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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3 14:4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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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全水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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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牌坊

石牌坊试读:

第一章

牌坊张的张家老三最终没能挺过1954年的农历小年,于腊月二十一子夜时分,带着对新生活的无限眷恋,带着对老母、爱妻、幼子的无限牵挂,用含混不清的语言,凄惨地留下他三十二岁短暂生命中断断续续最后一句话:“毛主席……俺把……全家……托付给……您啦。”说罢,三口又腥又黑的浓血从喉咙中喷出,如泼场一般溅了一床。

一阵寒风袭来,窗台上的棉油灯跳了几跳,失去了它微弱的光亮,顿时,低矮、潮湿的屋子里漆黑一片。六十多岁满头白发的老母亲张郭氏一边连声喊着“儿啊,我苦命的儿啊”,一边用颤抖的手从贴身掩襟棉袄里摸出洋火,重新点着了棉油灯。灯光下,儿子瘦削的头颅已从三媳妇雪筠的怀抱中垂了下来:他不甘心地走了,临死也没合上眼。

三媳妇雪筠始终没有松开抱着丈夫的手,已经哭昏过去三次。老母亲老泪纵横,嘶哑的喉咙已哭不出声音。不谙世事年仅四岁的大孙子援朝被奶奶、母亲的哭声惊醒,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四下看了一眼,赤肚肚扑在父亲的身上,“爹爹呀……爹爹呀……俺不叫你死呀……”一句接一句缓不过气的悲戚哭声,惊动了襁褓中的弟弟治淮。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肚里饥饿,小治淮尖啸的啼哭声划破冬季的夜空,听了叫人撕心裂肺。

凄凉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纷乱嘈杂的脚步声惊得全村几十只狗狂叫不已,本该五更司晨的鸡鸣也提前了一个时辰。犬吠声、鸡叫声吵醒了冬夜沉睡中的牌坊张村,人们不约而同地猜测到:一定是得良出事了!他们慌慌张张地穿上刷筒小棉袄、蹬上叠腰大裆裤,推开被寒风掩紧的门,冒着大雪,急急地向得良家奔去。

种田人纯朴热心,一个庄上住着,不管红事、白事都当成自家的事。牌坊张村总共七十三户,只有一户姓陈,是三年前南山修水库从库区迁来的移民。天刚麻子影儿,得良家的两间草屋和院子里齐刷刷地站满了人,他们个个神色凝重,脸上跟老天一样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双眼噙着泪花。四周草房上挂着足有三尺长的冰凌,平添出几分悲惨凄怆的气氛。众多族亲口中不住地重复着“好人不长寿”“孤儿寡母可咋活呀”“老天不睁眼,专跟苦命人过不去”这些哀叹、伤心的话语。

天渐渐地亮了。白雪筠啜泣着用温水为丈夫洗去了满脸的血渍,兄弟几个为得良换上了干净衣服,七手八脚地把他从里屋抬放到当门用秆草铺成的灵箔上,盖上了被子。被子上正对心窝的地方压了一只闪闪发亮的铁犁铧,一张蒙面纸遮住了得良那张眼眶突起、眼窝深陷、眼睛怎么也合不上的瘦脸,头前的灵桌上点了一盏追魂灯。

雪筠和婆婆在一帮老少妯娌的劝解下止住了哭声,大嫂把哭声微弱得像猫娃儿一样的小治淮从怀中抱出来递给雪筠,雪筠把奶头塞进小治淮的嘴中。大嫂、二嫂忙着张罗早饭去了,大伯抱着小援朝和族家十几个人商量着如何通知亲戚、如何打墓、如何殡人等一系列的后事。院中的人领了指派的差事,也都渐渐离去。天上还在飘着雪花,得良家暂时恢复了平静。

这一年的雨水特别多,七月、八月、九月三个月的汛期,临河县北部沙、澧两条大河河堤数处决口。进入农历十一月,西伯利亚吹来的冷空气逗留在黄淮地区迟迟不肯离去,先是小雪,到十一月初八转成大雪,纷纷扬扬的大雪把临河县捂了个严严实实。风卷着雪,广袤无垠的田野上已分辨不出道路、沟渠和坑塘。往日赶集上店、探亲访友成群结队喧嚷的人们只好猫在屋内,家家户户都备了长竹竿,上边绑着罗圈,天天从草房坡上往下扒盈尺厚的积雪。

自爹爹病情恶化从县城姨奶家抬回村,小援朝已经一个多月没见爹妈啦,天天吵着闹着要回家,姥姥、小姨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哄不住。白老拴老两口时刻都在牵挂着爱婿的病情,几次想去探望,都因风雪太大无法上路。

腊月十八早上,姥姥推开门,风卷着雪花没有一点停下的迹象。姥姥说:“他爹,我心里抓挠得很,咱想法送援朝回家吧!”

