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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2-04 00:0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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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绫辻行人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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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人类

非人类试读:

红斗篷

本篇最早刊载于《小说昴》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号。

这是发生在馆系列的第四篇《人偶馆杀人事件》(一九八九年出版)结束之后的故事。原计划让架场久茂和道泽希早子搭档,担任短篇系列的侦探角色——发表这篇故事的时候似乎考虑过,却没有实现。只有这篇任其发展。也许这是我撰写的短篇小说中,一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推理小说了吧。1“披上红色的斗篷吧?”

低沉嘶哑的声音吟唱般说道。“什么?”

道泽希早子不由得心生疑惑,重新打量起坐在玻璃顶桌子对面的那个人的脸。“你怎么了?突然用这么奇怪的声音说话。”“哎呀,老师您不知道吗?”对面的少女——水岛由纪扑哧一声笑了,而后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大家总是私下谈论的那个,这阵子真的冒出来了。我没亲耳听到,不过……喂,老师,你相信吗?”“什么东西冒出来了?”

希早子闻言更加困惑了。“问得这么突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呀。”“还不就是刚才我说的那句嘛。”由纪再度压低声音,哑着嗓子说道,“‘披上红色的斗篷吧’——这句话好像无意中从什么地方飘过来似的。一起参加课外活动的朋友们,有三个人都听过了。”“搞什么啊,是妖怪吗?”“不知道是妖是鬼,反正冒出来了,就在学校或是公园这种地方的厕所里。听说一到雨天,或是天一黑就会遇到。”“不会是痴汉吧?”“怎么可能。”

少女肆无忌惮地咧着淡粉色的唇,笑了。“要是厕所里的痴汉,一般不是都会不吭声嘛。再说,据亲耳听到的朋友讲,那是个女人的声音。所以才会谣言满天飞,大家都吓得要死。听说从前那个厕所里有人自杀,还有人说厕所里住着看不见的妖怪……”

由纪是希早子在补习班中兼职做讲师时的学生。刚才,希早子在从大学回来的路上顺道去唱片店时,偶然遇到了由纪,于是问她要不要一起喝杯饮料——这是发生在一九八八年六月十一日周六下午的事。

由纪是高一学生,十五六岁的年纪。肤色白皙,脸庞略有点婴儿肥,看上去温和敦厚,的确很有“生长在京都的千金小姐”的风范。富有光泽的黑发直垂胸口,亮黄色的衬衣罩在纤弱的身体上——即便身为同性,希早子也被由纪散发出的惹人怜爱的气息所吸引。

我和男朋友稍后有约哟——方才由纪开心地说道。“是吗?羡煞旁人啦。”希早子若无其事地迎合着,但另一方面“男朋友”和“约会”这种字眼,无意中让她产生犹如母亲般的担忧,引起了保护欲。“这种话题蛮流行的呀。”

希早子苦笑着说道。这的确像是在女子高中里风靡的怪谈。“由纪也觉得害怕吗?”“我倒不觉得……不过,还是会有点不舒服。大家传得太邪乎了,说什么的都有。”“就像过去流行过的‘裂口女’的传闻吧。大概十年前流行过的。”“哎,我知道。问别人‘我漂不漂亮’的那个传说吧。”“那个时候由纪还没上小学吧。仔细想想可笑之处还挺多的,可当时就是很害怕。”“比如百米十秒跑之类的?”“没错。还有像是害怕金平糖什么的。细节记得特别清晰……“当时我家附近有一家精神病医院,有很多人煞有介事地添油加醋,说那家医院某间病房里总是有病号逃走。不久,又在某地发现了逃走的病号。真是要命啊,小学生们怕得没法回家,引起过不小的问题呢。“——话说回来,刚才‘红斗篷’的故事,由纪怎么想的,你相信吗?”

听到希早子改口发问,由纪下意识地把脸一沉,看上去多少也有些害怕。“又没有做出过分的举动,只是听到奇怪的声音而已。”

由纪闻言摇了摇头,说道。“还有下文呢。”

她压低了声音。“还有下文呀?”“是的。被问到‘披上红色的斗篷’时,如果回答‘不要’,那个声音会戛然而止,可当你松了一口气正打算出去时,就会发现厕所的门打不开。推也好拉也好,门都纹丝不动。发愁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那个声音又会问‘披上红色的斗篷吧’。这时,一声不吭的话,门一会儿就能顺利地打开。可一不留神回答‘好的’——”

由纪煞有介事地停顿下来。她用吸管喝了一小口没喝完的冰红茶,挑眼看向希早子,继续说道:“那样的话,人就会失血而亡。身体里有被针扎过似的伤口,血像喷水似的往外冒,浑身血淋淋的……像是披上了‘红斗篷’——老师,你相信吗?”“怎么可能。”

看来由纪或多或少把这传言当真了。由纪见希早子爽朗地一笑了之,瞪起了眼睛,不服似的噘着嘴反驳。“老师,大家真的很害怕呀。这一带,喏,那边不是有个儿童公园嘛。那里的洗手间就经常会出现‘红斗篷’。据说K大基础学院的洗手间也很危险。老师你也要小心才是呀。”2“哦?现在还流行‘红斗篷’的传说呀。”

架场久茂边拢了拢挡住额头的额发边说。“听你的口气,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传说。道泽小姐,你不知道‘红斗篷’吗?”

希早子有点吃惊,说道:“奇怪了,架场先生也知道这个传闻呀。”“有什么知不知道的呢,‘红斗篷’的传说很早以前就很有名啦。”“真的吗?”“是啊。”

架场点点头,用交叉着的两只手的拇指咚咚地敲着会议室的桌子说起来。“大概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第一次听到了这个传说。开始在班里传,没过多久整个学校都传开了,成为轰动一时的话题。低年级的孩子渐渐地不敢一个人去厕所。不过,那会儿可不是什么‘红斗篷’,而是‘短褂’。”“短褂?”“是啊。故事的框架大体相同。上厕所的时候会听到‘披上红色的短褂吧’——我记得好像是这么说的,从传来这个声音开始……”

京都市左京区。社会学共同研究室位于K大文学部旧校舍的四层。它的主人就是身为助教的架场,希早子时不时过来找他玩。

六月十三日,星期一。这一天,希早子像往常一样,在早课上露个面后顺道来了研究室。在桌子上摊开专业书籍,架场就趴在那上面打盹。希早子泡好咖啡,随便拿出个话题来聊聊——这一次聊的就是周六听水岛由纪说的那件怪谈。“不过,当然我事后才得知这个‘红斗篷’的流言最开始可以追溯到战前——昭和年代初期,也就是我父亲的孩提时代。”

