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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2 18:0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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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村上春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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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普特尼克恋人

斯普特尼克恋人试读:

文体与视点:“突围”的得失

林少华《斯普特尼克恋人》是村上春树第九部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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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9年由日本有名的大出版社讲谈社出版。在此之前,他有四年基本没写小说。采访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的受害者,据此写了纪实文学作品《地下》(Underground),继而采访该事件制造者奥姆真理教信徒(包括原信徒),写了《地下》的续篇《在约定的场所》。此外出版了同心理学家河合隼雄的对谈集《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还整理了在普林斯顿大学为研究生上课时的讲稿,以《为了年轻读者的短篇小说导读》为书名出版。同时出版了纪行文学《边境·近境》。也就是说,在写完三卷本《奇鸟行状录》之后的几年时间里,除了收在《列克星敦的幽灵》中的几个短篇,村上没有能够进行小说创作。反过来说,那部用四年时间写成的长篇巨制,几乎耗尽了村上身上所有的小说创作能量,致使他差不多处于弹尽粮绝的状态,只能转而从事“非小说”的写作。

一系列“非小说”作品中,对于村上最重要的莫过于《地下》。在面对面采访六十余名毒气受害者和写作过程中,村上受到了始料未及的震动,促使他就人生意义和伦理道德进行了深度思考,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他日后人生的行进方向。至于那种改变究竟多大规模,他当时还说不清楚。因为一切都是在肉眼看不见的深水下进行的,无法用语言客观地将其动向说得一清二楚。村上为此感到焦躁、乖离和困惑。他在为《村上春树全作品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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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第2卷(讲谈社,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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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写的“解题”中这样说道:

唯其如此,作为我只能最大限度回避将自己体验到的“莫名其妙”(わからなさ)诉诸言语化这一逻辑程序,而将其整个转换为“物语”这一不同的体系,经过一定时间后再作为综合性的tangible(可触知的)的整体形象展示给世界……我需要准备时间,需要时间将它彻底吞进去并有效地加以消化。我隐约觉得大约需要三年时间。

我就是在这样的阶段想起写《斯普特尼克恋人》这部小说的。也就是说,当时我处于“中间地段”。我很想写小说,在长时间从事非小说写作之后,我的身心迫不及待地要写小说。但那时我清楚知道自己要写的东西可能不会成为综合性的,换言之即贝多芬的“奇数式”作品。因为我还没有为此作好准备。当时我想写的是能够为自己本身预热的、比较个人化(personal)的“台地式”作品。写这样的作品应该可以调整自己的状态,使得自己投入格局更大的写作。换句话说,那应该可以使我的方向变得更加明确,可以使我沿着那个方向稳稳推进一个刻度。

以上大体是《斯普特尼克恋人》的创作背景。

就故事来说,这是个关于同性恋的故事。斯普特尼克(Sputnik)是20世纪50年代苏联发射的第一颗人造卫星名称,意为“旅伴”、“伴随者”,在这里指同性恋者堇爱恋的敏(敏为英语mew的音译,意为海鸥),即“斯普特尼克恋人”。堇不由分说地爱上了敏,“那完全是一种纪念碑式的爱。而爱恋的对象比她年长十七岁,已婚,且同是女性。一切由此开始,(几乎)一切至此结束”。令人沉思的是,村上为什么在“那样的阶段”或“中间地段”构思了同性恋故事呢?记忆中,村上有三次涉及同性恋题材。第一次是在《挪威的森林》(1987),此为第二次,第三次是在近作短篇集《东京奇谭集》(2005)中的《偶然的旅人》。前者写的是将铃子一点一滴构筑的幸福一瞬间彻底毁掉的那个小女孩,是作为坏孩子写的,尽管她本身也是个令人同情的受害者;后者写的是衣着得体彬彬有礼的四十一岁男钢琴调音师,绝不令人讨厌,毋宁说招人喜欢,使得一位极有魅力的女子见面第二次就主动邀他一起去“安静的地方”。相比之下,《斯普特尼克恋人》中的堇作为同性恋者则情况复杂得多,不幸得多。堇喜欢“我”,“我”也喜欢堇,和她在一起时“我的心因之受到无比温存的抚慰,就像从夜幕下驶过无边荒野的列车窗口望见远处农舍的小小灯火”,然而两人始终未能身心融为一体。“我”当然有强烈需求,但堇对于“我”不怀有性方面的兴趣,以致“我”为了缓解痛苦和回避危险而同其他女性发生肉体关系,甚至包括自己教的班上一个小学生的母亲。另一方面,堇对同为女性的敏怀有“犹如以排山倒海之势掠过无边草原的龙卷风一般迅猛”的真正的爱恋之情,渴望同敏结合在一起。当敏对她表示“不是我拒绝你,但我无能为力”之后,她从希腊一座小岛上消失了,失踪了。简而言之,堇置身于“中间地段”。作为同性恋者,她既不能同身为男性的“我”享受两性之爱,又不能在同为女性的敏身上得到满足。她为之焦躁、困惑,“哪里也去不成”,“哪里也抵达不了”。这样的窘境未尝不是作者当时心境的折射,未尝不是作者想以“综合性的可触知的(tangible)整体形象展示给世界”的境况的雏形。不言而喻,“中间地段”也是过渡地段,意味着转机即将到来,新的一步即将迈出。

实际上村上也在这里迈出了新的一步。最明显的是文体上的变化。关于这一点,村上在前面提到的“解题”中有如下表述:

写这本《斯普特尼克恋人》的时候,有一点十分明确:我决意向自己过去一直采用的——换言之,作为武器使用的——某种文体告别。具体说来,我打算告别的是类似小说开篇出现的“比喻的泛滥”那样的东西。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在《斯普特尼克恋人》中将自己行文的此类修辞特征来个彻底清仓,把这些货色统统打扫干净,往后再说往后的,往后捣鼓一点文体不同的东西就是。将村上味文章义无反顾地写尽写透,写到往下再不写也无遗憾的地步——老实说,这是一件非常开心的活计。

我为什么下这样的决心呢?说起来话长。但就极为基本的说来,我想那是因为我极其渴望往下以多少不同于自己原有文体的文体进行创作。至少就长篇小说这一容器而言是这样的。为此就要把原有文体中的“突出”部分暂且消除、抛掉。长远看来,我必须把自己的文章转换(shift)为更加简洁、更加中立、更加机动灵活、更加带有普遍性的东西。进一步说,我需要把小说的动力学(dynamics)从文体层面逐渐推进到“物语”层面。

换个说法,《斯普特尼克恋人》在文体上是村上的一个转折点,是他对原有文体举行的告别仪式。不过,这一告别仪式也带有村上式的温情:为了安慰原有文体,他先让它们出尽风头,然后才同其分手另觅新欢。以吃饭打比方,他要把原来喜欢的东西尽情尽兴吃个够,之后才转而琢磨新菜谱。那么,下面就让我们看看村上即将告别的、或者说正在加倍演示的是怎样的文体:

