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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2 11:0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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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侯会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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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欲《红楼梦》:清朝贵族生活

物欲《红楼梦》:清朝贵族生活试读:

《红楼梦》:贵族文化的精读本(代前言)

有一个字眼儿,在社会生活中消失了近一个世纪,近一二十年又卷土重来——“贵族”。

时下有标准说,谁若拥有千万豪宅、百万香车、名表巨钻、过亿的财产,每年零花钱在五百万元以上,就可以甩掉“平民”的帽子,跨入“贵族”的门槛。据说这样的“贵族”在中国多如过江之鲫,数量还在不断膨胀。

然而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不就是口袋里有几个钱吗?顶多算是“暴发户”而已。翻翻辞典,看看什么是“贵族”:

贵族: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中享有政治、经济特权的阶层。在封建社会,指具有世袭爵位和领地的各级封建主,主要是皇室的宗族子弟和功臣,亦指显贵的世家大族。……后亦泛指社会上享有特权的阶层。(《汉语大词典》)

由此看来,“享有特权”才是贵族不可或缺的要件。有了特权,贵族才能高高在上、一言九鼎;广聚财富、养尊处优。除此而外,贵族多为世袭,代代相沿,不免形成一套独特文化:衣食住行,享受着那个时代最高水准的物质文明;待人行事,遵循着一套繁缛的规矩礼节。即使有一天家族衰败,子孙星散,但那累代积养的积习风范,却还迥别于人。这跟捡了彩票一夜暴富的流浪汉大不相同,后者可能在物质上一步登天,但那流浪汉的积习、见识,却是至死也难改变。

晋朝大将军王敦入赘公主府,初次如厕时,见一只漆箱里盛着干枣,以为是厕中零食,便随手拣来吃个净尽。又见侍女捧着一碗水、一碗豆面,以为是厕中加餐,也兑在一起一股脑儿喝个干净。他哪里知道,那枣子是贵族家中用来塞鼻孔、防异味的;水和豆面(即“澡豆”,作用如同今天的肥皂)则是用来洗手的。结果他的举动被当成笑柄,记录在《世说新语》中。——王敦出身士族,在贵族府第尚且如此“露怯”,何况一般百姓。因此有人说:“一夜可以造就一个暴发户,三代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一点不错。“三代出贵族”的名言,据说出自英国大戏剧家莎士比亚之口。不错,莎士比亚对贵族十分熟悉,他的剧本里就塑造了不少贵族形象:国王、王子、元老、公爵、将军、领主……只是莎士比亚本人并非显贵。未发迹时,他曾在剧场给人牵马看车;剧本走红后,他当上了“国王的供奉”,但仍被时人讥刺为“暴发户式的乌鸦”,摒除于贵族行列之外。

遍观古今中外的文坛,写贵族生活,且又有着贵族生活经验的作家,为数不多。俄国小说家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要算一个。托尔斯泰出身名门贵族,他的代表作《战争与和平》等,也主要写贵族人物和故事。不过托翁写作此书时,已是19世纪下半叶。早在前一个世纪上半叶,中国的小说巨著《红楼梦》就已经问世,那同样是一部贵族作家所写的贵族题材作品。作者曹雪芹(约1715—1763)比托翁早生了一百多年,几乎与托翁爷爷的爷爷并世。《红楼梦》也便成为世界上最早的一部贵族写贵族的小说。

众所周知,曹雪芹生在清代前期一个贵族之家,祖上三代人做着织造、巡盐御史、通政使司等高官。曹雪芹的幼年是在极尽奢华的贵族家庭中度过的。尽管当其著书时,家族早已衰败,他自己也跌落到“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地步,然而幼年的贵族生活留给他难以磨灭的印象,家族中的贵族积习尚在,身边的亲朋又常常叨念起旧日的好时光,他跟这个家族的感情真可谓扯不断、理还乱。

于是在穷困潦倒中,他提起笔来追念往事,创为小说。其间自不免美化人物、虚构情节、感叹命运、宣泄情愫……历经“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艰辛历程,终于铸就这部旷世奇书。

小说问世至今有二百六七十年,数以千万计的读者为之痴迷倾倒。人们关注的角度各有不同:爱情的、伦理的、社会的、哲学的、历史的、宗教的、艺术的、语言的……其实从小说内容和作者身份来看,《红楼梦》还是一部贵族文化的精读本。书中对贵族生活,尤其是物质生活的描写,活色生香、细致入微;衣食住行、银钱经济,无所不及。这本书的前两辑,即涉及这些内容。读者中无论是迷恋贵族文化的,还是憎恶封建体制的,都可以从中找到感兴趣的东西。

当你翻看本书第三辑“真相曹家”时,你还会发现小说背后曹家的一些真实故事。作为贵族,曹家在当时并非最显赫的,然而曹家的物质生活却是绝对一流。一来,曹家供职于内务府,专门负责皇家的衣食供给,“近水楼台先得月”,曹家的衣食器具也多为“上用”(即皇上专用);二来,曹寅身任织造及两淮巡盐御史,衙署所在的南京、扬州,都是当时奢侈风气的策源地。厉倡节俭的雍正皇帝就曾在大臣噶尔泰的奏折上批示说:

诸凡奢侈风俗,皆从织造、盐商而起!

这条批示从侧面说明,曹家在当时是引领奢侈潮流的弄潮儿,衣食住行的奢华程度很可能已超越皇家!而反映到小说中,《红楼梦》向我们展示的正是当时最为奢华的贵族生活场景。

至于贵族之家的礼数规矩,小说中也多有展现。举个例子来看:贾府的家乐戏班解散后,女优芳官被分配到怡红院做丫鬟。芳官的“干娘”得罪了怡红院大丫头晴雯等,时时找机会讨好怡红院众人。小说第五十八回,她来怡红院送饭,见宝玉哄着芳官替他吹汤降温。这“婆子”见机不可失,便自顾自跑进院门:(芳官的干娘)忙跑进来笑道:“他不老成,仔细打了碗,让我吹罢。”一面说,一面就接。

晴雯忙喊:“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这里槅子来了?还不出去!”一面又骂小丫头们:“瞎了心的,他不知道,你们也不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他不出去;说他,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他出来,都笑道:“嫂子也没用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气,只得忍耐下去。

严守等级,是贵族府第的铁律:各种身份的人,有各自的活动范围。错走一步,就要受到呵斥和耻笑。

人们都说《红楼梦》是一部“反封建”的作品,主人公贾宝玉崇尚平等理念,具有博爱思想。他的男性朋友中既有王爷、贵族,也有寒门子弟乃至戏子优伶;对于女孩子,无论是堂姐表妹、贵族千金,还是丫鬟使女、女优下人,他都一视同仁、关怀备至。