白老拴说:“他娘,我的心急得像滚锅油煎着,实在对得良放心不下。只是你一个小脚,这么大的雪万一滚落到河里坑里,事儿就大啦。”“要不叫雪梅拿着竹竿在前边探路,你背着援朝去趟牌坊张?”姥姥说。

主意已定,匆匆扒了几口早饭,姥姥给小援朝头上蒙了一件破夹袄。随后白老拴背着外孙,三女儿雪梅拿着竹竿在前边探路,祖孙三人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黄淮平原村庄比较稠密,从银杏庄到牌坊张虽然只有七里多路,中间却隔了两个村子,路径不辨,但隐隐约约可分辨出村庄的轮廓。白老拴对雪梅说:“妮儿,咱斜马岔迎着村走。”七里路平常只需半个时辰,今天却走了足足两个时辰,父女俩不知摔了多少跤。

推开门进入屋内,白老拴惊呆了:只见得良颧骨高耸,炯炯有神的大眼已经失明成为两只黑窟窿,完全认不出昔日的模样。他知道女婿是肝脓肿后期,还不知道他五天前就已经双目失明了,霎时两行老泪夺眶而出。他上前一把握住得良的手,凄怜地叫了一声:“我苦命的儿啊!”便泣不成声。小援朝哇的一声扑在爹爹身上,一家人顿时哭作一团。

得良从昏迷中醒来,分辨出是岳父送儿子回来了,就吃力地伸出干瘦颤抖的另一只手,把儿子紧紧地揽在怀中。干涩的嘴唇一阵哆嗦,两串浑黄的泪珠从眼角涌出,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他咬住出血的嘴唇,硬是没有哭出声来。得良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孝子,虽然自己奄奄一息,但心中方寸未乱。他生怕年迈的母亲、岳父哭坏身体,把万千悲恸强忍着咽回肚里,装出轻松的声音问:“爹,俺娘好不?雪下这么大,您咋来啦?”“你娘好着哩,俺顺着路影儿过来的,没事。”白老拴扯了一个谎。“雪梅,你在扫盲班学习咋样?要有恒心,有了文化将来找个城里人……哥哥原本想亲自送你出嫁,现在看来不行啦。”得良忍着剧痛,断断续续地说。

雪梅双眼噙泪,小声答道:“良哥,别想恁多,谁不生个病?你会好的。我在扫盲班学习已经结业,功课门门优秀,校长还表扬俺哩。俺听哥哥的话,争取找个城里人,你亲自送俺出嫁。”

得良咧了咧嘴角,叹了一口气说:“娘,您受苦一辈子,现在解放了,有了地,有了房,又儿孙满堂,本该享清福了,没想到我却成了这个样子,儿子不孝呀!”张郭氏泪在眼里打着转转,包了包少牙的嘴,背过去她那布满皱纹的泪脸。

得良又无限深情地说:“雪筠,你嫁到咱家五年,没少吃苦受累,如今又给你撇下两个累赘。你还年轻,我死后,遇上不嫌弃小孩的人家你再走一步,一定要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无论再苦再穷,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们读书。”

雪筠听罢,双膝跪在床前,从口中蹦出了重似千钧的话:“得良,今天有咱爹、咱娘做证,我白雪筠今生今世不嫁二夫!就是拉棍子要饭也要把援朝、治淮抚养成人!”

得良眼中的浊泪像决了堤的河水哗哗地流了下来。他哽咽着拉住援朝的小手递到岳父手中,痛苦地撂下了托孤重任:“儿啊,要听姥爷和你妈的话,立志成才,为咱家争气!”白老拴顿时觉得肩上像压了一座大山。

老天总算睁眼,腊月二十二早上雪停了,刺骨寒风依然肆虐着。天出奇地冷,家家户户屋檐下的冰凌敲了一茬又一茬,好像永远也流不干的眼泪凝冻在眼眶上。南边十里之外的马鞍山也渐渐露出它挺拔伟岸的身躯,如刀切一般的北崖因太陡峭没有多少积雪,远远望去,就像一个披了重孝的巨人在垂首默泣。一队鸿雁飞过,留下了一串串的哀鸣。

张得良咽气时仅仅三十二岁。按照临河县的风俗,三十五岁以下的死亡称为凶丧,不宜在家中久停,再加上第二天就是小年,几个哥哥和族家商量后决定腊月二十二上午殡人。一个月前得良病重时,医生交代过雪筠为他准备后事。回村后,雪筠就委托叔伯大哥卖掉了全家的心尖儿—刚换牙怀了犊的一头青牝牛,买回了一口湿桐木做的白茬棺,又还了一部分药债。

小晌午时分,吊丧的亲友已经到齐。没有唢呐班子,一挂炸鞭响过之后,开始入殓。当亲友们揭开蒙面纸看到得良凄楚的面孔时,顿然间悲声齐放。哭喊声、钉扣声、拍打棺木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牌坊张村的上空。又一阵鞭炮声过后开始起灵。雪大,无法套车,三十位青壮汉子在前边清雪开道,另有三十六位龙虎大属相的壮汉轮换抬棺。最前边一个本家叔叔扛着湿柳木棍,上边绑着用黄白两色纸绾的七尺长灵幡;另一个掂着装有鞭炮、买路钱的柳斗。后边紧跟着三十多个拄着哀杖、顶着孝布的近族男性晚辈。灵棺前八十七岁的老族长福运太爷佝偻着腰,挪着蹒跚的步子,老泪鼻涕交织着从盈尺的银白胡子上流下来。大伯一手牵着小援朝,一手扶着顶在援朝头上的老盆,哆嗦着嘴,泪珠不间断吧嗒、吧嗒往下淌。孝子小援朝头缠七尺重孝,身穿麻布孝衣,腰系麻绳,泪眼婆娑,声嘶力竭地重复着“爹呀”“爹爹呀”……灵棺后边,白雪筠一身素缟,犹如戏台上的秦雪梅,只哭得天昏地暗,两个嫂子搀着雪筠也是悲声不止。

