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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1 05:4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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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少衡

出版社: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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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精选.栀子卷

小说精选.栀子卷试读:

龙首

文/杨少衡

夏秋之交,一场强台风正面来袭,狂风暴雨加上天文大潮,城乡受灾严重。

台风到来之际,刘克服去了湖洼地。当时为下午,台风外围开始影响县城,狂风阵阵,雨水扫来扫去。刘克服带着人上了堤岸街,一行人各自套着雨衣,站在石坝前观察,堤坝之外,南溪水流奔腾咆哮,迅速上涨,哗哗之声惊心动魄。堤坝之内,湖洼地全线陷于内涝,街巷到处积水,与民居相间的水塘坑洼全都涨满,一眼望去,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全是大水。

所谓水火无情,这种时候人很无奈,不论是平头百姓,还是官员首长。面对大水能做什么?堵堵不住,导哪里导,此刻人无法与水对抗,只能避水而逃,三十六计走为上。那天刘克服在湖洼地只问一条,人都走了没有?都弄到哪里去了?

镇街领导告诉刘克服,他们已经检查了数遍,此刻十室十空,全部居民都已从家中撤离。湖洼地低洼破落,属高险地段,历来大雨大涝,小雨小涝,民居破旧,一淹就倒,百姓早就练就了一大本事,最会逃命。由于本次台风预报及时准确,上级非常重视,一再强调加强防范。百姓都知道这个台风厉害,正面袭击,风强雨大,不是玩的,所以镇街干部一动员,大家很听话,收拾细软,四散走人。有亲友可投的投奔亲友,无处投奔的则听从安排,集中到安全地点防灾。“主要安置在哪里?”刘克服了解。

有两个就近安置地点,一是农贸市场,二是县第二中学。两处安置地空间都大,可容灾民拉家带口,临时落脚。

刘克服顿时不安。“二中行吗?”他问。

他们说没问题。一个多月前县里做防汛预案时,陈铭县长曾亲自带人到现场考察过,认为二中的礼堂可供应急。这礼堂有两层,二层空间不小,可以临时安置灾民。礼堂的结构还好,前两年经受过一场台风大水,学校受淹,该礼堂也在水里泡了几天,没出问题,岿然不动,顶下来了。

刘克服当即赶往县二中现场。“那礼堂可不怎么样。”他说,“我知道的。”

还有谁比刘克服更有资格说话?当年刘克服从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本县当中学物理教员,第一个工作单位就是县二中,几年后才离开湖洼地去了县政府办。他记得学校的礼堂是旧建筑,盖得挺结实,地基很深,地面之上砌有人头高的石墙,其上为砖墙,当年修建时显然已经顾及湖洼地特长,对洪水浸泡有所考虑。但是旧建筑年资已长,十分破旧,屋顶漏雨,墙体也有裂缝。当年刘克服在礼堂二楼教工活动室打乒乓球,扣球时猛一跺脚,楼板咚咚有声,墙体似会摇晃,感觉很不稳固。去年二中校长曾找他,请求为维修礼堂拨些经费,他给财政局长打过电话,请他们支持。那时他曾对校长感叹,说如果有钱,这礼堂应该重建,不是维修的问题。眼下台风大雨到来,把灾民安置在那里,不免刘克服心里担心。

他到了县二中,直接进了礼堂,时风更强劲,大雨如注。

二中校长在礼堂里等候。校长告诉刘克服,有百余居民安置在这边, 目前情况稳定。去年维修后,礼堂屋顶已不再漏水。“当时加固墙体没有?”刘克服问。

没有。给的经费有限,应急先解决屋顶,墙体还顾不上。

镇街领导问刘克服要不要上楼探望一下灾民?刘克服摇头: “先看看房子。”

他领人冒着大雨,绕礼堂走了一圈,那一圈走得他浑身冰凉。

如他所记,这礼堂墙体有裂缝,不止一处,有几条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湖洼地地质情况比较复杂,二中所在位置地下是一片古沼泽,楼堂建于其上,受沉降影响,墙体受力不均产生了裂缝,其程度虽不至于破坏楼房结构,也属一大隐患,大风洪水重击之下,可能支撑不了。

刘克服摇头:“恐怕不行,得考虑转移。”

身边随行官员面面相觑。城关镇一个头头说:“只有这里啦,没地方搬。”

刘克服拿出手机。给县政府办主任打了电话。“你那个大会议室这两天什么用?”他问。

主任报称大会议室正在整理布置,陈铭县长回来后紧接着要开庆功会,政府办安排工人给会议室挂彩灯,牵彩条,还有标语什么的,虽然台风来了。大人小孩没一个敢偷懒,眼下还在紧张忙碌。

刘克服说:“先停下来。湖洼地这里有情况。”

主任一听刘克服要拿政府大会议室临时安置灾民,大惊,连说能行吗?这么多人,吃喝拉撒,不能另找个地方吗?

刘克服告诉他眼下没有其他办法,先应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就是让政府会议室充几天难民营。台风洪水会死人的,要是多死两个,还有什么庆功会?现在救命要紧,其他安排再说。“要不要那个,”对方字斟句酌,“跟陈县长说一声?”

刘克服道:“你马上去会议室安排,其他的我处理。”

主任嗒嗒,再没说话。

此刻刘克服指挥全县抗灾,却不是老大,几个月前才从常务副县长提为副书记。本县两位主官眼下都不在县里,县长陈铭远在北京参加表彰会议,接受一个全国性的绿化荣誉称号,领奖返回后,拟立刻在本县隆重开会庆功,会场正在紧张布置,地点就是刘克服拟安置灾民的政府大楼顶楼会议室。本县一把手,县委书记应远走得更远,人在欧洲。应书记在年初市人大会议上已经当选为人大副主任,本县书记暂时还兼着,省人大组团赴欧洲访问,市里派他参访。两位主官在外,刘克服充大,负责县里日常工作,台风不早不晚,挑这个时候来凑热闹,让刘克服寝食难安。以往天塌了有高个的去顶,今天不幸死人的话,个个都要算到刘克服头上,所以他特别小心。

转移二中礼堂灾民时出了件事情,有一家人拒绝离开。

这是一大家子,八九个人,有老有少,在礼堂二楼占了一块好位置,呆在活动室里边,有桌椅可以放东西,有空地躺着睡觉,比外头一些只能席地而坐的灾民舒服。他们不愿放弃既有优势,声称就呆在这里,决不离开。工作人员再三劝告,说礼堂这里不安全,只怕顶不住,必须转移。他们埋怨,是政府把他们从家里叫到这个破礼堂的,为什么知道这里不安全还让人过来?既然来了就不走了,一切责任由政府负责,他们就是死给政府去埋。

那时外头风声大作,雨越来越大。奉刘克服之命紧急赶到二中礼堂协助转移灾民的县、镇干部,警察和武警官兵穿着雨衣在大雨中奔跑,接送灾民的几部大卡车停在礼堂外操场上,大部分灾民已经上车,礼堂二楼上还有一些灾民,除了声称坚决不走的那一家子,还有一些人在犹豫观望。

刘克服觉得不能再拖了,他亲自上二楼劝说,但是没能走进二楼活动室去:有三个人把住大门,拒绝刘克服进人。三个均为男子,脸形相像,显然是三兄弟,最大的那个看上去三十六七,最小的也有二十七八岁。一大一小两个人把在前边,居然手持家伙,是两支木棍,脸上都带着怒气,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应当是老二,徒手,面相看上去比较老实。这家人的老人小孩则坐在后头活动室屋内。

刘克服身边人喊:“刘副书记来了,你们让一让。”

两个顶在前头的不让,声称不管谁来都没用,他们不走。

刘克服问:“你们家老人在里边吧?我看看他们。”

为首的汉子居然开骂:“少来这套,走开。”

一个随行干部即叫:“不要这样!领导是操心你们的命!”“操心个鸟!”

