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中短篇小说全集III(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1-23 07:5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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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泊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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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中短篇小说全集III

莫泊桑中短篇小说全集III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莫泊桑中短篇小说全集(第3卷)

作者:【法】莫泊桑

译者:郝运 王振孙

责任编辑:黄雅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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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gital Lab是上海译文出版社数字业务的实验部门,成立于2014年3月。我们致力于将优质的资源送到读者手中。我们会不断努力,做体验更好、设计更好的电子书,加油!上海译文出版社|Digital Lab(1)巴朗先生1

小乔治趴在广场公园的小道上堆沙丘玩,他用双手捧起沙子,把沙子垒成金字塔的形状,随后在塔尖上插上一片栗树叶子。

巴朗先生坐在一把铁椅子里,温情脉脉地盯着儿子看,虽然小小的公园里人很多,他眼睛里却只看到他儿子一个人。(2)

环形路在喷水池和圣三会教堂前面经过,绕过草坪以后又折了回来,沿着这条路其他的孩子也在玩他们各自的小游戏,女用人们粗鲁迟钝的眼睛漫不经心地在东张西望,几个母亲在相互交谈,一面留神着自己的孩子,不时地向他们看上一眼。

保姆们三三两两地在散步,神情很严肃,她们帽子上的色彩鲜艳的长饰带在身后飘拂,手里抱着一个裹在花边里面的白色东西;一些穿短裙、光着腿的小姑娘在滚铁环,在滚铁环暂停的时候,她们一本正经地在谈着什么。广场上的看守,穿着绿色制服,在这群娃娃中间逡巡,他不断地弯来绕去,生怕碰坏泥沙垒成的土堆,踩痛了手,妨碍了这些小家伙专心致志的工作。

太阳已经西斜,快要隐没到圣拉扎尔大街房子的屋顶后面,落日的余晖还很强烈,照在那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孩子身上。夕阳下的栗树闪耀着淡黄色的微光,教堂大门前的三条瀑布就像在喷泻着银水一样。

巴朗先生一直在看着他蹲在尘土里的孩子,满怀深情地注意着他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仿佛在用他的嘴唇给乔治的一举一动送飞吻。

可是在抬头看了看钟楼上的大钟以后,他发现他已经晚了五分钟了。于是他就站起来,抓住孩子的胳膊,拍了拍他满是尘土的衣服,(3)擦了擦他的手,然后带着他向布朗什街走去。他加快步子,想赶在他妻子以前回到家里;孩子跟不上他的步子,就在他身边小跑起来。

于是父亲把他抱了起来,再一次加快步子,在登上人行坡道的时候已经开始喘气了。他是一个四十岁的人,头发已经花白,有点儿发胖,遇事腼腆,带着微微不安的神情腆着一个乐呵呵的单身汉的大肚子。

几年以前,他娶了一个少妇,他深深地爱她;可是现在她待他非常粗暴,专横独裁,蛮不讲理。不论他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她总是骂他。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习惯,他的乐趣,他的爱好,他的风度,他的姿态,他的圆鼓鼓的腰围和他的平板的声调,全都受到她严厉的训斥。

尽管如此,他还是爱她,尤其爱他们两人所生的孩子。乔治现在三岁,已经成了他心中最大的快乐和最主要的牵挂。他不做工作,靠一笔不大的年金生活,每年有两万法郎收入,他的妻子并没有带来什么陪嫁,可总是为了她丈夫无所事事而怒气冲天。

他终于回到了家里,把孩子往楼梯第一级上一放,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往楼上走去。

走到第三层,他拉了拉铃。

一个老用人来开门,这个女用人是把他从小带大的,这样的女用人就像家庭主妇一样,在家里把持着一切;他惴惴不安地问道:“太太回来了吗?”

女用人耸了耸肩膀说:“先生什么时候看到过太太在六点半以前回来的?”

他支支吾吾地回答说:“那好,太好了,这样我就有时间换换衣服,我太热了。”

女用人既怜悯,又愤怒,又轻蔑地瞅着他,嘴里埋怨道:“哼!我看得很清楚,先生浑身是汗,先生刚才准是跑回家的,也许还抱着孩子呢。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等太太,一直要等到七点半。现在可别想要我再准时,我,我八点钟开饭,谁要是等就算谁倒霉,总不能让肉烤焦了!”

巴朗先生只当没听见,他咕噜着说:“好,好。一定要把乔治的手洗一洗,他刚才玩过堆沙丘。我,我去换换衣服,关照保姆替孩子好好洗洗。”

说完他就走进了自己的套房,他一进去就把门闩插上,好让自己一个人,孤单单地待在里面,他现在经常受到斥责和粗暴对待,以致他只有在门锁的保护下才感到安全。如果他不把钥匙转上一转把自己关在里面,避开别人的目光和猜疑,他甚至连自个儿思索、冥想、揣摩也不敢。他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里打算先休息一会儿再换上干净的衬衣,这时候他想起了老用人朱丽,她已经开始成为家里的新的危险。她恨他的妻子,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她特别恨他的朋友保尔·利穆赞。利穆赞是他结婚前形影不离的伙伴,现在仍是他们一家的亲密朋友,这种情况是相当少见的。在亨利埃特和他之间做和事佬的就是这个利穆赞,他热情地,甚至严肃地为他说话,批评他妻子对他的谩骂,找碴儿争吵以及日常生活中对他的种种折磨。

近半年以来,朱丽竟经常不断地说她女主人的坏话。她无时无刻不在数落女主人,一天要说上二十次:“假如我是先生,我可不会像这样被牵着鼻子走,总之,总之……唉……各人有各人的脾气。”

一天,她甚至对亨利埃特出言不逊,亨利埃特倒只是在晚上对丈夫讲了一句:“你听好,下次她再讲这种无理的话,我,我可就要撵她走啦!”她,什么都不怕的她,却仿佛害怕那个老用人。巴朗以为妻子所以这样宽容是出于对这个曾经扶养他长大,并为他母亲送终的老用人的尊重。

可是现在不行了,事情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他一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就胆战心惊。他怎么办呢?下决心辞退朱丽,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因此他连想也不敢想。说朱丽讲得有理,派他妻子的不是,同样是不可能的;现在看来用不到一个月时间,她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就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还是垂着两条胳膊坐在那儿,模模糊糊地在想着使双方和解的办法,可是什么也想不出来。于是他轻轻地说:“幸好我有乔治……要是没有他,我真是太不幸了。”

接着他想到是不是听听利穆赞的意见。他打定主意准备这么干了,可是一想到他的老用人和他的朋友之间存在的敌意,他怕他的朋友会劝他把老用人撵走;于是他又陷入了痛苦和犹豫不决的境地。

时钟敲了七下,他猛然一惊。七点钟了,他衬衣还没有换呢!于是,他战战兢兢、气喘吁吁地脱下了衣服,洗了个澡,穿上一件雪白的衬衣,匆匆忙忙地又穿戴起来,就好比有人在隔壁房间里为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在等他似的。

随后他走进客厅,他没有什么要害怕的了,觉得很高兴。

他浏览了一下报纸,走到窗前去向街上张望,随后又回来坐在沙发上。这时候一扇门推了开来,他的儿子进来了,儿子已经洗过澡,梳过头,满脸笑容。巴朗把他抱起来,舐犊情深地连连亲他。他起先吻他的头发、眼睛、脸颊,接着又吻他的嘴和手。随后两手把他朝天花板高高举起,一下下往空中抛去。随后他又坐了下来,因为他用力以后觉得累了,便让乔治坐在他的一只膝盖上,让他当作马儿骑。

孩子高兴得哈哈大笑,挥舞着两条胳膊,发出欢乐的叫声。父亲也高兴得笑呀叫的,抖动着他的大肚子,比他的儿子还兴高采烈。

巴朗用他那颗懦弱、宽容和被伤害的心毫无保留地爱他的儿子。他用疯狂的激情、热烈的爱抚和他内心羞怯的温情爱着他,这种感情甚至在他新婚的时候也没有流露过,因为他妻子总是那么面有愠色,冷若冰霜。

朱丽出现在门口,她脸色发白,眼里冒火,用气得发抖的声音说:“七点半了,先生!”

