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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3 06:3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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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卢一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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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

白山试读:

内容概要

《白山》由卢一萍倾二十余年军旅生活积累,用7年时间精雕细琢而成;是一部关于“谎言”的传奇寓言,是一部独一无二的长篇小说。

故事发生在“文革”期间。战斗英雄凌老四在解放西藏阿里时牺牲,后被错误地打成反革命,其家人也因此屡遭批斗。其子凌五斗在批斗时摔坏脑袋,失去说谎能力,他从此能经常看见父亲的灵魂在高耸如云的“白山”游荡。后来,其父平反,他成了革命后代。当地政府为了照顾烈士遗孤,隐瞒了他的真实状况,让他入伍到了他父亲牺牲的高原。到部队后,由于他的脑疾,被分配去喂猪,不想他做事执着,心无旁骛,深得政委赏识,为把他培养成先进典型,安排他到天堂湾边防连工作。令人称奇的是,一到海拔4700米以上的高原地区,他具备了常人难以拥有的过目不忘、不惧高原反应等超能力,最重要的是,他说谎的能力得以恢复。他在天堂湾守过孤哨、喂过猪、放过马,担任过通信员、哨长、炊事班副班长、饲养班班长、一班长、代理排长,每样工作都引起关注,被宣传报道,终被树为先进典型。不想一次意外使他体内血红蛋白变异,皮肤变蓝,成了蓝人,被人传为“外星战士”,引起了“美帝”“苏修”的关注。当他作为先进典型,要去做巡回报告时,因为到了海拔4700米以下的地方,严重失忆,说谎能力丧失,只能找替身替他去做巡回报告。至此,故事的荒诞被推向高潮。

这部作品有以下独特之处:

一、第一次把喀喇昆仑和阿里高原这列“白山”作为虚构文学的背景进行表达,具有浓郁的边疆气质和高原特色。

二、作者以漫画式手法,通过一位普通士兵在“文革”期间的种种遭遇及他周围各类人物的活动,谑而不虐,寓庄于谐,含怒骂于嬉笑之中,令人捧腹,很好地表现了荒唐年代中依然闪耀的人性光芒。

三、作者忠实于小说的审美价值,小说思想深刻,虽令人不胜唏嘘,却能慰籍读者,温暖读者,感动读者。

四、作者以他开阔的视野和洞察生活的能力,以极富个性的叙述表达,用高超的虚构故事能力,塑造了凌五斗这个个性鲜明的人物,丰富了中国当代小说人物画廊。

五、这部作品与国内主流文学创作日益面临的小说同质化现象明显区别开来,其所独具的审视与反思意义,使这部小说具备了强烈的辨识度。

人物表

凌五斗,凌老四的儿子,1947年生于河北德城县,大脑曾在“文革”批斗中受伤,失去说谎能力。1971年入伍,历任饲养员、通信员、前哨班班长、饲养班班长、一班长、代理排长、副连长,到海拔4700米以上说谎能力得以恢复。最后皮肤因一种不明原因变成蓝色,被传为“外星战士”,引起美苏恐慌。是一个被军队塑造出来的先进人物。

凌老四,凌五斗的父亲,战斗英雄,进藏先遣连连长,在解放西藏阿里时牺牲,后被打成反革命,牵连家人。

白炳武,凌老四的战友,进藏先遣连指导员,曾被打成反革命,平反后任KL防区副参谋长、参谋长。

何卫文,《战胜报》记者,全程参与了凌五斗先进典型的塑造,后任宣传处处长。

陈向东,天堂湾边防连连长,曾在边境作战中受伤,失去生殖器。

傅献君,开国少将傅崇德之子,天堂湾边防连指导员。

钱卫红,天堂湾边防连排长,因做包皮环切手术引发后续反应,被切除了生殖器。

汪小朔,天堂湾边防连通信员,好吃,善口技,后保送入大学。

孙南下,炊事班副班长,高干子弟,不幸被凌五斗吓死。

尚海燕,某省军区政委的女儿,陆军第十九医院护士,对变成蓝人的凌五斗一见钟情。

冯卫东,矮个新兵,凌五斗的朋友,后在天堂湾边防连牺牲。

肖怀时,边防K团新兵团团长、一营营长、司令部参谋长。

程德全,天堂湾边防连军医。

刘思骏,边防K团团长。

吴建德,边防K团政治委员。

王德红,凌五斗的替身。

袁小莲,1952年生,德城县道城地主袁崇礼名义上的女儿,知青柳文东的恋人,凌五斗名义上的妻子,后经组织出面处理,离开凌五斗。

八姨太,本名钟素云,袁崇礼的第八房姨太太,袁小莲的母亲,吴德昌的姘头。

黎翠香,凌老四的妻子,凌五斗的母亲。

德吉梅朵,阿里牧民扎西的女儿,凌五斗放马时与她在藏北高原认识,两人相爱。

柳文东,知青,1970年作为“工农兵学员”由群众推荐考入京华大学,因文获罪,遣送到新疆劳改。袁小莲的恋人,袁小莲为他未婚生有一子。

吴德昌,地下党员,解放后任道城乡支部书记、公社革委会主任,钟素云的姘夫,袁小莲的父亲。

黑白猴子,凌五斗在天堂湾饲养的两头猪,最后变成天使。上部尘土第一章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1

西边的官路上已经很久没有陌生人走过了。那天却走来了一个人。太阳从背后照射着他,他背后是一大片铺满阳光的田野和无数重模糊的灰蓝色山影。凌五斗虽然没有看见他,却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要改变了。

凌五斗扯起嗓子大喊母亲,叫她赶紧回来,说有一个解放放军要到家里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他们的脑子里几乎同时闪过了一道记忆的白光:我的老天,莫不是凌老四回来了吧?

生产队还没有放工。生产队长杨文祥听了凌五斗的喊叫,同意黎翠香回家一趟。“这个死鬼……都过去20多年了,还回来做什么!”黎翠香往回走时,眼眶里突然蓄满了泪水,但没有一滴流出来,她把它全咽到肚子里去了。她觉得身上仅有的一点气力突然被人抽空了。她觉得有些眩晕,赶紧站住,用锄把撑住自己。

凌五斗敞着怀,顶着一兜乱发,挂着满脸的黑色汗痕,赤着一双大脚,庄重地把补疤褂子用一根草绳系好,然后,来到已经泛黄的毛泽东画像前,开始每天都要做的晚课——向毛泽东画像鞠躬后,开始晚汇报:“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我是道城公社乐坝大队二队农民凌五斗,现向您汇报一件事:我昨天晚上又梦见白山了,它比前天晚上梦见的白山要高好多。我爹还是骑在那匹红马上,我还是没有看见他的脸,还是只看到了他的后背。今天有位叔叔要来,要给我们家平反了;我又想袁小莲了,我想她的时候老想哭,但我要两个月后才能和她结婚,我不知道该咋办……”

黎翠香看了一眼儿子,抱怨道:“你个傻儿子不要跟毛主席乱说!”