世上最悲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满头银丝的张郭氏抱着襁褓中的小治淮,由两个老妯娌搀扶着,泪水顺着她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漫延。孙子太小,她硬是强忍着没哭出声来。后面紧跟着披着孝的近族女性和老亲旧眷,再后边是主动来送丧的乡邻。

临河县的风俗,太老太小的一般不送丧,可张郭氏不依,哭着对雪筠说:“老三家的,治淮不满仨月,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爹啦。我抱着他给他爹送送行,将来他大了,也好给他一个交代。”白雪筠劝说不下,只得依了婆婆。

三百多人的送丧队伍,缓缓移动,脚下踩着的冰碴子发出咯吱咯吱声,犹如尖刀一般戳在人们心上。寒风吹着灵幡呼呼啦啦作响,抛向空中的买路钱被风卷裹着漫天飞舞,邻村乡亲或远或近地目睹着张家的不幸,流出了同情的泪水。

村西街口的石牌坊到了。这座建造于明朝的汉白玉石牌坊,像一位见证历史岁月的老人耸立于天地之间,在风雪中悲悯地望着她的后代。族长福运太爷提了提神,粗犷不减当年的声音从喉咙中涌出:“拜祖奶奶啦!”三百多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大伯顺势把小援朝头上的老盆,重重地摔在石牌坊前边的冻地上,清脆凄凉的碎裂声,愈发使众人号啕不止。

牌坊张村无论娶媳妇、嫁闺女,还是殡死人都要跪拜石牌坊,这已成为铁打的规矩。三跪之后,白雪筠站起身,深情地看着高大雄伟、饱经沧桑的石牌坊,暗暗立下了铮铮誓言:“老奶奶,我白雪筠的命运从今天起就和你连在一起了。”

送殡的队伍穿过石牌坊,上公路下了坡就到了埋着得良爷爷、奶奶、大伯、三叔及父亲的坟地。墓穴已经打好,抬棺的一声齐喝灵柩入穴,又是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声。众人挥舞着铁锨,一齐向墓穴中撂土,白雪筠踉踉跄跄撩起衣襟,从墓穴四角接了五谷杂粮,在众妯娌的劝解、搀扶下啜泣着回村去了。不到一袋烟功夫,殡埋完毕,插上哀杖、引灵幡,众人也渐渐散去。

牌坊张掀过了苦涩、悲凄的一页。

第二章

出临河县城往南十五里,紧贴洪滚河西岸的大堤旁,就是远近闻名的牌坊张村。牌坊张东西走向,一条宽约四丈的大街两侧,在绿树掩隐下散落着七十余处农家庭院。农舍升腾的炊烟里飘荡着油煎醋溜的浓香。村西街口处,一座气势雄伟、坐东朝西的石牌坊跨街而立。沿街几棵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在春风吹拂下,哗啦啦的绿叶似乎在向行人招手致意。紧靠通南扯北官道的石牌坊,四柱三楼冲天式样,宽三丈,高三丈六尺,除正门两侧八尺高相对而立的青石狮子外,通身为汉白玉石质,历经几百年岁月的洗礼更显得古朴巍峨。

石牌坊建造之精巧,做工之精细,可谓巧夺天工。牌坊脊顶正中立一宝葫芦,左右飞檐斗拱,明间之上共有三层额枋。正楼贴檐小额枋字牌上竖刻“圣旨”二字,中层大额枋深镌“节孝流芳”,中间两根石柱上镌刻詹希元欧体牌联,上联为“松筠高节傲风雨”,下联为“雪蕊琼姿耐岁寒”。两侧石柱上镌刻南阳知府余竹泉的牌联,上联为“万古传贞,永共河山并老”,下联为“千秋不朽,常同日月齐辉”。所有柱、枋及博风板上遍饰立体浮雕,有龙凤、花鸟、人物等图案。下层平板枋题刻铭记,自右向左竖读为:“大明永乐十二年三月,礼部题奏旌表,故儒张念槐妻王婉玉,儿张文清:奉旨于永乐十三年十一月敕建。”

在封建社会,人们奉行儒家思想,认为“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从道德上说,贞节是对爱情的最终升华。贞节牌坊是皇上给予贞节女子至高无上的荣誉,被旌表的人极其受人尊崇,无论是官、商、士、绅都不敢怠慢。牌坊张村紧邻官道,六百年来凡是经过此处的武官都要下马,文官都要落轿。

