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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2 07:5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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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查尔斯·狄更斯

出版社:江西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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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版大卫科波菲尔

青少版大卫科波菲尔试读:

译本序

狄更斯是19世纪英国最伟大的作家,他的三十多年创作生涯,为英国文学和世界文学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大卫·科波菲尔》是他的代表作,是他“最宠爱的孩子”,该书一百五十多年来在全世界盛行不衰,一直深受世界文坛和广大读者的重视和欢迎,早在1908年,翻译家林纾和魏易就以《块肉余生述》为题,把它介绍给我国读者,成为最早传入我国的西欧古典名著之一。《大卫·科波菲尔》被公认为狄更斯最重要的代表作,俄国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就把它誉为“一切英国小说中最好的一部”,认为它“有助于塑造健康的人格”。它也是作者的“宠儿”。在本书的序言中,作者写道:“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我最爱的是这一部。人们不难相信,对于我想象中的每个孩子,我是个溺爱的父母,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深爱着他们。不过,正如许多溺爱子女的父母一样,在我的内心最深处,我有一个最溺爱的孩子,他的名字就叫《大卫·科波菲尔》。”《大卫·科波菲尔》是作者耗费心血最多,也是篇幅最长的一部作品,它是作者亲身经历、观察所得和丰富想象的伟大结晶。本书以第一人称叙述,而且其中确实带有不少自传的成分,如当童工、学速记、采访国会辩论、勤奋自学、成为作家等等,均为作者的亲身经历,但这并不是自传,而是小说,我们只能说作者利用了不少自己的经历,其中有他自己的影子,而现实生活中细致观察所得和想象虚构的成分则更大。如书中的主人公为遗腹子,少年就成孤儿,而作者写这本书时,他的父母都还健在;又如作者的父亲曾因负债入狱,但书中入狱的已成了米考伯先生。《大卫·科波菲尔》在狄更斯的全部创作中占据着特殊的地位,这不仅是一部融入不少作者本人生活经历的自传体小说,而且同他的其他作品相比,它更能反映出作者的创作思想和艺术风格,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部作品更富有狄更斯的特色。作者通过本书主人公大卫·科波菲尔出生后的种种经历和自学成才、成为著名作家的生活道路,全面地描绘了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社会的广阔画卷,展现了当时各个不同阶层的人物形象,从而表达了作者本人的人生哲学和道德理想。

本书贯穿着作者人道主义、民主主义的思想和揭恶扬善的精神。首先,狄更斯塑造的主人公大卫·科波菲尔,就是一个善良博爱、正直勤奋、务实进取的知识分子典型。大卫虽然也有过错误的念头,荒唐的举止,忧伤的时刻和消沉的日子,但是姨婆的“无论在什么时候,决不可卑鄙自私,决不可弄虚作伪,决不可残酷无情”成了他的座右铭,手向上指着的爱格妮斯是他的“指路明灯”,他的性格经过了不断的磨炼,使他这个失去双亲的孤儿,在苦难和挫折中逐渐成熟,走上了正确的人生道路。作者通过这些,表现了健全的人性的形成和发展,这是作者在人性的探索方面取得的成果。不仅如此,狄更斯还出于自己的正义感、同情心和艺术家的良心,通过本书主人公的成长过程和日常生活,对他认为不合理、不公正的社会现象,如教育制度的弊端、司法制度的腐败、金钱的罪恶、贫富的不均,以及有关儿童、妇女、婚姻、家庭、财产、失业等等方面的不公和丑恶现象,都做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从狄更斯在本书中所描述的种种事件和人物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深刻批判的是人和人性的异化,他竭力追求的是人和人性的复归以及人和人之间的和谐。

狄更斯的作品大多数都是以人物为中心构建故事的,《大卫·科波菲尔》也不例外。由于本书反映的生活面极其广阔,因此人物众多,千姿百态。除了塑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生动丰满的主人公大卫·科波菲尔外,有名有姓的有九十余人,其中主要的人物即有十多人,他们围绕着大卫的成长过程和生活道路,以各自的性格特征、思想表现、言谈举止和日常生活,为我们描绘出一幅19世纪英国社会生活的全面图景。一般说来,狄更斯都是以自己仁慈、博爱的人道主义精神和揭恶扬善的道德意向来塑造和安排这些人物的,因而他们的本质、价值取向都较为明晰。内心慈祥、外表严峻的姨婆贝特西·特洛伍德小姐,善良忠厚、勤劳温顺的保姆佩格蒂,端庄高尚、温柔聪慧的爱格妮斯,淳厚正直、真诚勤恳的特雷德尔,善良宽厚、仁爱无私的渔民佩格蒂先生,温顺活泼、单纯痴情的朵拉,高尚勇敢、忠厚豁达的汉姆等,这些无疑都是本书人物中“善”的家族成员;而贪婪阴险、心狠手辣的谋得斯通姐弟,卑鄙狡诈、伤天害理的希普母子,骄傲自大、冷酷自私的斯蒂福思一家,还有狠毒凶暴的克里克尔校长等,显然都是“恶”的代表。此外,还有一些中间人物,如米考伯先生,虽有善良、正直的一面,但有较大的缺点,爱虚荣,爱挥霍,因而老是入不敷出,负债累累。值得一提的是“米考伯”一词已收入普通的英语词典,词意为:米考伯式的人物,无远虑而老想着走运的乐天派。他去澳大利亚后,有了改变,还清了旧债,并以此为教训,教育后人。又如斯蒂福思,在萨伦学校时,有时也能仗义执言,保护弱小,但最后彻底暴露出他“恶”的本质。这也说明本书中一些人物的性格并不是完全静止的,而是随着情节的发展而发展的。另外,从总体上说,本书的人物还是较为丰富的,就连一些次要人物,如精神失常的狄克、吝啬的巴基斯、乐天的欧默先生、贫嘴薄舌的马克勒姆太太、怨天尤人的葛米治太太等,虽然着墨不多,也各有个性,栩栩如生。正如托·斯·艾略特所说:“狄更斯塑造人物特别出色。他所塑造的人物比人们本身更为深刻……只要有一句话,不管是这些人物说的,还是别人对他们的议论,就能使他们完整地再现在我们眼前。”

狄更斯的小说,特别是前期作品,一般都比较松散冗长,《大卫·科波菲尔》虽然情节复杂、人物众多,但在结构上可说还是比较严密完整的。它以主人公大卫从孤儿到著名作家的曲折经历为主线,衍生出多灾多难的佩格蒂先生家,受害遇救的威克菲尔家,颠沛流离的米考伯家,以及斯特朗博士、巴基斯、特雷德尔、贝特西姨婆、斯蒂福斯、希普等多个家庭的故事。而作者则巧妙地把这种多层次、多支线的情节故事和主人公大卫的成长经历结合在一起,使之互相交错,层层展开,形成一个错综复杂、曲折动人的情节网络整体。而且,由于本书系以第一人称叙述,在叙事的角度上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这给作者的叙述大大地增加了难度,但狄更斯仍能自然地娓娓道来,整篇故事都经由一个遥远的视角缓缓展开,这也说明作者在叙事艺术方面的深厚功力。