〇二十二岁那年春天,堇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恋情。那是一场犹如以排山倒海之势掠过无边草原的龙卷风一般的迅猛的恋情。它片甲不留地摧毁路上一切障碍,又将其接二连三卷上高空,不由分说地撕得粉碎,打得体无完肤。继而势头丝毫不减地吹过汪洋大海,毫不留情地刮倒吴哥窟,烧毁有一群群可怜的老虎的印度森林,随即化为波斯沙漠的沙尘暴,将富有异国情调的城堡都市整个埋进沙地。

〇脑海如冬日夜空般历历分明,北斗七星和北极星在固定位置闪烁其辉。她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写,有许许多多故事要说。若在哪里捅一个准确无误的出孔,炽热的激情和奇思妙想必定会如岩浆鼓涌而出……

〇天空的蓝和昨天同样一刻又一刻增加其深度。硕大的圆形月亮从海上升起,几颗星星在天幕打孔。

〇不久将天光破晓,新的太阳将如从母亲腋下(右侧还是左侧呢?)出生的佛陀一样从山端蓦然探出脸来。

〇摘下眼镜,那对眼睛如从月球拾来的石子一般冰冷冰冷。眼镜戴回后,冰冷没那么冰冷了,而代之以死水潭般的黏稠。

这样的句子可谓俯拾皆是。尤其第一段,如村上自己所说,确有“比喻的泛滥”之嫌。所谓“告别”,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新的尝试、新的实验。村上在自己的网页上也承认,他是想看看他这部小说在文体上到底能走多远,想“完成一次精彩的突围”,“作为一次风格上的实验,对我而言好比另一部《挪威的森林》”。同时,聪明的村上也想藉此看看读者对他这种文体实验的接受以至忍耐程度。日本文学评论界对此基本毁誉参半,有人认为充满“华丽的比喻”(向井敏),有人认为属于“做作的陈腐的比喻”(清水良典)。中国读者方面,从笔者接得的信上看,相当大一部分人对这种不无炫耀意味的滞涩的文体感到失望,而怀念村上以往灵动、优雅、潇洒、爽净、“酷酷”的风格。当然也有人持不同看法,认为这部小说“语言幽默风趣,生动自然,行文组织得心应手,处处呈现出一派纯熟的大家手笔”(甄芳:《穿越时空的爱情传说》,收于《相约挪威的森林》,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

在我看来,村上这次文体或风格的实验在总体上不能说是成功的,至少不能算是他所追求的“精彩的突围”。作为作家,任何人恐怕都想在文体上破城突围,以期掌握几套笔墨,最好十八般兵器无不得心应手,这当然无可厚非,亦是情理中事。但是,同立意和情节等方面的改变相比,文体的改变大概是难度最大的。在创作的所有元素中,文体大约是最固执最稳定的东西,一旦形成,即使有所改变,也万变不离其宗。村上纵有非凡的文学才情,也很难例外。其志可嘉,而其功难成。尤其在原有文体已为广大读者所熟悉和赏识的情况下,成功的希望就更为渺茫——文学读者相对保守,不喜欢自己熟识的作家忽然变脸,不希望地平线上无端冒出另一个村上春树或村上文本。村上决心“彻底清仓”,读者执意索要“库存”,村上要颠覆,读者要坚守。二者的错位,注定使得这场“突围”无法“精彩”。何况就文体实验本身来说也未必多么可取。特别是开头第一段,浓墨重彩,叠床架屋,比喻泛滥。无论什么,泛滥必然成灾。况且,村上的比喻原本就在似是而非和似非而是之间、在常识和诡异之间走钢丝,稍一走偏就跌落下去,这次就跌下去了。说起来,作为译者刚一动笔就觉出味道不大对头:耍惯了方天画戟的村上怎么一下子舞起青龙偃月刀来了?原来擅长用轻骑兵攻其不备,怎么忽然来了个地毯式轰炸?无奈我是译者,无权修检原本,只能硬着头皮跟进。结果不出所料,不少读者有类似感觉,觉得不像村上了,读着读着就“噎”了一下,游着游着就呛了一口,走着走着就绊了一跤。话又说回来,这部小说中也不尽是泛滥成灾的比喻,也有旧日风情,如“一种令人眷恋的亲昵的微笑,仿佛时隔好久从某个抽屉深处掏出来的”、“嘴角漾出仿佛即使对刚形成的冰山都能以心相许的温暖的笑意”、“白光光的月如懂事的孤儿一般不声不响地浮在夜空”,等等。毫无疑问,众多读者也和我一样更中意这种俏皮、机智而又不温不火的比喻,给人一种类似乡愁的温馨。但愿村上别再变着法子“突围”了。村上后来又“突围”了几次,如《神的孩子全跳舞》和《天黑以后》,但总的说来都不够“精彩”。大概他自己也觉察到了,在最新的短篇集《东京奇谭集》又绕个弯转了回来,读者随之舒了口气。

相比之下,村上这部小说中进行的另一个尝试——从单视点变为多视点的尝试应该说取得了成功。他在那篇“题解”中这样写道:

我在这部作品中所做的另一尝试,是小说视点的移动问题。这部作品有三个主要人物出场:“我”和堇、敏。“我”当然是讲述者。在这个意义上,这个故事一如我过去所写的,仍是第一人称小说。但作为我,这回就像把电影摄影机向后拉一样将“我”的视点拉往后侧,使得“我”和堇、敏三人的视点几乎对等地、时而各自独立时而相互交织地发挥作用——我想写这样的小说。如同《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卡拉维,“我”尽管是仔细观察故事的有血有肉的讲述者,但《斯普特尼克恋人》总体上并非他的故事。视点随着故事的推进而实时(real time)移动。其结果,可以复合地、动态地观察世界。我追求的就是如此结构的故事。在这种技术性(technical)领域尝试挑战也是我开始写这部作品时设定的目标之一。

概括起来,村上在这里想写成远距离多视点全景摄影式小说。不错,他以前的小说基本是以男主人公“我”(Boku)之单一视点或视角观察世界、把握周围各种人和事的关系的,读者的视线受“我”单向度的牵引。离开了“我”,其他人物就难以存在,小说世界就无以成立。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Jay Rubin)敏锐地看出了这一点:“二十年来,使用这种朋友般亲切的第一人称方式讲述故事一直是村上春树叙事策略的中心环节。……在村上春树绝大多数叙述者为‘我’的作品中,唯一存在的‘个性’就是‘我’本人,他的领悟力一直令我们着迷。其余人物只是他心灵的映射。一个村上春树的故事的焦点就是‘我’的一段奇遇或经历;一部村上春树的小说通常会提供很多这样的‘节点’,而不在于探索某个人物的个性或展开某种结构紧密的情节”(《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冯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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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原题“Haruki Murakami and the Music of Words”)。而现在,就像厌倦了原来不无“小资”情调的文体,村上对原来的单视点结构也不耐烦起来,决心破城突围,由单视点变为多视点,由独角戏变为三角戏。平心而论,相对于文体,这项突围行动则容易为读者所接受,也是成功的。毕竟三人唱戏比一人唱戏要热闹许多,也暗合了罗素所说那句话:幸福的本源是参差多态。在这里,我们的确看到了三人对等交叉的视线扫描出的更为驳杂繁复的世界场景,或者说看到了三条视线令人眼花缭乱的落点:过去的“我”、现在的“我”;过去的堇、现在的堇、梦中的堇、失踪后的堇;过去的敏、现在的敏、此侧世界的敏、彼侧世界的敏……诚然,村上此前的小说也不乏这样的视线落点甚至更多,但那相对说来归“我”一人所有,而这里则大体由三人平分秋色,几乎没有主从之分、高低之别。而且如大跨度推拉镜头,忽近忽远,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快速切换,制造出一组组各自为政而又有机融合的蒙太奇。我们后来看到,类似手法在《天黑以后》(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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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得到了愈发淋漓尽致而又扑朔迷离的展示,在给我们以耳目一新之感的同时,又多少使人觉得头晕目眩。适应也罢不适应也罢,这就是村上春树。在文学世界里,莫如说村上一开始就是个调皮的孩子,对一切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喜欢花样翻新,不满足于自我复制,尽管客观上有时很难避免。