新中国成立后,作为禁锢妇女解放的贞节牌坊大部分被拆毁。尤其是“文革”破“四旧”时,石牌坊几乎遭到灭顶之灾。可在这乾坤朗朗的黄淮大平原上,而且在行人川流不息的许泌公路旁,偏有这么一座石牌坊傲然屹立在六百年的风雨岁月中,这就不能不让人们惊叹。“文革”初期,牌坊张的子孙们听到城里的红卫兵要来捣毁石牌坊的消息,全村男女老少拿着桑杈、铁锨、斧头、铡刀等,把石牌坊围了个严严实实。一百多红卫兵来到时,村民高声喊道:“这石牌坊是为俺老祖奶奶立的,贞节大孝的老祖奶奶才是我们贫下中农的祖宗!谁要是捣毁石牌坊,就是牌坊张不共戴天的阶级敌人……”红卫兵看到村民个个瞪着通红的眼睛,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牌坊张村因为石牌坊的存在而存在,石牌坊因为牌坊张人的膜拜而耸立。没了牌坊张人的倍加呵护,石牌坊在历代的战乱中早就被毁于一旦了。牌坊张以及周围村庄的村民对石牌坊有着极深的感情,每逢初一、十五,人们向石牌坊烧纸焚香,对其敬若神明。几百年风雨,几百年沧桑,石牌坊朝迎启明,暮送长庚,见证了人间的恩恩怨怨,生死离别,家长里短,古道热肠;更见证了几个朝代的荣辱兴衰,是是非非,因果轮回。

说起贞节牌坊,似乎在推开一扇沉重、锈迹斑斑的历史大门。时光追溯到14世纪中期,元朝统治者腐败无道,广大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黄淮流域是孕育中华民族的摇篮,那时却是饱受元朝统治者蹂躏的重灾区,于是各地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其中以朱元璋为首的红巾军声势浩大,占据了江淮广大地区,黄淮流域成为红巾军和元军争夺厮杀的主战场。

元朝后期二十多年疏于河防,黄河、淮河无数次决口,洪水泛滥致使大片良田沦为沼泽。洪水过后,尸横遍野,人烟绝迹,村庄城邑多为废墟。仅以临河县为例,人口从八万一下子锐减到不足一万,大浪河以南不足千人,马鞍山以南方圆几十里仅剩下院、吴、胡三家。

正值中原地区饱受灾荒战乱之时,晋南一带因无战事,又连年风调雨顺,老百姓安居乐业,中原灾民纷纷逃到那里避难。与中原人口稀少相比,山西反倒是人满为患了。为了恢复生产,大明朝建立后的第三年,朱元璋颁布了移民法令。按“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的比例往中原移民。

洪武十一年春,一支两千多人的移民队伍在官兵的押送下,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出发,经过千里跋涉来到临河县。在官府指定下,一户移民在洪滚河大堤旁安下了家。户主张老西五十有四,老伴张吴氏也到了知天命之年,儿子张念槐刚满十五岁。

为安抚移民,政府发放了安家及置办农具的银两,并规定可自行置屯耕种,还免了三年赋税。庄户人家有的是力气。张家父子起早贪黑,在杂草没膝的荒地上开垦出五亩多良田,又盖了三间草屋。两年后,圈里的粮食吃不完。山西人自古有经商头脑,张老西又是一个精明人,就在房子西边、靠近官道的大柳树下,挖了一口井,盖了两间草房,做起了颇爱当地人欢迎的面条生意。一个铜钱一大碗又香又稠的浆面条,即使二三十岁的壮汉也能吃个吞饱。南来北往的行人夏有井水冬有暖茶,不收任何费用。所以无论是赶集的、上店的、烧香还愿的,还是找头发换针、卖丝线的都乐意在大柳树下歇歇脚,茶足饭饱之后无不打着饱嗝满意离去。后来张老西又增加了烙馍卷懒豆、咸豆腐脑、沫糊等有地方特色的农家饭。张老西的饭店火了,大浪河以南无人不知道有个张家門。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张老西来到临河县第三年的腊月初三夜里,月黑风高,天上还飘着雪花。张老西留下儿子看店,早早回家去了。念槐见天冷无客也早早打烊钻进了被窝。

夜半时分,一阵敲门声把念槐从睡梦中惊醒。只听见一个汉子叫道:“怼碗粉浆面条喝喝!”念槐来临河县已经三年,加上每天接待很多客人,已熟知周边各县的方言特点。譬如,叶县的“心情”,临河县的“怼”,鲁山、宝丰的“可球美”,一听就知是哪儿的。“怼”字在临河县方言中是万能动词,如吵架叫怼架,打他叫怼他,喝碗汤叫怼碗汤,就连两个人剃头时互相谦让也是“你先怼,你怼了我再怼”等。有人编了一个顺口溜:“喝了临河水,句句不离怼。”

一听有客人,念槐就摸着火镰、火石头,打火点着了灯。拉开门,挤进来一蒙面汉子,手持钢刀,嘴中喊道:“快把钱拿出来,不然就要了你的狗命!”念槐从话语中分辨出是河东二里远小孙庄的孙癞子。孙癞子人如其名,好逸恶劳,不务正业,常来这里蹭吃蹭喝。前半夜他坐庄推牌九,输了很多钱,就掂了一把钢刀来到张家饭店,想弄些不义之财。