狄更斯是一位有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的伟大作家。他非常强调小说的道德功能和社会功能。在《大卫·科波菲尔》中也可看出,作者力图找出世人在道德方面的病症以及社会生活的弊端,力求通过小说来培养世人的“道德感情”,完善自己,进而改造社会,导向伟大的文明。狄更斯的独到之处还在于:他不仅主张小说要唤醒世人对劳苦的小人物的同情,还要激起世人对他们的崇敬,因而他们在经受了苦难之后仍然保住了本色,可以从他们那里发现和学到美德。因此,《大卫·科波菲尔》也像他的极大多数作品一样,写的主要是凡人小事,小人物的日常生活,个人际遇,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作者通过细心的观察和发挥丰富的想象力,以及注入强烈的感情,热情细致、广阔深入地描写了外部的社会生活与风土人情,从而展示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内心世界。狄更斯也是一位善于驾驭语言的大家,本书语言明快流畅,风格多样,特别是作者独特的诙谐幽默,从而使这部作品具有强大的艺术感染力。早在九十多年前,本书最早的中译者林纾、魏易在译序中所说:“此书不难在叙事,难在叙家常之事;不难在叙家常之事,难在俗中有雅,掘而能韵,令人挹之不尽。且前后关锁,起伏照应,涓滴不漏,言哀则读者哀,言喜则读者喜……近年译书四十余种,此为第一。”

通过《大卫·科波菲尔》,我们也可以看出,狄更斯有着敏锐的洞察力,是一位能出色地反映现实的作家,可是他也有着丰富的想象力,能充分利用浪漫主义手法、象征手法,甚至和现代手法之间也有着涓涓细流。因而,尽管一百五十多年来,文学思潮变迁更迭,审美情趣和价值判断的标准不断转移,文学批评理论、流派层出不穷,狄更斯却从未受过冷落,他不但被纳入现实主义,也被纳入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的话语。《大卫·科波菲尔》发表至今一百五十多年,但仍被公认是狄更斯的一部代表作,深受全世界广大读者的欢迎和评论界的好评。这一切都说明,《大卫·科波菲尔》是一部真正经得起历史考验的经典之作。宋兆霖于浙江大学求是村

作者序

我在本书的原序中曾说过,本书脱稿之初,我的心情正非常激动,因此,若想和本书保持足够的距离,以撰写这篇正式序言看似所必要的平静来谈论这部作品,我觉得并非易事。我对本书的兴趣是印象犹新,如此强烈;我对它的心情是喜悲参半——喜的是一个长期的构思终于竣工完成,悲的是这么多的伴侣就此离我而去——因此,我大有以个人心事和一己感情令读者生厌的危险。此外,关于这个故事,凡是我所能说的任何有关的话,我都尽我所能在书中说了。

若要让读者知道,在两年的想象活动结束之时,这支笔是何等忧伤地搁下的;或者,一个作家和他头脑中想象出来的一群人物诀别时,会怎样使他感到如同把自身的一部分发落到阴间冥府似的,这对读者来说,也许是无关紧要的吧。然而,我又没有别的可以奉告了,说实在的,除非要我坦白承认,说从来没有人在读这本书时,比我写它时,更相信它的真实性了。不过这话也许更无关宏旨。

上面这些坦白之言,现在看来,都是真情实话。因此,我对读者诸君,只需再说一句肺腑之言就足够了。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我最爱的是这一部。人们不难相信,对于我想象中产生的每个孩子,我是个溺爱的父母,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深爱着他们。不过,正如许多溺爱子女的父母一样,在我内心的最深处,我有一个最宠爱的孩子,他的名字就叫《大卫·科波菲尔》。查尔斯·狄更斯第一章来到人间

在我的这本传记中,作为主人公的到底是我呢,还是另有其人,在这些篇章中自当说个明白。为了要从我的出世来开始叙述我的一生,我得说,我出生在一个星期五的半夜十二点钟(别人这样告诉我,我也相信)。据说,那第一声钟声,正好跟我的第一声哭声同时响起。

看到我生在这样一个日子和这样一个时辰,照料我的保姆和左邻右舍几位见多识广的太太(早在没能跟我直接相识之前几个月,她们就对我倍加关注了)便议论开了,说我这个人,第一,命中注定一辈子要倒霉;第二,有看见鬼魂的特异功能。她们相信,凡是不幸出生在星期五深更半夜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必定会有这两种天赋。

关于第一点,我用不着在这儿多说什么,因为那句预言结果是应验了呢,还是证明毫无根据,没有比我的经历更能说明问题的了。至于她们说的第二点,我只能说,要不是我早在襁褓之中就把这份家财给挥霍光了,那就是我还没继承到这份遗产呢。不过,现在我没能拥有这份财产,我丝毫也不抱怨;要是另外有什么人正享有它,我还衷心欢迎他把它守住。

我出生在萨福克郡的布兰德斯通,或者如苏格兰人说的“在那一带”。我是一个遗腹子。当我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时,我的父亲已经闭上眼睛看不到这个世界六个月了。一想到他竟会从来没有见过我,即便是现在,我也觉得有点奇怪。至于儿时看到教堂墓地里我父亲的白色墓碑,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所引起的种种联想,以及当我们的小客厅中亮着温暖的炉火和明亮的烛光,我们家的门窗却紧锁,把父亲的坟关在门外(有时我觉得这太残忍了),让它独自待在那寒夜之中,这引起我无限的同情。这一切,现在朦朦胧胧地回忆起来,更加使我感到奇怪。

我父亲有一位姨母,因而也就是我的姨婆了(关于她,过会儿我还有更多话要说),她是我们家的主要大人物。她叫特洛伍德小姐,我母亲却总把她叫作贝特西小姐,不过,这只是在我那可怜的母亲,克服了对这位可怕人物的畏惧之心后敢于提到她时(这种时候不常见),才这样叫她。我这位姨婆曾嫁过一个比她年轻的丈夫,他长得很英俊,但他并不像谚语“行为美才是美”所说的那样——因为他大有打过贝特西小姐的嫌疑,有一次,为了生活费用上的事两人发生争论,他甚至粗鲁狠心地要把她扔出三楼窗口。这些脾气上互不相投的事实,使得贝特西小姐决定给他一笔钱,经双方同意,两下分居。然后他就带着他的钱到印度去了。

我相信,我父亲曾经是她所宠爱的人,可是他的婚事把她给深深得罪了,原因是她认为我母亲是个“蜡娃娃”。她从来没有见过我母亲,不过她知道我母亲还不满二十岁。我父亲和贝特西小姐从此没有再见过面。父亲结婚时,年龄比我母亲大一倍,而且身子骨也不大好。结婚后一年,他就去世了。如我前面所说,这是在我出世前六个月。

这就是那个多事而重要的星期五下午(要是我可以冒昧地这样说的话)的情况。

那天下午,我母亲正坐在壁炉前,身体虚弱,精神萎靡,两眼含泪望着炉火,为自己,也为那没有父亲、尚未见面的小孩,抱着深为绝望的心情。就在她擦干眼泪,抬头望着对面的窗子时,忽然看到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往庭园里走来。

我母亲又朝那女人看了一眼,她确信地预感到,这人准是贝特西小姐。这时,落日的余晖正照射在那陌生女人的身上,洒满庭园的篱笆。她径直朝屋门走来,这种凌厉笔挺的姿势和从容不迫的精神,别的人是不可能有的。

当她走到屋门前时,她的行为再一次证明来的正是她。因为我父亲曾经多次说起,说我姨婆的行为举止,跟常人颇不相同。这时,她不像常人那样来拉门铃,而是走到我母亲看着的那扇窗子跟前,往屋子里张望,把自己的鼻尖使劲贴到玻璃上,以至于我那可怜的母亲后来还经常说起,说她的鼻子一下子就变得又平又白了。

她这一来使我母亲大吃一惊,因此我一直确信,我之所以会在星期五出世,完全是得益于贝特西小姐。

我母亲惊慌得连忙离开椅子,躲到椅子后面的一个角落里。贝特西小姐带着探询的神情,缓缓地扫视着整个房间,她移动着目光,从房间的一头开始,直到把目光落到我母亲身上。然后她像惯于支使人的人那样,朝我母亲皱了皱眉头,做了个手势,叫她去开门。母亲去开了门。“我想,你就是大卫·科波菲尔太太吧?”贝特西小姐说,她的“想”字加重了语气,大概是因为我母亲身上的丧服和她的生理状态的缘故。“是的。”我母亲有气无力地回答。“有一个特洛伍德小姐,”来客说道,“我想你听说过她吧?”