最后,看一下村上对其作品中一以贯之的孤独情境借助人造卫星“斯普特尼克”进行的并非一以贯之的表述也应该是饶有兴味的:

〇自那以来,堇便在心里将敏称为“斯普特尼克恋人”。堇喜爱这句话的韵味。这使她想起莱卡狗,想起悄然划开宇宙黑暗的人造卫星,想起从小小的窗口向外窥看的狗的一对黑亮黑亮的眸子。在那茫无边际的宇宙式孤独中,狗究竟在看什么呢?

〇那时我懂得了:我们尽管是再合适不过的旅伴,但归根结蒂仍不过是描绘各自轨迹的两个孤独的金属块儿。远看如流星一般美丽,而实际上我们不外乎被幽禁在里面的、哪里也去不了的囚徒。

〇我闭上眼睛,竖起耳朵,推想将地球引力作为唯一纽带持续划过天空的斯普特尼克后裔们。它们作为孤独的金属块在畅通无阻的宇宙黑暗中偶然相遇、失之交臂、永离永别,无交流的话语,无相期的承诺。

更耐人寻味的是,小说的结尾同《挪威的森林》竟那样相似:“现在在哪里?”“我现在在哪里?……”

——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更不知道自己去哪里,我们就这样活着。或许这就是孤独的本源和本质。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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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于窥海斋时青岛绿肥红瘦雨过天青

[附白]值此新版付梓之际,依责任编辑沈维藩先生的建议,新写了这篇“个序”代替原来的“总序”,旨在为深度阅读进一步提供若干背景资料,介绍较新的有关见解,也谈了译者个人一点点肤浅的思考。欢迎读者朋友继续不吝赐教,来信请寄: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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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青岛市崂山区松岭路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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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

[斯普特尼克]

1957年10月4日,苏联从哈萨克拜科努尔宇航基地发射了世界上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斯普特尼克1号。直径58厘米,重83.6公斤,每96分12秒绕地球一周。

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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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3日又成功发射了载有莱卡狗的斯普特尼克2号。卫星未能回收,莱卡狗作为遨游太空的第一个生命体,成了宇宙生物研究的牺牲品。(据讲谈社《编年体世界通史》)1

二十二岁那年春天,堇有生以来第一次坠入恋情。那是一场犹如以排山倒海之势掠过无边草原的龙卷风一般的迅猛的恋情。它片甲不留地摧毁路上一切障碍,又将其接二连三卷上高空,不由分说地撕得粉碎,打得体无完肤。继而势头丝毫不减地吹过汪洋大海,毫不留情地刮倒吴哥窟,烧毁有一群群可怜的老虎的印度森林,随即化为波斯沙漠的沙尘暴,将富有异国情调的城堡都市整个埋进沙地。那完全是一种纪念碑式的爱。而爱恋的对象比她年长十七岁,已婚,且同是女性。一切由此开始,(几乎)一切至此告终。

堇当时正为当职业作家而殊死拼搏。世界上无论有多少人生选择,自己也只有当小说家一条路可走。这一决心如千年岩石一般坚不可摧,没有任何妥协余地。她这一存在同文学信念之间,简直是间不容发。

从神奈川县的公立高中毕业后,堇进入东京都一所小而整洁的私立大学学文艺专业。但无论怎么看那所大学都不适合她。她打心眼里对那所大学感到失望:缺乏冒险精神、做事优柔寡断、学而不能致用(当然是对她而言)。身边的学生大半是平庸无聊得无可救药的二级品(老实说,我也是其中一员)。这样,堇没等上三年级便果断地申请退学,消失在校园门外。她认定再学下去纯属浪费时间。我也颇有同感,但以凡庸的概论言之,我们不健全的人生,甚至浪费也是多少需要的。若将所有的浪费从人生中一笔勾销,连不健全都无从谈起。

一言以蔽之,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空想主义者,一个执迷不悟的嘲讽派,一个——说得好听一点——不谙世事的傻瓜。一旦开口便滔滔不绝,而若面对与自己脾性不合之人(即构成人世的大多数人),则三言两语都懒得敷衍。烟吸得过多,乘电车必定弄丢车票。只要开始思考什么,吃饭都忘在一边。瘦得活像以往意大利电影中出现的战乱孤儿,光是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较之用语言形容,若手头有一张照片就方便了,遗憾的是一张也没有。她对照相算是深恶痛绝,不抱有将“年轻艺术家的肖像”传与后世的愿望。假如存有一张堇当时的照片,如今无疑会成为人所能具有的某种特质的宝贵记录。

把话说回来,堇为之坠入恋情的女性的名字叫“敏”,大家都用这个爱称叫她,不知其原名(由于不知其原名,日后我多少陷入窘境,此是后话)。就国籍来说是韩国人,但她在二十五六岁下决心学习韩语之前几乎一句都不会讲。在日本出生长大,曾留学法国一所音乐学院。因此除日语外,还会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和英语。衣着总是那么利落得体,身上不经意地戴着小巧而昂贵的饰品,开一辆深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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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缸“美洲虎”。

第一次见敏的时候,堇谈起杰克·凯鲁亚克的小说。当时她正一头栽倒在凯鲁亚克的小说世界里。她定期更换文学偶像,那时轮到了多少有些“不合时令”的凯鲁亚克。上衣袋里总是揣着《在路上》或《孤独的旅行者》,一有空就翻上几页。每有好玩儿的段落,便用铅笔画上记号,像背宝贵经文似的背下来。其中最令她动心的是《孤独的旅行者》中看山人的话。凯鲁亚克曾在孤立的高山顶尖一座小屋里作为看山人形影相吊地生活了三个月。

堇引用了这样一小节:

人在一生当中应该走进荒野体验一次健康而又不无难耐的绝对孤独,从而发现只能依赖绝对孤身一人的自己,进而知晓自身潜在的真实能量。“你不觉得这样很妙?”她对我说,“每天站在山顶尖上,转体三百六十度环视四周,确认哪里也没有火灾黑烟腾起。一天的工作量就这么一点儿。剩下时间只管看书、写小说。夜晚有浑身毛茸茸的大黑熊在小屋四周转来转去。那才是我梦寐以求的人生。相比之下,大学里的文艺学专业简直成了黄瓜蒂。”“问题是任何人到时候都不能不从山上下来。”我发表意见。但她没有为我的现实而又凡庸的见解所打动,一如平日。