念槐知道后果,没多想就装着和气地说:“癞子哥,钱都在铺头的小木箱里,总共有四吊半,你拿去吧!”孙癞子一个箭步,抱了木箱就走。出门没两步便嘀咕:“他喊我癞子哥,已然知道我是谁,明天若报了官,那可是老鼠蹦到滚锅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就反回身,对着正准备关门的念槐,扑哧一声,将刀戳进了他的心窝,钢刀拔出,一股殷红的鲜血如喷泉一般蹿了一丈多远,念槐晃了几晃,一头栽倒在门槛外。

天刚放亮,张老西老两口来到饭店,看见倒在血泊中的儿子,惊得魂飞魄散,抱着儿子号啕大哭起来。老两口边哭边想道:千里迢迢来到临河县,猝不及防的一场横祸把刚创下的好日子变成了泡影。又想到刚怀孕的儿媳,大把大把的老泪从满是皱纹的脸上流了下来。在路人的劝解下,老两口哭声渐小。张吴氏哽咽着对张老西说:“他大,你快去北庄通知媳妇,回来料理后事。”

张念槐是这年八月十五结的婚,新媳妇叫婉玉,娘家是临河县城东南角王岗村的,离张家門只有十多里地。临河县城南靠近山区,外每到秋末冬初,老百姓都要上山打些柴火以备冬天取暖。前年初冬,王老汉推着满满一车的柴火,闺女婉玉在前边拉梢。走到张家門歇外脚吃饭,念槐一见婉玉,眼珠子如磁石见铁一般,怎么也挪不开了。只见婉玉如墨的青丝,在头上盘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弯弯的月眉下一对忽闪忽闪的大眼透着聪慧和灵气,尖尖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圆润的下巴,如匠人雕刻一般,荷花般白里透红的脸上对称地嵌着两个小酒窝。适中的身材,丰满的胸,翘翘的臀,让人搭眼一瞧就知道是个生男娃的坯子。

四目相对,婉玉也羞得红云满腮。这个浓眉大眼、鼻正口阔、不胖不瘦、身高五尺开外又一表人才的青年,不正是梦中托付终身的郎君吗?后在媒人热心的撮合下,有情人终成伉俪。

念槐出事前三天,婉玉母亲牵挂着妊娠反应强烈的女儿,加上年关前赶着经线织布需要女儿帮忙,就让王老汉把婉玉接回家来。谁知这一去竟成了恩爱小夫妻的阴阳永别……

婉玉一进门就扑在丈夫的尸体上,悲声大放,只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葬了念槐,转眼就过了百日。一天晚饭后,张老西流着泪对婉玉说:“妮儿,你是个好闺女,念槐命薄无福,明天我送你回娘家,将来无论生男生女,我抱回来给张家留个根苗。你再遇个好人家,虽然咱们以后做不成翁媳,我也会把你当亲闺女一样对待。”婉玉听罢,恸哭着对张老西说道:“大,今生今世我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抚孤尽孝,为您二老养老送终。”半年后,一个白胖小子呱呱坠地,张老西给孙子起名叫文清,一家人又燃起生活的希望。

恰在此时,临河县城有一家叫田承业的大财主,儿媳月子里因胭脂气叉了奶,四处张贴告示给孙子找奶娘。婉玉对张老西说:“大,我的奶水多,足够两个孩子吃,要不我去田家试试?一来可为咱家挣些费用,二来也免得您二老日夜为我操心。”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自从儿子死后,张老西夜里一次也没敢脱过衣服睡觉。他听了只好点了点头说道:“妮儿啊,你去吧,如果在田家不如意,我马上接你回来。”

王婉玉带着儿子来到田家,田家在临河县可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一进三的大院,临街开着钱庄,乡下还有五六十顷好地。当地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出城门往东南,十里好地都姓田。”只是田家财旺人不旺,三代单传。儿媳头胎就生了个男孩,一家人自然欢喜不尽视若珍宝,田承业给孙子取名文杰。文杰长得虎头虎脑,白白胖胖。俗话说,“生身父母没有养身父母恩情重”。婉玉心灵手巧,脾气好,又勤快,文杰见了婉玉比亲娘还亲。婉玉带着儿子在田家一待就是四年,直到文杰断了奶,便思忖着要回乡下。田家不舍得婉玉母子离去,田承业就说:“婉玉,你看文清、文杰比亲兄弟还亲,你们就不要回乡下啦!你心灵手巧,针线活又好,就做针工吧!”婉玉自然是求之不得。

田家有的是闲房子。文杰八岁时,田承业联系城中张、王、李、赵一帮士绅,并请了临河县最有名望的宋先生,在自家后院办了一个学馆,收了十多名学生,孩子们跟着老师咿咿呀呀地念起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禇卫,蒋沈韩杨……”两年后,开始读四书五经。

小文清闲着没事,就在学馆窗下听别人读书,从不间断。先生就考问文清,文清竟能把先生教过的课文倒背如流。宋先生看了看天庭饱满、眼里透着聪慧的小文清,又问了问他家庭的状况,叹了一口气。