她利落地梳了头,特意把头发辫了,洗了脸,换了一件只在肩头有补丁的干净蓝底红花上衣,一条两个膝盖上各只有一个补丁的蓝布裤子,走了出来。她的脸上绽放着少女的光泽。然后给凌老四的母亲也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她等儿子汇报完毕,按住他的头,梳他那鸡窝一样的乱发。儿子的头发结成了股,梳不动,她端来一盆水,用水洗了,才把头发梳开。

凌五斗在水盆发灰的水里看了看自己的脸,微笑着问黎翠香:“娘,盆子里的那个人是谁?”“那是我家五斗。”“不,他是我爹。”“你在哪里见过你爹呀,开口闭口爹呀爹的?”“在梦里,他在一座白山上,我昨天晚上又梦见他了,我跟毛主席说了,他骑着一匹红马……”

黎翠香使劲地梳扯他的头发。她的眼泪掉在了盆子里,打破了那盆灰色水面的平静。她把脸背过去,抬起袖子,把眼泪偷偷擦干了。

村头的狗叫了一声,黎翠香的心被撕扯了一下。她在水缸里照了照自己的脸。她没有镜子。她已有很多年没有照过镜子。那张脸干瘦、老气,她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了。

她想起了她的新婚之夜——她已有好久没有记起那个夜晚了。她和凌老四在进入洞房前,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只知道他落过草,后来当了八路军。他把盖头给她揭下来的时候,她害羞得差点晕过去。她只记住了他身上浓烈的汗味和硝烟味。她还记得自己那黑亮的头发铺满了她陪嫁过来的绣花枕头,把一对鸳鸯遮住了。

她不知道凌老四多久把自己从他怀里剥出来的。她醒来时,已听到了队伍集合的声音。她飞快地穿好衣服,跑到麦场上。月亮刚刚偏西,队伍就朝着西边的大路开走了,她只看到他们踩踏起来的白泥灰在月光里腾起老高。她忍不住大声哭起来。因为她开始是记得凌老四的样子的,但那个时候,她突然记不清了……

也该凌老四有后,就新婚一夜,黎翠香就怀了凌五斗。凌老四那时还不时给家里来信。说延安保住了,打完榆林了,结束什么瓦泥(宜)战役了,打到宝鸡了,解放兰州了,打下武威了,攻到酒泉了,然后说他们到了新疆,过了好久,他说他到了于阗。她和他娘都不晓得那是些什么鬼地方。她们想,那无非是道城周边稍远一些的地方吧。但村里会念信的人说,那地方老远了,十万八千里呢。

从那以后大概有两年时间,突然没了凌老四的消息。自他离开道城起,她就在盼望全国的仗尽快打完,所以他那些来自烽火硝烟中的来信说他们又解放了一个地方,她就特别高兴。因为他们每解放一个地方,就离他回家近一步。她曾好几次央求识字的人代她给凌老四写信,写好了却不知道寄到哪里。

1952年春夏之交时,政府的人突然找到她,说要进行调查。她问你们要调查什么?来人说,凌老四带着一个连队去解放西藏阿里,到达扎麻芒堡后,却阴谋叛逃,那个连队现已被解散,人都被抓了起来,正在喀什接受审查。黎翠香从他们的话里,听出凌老四似乎还活着,舒了一口气,问,扎什么堡?它在哪里?来人说,它就在阿里?那阿里又在哪里?阿里在西藏。西藏又在哪里呢?西藏就在西藏。那他为什么要跑到那个地方去叛逃?来人说,你不要管那么多。他参加八路军前当过土匪,我们已调查出来了,你以为能隐瞒得住?黎翠香赶紧说,他们当时是逼得没有办法才当土匪的,后来,他们都成共产党的队伍了,都去打日本了!来人说,但他还是当过土匪。来人调查一番后,一拍屁股走了,黎翠香却傻了。她的境况从此变得艰难起来。

1966年,“文化大革命”集训开始,历时80天,道城有73人受到批斗,黎翠香和八姨太、周哑巴、二地主、赵独眼都被打、被罚跪、被戴高帽游街、被刑讯逼供,最后被定为“叛徒、特务和里通外国分子的帮凶”。凌五斗初中没有读完,就被学校赶了出来。黎翠香觉得生活中的光亮全都熄灭了。

1959年9月,为庆祝建国十周年,中共中央有关部门征得毛泽东同意,拍摄、制作了一张新的、半侧面、毛泽东亲自选定的标准像。那是从1950年开始,新华社公布的第三张毛泽东的标准像。国庆节那天,全国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都刊登过。这张像一直挂到了1966年底。但就在那一年,凌五斗这个反革命的狗崽子出于对毛泽东的无限热爱和崇拜,觉得这张半侧面像只突出毛主席一只耳朵,且左眼珠偏上,容易造成毛主席“偏听偏信”的印象,他还不揣冒昧地给党中央写了一封信。可惜这封信刚放进邮局,就被截获了。他当即被抓了起来,进行了三天的大批斗,最后被人从批斗台上推下来,摔得尿血,晕死过去。他在县医院躺了三天才醒过来。两个月后出院,脑子已经不好使了,好多事记不起来,好多人也不认识了。但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不会说谎了,有人就开玩笑说他得了“不会扯谎症”。

1967年元旦,毛泽东正面双耳的标准像公开发表。当地一些人认为,一定是凌五斗通过其他途径给党中央写了信,党中央以宇宙一样广阔无边的胸怀听取了那个反革命狗崽子的意见,重新为全国人民发行了伟大领袖新的标准像。但已经没人去管这些了。2

好几条狗跑着叫起来的时候,黎翠香已经烧好开水,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了。她的脸上浮现出了姑娘时才有的羞红,心跳得就像20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凌老四的那个晚上一样。

当黎翠香家的狗也冲出去和其它狗一起吠叫的时候,八姨太的喊叫声传到了黎翠香的耳朵里。“翠香姐,你家来贵客了,快出来把你家的狗赶开。”

黎翠香一听八姨太的喊叫声,就知道来人不是凌老四,她脸上的红晕消褪了,皱纹又浮上了脸面,他扶着灶头,站了好久,怎么也挪不开步。

凌五斗一边往灶孔里添着高粱杆,一边说:“娘,我说了,我爹在那座白山上。”

黎翠香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一下被掏空了。她的腿上没一点力气。她稳了稳神,像得了重病似的从灶屋里吃力地往外走。

八姨太已带着解放军来到了院子里。他四十多岁的样子,有点瘸,长着一张历经沧桑的脸。左眉骨处有一道两厘米长的古铜色疤痕,这道伤疤伤及左眼,左眼显然瞎了。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黄军装,风尘仆仆,一看就赶了很多路。

凌老四的母亲杵着一根木棍,也从房间里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老人家弯腰驼背,矮小枯瘦得像一具能移动的干猴尸,嘴巴深深地瘪进去,眼睛昏花,浑身的贫苦气。看到那个穿军装模样的人,老泪涌出,在一张枯树皮一样的老脸上纵横着。她上去就是一棍子,“你个不孝顺的狗东西,都过去这些年了,还晓得回来啊!”

解放军没有动,他站着,给老人家敬了个军礼,叫了声“伯母!”突然泪流满面,双膝跪下,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老人家明白过来了,双手杵着那根木棍。“难道你不是我家老四?”

八姨太赶紧说:“老婶,他不是老四,应该是老四的战友。”说完,又对解放军说:“同志,这是凌老四、也就是四哥的娘,今年86岁了,她一直念叨他儿子呢。”“伯母,我是原进藏先遣连指导员白炳武,是您儿子凌老四的生死战友,我对不起您,没能跟您儿子一起回来见您!”“我孙子五斗说,他骑着红马,在一座白山上?”老人家浑身突然颤抖起来,“他出门30多年了,就回来过一次,在家里住了小半宿,我……我早就不指望他回来了,早就不指望了……”她用尽残余的力气,吐出一口长气。“娃,你起来,你是个当兵的,不能跪!”“我跪的是我娘啊!伯母,你不嫌弃,就把我当老四吧。”“好……好,娃,我在等你回来啊,不然,我早就死了,不看到你,我死了闭不上眼啊!”