然而宝玉又是最软弱的“叛逆者”,他的平等观念不但不能对社会、家族产生任何影响,就是在小小的怡红院里,也无法付诸实施。怡红院的棠荫花径看似平坦,却处处有着不可逾越的“槅子”和鸿沟。哪里是大丫头的活动范围,哪里是小丫头的可到之处,都有着严格的规定。礼数由贵族主子规定并代代相沿,又由丫鬟奴隶们自觉维护着。

贾宝玉对此也视为正常。在宝玉的字典里,已婚女人“婆子”是被打入另册的。尽管出于悲悯之心,他常嘱咐丫鬟们:“你们是明白人,耽待他们是粗笨可怜的人就完了。”(第五十四回)然而他又说:“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指‘婆子’——引者注)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第七十七回)

宝玉、晴雯等人的言行,实际上代表了作者曹雪芹的立场。不懂“内帏规矩”的“婆子”当众遭到羞辱,你不难从字里行间读出作者的讥笑与嘲弄。不错,曹雪芹连同他笔下的宝玉、黛玉、晴雯等,血管中流淌着叛逆的血液,然而这种“叛逆”远未升华到某些现代学者所拔高的程度。

说到底,曹雪芹毕竟是没落贵族子弟,对贵族家庭怀着难以割舍、藕断丝连的情感。他对这个家族有反思,有怨恨,但更多的是追念,是眷恋。他带着欣赏和陶醉的笔调摹写着一去不返的家族生活,在创作一部伟大文学作品的同时,也为后世留下关于贵族生活的真实记录。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红楼梦》是一部贵族文化的精读本。辑一衣食住行一脔传佳话,美味不在多

作为世情小说,《红楼梦》跟《金瓶梅》相似,擅长用细腻的笔调叙写书中人物的衣食住行。不过两部书的写作风格却又有所不同,《金瓶梅》写的是市井财主家的生活,采用的是老百姓习惯的平铺直叙,细细道来的风格。如第三十四回写西门庆家书童有求于主母李瓶儿,拿出一两五钱银子请李瓶儿吃酒:

教人买了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鲜鱼,一肘蹄子,二钱顶皮酥果馅饼儿,一钱银子的搽穰卷儿,送到来兴儿屋里,央及他媳妇惠秀替他整理,安排端正。《金瓶梅》的读者多半是市井俗人,他们“墨水”少、见识浅,对邻家财主的家长里短、吃喝穿戴最感兴趣。作者笑笑生深谙读者心理,因此谈及财主家的衣饰、饮馔、居室、陈设,也总是一五一十、如数家珍。每及一物,必书价格,因为他知道,这才是升斗小民心心念念关注的。《红楼梦》则不同,书中虽然也弥漫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作者却擅长用富于诗意的手法来表现。写到日常生活场景,一反《金瓶梅》的面面俱到、絮絮叨叨(那也是一种风格),常常是东鳞西爪、信手点染,看似不经意,实则处处隐含着细密的文心、匠意的安排,令读者在不知不觉中沉醉其中,常生不知今夕何夕之感——这又是贵族文学与市井文学的大区别。

如《红楼梦》中描写饮宴吃喝的场面不下数十处,写法却有详有略,或虚或实,无一雷同。你认为应该大书特书的地方,作者却偏偏一笔带过,却又在一些细微处精雕细描,尽显贵族饮馔的与众不同。

即如贵妃省亲,场面何等隆重。然而写到饮宴,却只有寥寥数语:“大开筵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捧羹把盏。”(第十八回)至于席上的珍馐美味、玉液琼浆,竟不着一字。只是在下一回开头补写数句,说元妃去后,荣宁二府“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当日筵席之盛、排场之隆,尽在不言之中。

而在某些章回,作者叙写家庭的内部宴饮,却又不吝篇幅、不惜笔墨。小说第四十、四十一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就很典型。此番宴饮非年非节,亦非祝寿迎宾大排筵宴,仅仅是贾母为湘云还席的家中聚餐,再加上有个不请自来的“女清客”刘姥姥参与,于是一场气氛轻松的家庭饮宴,也便成为贾府饮食文化的一次大展示。

游园、宴饮活动从早至暮,持续了一整天。单就宴饮而言,又分早饭、正餐和晚饭。早饭的食馔是装在“一色摄丝戗金五彩大盒子”里,由几个婆子捧来的。听贾母一声吩咐,就摆在探春秋爽斋的晓翠堂上。凤姐、鸳鸯有意拿穷亲戚取乐,开筵时教刘姥姥说了一段“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的“开场白”,逗得众人笑作一团。鸳鸯又故意拿一双沉得像“铁掀(锨)”的“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刘姥姥,让她去夹小巧滑溜的鸽子蛋,结果又是一场喧哗笑闹。

在这里,作者并未铺叙满案菜肴,只简简单单写了一味鸽子蛋,东西不算贵重,却是百姓饭桌上不常见的。凤姐又夸说这东西“一两银子一个”,以致鸽子蛋掉到地上,让刘姥姥好不心疼:“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这一切,配合着非金即银的餐具——“象牙镶金”、“乌木镶银”的筷子,足以烘托出贵族之家饮食的精致、器具的讲究。

正餐则设在缀锦阁。与以往宴会不同,此次由宝玉出主意,不设统一菜单,采取“自助”形式,“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届时不用“桌席”,而是分餐,每人跟前摆放雕漆高几,或两张,或一张:

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上面放着炉瓶,一分攒盒,一个上面空设着,预备放人所喜食物。……攒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

美食美器,形式别致。

众人在缀锦阁这里觥筹交错,对岸藕香水榭,贾母早已安排了众女优在那里演奏乐曲,“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渡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贵族之家“钟鸣鼎食”的景象,在这里呈现得如此自然。

席间饮酒行令,刘姥姥自然又成为大家取笑的对象。其间贾母、薛姨妈让凤姐给刘姥姥布菜,由此引出关于“茄鲞”的描写:

薛姨妈又命凤姐儿布了菜。凤姐笑道:“姥姥要吃什么,说出名儿来,我搛了喂你。”刘姥姥道:“我知什么名儿,样样都是好的。”贾母笑道:“你把茄鲞搛些喂他。”凤姐儿听说,依言搛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内。

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

凤姐笑着向刘姥姥披露了“茄鲞”的制作秘方:

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拿鸡汤煨了,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

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感叹说:“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这道菜肴的做法,通过凤姐之口细细道出,给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然而这却是全书中唯一一道详细解说的肴馔,舍此而外,全书几十处饮食描写,除了列举菜名,曹雪芹再未就菜肴的内容、烹调做过文章。这当然是由小说的文学品位决定的,《红楼梦》毕竟不是贵族之家的食谱大全。