小学生除了背书就是临帖,学习方式枯燥无味。久而久之,学生开始和先生捣蛋,背地编了顺口溜讥讽先生:“人之初,性本善,先生咬住学生蛋。劈山救母、白蛇传,火神庙有戏不叫看,你不丢手我不念……”宋先生听在耳中痛在心里,就找田承业商量:“老掌柜,这一帮纨绔子弟怕是要把文杰带坏。我看文清聪明好学,个子又比其他孩子高半头,不如也让文清入班学习,让他做做表率,收拢收拢这帮孩子的野心。”田承业为了孙子的前程,爽快地说:“就按你说的办,学费由我出。”王婉玉做梦也没想到有这样的好事能轮到自家的头上,自丈夫死后的八年多,脸上头一次泛起了久违的笑容。

从小就懂事的文清,十分珍惜这从天而降的读书机会,除四书五经外,七八年来还通读了诸子百家、二十一史等先生带来的上千册家藏珍书,可谓学贯古今、满腹经纶。俗话说一好带百好,孩子们一改顽劣,个个发奋争先。洪武三十年临河县院试,共录取秀才十名,宋先生的十三名学生三个榜上有名,其中张文清名列榜首,轰动了整个临河县。田文杰虽然考了个第九名,但这可是田家八辈以来的最高荣誉,田承业一家笑得合不拢嘴。

王婉玉在田家已待了十六年,虽然她隔三岔五地回家看望公婆,但始终放心不下年过七旬的公公婆婆,这次执意要回乡下。田承业已看出张文清将来一定会成大器,就对婉玉说道:“你回家尽孝是天理,我不好再阻拦你,文清、文杰同庚,名字又相随,天意让我多一个孙子,田家把他认作螟蛉如何?你若答应,文清以后的一切费用我包了。”婉玉听罢热泪盈眶,急忙喊来文清,二人双膝跪地给田承业磕了三个响头,田承业扶起母子,又给文清赐了个字叫汝濂。

三年乡试,张文清在河南又夺了个头名。永乐元年张文清赴京会试,高中黄榜二甲第十八名。二十二岁的张文清进士及第,喜报传到临河县,县太爷亲自到张、田两家作贺。知县走罢,张老西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站在大柳树下的井台上,手捋银须,操着浓重的山西腔唱起了河南梆子:“小孙孙中黄榜名扬天下,临河县众乡邻谁不赞夸,多亏了好儿媳抚养孤寡,张老西念大德热泪如麻……”

随后,张文清入都察院任都事。明朝前期铁腕反腐,都察院是个要害部门。永乐三年张文清因年轻勤奋、公道正派、办事干练被任命为林州知州。林州地处太行山腹地,少雨多旱、地瘠民贫、匪盗猖獗。张文清到林州后整肃吏治,根除匪患,一头骡子伴随他跑遍了林州的山山水水。他引导老百姓种树固土,兴修水利,修路办学,加上老天帮忙,老百姓丰衣足食,林州一派生机。三年任满,离任时,州衙一条街上齐刷刷跪了一地百姓,流着泪喊道:“张大人不能走,俺林州百姓离不开你呀!”张文清眼含泪花对钦差说道:“请你们代我回复皇上,张文清不求升官,只求百姓满意,我不走啦!”顿时欢呼声响彻林州城上空。

又三年过去了,数万老百姓跪街拦道,张文清又没走成。一晃九年,张文清在林州已满三任,老百姓听说张知州要走的消息,从四乡八保纷纷涌进城里,把小小的林州城堵了个水泄不通。这一次是河南承宣布政使司亲自宣读皇帝诏书。读罢诏书,布政使深情地对百姓说道:“林州需要张大人,大明朝更需要张大人,为了张大人的前程,请乡亲们让开道吧!”张文清没有坐轿,缓缓前行,和一城的老百姓挥手泪别。永乐十一年任吏部左侍郎。

张文清升任吏部侍郎后,几次接爷爷、奶奶、母亲到京。此时,张老西夫妇已年过九旬,不愿离开故土,婉玉为服侍年迈双亲也执意留在了乡下。

王婉玉的节孝事迹被朝野上下传为佳话。永乐十三年皇帝颁旨,敕封王婉玉为诰命夫人,着南阳府建造节孝坊。

张文清中进士后娶田承业孙女为妻,后生下五男二女。数十年后形成了一个二百多人的村庄,由于立了石牌坊,人们就把张家門叫外成了牌坊张。

第三章

得良的爷爷叫张黑牤,十七岁那年,爹娘因病相继去世。黑牤长得黑不溜秋、膀大腰圆,五尺多高的个头儿,力壮如牛,上千斤平放的石磙他用屁股轻轻一撅就竖了起来,两桩子三百多斤重的粮食夹起来健步如飞。只是饭量大得惊人,一顿饭能吃下半筐子蒸馍,方圆十里八村的财主嫌他吃得多都不敢雇他。牌坊张往南二三里,洪滚河上有一个埠口,长年累月两岸百姓赶集串亲,埠口两头的大堤成了深约三丈的古路沟。不知何年何人,在河西岸的古路沟旁,依沟沿挖了一座砖瓦窑,后来窑越建越多,成为一处砖瓦集散地,人们就把这条沟叫作窑沟。久而久之,这里形成一个卖牛羊、卖山货、籴粮卖菜的集镇,叫窑沟集。