老人家上前要把白炳武扶起来,但她一生中残余的最后那点气力刚才已用尽了,八姨太赶紧把她扶到椅子上坐好。

八姨太上前,扶起白炳武,然后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对他说:“同志啊,您可能有所不知,这一家子是反革命,您是解放军,怎能给他们下跪!”

白炳武没有搭理她。他走到黎翠香跟前:“你是我嫂子吧?凌老四一有空就说起你,你受苦了!”

黎翠香听到这句话,忍在眼里的泪水顿时涌了出来,她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哭嚎,转身冲进屋里。整个院子都被她的悲声撼动着。

凌五斗看着黎翠香的背影,说:“娘,我说了,我爹在白山上。”

白炳武满脸泪水,手足无措地站着,看到凌五斗,吃了一惊,说:“你……你是……?你怎么这么像凌老四?”

八姨太用衣袖拭了眼角的泪,说,“同志,他就是凌老四的儿子凌五斗啊,当然像他了。”

白炳武有些激动,用欣慰的口气说:“真的吗?这真是太好了!凌老四还不知道自己有个儿子呢!”

八姨太放低声音,对白炳武说:“同志,只是可惜啊,他的脑子被那些人给斗坏了。”

白炳武看着凌五斗,愣了半晌,一丝异常痛苦的表情从他脸上不易觉察地掠过,他咬了咬牙关,说:“我看他好好的嘛!”他说完,走过去,把凌五斗紧紧地拥抱在怀里。

凌五斗显然被这个动作吓住了,他把脸搁在白炳武的肩膀上,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他很快从白炳武的拥抱中挣脱出来,说:“我该叫你白叔叔吧?”“是是是,是该这么叫。”“白叔叔,阿姨说的是真话,我的脑子的确被摔坏了。”

白炳武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孩子,白叔叔对不起你。”“白叔叔,你又没有斗我,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白炳武抓住凌五斗的手,再也说不出话来。“白叔叔,你身上有我爸爸的味儿。”

凌五斗的话让白炳武心里五味翻腾,他说:“是是是,我和你爸爸有好几年在一起呢,我们一起练兵,一起行军,一起打仗,好几次还一起受伤,所以,你爸爸的味儿就留在我身上了!”他慈祥地看着凌五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哪里闻过你爸爸身上的味儿?”“梦里。”凌五斗望了一眼虚空,认真地回答。3

白炳武被迎进屋里。屋子低矮,墙壁被烟熏得黢黑,屋顶上挂满了蛛网。中间的屋里有一眼土炕,土炕上有一个小木桌,对着门的那面墙要干净一些,墙上张贴着马恩列斯毛的画像。右侧的墙上贴着凌五斗上小学时得的三张已经发黄的奖状。他们在炕沿上坐下来。

黎翠香给白炳武倒了一碗白开水,很是抱歉地说:“白同志,没有茶。”然后就要忙碌着去烧火做饭。

白炳武喊住了她,说:“嫂子,请您稍等一等。”说着就从一个印有天安门图案的黄帆布提包里拿出一叠白底小花的棉布,又变魔术似的拿出两包白糖、两方红糖、两包饼干、几个军用罐头、一包压缩干粮、两瓶酒和五斤猪肉。“这几尺布是我给你和伯母买的,非常抱歉,我不知道有侄子,我明天到合作社去给他补上。这些吃的东西,除了猪肉,大多是我从部队带来的,因为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们,所以只带了这么一点,就算我的一点心意吧,请嫂子收下。”

看到这么多礼物,大家顿时瞪大了眼睛。

黎翠香的眼睛里一直蓄着泪。她推辞了一番,说了很多道谢的话,把东西收下了。

白炳武从贴身的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信封里掏出一份文件、两枚军功章、一册证书,说:“这是部队对凌老四同志平反的决定,这是他的特级战斗英雄军功章和解放勋章,他现在是革命烈士,有关的材料当地政府很快就会收到。这里还有500元钱,除了抚恤金,还有部队官兵的一点心意,请你收下!”

黎翠香看着这些东西,突然觉得太多了,她一下子接受不下。她不识字,但她把那份文件拿过来,看了半天。她看到文件后面盖的部队的红色公章,像是放心了。她问道:“白同志,我想知道他是多久走的。”“老四是1951年5月为解放西藏阿里牺牲的。他牺牲不久,我们连队就蒙受了不白之冤,连队被解散,我们被关了起来,一直在接受审查。他虽然已经牺牲,但他是连长,所以也受到了牵连。我们一直等着把问题调查清楚后再设法通知你。没想到这件事拖了这么久,我也没有想到这事会冲击到你们,使你们遭了这么多罪。我们平反后,我想我一定要找到你们。这是部队开给凌老四同志的烈士证明书,我给你们读一遍:军烈字第零贰肆玖号,凌老四同志,1938年7月参加革命,二军独立骑兵师一团进藏先遣连连长,不幸于1951年5月27日在西藏阿里扎麻芒堡光荣牺牲,除由我军祭奠英灵外,特怀哀悼之情,敬报贵家属并望引荣节哀。持此证明书向河北省德城县革命委员会领取抚恤金及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其家属享受烈属优待为荷。此致,中国人民解放军南疆军区司令部、政治部。1971年3月10日。”

黎翠香听了他的话,笑了笑,然后又哭了,她的笑像哭,她的哭像笑,让人感到害怕。八姨太赶紧劝慰她说:“翠香姐,四哥人虽然没能回来,但他毕竟平反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黎翠香哭着说:“我高兴,我高兴,我真的高兴。”

这时候,大队书记杨文康一手提着一只公鸡和两瓶酒,和杨文祥径直进到了屋子里。他把鸡和酒顺手递给黎翠香,伸出双手去和白炳武握手。“哎呀,解放军首长,辛苦了,我是大队书记杨文康。”有指了下杨文祥,“他是生产队长杨文祥,您看您来了也不吭个气,杨队长不来通知我,我还不知道,没能欢迎您,您大人大量,要多包涵呀!”“哦,你们好!”“欢迎首长来到我们乐坝大队!”

黎翠香请杨文康和杨文祥坐下,给他们倒了一碗水。白炳武把凌老四平反的事给他们简略地讲了讲。杨书记不停地哈腰点头,不停地说好好好,最后,他说:“翠香妹子这下是革命烈士的遗属,这个家庭也是革命家庭了,真是太好了,快去把鸡杀了,我们要好好地庆祝一下。”说完,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小包茶叶,“翠香妹子给解放军首长重新泡碗茶。”

白炳武说:“谢谢你们了!还得稍等一下,我还有点事没有交代完。凌老四同志还有两件遗物,是给嫂子和我伯母的,我在身边带了整整20年,今天一定要交给她们。”