架场边说边撩了撩掉下来的额发。“当时的小孩子嘴里说的‘红斗篷’似乎是由‘怪人二十面相’和‘黄金骷髅侠’混合而成的形象。你听说过‘怪人二十面相’吧。”“我当然知道。”“‘黄金骷髅侠’呢?”“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好像在电视上看过动画片。原来是那么久远的故事啊。”“它的原型出自战前街头拉洋片里的故事。”“是吗?”“这个故事以‘怪人红斗篷’的形式在孩子们中间广为流传,关于故事中的本尊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版本是把小孩子拐走吸血,也就是‘吸血鬼说’。有的版本则是从‘红斗篷’这种可怕的对手,演化成出没于女校的洗手间,从马桶里伸出手帮人擦屁股的滑稽故事……好像有各种各样的传闻。”“架场先生以前听到的怪谈和如今在女子高中里流传的完全不一样啊。”“当时也许有类似的情节。不管怎么说,追根溯源起来应该是一个故事,以讹传讹之后,才渐渐成为‘红斗篷’的故事了吧。“出没于洗手间的‘红斗篷’最开始问的问题是‘你喜欢红色的纸?还是喜欢绿色的纸?’但是,这句台词受到‘吸血鬼说’的‘恐怖形象’的影响,才变成‘披上红色的斗篷吧’。也有人把‘斗篷’换成了‘短褂’。“——说起来这还真是挺有意思的。如今这个怪谈再次在女子高中生之间流行起来。这个水岛小姑娘是道泽小姐的老朋友吗?”“是啊。这孩子从初中二年级开始来我们补习班上课。她是独生子女,说过很希望有一个我这样的姐姐,所以和我关系很好。上完补习班,经常会请我喝个茶。”“她是个乖乖女吗?”“相对来说是个乖孩子。听说她父亲在一家化妆品公司上班,经常到国外出公差,很少在家。她看上去也有点孤零零的,不过基本上还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对朋友也很热情……”“也很聪明吧?”“别看她学习成绩一般,但是脑子很灵活。那孩子加入了校戏剧部,说她迟早会自己试着写一部戏出来。”“这样啊。”

架场把玩着喝完咖啡的空杯子,轻轻点点头。“你是说这样的孩子看上去像是真心害怕‘红斗篷’的传说啊。”“我看她真的很害怕。不过——”“不过什么?”“不过对于那些孩子来说,也许害怕也是一种‘消遣’吧。”“消遣?”

架场放下杯子,眨了眨犯困的眼睛。“怎么说好呢。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不管是消遣还是别的什么,她们都坚信不疑。再怎么奇怪的流言都愿意相信。发生在她们周围的‘现实’是如此的不安定。”

架场闻言打个大大的哈欠,看着希早子的脸说道:“道泽小姐,我想再来一杯咖啡。”“好的,没问题。”

希早子从桌子旁走向放在房间一角的瓦斯炉。拿起水壶,确认着壶中剩下的水量。突然,架场提高音量说道:“道泽小姐,这不是挺好的嘛。”“什么?”

希早子完全不知道架场所指何事,拿着水壶回头问道。“毕业论文还没开题很头疼吧。以此为题不是挺好嘛。你看过埃德加·莫兰写的《奥尔良流言》吗?要是和这事儿扯上关系,在考研的时候立刻就能写一篇糊弄教授们的论文了。”

希早子明明从来没有提过考研,架场从她大三开始就替她定下了这条路。“架场先生,我……”

希早子刚想说她没打算考研。“哎呀,找到这么好的论文题目真不错。嗯,不赖不赖。”

架场频频点头,插嘴打岔。看上去依旧困倦的脸庞上浮上一抹温柔的笑意。

希早子喜欢这位三十五岁的助教经常露出包容的笑容,这个笑容有时也会让她无可奈何。3

夜路独行的确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唉,打个车就好了。)

希早子时不时止步回头看,事到如今,她多少有些后悔。

六月十八日,星期六。

傍晚,她和研讨班的两个朋友一起去河源町看电影。现在在回来的路上。看完电影,又去咖啡厅聊了很久,回过神来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多了。朋友们一唱一和地一个提议“今晚不醉不归”、一个应和“好啊”,一起融入了夜晚的街道。希早子莫名地提不起精神,独自回家了。

希早子住在北白川的学生公寓。她早就错过了开往北白川方向的末班车,只能打车。正打算打车的时候,开来了北上开往河源町路的公交车。

坐这趟公交车,中途下来走到家就好了。

她突然改了主意,是因为想起上个月参加完研究室迎新会回家时所乘坐的出租车,司机的措辞及态度粗鲁得想让人投诉。

在河源町今出川站下车后,走回公寓只有不到半个小时的路程。

过了鸭川桥拐进小巷子。刚拐进去就觉得有点糟糕。听闻这一片时常有痴汉出没。希早子停住脚步略略沉思,还是放弃了折返到大马路的想法。

今年一月,虽然地点和事情缘由与今日不同,但希早子也是在走夜路时遭遇到险些丧命的灾难。那时的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可她的思维模式似乎天生是乐观的。毕竟那是数月之前发生的,同样可怕的事件不会再三遇到——希早子就这样下了定论。遵循这个理论,在河源町没有打车的理由似乎又无法成立了。(人类的行动可不是靠理论和道理解释得通的!)

思路被社会学和心理学的专业书籍所扰时,她总是这么想。

夜间的空气颇有梅雨的味道,带来令人不快的潮湿黏热。微风温热。汗水渗入颈后与衬衣中。可踏在黑色沥青上的双脚莫名爬上一股寒意。

小巷子里半个人影也没有。

街灯发出的灰白灯光照映出自己的身影时长时短,希早子看着变形的影子,略略加快了脚步。(穿过这条路,就到了由纪前阵子提到过的公园的侧面了。)

她不知不觉地思索起来。“披上红色的斗篷吧。”

耳畔回响起由纪那时的声音。希早子明明知道那只是个无稽之谈,可眼下这种光景想起它,还是会觉得毛骨悚然。“红色的斗篷……”“这句话好像无意中从什么地方飘过来的。”“红色的斗篷……”“那样的话,人就会失血而亡。”“血像喷水似的往外冒,浑身血淋淋的……”

希早子原本就不喜欢这类怪谈。

从小学到大学,无论是修学旅行还是课外小组的合宿,一到晚上必定会有人提出“试胆大赛”,或是“百物语”等活动,但是希早子几乎从未参加。也许因为这样,她才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架场久茂提及的“很有名”的“红斗篷”怪谈。

不喜欢怪谈的大致分为两类人。

一种是从心底里对这种话题感到恐惧,过于害怕的类型。

另外一类人则是压根儿瞧不起这种话题的非现实性,一笑了之。

说起来希早子并不属于以上两类中的任何一类人。

她并非单纯相信鬼怪的存在,但是也不会全盘否定科学常识。总觉得世上存在着科学无法解释的“不可思议”的现象。只是,她从未亲眼得见,故而无法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或是恐惧。

非要希早子选择的话,她讨厌的只是一种气氛,比如做“百物语”游戏时,那种假戏真做的气氛。电视里的目击这类灵异节目特辑中不自然的演出更是令她厌烦。反正他们也是当作儿戏,那样真的好吗,享受着为了害怕而害怕的气氛,希早子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同。

人类是多么贪图“享乐”的生物啊——希早子思索着。

不仅贪图美丽快乐之事,人类从古至今从未厌倦追逐着丑陋不堪、悲痛愤怒,甚至胆战心惊之事,并以此为乐。

恐怖——这个词语在希早子的心中投下小小的涟漪。

同龄的年轻人中到底有多少人身处现实却能体会到那种感觉呢,那种逐渐逼近死亡边缘的冰冷与清晰的感觉……

身旁发出咔的一声,令希早子双腿发颤。右手边的花坛里蹿出一个小小的黑影,横穿过昏暗的道路。(是只猫咪?)