摔坯子、打泥垛,可是壮汉子都害怕的力气活。张黑牤经亲戚作保,来到砖瓦窑打工。张黑牤勤快又不惜力,以前,两盘轮子做瓦用两个泥垛工,他来后就一个人包了。洇窑时,担起二百多斤重的水桶“噌噌噌”一气就是二三十趟。窑主喜欢得合不拢嘴,除经常给他加饭加菜外,年底还偷偷塞给他一个红包。

张黑牤在窑场干了十一年,用挣来的血汗钱买了一亩六分薄地。有了土地就代表着人尊贵,也就有了站到人前的本钱。随后,一位好心人把寺山下黄湾村二十三岁的老姑娘黄大脚介绍给了张黑牤。封建社会人们对女性审美的头条标准就是三寸金莲,张黑牤二十多年没敢做过娶媳妇梦,如今喜从天降,哪还敢挑脚大脚小,就瞎子牵驴—不敢撒手啦。随后一辆牛车把媳妇娶了回来。媳妇除了脚大些,无论身段、长相都不错,和气开朗的性格和牌坊张老老少少都搁合得很好,两口子恩恩爱爱。除扒拉那一亩六分薄田外,张黑牤还隔三岔五地从窑沟集贩些山柴火到县城去卖,媳妇在家纺花织布,小日子过得还算顺心。

只是到麦秋收获季节就犯了难,自家地离村远没法造场,又没打场农具,收获的庄稼不能及时脱粒入圈,啥时候能有石磙、麦场、耢子,成为小两口的梦。一年半后,大儿子出生,就起名“石磙”;两三年后,“麦场”“耢子”又相继降生在张家。

十五年后,磙、场、耢三兄弟都长成了大小伙儿,一亩六分薄田自然填不饱五口人的肚子。张黑牤就让老大、老三外出做了长工。老二心眼比较活泛,就给他置办了一副货郎挑儿,麦场就担着货郎挑儿、手中摇着用狗皮做的拨浪鼓,走村串乡做起了找头发换针、换糖豆、换洋火的小生意。

又过了几年,先是老大石磙娶鸡山下龙潭沟罗佃户家的女儿为妻;紧接着货郎张麦场也迎来他人生中的合卺之喜;随后从西北路逃荒到临河县的要饭妮儿给老三耢子做了媳妇。

说到货郎张麦场的婚姻,颇有几分传奇。六七年来,一个货郎挑儿伴随着张麦场跑遍了大浪河以南所有的村庄。张麦场忠厚和气嘴又甜,加上他经营的各色染布颜料、扣子、顶针、七彩丝线、墨锭、毛笔等都是农村离不了的日用品,所以他进村的拨浪鼓一响,老的少的都跑出来,或买东西或托他给亲戚朋友带话。

这年九月,张麦场来到城东南的花炮郭村,卖了一些针头线脑,正准备离去,一位三十出头的小媳妇说道:“张货郎,你慢走,我给你说句话。”“大嫂,你说。”张麦场放下了货郎挑儿。

年轻女子走近了说道:“俺已打听了,你还没娶媳妇,俺把孩儿他姑给你撮合撮合咋样?”

张麦场问道:“恁孩儿他姑叫啥?”“叫郭秀婵,二十三啦!”年轻女子答道。

张麦场心里一阵窃喜。他多次来花炮郭村,也多次和秀婵姑娘打过照面,模样齐整的秀婵在他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只是因为自己家穷从来不敢痴心妄想。几天前他来花炮郭村时还见过秀婵,只是秀婵在三年前的一次花炮爆炸中脸上留下了两块如铜钱那样大的紫红伤疤。在别人看来秀婵白净脸上的伤疤犹如荷花溅了污泥一般,而在麦场眼里,就像梨花上点了朱红更加楚楚动人。何况秀婵是方圆几个村庄出了名的聪慧、温柔又勤快的好姑娘,麦场连声说道:“中!中!中!……明天就叫俺爹托人来提亲。”

不到三年娶了三房媳妇,村上人无不羡慕地对黄大脚说:“王宝钏当娘娘,恁可熬出头啦!”可张黑牤老汉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一大家子吃喝不说,光住这一项就愁死人。老三耢子成亲时,没办法,他和老伴只好暂时住到隔院叔伯兄弟家的磨屋里。但借住别人家也不是常法,张黑牤就找来福运大哥商量。

在福运大伯的主持下,一家人没争没吵分了家。老大已有了儿子,需要照看,老两口就跟了石磙;一亩六分地作为养老田暂时由老大耕种,二老下世后三兄弟再均分;三间草房,老两口、老大、老三各住一间。

福运大伯又对耢子说:“我给你凑几串钱,你在窑沟集做个小生意。”又对老二说:“你有货郎挑儿,可以糊口。靠牌坊的祠堂闲着,明天我帮你们拾掇拾掇,恁小两口就先将就着住吧。”

临了,福运大伯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们,不要怪恁老头儿没本事,咱穷苦人活在世上真不容易呀!恁要学会过这种日子,要咬着牙过这种日子!”