说着,白炳武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用雨布包好的包裹,一层层打开,拿出一张狐狸皮、一张黄羊皮、十一粒串在一起的子弹头和一支金星钢笔,把它们分别递给凌老四的母亲、妻子和儿子,然后,他拿出一个笔记本,说,“凌老四同志的遗嘱原是写在他的日记本上的,但那个日记本在清查时搜走了,这是我抄下来的,我把他的遗嘱念给你们听一听——“炳武同志:“我可能很快就不行了,现有几件事请你帮助处理:“一、两本日记是我们进藏后积累的全部资料,万望交给上级组织,它对我们以后经营阿里可能有用。“二、几本书和笛子留给陈副指导员。“三、茶缸一只留给你,你的茶缸漏了,没法用了。“四、皮大衣和几件衣服留给炊事班的同志,他们的衣服烂得没法穿了。“五、如有可能,你回家途经我家时,代我去看看我母亲,我没能尽孝,对不起她了。这张狐狸皮是日加木马本送给我的,请转交给我母亲,她有关节炎,可以做个护膝。这张黄羊皮可以给我妻子黎翠香,天冷的时候,她铺在炕上会暖和一些,还有这十一粒弹头是从我身上取出来的,我把它们雕琢后,串在了一起,做了个项链,也留给妻子做个纪念。我原想亲手给她戴上的。我回不去了,代我对她说声对不起,她才21岁,希望能尽快告知她我牺牲的消息,以便她尽早改嫁,开始新的生活。我母亲就我一个独子,希望她方便时还能予以照应,不胜感激!一只金星钢笔是我成为特级战斗英雄时发的奖品,我一直没舍得用,留给黎翠香的孩子,希望她的孩子好好学习,成为建设新中国的有用之才。”

白炳武终于把遗嘱念完了。这个遗嘱他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但还是念得泪流满面。他好半天才接着说:“伯母,嫂子,这就是凌老四全部遗产的最后清单,原谅我现在才交给你们!他有自己的儿子呢,那支钢笔给五斗是最好的了。”

屋子里只有哽咽声。

白炳武第三天就要走,他留了他的通信地址,对黎翠香说,家里如有什么困难就写信给他。杨文康就趁势说:“首长同志,您看翠香妹子上有八旬老人,下有这个没成家的儿子,又遭了20多年的批斗,您能不能把五斗这孩子领到部队去,让他当个兵?”“这个……这是件好事,但当兵是件严肃的事情,我没有权利这么做。如果今年年底他通过了征兵体检和审查,你们可以把他送到我的部队来——他可以到我和他爸爸当年战斗的那个连队去,继承他父亲卫国戍边的遗志。”

白炳武说完这番话就走了。赶来送他的县武装部部长把他的话记在了心里。把他送走后,武装部长对黎翠香说:“年底我们就把五斗送到白炳武同志的部队去!”

黎翠香说:“他这个样子,送到部队能干什么?”

武装部长说:“他是烈士遗孤,送他去了,就可能给他找一条出路。”

凌五斗听了,说:“我要到我爸的白山上去,我会去的。”

大家见惯了他信口胡说,只是笑笑。

然后,他又说:“后天,县上会有一个人来。”他们又笑。但那一天,县上真来了一个人,那人是专程来宣读为黎翠香家平反的决定的。

自从白炳武到黎翠香家来过后,她家就有人常来串门了。而以前,人们过她家院子都是绕着走。现在,他们一家终于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了。凌五斗也感觉到了这些变化。有一天晚汇报完毕,他跟毛泽东说:“我要去见袁小莲。因为她会跟我成亲。”他说完,就真找袁小莲去了。4

袁小莲虽然是个农村女孩儿,身上却没有一处是乱长的。人们说,这道城几百年来,她是最会长的女孩子,她好像是喝傍晚的露水、吃春天的野花、洗清早的阳光长大的。她似乎和农村艰苦的环境,世道的折腾磨难无关,也不受漂浮在人世里的俗尘污染。人们都为她生在乐坝这个地方感到惋惜,说她本该是飘飞在仙宫里的仙女,却投胎到了凡尘;还有些通俗的说法是说她凤凰生在了鸡窝里,牡丹长在了刺丛中,甚至还有人说她要是在过去,肯定会被选进皇宫,成为杨贵妃那样的女人。因为她长得好看,乐坝的人对他和柳文东老师往来是默许的,觉得他入不了后宫,能嫁给一个首都北京来的知青,也没有白生闭月羞花之貌。

凌五斗的脑子摔坏后,以前很熟的人也只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袁小莲却像是刻在他脑子里的,怎么也不会忘掉。他经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像是几天前才认识她,又感觉与她交往已有好几辈子了。

他跑到了朝西的官路口。蹲在路边一个草垛上,一边看蚂蚁忙碌,一边等她回来。夕阳快要沉到道城岭背后的时候,他看到她从街上没精打采地走回来了。他赶紧藏到玉米地里。因为依然没有收到柳文东的来信,她眼里蓄着泪水。他感到自己的心被戳了一刀。

她像是走累了,在离凌五斗藏身的地方停下来,靠在那株很老的枣树上,望着北京的方向发呆。望着望着,她哭出了声。她哭得很伤心。凌五斗舍不得她这样哭下去,便从玉米地里钻了出来。她的心思全放在柳文东身上,当凌五斗突然站在她面前时,她吓了一跳,一边赶紧抹泪,一边说:“你个凌傻子,把我吓死了!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在这里等你。”“我刚才怎么没有看到你啊?”“我看见你从街上的方向过来,我就藏到玉米地里了。”“那你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做啥?”“我看你在哭,看你那么伤心,就想出来劝你。”“你看你这个样子,还劝我呢!”她眼睛红得像芍药花瓣的花边。“柳文东老师离开这里已经有一年零三个月了,他还是喜欢你的,只是他不能娶你,他也很难受。他一直想回来看你呢。你放心,他会回来看你的,不久就会回来。”“你又胡说了。”“我没有胡说,我能看见我爹在白山上。”“我就信你一回吧。这乐坝就你凌傻子心肠好。”她说完,抬起头来看着他。她的眼睛被自己的眼泪洗得更清亮了。她看他的时候,忍不住“噗哧”笑了。“你看你这一头的玉米花!”说完,伸出手,把他头上的玉米花拂去。“你这头又脏又臭。”

凌五斗的脸烧得像在炭火上烤着。他说:“小莲妹妹,你看,人就是伤心的时候也能笑的,所以你就不要流泪了。你笑的时候最好看,比开放的芍药花还好看。”“你看你脸红得……哎,你哪里知道,好多事是笑不起来的。我有时候想,我要也是个傻子就好了,我就不会这么难过了。”“你说错了,傻子也会难过的,只是他难过的时候别人看不出来罢了。笑和哭其实差不多,所以我就喜欢笑,人家说我是傻笑,但傻笑也是笑。小莲妹妹,你要多笑。”“我要像你那样笑,我就是傻子了。我知道你说的好多话都会很奇怪的应验,你说,他真会来看我吗?”“我说的都是真话,我不会说假话,他们批斗我的时候,要我说真话,我听他们的,半句假话也不说,我也不会说,但他们就是不相信我。他真的会来看你,但还会走的。”“只要能见到他,哪怕只一眼,我也就满足了。哎,我的傻五斗哥,你不知道我多想他。”“我希望柳文东老师会娶你,但他没有办法娶你,你们走的是两条路。他以后会有大磨难。”“大磨难?”“他会被判刑,然后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你们恐怕再也不会见面。”“你乱说,”她非常绝望,“我不管,他这次如果来,我就把自己给他!你不知道,我娘整天想的就是把我赶紧嫁掉,她一直想给我找个家庭出身好的,哪怕是瞎子瘸子都行。他昨天回来还跟我说你们家平反了,是军烈属了,要我嫁给你。哎,五斗哥,你是个好人,可毕竟是个傻子啊。但如果我娘真要我嫁给其他人,我还不如嫁给你呢。”“你会嫁给我的。”凌五斗红着脸,低着头说。