无论怎么劝说,对方始终不让。刘克服一看不行,时间耗不起了,即指着那两个人发了话:“拿下。”

有数个警察跟在他身后维持秩序,一听领导有令,当时一拥而上。两个汉子尽管手中持有木棍,吓唬各级领导可以,碰上专业人员就使不上了。不过半分钟工夫,两人均被制服,夺下木棍。“抬上车。”刘克服说,“帮助一下里边的老人孩子,赶紧转移。”

几分钟后,礼堂的二楼全部清空。两个抵抗者被强力制服后,其家人听从劝告,放弃对抗,旁观者及其他滞留人员终于服从安排,迅速转移到车上。大卡车冒雨驶出湖洼地,前往市政府大楼安置。市政府大楼尽管是座老楼,已经有些年纪,却占有地利,位居龙首山上。龙首山是县城的制高点,再大的洪水也淹不上去,只要不发生八级以上地震,大楼保证不塌,可保灾民安全。

刘克服又去了湖洼地农贸市场,该市场位于湖洼地边缘地带,是灾民的另一个临时安置点。跟二中礼堂相比,这里情况好点,是新建筑,框架结构,比较安全。

他在农贸市场接到了市政府副秘书长江平的电话。“你那个湖洼地情况怎么样?”江平说,“老板很关注。”

江平所称的老板即纪全洲,副书记兼常务副市长,本市一个强势官员。纪副书记很了解本县,知道这里有个湖洼地,情况恐怕不太妙,所以让江平打电话询问。

刘克服告诉江平,此刻全县大雨大风,县城湖洼地已经出现内涝。但是问题不大,情况都在控制之中。“需要什么帮助吗?”江平询问。

刘克服感谢。他估计本市沿海几个县受台风影响比他这里要大,让领导格外操心。他这里目前还行, 自己还能对付,有问题他会及时处理并报告。“纪老板说,他们都不在,就靠你了。”江平道,“咱们再联系。”

纪全洲看来有些不太放心。除了对风雨灾害不放心,显然他也担心此间领导力量不足,书记县长两巨头眼下都在外边,由副书记刘克服顶着,又没有市领导督阵。本市属下各县区都确定有若干市级领导挂钩,遇有天灾,挂钩领导都会坐镇县里抗灾。本县应远书记是市人大副主任,已属市领导,还另有一位副市长挂钩。不巧应远不在,该副市长又刚接受一次癌症手术,还住在省城医院里。纪全洲所谓“他们都不在”指的就这些情况。

刘克服让江平报告纪全洲,这里不会有问题,请领导放心。“我们知道沿海县情况更危急,我们这边不要紧,不牵扯领导精力。”刘克服说。“那好,就这样。”

刘克服以为这就了事了,哪里想到没那么容易,两小时后,纪全洲于如注大雨中驾临本县。来了一个纪副书记已经不得了了,哪想到他还只算陪同,有一个更大的领导随风雨而至。居然是林景瑞省长。省长到本市指挥救灾,此刻由纪全洲领路,不吭不声直扑过来。

刘克服在他们到达前十分钟才接到江平电话。江平告诉他,他们的车已经开过本县县城外的大桥,马上就进人县城。

刘克服不禁失声:“怎么不早说一句?”

江平笑,让刘克服等一等自己去问领导。“我马上赶过去。”刘克服说,“可能要一点时间。”“你在哪里?”

刘克服还在湖洼地,这里已经一片泽国。车不能走了,他在一条船上。

刘克服请江平带领导到县宾馆休息一下,他会让县委办主任先过去接待,自己也会尽快赶到那边向领导汇报,听取指示。江平答应了。“江秘你老人家千万关照,一定领他们去宾馆,别往其他地方走。”

江平并不老,比刘克服大不了几岁,称“老人家”只是套近乎。一听刘克服如此巴结,不由得江平奇怪,问刘克服为什么?是有些什么不敢让领导看到?刘克服苦笑,承认确实有一些领导不宜,尤其是大领导不宜。拜托了,见了面再细说。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真是一点不错。两小时前江平打电话询问灾情,刘克服煞费苦心,报称本县没问题,不似沿海各县那般严峻,为什么?只怕领导亲自前来关心。闹灾不是表彰剪彩,不需要高朋满座。大风洪水,墙倒楼塌,满目残破,给领导留下如此美好印象,不要也罢。加上书记县长此刻不在场,以刘克服的身份,负责做事可以,多嘴多舌不行,所以只求领导去关心他人。哪里想到人家这般厚爱,直扑进门,居然还是省市大领导联袂驾到,刘克服顿时手忙脚乱。

半小时后刘克服匆匆赶回龙首山,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林景瑞纪全洲没有在宾馆恭候刘副书记接见,他们直接去了县政府大楼,进了大楼里的防汛抗早指挥部。江平知道刘克服有些情况,他帮了忙,力请领导到宾馆歇一阵子,人家不听。省长林景瑞是第一次到本县,情况不熟悉,市里纪全洲对这里却是了如指掌。这人性格强悍,下属哪里摆布得了。一进县城,不听江平多嘴,纪全洲带着省长直奔政府大楼而去。

也算刘克服活该,是他临时决定把湖洼地灾民转移,情急之下顾不着另找地点,直接先安置到县政府的大会议室。这会议室不在别地方,恰在政府大楼的顶层。灾民拖家带口,有大有小,有老有少,不像公务员好管,暂避此地,多有不便,免不得这里叫那里嚷,找这个要那个,楼上楼下到处有声,大领导下车一看,哪有不吃惊的。“搞什么名堂?”纪全洲恼火,“这是政府还是菜市场?”

刘克服还在湖洼地的船上漂呢。跟在领导屁股后边团团转的县委办主任赶紧报告情况。一听说是灾民临时转移到这里了,领导不再批评,当即决定上楼去看望慰问灾民,于是直接去了顶楼。顶楼大会议室里当时一片狼藉,满地坐着人,到处丢着灾民的箱包细软,东一个西一个全是方便面盒和矿泉水瓶。政府各部门紧急抽了十几位男女干部到这里,穿梭灾民之中,倒水送药,调解纠纷,听取需要,提供帮助。大会议室乱哄哄真像个难民营,墙上空中的彩带彩灯显得格外滑稽。

刘克服赶到龙首山时,领导已经慰问完灾民,进了防汛指挥部。“那边出什么事了?”纪全洲追问。

刘克服报称目前没出大事。湖洼地地势低,基础设施差,一雨就涝,刚才离开时已经一片大水,倒了些房子,但是未发现人员死亡。由于经常受涝,县镇街干部和居民群众抗灾经验丰富,情况不对拔腿就跑,千方百计往高处去,都知道怎么办。没什么大问题,领导放心。“政府会议室成了难民营,还没问题?”

刘克服承认转移灾民到政府大楼是他临时决定的。灾民本安置在县二中礼堂,早年他在那个学校教过书,知道是个老家伙,怕它撑不住,所以安排再转移。刚才他从湖洼地回来时,二中已经进水,礼堂被水围困,但是没有倒塌迹象。因此他可能是过度反应,不过还是小心为好,保险为要。

林景瑞问:“人都撤出来了吗?”