我母亲回答说,她很荣幸,听说过那个大名。不过她当时只感到不快,并没有表现出不胜荣幸的心情。“你现在见到的就是她。”贝特西小姐说。我母亲听说后就低下头,请她进屋。

她们一起走进了我母亲刚才待的小客厅,因为过道那头那间最好的房间里没有生火炉——更确切地说,打从我父亲的葬礼以后,那儿就没有再生过火了。她们两人坐了下来,可贝特西小姐依然一言不发,我母亲极力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能忍住,终于哭了起来。“啊,得啦,得啦!”贝特西小姐急忙说,“别这样!行啦,行啦!”

可是我母亲怎么也忍不住,直到哭够了才止住了眼泪。“摘下你的帽子,孩子,”贝特西小姐说,“让我仔细看看你。”

我母亲对她怕极了,即使她想要拒绝贝特西小姐的这一古怪要求,她也不敢那么做,于是她就按贝特西小姐的吩咐把帽子摘下了,由于摘帽子时两手直哆嗦,她把头发(她的头发既多又漂亮)弄得全都披散到脸上。“哟,我的天!”贝特西小姐叫了起来,“你简直还是个娃娃啊!”

毫无疑问,我母亲看上去是非常年轻的,甚至比她的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她一面低垂着头,仿佛这是她的罪过似的,这可怜的人,一面呜咽着说,她恐怕真的还是个孩子就做了寡妇了,要是以后能活下去,她还得做个孩子气的母亲呢。接着,在短短的静默中,我母亲恍惚觉得,贝特西小姐在摸她的头发,而且还感到她的手并不是不温柔。但是当我母亲胆怯地怀着希望抬头看她时,却发现贝特西小姐撩起衣服下摆,坐在那儿,双手交叠放在一个膝盖上,两只脚搁在炉栏上,对着炉火紧皱眉头。“我的老天爷,”贝特西小姐突然说,“为什么叫作鸦巢呀?”“你是说这房子吗,姨妈?”我母亲问道。“为什么叫鸦巢?”贝特西小姐说,“要是你们两人中有一个懂一点真正过日子的道理的话,把这叫作厨房要合适得多。”“这名字是科波菲尔先生取的,”我母亲回答说,“在买这座房子的时候,他一直以为这附近有乌鸦呢。”“那些乌鸦到哪儿去了?”贝特西小姐问道。“那些什么——?”我母亲正在想着别的什么。“那些乌鸦呀——它们怎么样啦?”贝特西小姐问道。“打从我们搬来这儿住那天起,就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乌鸦,”我母亲说,“我们原以为——科波菲尔先生原以为——这儿会有一大窝乌鸦;其实这些全是些很老的老巢,乌鸦早就不要它们了。”“完全是个大卫·科波菲尔!”贝特西小姐叫了起来,“彻头彻尾的大卫·科波菲尔!附近一只乌鸦都没有,他却把这房子叫作鸦巢,他相信一定会有乌鸦,因为他看到有几个鸦巢。”“科波菲尔先生,”我母亲回答说,“已经去世了,要是你在我面前数落他——”

我想,我那可怜的亲爱的母亲,有一会儿一定想要狠狠揍我的姨婆一顿,不过像她那天下午的那副样子,即使她受过很好的训练,我的姨婆也只需一只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给制服。可我的母亲只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这念头也就跟着烟消云散了。随后她便温顺地重又坐了下来,接着就晕过去了。

待她醒过来时,或者是贝特西小姐把她弄醒过来时,反正不管怎么样,她发现贝特西小姐正站在窗前。这时,黄昏已逐渐变成黑夜,她们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对方,要不是靠了火炉的亮光,她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说,”贝特西小姐走回到椅子跟前问道,仿佛她方才只是偶尔看了看景色,“你预计在什么时候——”“我全身都在发抖,”我母亲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啦。我看,我一定快要死了!”“不会,不会,”贝特西小姐说,“喝点茶吧。”“哎哟,哎哟,你说喝茶对我管用吗?”我母亲不知所措地叫喊道。“当然管用,”贝特西小姐说,“你这只是在胡思乱想罢了。你管你的女孩叫什么?”“我还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呢,姨妈。”我母亲天真地回答说。“你刚才说不知道是不是生个女孩,”贝特西小姐说,“我可一点也不怀疑,一定是个女孩。这样吧,孩子,从这个女孩降生的时候起——”“也许是个男孩呢。”我母亲冒昧地插嘴说。“我告诉你了,我有一种预感,这一定是个女孩,”贝特西小姐回答道,“别跟我拌嘴啦。从这个女孩降生的时候起,孩子,我打算就做她的朋友,愿意做她的教母,我求你把她的名字取作贝特西·特洛伍德·科波菲尔。这个贝特西·特洛伍德可一辈子都不应该犯错啦。她的感情也不应该再滥用啦,可怜的孩子。她应该好好地受到教育,好好地受到保护,不让她愚蠢地去信赖那些不应该受到信赖的人。我一定要把这当作我自己的责任。”

贝特西小姐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每说一句,她的头都要抽动一下,仿佛她自己的宿怨旧恨正在内心发作,因而她得极力克制住自己,不让它们表露得过于明显似的。至少我母亲在暗淡的火光中看着她时,心里是这样想的。不过当时我母亲太怕贝特西小姐了,自己的身子又极不舒服,加上又过于顺从和过于慌张,什么都没能看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大卫待你好不好,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后,贝特西小姐问道,她那头部抽动的动作也逐渐停歇下来,“你们在一起过得快活吗?”“我们很快活,”我母亲说,“科波菲尔先生待我真是太好了。”“哦,我看他是把你惯坏了吧?”贝特西小姐说。“现在在这艰难的世界上,我又成了孤身一人,一切都得靠自己了。是的,我怕他真的把我给惯坏了。”我母亲呜咽着说。“你这样会把自己弄病的,”贝特西小姐说,“你要知道,这对你自己,对我的教女,都没有好处。行啦!你不许再哭了!”