不过由于这一味茄鲞描摹得十分精彩,竟给人留下无穷的遐想空间,并由此及彼,将这一“个别的经验”扩展到贾府钟鸣鼎食的全部生活,让人得出贵族之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印象。曹雪芹的摹写手法,正可谓以一敌百、虚胜于实。

可笑的是,后来的商家竟借一部《红楼梦》发展出整套的“红楼宴”、“曹家菜”来,真想借问一声:各家的菜谱秘方是从何处挖掘来的?果子狸:贾府贵族已先尝

贾府的珍馐美味,贵族主子们早就吃腻了。史太君在大观园吃罢酒席散步时,丫鬟抬来两张食几,端上两只小捧盒。这是饭后的点心:

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这盒内一样是藕粉桂糖糕,一样是松穰鹅油卷;那盒内一样是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什么馅儿,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这油腻腻的,谁吃这个!”那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也不喜欢。因让薛姨妈吃,薛姨妈只拣了一块糕;贾母拣了一个卷子,只尝了一尝,剩的半个递与丫鬟了。

倒是刘姥姥见小面果子玲珑可爱,拣了一朵牡丹花样的,笑说:“我们那里最巧的姐儿们,也不能铰出这么个纸的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家去给他们做花样子去倒好。”贾母允诺:“家去我送你一坛子。你先趁热吃这个罢。”

看来,贾府的饮食早已超越了大鱼大肉、餍甘饫肥的世俗层次,讲究的是新鲜细巧。小说中不时提到一些菜肴,听名目就让人悠然神往:“烧野鸡”(第二十回)、“野鸡崽子汤”(第四十三回)、“炸鹌鹑”(第四十六回)、“牛乳蒸羊羔”(第四十九回)、“糟鹌鹑”(第五十回)、“鸭子肉粥”(第五十四回)、“枣儿粳米粥”(第五十四回)、“酸笋鸡皮汤”(第八回)、“火腿鲜笋汤”(第五十八回)……样样逗人食欲。

在贾府,“绿色”食物、山林野味最受欢迎。书中第三十七回,袭人因替史湘云做了些针线活计,派人送去,捎带着馈送些果子、吃食,装在两个小掐丝盒子里,“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又那一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红菱”即菱角,“鸡头”是芡实,二者都是水生植物。菱角生于水下淤泥中,两只尖尖的弯角,颇似展翅之燕,敲开紫褐色的硬壳,里面是白色细腻的清香果肉。芡为莲科,果实状如尖嘴朝天的鸡头,壳内有白米如珠,称“鸡头米”。这两样原是寻常之物,然而袭人让人捎话说:“这都是今年咱们这里园里新结的果子……”所以新鲜可喜。而那一碟糕是用“新栗粉”蒸的,也都取其新鲜。

一些采自田野的瓜果菜蔬,也成为受贵族欢迎的调剂食品。摸透了贵族心理的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就带了不少“枣子、倭瓜并些野菜”之类。她对平儿解释:“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第三十九回)这些东西果然受欢迎,刘姥姥临走时,平儿特意叮嘱她:“……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第四十二回)

此外就是山林野味。冬日天寒,凤姐跟贾母、王夫人商议让公子小姐们在大观园中另起炉灶,王夫人表示赞同,并说:“……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房里支去,或要钱,或要东西;那些野鸡、獐、狍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就是了。”(第五十一回)第五十三回庄头乌进孝赶来送年货,单子上也有大鹿、獐子、狍子、野猪、野羊、野鸡、兔子、熊掌、鹿筋、鹿舌等等。乌庄头还另外“孝敬哥儿姐儿”一些活物,包括活鹿、活兔、活锦鸡。

在清代,满洲贵族对鹿情有独钟,皇家御苑、围场中多养鹿。除了取鹿茸为药材外,鹿肉、鹿血也都有健体延生之效。著名的满汉全席中,就有烤鹿脯、蒸鹿尾等满族菜肴。皇上还常常把鹿肉赐给大臣,以示恩宠。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就曾收到康熙赐予的“鹿舌、鹿尾、鹿肉条等”,那可能是用来奖励曹寅刊刻《全唐诗》之功吧。《红楼梦》中还专门写了吃鹿肉的情景。一次,性情豪爽的湘云听说厨房来了新鲜鹿肉,便约了宝玉向凤姐讨了一块生的,让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到园中雪地上自烤自吃,一时香气四溢,引得平儿、探春、凤姐也都来大快朵颐。湘云还招呼在旁观望的宝琴:“傻子!过来尝尝。”宝琴嫌脏不肯,宝钗从旁撺掇:“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爱吃。”(第四十九回)这一回叫“脂粉娇娃割腥啖膻”,是书中的别样宴席。现代人喜欢的野外自助烧烤,贾府年轻人早已尝试在先。

野鸡也是贾府饭桌上的新鲜美味。一次,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在怡红院无故找碴、发脾气,凤姐来个“调虎离山”,引诱她说:“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把个李嬷嬷一阵风“撮”了去(第二十回)。另一回,贾母身体不适,凤姐特意送去“野鸡崽子汤”,贾母尝了很受用,说:“若是还有生的,再炸上两块,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儿。”(第四十三回)

再如第四十九回天降大雪,李纨发起诗社,宝玉格外兴奋,等不及开饭,“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瓜齑忙忙的咽完了”。——“齑”字的本意,是捣碎的姜、蒜、韭菜等;“野鸡瓜齑”便是用野鸡肉丁加酱瓜及姜葱笋干等炮制的佐餐小菜。到了程高本中,大概整理者不知“野鸡瓜齑”是何物,便径改为“野鸡瓜子”了。

在贾府中,贾赦、贾政虽不同贾母同桌用饭,却时常给母亲的餐桌上添些时鲜可口的菜肴,这是“各房另外孝敬的旧规矩”。比如第七十五回,各房送来的就有“椒油莼齑酱”、“鸡髓笋”、“风腌果子狸”等。“椒油莼齑酱”的主料莼菜是一种南方水生植物,采其未出水面的嫩叶做羹,清香滑嫩。以椒油调味,制成齑酱,也是爽而不腻的佐餐佳品。至于“鸡髓笋”,有人说是春天孵鸡雏时生长的嫩笋,也有人说取鸡之骨髓与笋同烹,不知孰是。总之,从菜名看,这两味菜肴别致清新,这是王夫人、贾政特意送来给贾母品尝的,作者也借此写出供食者的品位与孝心。

贾赦也送来两样菜,但在鸳鸯口中却是“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大老爷送来的”。想想此前贾赦对鸳鸯的所作所为,读者不难想象鸳鸯说话时的心情和神态。