巴朗不安地,顺从地看了时钟一眼,轻轻地说:“是啊,七点半了!”“那么,我的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怎么办!”

巴朗看到暴风雨即将来临,尽量想避开它,他说:“我回家的时候,你不是对我说过,你要到八点钟才开晚饭吗?”“八点钟!……当然,您是不会想到的!您现在总还不愿意让孩子到八点钟才吃晚饭吧。我这样讲,当然,只是讲讲而已,可是让孩子到八点钟吃晚饭,那要把他的肚子饿坏的。啊,幸亏他不是只有他母亲一个人!她把她的孩子照管得真好!是啊!我们就来谈谈她,真是一位好母亲啊!看到这样的母亲真叫人糟心!”

巴朗急得浑身发抖,感到必须立即制止这场来势不妙的争吵。“朱丽,”他说,“我决不容许你这样谈论你的女主人。你听到了,是吗?这句话以后你可别忘了!”

老用人吃惊得话也讲不出来了,她回转身子走了出去,把门猛地一关,震得分枝吊灯上的水晶玻璃叮作响,在几秒钟时间里面,就好像在这个客厅的静穆的空气里有一些看不见的小铃在飞舞,发出轻微的、隐隐约约的叮声。

乔治起先吓了一跳,接着又高兴地拍起手来,还鼓起两颊,用足全力,模仿关门的声音,发出“嘭”的一声。

接着,父亲讲故事给儿子听,可是因为他心里有事,故事讲得前言不搭后语,孩子听得莫名其妙,诧异地睁着一双大眼睛。

巴朗的眼睛始终盯着时钟。他仿佛看到了指针在移动。他真想把指针留住,使时间静止不动,一直到他妻子回来。他并不责怪亨利埃特迟回家,可是他感到害怕,害怕她,也害怕朱丽,害怕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只要再过十分钟,就会引起一场无可挽回的灾难,一些他甚至连想也不敢想的解释和激烈的争辩。一想到吵架,一想到像子弹一样在空气中穿来穿去的高声辱骂,一想到两个怒目相向的女人面对面发射的恶言毒语,就使他的心怦怦乱跳,使他像在烈日下赶路一样口干舌燥,使他像一块破布一样浑身瘫软,软得他没有力气再抱起他的孩子,让他在自己的膝盖上颠着玩。

八点钟敲响了,门又打了开来,朱丽又进来了。她没有刚才那么激动,可是带着一种怀着恶意的冷冷的坚定神色,比刚才更加吓人。“先生,”她说,“我过去侍候您的母亲直到她去世;还从您生下的一天起照看您到今天!我相信别人会说我对这个家庭是相当忠诚的……”

她等着他的回答。

巴朗支支吾吾地说:“是啊,我的好朱丽!”

她接着说:“您很清楚,我从来也不是为了钱干事的,我总是为了您好;我从来没有欺骗过您,也没有说过谎;您也从来没有什么可以责备我的……”“是啊,我的好朱丽。”“那么,先生,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过去我是出于对您的感情才什么也没有说,让您蒙在鼓里。可是这太过分了,街坊都在笑话您。今后您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是大家都知道了,看来,我还是应该告诉您,我这个人素来不喜欢搬弄是非。如果太太像这样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那就是她不干正经事。”

他吓得愣住了,不懂得她在讲些什么。他只是结结巴巴地说:“住口……你知道我不准你……”

她坚决果断地打断他的话说:“不,先生,现在我一定要把一切都告诉您。太太和利穆赞先生姘上已经很久了。我,我看到他们在门后接吻不下二十次。啊,算了吧!如果利穆赞先生有钱,太太那时候就决不会嫁给您巴朗先生!先生只要想想这桩婚事是怎么成功的,您就会一清二楚了……”

巴朗站起来,脸色铁青,结结巴巴地说:“住口……住口……要不……”

她继续说下去:“不,我要把一切都讲给您听。太太是为了钱才嫁给先生的。因此她在结婚第一天就欺骗了先生。他们两人是商量好的,没错!这件事只要想一想就明白了。就因为太太嫁给了她不喜欢的先生,心里不痛快,她就折磨先生,折磨得我心也痛了,我看到这……”

他向前走了两步,攥紧了两只拳头,不断地说:“住口……住口……”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老用人寸步不让,她仿佛已经豁出去了。

可是乔治却尖声叫了起来:起先他有点儿惊奇,后来听到这粗暴的声音吓坏了。他一直站在他父亲背后,脸皮在抽搐,嘴巴张开,拼命地喊叫。

儿子的叫声刺激了巴朗先生,使他有了勇气并感到了气愤。他举起两条胳膊向朱丽扑过去,准备用两只手打她,一面叫道:“啊,坏蛋!你要把孩子吓坏了!……”

他已经碰到了她,这时候她冲着他的脸叫道:“先生要打就打吧,我可是把您领大的;不过打我也改变不了您妻子欺骗您,孩子不是您生的事实!……”

他突然愣住了,垂下了两条胳膊,失魂落魄地面对着她站着,心乱如麻。

她接着又说:“只要看看孩子就会知道父亲是谁,可不是!他和利穆赞先生长得一模一样。只要看看他的眼睛和额角就行了。即使瞎子也不会弄错……”

可是这时他已经抓住了朱丽的肩膀,用力地摇晃她,一面结结巴巴地说:“毒蛇!……毒蛇!滚出去,毒蛇!滚,要不我就杀了你!……滚!滚……”

他拼命一推把她推到了隔壁餐厅里。她跌倒在那张已经放好杯盘刀叉的桌子上,桌子上的玻璃器皿都摔倒了,打碎了。她重新站起来以后,逃到桌子另一头对着他的主人,巴朗追她,想再抓住她,她就冲着他的脸说出了一些可怕的话:“先生只要在……今天晚上……吃过晚餐以后……出去一下……随后马上回来……先生就会看到了!……先生就会看到是不是我撒谎!……先生只要试试……就会看到。”

她已经走到通厨房的那扇门,从那扇门逃了出去。他跟在后面追她,登上小楼梯,一直追到老用人的房间门口,老用人把自己关在里面,巴朗拍着门吼道:“你要马上离开这个家!”