她“嘻嘻”笑了,说:“你还真会做白日梦啊。”“但这不是白日梦。”凌五斗肯定地说。5

袁小莲的父亲袁崇礼是道城的地主。解放时有1700亩良田,五套计有117间房的四合大院。每套房屋都修建在道城风水最好的地方,外面垒了厚实的高墙,大门一关,严实得连蚊子也飞不进去。

袁崇礼在省城读过书,但他悲观厌世,附庸风雅,喜欢吟些悲情艳俗的古体诗,他对怎么打理家产没有多少兴趣。最后竟沉溺于情欲的欢乐中,用了不到一年时间,一气娶了九门姨太太。其中八姨太原在省城红牌楼唱戏,是袁崇礼用八百个大洋把她买来的,她知书识礼,又解风情,很受袁崇礼宠爱。但他这个充满爱欲的小乌托邦没有维持多久,就到了解放的时候。

年轻的袁崇礼被抓了起来,除了八姨太钟素云还守在乐坝这座庞大的宅院里。其他几个姿色各异的姨太太都作鸟兽散,逃跑得没了踪影。

八姨太永远也难以忘记枪毙袁崇礼时的情形。开完公审大会后,她和袁崇礼被一起押赴刑场。至少有三千人跟在后面看热闹。

刑场到了,袁崇礼被押到那个已枪毙了好多人的位置上,把她也押到他的身边。袁崇礼用悲悯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表情倒是平静。太阳照着他左侧的脸上,照得他的脸更加苍白了。

这时,有人从后面在八姨太的腿弯处猛踢了一脚,她被踢得跪在了温润的泥土上。她看见了几只黑蚂蚁被惊得四散逃开,一只蚂蚱连续弹跳了三下,躲到一片草叶后面去了。她突然觉得阳光太强烈了,让她晕眩。他也紧跟着被踢跪在地,他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平静地说:“旧梦随尘去,临行有佳人。今生情如海,来世再同行。我……”

突然,她听到了一声枪响,像谁拿了一颗大鞭炮在她的耳朵边点爆了,她吓得本能地躲闪了一下。随即看到袁崇礼朝前栽去,脸啃进了泥土里。那只蚂蚱再次被惊吓,不停地蹦跳着,逃得没了踪影。那几只蚂蚁则吓得伏在地上好半天,才仓皇逃开。

她等待着给她的那一枪。

她原在戏里演唱过死亡,但对真实的死亡还一无所知。她只想哭,却没有哭出来。她盯着前面的东西看,远处有树,有绿得发黑的麦田,有盖着灰瓦的房屋,更远处有灰蓝色的山岭,阳光在她的头上,一朵云在不远处投下一大片阴影。

但袁崇礼并没有死,他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像在蓄积力气。然后,他弓起身子,像个虾米似的弹了起来,又像原先那样跪着了。围观的人吓得“噫——”地惊叹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八姨太也吓得张大了嘴巴。

一个行刑的人过来看了看,子弹是穿胸而过的。袁崇礼面色依然平静,看了行刑的人一眼,对他点了点头,笑了笑,“你该让我……把那句话……说完!”行刑的人打了个冷战,虽是七月,他脸上却立马结了一层霜。他回到一个行刑的士兵跟前,拿过他的步枪,退出一粒子弹,弯腰在脚下的石头上把弹头蹭了蹭,“噗”地吹去弹头上的灰,把子弹押上膛,重新瞄准袁崇礼,对着他的头补了一枪。随着枪响,袁崇礼的脑浆飞溅到了八姨太左边的脸上、身上,半边脑袋像半块敲烂的、没有熟透的西瓜,有红有白,带着“嗖”的一声鸣响,飞到空中,掉在了两丈开外的沙地上。那半块脑袋上的耳朵完好,眼睛睁着,似乎还在微笑。看热闹的人虽然离它很远,都吓得“哗”地跑开了。一只因吃过人肉而眼睛发红的黑灰色野狗趁机跑过来,叼走了那块头颅。行刑的人拍了拍手,像要拍掉手上的灰,潇洒地把枪扔给那名士兵,走上前来验明正身,确认袁崇礼已死。就把八姨太拉起来,八姨太脸色灰白,已吓得半死,她的裤裆已经湿了,但她没有任何感觉。围观的人看到,兴奋得喊叫起来,尿了,尿了,那个地主婆吓得尿了!

八姨太耳朵里只有枪声的尖啸。

行刑的人指着只有半块脑袋、面目全非的袁崇礼对她说,地主婆,你看清楚了,这就是剥削阶级的下场,你要记住这生动的一课。

八姨太呆滞地点了点头,感到自己的灵魂已经飘走,天地都在旋转,她眼前冒着纷乱的火星子,她只想倒下去。她瘫倒下去,“哇”地呕吐起来。

八姨太醒来时,四周已空无一人。天空很高,很明净,太阳偏西,灿烂依然。一只布谷鸟的声音传得很远,一群喜鹊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叽叽喳喳”地叫着,轻盈地飞来飞去。

八姨太从此就出现了幻听。总觉得有枪声在耳边尖啸。就是听到鞭炮响,也会吓得要命,也会小便失禁。

解放不久,道城改名长征,但人们还是习惯叫它的老名字,至今依然。袁崇礼的宅院做了政府办公的地方,做了小学和中学。没有用完的,分给那些没房住的穷人了。八姨太住在乐坝这座大院一角的一间偏厦里。

袁崇礼已被枪毙,但八姨太却在1951年怀了孕。播种的是原德城县地下党员、解放后任道城乡党支部书记的吴德昌。

八姨太只能编个谎,说她怀的就是袁崇礼的遗腹子,按照她的预产期,当在1949年10月份。她还说她最希望能在10月1日生下来。为此,她把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无论男孩女孩都叫袁国立。但有人告诉她,说一个大地主的遗腹子哪有资格取这个名字?她一听就改了名字,但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粘新政权的光,所以,就改名国丽,没想这个叫国丽的孩子死活不显怀,让她整整怀了三年。吴昌德赶紧据此给八姨太定罪。说她故意怀着孩子不生下来,是嫌弃新社会。袁国丽长大后,觉得那名字不好听,自己改成了袁小莲。

八姨太后来一直后悔自己当年鬼迷心窍,留在了道城这个地方。她认为,这就是命,她当初如果逃回省城,哪会遭这样的罪?她后来就觉得在新社会,出身真是太重要了。所以女儿还没有长大的时候,她就想找一个出身好的人家结个娃娃亲。她虽然有这个想法,可哪个好出身的愿意和她结亲呢。

作为大地主婆,八姨太几乎遭受了人世里所有的侮辱,每次的批斗大会她都排在第一个。但她没有想到的是,排在她后面的会是黎翠香——老八路、老英雄凌老四的老婆,还有她的儿子凌五斗。

虽然凌五斗和袁小莲的不幸命运都与他们的父亲有关,但无论是袁小莲对她名义上的地主父亲,还是凌五斗对他的英雄父亲,两人都觉得如同传说。袁小莲沉浸在对柳文东的爱和思念里;凌五斗则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袁小莲,盼望着柳文东早日到来,然后离开。

凌五斗有一天给毛泽东晚汇报后,感知柳文东会在当天黄昏时刻到达乐坝,便赶紧找到袁小莲,对她说:“柳老师正在往乐坝赶,等太阳完全沉下去的时候,你到石桥那里去等他。”