呼——她放心了。(真是的,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旦内心失衡,人非常容易趋于崩溃的边缘。夜色笼罩下无人往来的夜路考验着内心是否能够撑下去。

直至方才,五个月前的那件“人偶馆杀人事件”还未曾令她担忧——那时的“恐怖”记忆无意中鲜活地涌上心头。这阵子关于痴汉的流言,甚至从水岛由纪口中听到的“红斗篷”的怪谈,交织在一起在心中形成一个旋涡……

希早子不愧为天生乐观的人,无法不让自己往好处想。可她越不愿意想起那些可怕的事情,就越是会想起来。

是不是有人盯上我了?

是不是有人尾随我呢?

是不是有什么人?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这是怎么了?)

不停劝说自己,强制自己转换思路。

昨天读过的书。

昨天看过的电影。

看完电影三个人在咖啡厅的聊天内容……(哎呀……那个人是由纪吗?)

从电影院出来时,一个强壮的男子几乎蹭着希早子的鼻尖走过去。她记住了男子被太阳晒出的健康肤色与男用古龙水的浓烈香气。以及,对了,那名年轻男子——大约不到二十岁——身旁携手揽腕紧紧依偎着的女子的侧脸在眼前一晃而过。那个侧脸好熟悉啊——希早子想道,这个时候那两个人早已从她面前走过,消失在周末夜晚的人海之中。

那个女孩子是水岛由纪吗?

身着白色连衣裙的背影,比希早子认识的高一少女看上去成熟得多。

如果她是由纪的话,和她一起的年轻人就是由纪前阵子提及的“男朋友”了吧。在希早子的印象中,比起“男朋友”,还是“恋人”这个字眼更为合适。(恋人啊。)

希早子不知不觉地轻声叹息。

对于她而言,现如今身边并没有可以称之为恋人的对象。考入大学那年痛失恋人,之后更是害怕爱上某位特定的男性。尽管如此——

她还是期盼着有位完美的恋人。此时此刻,希早子自然已经是适龄女性。她很怕自己喜欢上什么人,因此也曾考虑过有位霸道总裁现身。(对了,这时候就算是架场先生也不赖呀,可惜那家伙在这方面不解风情呢。)

希早子总算把“害怕”的心情调整过来……4

前阵子水岛由纪提醒希早子注意过的儿童公园终于出现在她的左前方。

就这类公园而言,它占地较大。樱花树枝繁叶茂,树木之间又被低矮灌木包围,攀登架、秋千和滑梯的黑影默默排成一队。不知道为什么总令人觉得那副样子犹如博物馆中陈列的恐龙化石——

希早子觉得深夜的儿童公园构成了一幅恐怖的画面。现在若是有一个孩子在荡秋千的话,仅仅如此就足以成为一则怪谈了……

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公园一角放置着简易藤萝架。旁边预制块制成的方形建筑映入眼帘——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红斗篷”出没的洗手间吧。“老师你也要小心才是呀。”

由纪曾一脸认真地忠告自己。即便她不说,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希早子也不会在晚归时去这种公园的洗手间。她还没有到相信或不相信传言的地步。

倾向于“害怕”的心情刚刚调整好,似乎又要失衡了。希早子越发加快了脚步。此时——“老师。”

突然身旁有一个万万想不到的声音叫住了她,希早子差点儿喊出声。“老师……道泽老师。”

希早子回头看过去才知道是谁。公园的藤萝架下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的身影,正好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所以她一直没有注意到。那名少女——不正是水岛由纪吗?“由纪,你怎么在这儿?”

希早子吃了一惊,走向少女。“怎么了?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借着街灯灯光,希早子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已经过了午夜零点。“老师……哎呀,太好了。”

由纪站在藤萝架下,轻声说道。“太好了,我……”“你怎么了?”

希早子进了公园,直奔由纪伫立的藤萝架下,心里依旧忐忑不已。“你怎么在这儿呢?”“老师,对不起。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我……我正发愁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的声音听上去干涩——不,总觉得是十分痛苦的声音。“身体哪里不舒服吗?”“没有。突然有点难受……肚子越来越疼。可是,离家还很远,忍不到回去。去这儿的厕所又很害怕……”“所以才发愁吗?”“是的。”“没关系。世上没有什么‘红斗篷’啦。”“可是……”“不用害怕,我就在洗手间外面等你,快点儿去吧。”

希早子像哄小孩似的说道。“不要紧。万一有什么怪事发生,你就大声喊我。好吗?”“老师,对不住你啦。”

希早子推着由纪纤弱的肩头,送她进入洗手间。亲眼目送她进入其中一个隔间、关上了门,才回到洗手间入口旁边,站在那里边打量着外面边低声叹了口气。(还好是我路过了这里。)(尽管如此,她这么晚了还……)

从衣着相同来看,在电影散场后看到的那个人果真是由纪。可是,这么晚了让女孩子独自回家,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一想到由纪如此可爱,希早子更是气愤难当,不由得一脚踢飞了石子。此时此刻——

她觉得身后似乎传来相当微弱的奇怪的动静。(什么声音?)

她心头一紧。(刚才那是什么声音……)“由纪,你说了什么吗?”

转过头,轻声问道。“由纪?”

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披上……吧……”

断断续续地传来低沉嘶哑的声音。(该不会……)

她本打算再试着喊由纪的名字,可嗓子发紧、无法喊出声来。“……红色的斗篷……”

又传来了那个声音。嘶哑的低语无法分辨出男女,不绝如缕。“由纪,回答我啊。”

希早子终于可以扯开嗓子大声喊出口了。“老、老师……”

白色掉漆的门后,传来由纪的呜咽声。这时,再一次响起——“……披上……红斗篷……吧……”“由纪,里面只有你一个人吗?”“嗯。”(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希早子立刻查看与由纪所在的隔间的相邻之处,仅看到日式水洗坐便器和角落中的垃圾桶——哪里都没有看到人影。

卫生间里一共有三个隔间。由纪就在正中间的隔间里。建筑物的一角还有一扇比其他隔间都要窄的门,里面大概放着清洁用具。那扇门外上了转盘式数字锁。

这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建筑物。灰色预制块重叠而成的墙壁,水泥地板——哪里都没有藏身之所。(天花板?)

突然想到这点,令人毛骨悚然。(不会趴在天花板上了吧?)

天花板上有人——不,有什么脏东西……(怎么可能!)