她在门后面回答说:“先生只管放心。一小时以后我就不在这儿了。”

于是他又慢慢地走下小楼梯,一面抓着栏杆以防跌倒;他回到了客厅里,乔治还是坐在地上哭。

巴朗瘫倒在一把椅子里,目光呆滞地瞅着孩子。他脑子糊涂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只觉得自己头晕目眩、神志不清,精神失常,就仿佛他刚才从什么地方一头坠落下来,几乎已记不起他的老用人刚才对他说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后来,他的理智逐渐恢复,就像一池浑水,慢慢地静止下来,慢慢地澄清了;被揭露出来的丑事开始啃噬他的心灵。

朱丽讲话时是那么干脆有力,那么直截了当,因此他并不怀疑她的真诚,可是他固执地认为她的想法不一定正确。她可能由于对他的忠诚而带有偏见,由于对亨利埃特一种不由自主的仇恨而受到了影响,因此把事情搞错了。可是,就在他想把自己说服,使自己安下心来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却呈现出无数琐碎的事情。他妻子说的话,利穆赞的眼色,许许多多过去被忽略的,几乎是觉察不到的细节,比如他妻子很晚还要出门,两个人同时不见踪影,甚至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可是有点儿奇怪的手势,这些手势他过去没有想到去注意,也没有想到去弄明白,而现在他却认为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是他们两人串通好的暗号!自从他订婚以来所发生的所有的事情突然一下子在他受了剧烈痛苦的刺激后的记忆中涌现出来。一切事情他都发现了,一些古怪的语调,一些可疑的姿态。他是一个温和善良的人,现在疑窦丛生,他那可怜的头脑现在告诉他,这些还只是些可疑的事情,很可能是事实。

他苦苦思索结婚五年来的事情,尽力把过去逐月逐日的事情全都回忆起来。而他所发现的每一件令人不安的事情,都像一根胡蜂刺一样直刺他的心口。

他不再想到乔治了,孩子现在坐在地毯上,已经没有声音了,可是因为发现没有人理睬他,他又哭了起来。

他父亲冲了过去,把他搂在怀里,在他头上吻了又吻。至少他孩子还在他身边!其他的有什么关系?他抱着他、搂紧他,吻着他那淡黄色头发,他松了一口气,得到了安慰,断断续续地说:“乔治……我的小乔治,我亲爱的小乔治……”可是他突然想起朱丽刚才说的话……是啊,她刚才说他的孩子是利穆赞的……喔!这不可能,啊!不,他不能相信有这样的事,他甚至连一秒钟也不会怀疑。这是在女用人卑鄙的心灵里滋长起来的一种可耻的污蔑!他不断地说:“乔治……我亲爱的乔治。”孩子得到了爱抚,又停止了哭泣。

巴朗感到孩子胸脯的热气透过衣服传到他的胸口。这种热气使他充满了爱怜、勇气和欢乐,孩子的热气使他得到了温暖,使他坚强起来,使他得到了新生。

这时候他稍许离开了一点那鬈发的小脑袋,为了可以亲切地看看他的脸。他贪婪地、狂热地注视着他,看得心醉神迷,嘴里不停地说着:“啊,我的小……我的小乔治!……”

他突然想到:“可是,如果他像利穆赞!……”

这个念头对他来说就像一样奇怪的、残酷的东西,就像一股使人心碎的、冰冷的寒气直透他的全身,他的四肢,就好像他的骨头突然结成了冰。啊,如果他像利穆赞!……他一直在看着乔治,乔治现在已经在笑了。他用狂乱的、惊慌不安的眼光瞧着乔治。他尽量想在他的额头、鼻子、嘴巴和脸庞上寻找有什么和利穆赞相似的东西。

他的脑子已经糊涂,就像人发疯了一样,他孩子的脸在他的注视下,现出一种奇怪的样子,变得和利穆赞似像非像。

朱丽刚才说过:“即使瞎子也不会弄错。”那么一定有点儿什么特别明显的,使人无可置疑的东西?可是什么东西呢?额头吗?是的,也许是的?可是利穆赞的额头还要狭一点儿!那么是嘴巴吗?可是利穆赞的嘴巴蓄着胡子!怎么能看出这个孩子的胖乎乎的下巴和利穆赞的胡子拉碴的下巴有什么相似之处呢?

巴朗心里想:“我,我看不出来;我再也看不出了;我心里太乱了,现在我什么也分辨不出了……必须等待;明天早晨起来我一定要好好看看他。”

然后他想道:“如果他像我,像我,我就得救了!得救了!”

于是他跨了两大步穿过餐厅到镜子面前去细细察看和他的脸并排着的孩子的脸。

他把乔治抱在胳膊上,好让他们俩的脸凑得近近的,随后他高声说,心里却乱得异乎寻常:“是的……我们的鼻子是一样的,鼻子是一样的……可能……这不太肯定……眼神是一样的……可是不,他的眼睛是蓝的……,那么……喔!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我要疯了!……我不想再看了……我要疯了!……”

他逃到客厅的另一头,离镜子远远的,跌坐在一把扶手椅里,把孩子放在另一把扶手椅里,随后他开始哭泣,悲痛地呜咽哭泣。乔治听到父亲的呜咽声吓愣了,立刻又开始哭叫起来。

门铃响了。巴朗吓了一跳,就仿佛有一粒子弹穿过他的身体一样,他说:“她来了……我怎么办呢?……”说完他就跑进自己的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这样至少可以有时间擦擦眼睛。可是,几秒钟以后,门铃又响了起来,又使他一阵哆嗦;这时他才想起朱丽已经走了,而保姆并不知道。那么没有人会去开门,怎么办呢?他向门口走去。

他顿时觉得自己勇敢起来了,坚定起来了,准备把这些事隐瞒起来,并进行斗争。可怕的打击使他在顷刻之间老练起来了。再说他想把事情弄个明白;他带着一种胆怯者的愤怒和被惹恼了的宽宏大量的人的犟劲要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

可是他还是在哆嗦!是因为害怕吗?是的……兴许他还是怕她?不知人们是否知道,勇敢中有时包含着多少被激起的懦弱?

他悄悄地走到门口停下来在门后听着。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他听到的就是这些声音:在他胸膛里的沉重的心跳声和一直在客厅里哭闹的乔治的尖叫声。

突然,铃声在他头顶响起,就像一声爆炸似的震得他跳了起来;这时他抓住门锁,气喘吁吁、有气无力地转了一下钥匙,把门拉了开来。

他妻子和利穆赞站在楼梯口,面对着他。

她显得有点儿奇怪,又有点儿气恼,说道:“现在由你来开门啦?朱丽到哪儿去了?”

他的嗓子哽住了,呼吸急促;他竭力想回答,可是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她接着说:“你变哑巴了吗?我问你朱丽到哪儿去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她……她……走……走了……”

他妻子开始发脾气了:“什么,走了?走到哪儿去了?为什么走了?”