这一理由对使我母亲平静下来起了一些作用,不过对她的身子感到愈来愈不适也许起了更大的作用。接着是一阵沉默,只是偶尔被贝特西小姐突然发出的“嘿!”声打破,她坐在那儿,两只脚仍搁在炉栏上。“我知道,大卫曾花钱给自己买过一笔保险年金,”过了一会儿,贝特西小姐说,“他是怎么给你安排的?”“科波菲尔先生,”我母亲答说,说话已感到有些费劲,“对我非常关心,为我安排得很周到,把其中的一部分年金划归给我继承。”“多少?”贝特西小姐问道。“一年一百零五镑。”我母亲回答。“他原本会干得更坏呢。”我姨婆说。“坏”这个字用得正是时候,我母亲这时的情况正是坏透了,拿着茶盘和蜡烛进来的女仆佩格蒂,一眼就看出她如此难受是怎么一回事——要是当时房间里光线较亮的话,贝特西小姐本当早就可以看出来的——佩格蒂急忙把她扶到楼上我母亲自己的卧室,并且立即打发她的侄子汉姆·佩格蒂去请护士和医生,她没让我母亲知道,已经把汉姆藏在我们家好几天了,为的就是在紧急时刻供差遣。

当那两位联手的重要人物在几分钟内相继到来时,看到一位表情矜持的陌生女人坐在壁炉前,左臂上系着帽子,耳朵里塞着棉花,他们都大吃一惊。佩格蒂对她一无所知,我母亲也从来没有说起过她,她坐在小客厅中,完全是个神秘人物。尽管她口袋里装了一大堆珠宝商的棉花,耳朵里也塞得满满的,但是这丝毫无损她神态的威严。

齐利普医生去过楼上后又下来了。据我猜测,他一定想到,自己有可能得跟这位陌生太太面对面地在这儿坐上几个小时,便加倍小心,极力表现出懂礼貌和讨人喜欢的样子。在男性中,他称得上是个最温顺的人,也是小个子中脾气最好的人。他连进出房间时都侧着身子,以便少占点地方。他走起路来脚步很轻,简直像鬼魂,而且走得比鬼魂还慢。他把头低垂向一边,部分是为了谦逊地贬低自己,部分是为了谦逊地讨好别人。别说他对狗都不曾说过一句难听的话,就连对疯狗都不会说一句难听的话。即使非说不可,他也只会温和地对它说上一句,或者半句,或者是一句的一部分,因为他说话也像走路一样慢吞吞的;可他决不会对它说出难听的话,也决不会对它发火动气,不管是为了什么人世的理由。

齐利普先生把头侧在一边,温和地看着我的姨婆,微微地对她鞠了一个躬,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示意对方耳朵里塞着的棉花。“是有点局部发炎吗,小姐?”“什么!”我姨婆回答,一边像拔塞子似的把棉花从耳朵里拔了出来。

齐利普先生被她这一突然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这是他后来对我母亲说的——几乎弄得张皇失措了。可他还是和颜悦色地重复问了一句:“是有点局部发炎吗,小姐?”“胡说!”我姨婆回答了一声,又一下子把棉花塞回耳朵。

齐利普先生碰了这个钉子后,什么事也不能做了,只好坐在那儿,怯生生地朝她看着,她则坐在那儿看着炉火,直到他又被叫到楼上去。

性情温和的齐利普先生,即便任何时候都不会记仇,在这种时候他也决不会对人怀有恶意的。所以他的事情刚一办完,就侧着身子走进小客厅,用他那最和蔼的态度对我姨婆说:“啊,小姐,我很高兴,向您道喜啦。”“她好吗?”我姨婆问道,她交叉抱着双臂,一只胳臂依旧系着帽子。“哦,小姐,我想,用不了多久,她就不会有什么不舒服的,”齐利普先生回答说,“在这样悲惨的家庭境况下,对一个初次做母亲的年轻女人来说,我们所能期望的,这已经是够好的了。您如果现在要去看她,小姐,绝没有什么妨碍,也许对她还有好处呢。”“她呢,她好吗?”我姨婆突然厉声问道。

齐利普先生把头更加转向一边,像一只讨人喜欢的小鸟一样看着我姨婆。“那孩子,”我姨婆说,“她好吗?”“小姐,”齐利普先生回答,“我以为您已经知道了呢,生的是个男孩。”

我姨婆听了一言不发,而是抓住帽带,提起帽子,把它当作投石器似的,朝齐利普先生的头打了一下,然后戴上打瘪的帽子走出去了,从此没有回来。她就像一个心怀不满的仙子,或者像人们认为我能看见的鬼魂一样,不见了,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第二章初识世事

当我回顾久远的过去,追忆起自己童年那段浑噩岁月时,首先出现在我面前的清晰形象,一个是满头秀发、体态仍如少女的母亲,一个是毫无体态可言的佩格蒂。佩格蒂的眼睛黑极了,黑得几乎使整个眼睛四周的脸都映黑了。她的双颊和两臂则既红又结实,因而使我感到奇怪:为什么鸟儿不来啄她,而偏爱去啄苹果呢?

一天晚上,剩下佩格蒂和我两人坐在小客厅的壁炉前。我给她念了一篇有关鳄鱼的故事。我一定是念得过于清楚了,要不定是这可怜的人听得过于认真了,因为我记得,待我念完以后,她竟然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认为鳄鱼是一种蔬菜。这时我已经念得很累,困极了。可是,这次作为一种特别优待,我已得到母亲允许,可以坐到她从邻居家消夜回来,(当然啦)我宁可坐在这儿困死,也不愿上床去睡。可我当时实在困极了,只见佩格蒂变得越来越大,大得都不成样子了。我用两个食指使劲把眼皮掰开,坚持着看她在那儿做针线活,看她那一小块用来擦线的蜡头儿——它已经用得很久了,浑身上下全是皱纹!看她那皮尺“住”的草顶“小房子”,看她那绘有圣保罗教堂(有一个红色的圆屋顶)带滑盖的针线匣子,看她手上戴的铜顶针,看她本人,我觉得她非常可爱。我当时简直困极了,我知道,要是有那么一会儿什么都看不见了,那我就完了。“佩格蒂,”我突然问道,“你结过婚吗?”“天啊,大卫少爷,”佩格蒂回答说,“你怎么会想到问起结婚的事来呢?”

她回答时显得这般吃惊,把我都给吓清醒了。接着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看着我,把针都拉到线儿尽头了。“你到底结过婚没有呀,佩格蒂?”我说,“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是不是?”

我当然认为,她和我母亲的样子不同,不过在另一种美里,她是一个很好的典型。在我们那间客厅里,有一张红色天鹅绒面子的脚凳,我母亲在那上面画了一束花。依我看来,那脚凳的底色跟佩格蒂皮肤的颜色是一样的,虽说凳子光滑,佩格蒂粗糙,不过这没有多大关系。“说我漂亮,大卫!”佩格蒂说,“啊哟,没有的事,我的宝贝!可你怎么会想到问起结婚的事来的呢?”“我不知道!——一个人一定不能同时嫁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是吗,佩格蒂?”“当然不能!”佩格蒂立即斩钉截铁地回答说。“可要是你嫁给一个人,而那个人死了,那你就可以再嫁另一个人了,这可以吗,佩格蒂?”“可以那样,”佩格蒂说,“要是你想那样做,亲爱的。这是一个看法问题。”“那么你的看法怎么样呢,佩格蒂?”我问道。

我一面问她,一面还好奇地看着她,因为她这么好奇地看着我。“我的看法是,”佩格蒂犹豫了一下,从我身上移开了目光,重又做起针线活来,然后接着说,“我自己从来没有结过婚,大卫少爷,我也不想结婚。有关这件事,我只知道这一点。”“我想,你没生气吧,佩格蒂?是吗?”我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后,问道。