刘克服报告,基本都撤到安全地点。“没有问题吗?”

刘克服咬紧牙关:“没有问题。”

两位大领导看过灾民,问过情况,却没有离开,当晚坐镇于本县县城,密切观察台风动态,直接指挥抗灾。一宿风雨大作,刘克服守在指挥部里,彻夜未眠,忐忑不安。两巨头在侧,虎视耽耽,这时要是出事可就坏了。

还好没出大事。凌晨后风雨势头渐减,刘克服松了口气。

纪全洲问他:“现在确定没问题了?”

刘克服表示不敢松懈。

情况向好,领导也显得亲切随和些了。刘克服陪吃早餐时.林景瑞脸上有了笑容,居然问起刘克服的个人事项,他显然已经听说了一些情况。“有一个儿子是吗?还好吧?”他问。

刘克服汇报:他儿子在本县一中就读,成绩不错。孩子的母亲前些年不幸车祸身亡,这几年主要靠外婆和大姨带,她们很疼孩子。

林景瑞指着纪全洲交代:“这个你们要关心他。”

不是关心刘克服的儿子谁带,是关心刘克服找老婆,续弦。纪全洲告诉林景瑞,这件事不必上级领导操心,让刘克服自己解决。关键是眼睛要亮一点,不要挑花了。狐狸精不能要,刻毒鬼不能要,贪财乱政的尤其要提防。

林景瑞决定去下边乡镇了解抗灾情况,用罢早餐大家立刻动身。出门上车时,刘克服打开一辆越野车门,请林景瑞和纪全洲上这辆车。“越野车底盘高,下乡抗灾好跑。”他说,“临时给领导换个车,保险一点。”

这辆车挂的是军车牌照,为县武警大队的车辆。两位领导上了越野车,江平坐助手位陪同。刘克服自己则上了领导的轿车,跟在越野车后边。同车的还有随同省长前来的省政府副秘书长于森,刘克服与这位领导是初识。当天出行除动用武警越野车和省长轿车,还安排一辆瞥车开道,县委办主任坐警车打头。整个出行安排特别是乘车安排尽为刘克服精心设计。

如他所担心,车队出门时出了事情。

开道警车和越野车顺利经过大门,驶下龙首山。刘克服所乘这辆轿车则滞留于后,滞留原因是开车之际刘克服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打开车门向站在车旁送行的常务副县长交代,然后才匆忙开车追赶。结果恰如所防:前边领导的两部车过去了,刘克服这辆车在大院门边突然受到了拦截,有二十几个人从大门附近一拥而上,挡在轿车的前边,他们挥舞双手,要求停车。人群中有人抓着一些纸张晃动,居然还扯出一条白布,白布上有一行字,为油漆涂写:“膺拆桥起,人像水鸡。”

于森副秘书长大惊:“这是谁!”

刘克服说:“是灾民。”

他拉开车门跳下车去。“是我。”他大喊,“大家有什么事?”

于森也下了车。灾民们看到车里除他俩和司机。再没其他人,顿时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被刘克服安置在会议室的灾民,此刻冲省长而来。昨天省长慰问过他们,由于是突然相遇,一时仓促,双方没有更多接触,回过神之后,他们非常懊恼。这么大的官是容易见的吗?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够放弃?知道省长昨晚并未离开,今天一早他们聚集在这里,要拦车求见,表达自己的诉求。他们没想到省长轿车里坐的却是刘克服。这个人他们认识,把他们从湖洼地捞到龙首山的就是他。

于是没有太费劲,灾民没想跟刘克服过不去。刘克服告诉他们,台风大雨正面袭击,省长指挥全省抗灾,这时候正忙。灾民有问题。可以另找时间向县里反映,也可以用合适方式向上级反映。刘克服介绍于森是随省长下来的领导,眼下急着赶到下边抗灾,灾民如果准备了递送省长的状子,可以交给于秘书长,秘书长会把他们的情况和请求带给省长。

灾民果然准备了状纸。他们听从劝告,把材料交给于森,而后让出道路,让轿车开过去。刘克服陪于森步行走过大门,他在人群里看到了昨天守在二中礼堂二楼活动室,不愿转移的那一家人,包括被他下令拿下的两个男子。这两人今天手中没有木棍,拉的是白布标语。

几分钟后刘克服撞到了领导手上。

那辆武警越野车并没有走远,就停在龙首山下拐弯口处。刚才出门时没有受到拦截,领导却注意到门边聚集的人有些异常,他们居然也看到了那条白布。于是没急着走,把车停在下边等刘克服了解究竟。刘克服赶到时,纪全洲黑着一张脸,非常难看。“跟省长报告,这是搞什么名堂?”他问。

刘克服承认自己做了小动作,让省长换车是他刻意安排,因为担心有人拦省长的车,发生问题,他承受不起。他有意自己坐省长的轿车,有意拉开一段距离滞留在后边,一旦真有事,领导在前边已经走远,没有直接目击,影响可能小一点。没想到省长还是发现了。“那条白布是什么意思?”省长追问。

刘克服说,所谓“膺拆桥起,人像水鸡”是土话句式,讲的是房子拆了,桥建起来,人跟青蛙一样。本地土话“膺”即房子,“水鸡”则指青蛙。这些灾民来自湖洼地,被他转移到龙首山。灾民反映的是老问题,布条上说的那座桥就是进人县城必经的南溪大桥,这座桥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修桥时征地动迁的主要对象都在湖洼地,当年采取了一些强制手段,一些群众利益受到损害,问题未能妥善解决,一直遗留至今,快三十年了,反映不断。

此时没法细说,刘克服概要而言,省长却不轻易放过。“你强调是历史问题?”领导追问。

刘克服承认,不能都推到过去。灾民布条上表现出来的,除了对当年修桥遗留问题耿耿于怀,也对当前境况不满。眼下湖洼地一片汪洋,人都成了青蛙。“我们工作没做好。”他检讨,“我们有责任。”

省长当即决定改变行程。原打算下乡视察救灾情况,现在不去了,就近安排,让刘克服弄一条船,他要亲自去湖洼地看一看,了解一下什么叫做水鸡。

那一天的视察过程非常沉重。灾景触目惊心,领导严词重责,所有当事者均痛苦不已。刘克服运气不好,官没在那个位子,倒是事摊上了,骂也赶上了。

后来本县得到一笔救灾款,数额远多于其他受灾县。但是本县一大建设项目也因为这场台风和省长的视察被一枪毙掉。

台风期间安置了大批灾民的县政府大楼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建筑,做了三十多年全县权力中心,历经风雨,已经显旧,面积不足,办公拥挤,楼体结构也发现问题,急需全面整修。县里考虑,与其费时费钱修修补补,不如破旧立新,原地推倒重建,盖一座新大楼。新建办公楼事项由县长陈铭直接抓,报告早在台风来袭前半年就报送上级部门。由于情况属实,加上多方努力,上级相关部门已经表态,程序基本过完,即将批准。却不料来了一场台风,到了一位省长,见了一群灾民,看了一洼水鸡,这就完蛋了。有人把情况反映到省上,省长亲自过问,在反映材料上做了亲笔批示,要求查一查,问一问,当地领导想要大兴土木建一座新办公楼,他们没想到身边还有一个湖洼地吗?