袁小莲一听,把割的猪草往地下一扔,跑回家,换上那件白花蓝底的上衣,真跑去了。

八姨太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抱怨道:“这个国丽真是撞到鬼了,这么晚了,还往外跑,连扯的猪草都没有背回来。”正生气,凌五斗已背着猪草到了院子里。

八姨太虽然有钟素云这个文雅的名字,但在乐坝,包括整个道城的人都叫她八姨太,把她的真名实姓差不多都忘掉了。她之所以能在文革中挺下来,完全是因为有吴昌德在暗地里罩着。

吴德昌是个患有严重胃溃疡的中年男人,长着一张又黑又黄的方脸。胃溃疡常常折磨得他大汗淋漓。但只要躺在八姨太身边,他的病痛就会轻缓很多。他胃病不发作的时候,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但其实内心异常冷酷。所以,他即使知道袁小莲是他的骨血,也不会承认。

八姨太早先是个唱戏的,后来做了八姨太,现在是个地主婆,是个反革命分子,一条贱命能够苟活下来已是万幸,她早已不把自己当人。但为了女儿,她得活下来。她希望女儿能找个出身好的人家,赶快嫁出去。但谁都知道,女儿的出身很难嫁个出身好的人。

黎翠香平反后,她想让女儿嫁给凌五斗。她想,黎翠香虽然平反了,是革命家庭,是烈属,但凌五斗是个傻子,算是个老光棍了。她女儿才二十出头,是好端端的一个黄花闺女。她觉得现在只要她提出,黎翠香肯定会同意的。

看到凌五斗帮着女儿提猪草,她很高兴。她说:“五斗啊,你又帮你国丽妹妹的忙!你告诉你八姨,你喜不喜欢我们家国丽呀?”“喜欢,我只喜欢她。”“那你回去跟你娘说,你要娶她,行不行?”“行,我这就回去跟我娘说。”

凌五斗那晚很高兴,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他最喜欢唱的《我爱北京天安门》。但他老把这首歌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词调子唱混唱窜。他的脑子摔坏后,就只会唱这两首歌了。6

柳文东在北京生活得并不愉快。他的心情和那座城市的色调一样,是瓦灰色的。那些飘扬的红旗、红袖标、红色的领章帽徽、红色的横幅、暗红色的宫墙、开头是红色最后变黑的血和血书,在他眼里都是那种瓦灰色。但这是他内心的秘密,绝不能跟任何人说。他渴望读书,他整天都泡在图书馆里。他读的书越多,就越感到迷茫。认为自己民族的命运就是从血腥到血腥、从绝望到绝望,循环往复,残酷地轮回着。在这种轮回中,没有属于人的人生。这些想法让他感到害怕。但他没法不思考。他越是思考,就越看不到前景,常常绝望得暗自垂泪。

那个时候,在乐坝的那段知青生活,乐坝那个漂亮而又单纯的乡村姑娘袁小莲对他的爱,就成了他惟一的安慰。乐坝成了他的故乡,袁小莲成了他内心最明亮的一小片天空。

他疯狂地写诗,写散文,写小说,写随笔,有些只是一些片段,他也不管。他知道很多东西不能给任何人看,甚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在写作。

他写了一部长篇寓言小说,叫《黑白》,写的是一个诗意王国在一句童谣中毁亡的故事;还有两篇政论性的长文,一篇叫《脆弱的乌托邦》,另一篇叫《论民族与个人的前途》。写完这些,他突然发现自己是个胆小的、懦弱的人。他怕死,怕被人抓起来,怕监禁,怕劳改,怕自己的文字被付之一炬;他甚至怕戴高帽、怕批斗。他得给自己的文字找一个藏身之处。

但在那个庞大的城市,他像一颗游离在宇宙之外的星辰,孤独地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借不到其他星体的一丝反光。他决定潜回乐坝一趟,把自己的文稿交给袁小莲。

北京到乐坝其实只有一天的路程,但人们的外出被严格控制,所以他常有一种家很近,却在太远的路上的感觉。

快到乐坝时,已是黄昏。这个时候很好,他不想有人知道他回过这里。他在四合的暮色中看到袁小莲朝他跑来的身影时,有些吃惊。他们在彼此看到对方身影的那个瞬间,泪水已淌了一脸。因为哽咽,他们都没能喊出对方的名字。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吻进好多发咸的泪水。

他们保持了那个年代所有人做任何事——包括恋爱时的高度警惕。虽然激情燃烧着他们,但他们的嘴唇突然像警觉的蛇一样相互离开了。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拉起他的手,向玉米地——那隐秘的无边的青纱帐——深处跑去。

爱情,或者说爱欲使他们青春飞扬的躯体变得那么轻盈,他们像鱼儿一样在绿色的波涛间穿行。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衣服。玉米花落了他们一身。他们踩倒了一小片玉米,那绿色的青纱帐成了他们隐秘的新房。两人湿漉漉的,像刚在甘露里洗浴过。

无数的夜虫一直在为他们的爱情不知疲倦地歌唱,好像要把它们短暂一生中所有的歌唱尽,全部献给他们。

他们想一直居住在那个属于他们的绿色宫殿里,他们愿意让露水悄悄地把他们打湿,愿意让玉米夜晚的清香把他们陶醉,愿意让世界变成一个宁静的孤岛。

他们相拥相依,直到天光渐露。她把头埋在他文质彬彬的怀里:“我把我这一生能给你的都给你。”“你这么多,我怎么要得完。”“那你就再要……”

袁小莲再次把衣服脱尽,她的裸体比穿着衣服时还要修长。她平常裸露在外面的部分——脸、脖颈、小手臂、小腿、脚——的颜色比身体的其他部分要深一些,是熟透的麦粒的颜色。她身上有被玉米叶割伤的痕迹。她看上去很瘦,但很结实。肩、手臂、乳房、腰肢、阴阜、臀部、腿由于常年劳作,显得很有力。她的发辫已经散开,头上还有玉米花,她大腿内侧根部还有一抹昨晚留下的、处女的血迹。

两人再次燃烧起来,都想把自己烧得一点灰烬都不剩。

夜幕又降临了。柳文东从挎包里拿出一摞用塑料薄膜包了好几层的包,“这是我在学校写的东西,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可以说是我的半条命,放在你这里我最放心,所以就把它带来了。请你尽力保留好它们,以后如有机会,我会来取走;如果我不来了……”

袁小莲捂住了他的嘴:“你怎能这么说?”“人世难料,我也就是说说。”他难掩悲观,“如果我来不了,你以后有机会的时候,一定想办法把它交给京华大学哲学系的文若鼎老师。”

她泪水涟涟,哽咽着说:“我会保护好它,我等你来拿。”

他微笑着安慰她,“我会来的,一定会。”

柳文东走后,袁小莲在炕头躺了三天,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去出工。八姨太认定他撞到鬼了。因为她家经常会被抄,袁小莲觉得把柳文东留给她的东西藏在哪里都不放心。她最后想起了凌五斗。第二天,袁小莲就去找他,凌五斗看到她,有些害羞第问道:“小莲,你是不是来跟我说你要嫁给我的事啊?”“想得美!”“那你来干什么?”“我有一件珍贵的东西,想让你帮我保管。”“你把东西拿来,我保证谁也找不到。”“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她说着,从猪草篓子里把用猪草掩盖着的一摞东西拿了出来,“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你娘。”“这是柳文东老师写的东西吧,我知道很重要,为这些东西,他要遭好多罪。我娘不识字的,她如果问,我会说那是红宝书。”“可你不会说谎的。”

