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郊野系列——谢谢青木关(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1-20 08:5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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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谷应

出版社: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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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都郊野系列——谢谢青木关

雾都郊野系列——谢谢青木关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谢谢青木关/谷应著.—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2018.8(“雾都郊野”系列长篇小说)

ISBN 978-7-5589-0375-5

Ⅰ.①谢… Ⅱ.①谷… 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 Ⅳ.①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119350号“雾都郊野”系列长篇小说谢谢青木关谷应 著石 沛 刘九鸣 封面图王书朋 正文图赵晓音 装 帧责任编辑 朱艳琴 美术编辑 赵晓音责任校对 沈丽蓉 技术编辑 许 辉出版发行 少年儿童出版社地址200052 上海延安西路1538号易文网www.ewen.co 少儿网www.jcph.com电子邮件postmaster@jcph.com印刷 苏州市越洋印刷有限公司开本720×980 1/16 印张13.5 字数134千字2018年8月第1版第1次印刷ISBN 978-7-5589-0375-5/I·4289定价 28.00元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如发生质量问题,读者可向工厂调换谷应祖籍贵州安顺。1937年生于北平。西南联大附小、附中学生。髙中毕业就读于四川美术学院。曾任天津市艺术博物馆陈列员、天津工艺美校教师、《新港》文学月刊社美术编辑。20世纪70年代初开始业余文学创作。20世纪80年代初“跳槽”,专事文学编辑并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世纪90年代成为专业作家。曾写过中、长、短篇小说和散文、报告文学近二百万字,并多次获奖。写过电影文学本《人之初》,该片获1992年“长春杯”银奖暨“童牛奖”。关于本书“雾都郊野”是著名作家谷应女士经过长期酝酿和实地走访、搜集资料,潜心创作的长篇小说系列。旨在用文学纪念真实,以文字歌颂中国人民在抗曰战争中的不屈和伟大。本系列共四本,《谢谢青木关》是第一本,以男孩章诗宁的日记形式,讲述了抗战爆发后,诗宁和妈妈妹妹,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中,一路逃难。在过一座木桥时,可怕的“膏药飞机”再次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木桥断了,妹妹不幸坠河,连受惊吓的诗宁加上悲痛,患上了心理疾病,原本是学校合唱队领唱的他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在青山绿水的青木关,诗宁认识了许多质朴的朋友,感受着暂时的宁静,更在一座“音乐山”里,找到了治愈内心创伤的动人音乐。

终于,诗宁的歌声回来了……纪念中国人民伟大的抗日战争谨将本书献给过去的孩子和现在的孩子序

读了谷应大姐的“雾都郊野”,勾起我的重庆情结。

我的祖父张伯苓先生是南开学校的首任校长。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华北局势日趋严峻,为了保住民族教育事业的根苗,1936年,南开学校在重庆建成南渝中学,后改名为重庆南开中学。1937年,天津南开中学被日军炸毁,我们全家搬到重庆。我母亲对重庆感情极深,大概是因为和我父亲在重庆相识、相爱、结婚、生子有关。1951年,我们全家返回天津,那时候我对重庆的印象皆来自母亲的描述:潮湿的空气、淳朴的民风、榨菜,还有母亲腌制的、不地道的重庆泡菜。一直到十多年后,我再次来到重庆,在阴雨的天气中,在重庆的小饭馆里,闻到浓烈的重庆泡菜的气味,听到纯正的重庆方言,我才理解到情结一定是会埋在触觉、嗅觉和听觉之中的。

对重庆的情结,更深刻的理解来自这些年对南开学校,特别是对重庆南开历史的研究。1944年,日军兵临贵阳,直逼重庆。一些国民党高官怕重庆不保,纷纷给他们在重庆南开的子女请假,准备迁往西昌。祖父在学校操场召集大会,他说,我从天津搬到重庆,就是要和大重庆共存亡。退学可以,请假不行!那时候,在重庆,全中国的政要、商贾、文人、学者……各色人等云集,也就招来了日本军机的无区别轰炸。在日军的燃烧弹中,重庆的竹木建筑一时陷入无边的火海。据统计,从1938年2月18日到1943年8月23日的五年半时间里,日军空袭重庆218次,出动飞机9500余架次,投弹2.16万枚,炸死1.1万人,炸伤1.4万人,炸毁房屋1.7万座,轰炸学校30所。最惨烈的是1941年十八梯大隧道,一次死伤上万人。重庆一时变成了人间地狱。

然而,重庆人民没有被吓倒,反而激起更加强烈的抗日情绪。你看,前方将士用血肉之躯挡住日寇的每一步进逼;空军勇士以少战多,以弱敌强,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各界民众挖防空洞,组织救火、救护、空防队伍;文化名人组织抗日歌曲大合唱;敌人空袭轰炸时期,依然举行嘉陵江端午节龙舟大赛……

周恩来同志代表中共,以其镇定从容和儒雅睿智,战斗在抗日救亡第一线,一方面促进了抗日统一战线的团结,另一方面也为山城人民的抗战信心增加了极强的力量。可以想象,在日寇的铁蹄下,中国大部分国土沦陷,中华民族已到了最危急的时刻,在烈火中、在恐惧中屹立不倒的重庆对中华民族决胜反击的信心有多么重要!重庆会是那个时期最有故事的城市。我多么期待有这么一些小说,描写出重庆人的苦乐与坚强。

因此,谷应大姐的“雾都郊野”问世,让我感到欣慰。

谷应大姐七七事变前夕出生,从北平辗转重庆,她对重庆的记忆不仅是潮湿的空气和纯正的乡音,还有燃烧弹的高温、房屋被烧毁的硝烟与长期的动荡不安……她将童年的记忆碎片拼接起来向后辈讲述,这正是抗战情怀的表现。

全民抗战的精神支撑我们最终走向胜利,这种精神最充分地表现了我们中华民族的优秀。

中华民族的复兴需要这种精神!7月8日 我发呆坐在门槛上。除了吃饭睡觉我只坐在门槛上。住进青木关的袁家我沟五天了,整整五天我都是这个样子。我知道是那个可怕的东西,是“它”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门不高门槛却高。门外头是院坝,院坝外头有河沟有水田有石板路。门里头是堂屋,堂屋两边有两间偏屋,西屋我们住,东屋等四孃(母亲的四妹)一家来住……这些我知道。

可是门里门外所有的东西好像被什么隔开了,一层雾还是一张爸爸用来做工程图的拷贝纸?我弄不清。但我知道是“它”把门里门外的东西变成了这个样子……

门槛又厚又光滑,坐在门槛上的我只有耳朵在听。我听见水田里呱呱的青蛙墙根处的蟋蟀房檐上喳喳的麻雀,还有竹林那边汪汪的狗。我听见山坡上田坝心在笑在喊在唱的男人女人。

有个提鱼篓的男孩从我家院坝前走过。这男孩看上去好像比我大两岁?他站下来朝我打了个唿哨——是在招呼我呢。我一动不动呆坐着。我不想跟任何人来往。

好多天我都是这个样子。我知道是“它”让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妈妈从偏屋里出来了。住进袁家沟后她是第一次下床走进堂屋。妈妈仿佛被雾气罩着。雾气隔开了一切,把我和整个世界隔开了……

妈妈坐到我旁边,把手搭上我肩头。她原先圆滚滚的臂膀现在麻秆样瘦。“跟妈妈说句话好不,小诗宁?”妈妈细弱的声音飘在我耳边,“告诉妈妈你在想什么……好不?”

我听到了,我一动不动。门槛上的我只呆坐着。好一阵,我听到妈妈吸鼻子,她在悄悄地哭。她的手收回去了。我一动不动只呆坐着……

妈妈知道“它”吗?知道是那个可怕的东西把她的儿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吗?