下定决心抬头往上看,不过——

天花板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可能有。微微发脏、结满蛛网的灰色水泥天花板上,只有两根裸露的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光线。“……披上……红斗篷……吧……”

那个声音又一次传来。

从哪儿传过来的呢?那声音似乎是从由纪所在的隔间里传出来的,似乎又不像。“老师,我该怎么办……”“……披上……红斗篷……吧……”“老师!”“嘘——什么也不要回答,由纪,你赶紧从里面出来。”

希早子拼命恢复冷静,强硬地命令道。“来,快出来。”

里面传来门闩打开的声音。希早子迫不及待地抓住门把手,但是,门没有打开。“由纪,怎么了?快点儿……”“老师……门打不开了。”“说什么傻话呢,打开锁了吗?”“这……”

抓着门把的手更用力了。可是,门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打不开了。

此时此刻,希早子清楚地察觉出自己的身体微微发抖。“……披上……红斗篷……吧……”

由纪歇斯底里地喊着,门怎么也打不开。希早子放开门把手,用拳头砸着门。“由纪!”“……红色的……斗篷……”“老师,救救我!”“……红色的……斗篷……”“住手!”“……红色的……斗篷……”“不要啊!”

突然,所有的声音一起止住了。

希早子孤零零地站在灰色水泥方体中,一时半刻说不出话,身体也动弹不了。

她不能充分理解自己面对的是什么状况。

综合目前得到的信息来看,只能预示着一个结果。可是,一跃而起的理性拒绝接受这个结果。

不知所措。

这正是希早子的心态。她不知所措,甚至没有余力体会心中涌起的“恐惧”。“由纪。”

她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由纪?”

无人应答。也听不到那个奇怪的低语声。

希早子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门把。生锈的金属门把被她的汗水弄得黏糊糊的。“由纪,回答我呀。”

再次询问。可依旧无人应答。

令人窒息的寂静……她知道自己的心脏急促地跳动着。膝盖发抖,不能如愿地使上力气。

希早子转动着门把。

咔的一声。

慢慢转动门把,想不到没有任何物理上的障碍。伴随着发出刺耳的嘎吱声,门轻易地被打开了。然后——

希早子“咕咚”咽了一下口水,整个人僵在原地,甚至都无法发出尖叫声。

门后等待她的是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

少女的背部抵在对面的墙,双脚伸开瘫坐在坐便器所在的水泥地上,身体瘫软无力。她的脸上、胳膊上、衣服上……全身上下沾染着油亮亮的红色液体。

异常刺鼻的气味,鲜艳刺眼的颜色,以及不断闪烁的灯光,令那液体本身看上去犹如活物。

水岛由纪闭着眼,表情呆滞——

她刚才还穿着的白色连衣裙,如今却被鲜红的颜色浸染——的确披上了“红斗篷”。5“我真是一头雾水……”

希早子用小指卷起齐肩发的发梢,摆弄着头发,长着双眼皮的圆眼睛不安地转动着。“不过,我立刻发觉那些红色的液体不是从由纪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味道太呛了……我想原来那不是血,可能是油漆之类的东西。”“这是自然的。”

默默听完希早子的话,架场久茂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浅笑。“无论是电视还是报纸,都没有提过周六晚上在这附近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如果在刚才你说的那种情况下,水岛由纪这个女孩子真的流血身亡了,或是受了重伤,就算是怪事一大件了吧,不可能没人报道啊。”“可是,架场先生呀,那时候我差点儿吓得心脏停跳。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假设由纪死了——事情变成这样的话,我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像现在这样保持冷静。”“这倒是啊……”

架场在衬衣的前胸口袋里窸窸窣窣摸了一阵,才摸出一个快要被压扁的高光盒。“然后呢?她应该没事吧?”“是的,算是吧。由纪只是昏了过去。我把她摇醒,好歹安抚了一阵,她才没有那么惊慌失措,之后送她回了家。那天晚上,由纪爸爸正好出差回来,两口子正在担心女儿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家。一看见由纪那个样子,夫妻俩光顾着吃惊了……”“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很麻烦吧。”“可不是嘛。”

希早子重重地点了点头。“当时,由纪从回家的路上一直到到家都是茫然自失的状态,怎么问都说不知道。最后,还是我如实讲了发生的事情。可是,那时我也很混乱,完全说不到点子上……说了一些本就让人无法相信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人家反而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可是啊,由纪没有受伤,就算毁了件衣服,她爸妈也没打算麻烦警察。过了一会儿,由纪也稍稍恢复精神,说自己没事了。于是,由纪爸爸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说幸亏自己提前回了家,也不怕弄脏了自己的衣服,紧紧抱住了由纪。”“没有怪她夜半回家吗?”“看上去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以前听由纪提过,她家虽然规定晚上十点回家,但是有兴趣小组活动的话,稍微晚点也没关系。”“她不是独生女吗,管教不严吗?”“由纪妈妈倒是不怎么管她。”“也就是说由纪的爸爸管教得很严喽?”“是啊。他总是觉得自家的闺女很可爱,没办法不担心她。有点溺爱吧。”“哦,这样啊。”

架场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他坐在椅子上,消瘦的身体慢慢向后靠,同时吐了口烟表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

可希早子却不这么认为。毕竟从那一晚一头雾水地回了自己的宿舍开始,她伤透了脑筋。

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披上红色的斗篷吧?”

希早子的确听见了这个声音。由纪也听到了。可是,那样狭窄的建筑物中,根本没有藏身之所。

希早子听到由纪的叫声,就打开了门,那时只看到浑身沾满红色颜料的少女而已。没有其他任何人存在。本不应该有什么人发出那种声音,也不应该有人把颜料泼在由纪身上才对……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就是推理小说中所谓“不可能犯罪”吧。它成立的条件自然是利用了某种诡计,那一晚,厕所隔间内到底设置了什么机关呢?

一旦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希早子的世界观难免就会产生剧烈的动摇。即,肯定了超自然的东西——避影匿形的红斗篷——的存在……“道泽小姐,这么说,难道你觉得‘红斗篷’是真实存在的吗?”