一票否决。刘克服难辞其咎。事情弄到这步田地除了运气,也确实怪他。如果他没把灾民转移到龙首山,让他们得以与省长短兵相接,接下来这些事情可能都不会发生。特别是台风大雨之后,县二中礼堂岿然不动,未曾倒塌,更显得当时刘克服紧急组织力量,费尽吃奶之力转移灾民十分可笑,毫无必要。

王毅梅给刘克服打来一个电话:“刘书记有好事了。”

刘克服感叹:“我还敢指望吗?”

王毅梅与刘克服曾经在同个乡镇班子里共过事,两人合作挺好,刘克服当乡镇书记时,她是副职领导,习惯称刘为书记。去年市里组建新区,经刘克服力荐,王毅梅从本县调过去任那边合水镇党委书记。这个女干部为人很好,做事认真,在那边干得不错,很为看重。前些时候恰逢新区调整班子,要用女干部,她被提为副区长。刘克服到市里省城开会,途经王毅梅管辖地盘,常会给她打个电话,笑称是向“土地婆”报到。此刻王毅梅给刘克服打电话报好事,其实也是调侃:几天前纪全洲到她那里视察,闲谈中忽然问王毅梅有没有合适女青年,给刘克服介绍一个。“我说手上有一大把呢。”王毅梅说,“可以排个队任刘书记去挑。”

刘克服告诉她,人家领导不是关心,是搞笑,同时应付差事。台风那回,林景瑞省长有交代,让纪副帮助给他儿子找后妈,纪副已经表过态,要刘克服自行解决,强调有几个不能要,例如狐狸精、刻毒鬼、贪财乱政的,等等。“人家纪领导说了,让我当作重要任务。”王毅梅说。“他知道咱们熟,开玩笑呢。”“我听到传闻,好像要让你动一动。”王毅梅说。“我也听到了,不可能。”

几天后不可能居然变成了可能,刘克服被列为考核对象,进人提拔程序。本县应远书记一身二任已经多时,拟卸去所兼书记一职,专任市人大副主任。县党政主官为省管,市里向省里建议由县长陈铭接书记,让刘克服接县长。不料一个月后情况生变,提议让刘直接提任书记,陈铭留任县长。省里研咒,同意如此安排。

纪全洲起了重要作用。纪全洲与陈铭有姻亲关系,陈是纪的妹夫,涉及陈使用事项,纪必须回避,但是关键时刻他表达了个人明确意见,强调出于公心,主张用刘。为什么?与省长林景瑞有关。林省长前不久到该县指挥救灾,对湖洼地现状很不满意,而后还就修办公楼事项做过批评。这两件事情中存在的问题,陈铭作为县长必须多承担责任,刘克服虽然也是领导班子成员,主要责任却不在他。那一次抗灾,刘克服让林省长印象很深,事后省长曾几次过问刘克服的情况,包括他的使用。省长说这个干部有特点,丧偶、儿子由老人带,对领导做小运作,防备灾民拦车,胆子不小。有一点还好,挨批时检讨诚恳,没有以自己并非一县主官推诱。还有一件事让省长印象最深,认为特别应该注意。“省长问我,你身边还有哪一个人会把一堆水鸡捞进政府大楼里?”纪全洲说。

刘克服因此得委重任。这一结果任谁都没有想到,包括刘克服自己。

死人事件发生在刘克服动身前往省城之前,颇具象征意味。

那一天清晨,县城管大队集中执法力量突击整治湖洼地堤岸街,这里的农贸市场周边具结市之便,活动着大批流动摊贩,属市场秩序比较混乱地段。城管大队人员几乎倾巢而出,动用了十数辆三轮摩托,采用包围阻击战术,从堤岸街的两个路口和一处台阶一起突进,试图把流动摊贩围堵于现场,不让他们这边赶那边跑。却不料堵出麻烦,有一个卖沙俐的从堤坝翻下河去。

沙俐是什么?一种普通淡水野生贝类,本县县城西南江畔沙洲一带多产。沙捌的外观颜色淡青,有的偏灰,个体不大,成人拇指盖大小已经算是上品,多见的只有小指甲盖大小,农贸市场上论斤出售,一斤沙捌能装小半个塑料袋,里边少说有几百个。这种贝类壳多而肉少,本地人主要拿它烧汤喝,下点油放片姜,加盐就行,不用鸡精,汤淡而味鲜。据说沙捌汤比较清凉,有助退火,特别是退肝火,无论甲肝乙肝都用得上,各项指标正常者,喝一喝也有保肝之效。这是民间说法,未经医学临床验证,大家聊信而已。“沙捌”之称也是土话,本地人都这么叫它,大家约定俗成,知道是那个东西。刘克服没有考证过它的准确学名是什么,毕竟只是本地江畔沙洲所产寻常贝类,有如地沟里到处钻来钻去的AEI,与广大干部群众经济社会文化GDP什么的都牵扯不上,不需要特别注意。

没想到它闹成了一起事件。

出事的卖沙捌小贩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的摊子就是一条扁担.两个蛇皮袋和一把秤。汉子把蛇皮袋口翻卷,摆在堤岸街东头路旁,蛇皮袋里装有半袋沙捌。城管人员的摩托突击队冲到之前,其他流动摊贩已经各自抓起买卖家私夺路奔逃。类似猫鼠游戏不时上演,摊贩们早就经验充分,任何时候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做买卖一边东张西望,一发现情况不对,跑得比耗子还快。卖沙捌的汉子迟了一步,被城管执法人员逮个正着,其迟走不是因为耳聋眼瞎,或者胳膊腿不利索,是因为贪心:当时恰有个妇人买了他的货,过秤后该付三元七角,妇人掏了四个硬币,其中三个为一元,一个为五角,她声称身上只剩大票,没有零钱,想赖汉子两毛。汉子不同意,非要人家付足货款,妇人磨磨蹭蹭满身上找钱,恰好城管摩托冲到。此时如果汉子放弃两毛之利,蛇皮带一抓走人,也许还可逃脱,至少不算在交易现场被当众逮着,他却不愿放弃妇人那两毛钱,一念之差错失良机,被城管执法人员抓住了秤把。

这把秤被作为违规交易物证当场收缴。城管执法人员吩咐: “东西拿过去。”

他们让汉子把蛇皮袋放到他们的三轮摩托车上。汉子点头表示接受,却趁执法人员不备,挑起扁担拔腿就跑,从堤岸街东头逃向西头。执法人员大叫,发动摩托追赶。由于附近人多,做买卖看热闹的一拨一伙。摩托车在人群中闪来闪去,不敢开快,眼看要让卖沙蒯汉子逃掉了,恰有一辆参加行动的执法摩托从另一头冲过来。卖沙捌汉子被两边夹击,心知不妙,前进后退都没有路,情急之下,从街边一跃而起,跳到堤岸街边的石坝上。

这条堤岸街实际上就是江边的堤坝,集街道堤坝两功能于一体,堤岸街北侧为普通民居和商铺,街南侧挨着江岸,沿街筑有一条高出路面近一米的石坝,可供游客倚岸观赏江景,也防来往人员意外落水。卖沙捌汉子慌张之际跳上街边石坝,扁担两头还拽着他的两半袋沙捌。石坝不算宽,也有将近半米,胆子大点,可以在石坝上跑一跑,比体操运动员走平衡木容易多了。卖沙俐的汉子敢跟城管人员玩逃跑,敢往坝上跳,胆子绝对小不了,却不料一条扁担两个蛇皮袋加上袋中沙蒯作祟,这人跳上石坝后重心不稳,脚步踉跄,突然后跟一滑摔倒于坝上,在众目睽睽中翻下堤岸滚落江水。