今天清早,邮差送来一只大包裹,是姑姑从沙坪坝水工所寄出的。沙坪坝水工所是姑姑办公事的地方。

包裹里头有十五服中草药、一本硬皮簿、一管自来水笔,还有爸爸的信。爸爸对我说的话附在信末尾。我把这些话读了三遍之后,拧开自来水笔就在硬皮簿上开始写日记。

这是我的第一篇日记。7月9日 爸爸的信爸的信统共十页,妈妈边读边掉泪。我想,爸爸的信这么厚,是爸因为知道了我们在逃难路上的情况,知道了那些可怕的事吧?爸爸对我说的话虽然只占十页信纸里的一页半,可是他说得真好,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爸爸是这样说的——亲爱的诗宁,我的好儿子,爸爸知道你心里憋着压着很多东

西——是战争带给一切孩子的、他们本不该接触到的、可怕的

肮脏的悲惨的可恶可恨可厌的东西。爸爸知道你天性敏感,是个善良柔情的孩子,战争对其他孩

子的伤害会加倍于你……亲爱的诗宁,在你最艰难的时刻爸爸没

能够保护你,在你最悲痛的时刻爸爸没有陪在你身边,请体谅担

负着铁路责任的爸爸!如果你愿意,就让这个小本本代替爸爸听

你说话好吗?小本本和自来水笔是爸爸做学生时得到的奖品,送

给你,写出你憋在心里的一切吧。还记得那支小歌谣吗?小鸟在唱歌/吱吱吱——叽叽叽/我对小鸟说我也会唱呢/嘟嘟

嘟——嘀嘀嘀爸爸相信,四岁能自编自唱这小歌谣的章诗宁,七岁能把自

己的小歌谣订成薄薄一本《叮咚叮咚小星星》的章诗宁,到了九

岁一定能把心里想说的话写到日记本里!写出来吧,亲爱的诗宁,把可怕的可恨可恶可厌可悲的一切

都写到日记本里吧!让爸爸和你一起把它们从你的心里驱赶出

去!并且,希望你尽可能记下每天在你身边发生的可喜可爱可叹

可歌的美好的事情,让欢乐和美重返你的心田!爸爸相信诗宁能够做到!我的好儿子,爸爸的心永远和你在

一起,爸爸在听呢……

硬皮簿天蓝色,个头不小,很漂亮。我把它贴在我的心口,现在它是我的了。那管银灰色的自来水笔也是我的了。我接受爸爸的建议——我要在硬皮簿里头写我心里想说的话。我要把心里的话说给爸爸听,我会把日记尽可能地写好。

我会认真写日记的,为了爸爸。7月10日 妈妈和姑姑妈端着药盅走到院坝门口,坐到我旁边小口小口喝药,边喝边说,妈亏得你汝卓姑姑照顾,汝卓姑姑是我们在重庆的依靠啊!

妈妈好几次对我说过这话,我打心眼里赞同,可我呆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

姑姑比妈妈小八岁。妈妈读金陵女大二年级的时候,姑姑是女大附小五年级学生。因为排戏,演小丫头的姑姑跟演大小姐的妈妈有了来往成了好朋友。听姑姑说,她想让这好朋友做她的嫂子,就设法让我爸爸跟我妈妈见面。最有效的一招是请他们去听音乐会。过了两年,对音乐很有兴趣的我妈妈当真嫁给了对音乐也有兴趣的我爸爸。姑姑平时管我妈妈叫“三姐”,只在长辈和生人面前喊“嫂子”。姑姑和妈妈一直是好朋友。

在衡阳铁路局办公事的爸爸跟在沙坪坝水工所办公的姑姑都能够拍电报,姑姑的男朋友名叫李一民,李叔叔在报馆做事,有要紧事也能够拍电报。电报可是帮了大忙,要不然,姑姑怎么能知道爸爸留守铁路,妈妈和老丫头来喜婆带着我和大妹,还有刚出生的细妹,跟随铁路局家眷撤离了衡阳?

姑姑知道铁路家眷从衡阳到柳州可以坐火车,柳州往贵阳,再往昆明只能步行,所以出差贵阳时,专门跟爸爸商量,把病重的妈妈和丢失嗓音的我从贵阳带回重庆。

妈妈愿意这么办,是因为隔些日子我四孃、四姨爹一家也会从昆明来重庆。四姨爹办公事在青木关,姑姑就租下了我们现在住的院坝。

姑姑是我们在重庆的依靠,亏得有姑姑关照,不然我们麻烦大了。我打心眼里赞同妈妈这话,打心眼里感谢姑姑,可我却没法表示。现在的我只能呆坐在门槛上……

我听到妈妈吸鼻子。我知道她又哭了。

我一动不动呆坐着。妈妈不知道“它”,姑姑也不知道,她们没法知道是那个可怕的东西把她们的小诗宁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7月12日 “它”来了散了,太阳明晃晃地照着。空袭警报呜呜地响了起来。雾

只要是晴天,甚至是雾气不大的阴天,不定什么时候近处远处山顶上就升起“红球”,空袭警报也响起来了。第一遍响声长,第二遍加快,又急又快的第三遍响过,叫做“零式”的“膏药飞机”就三架一组三架一组飞来一大群……它们是一群丢炸弹的飞机。

弄不明白的是“它”。“它”为什么总是跟膏药飞机搅在一起,“膏药飞机”来了“它”就来了……“它”来了。坐在门槛上我听见“它”来了。

刮妖风一样的狞笑声还在远远的天边,但我晓得是“它”。我浑身打起抖来了。

妈妈从西屋出来。妈妈走路很吃力。

妈妈早就觉察出了我对小鬼子飞机的恐惧。她眼泪汪汪地说,不怕,我的小诗宁……她坐到我旁边,不怕哦小诗宁,青木关是世外桃源,小鬼子飞机不来袁家沟……妈妈细瘦的胳膊环着我打抖的肩膀,不怕不怕我的宝贝儿子……

我的脑袋扎在妈妈怀里。我捂住耳朵,但我还是听得到“它”,看得到“它”……“它”一点儿一点儿近了。它钻出云彩古怪地放大着拉长着。

我的心房揪成一团,我的额头渗出冷汗,我发抖,盛夏七月天我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仿佛十根锯条在拉扯在挤磨,像每次一样,刮妖风一样的狞笑声里,“它”放大着拉长着扭着绞着,变成一盘青灰色长条大丑脸,带红饼的铁翅膀支在脸两边……

像每次一样,我想躲开我想逃跑,可是躲不掉也逃不开……7月13日 逃不开躲不掉柳州去贵阳的路上“它”跟着,从贵阳到重庆的路上“它”跟从着,即使到了重庆“它”也跟来了!每次每次,“它”都和“膏药飞机”搅在一起,“膏药飞机”来了“它”就来了……

到重庆那天是中午。但凡贵阳来车,终点站都在海棠溪,进城需要从海棠溪过江。姑姑的男朋友李叔叔那天外出办事不能接站,姑姑就喊来一顶滑竿送妈妈到江边渡口。

走不多远空袭警报响了,抬滑竿的轿夫马上往防空洞跑。一街人都在跑。住山坡上的人、住山脚下的人都跑出来,背娃娃的、搀老人的、拎包袱扛箱子的都往防空洞跑……

姑姑拉紧我跟着滑竿跑。我跑着,呜呜的空袭警报好像在咬我的耳朵,我的腿杆有点儿发抖,我害怕,我害怕“它”来……

到了防空洞口,一个轿夫背着走不成路的妈妈,另一个抱着细妹,往洞子里跑,我跟着姑姑还有来喜婆,紧随在后头……“它”会跟到洞子里来吗?我的腿杆打抖打得凶起来了……

比起衡阳铁路员工宿舍侧旁的防空洞,重庆山腰里的防空洞要大出许多倍。好大好深好黑哦!我什么都看不见,只闻到汗臭只听到声响。女人在哄哭了的娃娃,老人在叹气,男人在骂小日本龟儿飞机。洞子里头已经有好多人了……

我瑟瑟地发抖了,“它”会跟到防空洞里来吗……发着抖,我紧贴妈妈和姑姑坐了下来。细妹在妈妈怀里哭,妈妈没有奶水,细妹饿了就哭……

渐渐地,眼睛看到了洞壁上的油灯,看到了洞壁洞顶潮乎乎的泥巴,还看到了灯光底下的人——有的坐在贴洞壁的板条上,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坐在地下……我看到妈妈惨白的额头倚着洞壁,看到细妹饿得皱巴巴的小脸和嗷嗷嚎叫的大嘴巴……

又急又快的第三遍警报在洞子外头响,更多人涌进来……我心里想的是,“它”会跟到这洞子里来吗?