我真以为她生气了,看上去她对我很冷淡,可是我大错特错了,因为接着她便把针线活(她自己的一只袜子)放到一边,张开双臂,把我满是鬈发的头使劲抱了一下,我知道她一定使了很大的劲,因为她很胖,穿上衣服后,任何时候只要稍一使劲,她的长外衣背后的纽扣就会绷飞几颗。我记得,那天她搂抱我时,就有两粒纽扣一直飞落到小客厅的那头去了。“现在你再给我讲讲饿鱼的故事吧,”佩格蒂说,她连鳄鱼的名字也还没能完全说对,“因为我还没有听够呢。”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佩格蒂的神情那么奇怪,为什么她这样急于要听鳄鱼的故事。不过我还是振作起精神,开始重又念起那些怪物的故事来,念到我们让鳄鱼把蛋留在沙子里,让太阳去孵化;然后就躲开它们,在它们周围绕圈子,用这来作弄它们,因为它们身子很笨,转弯很不灵活;我们还像土人一样下水追它们,用削尖的木棍捅进它们的喉咙。总之,我们对鳄鱼进行了一切惩罚。至少我是那么做了。不过我对佩格蒂有点起疑,发现她一直若有所思地用针扎自己的脸和手臂的各个部位。

我们讲完了鳄鱼的故事,就开始讲起鼍龙来,这时前院的门铃响了。我们急忙跑到门口,是我母亲回来了。我觉得,她看上去比往常更漂亮了,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位长有好看的黑头发和黑胡子的男人;上个星期天,他曾陪我们一起从教堂回来。

当我母亲在门旁弯下身来搂着我亲我时,那个男人说,我是一个比国王更有特权的小家伙——或者是类似这样的话;后来我渐渐懂事了,才领悟他这句话的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呀?”我隔着母亲的肩头问他道。

他拍拍我的头。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不喜欢他和他那低沉的声音,我嫉妒他的手摸我时碰到我母亲的手——他的手确实已碰到。我尽力把它推开。“哎,大卫!”我母亲阻止说。“是个乖孩子!”那个男人说,“他这样爱自己的母亲,我不会感到奇怪的!”

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母亲脸上有这样美丽的颜色。她只是温和地责备我有失礼貌。她把我搂着,紧贴在自己的披肩上,一面转过身去感谢那位男人不怕麻烦送她回家,她一面说着一面朝他伸出手去,他也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这时,我觉得她朝我看了一眼。“让我说‘再见’吧,我的好孩子,”那男子把头俯到——我看到了——我母亲的小手套上时,说道。“再见!”我说。“好!让我们成为世上最好的朋友吧!”那男人笑着说,“握握手!”

这时,我的右手正握在母亲的左手中,我便朝他伸出左手。“哦,伸错手了,大卫!”那男人笑了起来。

我母亲把我的右手拉到前面,可是由于前面所说的原因,我打定主意不把右手伸给他。我还是朝他伸出了左手,他也就带着亲热的样子握了握这只手,还说我是个勇敢的小家伙,接着便走了。

这时,我看见他在庭院里转过身来,用他那双不吉利的黑眼睛朝我们最后看了一眼,随后关上了门。

我再次见到那个男人,是在接下去的一个星期天,还是过了很久,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从来不敢自夸,自己擅长于记日子。不过我又看到他来到教堂里,然后跟我们一起步行回家。这一次,他还进了我们家,看了摆在我们家小客厅窗口上一盆极好的天竺葵。我觉得他并不怎么在意那盆花,可是在临走之前,他要求我母亲送他一朵花,她请他自己选摘一朵,但他不肯那么做——我不懂这是为什么——所以我母亲便采了一朵,交到他的手中。他说他要跟这朵花永远、永远不再分离。我当时想,他一定是个十足的傻瓜,连这花儿一两天就会凋谢都不知道。

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和母亲正在前面的花园中,这时谋得斯通先生——现在我已知道他叫这名字——骑着马来了。他见了我母亲便勒住马,向她问了好,并说他要去洛斯托夫特看几个朋友,他们那儿有一只游艇。他满面春风地向我母亲提议,说要是我想要骑马的话,可以坐在他前面的马鞍子上,把我带了去。

那天天气非常晴朗舒适,就连那匹马,自己也像很喜欢让人骑似的,它站在花园的门口,又是喷鼻,又是刨蹄,引得我也非常想去了。于是我母亲便打发我上楼去,让佩格蒂把我打扮一番。这时谋得斯通先生便翻身下马,把马缰拢在胳臂上,在蔷薇围篱外慢步来回走着,我母亲则在围篱里边陪着他走来走去。我记得,佩格蒂和我从小窗子里往外偷偷看着他们。还记得,他们俩一边溜达,一边仿佛非常仔细地在察看他们之间的那些蔷薇。这时,佩格蒂原来那天使般的脾气,突然变得粗暴起来,猛地使劲梳我的头发,还梳错了方向。

谋得斯通先生和我不久就出发了,沿着大路旁的青草地,骑马一路小跑前去。谋得斯通先生毫不费劲地用一只胳臂搂着我;我认为,我往常并不是一个好动的孩子,可是那一天,我没能定下心来乖乖地坐在他的前面,而是不时地转过头去朝上看他的脸。他有着那种浅浅的黑眼睛——我很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说明那种看上去没有深度的眼睛——当它出神的时候,似乎由于某种光线特殊的关系,变成了斜眼,有时看上去仿佛像整个五官都不端正似的。我偷着朝他看了好几次,一看到他的这种样子,就产生一种畏怯的心情,而且心里纳闷,他想得这么出神,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头发和胡子,现在从近处看,比我原先认为的更黑更浓。他的脸的下部成方形,他那每天都刮得光光的浓黑胡子的茬儿,使我想起大约半年前来我们附近展览的蜡像,以及他那两道整齐的眉毛,还有他那白色、黑色、棕色的肤色——他那该死的肤色,一想起他来,就要骂他该死的——使我觉得,虽说我对他存有疑虑,他还是个很英俊的人。我相信,我那可怜可爱的母亲,也是这样想的。

我们来到海滨的一家旅馆,那儿有两位先生正在一个房间里抽雪茄烟。他们两人都躺在椅子上,每人至少占了四张椅子;他们都穿着宽大的粗呢短大衣。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堆外套和海员斗篷,还有一面旗子,全都捆在一起。

看到我们进去,他们两人都懒洋洋地翻身站了起来,并且说道:“哦,谋得斯通!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还没有呢!”谋得斯通先生回答说。“这小家伙是谁呀?”两人中有一个拉住我问道。“这是大卫。”谋得斯通先生回答说。“姓什么?”那人问,“是大卫·琼斯?”“不,是大卫·科波菲尔。”谋得斯通先生说。“什么!是那个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的小累赘?”有一位先生叫了起来,“那个标致的小寡妇的?”“昆宁,”谋得斯通先生说,“请你说话留点神。有人的耳朵可尖呢!”