架场仿佛看透了希早子的想法。“没错,我觉得——”

当然存在。

在此事上,希早子没打算武断地把这当成一件灵异事件接受。在此之前,不只还有需要怀疑的问题,基于许多事实研究的结果表明,更是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十有八九这不是单纯的怪事。“我也清楚架场先生的想法。毕竟我还不傻,我觉得这肯定不是闹鬼,应该不是。不过……”“嗯,你说。”

架场困倦地眨眨眼。“不过,你不清楚其中缘由,对吧。”“不是。”

希早子矢口否认,声音听上去却没有以往有精神。“其实我也考虑过其中的缘故。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我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红斗篷’干的好事,所以,刚才我才说直到现在都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架场一听,不知道为什么略显讶异地歪了歪脑袋。“你先说说看吧。”

希早子在架场的催促下,伸了伸背说道。“冷静下来仔细想想,那晚的情况只能说明存在两种可能性。当然,这是在我和由纪没有串通、胡编一通的前提条件下。所以,假设这件事有‘犯人’的话,不是我,就是由纪。只可能是这两种情况之一。“假如我就是那个‘声音’的主人——我在外面抵住了门所以打不开。我一边抵着门,一边踩着凳子,用早已准备好的红色颜料从门的上方向由纪泼了过去——就是这么一回事。“总之,这一切可能都是我编出来的谎言。但是,我自己最清楚这是不可能的。说起来那一晚我是在完全偶然的情况下,在公园遇到了由纪。我可没有兴趣把那种颜料塞进包里,带着它四处走——我可以发誓,方才我说的话没有半点虚言。“如此一来,就只剩下唯一的一种可能性。也就是说,‘犯人’是身为‘被害人’的由纪。这一切都是她为我上演的一出独角戏。”

希早子停下来,窥探着架场的反应。他双手的拇指敲击桌子边,自得其乐地眯着眼。“是啊,自然而然得出了这个结论。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解释了。”“我也试着考虑过利用机器远距离操作,或是自动装置的可能性。可是,在那种地方,应该没有地方设置机关。那个‘声音’是由纪一人分饰两角,打不开门则是她故意没有拉开插销,红色颜料也是她事先准备、自己泼在自己身上的——这种想法更容易接受。由纪加入了校戏剧部,有一定的演技。装颜料的容器也许藏进了垃圾桶。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时间调查桶里有没有东西。这样一来,那晚发生的事情大致都能解释得通。问题在于……”“问题在于她有必要演这出戏吗?对吧?”

架场说道。希早子点点头,“嗯”了一声。“我觉得考虑到由纪不可能做恶作剧,不,不仅仅是她,从常识来考虑,不会有人傻到在那个时间,在那种场所,特地还牺牲了一件衣服,只为单纯做一场恶作剧。应该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应该有什么动机才对。于是,我想到一件事——架场先生?”“怎么了?”“你知道切斯特顿写过的著名小说吧。那本写树叶隐于……”“哦,你说的是那本《断剑》吧。”“我在想由纪想做的应该和那本小说里的是一回事吧。树叶隐于林,如果没有森林,造一座森林就是了。由纪有无论如何都想要隐瞒的事情,为此才会上演这出独角戏。”“这倒是非常符合规律的想法——然后呢?”“根据这场独角戏来推测,由纪想要‘隐瞒’什么呢?考虑到那件事的特征、那件事最惹人注目的地方,以及结果来看……得出的结论就是‘红’——‘红斗篷’的红色。“她浑身上下沾满了‘红’色——我想也许那相当于《断剑》里的‘森林’吧。”

架场低声嘟囔了一声,停止了手指的动作。希早子接着说道。“接下来考虑的就是用‘红’色隐藏起来、不得不隐藏起来的是什么呢?首先想到的就是‘血’——对吧。“考虑到这点,我不禁想起来昨天傍晚朋友打来电话时聊起的那件案子。周六晚上那个公园附近的神社的森林里,发现一具被砍死的男尸……”“原来如此。你是这么想的呀。”

架场撩了撩刘海儿。“你觉得嫌疑人就是水岛由纪?杀人的时候,衣服上不巧沾上了被害人的血迹。为了隐藏血迹才上演了这出‘红斗篷’的戏?”“是的——据说最近那一带有痴汉出没。所以,也许在神社遇害的男子就是痴汉,在那一晚袭击了由纪。男子用来威胁由纪的刀子,反而在由纪的反抗下扎死了自己……”“可是,你不想相信,是吗?”“是啊。”

架场从低着头的希早子身上挪开了视线,从椅子上缓缓起身,走向煤气炉。“喝咖啡吗?——好啦,我来吧,偶尔也让我泡回咖啡。”

不久,水壶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架场一边把杯子摆在桌子上,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有个奇怪之处。”“哪儿奇怪了?”“刚才你的解释里有一处非常奇怪的地方。比如,让我想想,水岛由纪从哪儿搞到那桶油漆的呢?”“从哪儿……”“按照你的说法,她演这出‘红斗篷’的独角戏的前提自然是神社里有具男尸。红色颜料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成为必需品。百万遍一带有些绘画用品商店开到很晚,如果像你说的那样,由纪也能买到红色的颜料。可是,身染血迹的她应该无法买东西吧。”“可是,这……”“假设她用什么方法得到了颜料,之后又遇到了你。这件事完全事出偶然,如果没有这个偶然事件发生,她应该计划泼自己一身颜料,再和父母谎称被‘红斗篷’袭击了。可是,她偶然遇到了你,于是,她突然想起来不是可以利用你做‘目击证人’吗。暂且不说这个——“那时,你不是近距离看过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水岛由纪吗?你没看到她衣服上沾着血吧。”“那个地方光线不足,没注意到也不奇怪……”“如果在光线不足之处注意不到血迹,那也不必特地做这么麻烦的准备工作了。和父母撒谎,怎么说应该都可以,比如把衣服酌情破个洞,说摔了一跤钩到衣服了。不必提什么非现实的鬼话,例如被‘红斗篷’袭击之类的。“不过啊,对她来说‘红斗篷’的传说倒是有一个现实的地方。也许这么解释就可以理解她的行为了。有个歪理也因此成立,那就是既然树叶隐于林,这个森林自然越大越好——咖啡煮好了,请喝吧。”

架场坐在刚才的椅子上,对着咖啡吹了几下,然后喝了一口。“不过啊,有一个决定性的难题。你应该不知道——看今天早上的报纸了吗?”“没有,我还没去拿报纸。”“那你回头再看也成。你提到的那件神社杀人案,被社会版大肆报道了。”“这……”“那篇报道写的是——我记住了无意中看到的内容——确实在那天晚上,有一名无业的中年男子被人捅死在那间神社。不过,推测的犯案时间和你预想中的完全不同。“你遇到水岛由纪是在夜里十二点多吧。神社的杀人案发生在十九日,星期日的凌晨三点左右,远比你们相遇的时间晚得多。”“这样啊,那么——”“很遗憾——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你的推理完全说不通。‘红斗篷’案和神社杀人案没有半点关联。”

架场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然后又对着咖啡吹气。6“由纪,你的男朋友还好吗?”

水岛由纪从一进店就低着头,见希早子问她才缓缓抬起眼皮。“他比你年长吧。对你好吗?”“老师,您为什么……”“那天——大概是上礼拜六吧,我偶然在河源町看到了。你们看上去关系蛮好的呀。”

六月二十二日,星期三。这一天是希早子为补习班的高一学生补课的日子。

她有点担心由纪会不会不来补习,可由纪不仅来了,甚至都没有迟到。只是和往日不同,希早子察觉出由纪非常在乎自己授课时的视线。

下了课,由纪立刻站起身准备回家,却被希早子及时喊住了。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希早子几乎强拉硬拽似的,把由纪拉到附近的咖啡店。“那天晚上,你那么晚了还一个人在公园。所以,我一度以为你男朋友很差劲。他也不担心你一个人走夜路吗,为什么不送你回家呢?”