洞子里人贴人地紧,满洞子酸臭的汗味……汗涔涔的我一边发抖一边出汗,我抖得越来越凶……

姑姑搂着我,像哄小娃娃一样轻轻拍我的脊背。姑姑说,不怕不怕小诗宁,等一会儿我们出去,我们到青木关去……不怕不怕,我们去没有轰炸的青木关,那里有山坡小河竹林田坝,那里没有轰炸……小诗宁不怕不怕……

我没有办法不怕,爆炸声远处近处都在响——轰!轰!!轰!!!

爆炸声里我听到“它”了,仿佛十根锯条在拉扯在挤磨。我听到洞子深处刮妖风一样的狞笑……

我的心房揪成一团,我筛糠样发抖,“它”来了!躲不掉也逃不开,“它”又来了啊!!7月15日 恐惧佛十根锯条在拉扯在挤磨,吱吱嘎!吱吱嘎嘎!!仿

哈哈哈!!哈哈哈哈!!!狞笑声像刮妖风一样。越来越刺耳的狞笑声里,青灰丑脸铁翅膀妖怪的嘴巴张开,越张越大——那是一张血盆大口啊!

每次每次,看到这可怕的恶魔,听到它的狞笑,我就浑身发抖。我知道,紧随着比一百只大雷集合在一起还要响的狞笑,那血盆大口会喷射出无数带火的箭镞!

我紧紧闭上眼睛。我喘不上气……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也许一分钟也许一整天也许一整年……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坐在门槛上。妈妈满脸泪水紧紧地搂着我。

我推开妈妈,我要独自坐着。

门槛上独自呆坐着的我很想大吼一声,可是办不到。我的喉咙僵住好多天了。好多好多天我出不来一丝声音。喉咙舌头全都僵住,我哑巴了……

原本我有一条好嗓子的啊。原本我是我们铁路子弟小学歌咏队的领唱啊。音乐老师让五个同学试唱,最后选定了我。铁小歌咏队到城里演唱《义勇军进行曲》《我爱中华》,还用英语演唱《小星星》。《小星星》的领唱是我。

会弹风琴的爸爸很得意,他说小诗宁能做领唱,是因为打从两岁起就跟着风琴唱歌。

更加得意的妈妈说,小诗宁在妈妈肚皮里住了九个月十一天呢,是妈妈的好肚皮送给了小诗宁又亮又宽的好嗓子!

又亮又宽的好嗓子突然间没有了,《小星星》的领唱突然间变成了哑巴!

我知道是“它”夺去了我的声音……7月17日 刮妖风一样的狞笑到现在也闹不清这可怕的恶魔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它”跟刮妖直风一样的狞笑搅在一起,只知道膏药飞机来了“它”就来了……

是在衡阳铁路员工宿舍我们住家的山坡上第一次听到刮妖风一样的狞笑。

膏药飞机丢下炸弹飞走了,大家从防空洞里出来,只见山脚下小镇子成了一片火海,山坡上三排铁路职工宿舍变成了燃烧的废墟。我们的家,我们原先熟悉的一切荡然无存。

拎着包袱的来喜婆扶着妈妈,妈妈怀里睡着落生十七天的细妹,我和大妹诗衡跟在后头。妈妈呆望着废墟,身子软绵绵地就昏死过去,一股紫色的血顺着她的腿杆往下流……来喜婆慌忙抢上前抱起细妹。我和诗衡只会大喊大哭,我们哭喊着扑到妈妈身上……

昏死过去的还有两位婶婶三位奶奶一位爷爷,都是职工宿舍里的住户。突然变成瓦砾堆的山坡上,满是女人孩子的哭喊老人的叹息和男人的咒骂。

就在那个时候,我隐隐听到刮妖风一样的狞笑声在燃烧的瓦砾堆里游窜,我还隐隐听到废墟深处的呻吟。

呜嗷……呜嗷……那是爸爸的风琴啊!

呜嗯……呜嗯……那是爸爸的留声机啊!

留声机和风琴是我们全家的宝贝。爸爸从旧货店带回它们的那天,我和诗衡就给它们起了名字,一个叫“章诗留”一个叫“章诗琴”。这样,留声机就成了我和诗衡的“诗留哥哥”,风琴自然是我和诗衡的“诗琴姐姐”。它们给全家带来过很多很多快乐……

现在,诗琴姐姐被火焰熏烤着,她漂亮的棕色木壳该是烧煳了冒着烟?现在,诗留哥哥被压在垮塌的房顶下面,他漂亮的银灰转盘该是被压碎了?

呜嗯呜嗯……呜嗷呜嗷……它们就要死了啊!它们是在向我们做最后的告别啊……

我大哭起来,嘴巴里喊叫着诗留哥哥诗琴姐姐。诗衡跟着我一起大喊大哭。那时候我还能够大哭大喊,那时候我还没有丢失我的声音……

燃烧的瓦砾堆里我又隐隐听到了刮妖风一样的狞笑声。7月19日 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是我第一次听到刮妖风一样的狞笑声。那笑声虽然隐隐的,但我那已经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它”了。听得到却看不见,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在我们住家的山坡上听到的狞笑声让我想起青面獠牙的恶魔……只有恶魔嘴巴里才会发出刮妖风一样的笑声。

从那时起,模模糊糊地就觉出那恶魔跟着我。当三排宿舍里的大人孩子离开变成废墟的家,跟随工会派来的魏自强领队和秦小芳助理撤离时,那恶魔就跟着我。

领队小魏叔叔向大家宣布:我局员工家眷将前往滇越铁路局所在地昆明。先坐火车到柳州,之后搭汽车转贵阳再转昆明。小魏叔叔说局里研究过,这是最佳撤离路线。

当小魏叔叔和小秦阿姨带领大家走下山坡,模模糊糊地,我觉到那恶魔就在近旁,并且混进了涌向火车站的人流中……

妈妈晃晃悠悠地走着,妈妈怀里睡着细妹。我一只手扯着妈妈的衣衫角,一只手领着大妹诗衡。来喜婆背着篾兜,篾兜里装着废墟里头刨出来的东西:一床焦煳了半边的棉毯、一口瘪了半边的小铜锅、一把断了柄子的木瓢和一只压扁了的搪瓷杯……篾兜里还装着可以撕给细妹做尿片的破床单。这些就是我们离开衡阳时的全部家当。

挑着行李扛着箱子背着娃娃,独轮车上坐着老爷爷老奶奶,数不清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向火车站,几千只几万只脚围住了趴在铁轨上的火车。有的人往车门里挤有的人往车窗里翻有的人往车顶上爬……所有的人都希望火车带他们离开。我知道所有的人都跟我一样,希望跟火车去到没有恶魔的地方……

什么地方才没有恶魔呢?其实它已经跟来了。模模糊糊地,我觉到它已经上了火车。

火车驮着太多的人太多的东西,喘着粗气顺着铁轨慢慢爬行。我不知道那恶魔想干什么……直到听见车顶上传来惨叫。

是在漆黑山洞里惨叫……天哪,趴在车顶上的人被掀落了呀!