如何才能像凯鲁亚克小说的主人公那样过上狂野、冷峻、放荡不羁的生活呢?堇当真苦恼起来。她双手插兜,头发故意弄得乱蓬蓬的,视力虽然不差却架一副迪吉·加列斯匹那样的假象牙黑边眼镜,目光空漠地瞪视天空。她差不多总是身穿俨然从旧货店买来的肥肥大大的粗花呢夹克,脚上蹬一双硬撅撅的作业靴。倘脸上有地方可以蓄胡须,她肯定照蓄不误。

堇无论如何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所谓美人。双颊不丰满,嘴角多少向两侧扩张过头了些,鼻子又小又略微上翘。表情则够丰富,喜欢幽默,但几乎从不笑出声。个头不高,即便开心的时候说话也充满火药味儿。口红和描眉笔之类有生以来从未沾手,甚至是否准确知晓乳罩的尺寸也是未知数。尽管如此,堇还是有某种吸引人的特殊东西,至于如何特殊则很难用语言解释。不过若细看她的眸子,答案自在其中。

我想还是交代一句为好:我恋上了堇。第一次交谈时就被她强烈地吸引住了,而后渐渐发展成为无可自拔的痴情。对我来说,很长时间里心目中只存在堇一个人。不用说,好几次我都想把自己的心情讲给她听。可是一旦面对堇,不知何故,总是无法把自己的感情转换成有正当含义的话语。当然从结果上看,这对自己也许倒是好事,因为即使我能顺利地表白心迹,也无疑会被堇一笑置之。

在同堇作为“朋友”交往的期间,我还和两个或三个女子交际着(不是数字记不确切,而是由于数法不同,有时为两个,有时为三个)。如果再加上睡过一两次的,名单还要略长一些。在同她们相互接触身体的时间里,我常常想到堇,或者说脑海的一隅时常或多或少地晃动堇的身影。我还想象自己拥抱的实际上是堇。当然这恐怕是不地道的。但我控制不了自己,不管地道也好不地道也好。

回到堇与敏的见面上来。

敏觉得自己听说过杰克·凯鲁亚克这个名字,是作家这点也依稀记得,至于什么作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凯鲁亚克、凯鲁亚克……莫不是斯普特尼克?”

堇完全弄不懂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她兀自举着刀叉,思索良久。“斯普特尼克?这斯普特尼克,该是五十年代第一次遨游太空的苏联人造卫星吧?杰克·凯鲁亚克可是美国的小说家哟。年代倒是赶在一起了。”“所以就是说,当时大概用这个名字称呼那方面的小说家来着,是吧?”说着,敏像触探形状特殊的记忆壶底似的用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地画圆。“斯普特尼克……?”“就是那一文学流派的名称。常有什么什么流派吧?对了,就像‘白桦派’似的。”

堇好歹想了起来:“垮掉的一代!”

敏用餐巾轻轻擦了下唇角。“垮掉的一代、斯普特尼克……我老是记不住这类术语。什么‘建武中兴’啦,‘拉巴洛条约’啦,总之都是很早很早以前发生的事吧?”

暗示时间流程般的沉默持续片刻。“拉巴洛条约?”堇问。

敏莞尔一笑。一种令人眷恋的亲昵的微笑,仿佛时隔好久从某个抽屉深处掏出来的。眯缝眼睛的样子也很动人。随后她伸出手,用细细长长的五指稍稍揉搓一下堇乱蓬蓬的头发,动作非常洒脱自然。受其感染,堇也不由笑了。

自那以来,堇便在心里将敏称为“斯普特尼克恋人”。堇喜爱这句话的韵味。这使她想起莱卡狗,想起悄然划开宇宙黑暗的人造卫星,想起从小小的窗口向外窥看的狗的一对黑亮黑亮的眸子。在那茫无边际的宇宙式孤独中,狗究竟在看什么呢?

提起斯普特尼克,是在赤坂一家高级饭店举行的堇的表姐的婚宴上。并非怎么要好的表姐(莫如说合不来),再说什么婚宴之类对于堇来说简直等于拷问。但那次因为情况特殊,中途未能顺利逃离。她和敏同桌邻座。敏没有多讲什么,只似乎讲了堇的表姐考音乐大学时教过她钢琴,或在什么事上关照过。看上去虽说并无长期密切交往,但她好像有恩惠于表姐。

被敏触摸头发的那一瞬间,堇几乎以条件反射般的快速坠入了恋情之中,如同在广阔的荒原上穿行时突然被中等强度的雷电击中一样。那无疑近乎艺术上的灵感。所以,对方不巧是女性这点当时对于堇来说完全不成问题。

据我所知,堇没有可以称为恋人的朋友。高中时代有过几个男友,但不过是一起看看电影游游泳罢了,我猜想关系都不怎么深入。恒常不变地占据堇大脑大部分空间的,大约唯独想当小说家的激情,任何人都不可能如此强烈地令她心驰神往。纵使她高中时有过性体验,恐怕也不是出于性欲或爱情,而是文学上的好奇心所使然。“老实说,我理解不好性欲那个玩意儿。”有一次(大概是从大学退学前不久,她喝了五杯香蕉代基里,醉得相当厉害),堇以极为难受的样子这样对我坦言,“不理解怎么形成的。你怎么看,对这点?”“性欲那东西不是理解的,”我陈述往日稳妥的意见,“只是存在于那里而已。”

结果堇像注视某种以稀有动力运转的机器一样端详了好半天我的脸,而后兴趣尽失似的仰视天花板。交谈至此停止。可能她认为跟我谈这个是对牛弹琴吧。

堇出生于茅崎,家离海边很近,不时有夹沙的风敲打窗玻璃,发出干巴巴的声响。父亲在横滨市内开牙科诊所,人长得非常标致,尤其鼻梁俨然演《白色恐怖》时的格里高利·派克。遗憾的是——据本人说——堇没承袭那鼻形。她弟弟也未承袭。造就那般好看的鼻子的遗传因子躲藏到何处去了呢?堇不时为之纳闷。倘若已埋没在遗传长河的河底,恐怕该称为文化损失才是,毕竟是那么端庄漂亮的鼻子。

理所当然,堇那位格外英俊的父亲在横滨市及其周边地区患有某种牙疾的妇女中间保持着近乎神话的人气。在诊所里他深深拉下帽檐,戴上大号口罩。患者能看到的,只是他的一对眼睛和一副耳朵,尽管如此,仍无法掩饰其美男子风采。标致的鼻梁拔地而起,富有性感地撑起口罩,女患者一瞧见,几乎无一例外地脸泛红晕,一见钟情,频频就医——尽管不属于医疗保险范围。