他慢慢地镇静下来,感到心里对这个站在他面前的蛮横无理的女人产生了强烈的憎恨。“是的,走了,不回来了……我把她辞退了。”“你把她辞退了?……朱丽?……你真是疯了不成……”“是的,我把她辞退了,因为她出言不逊……因为她……虐待孩子。”“朱丽?”“是的,……朱丽。”“为了什么事她出言不逊?”“为了你。”“为了我?”“是的……因为她把饭烧糊了,而你还不回来。”“她说什么啦?”“她说……说了你一些坏话……这些话我不应该听……我也听不进去……”“什么话?”“没有必要再重复这些话。”“我想听听。”“她说像我这样一个男人娶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是很不幸的,说你不守时间,没有条理,不仔细,说你不是一个贤惠的家庭主妇,不是一个好母亲、好妻子……”

少妇已经走进前厅,后面跟着利穆赞,利穆赞碰到了这些出乎意料的情况一言不发。她把门猛地一关,把披风扔在椅子上,然后向她丈夫走来,气得结结巴巴地说:“你说?……你说?……我是什么来着?……”

他脸色苍白,可是很镇静。他回答说:“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亲爱的朋友,我只是把朱丽的话告诉你,因为你想知道。并且我要提请你注意,我就是为了这些话才把她撵走的。”

她浑身发抖,恨不得去拉他的胡子,用指甲去抓他的脸;她在他的声音、语气和神态里很清楚地感到他在反抗,不过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她在寻找用什么直截了当的、刺激他的话来向他重新发动进攻。“你吃过晚饭了吗?”她说。“没有,我在等。”

她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说:“过了七点半还要等那真是太蠢了。你应该知道我被人留住了,我有事要办,我要去买东西。”

接着,她突然感到需要向他解释一下她的时间是怎么用的。

她用生硬简短的语言傲慢地讲了起来。她要到很远很远的雷恩大(4)街去选购家具;在回来的时候,在圣日耳曼林荫大道上遇到了利穆赞,那时候七点钟已经过了,于是她要求利穆赞陪她到一家饭店里去吃一点儿东西,虽然她那时候已经饿得力气也没有了,她还是不敢一个人上饭店。她就是这样和利穆赞吃的晚饭,如果这也算得上是一餐晚饭的话;他们只是喝了一点儿汤,吃了半只鸡,因为他们急着要回来。

巴朗简单地回答说:“很好嘛,我又没有责怪你。”

这时候,一直没有吭声的,几乎是躲在亨利埃特后面的利穆赞走了过来,伸出手来轻轻地说:“你好吗?”

巴朗抓住这只伸过来的手,轻轻地握了握,一面说:“嗯,很好。”

可是少妇抓住了她丈夫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里的一个词,她说:“责怪……为什么你提到了责怪?……似乎你是想责怪我吧。”

他马上道歉说:“不,完全不是。我只不过想回答你,我并不担心你回来得迟,我并不以为你回来得迟是什么罪过。”

她更显得盛气凌人,存心想找碴儿吵架:“我回来得迟吗?……难道现在真的已经是凌晨一点钟,我在外面过了夜似的。”“不是的,我亲爱的朋友,我说迟,那是因为我找不到别的词儿,你本应该六点半回来,而你到八点半才回来,这,这总是迟吧!我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甚至……并不……并不感到奇怪……可是……可是……我想不出用一个什么别的词儿。”“你说这个词的语气就仿佛我在外面过了夜似的……”“不……不……”

她看到他步步退让,就走进她的房间,突然她听到乔治在哭叫。于是她激动地问道:“孩子怎么啦?”“我已经跟你说过朱丽对他有点儿粗暴。”“她对他怎么啦,这个女要饭的?”“喔!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推了他一下,他摔倒了。”

她想看看孩子,便跑进了餐厅,突然她又站住了,她看到了桌子上倒翻的葡萄酒,打碎的水瓶和玻璃杯,翻倒的小盐瓶。“这儿乱七八糟的是怎么回事?”“是朱丽,她……”

可是她气愤地抢着说:“总之,这太不像话了!朱丽把我说成是一个下流女人,打我的孩子,打碎我的餐具,把我的家里闹翻了天,而你却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不,不……既然我已经把她辞退了。”“是啊!……你把她辞退了!……可是应该把她抓起来。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叫警长!”

他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亲爱的朋友……我总不能……这是毫无理由的……是啊,很难……”

她非常轻蔑地耸了耸肩膀说:“哼,你永远只能是个没有种的人,一个可怜的先生,一个没有意志,没有决心,没有毅力的可怜虫。啊,你的朱丽,她大概对你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你才会下决心把她赶走。我那时在这儿就好了,一分钟就行,只要一分钟。”

她打开客厅的门,向乔治跑去,把他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吻着,一面说道:“乔治,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的好儿子,你怎么啦?”

孩子经他的母亲爱抚以后,不再叫了,她又说了一遍:“你怎么啦?”

受惊的孩子目睹了这场混乱,他回答说:“朱丽打了爸爸。”

亨利埃特回过身来对着她的丈夫,开始时有点儿吃惊,随着在她的眼神里显现出一种强烈的笑意,这种笑意像寒战似的一直传到她细嫩的脸颊上,翘起她的嘴唇,掀动她的鼻翼,最后从她的嘴里变成了一阵阵心花怒放的朗朗大笑喷射了出来,清脆响亮得像鸟儿鸣啭一般。她那恶毒的叫声从她那雪白的牙齿缝里钻出来,像在啃噬巴朗的心肺,她反复地说:“哈哈!……哈哈!她……打……打……打了你……哈哈!……哈哈!……真滑稽……真滑稽……您听到了吧,利穆赞,朱丽打了他……打了……朱丽打了我的丈夫……哈哈!……哈哈!……真滑稽!……”

巴朗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是这么回事……不是这么回事……正相反,是我把她推进了餐厅,推得非常重,因此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撞翻了,孩子没有看清楚,是我打了她!”

亨利埃特问她的儿子:“你再说一遍,我的好儿子。是朱丽打了爸爸,是吗?”

他回答说:“是的,是朱丽打了爸爸。”

随后,她突然脑子一转,接着问:“那么孩子呢,他还没有吃过晚饭?你什么也没有吃吗,我的小宝贝?”“没有吃,妈妈。”

于是她回过头来,怒不可遏地冲着她丈夫说:“你究竟是不是疯了?神经病!已经八点半了,乔治还没有吃晚饭!”

他连连道歉,遇到这样的场面还要作种种解释他已经有点儿晕头转向了,他被这种生活的不幸压垮了。“可是,我亲爱的朋友,我们在等你。我想等你回来后再吃晚饭。因为你每天都迟回来,我总以为你随时都会回来。”

她把她一直戴在头上的帽子扔在扶手椅里,声音激动地说:“是啊,和这种没有头脑的人打交道真是叫人受不了,这种人什么也预计不到,自己毫无决断。那么,如果我到半夜回来,孩子难道也什么不吃?就好比你永远懂不了,七点半过后我不回来,那就是说我有事情,我要迟回来,我被人留住了!……”

巴朗浑身哆嗦,怒火中烧;这时候利穆赞插了进来,他转身对少妇说:“您太不公正了,我亲爱的朋友。巴朗想不到您会这么晚才回来的,您从来也没有这么晚回来过;而且,他把朱丽撵走以后,您要他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来?”

亨利埃特还是怒冲冲地回答说:“可是他一定得自己应付,我是不会帮他忙的。让他自己想办法!”