由纪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下去了。“我明白了。”

希早子说道。“他应该送你回家了吧?当时还没有那么晚。”“老师……您都知道了?”

由纪乖乖地低下了头。“对不起,我……”“你不用和我道歉。我多少能理解你的心情。”

希早子温柔地说着,对少女露出了微笑。“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对父母隐瞒才好。无论你们两人交往到什么地步,至少要和父母交代一下你谈恋爱了。”“我有点担心。”

由纪脸上布满阴云。“我父亲要是听说小优的事情,肯定会生气。他毕业于K大法学部,是名高才生……对了,小优就是我男朋友的名字。“小优只是夜校生,在修车厂上班。所以,我父亲肯定会特别生气。可是,我喜欢小优,也敬仰他……要是我和父亲这么说的话,他也许连我都讨厌了。我也很喜欢我父亲,不想被他讨厌……”“所以,才会闹出这场戏吧。”“是的。”

那一晚,由纪在洗手间中上演的那出“红斗篷”的独角戏,其理由并不如希早子起初所考虑的那样,是为了混淆衣服上沾染的血迹——由纪的意图并不在此。

幸而在架场的点拨下,希早子才察觉出由纪真正的意图。“可惜了。着眼点非常不错,当红颜料和‘血’联系起来以后,就会得出错误的结论。也就是说——“她用这个伪装隐藏的并非是‘红’的‘颜色’,用红色颜料炮制的‘森林’并非是‘颜色’的森林……道泽小姐,你不是也说过‘味道太呛了’吗?”

正如架场所说。

由纪炮制出的是“味道”的“森林”。颜料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她打算利用它隐藏不能为人所知的某种“味道”。

于是,希早子终于想明白了。

那一日从电影院出来,由纪和看起来像是她恋人的男人从自己眼前经过。那时,希早子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男用香水味——由纪企图隐藏的也许就是这股余香吧。

他们约会那日,也许在某个宾馆开房,度过了一段绵密亲热的时光。希早子自然不清楚这些细节,不过,她觉得由纪事后过于在意身上沾染了男友的味道,才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那名男子送由纪到了她家附近才分了手。那时,应该已经十一点多了。就算多少过了门禁时间,妈妈应该也不会太过苛责……由纪边想边悄悄潜入家门,这才注意到原本出差不在家的父亲比原定时间早回家了。

这可糟了——由纪想道。

暂且不提父亲会不会斥责自己晚归,他肯定会如往常一样,给心爱的女儿一个大大的拥抱。那时,若是被父亲注意到男用香水的味道……

由纪非常清楚父亲因为工作关系,对化妆品的味道比常人更为敏感。

她犹豫要不要回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最后突发奇想——不过,从她的角度看来确实被逼无奈——才想出这个对策。

把这一切怪到“红斗篷”身上就好了。

由纪灵机一动想到这个主意,也是因为最近“红斗篷”在朋友间是个热门话题。她自然而然发现这个话题存在强烈的真实性。它远比希早子感受到的更加妥当。至少在那个时间、那种情况下,由纪觉得这似乎才是最佳方案。自然可以想象得到,在完全没有时间考虑其他选择的情况下,她陷入某种强迫性的心理状态。于是……“由纪。”

希早子并未打算追问种种不清楚的细节。“你那么喜欢小优,你爱他吗?”

由纪默不作声,却用力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觉得你更应该把他正式介绍给你的父母。你那么有信心地默认了对他的爱,何必迟疑烦恼呢。纠结学历之类的条件,对小优来说才是失礼吧?你不是说很敬仰他嘛。”“是啊,可我父亲……”“令尊能否接受,取决于由纪你自己。”“是吗?”“有句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不用担心,前阵子那出‘红斗篷’演得多好。你可是拥用以那么逼真的演技演完整出戏的胆量呀。”“哎,那是……老师,真的对不起。”“我可真是服了你,我可是被你那可怕的音色完全骗过了。由纪,要不要认真考虑一下试着做个演员呢?”“这……怎么可能啦。”

少女的脸上终于又展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希早子看着她的笑容,内心默默念叨着“好羡慕”啊。“披上红色的斗篷吧……”

由纪半开玩笑似的再现那晚的“声音”。希早子勉强笑了一下算作回应,心中突然浮现出架场久茂包容的笑容。(我要不试着考研吧。)

希早子不由得考虑起这件事。

崩坏的前夕

本篇最早刊载于《小说昴》二〇〇〇年八月号。

我写下这篇故事,原计划将它作为收录在《眼球绮谭》(一九九五年出版)中的短篇《生日礼物》的姊妹篇。一如《生日礼物》那样,相比恐怖小说而言,它也是具有浓郁奇幻小说色彩的作品。因此,任凭各位读者想象这篇故事和它的姊妹篇有多少千丝万缕的联系好了。

推开水汽氤氲的窗子后我大吃一惊。明明四月过半,已是樱花凋零之季,外面竟然下了雪,下得犹如隆冬时节一般。

吃惊的同时,心中不由得为这一片茫茫雪景而感到万分激动。这里断然不属于全年降雪量大之地,所以这激动的心情纯粹因此难得的雪景而发。

这么说——我想起来了。

二十二年前的四月,在我出生的时节似乎也降下了这种不合时宜的大雪。据说,全国范围内持续数日的异常气候令若干流浪者冻死街头。

我压抑着一心赏雪的心思,关上了窗子。

薄薄的春季睡衣里,全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屋里冷得厉害,呵气成霜。

我哆哆嗦嗦地钻进被窝。毛毯的温暖舒服得要命,让人渐渐地犯困。此时,才关掉的闹铃不识趣地再度响起——上午十一点半。

唉,不得不起床了呀。不然约会就要迟到了。

我转身趴在床上,下巴压在枕头上,点燃一根烟。

白色的烟雾与白色的哈气在单身男人冰冷暗淡的房间中相互缠绕。目光望着余烟摇曳,被一气吹散,内心却惦念着昨晚的梦境。

那是……

那是……那个梦是……

即便睡意未散,我还是追忆着那个梦。

难得连梦中的细节都能在脑海中再现,却很难用言语一丝不漏地描述出梦境的神韵。

这个梦不是第一次做。迄今为止,已经无数次做过了。反反复复……数不清做过多少次这个梦。

第一次做这个梦是什么时候呢。恍惚记得是小时候——似乎是刚上小学的时候。

既然不记得了,也许是更早之前做过这个梦吧。不记得了……唉,说不定从我一落地,便每日每夜做这个梦。既然不记得了,前天晚上、大前天晚上,再之前的晚上,都有可能做过这个梦。

我被这种想法所左右。

从出生到现在……成千上万遍地做着同一个梦。

我把烟屁股摁灭在枕边的烟灰缸中,一下子掀开毛毯。

睡意出乎意料地退散了,但昨夜的梦境内容执拗地缠绕在脑海,久久不散。“世界”一片暗紫色。

以床为中心的半径两三米的地面褪了色。其他地方被浓重的深紫色囊括无遗。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就连头顶也如是。