一个老公公捶着胸脯喊“阿贵——阿贵——”,一个奶着娃娃的年轻媳妇尖声叫喊“娃他爹呀——”,老公公的孙儿阿贵在车顶上,年轻媳妇的男人也在车顶上……好多老人的儿子孙子、好多女人的丈夫兄弟都在车顶上。车厢里一片哭喊。

惨叫声哭喊声中,模模糊糊地,我听到那恶魔在车顶上狞笑……7月21日 “它”跟来了……跟来了。“它”跟上火车又跟下火车。“它”跟来了呀!“它”

火车终于到了柳州。柳州城满当当全是逃难的人,小魏叔叔没办法找到几天前联系的汽车,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把百余名员工家眷拉到贵阳再转昆明的车子。小魏叔叔的“最佳撤离方案”完全落了空!

千难万难,小魏叔叔总算弄来一辆年久失修的“锅炉木柴车”,这老掉牙的破车就驮上粮食盐巴咸菜干菜铁锅木盆篷布药箱……还驮上走不了路的老人病人和娃娃上路。和这老锅炉车做伴在土路上行走的,是为数不多的驴车牛车手推车。

低烧不退出血不止的妈妈、四位怀孕的婶婶,还有几位七八十岁的爷爷奶奶在车上。来喜婆背着篾兜跟在车后头。车子抛锚的时候,来喜婆赶紧给妈妈怀里的细妹换尿片……

跟在车后头的还有每晚宿营时给大家煮饭吃的伙夫。他们推着小车,车上排着水桶。

能走路的人都跟着小魏叔叔走进了大山。

统共二十九家人,每家情况不同,但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家里的青壮年男子都护路去了,只留下老人小孩和妇女。

能走路的大孩子小孩子三十多个。为了防备混乱中走散丢失,十二岁以下的发给“腰牌”——小木头牌牌上写着本人姓名父母姓名以及联络办法。走进大山时,我和诗衡腰里都拴着“腰牌”。

家长不在身边,像我和诗衡一样的“腰牌娃娃”统共七个。

一架山连着一架山。长草的山、长树的山、长石头的山……都是高得插进云彩的大山。山里头绕着曲曲拐拐的公路曲曲拐拐的小路,山沟里有曲曲拐拐的河。

火车里的人全都拥进了山。满坡满谷全是人,满坡满谷全是挑着箱笼提着包袱背着娃娃拄着拐棍的逃难的人,满坡满谷挪动着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的泥脚板。

六十七岁的泥脚板、五十八岁的泥脚板、四十九岁的泥脚板、十六岁的泥脚板、十二岁的泥脚板……我的泥脚板九岁诗衡的七岁。我们得用九岁的七岁的、打了泡的泥脚板翻过一架架大山。满坡满谷打了泡的泥脚板都得走出大山。

满坡满谷的人吃光了所有能吃的东西,喝干了所有能喝的水。千百万双逃难的脚踩踏过山路也踩踏过庄稼地。惊惶的庄稼人就丢弃了田地房屋,把劳作的腿脚变成了逃难的腿脚……“它”跟来了,“它”跟在路上。不论村镇里的石板路、坡坎上的土路还是山沟里的小路,不论被千万只逃难的脚踩踏得稀烂的田坝,不论大河上的石桥、小河上的木桥还是小沟上的板桥,不论雨天晴天,“它”都跟着……

因为“它”,从柳州到贵阳的那一路,真是噩梦般可怕啊!7月23日 满坡满谷都有“它”魏叔叔让小秦阿姨照管七名“腰牌娃娃”。但是需要小秦阿姨照小管的还有十多个喂奶妈妈、十多个体弱爷爷奶奶和婶婶。小秦阿姨照管不过来,只能一早一晚到宿营帐篷里查看。小秦阿姨再三嘱咐七名“腰牌娃娃”,让我们七个人必须随时随地在一起,让我们跟着人流往前走,切莫单独行动。

大山里我们走了又走。像所有的人一样,我们满脸灰土满身泥巴,像所有的人一样,我们把张开嘴的鞋子用麻线用布条绑上……

我知道“它”一路跟着。近处远处,隐隐地我听得到它。

老锅炉车不跟我们一路,好多天没办法见到妈妈。诗衡哭了又哭,哭着要妈妈。诗衡蹲在地上哭着说她饿她渴她走不动了。

几个女娃跟诗衡一起蹲在地上哭,哇哇哭着要妈妈,哇哇哭着喊小魏叔叔小秦阿姨。

又饿又渴又累的我也想哭也想喊,但我忍住了。我知道做领队的小魏叔叔现在有多么困难,做助理的小秦阿姨有多么困难。

从大人们嘴里得知,现在最严重的问题是传染病流行,我们铁路员工家眷被痢疾疟疾肺炎夺去生命的已经有两名老人三名喂奶妈妈和她们的婴儿,药品紧缺,病号却一天比一天多。另一个严重问题是,老锅炉车上的粮食只能勉强维持五天,以我们的速度,十五天也到不了贵阳……

大人们唉声叹气,小魏叔叔小秦阿姨该怎么办啊?

我忍住哭对诗衡说,别哭别哭起来走,天快黑了,小魏叔叔小秦阿姨在宿营地等着我们呢!帐篷里有吃有喝,走到宿营地就好了!

对哇哇哭的女娃娃们,我们男孩子都说同样的话。

其实到宿营地多半也见不到小魏叔叔和小秦阿姨。支起篷布撂下干粮和水他们就走了——十多个病号需要他们寻医找药,需要他们照料。

其实宿营地一点都不好。天黑了,夜晚比白天更难熬。

黑压压的大山活像蹲在周围的怪兽,黑压压的天空仿佛罩在头顶的大锅。被踩踏得稀烂的田坝这头那头支起篷布燃着火堆,满田坝娃娃哭老人哼病人咳……遇到刮风下雨,遇到闪电雷鸣甚至砸下来冰雹……这种时候,篷布底下的“腰牌娃娃”怕得发抖,怕得紧紧挤在一起。

诗衡缩成一团紧紧挨着我。做哥哥的我嘴巴里说“不怕不怕”,可也缩成一团。听到诗衡弱弱地抖抖地喊妈妈喊爸爸,做哥哥的我忍住哭,我只能不出声地在心里喊妈妈在心里喊爸爸。我甚至祈祷老天爷出现奇迹——爸爸忽然站到我们面前!

爸爸不可能来,“它”却来了。“它”来了。篷布底下缩成一团的我听到风声雨声里混着“它”的狞笑声,雷鸣闪电里夹着“它”的狞笑声。隐隐地,只觉得满坡满谷都有“它”……7月26日 “它”狞笑着打所有人的主意一路跟着。我知道吭哧吭哧地喘咳着的老锅炉车那边同样“它”有“它”。

老锅炉车跟我们不走一路。我们抄小路,老锅炉车只能吭哧吭哧在大路上爬,爬一程停一程,动不动熄火。晴天,它的屁股被烈日烤得冒烟。雨天,它的车轮陷到泥泞里。不怪它,老锅炉车是太老了,受不住这样的劳累了。

好多天没有见到妈妈了,听说又有人病死,我担心又害怕,我请求小魏叔叔小秦阿姨让我和诗衡跟在老锅炉车后头走,我说我们想和妈妈在一起。小魏叔叔的回答是,不是他们不同意,是妈妈不允许。

我想,妈妈不愿意让我和诗衡看到她发烧出血受苦受难的样子吧?

想着想着我的眼泪直往外涌,泪蒙蒙的两只眼睛望着远处,老锅炉车该是停在那边?