他笑了。“我在你面前就会说了。”

凌五斗回到家,偷偷地在他家牛圈的土墙上凿了一个洞,把袁小莲给他的笔记本重新用塑料薄膜一层层包好,放在里面,再把那眼壁橱用土坯砌上,抹上泥,又抓起一坨新鲜牛粪,使劲摔在了上面,那个隐藏着秘密的壁橱就和那面泥墙成了一体,没人能看出一丝异样来。7

柳文东回到学校第七天就被抓了起来。两个面色严峻的中年人专程从北京来到乐坝,调查他在这里当知青的所有情况。袁小莲和八姨太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亲自搜查了八姨太的家。他们搜查得非常仔细,一个细小的墙缝都没有放过。最后搜出了柳文东写给袁小莲的两封信。临离开前,他们找袁小莲谈了话,她承认她喜欢过柳文东,他到北京上学以后,刚开始还收到过他的两封信,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柳文东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从此,在乐坝这个地方,就再也没有柳文东的消息了。有人说他被枪毙了,有人说他在新疆劳改。因他的文字被牵连进去的一共有三十六人,包括他的老师文若鼎,后来,有人把这叫“京华文案”。事隔多年以后,当他的诗文得以公开出版,他们评价“他的文字是那个文化荒漠时代的绿洲”,说“他是那个年代具有良知的天才”“是那个残酷年代觉醒着的屈指可数的知识分子之一”。

这是后话,按下不表。且说袁小莲有天看到母亲在洗月经带,才想起自己已有两个月没有来红。她觉得奇怪,迟疑了半天,想问母亲,但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来。“国丽,你怎么啦?”

袁小莲一下羞红了脸,吱唔一阵,低头对娘说:“娘,柳老师走后,我就没有来红了。”

八姨太一听有些惊慌。“这个月呢?”“前几天就该来了,但还是没有来。”“你呀……完了完了!你呀!”八姨太的脸发白了。

袁小莲看到母亲这么惊慌,也吓住了。“娘,你怎么啦?”“没什么……没什么……”八姨太长舒一口气,镇定下来,“说不定也是好事呢,祸福相依,我在戏文里见得多,我相信这个。”“娘,你说得云里雾里的。”“哎!也怪我太纵容你们了。”八姨太到门口张望了一眼,把门掩上,压低声音说,“你个死女子,你定是怀上柳文东的娃了。”“我……我……不可能……娘……”袁小莲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这是命,你就认命吧。”“娘,如果真有了他的孩子,我就要把孩子生下来!”

八姨太给了她一耳光。“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一个黄花闺女,如生下个孩子来,我不活也罢了,你怎么活?”“反正我要生下他,哪怕生下他后我去死。”“那我跟你一起去死吧,到时这孩子谁养?”八姨太伤心地抽泣起来,“地主女儿的私生子,你让那孩子在这世上怎么活?”

见母亲那个样子,袁小莲也哭了。“娘……你说……怎么办?”“没有什么办法。就是去流产,人家也会知道的。”“流产?怎么流?不,我要生下这个孩子。”“那就只能这样了。”八姨太抹了一把眼泪,“就看凌五斗愿不愿意娶你了。”“娘,这话怎么说?”“国丽,嫁给五斗吧,这样孩子能保下来,你和你的孩子下辈子也不会受出身的折磨。为娘的良苦用心,我希望你能理解。”八姨太说完这番话,似乎老了许多,她长叹一声,忧虑地说,“只是,不知道凌五斗愿不愿意娶你啊。”“娘……我听你的……五斗说过,我会嫁给他……只是这样太对不起五斗了。”“不要想那些没用的了,你要不是出身不好,怎么会嫁给一个傻子!”“就是五斗喜欢我,他娘怎么想,谁知道呢。”“也是,黎翠香一平反,走起路来跟以前都不一样了,现在有好多人给五斗介绍对象呢,但都是有些残疾的,听说一个都没成。不管怎么说,国丽,娘都是为你好。这两天你如果碰到五斗,可以探探他的口风。”“娘,我知道。”

第二天黄昏,夕阳抹在乐坝的原野上,万物辉煌。凌五斗正急匆匆地往家里赶,迎头碰到了袁小莲。“五斗哥,你走得这么急,家里有什么事么?”“今天收工晚,我要赶着回家向毛主席晚汇报。”“我也刚收工。五斗哥,你家平反后,我看好多人给你介绍对象呢?”“都是杨表婶给介绍的。一个是大队杨书记小舅子的二女儿,她说那姑娘没别的毛病,就是傲气得很,容易看不起人,其实就是说她是个斜眼。”

袁小莲一听,“格格”地笑了,“还有呢?”“她接着又介绍了公社革委会吴主任哑巴弟弟的小女儿,她说这姑娘好得很,就是不爱说话。我娘一听是吴主任的侄女,就动心了,带我到街上去见了人,那姑娘长得中看,就是不能说话,因为她是个哑巴。就这样,她娘还嫌我傻,说姑娘她伯父是革委会主任,他们好歹也是官宦之家,和我家门不当户不对。我娘事后说,你看一个是乌龟,一个是王八,竟没对上眼。”

袁小莲听后,笑得捂住了肚子:“还有呢?”“杨表婶后面又给我物色了几个,有聋子、有青光眼、有瘸子、有一个得过小儿麻痹的、有一个豁豁嘴,都是带些残疾的。她说我脑子有问题,只有这样的人才般配。我一个也没看上。杨表婶就问我喜欢什么样子的姑娘。我说我喜欢袁小莲那样子的。她一听,就噗哧笑了,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娘听她那样说话,咽不下这口气,还跟杨表婶赌气,说袁小莲有什么了不起,我就要把她娶来给我当媳妇!”“那你想不想娶我嘛?”“我当然想。”“你如果敢让你娘来说亲,我就嫁给你。”“太好了!”凌五斗高兴地点头答应了,“我这就去跟我娘说。”

没过几天,黎翠香为了自己的儿子,果然托杨媒婆来向八姨太求亲了。

黎翠香主动托人来说亲,八姨太自然要摆摆谱,就故意撑起架子,说:“我们家虽然出身不好,但我女儿啥都好好的,五斗那个样子,我们得考虑考虑,等几天才能回话。”

杨媒婆原以为没啥希望,听八姨太这么说,就知道她只不过在为自己的女儿抬身价而已,便喜笑颜开地说:“我等妹子的回话,这亲事要是成了,小莲以后就是革命家庭中的一员了。”

五天后,也即1971年9月13日,两家把亲事定了下来——过了几天才知道,就在那天,林彪在蒙古人民共和国温度尔汗肯特省贝尔赫矿区机坠身亡。八姨太提了一些条件,诸如要送什么礼啦,要为女儿做几套衣服啦,床上的铺盖被褥要全新的啦。黎翠香难免要还一番价。八姨太也就松了口。黎翠香考虑到儿子的情况,担心夜长梦多,就说:“五斗和小莲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彼此知根知底,老四平反,组织刚好补助了一点钱,条件也具备,我想尽快把他们的婚事办了。”

八姨太装作为难:“亲家,这也太匆促了吧,怎么着也得等上一年半载的。”“这个……你也听说了,五斗有可能要去当兵呢。如真是去了,至少得两三年才能回来。”