贾母特意嘱咐把桌上那盘“风腌果子狸”留给黛玉、宝玉。果子狸又名“花面狸”、“玉面狸”,因嗜食果子而得名,入秋后果实收获,果子狸也格外肥美。清代美食家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说过:

果子狸,鲜者难得。其腌干者,用蜜酒酿蒸熟,快刀切片上桌。先用米泔水泡一日,去尽盐秽,较火腿嫩而肥。

说的正是此味。近年来南方曾有人因吃果子狸而患病;令人谈虎色变的“非典型性肺炎”(即SARS),相传就是由果子狸传播的。其实此物在《红楼梦》时代已是有名的野味,贾府贵族早已品尝过了。书中所谓“风腌果子狸”,就是袁枚所说的风干腌制的吃法。

不过在程高本中,整理者却把脂评本中“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改成“(贾母)又指着这一盘果子‘独给平儿吃去’”,殊为可笑。一盘“果子”本不是什么新鲜物事,又无缘无故拿来赏给孙媳屋里的丫鬟吃,更是师出无名。显然,小说整理者高鹗、程伟元不知“果子狸”为何物,径自改为“果子”;又因果子为物太轻,不宜赏给心爱的孙子、外孙女,只有赏给凤姐的丫鬟了。

总之,我们看《红楼梦》中的饮馔描写,多是这里一味,那里一味,点到而止,却又给人带来很多联想,书中罕有《金瓶梅》式的铺排菜单。然而有意思的是,书中唯一一张完整的菜单,竟是怡红院的丫头芳官独自加餐时开出的。

那天是宝玉的生日,大家饮酒行令,冷落了刚到怡红院不久的芳官。她独自一个回房闷睡。宝玉发现后,哄她一起“桌上吃饭”,芳官说:“我也不惯吃那个面条子,早起也没好生吃。才刚饿了,我已告诉了柳嫂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我这里吃了就完事。……”

说话间,柳嫂的食盒已经送到,丫鬟小燕接过打开:

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

而芳官的反应竟是:“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吃了一碗汤泡饭,又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倒是宝玉闻着香,吃了个卷酥,让小燕也泡汤吃了半碗饭。小燕还收起两个卷酥,说:“留着给我妈吃。”

这真是稀奇的写法:贵妃的省亲大宴、贾母的寿诞筵席,都被作者一笔带过;一个得宠丫头的“加餐”,却写得如此详实郑重,岂非本末倒置?其实,作者如此设计,含义颇多。一是用来衬托贵族生活的奢华靡费:一个小丫头尚且如此,贾母、王夫人的食案,可想而知;二是写出宝玉在府中的特殊地位,连他屋里的丫鬟也跟着沾光,备受柳嫂的巴结逢迎;三则突出了芳官性格的不羁与骄纵,其中又别有深意——水满则溢、物极必反,这是《红楼梦》贯穿始终的核心题旨。从芳官颇为“越格”的骄蛮言行中,读者已隐隐感到悲剧的脚步正悄悄向她逼近。尤氏的米饭与贾府的规矩

徒有金钱的暴发户同样可以做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然而贵族之家的那套用餐规矩,却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养成的。

刘姥姥初进荣国府,未见凤姐,已先见识了贵族家的吃饭规矩。当时刘姥姥被引进凤姐居所的东边侧屋,等候凤姐回来:

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一声“摆饭”,渐渐的人才都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

这不过是凤姐在自己屋中用便饭,供饭者如何捧盒,在何处等候,闻命后又如何摆饭、伺候,用罢又如何收拾、残羹置于何处,一切都训练有素、井然有序。实则饭菜只“略动了几样”,但“形式”远大于“内容”。

至于贾母用饭,规矩就更大。书中第四十回,写刘姥姥随贾母等逛大观园,在藕香榭用早饭。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坐一桌;王夫人带着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坐一桌。刘姥姥是客,挨着贾母单坐一桌。薛姨妈已吃过早饭,故只坐在一边喝茶。凤姐独自用饭时何等排场,但此刻作为孙媳,只能与李纨在一旁站立陪侍,为长辈捧菜添饭。

贾母等吃毕,收拾了残桌,这才“又放了一桌”,由李纨、凤姐对坐用饭。凤姐又拉鸳鸯坐下,说:“你坐下和我们吃了罢,省的回来又闹。”——鸳鸯是丫鬟,然而她的主子是府中级别最高的“老太太”,因此在其他主子面前,她格外有面子,甚至敢跟凤姐开玩笑,连贾琏也要赶着她叫一声“好姐姐”。有了凤姐的特别邀请,她是可以跟主子同桌而食的;若不邀请她,她也有资格“闹”上一“闹”。

主子吃不了多少,剩下的便散给众丫鬟、婆子们。她们伺候多时,同样没吃早饭。然而也还是有规矩:

鸳鸯便问:“今儿剩的菜不少,都那去了?”婆子们道:“都还没散呢,在这里等着一齐散与他们吃。”鸳鸯道:“他们吃不了这些,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凤姐儿道:“他早吃了饭了,不用给他。”鸳鸯道:“他不吃了,喂你们的猫!”婆子听了,忙拣了两样拿盒子送去。鸳鸯道:“素云那去了?”李纨道:“他们都在这里一处吃,又找他作什么。”鸳鸯道:“这就罢了。”凤姐儿道:“袭人不在这里,你倒是叫人送两样给他去。”鸳鸯听说,便命人也送两样去。……

正如刘姥姥所说,“礼出大家”。贵族之家就是散发剩菜,也要尊卑有序。“二奶奶”凤姐是府中的大管家,平儿是她屋里的大丫鬟,相当于府中的“副总管”,又有着妾的名分,自然该得头份。就是吃过了,也还是要送,这也是对凤姐的尊重。素云在丫鬟群中默默无闻,然而她是“大奶奶”李纨的丫鬟,因此鸳鸯也要礼貌性地照应一声。袭人是怡红院的大丫头,因宝玉的缘故而格外有脸面,因此凤姐特地吩咐给她送两样去。在礼数之外,这里面还掺杂着微妙的人情关系。

第七十五回,宁国府贾珍的妻子尤氏来看贾母。用饭时,贾母跟宝琴(当时她正跟贾母同住)以及前来请安的探春先上桌,尤氏则站在一边替贾母捧粥端饭。贾母吃罢,又吩咐将桌上的两三碗时鲜好菜送去给黛玉、宝玉、贾兰等,这才向尤氏说:“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

尤氏告坐。探春宝琴二人也起来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个人,大排桌的不惯。”贾母笑道:“鸳鸯琥珀来趁势也吃些,又作了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说呢。”贾母笑道:“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又指银蝶(尤氏的随侍丫鬟。——引者注)道:“这孩子也好,也来同你主子一块来吃,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尤氏道:“快过来,不必装假。”贾母负手看着取乐。