这以后,我们就到海滨的悬崖上散步,在草地上闲坐,以及用望远镜看远处的景物——可是当望远镜放到我的眼前时,我却什么也没看见,但我假装说看见了——后来我们就回到旅馆吃午饭。我们在外面的时候,那两位先生一刻不停地抽烟——我心里想,从他们那粗呢外套上的气味来看,打从这两件衣服从裁缝铺里拿回来穿上起,他们一定就不断地抽烟了。我还不该忘记,那天我们还去乘了游艇。在游艇上,他们三人全都下到船舱,在那儿忙着摆弄一些文件。我从敞开的天窗往下看,只见他们一个个都很卖力地在工作。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把我交给一个很和蔼的人照顾,那人的脑袋很大,满头红发,头上戴一顶闪光的小帽子,身上穿着一件斜纹布衬衣或背心,胸前用大写字母印着“云雀”两个大字。我原以为这是他的名字,因为他住在船上,没有街门,没地方挂姓名牌,所以他就把名字标在衣服上。但是当我叫他云雀先生时,他却说,这是那条船的名字。

我们晚上很早就回家了。那是个非常晴朗美好的夜晚。母亲打发我进屋去吃茶点后,她又和谋得斯通先生在蔷薇围篱旁散步。他走了之后,我母亲就问我那一天的经过情况,他们说些什么。我提到了他们说她的话,她笑了起来,并对我说,他们真不要脸,净在胡说八道——不过我知道,他们的话让她高兴。

我们做了这番谈话后,我就上了床,这时她到我床前来道晚安,现在我写的就是她来我床前的情景。她淘气地跪在我的床边,双手托着下巴颏,笑着说:“他们说些什么,大卫?再给我说一遍。我不相信。”“那个迷人的——”我开始说。

我母亲用双手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他们说的绝不是‘迷人的’,”她笑着说,“他们绝不可能说‘迷人的’,大卫。这会儿我知道了,绝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这么说的。‘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我理直气壮地说,“还有‘标致的’。”“不,不,决不会是‘标致的’。不是‘标致的’,”我母亲又把手放到我的嘴唇上,插嘴说。“是这么说的,‘那个标致的小寡妇’。”“这些不要脸的傻瓜!”我母亲叫了起来,笑着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这班可笑的男人!是不是?亲爱的大卫——”“嗯,妈。”“这话你可别告诉佩格蒂;她听了会对他们生气的,我自己听了就很生他们的气;我想还是别让佩格蒂知道的好。”

我当然答应了;接着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互相接吻,然后我很快就睡熟了。

我现在要说的,是佩格蒂对我提出的那个惊人的、大胆的建议,由于年代久远,我觉得这仿佛就发生在我和母亲那次谈话后的第二天,可实际上这大概是过了两个来月后的事。

一天晚上,我们像先前一样,一块儿坐着(我母亲又到邻居家去了),旁边放着袜子、码尺、蜡头、盖上绘有圣保罗教堂的针线匣子,还有讲鳄鱼的书。这时,佩格蒂一连看了我几眼,又张了几次嘴,像要说话的样子,可是又没有说——我当时以为她只是要打哈欠,要不我一定会吃惊的——最后终于用哄我的口气说:“大卫少爷,我带你去亚茅斯我哥哥家住两个星期,你说好吗?那不是很好玩吗?”“你哥哥是个有趣的人吗,佩格蒂?”我随口问了一句。“哦,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佩格蒂举起双手喊了起来,“那儿还有大海,有大船、小船,有打鱼的,有海滩,还有汉姆跟你一起玩——”

佩格蒂说的是她的侄子汉姆,这我在第一章中已经提到过,可她在这儿把他说得像是英语语法的一小部分了。

她扼要地说了这么些有趣的事,我兴奋得脸都红了,于是便回答说,看来那儿确实很好玩,可是我母亲会怎么说呢?“我敢拿一个几尼打赌,”佩格蒂看着我的脸说,“她一定会让咱们去的。要是你愿意,等她一回家,我就问她。就这么办啦!”“不过,我们走了,她怎么办呢?”我把我的小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提出这个问题来问她,“她独自一个人没法过的呀。”

如果说佩格蒂忽然要在那只袜子的后跟上找一个洞的话,那么那个洞一定小而又小,不值得补的了。“我说!佩格蒂!她独自一人没法过的,这你知道。”“哦,你这乖孩子!”佩格蒂终于又看看我说,“你不知道吗?她要去格雷珀太太家住两个星期。格雷珀太太家要来一大帮客人呢。”

哦!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很乐意去了。我急不可待地等着我母亲从格雷珀太太家(也就是前面说到过的那家邻居)回来,以便最后确定,我们是不是真能得到许可,去实现这个了不起的计划。然而并不像我预料的那样,我母亲几乎没有什么吃惊的表示,她马上就同意了。当天晚上就安排好一切,我在这两个星期中的食宿费用,一切照付。

我们动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甚至连我也觉得这日子来得太快了。而原来,我是迫不及待地盼望这天快到来的,还有点怕发生地震、火山爆发或者其他自然灾害,弄得我们走不成。我们乘的是一辆脚夫的马车,车子在早饭后就出发。要是允许我头天晚上不脱衣服,戴着帽子穿着鞋睡觉的话,不管跟我要多少钱我都肯花。

回忆起当时我怎样急于要离开我那个快乐的家,想到我竟会一点没有觉察从此我永远离开了这一切,虽然叙述起来似乎很轻松,可直到现在,我心里还感到很难过。

我很喜欢回忆那段情景,当脚夫的马车停在大门前,我母亲站在那儿吻我时,对我母亲,对这个以前从未离开过一天的老家,我心中的感激依恋之情油然而生,使得我哭了起来。我高兴的是,我记得我母亲也哭了,我还感到她的心贴在我的心上直跳。

我还喜欢回忆起,当脚夫开始赶动马车时,我母亲突然跑出大门,叫他停下,为的是她要再吻我一次。现在,我老是喜欢回忆她的脸贴上我的脸吻我时,她所表现出来的亲热和慈爱。

当我们离开站在路旁的母亲出发时,谋得斯通先生来到她的跟前,好像是在劝她不要这么动感情。我避开车篷向后张望,心里嘀咕,这跟他有什么相干。佩格蒂也从另一边往后张望,她好像很不满意,这从她带回车中的脸色可以看出来。第三章生活有了变化

脚夫的这匹马,我想是世界上最懒的马了。它一直耷拉着脑袋,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蹭着,仿佛它喜欢让那些收包裹的人久久地等着似的。我真的有一种幻觉,有时候仿佛听到它为这一念头发出轻轻的暗笑声,但是脚夫却说,它只是患了咳嗽病了。

脚夫也像他的马一样,一路上也一直耷拉着脑袋。他在赶车时,总是昏昏欲睡地朝前弓着身子,两条胳臂分别放在两个膝盖上。我刚才说他“赶车”,其实我觉得,这辆车即使没有他,也照样到得了亚茅斯,因为马本身就会做到这一切。至于谈话,他根本就没有这个念头,他只会吹口哨。

佩格蒂的膝盖上搁着一篮点心,即使乘着同一辆车去伦敦,这一篮点心也够我们吃的了。一路上我们吃得很多,也睡得很多。佩格蒂总是把自己的下颌搁在篮柄上睡去,她一直抓住篮子,从不放手。她打鼾打得厉害极了,要不是我亲耳听到,简直不能相信,一个弱女子,竟会有这么大的鼾声。

我们往小路上拐了好几次,为了把一副床架送交一家酒馆,又花了很长时间,另外还去了几个地方,闹得我都厌烦透了;后来终于看到亚茅斯了,我才又高兴起来。当我往河对岸那一大片平整单调的荒滩望去时,我觉得这地方看样子相当潮湿、松软;而且我不禁感到奇怪,要是世界真像我的地理书上说的那么圆,那为什么这地方到处都这么平呢?不过我想,也许亚茅斯正坐落在两极中的一极吧,这样就可以解释通了。

我们走得更近一点了,看到四周的景物全都形成一条直线似的,低低地平摊在天空下。这时我对佩格蒂表示,要是有一座小山什么的,这地方也许就比较好了。如果陆地跟海再分开一点,市镇和潮水不像水泡面包似的混在一起,那就更好了。可是佩格蒂用比往常坚决的口气说,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们都应当能适应。以她自己来说,能被人叫作“亚茅斯熏鲱鱼”,还觉得挺得意呢。

我们来到了街上(这种街道我感到相当陌生),鱼腥、沥青、麻絮和焦油味扑鼻而来,只见水手们在到处走动,叮当作响的车子在石铺路上来来往往,这时我才觉得,刚才我实在冤枉了这样热闹的一个地方。于是我又对佩格蒂说了我的想法,她听到我说很高兴,非常满意,并且告诉我,大家(我想这是指那些有幸生为熏鲱鱼的)都知道,亚茅斯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了。“瞧,我家的阿姆在这儿哪!”佩格蒂叫了起来,“长得都不认得了!”