八姨太听她这么说,就乘势做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有这码好事我就不说什么了,我家小莲现在是你家的人了,什么时候娶走,你说了算吧。”

黎翠香很是高兴:“那就把他们的婚期定在九月初九吧,我翻过黄历,这日子不错。”

八姨太答应了。于是两家都忙着操持。黎翠香想着自己就一个儿子,那钱也是凌老四的,又想着这么多年受人欺压,就想着要争口气,把儿子的婚礼办得体面些。他拿出攒下的布票、粮票、肉票、糖票,又四处借了些,要给儿子举办乐坝多年来第一个像样的婚礼。

结婚那天,好多人都在私底下咬耳朵,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没想五斗这只癞蛤蟆艳福不浅,真把袁小莲这块天鹅肉吃上了。而更让这个婚礼增光添彩的是,公社革委会吴昌德主任竟不请自来,屈尊参加了凌五斗和袁小莲的婚礼。8

十月份,部队征兵的人来到了道城。但大队杨书记为凌五斗不愿意娶他小舅子的斜眼女儿而娶了地主婆八姨太的女儿而生气,所以没有让他报名。他振振有词地见人就说,开什么玩笑,一个傻子嘛,文化程度低,年龄这么大,又结了婚,没有哪一条符合当兵的条件。

黎翠香承认儿子的条件不符合入伍,何况儿子刚结了婚,她还等着抱孙子呢,所以也没有去管。但杨书记的话令她有些生气,她抱怨说:“我儿子成今天这个样子,还不是你们给害的!”八姨太就对她说:“亲家,五斗那个白叔叔说过,有什么难处就找他,你就找他一回,五斗要是能去,自然是好,去不了,也不会有啥损失的。”“人家离我们那么远,怎么去找?”“不用你亲自去,给他打一份电报就行。我来写,你明天就到邮电局去发走。”“我忘了,你是演过戏的,识文断字,那你就写吧。”

八姨太就以凌五斗的名义起草了一份给白副参谋长的电报——

白炳武叔见电如晤我系凌老四独子凌五斗我与母平反后生活大有好转万望勿念为报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恩情继承父亲遗志侄望能到父生前部队卫国戍边精忠报国万望叔能相助不胜感激祝您身体健康工作愉快并致以革命的敬礼

这封电报发出去七天后,凌五斗收到了白炳武的回电——

来电收悉侄知恩图报并欲继承父亲遗志叔深感欣慰我会尽力相助到时当地政府会与你联系望勿担心一并寄钱五十元略解举家燃眉望查收并代问你祖母及母亲好

不久,一个特别的征兵名额就拨到了德城,也就是说,这个名额是部队为了照顾凌老四的遗孤专门拨给凌五斗的。当时,能够当兵入伍,几乎是所有年轻人的梦想,要求非常严格,要家庭出身好,一贯表现好,身体健康,政治审查没有一点瑕疵,除此之外,家庭还得有些关系。而“特招”到部队的方式自然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这个名额从德城下拨到道城后,革委会吴主任把杨文康叫去批评了一顿,“你看你还大队书记呢,一点政治头脑都没有!原来说好的要把这孩子送到部队去,怎么没让他报名?你看,我们地方政府本来可以送给白副参谋长一个人情的,搞得现在想送也送不成了,弄得县上的人也说我们不关心革命后代!”

杨文康只好说:“吴主任啊,你知道的,这个五斗的确有些傻,年龄又偏大,新近又结了婚,我是为祖国的国防事业着想,才忍痛没有要他报名的。”“凌五斗虽然傻,但我们公社能去解放西藏阿里的革命英烈有几个?就他爹一个嘛!我们不照顾他照顾谁?他虽然傻,但他这是去保家卫国卫国戍边嘛,你以为是让他到部队享清福啊!”“主任说得有道理,非常有道理!”“我们现在首先要做的事就是要把档案给他弄好。”“主任,怎么弄啊?”“给他办一个高中毕业证,把出生年龄改成1955年,这样,他今年刚好18岁。他被批斗的事也不要提了,不然,我们把一个革命烈士的后代批斗那么多年,部队的同志会怎么想?”“他已结婚的事呢?”“这也不要写到档案里了。”“可是,主任,这些事情都不是我这个大队书记能办成的。”“就是,跟你说屌用也没有,好,这些事是组织的决定,你出去不要乱讲就行了。”“主任,你放心,我的嘴严得用钢钎也撬不开。”9

凌五斗和袁小莲结婚后,乐得整天毫不掩饰地咧着嘴笑,一看就知道他过得很幸福。好多同辈分的人和他开些粗俗的玩笑,他也只用笑去回答。其实呢,袁小莲只准他抱抱她,但这也让他感到很满足了。他觉得两个人在一起钻进冬天的被窝里,真是暖和得很。即使炕冷了,两人抱在一起,也是热烘烘的。他觉得自己再也不怕冬天的寒冷了。

有一天上午,乐坝有些倦怠地卧在暖烘烘的冬阳里。从道城方向传来了喜庆的锣鼓声。那锣鼓声离乐坝越来越近。人们开头以为是谁家娶媳妇,后来才知道是道城小学的红小兵专门来欢送凌五斗入伍的。他的奶奶和娘、还有岳母八姨太都感到很光荣,袁小莲却觉得有些失落,但她终归是高兴的。

带队的公社武装部长让凌五斗换上军装,那套军装有些小,裹在他的身上,使他显得更傻了。两个红小兵给凌五斗带上两朵大红花。他脸上洋溢着笑,嘴巴真的合不拢了。

乐坝那天也组织了很多乡亲来欢送。他们一直把他送到道城,一直把他送到了公社惟一一辆东方红牌拖拉机上。拖拉机冒着黑烟,颠簸着朝县城开去。凌五斗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竟激动得没有回头,没有跟他的亲人挥手道别。

当他想起要回头看一眼哭得一塌糊涂的奶奶、娘、岳母和他媳妇时,那辆拖拉机“突突突”地轰响着,已跑了好远。他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负责送他的公社武装部长问他:“你一个傻子,能够当兵高兴都来不及,还哭啥呢?”

他抽泣着说:“我高兴,我就要到我爹那座白山上去了……”

全县115名新兵在县革委招待所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把他们送到了专区。全专区有1701名新兵,全体新兵在那里乘上一辆开往东北的闷罐列车,轰隆隆地远去了。走到中途一个很大的火车站,凌五斗被军代处的人领下了车。

他迷迷瞪瞪地,只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更不知道身在何处。军代处的人把他交给一名老兵,那名老兵领着他,给他介绍了饭堂在哪里,一日三餐的开饭时间,然后领他到了一个很大的、有无数高低床的房间,随便给他指了一张床,他就在那里住了下来。“同志,我到部队了吗?”“还没有,你们省的兵是往东北去的,你被他们捎带到了这里,你要在这里等几天,待开往西北的运兵专列经过这里时再把你捎上。”

他一个人住在里面,再也没人理他。不停地有各地操着各种方言的新兵住进来,但他们要么只呆一个中午,要么只住半个晚上,就急匆匆地开拔了。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孤独。他想念老家,想念娘和奶奶,想念媳妇袁小莲,但他不知道故乡在哪个方向了。

虽然那个老兵给他指明了吃饭的地方,但他不敢离开那个房间,他怕离开后找不回来。那三天,他都没有到饭堂吃饭,只吃了他走时他娘给他带的、还剩下一半的锅盔。口渴的时候,他就到房间旁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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