因见伺候添饭的人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贾母问道:“你怎么昏了,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饭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关:领取。——引者注)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

贾母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道:“既这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也是一样,就这样笨。”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取去。”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地下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去了。一时王夫人也去用饭,这里尤氏直陪贾母说话取笑。

姑娘可以跟老祖宗同桌而食,媳妇却要捧碗伺候,这是荣国府的规矩。宁国府的孙媳过来,也不能破例。至于丫鬟,因有贾母特许,也可跟主人同桌而食。贾母说得好:“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然而媳妇不能头轮上桌,这个例却是不能破的。

饭菜也有等级。主子吃的是“白粳米饭”,奴仆们吃的是“下人的米饭”。添饭的人因粳米饭不够,要给尤氏添“下人的米饭”,被贾母责问“你怎么昏了!”——让主子吃“下人”的饭,这是坏规矩的事,偶一为之也不能允许。

贾府主子的主食同菜肴一样讲究。单是米,前后就提到多种,如御田粳米(第四十二回)、绿畦香稻粳米(第六十二回)、红稻米(第七十五回)等等。第五十三回庄头乌进孝送来的年货中,就有“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前四项都属于“细米”,是供主子吃的。所谓“粉粳”,大概就是“白粳米”吧。粳米是稻米,北方的稻米因生长期长,格外好吃,但产量也低,所以乌庄头只送来五十斛。——古代两斛为一石,一斛约重七十一二斤,五十斛也只有三千五六百斤,对于荣宁两府而言,实在不算多。而“下用常米”则是供“下人”吃的劣等米,供应的数量要多得多,一千石约合今天的十四万斤,不但供府内下人吃用,族中的穷亲戚大概也能分到一些。

程甲本于尤氏添饭一段,改为“贾母见尤氏吃的仍是白米饭,因问说:‘怎么不盛我的饭?’丫头们回道:‘老太太的饭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这里尤氏碗中的“白米饭”似乎已是“下人的米饭”了。其实脂本写得很清楚,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不过再添已是没有了,故添饭的人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在旁伺候着。脂本的描写,更能体现贵族之家对等级的在意。

此外,从礼仪上讲,同样的东西,品尝时也要有先后次序。等主子尝了,奴仆才能吃。一次,袭人从园子里过,向管理果树的“老祝妈”传授护果经验,老祝妈很感激,说:“今年果子虽遭踏了些,味儿倒好,不信摘一个姑娘尝尝。”袭人正色道:“这那里使得!不但没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头还没有供鲜,咱们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难道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了。”老祝忙笑道:“姑娘说得是。我见姑娘很喜欢,我才敢这么说,可就把规矩错了,我可是老糊涂了。”袭人道:“这也没有什么。只是你们有年纪的老奶奶们,别先领着头儿这么着就好了。”

现代读者听了袭人的话,不免要嗤之以鼻,认为她不是奴性太强,就是虚伪太过。其实这很符合袭人的驯顺性格。社会人群中永远有两种基本性格类型,一类循规蹈矩、偏于保守;另一类不安现状、个性十足。袭人显然属于前者。尊卑有序是封建时代的伦理基石,袭人的认识在当时看来并没有错。你无法要求一个大宅门里的丫鬟有什么超越时代的思想认识。至少,曹雪芹在这里并无贬损袭人之意。

现代学者往往关注书中的平等意识,以为这是作者进步观念的反映。其实曹雪芹的思想颇为复杂。他一方面歌颂平等,礼赞敢于挑战秩序的“卑贱者”;同时又对贵族之家的往昔生活、旧日习俗怀想留恋、低回不已。有时说到书中主人公的小小特权,还流露出十分得意的情绪。如第五十四回元宵开夜宴,宝玉离席解手,回来由丫鬟伺候着洗手。

来至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沤子:相当于今天润肤露一类的东西。——引者注)壶在那里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的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

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舀去罢,那里就走大了脚。”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

宝玉是老太太的心尖,是贾府的公侯冢子。为了他的健康,用了老太太泡茶的热水,也是天经地义的。这是贾府人人皆知的“真理”,也成为一种规矩之外的规矩。难怪秋纹说得那般理直气壮。

在如此生活化的细节描写中,曹雪芹显然抱着欣赏的态度,立场明显偏在秋纹一边。人们在解析小说思想主旨时,不仅要关注宝玉口中那几句离经叛道的话,同时也要看看这类有趣的细节,才能更全面地理解作者、读懂小说。谁是唯一喝了烧酒的人?

无酒不成席。荣宁二府无论是节日庆典、寿诞宴席,还是宝玉与姐妹们吟诗小酌,都离不开酒。书中与酒相关、靠酒推进的情节,也有不少:凤姐若非醉酒,也便无从发现丈夫贾琏的秘密,并由此引发“泼醋”大闹;刘姥姥误入怡红院,在宝玉兰榻上酣睡,也是为酒所误;湘云醉卧芍药茵的场景,竟成了民间年画的题材。而薛蟠醉酒无状,遭柳湘莲痛打;焦大醉酒谩骂,被塞了一嘴马粪,也都是酒惹的祸。

小说作者曹雪芹对酒有着特殊的偏爱,这从他的名号也能看出。曹雪芹号“梦阮”,大概是对魏晋名士阮籍格外仰慕吧。阮籍嗜酒如命,听说步兵营中藏有美酒三百石,于是求为步兵校尉,因此人称“阮步兵”。他曾痛饮六十天,醉得不省人事,借此躲过政治上的麻烦。

曹雪芹好饮不亚于阮籍。朋友诗中咏及他的生活,有“卖画钱来付酒家”、“举家食粥酒常赊”等句。一次他在朋友宅邸碰到同来做客的好友敦诚,时值清晨,主人未出,曹雪芹“酒渴如狂”,敦诚慨然解下腰间佩刀质钱买酒,供他痛饮。曹雪芹感激之余,当场赋诗答谢。可见酒在曹雪芹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一部《红楼梦》,是否就是曹雪芹在小醉微醺的状态中完成的呢?《红楼梦》中的酒有两类:黄酒与烧酒。贾府上下日常饮用的,多为黄酒,又称南酒,也叫老酒、米酒。这是一种酿造酒,用大米、糯米或黍米等,加入麦曲、酒母,糖化发酵而成。酒精度较低,只有十五六度,比起动不动就五六十度的烈性白酒,要柔和得多,故有人称之为“中国啤酒”。古代诗人所谓“会须一饮三百杯”、“李白斗酒诗百篇”,多半是指此类酒。《红楼梦》中提到的惠泉酒、绍兴酒,便都是黄酒。如第十六回写贾琏携黛玉回南方为林如海送丧,归后,恰逢贾琏的乳母赵嬷嬷来探视。凤姐吩咐人添菜,又说:“妈妈,你尝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