模模糊糊地听到那边响起刮妖风样的狞笑声。我打了个哆嗦,我害怕。我怕“它”打老锅炉车的主意。如果“它”毁了老锅炉车,车上的老人病人该怎么办哦?可怜的妈妈又该怎么办哦?

我恨“它”又怕“它”。我认定断了人们口粮的是“它”,招来暴雨狂风的是“它”,痢疾疟疾肺炎跟着“它”……“它”不放过一切,“它”狞笑着打所有人的主意!7月30日 老木桥些天总是隐隐听到可怕的狞笑声,我试探着问诗衡听到没有,试那探着问“腰牌娃娃”和所有问得到的人听到没有,没有一个人听到。

为什么只有我听到呢?心里惶惶的,我非常害怕,害怕什么时候那恶魔跑出来。

广西贵州交界处的黑石头山里,“它”果真出来了……

黑石头山里流淌着白浪翻腾打着黑漩涡的河,河上横着老木桥。小鬼子飞机从桥上掠过时,那恶魔出现了……

是个大晴天。为了赶到对岸小镇做一次难得的整休,河边满是等候过桥的人。因为这桥年久失修,上桥前,人们就在桥头排成单行,一个跟一个慢慢走到对岸。

木桥真的老得不得了,它的焦茶色脚柱上满是青苔,绿油油的青苔甚至爬上了桥肚子桥栏杆。老木桥棕褐色的脊背上铺着暗褐色板条,它们在过桥人的脚板底下叽咯叽咯地响……这老木桥恐怕比太爷爷还要老吧?

小魏叔叔认为这木桥很不牢靠,“腰牌娃娃”过桥,即便排单行他也不放心。

因为不放心,小魏叔叔对小秦阿姨说,让七名“腰牌娃娃”原地待命,等老锅炉车来了,跟车一道去另一处渡口坐木排过河。

我们七个听了都很高兴,因为老锅炉车上有我和诗衡的妈妈,也有其他几个人的妈妈或者爷爷奶奶。

小秦阿姨把“原地待命等老锅炉车”嘱咐了三遍,便忙别的事去了。

从清早等到下午不见老锅炉车的影子,不用说,它又出问题了。眼看着一批又一批人从桥上走到对岸,等得不耐烦的我们就产生了“从桥上走”的念头。

我们打量着老木桥。它的爬满青苔的脚柱、它的微微弓起的脊背和铺在上头的板条看着都怪有趣,那一道道暗棕色板条在过桥人的脚板底下叽咯叽咯,响得也怪有趣!

我们研究着老木桥。虽然老得不得了,它还是把一批又一批人从桥上驮到对岸,从清早驮到下午,桥和人全都好好的,什么问题也没有发生呀!虽然老得不得了,这老木桥还是很棒很行啊!8月1日 心急出大错们讨论起来了。大家都认为小魏叔叔的担心好像有点多余。我

我们盘算起来了。只要上了桥,十多分钟就能到对岸呢!

我们兴奋起来了。如果七名“腰牌娃娃”自己到达了对岸,小魏叔叔小秦阿姨该有多省心,该有多高兴呀!

我们错了,我们大错特错了!可是当时谁都没想到会出错。

讨论一阵盘算一阵,非常兴奋的我们就推选出三个机灵鬼,让他们当“先头部队”。

太阳偏西了,等候过桥的人心急,已经从单行变成双行变成三行甚至四行。只见机灵鬼们在人缝里钻出钻进钻上桥头,不多时便跟着人流过了桥。到达对岸的机灵鬼们洋洋得意地冲这岸比手势,是招呼“留守部队”马上出发呢!

已经是傍黑时分,心急的人们开始往桥上拥,桥上没有人排成行了。“先头部队”在对岸不停地比手势,“留守部队”就开始了行动。大的带小的,四个人分作两组,我和诗衡一组。

我带着诗衡出发了。我带着她在人缝里钻来钻去,目标是桥头。

桥头好挤啊,桥上好挤啊,满桥都是往前挤的人啊。

好几处声音在喊:“莫挤莫乱!过桥排双行!!”可是争先恐后的人们全都听而不闻。

真后悔啊!如果能考虑到这样过河非常危险,如果能预知小鬼子膏药飞机会“趁火打劫”,谁也不敢往桥上去的啊!问题是那个时候心急过河的人们只顾争先恐后……

人流里,我拉着诗衡往前挪,桥板吱嘎吱嘎发响,脚底下发晃。诗衡害怕起来了,我大声说不怕不怕!可是心里也害怕。

裹挟在人流里,我们被拥上桥的人推着拱着搡着,我们东歪西倒地往前挪。

诗衡怕得哭了,我紧紧攥住她的手。这时我心里很后悔:忙中会出错,心急会出错,小魏叔叔安排“腰牌娃娃”跟老锅炉车坐木排过河,可太有道理啦!

可是退回河岸已经没有可能。越往桥心去,脚底下摇晃得越厉害吱嘎得越厉害,我和诗衡的脚步越不稳……我越来越害怕,也许因为害怕才听到了刮妖风一样的狞笑声?

隐隐地,“它”好像在桥底下又好像在半空中……我打了个哆嗦。8月2日 恶魔的面孔鬼子膏药飞机突然出现了,三架一组三架一组在小镇和老木桥之小间盘旋。这时我又听到刮妖风一样的狞笑,可怕的笑声跟膏药飞机一道盘旋在头顶。

岸上河上一片叫骂声,骂膏药飞机趁火打劫,骂小鬼子欺负手无寸铁的难民百姓。

叫骂声里一片混乱,最混乱的地方是老木桥。桥上人有的往前冲有的往后撤,裹挟在人流里的我和诗衡忽而被推向前忽而被搡向后。诗衡怕得大哭大喊,我一点办法没有,能做的只有死命攥住她的手……

膏药飞机趁火打劫玩起“俯冲”来了,冲下来又飞上去,飞上去又冲下来。冲下来的时候,机翼上的“红膏药”和飞行员向上咧着的嘴巴看得清清楚楚。刮妖风一样的狞笑声跟着膏药飞机忽上忽下。我好害怕!

岸上桥上越来越混乱,老木桥被往前往后向左向右的脚踩踏得剧烈摇晃,很多人站不住了,跌倒下去的人发出惨叫,没有跌倒的也惊恐尖叫,桥上满是哭喊声咒骂声惨叫声……我怕极了,我怕得跟诗衡一起大哭大喊了。

膏药飞机不停地在河上盘旋不停地玩“俯冲”。黑幽幽的河里,刮妖风一样的狞笑声越来越响,仿佛一百根锯条在拉扯在挤磨——吱吱嘎……吱吱嘎嘎……哈哈哈哈!!!

我怕得浑身发抖。发着抖我对自己说,千万不能跌倒呀!千万攥住诗衡呀!!跌倒下去你和大妹就完啦!!

可是我身不由己。裹挟在前推后拥的人流里,我的手我的脚我的全身统统没办法支配啦!一股往后撤的力量推着我,另一股往前拥的力量拱着诗衡,我和她的手一点儿一点儿被扯开……我大声哭喊死命地拽,拽不住啊,我没有那么大气力啊……

刮妖风一样的狞笑声中我被推到了桥头,我大哭大喊,眼睁睁看着诗衡被推搡向桥心。接着,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叽嘎叽嘎猛烈摇晃的老木桥突然间发出可怕的断裂声,在人们一片“桥垮了——桥垮了——”的惨叫声中,老木桥坍塌了……

眼睁睁看着一桥人跌落到河里,眼睁睁看着诗衡被打着黑漩涡的河水吞没,我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吼。想都没有想,我吼出来的是:“爸爸——救命啊!!!”

吱吱嘎……吱吱嘎嘎……哈哈哈哈!!!