她说完就立即走进了她的房间,完全忘了她的儿子还是什么也没有吃。

这时候利穆赞突然手忙脚乱地来帮助他的朋友。他捡起打碎在桌上的玻璃杯,重新放好餐具,把孩子放在他的高脚小扶手椅上,这时候巴朗去找保姆来侍候吃饭。

保姆来了,感到很奇怪,因为她刚才一直在乔治的房间里干活,什么也没有听到。

她端来了汤,一只烤糊的羊腿,还有土豆泥。

巴朗坐在他孩子旁边,心情沮丧,脑子里在想着这场灾难。他喂孩子吃,尽力自己也吃一点儿。他把肉切开,放进嘴里咀嚼,然后用劲吞下去,仿佛他的喉咙已经不听使唤了。

慢慢地,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想看看坐在他对面,把面包搓成小丸子的利穆赞。他想看看他像不像乔治。可是他不敢抬起眼睛。不过他还是下了决心,突然抬头望了一眼,察看一下这张尽管他似乎从来也没有细细观察过,但又非常熟悉的脸,这张脸和他想象的相差甚远。他不时地往这张脸瞥上一眼,想从这上面认出一丝和他儿子相似的线条,一点和他儿子相似的气质;随后,他又突然望望他的儿子,装作是喂他吃东西一样。

有四个字总是在他耳边回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这四个字随着他每一次心跳在他两边的太阳穴里嗡嗡作响。是的,这个人,这个坐在桌子另一边的神态安详的人,很可能是他儿子乔治、他的小乔治的父亲。巴朗停止用餐,他吃不下去了,一种强烈的痛苦,一种能使人号叫,在地上打滚,啃咬家具的痛苦,在他身体里面又抓又撕。他恨不得拿起他的刀子插进自己的肚子。这样也许可以使他轻松一些,可以使他脱离苦海;一切也就结束了。

现在他还能生活下去吗?他能一面心里老是惦念着:“利穆赞是乔治的父亲!……”一面照常生活,早晨起来,按时用餐,出门上街,傍晚上床,夜里睡觉吗?不,他不会再有力气走路,穿衣,思考和讲话了!每一天,在每一个小时里,在每一秒钟里,他都会考虑这件事情,他要设法打听、猜测,戳穿这个可怕的秘密。而这个孩子,他亲爱的孩子,他却不能再看到他而心里不感到由于这种怀疑而产生的难以忍受的痛苦,那种心如刀绞、五内俱焚的痛苦。他必须生活在这儿,留在这所房子里,待在这个他又爱又恨的孩子旁边!是的,他最终一定会恨他的。多么残酷的痛苦啊!啊!要是能肯定利穆赞是父亲,也许他倒会平静下来,对自己的不幸和痛苦逆来顺受,可是不明真相却是难以忍受的!

不明真相,就要设法搞清楚。不时地拥抱这个孩子,别人的孩子,带他在城里散步,抱在怀里,温柔地吻他的纤细的头发,深深地爱他,心里却始终在想着:“也许他不是我的孩子?”那还不如不再见他,遗弃他,把他扔在街上;或者自己逃得远远的,远远的,以后永远也听不到有人谈到这件事情,永远!

听到开门声音的时候他猛然一惊,他妻子又回进来了。“我饿了,”她说,“您呢,利穆赞?”

利穆赞犹犹豫豫地回答说:“是啊,我也饿了。”

她吩咐把羊腿拿来。

巴朗心里寻思:“他们到底吃过晚饭没有?还是因为幽会回来迟了?”

他们两人吃了起来,胃口都非常好。亨利埃特神色坦然,谈笑风生。她的丈夫在偷偷地注意她,不时地突然看她一眼,又马上看到别处去了。她穿着一件镶白花边的玫瑰红睡衣,金黄的头发,白嫩的头颈,肉鼓鼓的手从这美丽、妖艳、香喷喷的,像一只吐着泡沫的贝壳的衣服里伸出来。她一整天和这个男人在干什么啊?巴朗仿佛看见他们在拥抱,在讲一些绵绵情话!看着他们肩并肩坐在他对面,他怎么会什么也觉察不到,他怎么能什么也猜不到呢?

如果他从第一天起就被他们欺骗了,那么他们大概是在嘲弄他,像这样玩弄一个人,玩弄一个正直的人是不是可能呢,就因为他的父亲留了点儿钱给他!人们怎么会看不到这些在灵魂深处的东西;正直的心怎么一点儿也发现不了卑劣的心的欺诈行径呢?谎话和情话的声音怎么会是一样的呢?虚伪的眼光怎么能和真诚的眼光相似呢?

他在窥视他们,等待着一个姿势,一个词儿,一个语调。突然他想道:“今天晚上我要向他们进行突然袭击。”于是他说道:“我亲爱的朋友,朱丽刚被打发走,打今天起,我必须设法去另外找一个女用人。我马上就要出去,为了明天早晨就可找一个来,我也许回来得比较晚。”

她回答说:“去吧,我就待在这儿,利穆赞陪着我,我们等你回来。”

接着,她回过头去对保姆说:“您让乔治上床睡觉,然后去收拾桌子,再回到您的房间去。”

巴朗已经站起来了,他有点儿站不稳,心里很乱,走路有点儿踉跄。他轻轻地说:“回头见!”说完就扶着墙走出门去,因为地板像一只小船似的在他脚下摇晃。

乔治被保姆抱走了。亨利埃特和利穆赞走进客厅,门刚关上,利穆赞就说:“唉!你真是疯了吗,怎么这样子折磨你的丈夫?”

她回过头来说:“啊,你知道吗?最近这些天你经常把巴朗看成了受害者,我可受不了。”

利穆赞往扶手椅里一坐,搁起了一条腿说:“我根本就没有把他看成受害者;可是我,我觉得,像我们这样的情况,还要没完没了地去招惹他是很可笑的。”

她在壁炉架上拿起一支香烟,点燃后接着说:“不是这么回事,我根本没有招惹他;只不过他这副蠢相使我非常恼火,我这么对待他,是他活该。”

利穆赞接着说,语气有点儿不耐烦:“你这样干是很荒谬的!不过,女人全是这样。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真是一个杰出的男人,简直是太好了,对人信赖,心地善良,真是到了愚蠢的程度,他根本不来妨碍我们,一秒钟也没有怀疑过我们。他让我们绝对自由,我们可以为所欲为,而你却这么任性胡来,惹得他生气,来破坏我们的生活。”

她向他转身过去说:“啊!你使我感到讨厌!你,你是个胆小鬼,就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你怕这个白痴!”