堇的母亲三十一岁就过早地去世了。心脏有先天性缺陷。母亲死时堇还不到三岁。关于母亲,堇所能记得起来的,只是些微的肌肤味儿。母亲的相片总算有几张存留下来,结婚纪念照和刚生下堇不久的抢拍照。堇抽出老影集,一次又一次看那相片。仅就外表而言,堇的母亲——保守地说来——是个“印象淡薄”的人。身材不高,发型普通,衣着样式匪夷所思,脸上挂着令人不舒服的微笑。若后退几步,简直可以同背后的墙壁合而为一。堇力图把母亲的长相印入脑海,这样就有可能同母亲相会梦中,在梦中握手、交谈。但很难如愿。因为母亲的长相即使记住一次,很快也会忘掉。别说梦中,大白天在同一条路撞上怕也认不出来。

父亲几乎不提已逝母亲的往事。他原来就不愿意多谈什么,又有一种有意避免对所有生活局面使用情绪化表达方式的倾向(恰如某种口腔感染症)。记忆中,堇也没有就死去的母亲向父亲问过什么。只有一次,还很小的时候,因为什么问过一次“我妈妈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当时两人的问答她记得一清二楚。

父亲把脸转向一边,想了一会说道:“记忆力非常好,字写得漂亮。”

不伦不类的人物描写。我想他当时本该讲一些能够深深留在幼小女儿心里的往事,讲一些能够使女儿作为热能温暖自己的富有营养的词句,讲一些能够成为主轴成为立柱的话语,以便太阳系第三行星上的女儿多少用来撑起她根基不稳的人生。堇打开笔记本雪白的第一页静静等待,然而遗憾的是(或许是应该这样说)堇英俊的父亲并非那一类型的人。

堇六岁时父亲再婚,两年后弟弟降生。新母亲也不好看,记忆力也不怎么样,字更谈不上漂亮,但人很公道、热情,对于自动成为她非亲生女儿的年幼的堇来说,自是一件幸事。不,说是幸事并不准确。因为选择她的毕竟是父亲。作为父亲他固然多少存在问题,但在伴侣选择上始终是聪明而务实的。

在整个复杂而漫长的思春期,继母都从未动摇地关爱着堇。在她宣称“从大学退学集中精力写小说”时,相应的意见当然也是提了的,但基本上还是尊重她的意愿。为堇从小就喜欢看书感到高兴并予以鼓励的,也是继母。

继母花时间说服父亲,促成了在堇年满二十八岁之前提供一定生活费的决定,如果以后她再不成器,就一个人想办法去。假如没有继母说情,堇很可能在没有具备必要分量的社会常识和平衡感的情况下,身无分文地被放逐到多少缺乏幽默感——当然地球并非为了让人发笑让人心旷神怡而苦苦地绕着太阳转的——的现实性荒郊野外,虽说这对于堇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堇遇上“斯普特尼克恋人”,是在大学退学后两年多一点儿的时候。

她在吉祥寺租了一间宿舍,同最低限度的家具和最大限度的书刊一起度日。快中午时起床,下午以巡山者的气势在井头公园散步。若天气晴好,就坐在公园长椅上嚼面包,一支接一支吸烟看书。若下雨天气变冷,便钻进用大音量播放欧洲古典音乐的老式酒吧,蜷缩在疲软不堪的沙发上,愁眉锁眼地边看书边听舒伯特的交响乐或巴赫的大型乐曲。傍晚喝一瓶啤酒,吃一点在超市买的现成食品。

晚间一到十点,她便坐在书桌前,摆在眼前的是满满一壶热咖啡、大号带柄水杯(过生日时我送的,绘有斯纳弗金的画)、一盒万宝路烟和玻璃烟灰缸。文字处理机当然有,一个键表示一个字。

房间里一片岑寂。脑海如冬日夜空般历历分明,北斗七星和北极星在固定位置闪烁其辉。她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写,有许许多多的故事要说。若在哪里捅一个准确无误的出孔,炽热的激情和奇思妙想必定会如岩浆鼓涌而出,睿智而全新的作品源源不断诞生出来,人们将为“具有旷世奇才的新巨匠”的闪电式登场而瞠目结舌,报纸的文化版将刊登堇面带冷峻微笑的照片,编辑将争先恐后拥来她的宿舍。

然而遗憾的是这样的事没有发生。事实上堇也没有完成过一部有头有尾的作品。

说实话,任凭多少文章她都能行云流水般写出,写不出文章的苦恼同堇是不沾边的。她能够将脑袋里的东西接二连三转换成词句。问题是一写就写过头了。当然写过头砍掉多余部分即可,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她无法准确找出自己所写文章哪部分对整体有用、哪部分没用。第二天堇读打印好的东西时,感觉上既好像全部必不可缺,又似乎一律可有可无。有时陷入绝望的深渊,将眼前所有原稿一撕了之。若值冬夜房间又有火炉,真可能像普契尼的《绣花女》那样用来取一会儿暖,可惜她的单间宿舍里根本没有什么火炉。别说火炉,电话都没有,甚至能把人照完整的镜子都没有。

每到周末,堇就挟着写好的原稿来我宿舍,当然仅限于未惨遭屠戮的幸运原稿。但仍有相当分量。对堇来说,能够看自己原稿的人,这偌大世界上唯我一人。

大学里我比她高两年级,加之专业不同,我们几乎没有相接点,只是一个偶然机会才使我们亲切交谈起来。五月连休过后的星期一,我在学校正门附近的汽车站读从旧书店找来的保尔·尼赞的小说。正读着,旁边一个矮个子女孩踮起脚往书上看,问我如今怎么还读什么尼赞,口气颇有吵架的意味。那情形像是想把什么一脚踢开,却无可踢的东西,只好向我发问——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

说起来,我和堇两人倒是意气相投。两人都如呼吸空气一般自然而然地热衷于阅读,有时间就在安静的地方一个人没完没了地翻动书页。日本小说也好外国小说也好新的也好旧的也好前卫也好畅销也好——只要是多少能使心智兴奋的,什么书都拿在手里读。进图书馆就泡在里面不出来,去神田旧书街可以耗掉一整天时间。除了我本身,我还没碰上如此深入广泛而执着地看小说的人,而堇也是一样。

她从大学退学的时候,正好我从那里毕业出来。那以后堇也每月来我住处两三次。我偶尔也到她房间去,但那里容两个人显然过于狭小,因此她来我住处的次数要多得多。见面仍谈小说,换书看。我还时常为堇做晚饭。一来我不以做菜为苦,二来堇这个人若让她在自己做和什么也不吃之间选择,她宁愿选择后者。作为回礼,堇从打工的地方带来很多很多东西,在药品公司仓库打工时带来了六打避孕套,估计还剩在我抽屉的最里端。

堇当时写的小说(或其片断)并非她本人认为的那么糟糕。当然她写东西还没有完全上手,风格看上去也欠协调,好比兴趣和疾病各不相同的几个旧式妇人聚在一起不声不响地拼凑成的百衲衣。这种倾向是她本来就有的抑郁症造成的,有时候难免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更不妙的是,堇当时只对写十九世纪式的长卷“全景小说”感兴趣,企图将关系到灵魂和命运的所有事象一股脑儿塞入其中。