刮妖风一样的狞笑声盖过了老木桥的哀号,盖过了人的惨叫,也盖过了我的狂吼。

吱吱嘎嘎……哈哈哈哈!!!

狞笑声里闪出一道青灰,它钻出云层放大着拉长着,它古怪地扭着绞着变成了一张丑陋的青灰色长条大脸,带红饼的铁翅膀横在大脸两边,刮妖风一样的狞笑就从它的血盆大口里发出……我的心揪成一团,我的额头渗出冷汗,我浑身颤抖我发狂吼叫……

我知道那就是“它”,那就是一路跟着我的恶魔!

雾气突然罩住了一切,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恶魔青灰色的长条大脸,只有刮妖风一样的狞笑。发狂吼叫着的我突然手脚发僵,喉咙也僵住了……

撕心裂肺的吼叫是我最后发出的声音——在广西贵州交界的黑石头山里,在打着漩涡翻腾着白浪的黑幽幽的河边,在诗衡大妹被河水吞没的时候……

就在那个时候就在那个地方,我看到了恶魔的面孔。从那一刻起,我丢失了声音丢失了笑容,我变成了哑巴变成了呆子……

那是个多么可怕的时刻!8月3日 小魏叔叔淌眼泪魏叔叔蹲在我面前,抚着我的脑门我的下巴我的肩膀。不怕不怕,小他说,小诗宁得了病,到了贵阳我们去看医生,吃了药就好了……

清楚地听到了小魏叔叔说话,但我只能呆呆地瞪着小魏叔叔。

原本肤色白净胖乎乎的小魏叔叔现在瘦成了一把骨头,黑里泛黄满是尘土的脸上两块颧骨突起,就这两个月,小魏叔叔像是老了二十岁。

小魏叔叔担子太重了啊。柳州到贵阳这一路,失散了三个大人两个小孩。痢疾死了五个,虐疾死了四个,肺炎死了一个。被河水卷走的,除了诗衡还有一位婶婶和她背着的娃娃……老破车散架了,小秦阿姨染上了虐疾,吃的没有喝的没有,到了贵阳又该怎么往昆明走……所有这一切可真够小魏叔叔伤脑筋啊!

我心疼小魏叔叔,真想扑到小魏叔叔怀里放声大哭,真想用肩膀头蹭一蹭小魏叔叔满是胡茬子的下巴颏,真想对小魏叔叔说,是的我病了,到了贵阳就跟你去看医生……

可是我什么也做不成。我一动不动只呆呆地瞪着小魏叔叔。

小魏叔叔抚着我的脑门我的下巴我的肩膀,他的满布血丝的眼睛里淌出了眼泪……8月5日 女医生说了一串怪字阳医院不能治我的病。来接我们的姑姑请小魏叔叔放心,姑姑说,贵到重庆会有办法。

住进青木关的袁家沟当天,房东阿婆帮着姑姑把铺的盖的、油盐柴米备齐,又去后山找老羊倌给细妹讨要羊奶。屋里的事安顿妥当,转天早起姑姑要带我去歌乐山看医生。我摇头,我想,贵阳医生治不了的病,歌乐山的医生也治不了。

起不来床的妈妈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地说,跟姑姑去看医生好不?去吧,需得去的哦……小诗宁看过医生,妈妈心里头就踏实了哦……

姑姑越发地劝,姑姑说,你李叔叔问清楚了,歌乐山正在开办心理咨询讲座,讲课老师是有名的心理学专家。姑姑说,这位专家也出门诊看病。看了病吃了药小诗宁就不打抖了,嘴巴就能讲话了,嗓子就能唱歌了。

不打抖?能讲话?能唱歌?虽然半信半疑,我还是跟姑姑去了歌乐山。

专家是位灰白头发上了年岁的女医生,她问了姑姑许多问题,姑姑一样一样回答得很仔细。

姑姑说,章诗宁是个内向孩子,爱音乐会唱歌喜欢读书还会作点小诗……姑姑说,日本飞机炸了小诗宁的家,小诗宁随母亲逃难两个多月……姑姑说,逃难一路遇到了很多可怕的事……姑姑说,这孩子现在住青木关乡下……

姑姑说这些的时候,我垂着脑袋坐在姑姑旁边。虽然垂着脑袋,但能觉到女医生的眼光不停地往我身上扫,能觉到扫在我身上的眼光软软柔柔的,还能听到我身后女医生助手(是个大块头小伙子)沙沙沙地做记录……

女医生走过来蹲到我跟前了。女医生望着我的脸,问我能不能把我害怕的东西画出来让她看看。大块头小伙子助手就把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放到我面前。

我闭上眼睛使劲摇头,我害怕,不敢把“它”画到纸上。我摇着头扭转身子,脊背对着女医生和大块头小伙子助手。

女医生的手拍了拍我的脊背。女医生说,莫怕,孩子,那不过是一种幻觉,医学上把它称作“心理创伤”。你听不懂这个医学名词,但不要怕它……女医生说,不需要吃药,只需要安静、放松……女医生说,请你相信,孩子,青木关的山坡竹林田坝,青木关河沟里哗哗的水流、树林里吱吱的鸟啼、稻田里呱呱的蛙鸣,还有乡下人的歌唱,都会帮你放松……

女医生笑微微地看着我,孩子,你要到山坡上走走到田坝里跑跑,你要跟小朋友一起玩耍。请你相信,孩子,过一阵那个让你害怕的东西就不来了……它不来了你就跟从前一样了……女医生的声音软软柔柔的,女医生的手也软软柔柔的。

我背对着女医生一动不动,垂着脑袋。我的脑袋里满是从女医生嘴巴里说出来的那串稀奇古怪的字:“心、理、创、伤”……好稀奇好古怪的一串字哦!8月6日 我还是老样子女医生那里回到袁家沟已经六天了,看过医生的我还是原先的样从子。

心头惶惶的,我不是不想照女医生说的去做,我很想放松,很想到山坡上走走,到田坝里跑跑,我也想跟天天从我家门口走过的、背鱼篓的男娃点个头招个手。这男娃不单对我点头招手打唿哨,有两次还把篓子里的小鱼串子递给来喜婆,接着双手撑地连打几个“空翻”……我明白这男娃想要跟我玩耍想跟我做朋友。

我也想跟他玩耍想跟他做朋友,只是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脖颈都僵着不动……呆坐在门槛上的我没有办法让它们动……是“它”让我僵着不动。“它”不放过我。夜晚睡在床上那恶魔也不放过我啊。

在我的睡梦里,一只带翅膀的青灰色怪兽围着小山包盘旋,火焰箭镞从满是獠牙的巨大的嘴巴里向四面喷射;顷刻间,山脚下的小镇子一片火海,山坡上铁路职工宿舍变作燃烧的废墟……

在我的睡梦里,一条鳞光闪闪的青灰色巨蟒在山谷里扭动,它的血盆大口喷吐着黑色雾气,晃动着黑色信子,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一串串一团团被卷进黑雾……

在睡梦里我也知道,青灰巨蟒青灰怪兽都是“它”,都是那恶魔。睡梦里的我张大嘴巴恐惧地挣扎,却出不来声音……

妈妈软和的手抚着我。妈妈说,醒醒——醒醒,妈妈在这里,小诗宁不怕……

挣扎着醒过来,我满身是汗,我的嘴巴大张着……“它”不放过我,“它”太凶太狠!凶狠得连医院有名的心理专家女医生都拿“它”没办法……“心、理、创、伤”——多么稀奇古怪的一串字!8月8日 怨恨爸爸爸要我原谅他。我承认,在诗衡被河水吞没的时候,我怨恨爸爸。爸

就在那个时候我大声哭喊着,想都没有想,我喊出来的是“爸爸救命”!!!那是我最后发出的声音……

我怨恨爸爸没有保护大妹诗衡。

我相信,如果爸爸跟我们一道,他会修好那辆总是抛锚的老锅炉车,让老人病人小娃娃还有发烧出血的妈妈跟上队伍;他会想办法弄来饭团子麦粑粑和水;他会想办法给妈妈和所有的病号找到草药丸药……他会考量每座桥的承受力,给每座桥安排维持过河秩序的勤务人员……担任铁路段总调度的爸爸一定会有办法!