没错,汉姆正在酒馆里等着我们;他像个老相识似的,问我一路可好。一开始,我并不觉得像他认识我那样认识他,因为打从我出生那夜之后,他从来没有再来过我家,我自然就不认得他了。可是当他把我背在背上,驮我回家,我们之间就变得亲密起来了。他现在已是个身高六英尺、魁梧强壮、身阔肩圆的小伙子了。不过他有着一张堆满憨笑的娃娃脸,还有一头淡色的鬈发,这使他显得像只绵羊的样子。他穿着一件帆布短上衣,一条没有腿在里面也能独自立住的硬邦邦的裤子。你与其说他戴着一顶帽子,不如说他像一座老房子上盖着一个漆黑的屋顶。

汉姆背上背着我,胳臂下夹着我们的一只小箱子,佩格蒂则提着我们的另一只小箱子。我们穿过了几条撒有碎木片和小沙堆的小巷,经过了几家煤气厂、制缆厂、小船厂、大船厂、拆船厂、堵船缝厂、船具厂、铁匠铺,以及许多类似这样的地方,最后终于来到了我打远处就已看到的那片单调的荒滩。这时汉姆说:“大卫少爷,那就是我们家的房子!”

我朝那片荒滩的四面八方看去,尽量往远处看,一直看到海,看到河,可是我什么房子也没看见。在不远处,有一只黑乎乎的驳船,或者是别的什么旧船,倒扣在稍高处的干燥地面上,上面伸出一个铁漏斗似的东西,当作烟囱,正在舒畅地冒着烟。可是除此之外,我再也看不到有任何可以住人的地方。“不会是那个吧?”我说,“那个像船一样的东西?”“正是那个,大卫少爷。”汉姆回答说。

即使是阿拉丁的宫殿,或者是大鹏鸟的蛋什么的,比起住在船里的古怪主意来,我想也不会使我更着迷。船帮上开有一个很有趣的门,还有屋顶,上面还开着几个小窗。而它之所以让人着迷,在于它是一条真正的船,无疑下过几百次水,从来没有人想到会有人把它搁在旱地上当房子住。我觉得,这就是它让我着迷的地方。要是它本来就打算用来住人,我会觉得它小了点,不太方便,而且也太冷清了。可是,由于从来没有打算做这样的用途,它就成了一个完美的住处了。

这船屋里干净得让人喜爱,要多整齐有多整齐。里面有一张桌子,一只荷兰钟,一个带抽屉的木柜,柜子上搁有一只茶盘,茶盘上绘着一个拿阳伞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军人模样的小孩在散步,那小孩正在滚铁环。房顶的椽子上还钉有一些钩子,至于它们派什么用场,我当时并不清楚。另外,还有一些柜子、箱子之类的东西,也可以用来坐人,以补椅子的不足。

这都是我进门后第一眼看到的东西——按我的理论,这是孩子的特点——接着佩格蒂打开一扇小门,让我看了我的卧室。这是我见过的最完美、最让人喜欢的卧室了——它位于船尾,有一个小小的窗子,这原本是伸出船舵的地方。墙上挂着一面小镜子,镜框上镶着牡蛎壳,镜子挂的高度正好适合我。房里有一张小床,刚好够我睡。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只蓝色的大杯子,里面插着一束海草。墙壁刷得像牛奶一般白,碎布拼成的百衲被,鲜亮得使我的眼睛都发痛了。在这座有趣的房子里,引起我特别注意的有一件事,那就是鱼腥味。它简直无孔不入,就连我掏出衣袋里的手帕擦鼻子时,我发现手帕的味儿也像包过一只海虾似的。当我悄悄把这一发现告诉佩格蒂时,她说,她哥哥是贩卖海虾、螃蟹和龙虾的。后来我才发现,在外面一间没有钵钵罐罐的小木屋里,经常可以看到一大堆这样的海货,它们彼此有趣地聚结在一起,不管钳住什么,就再也不肯松开。

来时,我们受到了一位系着白围裙的很有礼貌的妇女的迎接。当我还在汉姆背上,离船屋还有大约四分之一英里时,我就看见她立在门口,朝我们屈膝行礼了。跟她一样行礼的,还有一个戴串蓝珠子项圈的挺美的小姑娘(或者说我认为她挺美)。我走上前去想吻她一下,她不肯让我吻,跑开躲起来了。接着,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有清蒸比目鱼、黄油酱和土豆,还专为我做了一份排骨。后来,进来一个毛发浓密、满脸和气的汉子。因为他管佩格蒂叫“小妞”,还在她脸上来了一个亲热响吻,从她对他的一般礼数来看,我断定这人定是她的哥哥。果然是这样——佩格蒂对我介绍说,他就是这一家的主人佩格蒂先生。“见到你很高兴,少爷,”佩格蒂先生说,“你会觉得我们粗鲁,少爷,不过你也会发现我们还是挺爽快的。”

我向他道了谢,同时回答说,“我相信,在这样一个让人喜欢的地方,我一定会很快活的。”“你妈好吗,少爷?”佩格蒂先生说,“你离开她时,她高兴吗?”

我对佩格蒂先生说,她高兴极了,她还要我代她向他问好——这是我自己编造的一句客气话。“多谢她的关心,说真的,”佩格蒂先生说,“啊,少爷,你要是能跟她,”他朝他妹妹点了点头,“跟汉姆,还有小艾米莉,一块儿在这儿待上两个礼拜,那我们就觉得太有光彩啦。”

直到睡觉的时候。到了我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中,在没有外人在场时,佩格蒂才告诉我说,汉姆是佩格蒂先生的侄子,小艾米莉是他的外甥女儿,他们都从小就父母双亡,无衣无食,我的主人相继收养了他们;葛米治太太是他同船干活的一个伙伴的寡妇,那伙伴死时很穷。佩格蒂说,佩格蒂先生自己也是个穷人,可是心地好得像金子,纯得像钢——这都是她打的比方。

我深深感到我这位主人的善良,听着女人们到船屋另一头像我这间一样的一间小房间里去睡了,还听到他和汉姆在我先前见过的屋顶的钩子上,挂起了两张吊床,我感到心情非常舒畅,睡思则使心情更加舒坦。当睡意渐渐朝我袭来时,我听到风在海上咆哮,又凶猛地掠过海滩,使我对夜间海上的大潮巨浪产生了几分恐惧。不过我又想到,我毕竟是在船上,再说即使有什么事情发生,有佩格蒂先生这样的好人在船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然而,除了晨曦降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几乎是晨光刚一照到我房内镶有牡蛎壳的镜框上,我就起了床,跟小艾米莉一起跑出门外,到海滩上拾小石子玩了。“我猜,你也是个了不起的水手吧?”我对艾米莉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种猜测。不过我觉得,得对她说点什么,这是一种礼貌。而且就在这时,有一张闪闪发亮的船帆向我们靠近,在她那明亮的眼睛中,映出一个很美的小影子,因而使我想起这么说。“不,”艾米莉摇着头回答说,“我怕海。”“怕!”我装出一副勇敢的神气,摆起架势对着大海说,“我不怕!”“哦!海可是狠着哪,”小艾米莉说,“我亲眼见过,海对我们一些人可狠呢!我亲眼看到,它把一条像我们的房子那么大的船撕成碎片。”“我希望那条船不是——”“我爸爸在上面淹死的那条?”艾米莉说,“不,不是那条。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条船。”“也没见过你父亲?”我问她。

小艾米莉摇摇头:“不记得了!”