不过,她写出的文章——尽管有若干问题——仍有独特的鲜度,可以从中感受到她力求将自己心中某种宝贵的东西一吐为快的直率心情。至少她的风格不是对别人的模仿,不是靠小聪明小手段拼凑成的。我最中意她文中的这些部分,将这些部分中所具有的质朴的力剪下来强行填入整洁雅致的模型中的做法恐怕是不正确的,她还有充分的时间由着自己东拐西拐,不必着急。常言说得好:慢长才能长好。“我满满一脑袋想写的东西,像个莫名其妙的仓库似的。”堇说,“各种各样的图像和场景、断断续续的话语、男男女女的身影——它们在我脑袋里时,全都活龙活现、闪闪生辉。我听见它们喝令我‘写下来!’而我也觉得能产生美妙的故事,能到达一个新的境地。可是一旦对着桌子写成文字,我就知道那宝贵的东西已经荡然无存。水晶没有结晶,而作为石块寿终正寝了。我哪里也去不成。”堇哭丧着脸,拾起大约二百五十个石子朝水池扔去。“或许我本来就缺少什么,缺少当小说家必须具备的关键素质。”

沉默有顷。深重的沉默。看来她是在征求我凡庸的意见。“中国往昔的城市,四面围着高高的城墙,城墙上有几个壮观的大门。”我想了一会说道,“人们认为门具有重要意义。人们相信不但是人从门出出入入,而且城市的灵魂也在其中,或者应在其中,正如中世纪欧洲人将教堂和广场视为城市的心脏一样。所以中国至今还存留好几座雄伟的城门。过去中国人是怎样建造城门的你可知道?”“不知道。”堇说。“人们把板车拉到古战场上去,尽量收集散在或埋在那里的白骨。由于历史悠久,找古战场没有困难。接下去就在城的入口处修建嵌入那些白骨的非常高大的城门——他们希望通过祭奠亡灵而由死去的将士守护自己的城市。但是,仅仅这样是不够的。门建成之后,还要领来几只活狗,用短剑切开喉咙,把热乎乎的狗血泼在门上。于是干枯的白骨同新血混在一起,赋予古老的亡魂以无边法力。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堇默默地等待着下文。“写小说也与此相似。无论收集多少白骨、建造多么壮观的城门,仅仅这样小说也是活不起来的。在某种意义上,故事这东西并非世上的东西。真正的故事需要经受联结此侧与彼侧的法术的洗礼。”“就是说,我也要从哪里找来一只属于自己的狗才行,是吧?”

我点点头。“而且必须喷以热血?”“或许。”

堇咬着嘴唇思索了半天。又有几颗可怜的石子给她投进池去。“可能的话,不想杀害动物。”“当然是一种比喻,”我说,“不是真要杀狗。”

我们一如往常地坐在井头公园的长椅上。是堇最中意的长椅。池水在我们前面铺陈开去。无风。落在水面的树叶仿佛紧紧贴在那里似的浮着不动。稍离开些的地方有人生起篝火。空气中夹杂着开始走向尾声的秋的气息。远方的声响听起来分外悦耳。“你需要的恐怕是时间与体验,我是这么看的。”“时间与体验。”说着,堇抬头望天。“时间就这样飞快地过去。体验?别提什么体验!不是我自命清高,我连性欲都没有。而没有性欲的作家到底又能体验什么呢?岂非跟没有食欲的厨师一回事?”“关于你性欲的走向,我不好说什么,”我说,“很可能仅仅是藏在哪里罢了。或者出远门旅行流连忘返了也未可知。不过坠入恋情可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它也许突然平地蹿出来一把将你抓住,甚至就在明天。”

堇把视线从天空收回,落到我脸上:“像平原上的龙卷风?”“也可以这样说。”

她想象了一会儿平原上的龙卷风。“那平原上的龙卷风,你可实际见过?”“没有。”我说。在武藏野根本见不到真正的龙卷风(该庆幸才是)。

此后大约过了半年,一天,正如我所预言的,她忽然莫名其妙地坠入了平原龙卷风一般无可抑勒的恋情之中——同年长十七岁的已婚女性,同“斯普特尼克恋人”。

敏和堇在婚宴上坐在一起时,按世人通常的做法,两人首先相互报了姓名。堇厌恶“堇”这个自家名字,可能的话不想告诉任何人,但对方既然问起,礼节上不能避而不答。

据父亲说,名字是去世的母亲选定的。母亲顶顶喜欢莫扎特那首叫《紫罗兰》的歌曲,很早就已打定主意:自己有女儿就叫这个名字。客厅唱片架上有《莫扎特声乐集》(肯定是母亲听的),小时候堇就把有些重量的密纹唱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唱机上,翻来覆去地听那首名称叫《紫罗兰》的歌曲。伊丽莎白·施瓦茨科普芙的歌,沃尔特·季塞金的钢琴伴奏。歌的内容听不懂。不过从那悠扬舒缓的旋律听来,想必唱的是开满原野的紫罗兰的娇美。堇想象着那片风景,为之一往情深。

但上初中时在学校图书馆发现了那首歌词的日文翻译,堇很受打击:原来歌的内容是说旷野上开的一朵楚楚动人的紫罗兰给一个粗心大意的牧羊女一脚踩得扁扁的,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踩的是花。据说取自歌德的诗。其中没有获救的希望,连启示性都谈不上。“母亲何苦非用这么凄惨的歌名给我当名字不可呢?”堇苦着脸说。

敏对齐膝上餐巾的四角,嘴角挂着中立性的微笑看着堇。她有一对颜色极深的眸子,多种色调交融互汇,却不见浑浊、不见阴翳。“旋律你觉得是美的吧?”“啊,旋律本身是美的,我想。”“我嘛,只要音乐美,大致就满足了。毕竟在这世上只挑好的、美的来拿是不大可能的。您的母亲喜爱那首曲子,以致没把歌词之类放在心上。再说,你老是那么一副表情,可要很快爬上皱纹掉不下去喽!”

堇这才好歹撤下了苦相。“或许是那样的。只是我很失望。是吧?这名字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有形物,当然我是说如果不算我本人的话。”“反正堇这个名字不是挺好的么?我喜欢哟!”如此说罢,敏微微偏了下头,意思像是说应换个角度看事物。“对了,你父亲可出席这婚宴了?”