几个城管人员跟着跳下水去,这时已经不是为了控制事主执法整治,一变而为下水救人。却不料那段江流水深,汉子被他始终舍不得放弃的扁担蛇皮袋和袋中财产缠绕拖累,没人水中竟不见个影子。城管执法人员追击流动商贩可算行家里手,下水救人的业务比较生疏,几个人大呼小叫,水上水下忙活半天,最后终于在江流下游把落水者找到,从水里捞了起来。这时哪还有气,早就灌得肚腹如鼓,死翘翘了。

这起意外事件发生得很不是时候。时上级有关部门要来本县做文明县城创建检查,城管大队为迎接检查组织集中整治,湖洼地一带是整治乱摆摊乱设点的重点区域。这一地带位于县城西南低洼地,由于地理交通条件不好,加上一些历史因素,这一带民居水洼相嵌,街道弯曲不平,房屋低矮破败,城市基础设施薄弱,是县城环境卫生比较恶劣的区域,居民主要为城镇低收人群体和外来务工人员。这种地方自然多流动商贩,每天清晨黄昏,街头巷尾到处有人摆摊设点。卖鱼卖菜卖地瓜,小五金老鼠药盗版书黄色光碟,倒腾什么的都有,占道经营,阻碍通行,影响市容和卫生,却很难管理,因为这种地方出产流动摊贩。就跟美国华尔街出产CEO一样,属自然天成,责任部门平日里基本管不了,需要时集中力量搞一搞清理整治,例如眼下迎接文明县城创建检查。整治之后情况会有所改观,而后总是会迅速恢复原状,有待再次整治。

没想到这回整出人命来了。

消息迅速传到龙首山上,县长陈铭亲自给刘克服打了电话。“书记上路了吗?”陈铭问他。

刘克服告诉陈铭他还没动身,此刻在政府大楼外。“出事了,他妈的。”陈铭骂了娘。

陈铭性子偏急,在刘克服面前却不常骂娘,毕竟刘克服是书记,一把手,互相交谈还得注意言辞分寸。一时忽然失态,显然事情足够讨厌。刘克服没有吱声,听他把情况说了一番,知道了来龙去脉。“死者姓康,流动小贩,城管的老客户,被处理过几次。”陈铭告诉刘克服,“这回可能跟他的秤有关,那把秤做过手脚,一斤只剩七两,被执法人员缴了,可能怕给重罚,所以拼命要跑。”

刘克服问:“你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在湖洼地了。

刘克服让陈铭亲自掌握,首要一条是死者问题。所谓人命关天,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怎么会弄到这种程度?情况要搞明白,责任要弄清楚。死者的后事,其家人的安抚,相关问题的处理,请县长亲自过问,不要引发其他问题。“我一听头就大了,他妈的。”陈铭再次骂娘,“这帮家伙都是怎么搞的!”

按照县里分工,本次县城整治由县长陈铭挂帅主持。文明县城检查牵涉到县城整个环境治理,包括改进道路交通卫生防疫市容市貌诸多方面,不只是整治流动摊贩一项,所以要县长来挂,既表示重视,也能强力推动。既然挂了头,好事坏事都会算到头上,所以陈铭一听堤岸街出事就往湖洼地赶。刘克服虽不具体管这件事,作为本县一把手,所有事情不管由谁分管,最后都要归到他这里,所以他也不能掉以轻心。刘克服很清楚湖洼地怎么回事,从接到陈铭电话那一刻起,他心里就隐隐不安,摆脱不了一种感觉,觉得真不是好兆头。

那一天刘克服计划前往省城办事,行程已经预做安排,相关人物已经联系妥当,事情比较要紧,不宜临时改变,他只能照原计划行动,把湖洼地这起事件处理先交给陈铭。陈铭是县政府首长,对类似事项具有处置权力与资格,所以刘克服在电话里也不多说,只能点到为止,请他特别注意。

这时县委办主任跑过来,请书记过去一起合影。

当天上午,刘克服没有一早动身赶往省城,不是有意磨蹭,等候堤岸街一个卖沙州汉子于整治行动中落水身亡,是因为县城这里还有一项业务,为会议合影。刘克服是在政府大楼外接陈铭告急电话的,那时大楼外已经聚集了大批人员,一排一排站在台阶上,前排摆有十几张靠背椅,为领导席,满满一排已经坐好,只待刘书记人座。

今天县直机关召开表彰会,表彰范围很宽,涉及县直各主要机关单位人员,领域则非常窄小,表彰的是“先进方志工作者”。县委办主任提出,方志工作琐碎繁杂,很不起眼,不受重视,却是哪个单位都缺不了。该项先进多年才评一次,不容易,大家希望书记拨冗关心,能够参加表彰会给大家发发奖最好,或者一起合个影以示关怀。刘克服考虑一下,决定采用后者。类似表彰不是大事,不属非他出场不可,但是出于某个特殊缘故,他决定一起照个相。于是他前往省城办事的动身仪式就多了一个程序。“合影地点就放在政府大楼外吧。”事前他交代。

县委办主任面露难色。他们原定在会场外空地上合影,已经叫人摆好了合影专用人员站立铁架。改到政府大楼这边,铁架不是大问题,几十号人动来动去就显复杂。

刘克服不改口:“就动一动吧。”

他说,既然都搞方志工作,就到这边照个相,给龙首山立此存照,也有点意思。

于是就改过来了,在县政府大楼外台阶上照相。县政府大楼是俗称,大楼里实不止政府一家,县委和人大政协机关也都在里边,该大楼因此无可置疑成为全县权力中心。大楼坐落于龙首山上,顺山势而上,扼于县城制高点,从县城各个角落,抬头都可瞻仰。大楼是三十年前修建的,有一点年纪了,外观已显灰暗,但是体量还大,借龙首山之势,高踞于城区之上,于一县之内,依然还算雄伟,作为一次方志先进工作者表彰会的合影背景,也还十分够格。

刘克服入座照相。没等摄影师按快门,他的手机又响了。那时顾不着把两手放在小肚子前做抱腹状,刘克服赶紧掏口袋,因为此前陈铭告过急,只怕堤岸街死者又有什么意外。这个电话却不是陈铭来的,是市人大副主任应远,本县的老书记。

应远说了件事:有人把一封匿名告状信寄到他那里了,告的是本县新城区建设规划决策有重大失误,其中的南溪治理和行政服务中心两大启动项目都有严重权钱交易,官商勾结问题。匿名者点名道姓,直指刘克服,言辞相当激烈。

刘克服说:“这封信我也收到了。”

该举报信刘克服早已拜读,确实是指名道姓,言辞激烈,说刘克服为了个人政绩,大肆捞取政治资本和开发商钱财好处,强奸民意,一意孤行,压制下级,欺骗上级,要求省市领导派得力人员认真调查,严厉惩处,等等。“你那件事恐怕得稳妥点,来者不善。”应远说。“我知道。谢谢主任。”

身边身后都是人,这种时候没法多说。刘克服收了电话,坐直身子,两手捧腹,认真投身于合影活动。摄影师很敬业,为确保成功连拍四张,才宣布活动结束。

刘克服站起身子,即叫住前边一个年轻干部追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当时政府办大楼前聚了不少人,除了受表彰的,还有看热闹的。受表彰的都站在合影队列里,看热闹的则分散在周围,有几个挤在摄影师旁边。看热闹的有外来人员,也有大楼里的干部,看到这里聚了一堆人,好奇,凑过来看新鲜。被刘克服叫住的年轻干部是团县委的,年轻人很活跃,刚才大家照相。他在摄影师身边挤眉弄眼,指挥大家作“茄子”状。刘克服见过这个人,记得他,只是不知道名字。刘克服叫住这个年轻干部,其实意在不远处另外一个人,此人站在年轻干部身旁一棵树下,不声不响,抽烟看热闹,是本县老资格中层干部,吴志义。

刘克服不直接喊吴志义,他叫住了吴志义身边的年轻人,板起脸问他干什么?年轻干部在刘克服面前发窘,称自己不干什么。“正经事不做,看什么好玩?”刘克服问,“茄子怎么啦?手拐了还是脚瘸了?”

