块秃疤啊,你知道吗?”“知道。”女主人回答,手里依然在做针线活儿,丝毫没有觉得不好意思,真是个超凡脱俗的模范妻子。“是出嫁时就有的,还是嫁过来以后新长的呢?”主人问道。他嘴上没有说,心里却在想:如果是结婚以前就有的话,自己就受骗了。“记不得是什么时候有的了。秃不秃的有什么关系!”她倒是很想得开。“有什么关系?那不是你自己的脑袋吗?”主人有点冒火。“正因为是我自己的脑袋,才没关系呀。”她虽然嘴硬,但毕竟有些在意,右手伸到头上,摸了摸那块秃疤。“唉呀,大了不少啊。原来可没有这么大。”
这么说来,她总算意识到了,从她的年龄来说,这块秃疤过大了些。“女人一挽发髻,那个地方的头发就会被揪起来,谁都会秃的。”她又为自己分辩起来。“照这个速度秃下去,到了四十岁,不就都成了秃子了吗?这一定是病,说不定会传染的,趁早请甘木医生瞧瞧吧。”主人边说边不停地抚摸自己的脑袋。“你总是说别人,你自己鼻孔里不是也长了白发了吗?秃疤若是传染,白发也会传染的呀!”女主人有些愤愤不平。“鼻孔里的白发看不见,所以无碍,而头顶,尤其年轻女人的头顶,秃成那个样子,难看死了,那不成了残疾了吗?”“既然是残疾,你何必要娶我呢?是你自己把我娶到家,如今又说什么‘残疾’……”“因为不知道啊!直到今天才知道的。你既然那么不以为然,为什么出嫁时不让我看看头顶?”“胡说什么呢!没听说过非要女方在婚前检查脑袋,合格了才可以出嫁的呀?”“有秃疤也就忍了,可是你个子也矮得出奇,怎么看怎么别扭。”“个子不是一眼就可以看明白的吗?你当初娶我的时候,不是明知我个子矮的吗?”“知道是知道的,不过,以为你还会长高些,才娶过来的呀!”“都二十岁了,还能长高?你也太欺负人了吧!”女主人将婴儿坎肩一扔,转过身来面对主人说道。看她的架势,倘若主人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她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哪有这一说啊,人到了二十岁,就不许再长高了?我还以为你过门之后,让你吃些补品,有可能会长高一点呢。”主人正在一本正经地强词夺理时,门铃突然响起来,有人在大声叫门。看样子是铃木先生循着屋顶有杂草的标记,终于找到了苦沙弥先生的“卧龙窟”。
女主人只好慌忙抱着针线盒和小儿坎肩躲进茶间去了,回头再和他理论。
主人也卷起灰色毛毯,扔进书房。少顷,主人看了女仆拿来的名片,面露吃惊之色。他吩咐了一句“请他进来”,就拿着名片走进了茅厕。他为什么突然去上茅厕,不得其解,为什么将铃木藤十郎的名片拿到茅厕去,就更难以理解了。反正最倒霉的是不得不奉陪主人去臭茅坑的名片。
女仆将花布坐垫摆在壁龛前,说了声“您请坐”,便退下了。铃木先生环顾了室内一圈。但见壁龛里挂着一幅木庵的赝品画轴——《花开万国春》,以及插着春分前后开放的樱花的廉价的京都青瓷瓶。一一看过之后,他忽然看见女仆给自己摆好的那张坐垫上,不知什么时候,居然旁若无人地端坐着一只猫。毋庸赘述,那只猫不是别人,正是在下。此时,铃木先生的心中刹那间掀起波涛,差一点怒形于色。这个坐垫毫无疑问是给铃木先生准备的。给自己铺的坐垫,自己还没有坐下,竟然有一只莫名其妙的动物坦然盘踞其上,这是破坏铃木内心平静的第一个因素。假如这个坐垫空在那里,一任春风吹拂,那么,铃木先生说不定会有意在主人进来后,再次请他坐坐垫之前,在坚硬的席地上忍耐片刻,以表谦逊之意的。然而,在迟早属于自己的坐垫上,连个招呼都不打,便落座的家伙是谁?如果是人,或许还可以忍让,对于猫岂有忍让之理。由于是一只猫,使铃木先生愈加不快,这是破坏他内心平静的第二个因素。最惹他生气的是那猫的表情。不仅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反而傲慢地坐在无权占据的坐垫上,眨巴着两只毫不可爱的圆眼,盯着铃木先生的脸看,貌似在问:“你是什么人?”这是破坏了他内心平静的第三个因素。
既然有这么多的不满,理应掐住我的脖颈,把我拽下去,但是铃木先生却默默地瞧着我。堂堂人类,岂能被猫吓得不敢出手。要问他为什么不立刻把我揪下去,以泄心中不平呢?依我推测,完全是出于维护作为人的体面的自尊心之故。如果诉诸武力,三尺孩童也能轻松地把我甩来甩去。然而从体面这一角度考虑,铃木藤十郎尽管是金田君的心腹,对于我这个镇守在二尺见方坐垫上的猫大明神,也是奈何不得的。无论在多么背人眼目的地方,倘若和猫儿争夺坐垫,也多少有损于人的尊严。认真地和猫儿争是非曲直,毕竟有失男子汉的风度。太滑稽了!为了避开这不名誉的行为,他只得受点委屈了。可是,正因为不得不受点委屈,他对猫的憎恶也相应地在增加。铃木哭丧着脸不时地瞅我一眼,而我觉得欣赏铃木先生那张气愤的脸着实有趣,我极力克制着滑稽感,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就在我和铃木先生这样表演哑剧的时候,主人整理好衣着从厕所出来,“噢!”了一声便坐下来,但手里那张名片已无影无踪。可见铃木藤十郎的大名已被关进茅坑里,宣判了无期徒刑。这张名片真够倒霉的,我正怜惜呢,“这个畜牲!”主人一把揪住我后脖子的毛,把我扔到檐廊上。“来,把它铺上吧。你可是稀客呀。什么时候到东京来的?”主人对故交寒暄道。铃木将坐垫翻了个个儿,坐在上面。“还没有安顿好,所以一直没有告知老兄。老实说,最近我已经调回东京的总公司了……”“那可太好了。真是好久没见啦。自从你下乡后,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吧?”“嗯,快十年啦。其实,后来也常常到东京来出差,只是,工作繁忙,所以一直没能来拜访。老兄不要见怪啊。公司的工作和老兄的职业不同,分身无术噢!”“十年来,老弟变化不小呀!”主人上上下下打量着铃木先生。铃木君留着溜光的分头,穿着英国制的毛料西装,系着漂亮的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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