堇环视四周,发现了父亲。宴会厅虽大,但由于父亲身材高大,找出来并不难。他隔着两张桌子把侧脸对着这边,正同一个身穿晨礼服、看上去蛮诚实的小个子老人聊什么,嘴角漾出仿佛即使对刚形成的冰山都能以心相许的温暖的微笑。在枝形吊灯光的辉映下,他那端庄的鼻梁宛如洛可可时代剪纸的剪影一般浮在沙发上方,就连看惯了的堇都不能不为其美男子风采而再次折服。她父亲的相貌正适合出席这种正式集会,只消他一出现,会场的空气便燦然生辉,恰如大花瓶里插的鲜花,或黑漆漆的加长高级轿车。

一瞥见堇父亲的形象,敏顿时瞠目结舌。她吸气的声音传到堇的耳畔——声音就像轻轻拉开天鹅绒窗帘以便用清晨温和的自然光催促心上人睁开眼睛似的。堇暗想,或许她该把小型望远镜带来才是。不过她已习惯人们——尤其是中年女性——对父亲容貌的戏剧性反应了。所谓漂亮是什么呢?又有怎样的价值呢?堇每每感到不解。但谁都不肯指教。其中肯定有难以撼动的功能。“你有一位英俊的父亲——那是怎么一种感觉呢?”敏问,“只是出于好奇心。”

堇叹息一声——此前不知碰到多少回这样的提问了——说道:“也没什么可开心的。大家心里都这样想:竟有长得这么英俊的!绝了!可相比之下女儿可不怎么着,怕是隔代遗传吧。”

敏朝堇这边转过脸,微微收拢下巴看堇的脸,像在美术馆停住脚步欣赏自己中意的一幅画。“我说,如果这以前你真是那样感觉的,那是不对的。你十分出色,不亚于你父亲。”说着,敏伸出手,甚为自然地轻轻碰了碰桌面上堇的手。“想必你自己也不知晓你是多么有魅力。”

堇脸上一阵发热,心脏在胸腔里发出狂奔的马蹄跑过木桥般大的声响。

之后,堇和敏不理会周围情形,闷头聊了起来。婚宴很热闹。许多人起身致词(堇的父亲自然也致了词)。上来的菜绝对不差,却一样也没留在记忆里。记不清吃肉了还是吃鱼了,是规规矩矩地用刀叉吃的,还是吮了手指舔了盘底。

两人谈起音乐。堇是西方古典音乐迷,从小就听遍了父亲收集的唱片。音乐爱好方面两人有很多共同点。双方都喜欢钢琴乐,都认为贝多芬32号钢琴奏鸣曲是音乐史上最重要的钢琴乐,认为其标准解释应是威尔海姆·巴克豪斯在迪卡留下的录音,相信那是无与伦比的演奏,里边洋溢着何等感人的生之喜悦啊!

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那非立体单声道录音时代录制的肖邦,尤其是诙谐曲绝对令人亢奋不已;弗里德里希·古尔达弹奏的德彪西前奏曲集充满幽默感,娓娓动听;季赛金演奏的格里格令人百听不厌;斯维亚托斯拉夫·里赫特演奏的普罗科菲耶夫具有深思熟虑的保留和瞬间造型的绝妙深刻,故而无论哪一首都有细细品听的价值;旺达·兰多夫斯卡弹的莫扎特钢琴奏鸣曲是那般的温情脉脉、纤毫毕现,却为何得不到应有的评价?“你现在做什么呢?”谈罢一阵子音乐,敏问道。

堇说从大学退学后,有时边打零工边写小说。敏问写什么小说,堇回答说一句话很难讲清楚。那么阅读方面喜欢什么样的小说呢,敏问。堇答道,一一列举起来举不完,最近倒是常看杰克·凯鲁亚克的小说。于是谈到了“斯普特尼克”。

除了为打发时间看的极为消闲性的东西,敏几乎没摸过小说。那种“此乃无中生有”的念头总是挥之不去,感情没办法转移到主人公身上,敏说。向来如此。她看的书仅限于纪实性的,而且大多为工作之需。

做什么工作呢,堇问。“主要跟国外打交道。”敏说,“父亲经营的贸易公司,十三年前由我这个长女继承下来。我练过钢琴,想当钢琴手来着。但父亲因癌症去世,母亲体弱又讲不好日语,弟弟还在念高中,只好由我暂且照看公司。有几个亲戚还靠我家的公司维持生活,不能轻易关门大吉。”

她像画句号似的短短叹了口气。“父亲公司的主要业务原本是从韩国进口干菜和中草药,现在范围扩大了,连电脑配件之类都经营。公司代表至今还是以我个人名义,但实际管理是丈夫和弟弟负责,用不着我经常出头露面。所以我专心从事同公司无关的私人性质的工作。”“举例说?”“大的方面是进口葡萄酒,有时也在音乐方面做点什么,在日本和欧洲之间跑来跑去。这个行当的交易很多时候是靠个人编织的关系网促成的,所以我才能单枪匹马地同一流贸易公司一比高低。只是,为了编织和维持个人关系网,要费很多事花很多时间。当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脸,“对了,你可会讲英语?”“口语不太擅长,马马虎虎。看倒是喜欢。”“电脑会用?”“不怎么精通,但由于用惯了文字处理机,练练就能会,我想。”“开车如何?”

堇摇摇头。上大学那年往车库里开父亲那辆沃尔沃四驱车时把后车窗撞在柱子上,从那以来几乎没摸过方向盘。“那,能最多以两百字解释清楚‘符号’和‘象征’的区别?”

堇拿起膝头的餐巾轻轻擦拭一下嘴角,又重新放回。她未能充分把握对方的用意。“符号和象征?”“没什么特殊意思,举个例子。”

堇再次摇头:“心里没数。”

敏莞尔一笑:“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有何种现实性能力?也就是说擅长什么?除了看很多小说听很多音乐以外。”

堇静静地把刀叉放在盘子上,盯着桌面上方的无名空间,就自己本身思考一番。“同擅长的相比,不会的列举起来倒更快。不会做菜,打扫房间也不行,不会整理自己的东西,转眼就把东西弄丢。音乐自是喜欢,叫唱歌就一塌糊涂。手不灵巧,一根钉子都钉不好。方向感等于零,左右时常颠倒。生起气来动不动损坏东西,碟盘啦铅笔啦闹钟啦等等。事后诚然懊悔,但当时怎么也控制不住。存款分文皆无。莫名其妙地怕见生人,朋友差不多没有。”

堇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不过,若是用文字处理机,不看键盘也能写得飞快。体育运动虽说不怎么擅长,但除了流行性腮腺炎,生来至今还没得过什么大病。另外对时间格外注意,约会一般不迟到。吃东西完全不挑肥拣瘦。电视不看。有时胡乱自吹自擂几句,但自我辩解基本不做。一个月有一两回肩部酸痛得睡不着,但除此以外睡眠良好。月经不厉害。虫牙一颗没有。西班牙语能讲一些。”

敏抬起脸:“会西班牙语?”

上高中时,堇在作为外贸公司职员常驻墨西哥城的叔父家住了一个月,觉得机会难得,就集中突击西班牙语,结果学会了。在大学选的也是西班牙语。

敏把葡萄酒杯的长柄夹在指间,像拧机器上的螺丝似的轻轻旋转。“怎样?不想去我那里工作一段时间?”“工作?”堇不晓得做什么表情合适,暂且维持一贯的苦相。“嗳,生来我可还从没像样地工作过哟,电话怎么接都稀里糊涂。上午十点之前我不乘电车,再说——听说话你就知道了——敬语又不怎么会用。”“不是这个问题。”敏简单地说,“明天中午的安排没有吧?”

堇条件反射地点点头。不用考虑,没有安排是她的主要资本。“那么两人一块儿吃顿午饭吧。我在附近餐馆订个安静的座位。”说罢,敏举起男侍新斟的黑葡萄酒,冲着天花板细细审视,确认芳香,随后悄悄含入最初一口。一连串的动作里带有自发的优雅感,令人联想到有反省能力的钢琴手在漫长岁月中反复练就的短小华彩乐段。“详细的到那时候慢慢谈。今天想把工作放在一边,轻松轻松。这波尔多相当不坏嘛!”