这真是太巧了!我立即对她说,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 ;我跟我母亲一起生活,日子过得非常幸福,过去这样过,今后还要永远这样过下去;我父亲的坟就在我们家附近的教堂墓地里,旁边有一棵树遮着;早晨天气好的时候,我就在树下散步,听树上的鸟儿唱歌。不过艾米莉的孤儿生活跟我有所不同。她在失去父亲之前就已失去母亲;她父亲的坟在哪儿,没有一个人知道,只知道在海底的什么地方。“除了这个,”艾米莉说,一面四下里寻找着贝壳和小石子,“你爸爸是个上等人,你妈妈是位太太;可我爸爸是个打鱼的,我妈妈是个渔夫的女儿,我的丹舅舅也是个打鱼的。”“丹就是佩格蒂先生吧,是吗?”我问道。“丹舅舅——就在那儿。”艾米莉回答说,往船屋那边歪了歪头。“对,我说的就是他。我想,他一定是个非常好的人吧?”“好!”艾米莉说,“要是我有一天做上阔太太,我一定要给他一件有钻石纽扣的天蓝色外套,一条紫花布的长裤,一件红色天鹅绒的背心,一顶卷边三角帽,一只大金表,一只银烟斗,外加一箱钱。”

我说,我毫不怀疑佩格蒂先生完全应该得到这些珍贵的礼物。不过我得承认,我觉得很难想象,他这个感恩报德的小外甥女儿提供的这套行头,他穿戴上会感到很自在,我特别表示怀疑的是那顶卷边三角帽;不过我并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

在说着这些东西的时候,小艾米莉停下脚步,仰望天空,仿佛这些东西是一种光辉的幻景。我们重又朝前走去,捡拾着贝壳和小石子。“你想当一个阔太太吗?”我问道。

艾米莉看着我,笑着点了点头,意思是说“是的”。“我很想当。那样一来,我们全都成了上等人。还有舅舅,还有汉姆,还有葛米治太太。那样,遇上暴风雨天气,我们就不用担心了——我的意思是说,不用为我们自己担心了,可我们当然还是要为那些可怜的打鱼人担心的,要是他们有了灾难,我们就会拿钱帮助他们。”

我当时觉得,她描绘的是一幅令人非常满意,因而绝不是不可能的图景。

我当然爱上了小艾米莉。我敢说,我当时对那个小女孩的爱,跟后来长大成人时高尚崇高的最深的爱,同样真诚,同样亲切,但更加纯洁,更加无私。我相信,我的想象力已生出某种幻觉,笼罩在那个蓝眼睛的小女孩周身,使她变得轻灵飘逸,把她点化成了一个天使。假如,在某个晴朗的上午,她在我面前展开那对小翅膀,飘然飞去,我想,我是决不会感到太出人意料的。

我们总是相亲相爱地在亚茅斯那片凄迷苍老的海滩上,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闲逛。日子由着我们消遣,仿佛时光自己也还没有长大,也是一个小孩,成天玩个不停。我告诉艾米莉说,我非常喜欢她,她要是不承认她也非常喜欢我,那我就只好拿刀子自杀。她说她也非常喜欢我。我完全相信,她的确是非常喜欢我的。

两个星期就这样匆匆地溜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除了潮汐的变化外,一切如常。潮汐的变化改变了佩格蒂先生出门和回家的时间,也改变了汉姆的工作时间。当汉姆无工可做时,他有时就和我们一起去散步,指给我们看那些小船和大船,还带我们去划了一两次船。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对某个地方的印象会比对别的地方深,不过我相信,大多数人都会这样,特别是他们童年时代留下的印象,更是如此。每当我听到或谈到亚茅斯这个地名,我就会想起一个星期天早晨在海滩上的情景,唤人去教堂祈祷的钟声,靠在我肩上的小艾米莉,懒洋洋地往水里扔石子的汉姆,远方海面刚透出浓雾的太阳,以及它展示给我们的那像它们自己的影子似的船只。

回家的日子终于到了。告别佩格蒂先生和葛米治太太,我还能忍受,可是跟小艾米莉分离,我内心的痛楚,真是如同刀扎。我们手挽着手一起走到车夫落脚的酒馆,路上我答应一定写信给她(我后来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信中用了比通常手写出租招贴还要大的字。)我们分别时心中都非常难过;在我的一生中,如果说我心中有过空虚失落的话,那一天就有过这么一次。

当我在外做客期间,我几乎背弃了我的家,我很少或根本没有想到它。可是当我一旦朝回家的方向走去时,我那带有责备态度的童年的良心,仿佛就用一个坚定的指头,朝那个方向指了。当时我觉得,特别是在我情绪低落时,更觉得,家才是我的安乐窝,我母亲才是我的贴心人,我的好朋友。

我们一路前行,我心里愈来愈感到这一点。因而我们离家愈近,我们路过见到的景物愈熟悉,我就愈急于要回到家中,投入母亲的怀抱。可是,佩格蒂不但没有我这种急切心情,相反却还要加以抑制(虽然态度很温和)。看上去她好像心慌意乱,魂不守舍似的。

然而,不管她怎么样,只要脚夫的马肯朝前走,我们终归会到布兰德斯通的鸦巢的——果然到了。当时的情景,我记得太清楚了。那是个寒冷阴沉的下午,天色昏暗,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

门开了,我半笑半哭,怀着高兴激动的心情,心想见到的一定是我母亲。可是不是她,而是一个陌生的仆人。“这是怎么回事,佩格蒂!”我懊丧地问道,“我妈还没回来?”“不,不,大卫少爷,”佩格蒂说,“她已经回来了。等一下,大卫少爷,我有——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佩格蒂当时心慌意乱,加上她下车动作本来就笨拙,结果把自己弄成像一只奇特的彩球,不过当时我感到非常惶惑、惊奇,顾不上告诉她这一点了。她下车后,牵着我的手,把惊惶不定的我领进厨房,然后关上了门。“佩格蒂!”我非常吃惊地说,“出了什么事啦?”“没出什么事,我的宝贝,亲爱的大卫少爷!”她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回答说。“我想,一定出什么事啦。妈妈在哪儿?”“妈妈在哪儿,大卫少爷?”佩格蒂重复说。“是啊,为什么她不到大门口来?我们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哦,佩格蒂!”我眼中充满了泪水,我感到我仿佛马上要摔倒了。“哎呀,我的乖孩子!”佩格蒂叫了起来,一把搂住了我,“这是怎么啦?快说,我的宝贝!”“别是她也死了!哦,她是不是死了,佩格蒂?”

佩格蒂用惊人的声音大声说了个“不”字,接着便坐了下来,开始直喘气,还说我使她吃了一惊。

我紧紧抱了她一下,给她压惊,或者说使她恢复正常,然后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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