惠泉在江苏无锡的惠山,泉水清冽甘醇,被唐人陆羽誉为“天下第二”。后人以惠泉之水酿酒,因名惠泉酒,在当时是有名的好酒。曹雪芹的父祖以及与曹家有姻亲关系的李煦,曾分别担任江宁织造、苏州织造,他们向康熙皇帝进贡的礼品中,就有“泉酒”。在当时人眼中,惠泉酒的品牌大概不亚于今日的“茅台”、“五粮液”吧。

小说第六十二回,女优出身的丫鬟芳官也提到惠泉酒,她自炫酒量说:“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学了这劳什子(指学戏。——引者注),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乘今儿我是要开斋了。”这天是宝玉的生日,怡红院众人晚间要给宝玉过生日,芳官指的就是这天的夜宴。

然而当晚筵席上没有惠泉酒,芳官喝的是绍兴酒。绍兴酒是黄酒的正宗,传说山阴、会稽之间的水最宜酿酒,绍兴酒由此得名。著名的绍兴酒有女儿红,又称花雕,储藏年代愈久,酒味愈佳。当地人家生育女儿,便酿酒数尊,埋于地底,待一二十年女儿长成出嫁,将酒起出开封,其味香醇,浆可挂杯,号称“女儿红”。“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袭人事先跟平儿商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一夜之间被赴宴众人喝得滴酒不剩。芳官更是喝得“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图不得:指困倦得不能动弹。——引者注),便睡在袭人身上”,后来在宝玉床上挤了一夜,竟不自知。

黄酒酒液黄褐,色如琥珀,贬之者称为“黄汤”。第四十四回,贾琏因在凤姐生辰逞凶胡闹,事后向老太太请罪说:“昨儿原是吃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了,今儿来领罪。”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那日凤姐因撒泼也误打了平儿,事后李纨以玩笑形式安抚平儿,佯骂凤姐:“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儿!”这里说的“黄汤”,便是指黄酒。

黄酒味微酸。书中贾政在中秋节讲笑话哄贾母高兴,说一个怕老婆的人因给老婆舔脚而作呕,却谎称:“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第七十五回)这是民间借黄酒味道编出的笑话,从贾政嘴里说出,格外有喜剧效果。《红楼梦》中也偶尔提到烧酒。烧酒属于蒸馏酒,也是以粮食为原料,只是在发酵后又置于特制蒸锅中蒸烧,酒精度极高的蒸汽凝结成液,便是烧酒了。因其无色透明,有别于黄酒,因此又称“白酒”,又有“烧刀子”、“烧锅酒”、“白干”等别名。关于白酒的由来,其说不一。有人说唐代时已有;也有人考证,烧酒制法是元代从域外传来的。《红楼梦》第三十八回,黛玉作菊花诗时,想喝一点酒,斟了半盏,看看却是黄酒,于是说:“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口烧酒。”宝玉连忙回答:“有烧酒。”便令人把“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

螃蟹性寒,体弱多病的黛玉食后不适,所以要喝口“劲大”的烧酒暖暖胃。不过宝玉命人拿来的不是纯烧酒,而是浸泡了合欢花的烧酒。合欢是一味中药,有舒郁理气、安神活络的功效。用合欢花泡酒,不但可以解郁,还能明目。庚辰本在此处有一条脂批道:“伤哉!作者犹记矮幽(页)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可见曹家确曾以合欢花制药酒,脂砚斋和年幼的曹雪芹大概还参加过炮制活动。然而酒拿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烧酒太辣,弱不禁风的林妹妹又如何经受得起?何况这酒里带着药味,也未必好喝。这也说明,曹家一般不喝烧酒,否则,席上便有,何必拿药酒来?

这在书中还有旁证。第七十五回贾政讲了吃黄酒的笑话,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可见烧酒在贾府是不上台盘的。

小说在凤姐“泼醋”那一回,也提到了烧酒。该回写袭人把受了委屈的平儿拉到怡红院,宝玉替凤姐赔不是,又说:“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拿些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洗洗脸。”烧酒酒精浓度高,用来泡药材,易于萃取药材中的有效物质;又因易挥发,拿它来喷衣服,再用熨斗加热,容易去除衣服上的污迹。这也是中国人自创的“干洗”之法。在曹家,烧酒的用途大概也仅止于此吧。

黄酒是南方特产,为南方人所钟爱。烧酒更适合北方人饮用,南方人喝不惯。曹雪芹本人大概主要喝黄酒。清人裕瑞《枣窗闲笔》记录了一段有关曹雪芹的传闻:

又闻其尝作戏语云:若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惟以南酒烧鸭享我(享我:犒劳我。——引者注),我即为之作书云。

这里所说的南酒,即黄酒。曹家虽为北方人,但三代在南京做官,生活习惯早已南方化。受家族影响,曹雪芹自然也是嗜饮黄酒的。今天有人借曹雪芹的家族品牌酿酒盈利,一定先要搞清曹雪芹喝的是什么酒。

不但曹雪芹嗜饮黄酒,小说中上自贵族,下至奴仆,也都嗜饮黄酒。因此,问起《红楼梦》中谁是唯一喝了烧酒的人,答案不是薛蟠、不是焦大,竟是弱到极点、雅到极致的林妹妹!这又是让人意想不到的。茶于红楼:岂可一日无此君

贾府上下最常用的饮料是茶,府中的贵族男女常常是杯不离手、茶不离口。书中每一章回都要有五六个“茶”字出现。人们饭前要喝茶,酒后要喝茶,饭后、睡起还要用茶卤漱口。“茶卤”是指浓酽的茶汁,饮用时一般要兑水;而用茶卤漱口,则兼有清洁口腔、去除异味的作用吧。如第五十六回宝玉午睡起来,便有丫鬟捧过“漱盂、茶卤”伺候他漱口。

茶不仅用来解渴润喉,还有礼仪上的功能。有客人到,要献茶招待;客人将去,要端茶送客。有时亲友小聚,不设酒肴,只用“茶果”。

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荣国府,就见识了贾府用茶的规矩。那日黛玉先见过贾母众人,归座后“丫鬟们斟上茶来”,大家饮茶聊天。过了片刻,凤姐登场,一阵寒暄后,“摆了茶果上来”,这才是正式的迎客之礼。其间“熙凤亲为捧茶果”,极表欢迎、亲近之意。随后黛玉奉贾母之命到两位舅母屋中拜见。来到王夫人处,也有“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招待。不过此前到邢夫人屋,却没人献茶,微小的差别中,寓示着两位舅妈亲疏有别。