我觉得那暗紫的颜色是活的。

这并非是我亲眼所见,亦非亲耳所闻,可是,我认为它无时无刻不在活动。

微妙复杂极度有序地活动。

即便没有亲眼所见、没有亲耳所闻,它的一举一动也会通过我的神经清晰地传递过来。

那时我尚未成年(——通过外表下了这个判断)。上身穿着宽大的白衬衣,可不知道被衬衣遮挡住的下半身穿了什么。一眼看去无法辨别是男是女。

紫色的天空——我犹豫着是不是该这么命名——下面,幼时的我独自一人蜷着身体蹲在地上。反反复复做着这个简单的动作。

稍显褪色的宽阔地面渐渐干燥,寸草不生,却布满了无数与大地同色的石头。

我拣选着那些平淡无奇的石头。

这些石头大抵个头相仿——约莫有孩子的拳头般大小。我用脏脏的小手把它们捡起来,放入身边的茶色纸袋中。

我也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顶着一张不似孩童的毫无表情的脸,仿若从事工厂流水线工作的劳动者,冷淡静默、一门心思地重复着捡石子的动作。

一步又一步,每踏出一步,都会发出踩雪的声音。那感觉让人十分愉快。

直到来年的冬季,才会有机会穿上它吧。我这么想,把棕色的皮大衣从衣柜里拽出来,走出了公寓。我没有打伞,在飘雪的街道上走着。

走出数十米后,我一回头,发现只有自己的脚印在无数脚印之中有迹可循。从公寓的出口直到脚下,连点成线的每个脚印一直向前行进,似乎要和新的脚印一起向身后延伸。

于是,我稍稍加快了脚步。

走向车站的这段路,有好几次差点儿滑倒。寒气毫不客气地渗入鞋子里面,进站后脚趾快要冻得失去知觉了。

几近正午,这场雪却也没有停的迹象,依旧洋洋洒洒地下着。抬头向上看去,灰色的薄云密布空中,好不容易才在南面隐约捕捉到一点太阳的影子。

我站在白色的站台上候车。

同样在等候电车的只有稀疏几个人影。大家毫无例外地冬服裹身,浑身乏力,好似被空中飞舞的雪之魔力吸取了活力。

空余一片异样的静谧。

往来于车站前街道的汽车的动静也好——有不少车子安装了胎链——后巷中孩子们玩耍的声音也好,反而衬托出这片静谧。

我向冻僵的双手哈着气,捧起站台边铁栅栏上的积雪,试着团了一个雪球。

远处的道口传来警报声。几秒钟后,下一个道口和车站旁的道口逐一响起同样高亢的警报声……是的,电车来了。

我把捏好的雪球扔向铁栅栏后面的空地。

它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立刻融入雪白的地面看不到了。

收集的石子终于装满了身旁的纸袋。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开始做起另一件事。这一次,是从纸袋中把方才捡到的石子逐一拿出来扔掉。

扔的方向没有一定之规,但至少是从自己脚下这片褪了色的地面为中心向外扔。因此,石子们全部被包围着我的那片紫色吸进去了。

虽说是“吸进去了”,被吸进去的方式却是多种多样的。

有的边滚动着边发出令人愉悦的嘎啦嘎啦的声响,最后消失不见;有的还没有做出反应,便被倏地一下吞没;还有一些非常难得,它们一度消失在紫色的远方后,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又被弹了回来。

我漫无方向地丢着石子,直到袋子里的全部丢完。然后,这项工作完成后,又开始回到同方才一样的收集石子的工作上。

我重复着这项(看似)毫无意义的行为。

可是,毫无意义也好,荒诞不经也好,在看上去年幼的我的心中,没有任何疑问或是不安,照做不误。那时的我(也许)什么也没有考虑,(似乎)无论有什么目的都无所谓。一心一意地,一味持续着这个(看似)毫无意义的行为。

从地面收集石子。扔出去。收集石子。扔出去……重复的动作又好似划伤的唱片,无止无休。无论持续多久,滚落在地面的石子没有丝毫减少的迹象。

下了车,我心不在焉地眺望着银装素裹的街景,走了十多分钟……当我走到大学校园内时,雪已经停了。

尤其在这个季节,这座古老的大学校园给人的印象比平时更加灰尘遍布、藏污纳垢。今天却拜这场不合时宜的纯白覆盖所赐,一转错认成美景。

何况现在是周六的下午,校园内几乎没有学生或教职员工的身影。大约拜这场异样的大雪所赐,平时好似一群小动物般横七竖八摆放着的脚踏车和摩托车们,今天也屈指可数。

我漫步在向操场背面延伸而去的小路上。避开其他行人留下的足迹,尽可能拣选平整的雪地,用力踩着前行。

我伸出揣在兜里的右手,半开玩笑般地碰了一下路旁种植的迷你樱树。积雪扑簌簌从树上掉落。也许其中还夹杂着樱花的花苞。如愿以偿的结果却让自己羞于这样做,我故意加快了脚步。

我们约在下午一点见面。

右手重新揣进兜里紧紧攥起来,手心里轻微渗出黏汗。寒风吹拂裸露在外的双颊,不知道为什么,在一瞬间,总觉得自己身处他乡。

走了不远,可以看到前方有一幢古老的三层建筑。外墙四处贴着各个社团招揽新生的广告。混凝土墙面沾染经年累月的污渍,在周围雪景的衬托下,宛若影子一般。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经过这幢校舍时,从附近传来一声刺耳的声音。直到现在我都被困在一种错觉中,觉得那肮脏的建筑物墙壁被七巧板的碎片割裂,眼看就要扑啦啦地剥落。我再次加快了步伐。

于是,我终于到达和女友约见的地点——大学附属图书馆,一座红砖建造的精美建筑物。

揣在口袋中的右拳里渗出了汗。就在此时,心生异样的黏稠感。总觉得从刚才起手汗渐渐增多。

我不禁有些在意那到底是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呀,就像是……

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仅此而已呀——念头刚转,我就走入了图书馆中。

我比约定的时间到得早了些,但是女友已经在大厅等候着我。她一看到我,立刻开心地挥着手向我跑来。“哎呀,等急了吧。”

经我这么一问——“我也刚刚才到。”

她忽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十分惹人怜爱。她是这所大学文学部的学生,在今年的圣诞夜才满二十岁。我和她同属一个社团,是她的后辈。哦,对了,她的名字是由伊。“好大的雪呀。早上一睁眼,吓了我一大跳。怎么这个时候还会下雪呢?”