年轻干部一张脸顿时涨红,站在一旁的其他人哪里还敢再看热闹,当即一哄而散。

吴志义坚持不动,站在树下继续抽烟,冷眼观看。

刘克服没去管吴志义,训完年轻人,起身就走,他的轿车已经等在一旁。接下来他们得尽量赶路,把增加出来的合影议程所耗掉的这一段时间追回来,才能完成预定在当天完成的各计划项目。刘克服上车,砰地关上车门时,心里又忽然掠过一丝懊丧。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当众训斥那个年轻人?为什么一股火哗啦就蹿了上去?是因为堤岸街落水身亡的那个人,应远的那个电话,还是吴志义?

事情都凑在一块了。

半小时后轿车驶过合水大桥,出了本县地界。刘克服在桥头盼咐停车,让司机小许把车停在国道路边上。“休息会儿。”他指着路边一座庙问,“听说这庙最灵?”

随行的县委办主任点头:“民间传得挺神。”

刘克服抬脚往庙里走。合水桥头的这座庙俗称合水大庙,占地并不大,可能因为此地还有更小的庙,所以称大。说这庙灵,看过去里边却没有几个香客,可能因为不到时候。县委办主任年轻,人很机灵,进庙之后既不请示,也不报告,即自主安排,交代跟在身后的司机小许去“办一办”。

办什么呢?寻常事项。所谓“人乡随俗,进庙上香”,小许掏钱在庙门边服务台买了一束香,拿打火机点上,插进香炉里。

刘克服看着小许“办一办”,笑笑,问了县委办主任一句:“有用吗?”

主任感叹:“心诚则灵啊。”

刘克服没再说话,在庙里走了一圈,走出门去。

主任追出来问:“要不要给王毅梅打个电话?”

刘克服摇头:“算了,这回不打扰土地婆。”

一行人驱车赶路。上午十一时二十分后到达省城,直接前往省政府大楼。

有几个人在省政府大楼外的广场上集中等候,均为刘克服下属,包括一位副县长,几个大局长,他们已经在省城活动数日,与省政府各相关厅局汇报接洽。今天刘克服专程赶上来,率队一起向省政府于副秘书长汇报,这一汇报很要紧,事关成败。

他们要办的是件什么事呢?就是行前应远副主任在电话里提到的,被匿名举报者指为刘克服谋求个人政绩和利益,官商勾结,钱权交易,欺上压下的“腐败工程”。该所谓腐败工程的标准称谓是“县城新城区建设规划”,为刘克服就任县委书记后提出来的一个重点项目,具有牵动全县之地位,也被视为关乎刘克服本人施政成败。该项目的提出与研究论证已经有一年多时间, 目前到了能否进人实施的关键时刻。

备受关注的这一规划说起来挺复杂,也很简单。规划出自上海交通大学专家组之手,形成的文本有数十万字之多,文字图表数据厚厚几大本。要点却很明了,它其实就是县城西南湖洼地一带的改造计划,要让县城环境最差最不景气的该区域脱胎换骨,开发其间大片破烂民居以及鱼塘沙洲水洼地潜在价值,使之变为发达新城区。这一目标的实现有赖于两个启动项目,一个是南溪整治,一个是新建行政服务中心。

南溪是从县城南边流过的那条溪流,其源头在本县西北部山地,有五条较大支流,流经县城后注人黄溪,在下游合水渡与青溪汇流,再流向市区人海。南溪上源在山区,集水面积广阔,水量充沛,流到县城后,由于地形开阔,溪面顿时加宽,溪流中部淤积形成狭长大沙洲,溪水在沙洲两侧分流,内侧一支水小,称内河,沿县城南端湖洼地流过,另一支称外河,是主流,从沙洲外侧流过,到沙洲下端两支水流又汇成一股。南溪整治方案的要点是在沙洲上游水分两支之处筑一座内河水坝,把内河这一股水截住,让河水都从外侧河道过,这样有助于防涝,还可以变内河为内湖,让旧河道、水洼地及大片沙洲成为可改造利用的新增用地,大量提供给街区房地产开发以及绿化、公园等公益事业。

刘克服新城区规划的另一个启动项目是新建行政服务中心,这是一种委婉说法,所谓“行政服务中心”实际上就是县里的办公大楼,当年这座楼只差一点就上马了,不幸来了场台风,来了个大省长,还去了湖洼地,最终否决了那座楼。两年过去了,现在刘克服旧事重提,又要操心盖楼,但是这回有重大改变,不在龙首山原地重建,要在湖洼地划一块地,盖办公大楼以及附属设施,把全县权力中心下迁。龙首山旧有的政府大楼、附属设施和大片地皮则拟另行开发利用,整座龙首山可以辟为公园,供县城百姓休闲健身。

刘克服赶赴省城之前,特意把一个表彰合影安排在龙首山上,政府大楼外头,那不是随心所欲。先进方志工作者的这张合影很可能具有某种方志意义,成为龙首山作为全县权力中心的一个纪念。而后这一页将被合上,新的一页将要开启。

刘克服的新城区规划以及两个启动项目都算得上大手笔,大得不免令人生疑。以湖洼地及其周边的条件,有可能建为新城区吗?在那样一种地方耗费巨大财力物力有必要吗?南溪两股河水各行其道,怕是几千几万年了,截住一股有没有科学依据?会不会闹出生态灾难?本县自宋代建县,千年以来县衙门一直设于龙首山上,为什么要另起炉灶,将权力中心从山上迁到洼地?即使很有必要,意义十分重大,理由非常充分,大手笔都需要大投人,对一县来说,该工程之大,比得上当年秦始皇修长城了。使出吃奶之力,集中全县之财去做,有必要吗?还让不让大家吃饭?把这些钱拿去盖医院建学校,或者干脆全县干部群众人人发几百块补助款,岂不是更好?

刘克服得回答这些问题。从规划提出,方案讨论开始,他不断在回答这些问题。今天他率属下几员干将到省政府大楼来,同样也需要回答。

省政府副秘书长于森在他的办公室会见刘克服一行。他告诉刘克服,省长对刘克服这件事很重视,领导在刘克服事先呈送的报告和信件上做了批示,转给他,要他好好了解一下情况。所以他约刘克服来谈。

刘克服说:“谢谢领导。”

于森问:“好像又有些不同反映?”