他立即蹦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说:“啊,我真想知道他对你到底怎么了,你有什么可以怪他的,他给你带来了不幸吗?他打了你吗?他欺骗了你吗?都不是,总之,仅仅是为了他太好了你才这么折磨他,仅仅是为了你欺骗了他你才这么恨他,这样也太过分了。”

她走近利穆赞,眼睛盯着他说:“是你责备我欺骗他吗?你?你?你?你真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他有点儿感到难为情,辩解着说:“我根本不是责备你,我亲爱的朋友,我只是请求你对你的丈夫稍许好一些,因为我们两个人都需要得到他的信任。我想你也应该懂得这一点。”

他们两人靠得很近,他是个高个子,棕色的头发,颊髯很长,举止有点儿庸俗,像一个自鸣得意的漂亮小伙子;她生得很姣小,面色红润,头发金黄,是一个显得有点儿轻浮的巴黎小市民。她出生在一个店铺里,是在铺子里长大的,她整天在门口张望,也就是在这样的机会中,她和一个生性敦厚的过路人结了婚。这个人每天早出晚归都走过她店铺门口,看到她以后就热烈地爱上了她。

她说:“可是你不懂得,大傻瓜,就是因为他娶了我,也就是因为他买了我,我才这么厌恶他。因为所有他说的,他做的,他想的都刺激我的神经。尤其因为是他做了我的丈夫,而不是你,我更觉得气愤难平。尽管他并不来妨碍我们,我总感到有他插在我们的当中。还有?……还有?……不,总之,他什么也看不出来,真是太笨了!我宁可他多少有点儿嫉妒也好!有时候我真想对着他叫:‘你一点也看不出来吗?蠢猪,你真的不知道保尔是我的情夫吗?’”

利穆赞笑了起来:“暂且你还是别说,别打乱了我们的生活。”“啊,我不会打乱我们的生活的,嗨!和这样的白痴打交道,什么也不用怕。不,可是你不懂得我看到他有多恶心,多难受,真是叫人难以相信。你,你似乎一直很喜欢他,很真诚地和他握手。男人有时候可真叫人莫名其妙。”“总要懂得装点儿假吧,我亲爱的。”“问题不在于装假,我亲爱的,而在于感情。你们男人,在你们欺骗另一个男人的时候,仿佛马上就会比以前更喜欢他;而我们女人,我们从欺骗他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恨他。”“我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为什么要去恨一个搞上了他妻子的好人。”“你看不出来?你看不出来?……这是一种感觉,你们男人是没有的!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一种感觉得到但是又说不出来的东西。而且首先难道就不应该?……不,你根本不懂,讲也是白讲!你们这些男人,你们没有那种敏感。”

她笑着,一面带着温柔和狡猾的轻蔑神态,把两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把她的嘴唇向他伸去;他向她俯下头去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他们的嘴碰在一起了。因为他们正站在壁炉架上的镜子前面,从时钟后面可以看到他们拥抱接吻的影子。

他们什么也没有听到,既没有听到转动钥匙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可是亨利埃特突然尖叫一声,把利穆赞从她的怀里推开,他们发现巴朗正铁青着脸,紧握着双拳在看着他们,他鞋子已经脱掉,帽子耷拉在额头上。

他脑袋瓜不动,眼睛骨碌碌地轮流看着他们两个人。他似乎发疯了;接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就冲向利穆赞,把他紧紧抱住,似乎想把他掐死,他这一冲是那么猛,以致把利穆赞撞到了客厅的角落里;利穆赞站立不稳,两只手在空中挥了一下,头重重地撞在墙壁上。

亨利埃特意识到她的丈夫要把她的情夫打死,顿时就向巴朗扑了过去,抓住他的脖子,把她十只尖尖红红的指甲掐进了他的皮肉,她像一个失去了理智的神经质女人一样,拼命地掐,掐得血从她的指甲上溅了出来。她咬他的肩膀,就像要用牙齿把他撕成碎片一样。

被掐住的巴朗透不过气来,放掉了利穆赞,来摆脱挂在他脖子上的妻子,他抱起她的身体,用力一摔,把她扔到了客厅的另一头。

他这是好人发脾气,是弱者气急败坏的一时发作,不可能延续很长时间,接着他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地站在他们两人中间,不知道他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一时的疯狂全发泄在这下猛劲里面了,就像刚打开酒瓶子涌出的泡沫一样;他那股不同寻常的力气消失了,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他刚刚能够讲话,就断断续续地说:“滚……你们两个人……马上就滚!……”

利穆赞一动不动地贴着墙壁呆在那儿,他吓得有点儿糊里糊涂,连一个小指头也不能动弹;亨利埃特两只拳头抵在独脚的小圆桌上,脑袋冲在前面,披头散发,胸衣敞开,胸脯裸露,就像一头就要扑过来的野兽那样等待着。

巴朗用比刚才更响亮的声音吼道:“滚,马上就滚……滚!”

看到他第一次发作已经过去,他妻子胆子又壮了一点,于是又站直了身子,向他走了两步,几乎有点儿咄咄逼人地问道:“你疯了吗?……你碰到什么事了?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打人?”

他向她转过身去,举起拳头要打她,一面结结巴巴地说:“啊!……啊!……这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我刚才全都听到了,你知道吗……全都听到了!……坏蛋!……坏蛋!……你们两个都是坏蛋!……滚!……两个人都滚……马上就滚!……要不我就杀了你们!……滚!……”

她懂得事情已无法挽回,他已经知道,她根本不可能再狡辩了,只能屈服。可是她又变得厚颜无耻,她对这个男人的怒气又升了上来,又使她胆子大了起来,她一心想向他挑衅,顶撞他。

她声音响亮地说:“走,利穆赞。既然他要撵我们走,我就到您家里去。”

可是利穆赞还是没有动。巴朗又一次怒火上升,开口叫道:“那么滚呀!……滚!……坏蛋!……不然!……不然!……不然……!”

他抓起一把椅子,在头上挥舞起来。

这时候,亨利埃特快步走过客厅,抓住她情夫的胳膊,把他从仿佛把他粘住了的墙壁上拉了过来,拖着他往门口走去,一面说:“走吧,我的朋友,走吧,您没有看到这个人已经发疯了吗……走吧!……”

就在她走出去的时候,她又回头看看她的丈夫,心里寻思着在离开这个家的时候能干些什么来伤他的心。她突然想起一个念头,一个恶毒的,残酷的,包含着女人的所有的卑鄙无耻的念头。

她语气坚决地说:“我要把我的孩子带走。”

巴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说:“你的……你的……孩子?……你还敢……你还敢要你的孩子?……在于了……啊!啊!啊!这太不像话了!……你还敢……你滚吧,婊子!……滚吧!……”

她又向他走来,好像气已经出了,几乎是脸带微笑地来向他挑战,她和他靠得近近的面对面地对他说:“我要我的孩子……而且你也没有权利留下他,因为他不是你的……你听着,你听好了……他不是你的……他是利穆赞的!”

巴朗不知所措地叫道:“你胡说……你胡说……坏蛋!”

可是她接着说:“笨蛋,大家都知道了,除了你。我对你说父亲是他。只要看看就行了……”

巴朗在她面前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接着他突然回过身去,抓起一支蜡烛,奔到隔壁房间去了。

他几乎马上又回来了,手里抱着裹着被子的小乔治。孩子被突然惊醒,吓得哭了起来。巴朗把孩子往他妻子的手里一扔,然后一言不发地把她猛推到门外楼梯口,利穆赞正胆战心惊地等在那儿。

随后他又把门关上,把钥匙转了两圈,插上了门闩。一回到客厅里,他就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板上。2

巴朗开始一个人生活,完完全全地一个人生活。在他们分居以后的头几个星期里,他对新生活还感到有些异样,他还不能考虑很多。他又开始过独身生活,恢复了闲荡的习惯,像从前一样上饭馆吃饭。为了尽量避免别人的流言蜚语,他由律师安排付给他妻子一笔津贴。可是,渐渐地,他开始经常不断地想到孩子。晚上,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会突然为听到乔治喊“爸爸”的声音,他的心就开始怦怦地跳动起来,他马上就站起来去打开楼梯口的门,去看看孩子会不会碰巧真的回来了。是的,孩子很可能像狗和鸽子一样自己回家,为什么孩子的本能就及不上动物呢?