晚饭是随着老太太、王夫人及众姐妹同用的。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从前黛玉在家接受的教育是吃过饭不能立即饮茶,“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如今却不得不入乡随俗,“因而接了茶”。然而此茶却是用来漱口的,“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然后是洗手,接着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贵族府中的礼节真是繁缛,难怪黛玉一到贾家便“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贾府奴婢成群,凡事都有丫鬟、婆子、小厮伺候,主子们自可垂手而坐。可是若有长辈在场,晚辈却要亲自捧茶。如王夫人、邢夫人,凤姐、尤氏等,都曾在贾母跟前捧过茶。第四十一回贾母游大观园至潇湘馆歇息,林黛玉也“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

茶还可以用来祭天地、奠亡灵。如第六十二回宝玉过生日,清晨起来梳洗已毕,先出至前厅院中,有随从李贵等设下“天地香烛”,宝玉炷香行礼,“奠茶焚纸”、祭拜天地。这里用的是茶,而不是酒。

另一次,唱戏的藕官在园中烧纸祭奠故去的好友菂官,引来看园婆子的谩骂。怜香惜玉的宝玉替藕官解围,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事后他让芳官捎话给藕官:

以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的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随便有清茶便供一钟茶,有新水就供一盏水,或有鲜花,或有鲜果,甚至荤羹腥菜,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也都可来享。……(第五十八回)

宝玉自己也是这样做的。晴雯死后,宝玉亲撰《芙蓉女儿诔》长文以悼念。于月明之夜,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命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把诔文挂于芙蓉枝上,行了礼,泣涕诵念,前序后文,洋洋洒洒,感人肺腑。读毕,“遂焚帛奠茗”(第七十八回)。这里用的也是茶。

茶在古代还有特殊用途,书中凤姐的一句玩笑,便说到此事。先是凤姐派人给黛玉送去“两小瓶上用(指皇上专用的。——引者注)新茶”(第二十四回)。事后凤姐见到黛玉,又提及此事,说:“那是暹罗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听说黛玉喜欢,凤姐便道:“你要爱吃,我那里还有呢。……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林黛玉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第二十五回)

原来,旧时女子受夫家之聘,叫“受茶”,也叫“吃茶”。明人郎瑛在《七修类稿》中解释说:

种茶下子,不可移植,移植则不复生也。故女子受聘谓之“吃茶”。

聘媳妇以茶叶为礼,暗示女方一旦接受,便如“种茶下子”,不容变更。清人福格《听雨丛谈》中也说:

今婚礼行聘,以茶叶为币,满汉之俗皆然,且非正室不用。近日八旗纳聘,虽不用茶,而必曰“下茶”,存其名也。

凤姐的玩笑,在当时是人人能懂的。

古人重视饮茶,无论沏茶、饮茶,都有一套规矩技艺,谓之“茶道”。茶具也十分讲究,无论是贾政、王夫人的起居所,还是诸小姐的闺房,到处摆放着茶奁、茶具。例如在素雅简洁的宝钗闺房中,案头除了一个花瓶、两部书,便只有茶奁、茶杯了。茶奁是安放茶杯的盘架,有竹木的,也有陶制的,一般为两层,在沏茶沥水时,有下层承接,水不会流得满案都是。

第三十八回湘云在园中请客,宝钗帮她安排,除了正席,还特地在藕香榭栏杆外安放了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贾母看了很高兴,说:“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这里说的“茶筅”,是一种竹制刷帚,取一节竹子,把一端劈出细丝,用来刷洗茶具上的茶垢,十分便捷。——正月十五元妃送灯谜让众人猜,猜中者可获奖,奖品之一就是“一柄茶筅”(第二十二回)。

沏茶要用滚水,大观园各屋中都设有茶炉。如怡红院中的茶炉,就由小丫鬟轮流值班点燃——北方生炉火谓之“爖”。宝玉屋的小丫头红玉(后来改名小红)因受凤姐差遣,在园中跑腿,引起大丫头晴雯的不满。书中写道:

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爖,就在外头逛!”红玉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浇一回罢。我喂雀儿的时侯,姐姐还睡觉呢。”碧痕道:“茶炉子呢?”红玉道:“今儿不该我爖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第二十七回)

由此可见点茶炉烧开水,是各屋丫鬟必做的功课。茶在贵族日常生活中,实在是“岂可一日无此君”!

各屋自行烧水泡茶,是取其方便。贾府中还设有茶房,总体负责烧开水、煮药以及收储茶具、酒具等。这似乎是仿照皇宫中的制度。清宫内务府设有御用茶房,专门负责皇帝、后妃及诸皇子的茶水供应,兼及煮参汤、熬药等事务。

曹雪芹的一位亲戚曹颀(应当是他的叔叔辈)就在御茶房担任“茶上人”,后来又升为“茶房总领”。这个差使不好当,一次,因有人向康熙反映皇子的“奶子茶”与皇上喝的质地不同,康熙亲自过问,曹颀等还因此受到“降三级”“罚俸一年”的处分。——曹雪芹在书中对茶格外关注,还为贾府设计了“茶房”,是否有这位亲戚的影响?妙玉的香茗与晴雯的“甘露”

今天人们众口交誉的好茶有龙井、毛峰、雀舌、铁观音……《红楼梦》中提到的好茶,则是枫露、六安、老君眉、普洱、女儿茶……

一日清晨,宝玉命丫鬟沏了一盏枫露茶,据说此茶沏过三四次后才“出色”。然而宝玉去看宝钗的当口,茶被宝玉的乳母李嬷嬷喝掉了。宝玉事后听说,不觉大怒,摔了手里的杯子,小丫头茜雪也因此“吃了瓜络”,被赶出怡红院。(第八回)

据考所谓枫露茶,应当与枫树有关。《本草纲目·木部》介绍说:

枫树……叶圆而有岐,有三角而香,俗呼香枫。二月有花,白色。以其花叶作露点茶,盖取其香气也。或云:枫上生木耳,人食之笑不止,以枫露点茶,或恐有此皆大欢喜之意耳。

本来寓意“皆大欢喜”的一盏茶,却引来宝玉发怒、茜雪被逐,李嬷嬷听说后也愤愤不已,还迁怒于袭人,正可谓乐极生悲了。

普洱茶在近年风靡一时,那原是云南普洱一带产的茶。茶的炮制方式与他处不同,发酵后成团储存,小的如棋子,大的如人头,可重达数斤;也有制成圆饼状的。别的茶以新为贵,此茶独耐保存,虽储存百年,犹能饮用。据《本草纲目》介绍:

普洱茶膏黑如漆,醒酒第一,绿色者更佳,消食化痰,清胃生津,功力尤大也。

小说第六十三回,怡红院的丫鬟们准备瞒着家长为宝玉庆生日、开夜宴。黄昏时分,林之孝家的带了管事的女人来查夜,催宝玉早睡。宝玉谎称:“今日因吃了面,怕停食,所以多玩一回。”林之孝家的嘱咐袭人:“该泡些普洱茶吃。”袭人、晴雯忙说:“泡了一茶缸子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

林之孝家的建议泡普洱茶,是取其能“消食”“清胃”。而袭人回说泡了“女儿茶”,意思是我们已经做了,因为女儿茶正是普洱茶的一种。清人张泓《滇南新语》云:“普茶珍品,则有毛尖、芽茶、女儿之号。”贾府贵公子喝普洱,自然要喝“珍品”。

关于女儿茶,还有另外的解释,说泰山一带没有好茶,于是人们摘取青桐芽泡茶,取名“女儿茶”。或说生长在田野中的一种野菜“牛筋子”,经过蒸晒,可以泡茶,也名“女儿茶”。——结合前后文来看,后两种说法与书中情节不符。宝玉的茶杯中,怎么会沏着山民饮用的青桐芽或野地里采来的“牛筋子”呢?“六安茶”和“老君眉”都出现在栊翠庵品茶一回中。本回写贾母为湘云还席,在大观园中宴饮后,又到栊翠庵喝茶小憩。庵主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

六安茶是江北名茶,产自安徽霍山县,因霍山旧属六安郡,由此得名。在当时,有“六安茶为天下第一”之号。其中“六安毛尖”是贡品,每年必得四月初八进贡后,民间才得发售。一般只有权贵之家才能享用。仕宦之家以此待客,也算是很恭敬的了。不过讲究生活品位的贾母不喜欢喝六安茶,精于茶道的妙玉自然也不会落此俗套,她捧出的是“老君眉”。

老君眉产自湖南洞庭湖的君山上,由未曾舒展成叶的肥嫩芽头制成,色鲜味甘,香气高爽,在唐代即为贡品,以后代代相沿,至清代已不易得。“老君”即古代先贤老子,相传他活了一百六十岁,也有说二百岁的。此茶状若银针,名“老君眉”,一是象形,二则取其长寿之意。妙玉以此茶招待贾母,贾母当然很高兴。

古人饮茶十分讲究用水,所以贾母接过茶钟,又问用的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那是指南方梅雨天收集的雨水,经过长期储藏、澄清,用来烹茶,已是很好的了。不过妙玉把宝钗、黛玉两个邀入耳房去喝“梯己茶”,用的水又有不同。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在程高本中,此节回目为“贾宝玉品茶栊翠庵”,着眼点放在跟进来“飺”茶喝的宝玉身上。而在庚辰本中,此回目原为“栊翠庵茶品梅花雪”,突出了烹茶所用之水,强调了妙玉的品位高雅。

茶道讲究茶具,在这一回中也有集中体现。例如前述妙玉为贾母奉茶,用的是“成窑五彩小盖钟”,放在一个雕漆茶盘中。成窑是明代成化年间景德镇官窑,所烧制的瓷器极为精美,至清代已不易得。贾母而外,其他人则“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这里说的官窑,应该是指康熙年间由官府拨款并监督烧造的瓷窑,所制瓷器也十分精致,多供宫中及达官贵人家使用。

不过在妙玉眼中,这些还都是“俗器”。贾母等一干“俗人”也只配用这个。宝钗、黛玉和宝玉是妙玉所器重的不俗之人,因此她单独为他们准备了“不俗”之器:宝钗的那只杯子“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想来这只经过历史上大贵族王恺及大文豪苏轼赏鉴品题的杯子,至少应是汉魏旧物了,比成窑杯又不知贵重多少倍。至于黛玉,则得到一只“形似钵而小”的杯子,同样有一个古雅的名字,镌着“点犀”三个“垂珠篆字”。而宝玉得到的是妙玉自己用的一只绿玉斗。后来妙玉又拿出“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来,也是件古董级的器具。

作者不惜笔墨细写茶水之美,茶具之精,其实还是用来烘染妙玉其人。此段情节充分展示了妙玉的孤傲脱俗、目中无人,连黛玉在她眼中也成了“大俗人”,宝玉也被她调侃轻诮,比作“蠢物”。此外她高洁太过,濒于病态。那只成窑五彩杯只因被刘姥姥接过去喝了几口,她便命人“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

不过作者在不动声色之中,也暗写了妙玉对宝玉的感情。刘姥姥是个女人,她用过的杯子尚且弃置不用;可妙玉给宝玉用的,却是自己唇吻相接的杯子。此中含义,还用细说吗?《红楼梦》中不但写了贵族之家的佳茗美器,也写了底层百姓的茶水茶具。小说第七十七回,晴雯被逐出大观园,卧病在家。宝玉背着众人来看她。晴雯一见宝玉,一把攥住他的手,咳个不住,说:“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以下写道:

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这是老百姓日常解渴润喉所喝的茶,与贵族品用的香茗完全是两种东西。曹雪芹生长于温柔富贵乡,后半生又受够了底层社会的饥寒交迫,这两种茶,他都喝过。他的小说常常以如此鲜明的对比,宣泄着胸中的感慨,有意无意传递着人生无常、“好就是了”的哲学理念,小说也因此笼罩着一层悲凉之雾。

曾有一位作家兼学者对“栊翠庵品茶”一段进行分析。他说,此段文字只有1350个字,妙玉出场后只说了十二句话,这个人就“站”了出来,性格就凸显出来,很了不起。这话说得不错。其实此段中的道具,包括老君眉以及那些俗的、不俗的杯盏茶具,也都在说话,共同烘托出一个活生生的妙玉来。

只是这位作家后面的考证却有可商榷之处。他说从贾母声明不吃六安茶以及妙玉回答是老君眉这一段,可以推测贾母过去跟妙玉家打过交道,因此妙玉深悉贾母的饮茶习惯。进而推论说,妙玉的父亲可能曾在苏州做官,官职大概跟茶叶的生产贸易税收等有关。只可惜这些结论没有任何可靠文献的支持,完全是一种臆测,因而难以服人。

贾母的修养和见识不同一般,妙玉同样是超凡脱俗的人。她们在品茶方面心有灵犀,都不喜欢贵重而俗气的六安茶,这并不奇怪。曹雪芹正是通过简单的两句对话,一笔写出两个不凡的女人来。若由此理解为两人曾相识相知,实在是辜负了曹雪芹的一片文心。至于说妙玉父亲是茶叶官,就更不知所云。妙玉除了精于茶道,还擅长修整花木,照这位作家的逻辑,妙玉的父亲肯定同时又是一位手艺高超的园丁花匠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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