刘克服承认。有一封匿名信到处散发,称他们的新区规划是“腐败工程”。这种情况不奇怪,不做事没人说,做事就有人讲,不管怎样,总还是需要做点事。

于森开了句玩笑:“给我说说你怎么拍的脑袋。”

刘克服强调该工程不是他拍脑袋拍出来的。湖洼地环境问题长期困扰本县,多年来想过许多办法,一直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苦无良策。这一次大家商量,本事不够,只好求教高手,所以才委托上海交大来做规划。人家果然有水平,大手笔,提出了现在这个思路。他觉得很好,决定按这个办。一些领导成员起初有些顾虑,担心弄不起来,经过仔细论证,有关问题都有了切实的解决方案, 目前认识已经统一。项目已经得到市里认可,省发改、建设、国土、财政等部门也都表示支持。

于森说:“你们怎么想出个行政服务中心?很会起名字嘛。”

刘克服承认,实际上是要盖一座新办公楼,以这个名目比较不敏感,新建办公大楼属严控范围,担心上级不批准。他们也曾考虑办公大楼不迁,不盖新楼,单纯搞新城区规划,经过论证,不行。政府不迁下来,新城区很难搞活。行政权力中心搬到新城区,相关行业都会跟进,投资商才有信心,新城区建设才会热起来。政府搬到湖洼地后,对当地困难更有感受,只为保证自身正常运转,也要下大力气解决基础设施问题,包括道路交通排水环保等等,当地面貌会因此迅速改变。“钱呢?你们这个方案像什么?空手套白狼?”

刘克服不否认,确实很多人认为他们的集资方案是空手套白狼。其实他们还是有依据的。建新城盖大楼需要大量资金,钱从哪里来?他们认为可以从地里生。南溪整治后会出现大量新增土地,县机关办公大楼迁建湖洼地后,新的权力中心周边会成为开发热区,原本非常低贱的地价会成倍抬升,这就有了运作的可能与空间。“于秘书长对我们的湖洼地和龙首山印象一定还很深。”刘克服说,“现在这个办法可以把两个老问题一并解决,不需要财政太多负担,可以有一个新城区,一座新办公楼,还有一个新增长点。只要于秘书长支持就能实现。”

于森笑,表扬刘克服很会说话,特别在关键时刻。两年前那场台风时,他陪省长到刘克服那里视察,当时就留下很深印象。

刘克服也笑,称自己其实并不擅长表达。“你是比较擅长做事?”于森问。

刘克服说:“领导面前不敢自我表扬。”“你有些特点。好像是左撇子?”

刘克服自嘲:“我使筷子时跟人不太一样。”

那天谈得比较充分,花了领导一个来小时。谈完之后于森只说还要再了解研究一下,没作明确表态,但是与刘克服握手时明显比进门时要热情有劲。

刘克服带着他的人立刻打道回府。

还在半道上,他接到了方文章的电话。“往回走了吗?”方文章问他。

刘克服管方文章叫“方书记”,他一边回答已经在返程路上,一边心里暗自惊叹,因为方文章如此关注,消息还如此灵通。

方文章说:“你别急着回县里,路过市区停一下,一起吃个饭。”“方书记有事?”“没事就不能吃饭吗?”

刘克服笑,感谢,不再多问。

方文章是本县老书记,任职在应远之前。方文章任县委书记时.本县发生了一起地产开发腐败案,有多位官员因为接受开发商陆金华贿赂被拘,方文章也受到审查,却没有证据表明他受贿。陆金华是境外人士,案发后藏匿于外,无从取证,方文章因此给挂起来,调离本县,赋闲在家,继续接受调查。后来时过境迁,案子结了,他又给重新安排工作,当了市政协的秘书长,只是年纪差不多了,六十将满。

刘克服心里有点数,知道方文章可能是些什么事。

车到市区已是傍晚,刘克服让其他人先回县, 自己去了市宾馆,在那里与方文章见了面。方文章对刘克服说:“不是我要请你,是人家要见你。”

这个“人家”也到了,是谁呢?陆金华,当年投资办厂,开发地产,以钱开路,让若干大小领导成为阶下囚, 自己一跑了之的陆老板。陆老板的公司总部在香港,一家人移民加拿大,当年贿案发作后销声匿迹于海外,一晃几年过去,风声平息,没人再追究,他又回来了。“怎么说中国人得爱国啊。”他跟刘克服打哈哈,“特别是想念刘书记。”

刘克服也哈哈:“我们也常念叨陆老板呀。”

他们也算老交情,打过多年交道。几年不见,眼下陆老板把方文章请出来牵线,又拟重温旧情,跟刘克服再打一回交道。“刘书记大手笔,空手套白狼,为什么不把我也套一套?”陆金华问。

刘克服道:“陆老板可惜。晚了一步。”“不够意思。”陆金华抗议,“你那个湖洼地有谁比咱们交情深?”

恰在其时,县长陈铭给刘克服来了一个电话。

县里再出意外。卖沙俐的汉子于市场整治行动中落水身亡后,经县长和相关部门领导多方劝说,并当即提供一笔现金抚恤,死者之妻同意听从政府安排,死者尸体被送往火葬场。却不料死者的两个兄弟不接受,纠集十几个人于中途拦截,把死者灵车开往县城管大队办公楼,声称要抬尸讨说法,惩办逼其兄弟落水的凶手。县公安交警部门接报后迅速应对,把人和灵车挡在半道上。陈铭已经赶往现场处置。

刘克服急了:“千万要掌握好,不要失控。”“这家人麻烦。”陈铭说,“就是那三个兄弟。”“水鸡?”“是他领头。”

刘克服不禁唉了一声。

这年九月,刘克服的内河水坝以及行政服务中心两大项目隆重剪彩,宣告开工。

当年的新办公大楼如今以行政服务中心为命起建。为什么别人手上被否决的项目,到了刘克服这里却办起来了?因为他动了脑筋,改个名字不是要害,关键是把这座楼从一县人仰视的龙首山上迁下,南进到湖洼地去,与整治南溪的内河水坝一起,成为建设新城区的拉动项目。如他求见省政府于森副秘书长时所强调,这个方案可以把两个老问题一并解决,让湖洼地得到彻底改造,让机关有个新的办公地点,大量经费还能自筹。这个说法把领导打动了。

于森起了作用。于秘书长的后边就是林景瑞,省长最终点了头,而后一路绿灯,终于水到渠成,诸事俱齐,筹备完成,隆重开工。

不料内河水坝的开工典礼很顺利,行政服务中心的仪式却出了意外,这意外并不独特,说来很平常,是下雨,不可抗因素,属老天爷的职权,非人力所能及。

眼下组织大的活动都要选个好日子,刘克服未能免俗,本县两大项目开工具有标志性意义,不能随便行事,大家研定,选的是九月八号,谐音“久发”,大好。但是老天作祟, 日子一到忽然变脸,九月八日一早,气象预报本县是阴天,但是县城上空乌云密布,似乎大有雨意,让刘克服等领导很是不安。类似典礼的时间都是早经确定,时候一到,领导嘉宾云集,无法随机改变,因此好日子里的乌云特别折磨人。当天上午九时天似乎开了一点,大家匆匆按计划行动,内河水坝如期顺利开剪之后。领导嘉宾们移师湖洼地为行政服务中心剪彩,非常不幸,大雨应声而下。这时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雨中行事。领导们嘉宾们在工作人员雨伞的遮蔽下执剪,端盘子拉彩绸的礼仪小姐们个个给浇成落汤鸡,她们所穿的大红旗袍湿摘液粘在身上,吸引周遭许多热切目光,成为当日一景。场下准备的锣鼓和舞狮舞龙队无法施展,组织来参加盛典的观众连同众多看热闹者穿着雨衣打着雨伞四处躲避,仪式草草收兵。