看到是自己听错了以后,他又回来坐在他的扶手椅里,想着他的孩子。他成天成夜,几小时几小时地想着孩子。这不单是一种精神上的困扰,而且是一种肉体上的骚动,一种感觉上的需要,他心情烦躁,一心想拥抱儿子,吻他,摆弄他,让他坐到膝盖上,抱着他在手里跳,翻跟斗。过去那种爱抚老是在他脑际萦回,使他非常激动。他感到孩子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小嘴巴亲热地吻着他的胡子,细软的头发擦着他的腮帮子。对从前那种凑到他嘴边来的温暖、娇嫩细软的皮肤的温存,他渴望得像发了疯一样,就像渴望一个已经逃走了的心爱的女人。

走在街上,他会突然哭起来,因为他想到了过去散步的时候,他的胖胖的小乔治,迈着碎步在他身旁小跑。这个小乔治很可能是他的。于是他就回到家里,双手捧着头,一直哭到晚上。

此外,他还一天二十次,甚至上百次地问自己:“他究竟是不是乔治的父亲?”特别是在夜里,他对这个念头会作出无穷无尽的解释。每天晚上一睡到床上,他就要重新反复作这些不得要领的自问自答。

从他妻子走了以后,起先他不再有什么怀疑了。孩子,当然是利穆赞的,可是后来他又渐渐开始犹豫了。当然,亨利埃特的话不可能有任何价值。她是在向他挑衅,要伤他的心。他冷静地反复考虑以后,认为她撒谎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也许只有利穆赞才有可能讲真话。可是怎么才能知道这件事呢?怎么去问他呢?怎么才能逼他承认呢?

有几次巴朗半夜里起来,决定去找利穆赞,请求他说明真相,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为了结束这种难熬的痛苦。接着他又失望地重新睡下去,因为他考虑到情夫可能也会撒谎!甚至可以说他一定会撒谎,为了不让真正的父亲领回他的儿子。

那么怎么办呢?毫无办法!

于是他懊悔自己太鲁莽,把事情搞糟了,他没有好好考虑考虑,他没有再忍耐一下,他应该假装糊涂,再等上一二个月,好让自己亲眼看看情况。他本来应该装作毫不怀疑,让他们慢慢地露出马脚。他只要看看利穆赞怎样抱吻孩子就可以猜到事情的真相,澄清事实。朋友和父亲的抱吻是不一样的。他本来可以在门后面窥视他们!他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如果当利穆赞一个人和乔治在一起的时候,不是马上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热情地吻他,如果他漫不经心地让孩子一个人玩,不去关心他,那么孩子就肯定不是他的。那就是说他不是,他不相信自己是,他不认为自己是孩子的父亲。

这样的话,巴朗就可以赶走母亲,留下孩子,那么他就会感到幸福,非常幸福。

他又回到床上,浑身是汗,心情痛苦,他竭力回忆利穆赞对孩子的态度。可是他什么也想不起了,任何姿势,眼色,说话,可疑的爱抚都想不起。而且母亲也不怎么关心她的孩子。如果孩子是她和情夫生的,她肯定会更喜欢他的。

那么就是说他们是为了报复,为了惩罚他突然抓住了他们才残酷地夺走了他的孩子。

他决定天一亮就到法官那儿去要求把乔治领回来。

可是他刚下了这个决心,就感到心里有了另外一种相反的坚定的想法,既然自从他结婚的第一天起利穆赞就是亨利埃特的情夫,一个被她所爱的情夫,她一定是非常热情地委身于他,这种委身,这种热情是会让女人怀上孩子的;而亨利埃特在和他巴朗的夫妻生活中,她那种冷冰冰的矜持态度对她的生儿育女不就是一种障碍么!

那么他去要求领回来的,留下来永远待在他身边照看的是一个别人的孩子!他一看到他,一抱吻他,一听到他叫“爸爸”,脑子里就不能没有这个折磨人的念头:“他根本不是我的儿子!”这样的话,他将要自作自受,无时无刻不受这种痛苦的思想的煎熬,永远过这种不幸的生活。不,还是一个人留下,一个人生活,一个人衰老,一个人死去的好。

这种可怕的踌躇不决,这种无法减轻和中止的痛苦不分昼夜的反复出现。他特别害怕傍晚时降临的黑暗和薄暮时袭来的忧郁。这时候在他心头就仿佛有一阵愁苦的雨,失望的洪水随着黑夜一齐泻落下来,把他淹没,使他发狂。他害怕他的思想就像害怕歹徒,他逃避它们,就像逃避一只在追逐他的野兽。他特别害怕他漆黑可怕的住处,和那冷冷清清的街道;街上仅有的是隔一段距离一只点燃着的煤气灯,远处孤独的行人的声音就像一个不怀好意的流浪汉,根据他是面对您走来,或者是尾随着您,使您放慢或者加快自己的步子。

于是巴朗不由自主地、本能地向灯火辉煌、人头攒动的大街走去。灯光和人群吸引着他,使他分心,使他头晕目眩。接着,当他对到处游荡,对在人潮里漫步感到了厌倦,当他看到行人逐渐稀少,人行道上慢慢冷落的时候,他由于害怕孤独和冷清,使他不由得向一家灯火通明,顾客盈门的大咖啡馆走去。他像虫子飞向火光那样走去,坐在一张小圆桌前面,要了一大杯啤酒,慢慢地啜饮着,每次看到有一个顾客站起来走出去,他就感到惴惴不安。他真想去挽住他的胳膊留住他,求他多呆一会儿,他多么害怕那个时间的到来:侍者站在他面前,怒冲冲地对他说:“喂,先生,打烊了!”

因为每天晚上他都要待到最后一个。他看着收拾桌子,煤气灯一只只熄掉,只剩下两只:他桌子上一只和柜台上一只。他郁郁不乐地看着女账房点钱,并把钱锁进抽屉;于是他也走了,被侍者推了出来,侍者嘴里还在咕哝着:“真是一个讨厌鬼!好像他不知道睡在哪里似的!”