只是,那噩梦般可怕的路上,爸爸没有跟我们在一起。诗衡被河水吞没的时候,我怨恨爸爸。

我相信,如果爸爸跟我们在一起,他的高大的身躯、他的壮实的肩膀就是我们全家的依靠;如果爸爸跟我们在一起,他的大手会紧紧抓住诗衡妹妹;如果爸爸跟我们在一起,那恶魔便没法拿走我的声音;如果爸爸跟我们在一起,我不会变成一个坐在门槛上发呆的人……

可是爸爸没有跟我们在一起。8月11日 道理时候我非常怨恨爸爸。可是当我想起火车开动前,工会主席李伯那伯赶来对妈妈也对大家说的话,满心的怨恨就消去了……

两眼布满血丝的李伯伯从拥挤的人丛里挤到车窗跟前,拼出全身力气向车厢里喊话,他一板一眼地喊道——

局长派我前来转告章夫人和众位员工家眷:倭寇入侵,国难当头,在这严酷时刻,铁路成了国家命脉!

武汉失守长沙危急,本局所属路段多处遭到破坏,还会继续遭到

破坏……作为铁路员工家眷,众位知道,非常时期,作为国家命脉的

铁路离不开首席段长章汝达先生和他的属下。万般无奈,只有请

产假未满、体弱多病的章夫人带着儿女,由工会魏自强领队、秦

小芳助理,带领众位员工家眷经桂林、贵阳撤往滇越铁路总局所

在地昆明……本局深信章夫人是位明大义顾大局的女子,深信夫人和众位

员工家眷能体谅非常时期本局的不得已……

两眼布满血丝的李伯伯声嘶力竭喊出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硬铮铮砸到人群里,站台上的喧闹哄乱骤然间弱了下来。

声嘶力竭喊出的每个字肯定也砸进了妈妈心里。我看到脸色蜡黄的妈妈抱着细妹用力点头,她的眼睛里汪着泪水。

那些硬铮铮的字同样砸到了我的心里。我九岁了,能够明白道理了。

是啊,倭寇入侵国难当头,人们吃的人们穿的人们用的,一切一切都要由铁路运送。铁路把一列列装满士兵的兵车送往前线,逃难的老百姓要跟着铁路去安全的地方……

是啊,“国家命脉”的道理就在这儿啊。

砸到我心里最为硬铮铮的字是“非常时期,作为国家命脉的铁路离不开首席段长章汝达先生和他的属下”,这三十个字让我感到骄傲。

章汝达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在守护国家命脉,我的爸爸能带领属下员工修复每一寸被毁的铁路!我的爸爸很英勇!

妈妈、大妹诗衡还有来喜婆也会感到骄傲的,爸爸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心头那股怨恨很快消去。怨恨很快变成了想念。8月13日 想念想念爸爸啊。真

我最佩服的人是爸爸。因为爸爸能把未来的铁路画在工程纸上,再把纸上的铁路变成铺在大地上的真正的铁路。我最喜欢的人是爸爸,因为爸爸会弹琴能唱歌,还因为爸爸从旧货店领回来了“诗留哥哥”和“诗琴姐姐”——爸爸举办的家庭音乐会是我的最爱。

音乐会里有音乐欣赏,主角是诗留哥哥——虽然爸爸只有三张旧唱片。

音乐会里有音乐演唱,诗琴姐姐这时最出风头——她给所有独唱合唱齐唱做伴奏。

我多么喜欢我们的家庭音乐会啊!蜡盘放出的音乐多么美妙,爸爸奏风琴全家唱歌又是多么快乐!

我最最喜欢的是全家唱歌。有时爸爸跟妈妈二重唱——爸爸低音部妈妈高音部;有时我和诗衡二重唱——诗衡高音部我低音部;还有时,妈妈和诗衡高音部,爸爸和我低音部。有一回爸爸甚至让大家练习四重唱,如果诗衡能跟上趟就成功了呢……没有比爸爸奏风琴全家唱歌更美好的时光了!

只是那美好时光再不会回来。我们的家碎了破了,剩下的只有想念了……8月14日 总是在想念在门槛上的我总是在想念。坐

我想念绿茵茵的小山坡,想念山坡上三排铁路职工宿舍,想念宿舍第一排第五户我的家……我想念家门口满是巴掌般叶片的丝瓜架,想念窗台上开着红石竹的土花盆,想念蓝花布窗帘里飘出来的歌声琴声笑声……

想着想着,一股热辣辣的东西蹿进我的喉咙蹿进我的眼睛,我想哭我想喊,我大张着嘴巴却哭不出也喊不出。“它”拿走了我的声音,我变成哑巴已经快两个月了……

对爸爸的想念要好得多。那想念里带着许多骄傲还带着一点盼望——我盼着爸爸到袁家沟来。他会来的,青木关袁家沟住着他的妻子儿女,他的家在这里呀!

妈妈焦虑的眼神里有一种东西——我知道那是想念,是对爸爸的想念。

和我一样,那想念里含着盼望——虽然只是一点点。妈妈多么盼望爸爸回来,哪怕只一天只一晚只一个钟头,哪怕只一分钟……

我相信,如果爸爸魁梧的身躯出现在院坝里,如果他大喊一声“爸爸我来啦——”,缠着我的恶魔必定会闻风丧胆。我相信,如果爸爸来了,妈妈身上的病会马上消失。我相信,只要爸爸来了,我的声音就能跟爸爸一起回来……

只是,守护着国家命脉的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8月18日 月亮妈捧着野菊花站在小河边,河里晃动着又圆又大的月亮。妈

妈妈双手合十,口中喃喃道,今天农历七月半,是祈福亡灵的盂兰盆节……就请菊花仙子为我先人祖上、为我抗日阵亡将士、为那些病倒在逃难路上的同胞祈求,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享受人间不得之福……

坐在门槛上,我呆呆听着呆呆看着。看妈妈把野菊花一枝一枝放进河沟,看一枝一枝野菊花顺河水漂走。

妈妈抬头望天,天上月亮又大又圆。妈妈叹了口气,下个月的今天该是中秋节了……

盂兰盆节好像有点神秘有点遥远,中秋节却是吃月饼看月亮的节,是我喜欢的节。

每年中秋节晚上,小山坡三排铁路职工宿舍的人都把矮桌子小竹凳放到门口。矮桌子上有月饼——豆沙馅子的、芝麻馅子的、五仁馅子和咸肉馅子的。矮桌子上有香茶有甜酒,还有花生瓜子煮毛豆红橘柑……全都是好吃的东西!

爸爸搬出留声机,诗留哥哥就奏起琵琶曲《小月儿高》……坐在山坡上坐在月亮底下听《小月儿高》可真是太美啦……

只是从前的快乐不能让我现在快乐,反倒让我更加难过。

我在想,月亮照着的小山坡如今是一片废墟……我在想,月亮底下的大人小孩如今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我在想,诗衡大妹永远不见了,诗留哥哥诗琴姐姐永远不见了……

我在想爸爸。爸爸你在哪里呀?