刘克服说:“老天爷真是很厚爱啊。”

他的话略有酸意。这种时候当然也需要表达一种理解,刘克服跟前来参加典礼的上边领导下边干部说明,本地有一种看法,认为此刻下的雨不是一般的雨,是“财水”,一下子给了这么多财水,真是可遇而不可求,想要都要不来,所以该表示感谢。

开工典礼上的这场雨成了全县上下一个热门笑谈,此后屡屡被人提起,供大家捧腹,直到后来变成一种公认的天象预兆,表明刘克服全力推动的这一项目注定不可能风调雨顺,从一开始就险象环生。

相比起来,项目开工之前以及开工典礼上的麻烦还算其次,到了雨中执剪,“财水”漫天而下之后,真正的麻烦才告开始。此后湖洼地“行政服务中心”工地及其相关周边,事情连连不断。

工程刚刚进人全面推进,那里发生了一起严重暴力对抗事件,事件中,有两位执法人员惨受重伤。

事情起因是违章搭盖,地点在在建中的行政服务中心外围区域。本县新办公大楼设计时,刘克服提出尽量避开现有民居选址,因此最后确定的地点在两个水塘之间,南溪整治完成之后,这两个水塘有一个将被填掉,一个将保留并辟为公园水面,成为新办公大楼相邻一景。由于避开民居,行政服务中心大楼的征地搬迁没费太大劲,很快就搞定了。但是大楼所配套的交通、下水道等设施以及随之而来一哄而起的周边开发,直接触及了湖洼地旧有的一地破烂,引发了大量征地拆迁内容。于是就有人鼓捣违章搭盖,以求在列人拆迁时多拿点面积补偿。湖洼地一带旧有的违章建筑多如牛毛,时日久远,已经成为一种现实,是拆迁时不能不有所补偿的存在,这些人却不是拿旧有违章建筑要钱,他们是大干快上,做新搭盖,于众目睽睽下公然违章。

那里有一家人弄得出奇了,居然在他们所居屋子的门边围地抢建,被他们围进自家地盘的不是寻常空地,却是一条小巷,为该巷住户来去通行的道路。这家人自充泥水匠,用自己的搭盖占领半边巷道,十分慷慨地留下另半边不占,因为还得讲点道理,让一巷居民包括自家人有路可走,推个自行车尚可行动。

这一处离奇搭盖招来了一队城管人员,此间类似项目归他们执法。城管人员赶到时,搭盖者还在公然违章,用一把瓦刀给他的新建筑添砖加瓦,努力使已经立于巷中的半堵墙更高一些。执法人员立即吃喝,叫停,说不能在这里盖东西!

事主是个中年人,他说:“不能盖?来拆吧。”

真拆吗?没那么简单。里边有个年轻点的男子冒出来,手中抓着一把卷尺,要求执法人员帮助量一下面积,然后他们自己会把房子拆了。只是帮助量一下面积吗?也不是,需要出具一张证明,表明拆除某人家多少平米的房子,请相关部门按标准给予补偿。

城管部门当然不能出具如此证明,他们坚持违章建筑必须无偿拆除。事主则寸步不让,不给证明就给钱。双方争执之际,围观人群一层层拥上来。占道唯筑影响了巷里通行,一些居民居然还站在违章者一方,有人在一旁起哄,主J沃违章者把巷中大楼盖五层高,政府要拆,就拿一座别墅来换。他们还声称准备群起仿效,各家各户都把门前巷道圈起来建大楼,再换给政府。新城区建成了,全巷老小都住别墅。

这时有人大喝:“都闪开!”

来了个城管中队长。该中队长当天带队检查,在湖洼地另一侧,听说这边有人不理劝阻,公然违章,立刻带着几个人,开动三轮摩托匆匆赶了过来。

他说:“好啊,胆子真是大啊!”

他命令事主停下,事主依旧不予理会,继续砌墙。“真是不听吗?”

事主答了一句:“不听。有种过来拆。”

中队长恼怒道:“知道你横,别以为我们怕,今天就收拾你。”

这个人很硬,当时一声令下,让他的人动手,八九个执法人员一拥而上。对方只有两个,年轻的那个把手中卷尺一丢,从地上抓起一把锄头企图抵挡,只一瞬间就被城管人员抓住,夺下锄头推到一边。中年事主也被从墙边推开,驱到一旁。而后执法人员七手八脚拆除违章建筑,匆促抢建于巷道中的所谓“新大楼”其实就是一堵薄砖墙,很不结实,比纸糊的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十几分钟就被执法人员推倒摧毁。

离开之前,中队长下令收缴作案工具,这是常规动作,有如整治市场时收缴违章流动摊贩的扁担箩筐。违章搭盖现场这里有什么作案工具?一把锄头,还有一把瓦刀。执法人员把锄头扔到他们的三轮摩托上,然后收缴瓦刀。瓦刀丢在地上一堆破砖边,泥水匠事主坐在破砖上抽烟,一声不吭。

执法人员过去收缴瓦刀时,事主突然有了动作,迅速从地上拾起瓦刀,顺手一下,把它捅进收缴者的肚子里。旁边另一个城管队员冲过来制止,又被一瓦刀扎进胸部。场上人员包括围观者当时全呆住了,作案者来不及从对方胸口拔出他的凶器,松开手跳起来,转身就跑,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几分钟后,城管执法三轮摩托发动起来,冲出巷口追赶作案者,作案者已经上了堤岸,没等执法人员赶到,他即从堤岸翻下河去。

当天下午,刘克服赶到县医院看望伤员。两个伤员都已经接受手术,被捅伤腹部的城管队员伤势相对较轻,术后已经没有生命危险,右胸受伤的那位因伤及肺部,大出血,生命垂危。刘克服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抢救,无论如何,绝对不能死人。

离开医院时,刘克服在门诊大楼外的停车场意外受阻:一男一女两个老人从人群中跑出来,突然跪在地上,拦在他的面前,嘴里叫唤不止。刘克服身边的随行人员赶紧上前,把两个老人扶了起来。

他们喊冤,要求刘克服主持公道。原来两位老人也属当天事件的事主,用一把瓦刀刺伤两个城管队员的人是他们的大儿子,此人案发后逃跑,翻下堤岸落水, 目前下落不明。老人的另一个儿子即当天案中拿卷尺抡锄头者, 目前已被刑事拘留。这家人原本有三个儿子,二儿子已经不在了,不是别个,就是前些时候死亡的那位卖沙捌汉子,在城管整治市场行动时于堤岸街落水身亡。

这家人真与刘克服有缘。从当年那次台风转移灾民起彼此有了牵扯,当年这家人参与拦省长的车,拉出一条白布,最终把刘克服送上了本县的权力顶峰。前些时候这家人的二儿子死于落水。当时刘克服正要前往省城汇报项目,争取上级支持他的新城区规划。此刻风波再起,还是这家人,两兄弟一跑一关,两个老的跪地喊冤,不找别人,还是抓住了刘克服。

刘克服问:“哪里冤枉你们了?”

老人说,他们哪里都冤。

刘克服说:“行,我听你们说,上我的车。”

老头老婆子面面相觑。他们可能从没坐过类似轿车。刘克服安慰他们,说这车没什么,跟板车、三轮车差不多。上吧,车上好说话。

医院停车场那种地方人来人往,确实不是喊冤谈话的合适所在。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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