他孤单单地踏上阴暗的大街,顿时又想起了乔治,并绞尽脑汁地去思索自己到底是不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心里非常痛苦。

他就这样养成了去啤酒店的习惯,那里面满座的酒客使人觉得仿佛置身于一些亲切和安静的人群之中,烟草的烟雾可以消除不安,烈性啤酒能使脑子迟钝,内心平静。

他就在啤酒店里生活。早晨一起身,他就去那儿找邻座,自己的目光和思想都集中到他们身上。接着,因为懒得动,他就在那儿吃早餐。中午时分,他就用他的茶碟敲敲大理石桌面,侍者立即送上一只盘子,一只玻璃杯,一块餐巾和当天的午餐。吃完午餐以后,他就慢慢地喝着他的咖啡,眼睛盯在白兰地上,它可以使他头脑麻木足足一(5)个小时。开始他用嘴唇稍许抿抿这种科涅克白兰地,像是在品味,只是用舌尖尝尝这种液体的滋味;随后他仰起脖子,让酒一滴一滴倒进他的嘴里,慢慢地使这种烈性酒布满他的软颌硬颌,他的牙齿牙床,他整个嘴巴里面的粘膜层,混合在因此而分泌出来的清淡的唾沫之中。这样混合以后,酒味就淡了一些,他就慢慢地咽下去,感到这种饮料顺着他的喉咙一直流进他的胃里。

每次用餐以后,他就这样在一个多小时里面小口小口地喝下三四小杯白兰地,使他进入一种朦胧状态。于是他垂着头,闭着眼打盹。他到下午三四点钟时醒来,马上就向侍者在他瞌睡时已经放在他面前的一大杯啤酒伸过手去。他喝完以后,在他红色天鹅绒软垫椅子上挺挺身子,往上提了提裤子,又往下拉了拉背心,为了盖没在裤子和背心之间露出的一截白色的衬衣,接着他掸了掸他礼服的领子,把他衬衣的袖子拉出外套的袖口,随后拿起他早上已经看过的报纸。

他又从第一行看到最末一行,包括广告、求职启事、通知、交易所牌价和剧院节目栏。

在四点钟到六点钟之间,他到林荫大道上兜一个圈子,他说是为了去呼吸一些新鲜空气;然后他又回来坐在别人为他保留的位子上,要一份苦艾酒。

于是他和一些他已经认识了的老酒客聊天。他们评论当天的消息,社会新闻和政治事件,就这样一直谈到用晚餐。晚餐以后的时间直到啤酒店打烊,就和下午一样打发过去。接下来的时间对他来说是非常可怕的,他必须回到黑暗中去,回到充满可憎的回忆和使人苦恼不安的念头的空房间里去。从前的老朋友、亲戚,任何可以勾起他对过去生活回忆的人他一个也不再来往了。

因为他那套房间对他来说已变成地狱一样可怕,他就在一个大饭(6)店里租了一个房间,一个中二楼的漂亮舒适的房间,在那儿可以观望过往行人,在这样大一座公用的大楼里面,他不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了,他感到身边挤满了人,他听到隔壁房间里的说话声音。可是每当他面对着撩起帐子的床铺和寂寞孤独的炉火,感到他过去的痛苦折磨得他受不了时,他就走到饭店的大走廊里,像一个饭店职员那样来回踱步。他沿着那一扇扇关着的房门走着,心情忧郁地看着放在每一扇房门前的一双双鞋子。小巧玲珑的女式靴蜷缩在高大结实的男式半统靴旁边。他心里寻思,所有这些人肯定都是非常幸福的,他们在他们的热被窝里,正相互依偎着,或是拥抱着,沉浸在温柔的梦乡里。

五年就这样过去了,平平淡淡的五年,没有什么其他值得一提的(7)大事,除了间或花掉两个路易换来的两个小时的爱情。(8)

有一天,他在玛大肋纳教堂和德罗奥街之间作日常散步,突然发现一个女人的姿态很刺眼,旁边有一位身材高大的绅士和一个孩子陪同着。这三个人在他面前走着。他心里想:“我一定在哪儿看到过这几个人?”蓦地,他从一个手势上认出了这是他妻子,他的妻子和利穆赞,还有他的孩子,他的小乔治。

他的心跳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了,可是他没有停下来,他想看看他们,他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很像是一家人,一个幸福美满的有产阶级家庭。亨利埃特倚在保尔的胳膊上,轻轻地在对他说话,一面还斜眼看看他。巴朗看到的是她的侧面,认出了她脸蛋的轮廓,她嘴巴的动作,她的微笑和她温柔的目光。他特别注意孩子。他长得多高大多壮实啊!巴朗看不到他的面孔,只看到了挂在他颈脖子上的长长的金黄色的鬈发。那是乔治,这个光着腿肚子的高个子男孩子,走在他的母亲身旁,样子有点儿像大人了。

他们在一家商店前站定了,他一下子就看到了他们三个人的正面。利穆赞头发白了,年纪老了,也瘦了;他妻子却相反,仿佛更年轻了,而且还胖了些;乔治和过去大不相同,变得认不出来了。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巴朗还是跟在他们后面,接着又跨着大步走到他们前面,随后又折回来,这样可以当面看看他们。当他和孩子面对面擦过时,他真恨不得把孩子抱起来抢走。他装作出于无意似的碰了碰孩子,乔治扭过头来生气地瞅了瞅这个笨手笨脚的人,巴朗受了这个眼色的打击和伤害,他感到这个眼色在他后面追随他,便像个小偷似的逃走了,生怕被他的妻子和她的情夫认出来。他一直奔到那家啤酒店里,气喘吁吁地摔倒在他的椅子上。

这天晚上,他喝了三杯苦艾酒。

这次见面,留给他心里的创伤,使他痛苦了四个月时间,每天夜晚,他仿佛又看到了他们三个人,父亲、母亲、孩子,他们在回家用晚餐之前,平静愉快地在林荫大道上散步。这种新的幻觉,代替了过去的幻觉,现在遇到的是另外一种事情,是另外一种幻觉,也就是另外一种痛苦。小乔治,过去他那么喜爱、吻了那么多次数的小乔治已经消失在那遥远的过去之中,他看到的是另外一个露着腿肚子的大孩子,就像过去的那个乔治的哥哥,可是这一个却不认识他!这种念头使他肝肠寸断。过去的孩子对他的爱已经不存在了,他们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联系,孩子看到他不会再张开胳膊,他甚至还看到孩子用一种凶狠的目光瞅他。

渐渐地,他的心灵又日趋平静,他那种精神上的折磨日渐减弱,晚上出现在他眼前、和他纠缠不休的形象慢慢变得模糊不清,也不常来了。他又开始有点儿像平常人那样生活,像所有那些在大理石桌面上喝着大杯啤酒,在蒙着破旧的天鹅绒的软垫椅子上磨损裤子的人那样无所事事地生活。

他的岁月在烟草的烟雾中慢慢度过,他的头发在煤气灯下渐渐脱落,他把每星期洗一次澡,半个月理一次发,买一件新衣服或者一顶新帽子当作了大事情。当他戴着一顶新帽子来到啤酒店时,他在就座以前总是久久地望着镜子,把帽子戴上摘下好几次,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戴它,最后他对他的一位女朋友——柜台上那位很有兴趣地望着他的女管账——说:“您觉得这顶帽子我戴着合适吗?”(9)

他一年上两三次剧院;在夏天,他就到香榭丽舍大街一家有音乐表演的咖啡馆里度过几个夜晚。他从那儿回来的时候,头脑里还记着几支曲子,他好几个星期都在心里吟唱着这些曲子,有时他坐在他那大杯啤酒前面,还边哼边用他的脚打拍子。

年复一年地就这么单调平凡地过去了,时间仿佛过得很快,因为生活过得很空虚。

他并不感到时间在流逝,他坐在啤酒店的桌子前面平心静气地等待着死亡的来到,只有那面大镜子——他那头发越来越稀少的脑袋靠在上面的大镜子——能反映出时间对人的摧残,时间在消逝的同时也在蹂躏、吞噬着可怜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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