堇放松表情,坦率地问敏:“不过,才刚刚见面,对我还几乎什么都不了解吧?”“是啊,或许什么都不了解。”敏承认。“那,凭什么知道我有用呢?”

敏微微晃了一下杯里的葡萄酒。“我向来以貌取人。”她说,“也就是说,我看中了你的相貌和表情的变化,一眼看中。”

堇觉得周围空气骤然稀薄起来,两个乳头在衣服下面变得硬硬的。她伸出手,半机械地拿过水杯,一口喝干里面剩下的水。脸型酷似猛禽的男侍不失时机地赶到她背后,往喝空的大玻璃杯里倒进冰水。那咣咣啷啷的动静在堇一团乱麻的脑袋里发出的空洞洞的回响,一如被关进山洞的盗贼的呻吟。

堇深信:自己还是恋上了这个人,毫无疑问(冰永远冷,玫瑰永远红)。并且这恋情即将把自己带往什么地方,可自己早已无法从那强大的水流中爬上岸来,因为自己毫无选择余地。自己被带去的地方,也许是从未见过的特殊天地,或是危险场所也未可知。也可能那里潜伏的东西将给自己以深深的致命的伤害。说不定现在已然到手的东西都将损失一尽。但自己已别无退路。只能委身于眼前的激流——纵使自己这个人在那里灰飞烟灭。

她的预感——当然是现在才知道的——百分之一百二十正确。2

堇打来电话,是婚宴过后正好两个星期后的星期日凌晨。我当然睡得铁砧一般昏天黑地。上个星期有个会议由我主持,为搜集必要的(其实也没大意思)资料而不得不削减睡眠时间,所以周末打算大睡特睡一通。不料这时电话铃响了,凌晨时分。“睡着?”堇探询似的问。

我低低“嗯”了一声,条件反射地扫了一眼闹钟。闹钟针很大,又足足涂了夜光粉上去,却不知为什么竟没看清数字。映入视网膜的图像同接收分析它的大脑部位之间配合失调,如老太婆无法把线穿进针眼。我勉强弄明白的,是四下漆黑一团,近乎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称为“灵魂暗夜”的那一时刻。“就快天亮了。”“唔。”我有气无力。“宿舍附近还有人养鸡,肯定是冲绳回归前就在那里的鸡,马上开叫的,过不了三十分钟。所以嘛,说实话,一天里边我最喜欢这个时刻。黑漆漆的夜空从东边一点点放亮,鸡像报复什么似的气势汹汹地啼叫起来。你附近可有鸡?”

我在电话这一端轻轻摇头。“从公园附近的公共电话亭打的。”

我“噢”一声。距她宿舍二百米远的地方有个电话亭,堇没有电话,经常走去那里打。电话亭形状非常普通。“喂,这个时间给你打电话的确抱歉得很,真的觉得抱歉——在鸡还没叫的时间里,在可怜巴巴的月亮像用旧了的肾脏一样干瘪瘪地挂在东方天空一角的时间里。不过,为给你打这个电话,我可是一步一挪摸黑走到这里来的哟,小手里紧紧攥着表姐婚礼上派发的电话卡,卡上印有两人手握手的纪念照。这有多么凄惨,你也该知道吧?袜子都左右不配对。一只图案是米老鼠,另一只单色全毛的。房间一片狼藉,搞不清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倒不好意思大声说——连内裤都一塌糊涂,专偷内裤的小偷怕都要躲着走开。这副德性若是给劫道魔杀了,可就进不成天国了。所以嘛,倒不是要你同情,可总该说句像样的话吧?别老是‘噢’啦‘唔’啦的,别用这些冷冰冰的感叹词什么的。哪怕连接词也成,例如什么‘可是’、‘但是’之类。”“可是,”我说。实在太疲劳了,连做梦的气力都没有。“可是,”她重复道,“也好也好,毕竟有了点进步,小小的一步。”“那么,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当然当然,有问题要向你请教,所以才打电话的。”说着,堇轻咳一声,“就是——符号与象征的区别是什么?”

我腾起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好像有什么队列在脑袋里静静穿行。“问话重复一遍可好?”

她重复一遍:符号与象征的区别是什么?

我在床上支起身体,把听筒从左手换到右手。“就是说你是想知道符号与象征的区别才打电话来的?在星期天一大早天亮之前,唔……”“四点十五分。”她说,“心里静不下来,总琢磨符号与象征的区别到底是什么呢?前些天有人问过我,后来忘了。脱衣服刚要躺下时忽然想起,就再也睡不成了。你能解释一下?象征与符号的区别。”“比方说,”我眼望天花板。要向堇有条有理地解释事物,即使神志正常的时候也是困难的作业。“天皇是日本国的象征——这个明白吗?”“好像明白。”她说。“不是好像,日本国宪法是实实在在那么规定的。”我尽可能用冷静的声音说,“异议和疑问或许有,问题是若不作为一项事实接受下来,谈话就进展不下去。”“好的,接受就是。”“谢谢。复述一次:天皇是日本国的象征。但并不意味天皇与日本国是等价的。明白?”“不明白。”“听着,就是说箭头是单行道:虽然天皇是日本国的象征,但日本国不是天皇的象征。这回明白吧?”“我想我明白。”“可是,如果写成‘天皇是日本国的符号’,那么二者便是等价的。也就是说,我们说日本国的时候,即意味天皇;说天皇的时候,即意味日本国。进一步说来,两者可以交换。a=b和b=a是同一回事。简言之,这就是符号的含义。”“你想说的是:天皇同日本国交换?这办得到么?”“不是那个意思,不是的。”我在电话这一头急剧地摇头。“我现在只是想尽量简单地解释象征与符号的区别,没有真要交换天皇和日本国的意思,一种解释方法罢了。”“唔。”堇说,“不过,这回像是明白了,感觉上。总之就是单行道和双行道的区别喽?”“专家也许讲得更为到位,但若简单下个定义,我想大致是这样的。”“我总认为你很善于解释什么。”“我的工作嘛。”我的话语听起来平板板的,缺乏生机。“你也当一次小学老师好了。五花八门的提问都涌到我这里来:地球为什么不是四方的?乌贼为什么是十条腿而不是八条腿?一来二去,差不多所有的问题都能应付过去。”“哦,你肯定是个好老师。”“是不是呢?”我说。是不是呢?“可为什么乌贼是十条腿而不是八条呢?”“这回睡觉行了吧?我实在累坏了。这么手拿听筒,都像是在独自撑着快塌下来的石墙。”“跟你说,”堇留了个微妙的间缝,就像年老的铁路道口看守员在开往彼得堡的火车到来之前哐啷一声合上道岔。“说这种话真像是犯傻……实说了吧——我坠入了情网。”“唔。”我把听筒从右手换回左手。听筒中传来堇的喘息。我不知如何应答,便依照不知如何应答时的习惯道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不是跟我吧?”“不是跟你。”堇说。听筒里传来廉价打火机点烟的声音。“今天有空儿?想见面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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