她从白色粗呢短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手套。那是一双淡蓝色的毛手套。同色系的长围巾从肩颈垂了下来。

我们走出了图书馆。“没带伞吗?”“没带。”“这雪不是一直下到现在嘛,下得不小。”“我还以为下一会儿就转小了。不得了呀,即使这样也太……”“怎么了?”“我早上起来立刻飞奔出来了,所以有点不太清醒。”“昨天很晚才回去吗?”“是啊。这阵子生活规律都被打乱了。”“生活太放纵了可不好。”“我知道了。”

我们并肩而行,不久,她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挽住了我的左臂。我依旧双手插在外套的兜里,发觉方才在紧握的右拳之中分泌的黏汗明显发生了质的变化。就像是某种冰冷无机的……

到底是什么呢……

我从口袋中抽出右手。好沉重。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缓缓摊开手掌,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手心里有一块褪了色的石子,个头有婴儿拳头大。

收集石子,扔掉。

我毫无倦色,不停不休地重复着(看似)毫无意义的行动。然而……

数次——不,数十次、数百次时,我用一只指甲缝全黑的小手攥着口袋中残留的最后一个石子——算来也有数百上千个石子了吧——用尽力气丢向眼前这片紫色的空间。接着,正在我要重新趴在地上、开始收集石子的瞬间,“异变”突起。

好似机械的摩擦声,又好似动物的嘶吼声,突如其来的异样声音意外地呈旋涡状轰鸣着。正想着,无法抗拒的“压力”向全身倾泻而至。我趴着的这块褪色的地面瞬时消失,全部被紫色——那是比以往更加浓稠沉重的紫色——吞噬了。

到底发生什么了呢?

毫无思索的间隙,我的肉体不受意志控制地仰面游离于空中。此间紫色愈加阴沉浓重,终于与黑色毫无二致。可是——

我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颜色”也好,“形状”也罢,我早已无法辨识这些隶属视觉系的情报,渐渐感觉到涌至全身的“压力”本身就是某种形色具备的心象。

无法抗拒的“压力”又化成狂风呼啸起来。不仅没有减弱的迹象,加速度令其势愈演愈烈。好似将我的肉体彻底压缩变形,终至消灭才算作罢。

近乎恐惧的冲动向我袭来。

疯了。

秩序崩塌。

有什么东西坏掉了……不对,是有什么东西被毁掉了。而且——

是的,肯定是我最后丢出去的石子毁掉了它。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你怎么了?脸色好差。”

女友诧异地问道。“没事,没什么……”

我掩饰不住自己的困惑,只好转过脸,躲避她的视线。然后,悄悄地把右手的小石子丢到小路一旁。石子陷入雪中,立刻踪影全无。“今天你有点儿怪怪的。”“是吗?”“好像没什么精神。”“不会呀。”

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

被她挽住的左臂——插在外套口袋中的拳头里面不知不觉有一种冰冷无机的触觉。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边走边把右手揣进兜里。“你刚才扔什么呢?”

女友诧异地再度发问。“就是块石头。”

我淡淡地答道——是啊,那不过就是块石头而已。不过就是……

在我们散步的小路左侧,是一块纯白的全无人迹的操场。以其尽头相连的墙为界,单调的灰色天空犹如贴着肮脏的图画纸。“不会再下雪了吧。”

女友说道。寒气袭面,染得一片潮红。“雪景还会持续两三日,还算不错。”“是啊。”

插在口袋中的右手里又升起新的异物感。我伸出手,打开手掌,里面赫然出现一块褪了色的婴孩拳头大小的石头。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你怎么了?脸色好差。”

女友纳罕地问道。“没事。什么事也没……”

我掩饰不住自己的困惑,只好转过脸,躲避她的视线。然后,把右手里的石子更加用力地丢到更远的地方。石子飞过铁丝网,飞入操场,一下子在纯白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点。“今天你有点怪怪的。”“是吗?”“好像没什么精神。”“不会呀。”

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边走边把右手揣进兜里。“你刚才扔什么呢?”“就是块石头。”“不是吧,我可不这么认为。”“什么?”

她看着满心疑惑的我,丰盈的唇畔浮现出惊讶般的妖媚笑容。“方才扔出去的也许是你左边的锁骨。”

插在口袋中的右手里不知不觉有一种冰冷无机的触觉。我伸出手,好沉重。打开手掌一看,赫然出现一块褪了色的婴孩拳头大小的石头。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你怎么了?脸色好差。”

女友纳罕地问道。“没事。什么事也没……”

我掩饰不住自己的困惑,只好转过脸,躲避她的视线。然后,把右手里的石子更加用力地向前丢去。它击中了沿途种植的迷你樱树的枝条,和积雪一起坠落在地,消失不见。“今天你有点怪怪的。”“是吗?”“好像没什么精神。”“不会呀。”

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边走边把右手揣进兜里。“你刚才扔什么呢?”“就是块石头。”“不是吧,我可不这么认为。”“什么?”

她看着满心疑惑的我,丰盈的唇畔浮现出惊讶般的妖媚笑容。“方才扔出去的也许是你的右眼。”

插在口袋中的右手中又升起新的异物感。我摊开手掌一看,赫然出现一块褪了色的婴孩拳头大小的石头。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你怎么了?脸色好差。”

女友纳罕地问道。“没事。什么事也没……”

我掩饰不住自己的困惑,只好转过脸,躲避她的视线。然后,把右手里的石子向路旁远远地丢出去。石子撞击在校舍黢黑的水泥墙上反弹回来,没入我的脚旁。“今天你有点怪怪的。”“是吗?”“好像没什么精神。”“不会呀。”

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边走边把右手揣进兜里。“你刚才扔什么呢?”“就是块石头。”“不是吧,我可不这么认为。”“什么?”

她看着满心疑惑的我,丰盈的唇畔浮现出惊讶般的妖媚笑容。“方才扔出去的也许是你的左肾……”

我已经失去了被称为肉体的身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连并列五感的知觉自然也被剥夺了。

包裹住我的空间像某种活物般开始乱翻乱滚,蹿上跳下、左倾右斜,向各个方向剧烈摇摆,似乎要剥夺我对三维世界的感知,宛如临终前的痛苦。

我无计可施,仍然下意识地团起身体,双手双脚抱在一起,状如漂浮在羊水中的胎儿。

可另一方面——

我的意识本身反而急剧膨胀(或者说扩散)。

我的身体舒展开来。

无穷无尽地舒展着。

失常的秩序崩塌,破坏与被破坏……如今,也许它正打算回复原有的姿态,故而痛苦地喘息着。如此一来,我必须要清楚,必须尽量直截了当地用我的意识感受到它的样子、它原本的模样。

手中的石子如同增殖细胞般接连产生,我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向四面八方丢出去。纯白的操场被雕刻出一个个浅浅的斑点,校舍窗子上的玻璃被打破,冻结的樱花花苞被打落。身后传来某人的喊声。鲜血从女友的面部喷溅而出。手里又出现新的石子。手里一旦有石子,我就会把它们不断地扔出去。

无论怎么舒展,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形”“色”“声”“香”……六识全失。一切皆无的黑暗空间……不对,用“黑暗”来形容已经不合适了,也许连“空间”这个概念亦不存在。

四处皆空。

万事休矣。

只是,此时此刻(本应)存在的我的意识(与我所认知的意识本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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