妈妈坐到门槛上我旁边了。妈妈仰起脸望着升到山头的月亮,月亮照着妈妈惨白的脸。我知道妈妈和我一样在想诗衡在想爸爸……我低下了头。

河沟里的月亮跟着水波一晃一晃,河沟里的月亮是在哭还是在笑?好圆好大的月亮啊。八月十五,下个月的今天……我不敢再想下去。8月21日 妈妈可怜妈过来了。妈妈身上有很浓的草药味。姑姑抓来的药很见效,妈妈妈可以慢慢走动了。

妈妈从偏房走进堂屋,和我并排坐在门槛上。妈妈细瘦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颏,手指凉阴阴的。桌子板凳墙壁都热得发烫的重庆暑天,她的手凉阴阴的。

凉阴阴的手指轻轻扳起我的脸,让我的脸对着她的脸。

我的脸对着妈妈的脸了。我的眼皮没有抬起来。

妈妈细弱的喘息游进我耳朵游到我脸上。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就蹿进我的喉咙蹿进我的眼睛……我想哭着喊着扑进妈妈怀里。可是我的身体发僵我的手脚发僵,我的喉咙也发僵。木偶样的我只垂着眼皮呆坐着。

心、理、创、伤……那串稀奇古怪的字在我脑子里晃了晃。

直到现在,大妹诗衡被河水吞噬的事妈妈并不清楚。小魏叔叔小秦阿姨一再嘱咐大家,不能让病弱的章夫人知道这件事,那会要了她的命。

所有的人都对妈妈说混乱中诗衡走丢了。我没有讲一个字,因为我没有了声音。

妈妈反倒安慰大家,妈妈说小诗衡腰上拴着木牌牌呢,木牌牌上有自己的姓名父母的姓名和联络办法呢。妈妈强调着,走丢了也能找回来的。

我呆呆地听着,但是我再不能够对着妈妈的脸直视妈妈的眼睛了……

垂着眼皮的我知道妈妈在努力把嘴巴弯出一个微笑,她的声音也带出了笑,她笑着说:“来,小诗宁跟妈妈一起唱歌……”她唱了,很轻很轻地唱起来了:朝霞里牧童在吹小笛,露珠儿洒满了青草地,我跟着朝霞一块儿起床,赶着那小牛儿上牧场……

我非常喜欢这支歌。它常常由我独唱作为我们家庭音乐会的开场。这首好听的《牧童》总是招来不下十个邻居孩子,他们挤在我家窗外站在我家门口,听着听着便轻声跟我一起唱了起来……那是从前的事了。那是再不会回来的从前的事了。

我呆坐在门槛上听妈妈唱我从前最爱唱的歌。

心……理……创……伤……稀奇古怪的那串字在我脑壳里晃个不停。

妈妈一定知道它。姑姑会把女医生问过的说过的统统告诉妈妈。我想,是为了让“心理创伤”的人放松,妈妈才唱我从前最爱唱的歌……

妈妈真可怜。最可怜的是妈妈还不清楚她七岁的宝贝女儿再不会回来了……8月22日 谁来帮帮我?果我能开口说话,妈妈眼睛里的焦虑也许会散去吧?如果我能对如妈妈笑,笑也会爬上妈妈蜡黄的脸吧?如果我能抱起细妹,装出一副妈妈哄娃娃的样子,嘴巴里哼哼着:快快睡,我宝贝,窗外红玫瑰轻轻爬上床,陪你卧枕旁……

我相信这首我在摇篮里就听熟了的歌一定会逗得妈妈像小姑娘那样咯咯笑着转圈子……真想安慰可怜的妈妈,只是我做不到。

我被施了魔法。恶魔拿走了我的声音,恶魔把我的皮肤变成僵硬的壳,恶魔用魔法把我罩住把我跟外头隔开。好多天好多天我只呆坐在门槛上……

晚稻秧栽进了水田,栽秧人在田坝里又笑又唱。可是,水田、秧子、人、山坡、河沟、竹林,还有那个会双手倒立的男娃都像隔我很远……

唯独“它”追着我。“它”跟膏药飞机一道来。下雾天膏药飞机不来“它”也会来,来了又来,来了又来……

心……理……创……伤……

稀奇古怪的那串字在我脑壳里晃个不停。

女医生要我相信她。女医生说青木关的山坡竹林田坝会帮我,女医生说青木关的河沟树林还有乡下人唱歌也会帮我……

这么多天了,女医生说的没有一点兑现啊。

我只晓得“它”来了又来,我不晓得哪一个能帮到我。

帮帮我呀!谁来帮帮我呀!8月25日 奇怪的事来了。“它”

像每次一样,坐在门槛上的我知道“它”又来了。我害怕。我的心揪成一团。

像每次一样,我看到了那张青灰长条丑脸,看到了膏药翅膀,听到了刮妖风一样的狞笑,像每次一样,青面铁翅怪张开了血盆大口……

就这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完全不同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清亮亮的,是那么好听的嫩生生的声音。

随着嫩生生的声音响起,仿佛十根锯条在拉扯挤磨的狞笑就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缩小,一丁点儿一丁点儿消失……

张开眼晴,蓝天白云是那么清爽,房前房后的竹林、田坝心里的水牛和农夫是那么清爽……真奇怪,把我跟外面隔开的那层“魔雾”没有了,整个世界清水冲洗过那样清爽!

嫩生生的声音在白云底下,它飘在山沟里它游在田坝里竹林里呢。黄丝黄丝蚂蚂,请你家公家婆来耍耍——坐哩坐哩轿轿,骑哩骑哩马马……

是娃娃们在唱。娃娃们唱的这歌其实我听过不止一次。

袁家沟的人爱唱歌,山坡上田坝心总有人唱,砍柴唱放牛唱走路唱,两个婆娘骂架也唱着骂呢……奇怪的是,娃娃们嫩生生的喊唱竟然退走了青面铁翅怪,难道“它”害怕娃娃们的喊唱?难道娃娃们嫩生生的喊唱有驱赶恶魔的神力?

好奇怪的事哦!!8月28日 重大发现有了重大发现!我发现就从娃娃们的喊唱退走青面铁翅怪那天开我始,山沟里所有的歌都有了驱赶恶魔的神力。

前天傍晚,一个男人滑稽又快活的喊唱退走了已经张开血盆大口的青面铁翅怪。那男人唱道:这山没得那山高,那山有一树——好葡萄,心想摘个葡萄吃,(那个)人又短来嘛——树又高!

昨天中午,正在变脸的青面铁翅怪被一群姑娘又甜又脆的喊唱退走。姑娘们唱道:太阳落土又落坡,我跟阿哥搓麻索,麻索搓了二尺多,阿哥拿去拴太阳,拴住太阳一只手,叫声太阳你慢慢走,拴住太阳一只脚,叫声太阳你慢慢落……

今天傍晚,跟着膏药飞机过来的“它”被一条沙哑的老嗓撵跑了。那老嗓在唱,唱得好狠好辣:东洋倭奴太猖狂,瘟鸡天天下炸弹,山城起火又冒烟,倭奴要端全锅汤!你莫想,你莫狂,四万万同胞齐抵抗,有心抗日不怕你炸,该做啥的还做啥!高射炮、机关枪,打落瘟鸡喂王八!“它”退走了,那青面铁翅怪是被袁家沟的山歌退走的哦!

真是这样,不论男人粗嗓子唱出的山歌,女人脆嗓子唱出的山歌,娃娃嫩嗓子唱出的山歌,还是老人沙嗓子唱出的山歌,那恶魔只要撞上一定退走的哦!

真是这样。只要撞上袁家沟的山歌,那恶魔现在马上像猪油进炒锅一样溶化,像烟雾见风一样散开。不论清早傍黑还是中午,也不论山歌从山坡上来从田坝心来还是从竹林里来,只要撞上,那恶魔一定退走。

真是意想不到的重大发现——青木关的山歌成了“它”的“克星”呢!!

我的心“怦儿怦儿”直跳。是欢喜的跳。

女医生说得对,青木关会帮我。青木关的山歌正在帮我,我一定能甩脱“它”……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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