第四章

麦场小两口住进了张家祠堂里,总算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每天,张麦场担着货郎挑儿从石牌坊下走过,摇着拨浪鼓,扯着嗓子为生计奔波。秀婵也着篮子下田拾柴、剜野菜。

清贫的生活更能见证爱情的纯真,而纯真的爱情犹如春天满墒的沃田,种子一沾着土就生根发芽。婚后的八年里,秀婵接连生下三子一女。两口子给老大取名得窝,老二得田,老三得良,小女儿可心。质朴的小夫妻不敢做奢望的梦,只要一家能生存下来就心满意足啦。

穷人家锅台上就怕多放几个“木瓯”(小孩儿吃饭用的木制碗)。头几年孩子还小,生活勉强还能过得下去,又过了几年,老大已经十二岁,最小的可心也六岁啦,一群孩子像半大猪娃一样都到了“装饭”的年龄。由于军阀连年开战,民不聊生,虽然老大、老二每天拾柴,秀婵领着老三、小女儿每天剜野菜,可张麦场的货郎挑儿转悠一天却籴不来二三斤下锅的米面。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几个孩子像落了叶的山麻秆一样瘦得皮包骨头。无奈,麦场托福运大伯,把老大介绍给窑沟集开屠行的本家张屠户,十二岁的孩子无非是干些烧大锅、拉猪腿、翻猪肠的杂活;十岁的老二身板粗壮些,被介绍给北边铁炉王村的王铁匠拉风箱;八岁的得良来到窑沟南谢古洞村给谢财主家当了羊倌。虽然三个孩子都没有工钱,但一下子减少了三口人吃饭的压力,张麦场两口子总算松了一口气。

谢家两顷多地,有一匹菊花青骡子、一匹枣红马、一头四尺高的畜白牝牛和一头四尺高的抿角黄犍,还有五六十只山绵羊。此外,在二郎山南边还有一处叫谢山的山林。家里雇了两个长工和一个羊倌。大长工四十多岁姓杜,得良叫他杜伯;二长工三十多岁膀大腰圆是个哑巴;羊倌姓董,五十多岁,外号叫“懂哩多”,得良就叫他多爷。“懂哩多”家原本是临河县有名的殷实大户,因他父亲追随革命党被清政府砍了头,家产充公,母亲被活活气死,正在读书的他走投无路只好逃到山里给人家放羊为生。得良每天跟着老羊倌,顺着洪滚河坡向西到龙泉湖,或向南到棠溪源去放羊。

得良人小嘴甜,腿脚又麻利,很是招老羊倌的喜欢。洪滚河河坡长满了又青又嫩的牧草,羊吃饱了就卧在鬼柳林里,闭着眼睛倒沫打瞌睡。得良就躺在多爷身边的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缠着多爷给他讲故事。老羊倌指着峭岩凌空的九头崖打开了话匣子:“很久很久以前,在九头崖山下、棠溪河畔住着一支七八十人的小部落,他们结草为庐,狩猎捕鱼为生。部落里有一个俊妞叫嫘凤,长得比西边白云寺的观音菩萨还好看。嫘凤不但长得好看,而且心灵手巧。那时候,山脚下长了很多桑树,春天桑叶上孵化出很多乳白色的小虫子,初夏长得手指一般肥胖,从嘴中吐出绵绵不断的银丝。嫘凤又在蜘蛛山受蜘蛛结网的启示,开始尝试着用这些‘天虫’缫丝、织绸。功夫不负有心人,嫘凤率先脱掉遮羞的树叶和兽皮,引导本部落向文明人迈出了第一步。后来她又采来了各种颜色的山花,把白绸染成七色锦缎,于是这个部落的人们开始穿红着绿。“又过了两年,黄淮流域大小部落的总首领黄帝巡狩到棠溪源,看到貌若天仙、穿着彩衣的嫘凤姑娘,顿生爱慕之情。嫘凤随黄帝回到轩辕丘,也就是现在郑州南边的新郑,嫘凤向全部落传授养蚕织锦技术,协助黄帝开创了华夏文明。后嫘凤生子,子又生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嫘凤就是我们祖奶奶的祖奶奶。”

小得良支棱着耳朵,眼珠子都不敢转动,听得入了迷。

一只五六十斤重的老骚胡,咽下最后一口反刍的碎草,睁开眼抖了抖身子,噗噗地从嘴中吐着粗气,脸贴着一只母羊的脸调起情来。一轮羞红脸庞的落日躲到鹁鸽峰的西边去了,老羊倌站起来掸了掸屁股上的泥土,随手甩了一个清脆的响鞭,高唱着“日头落,狼下坡,赤肚孩儿跑不脱……”一老一少吆喊着羊群,消失在炊烟袅袅的暮色中。

多爷是个光棍汉,人善良,又特别喜欢小孩儿。那时候山里豹子、豺狼等野兽很多,每天夜里都要到羊圈外骚扰几次。多爷只要听见看门的老黄狗一叫,就披上衣服,提着钢叉到羊圈外边撵狼,从来舍不得叫醒睡梦中的得良。得良视老羊倌如亲爷爷一般,多爷好吸烟,有咳嗽的老毛病,得良就从山上采来野菊花、贝母、党参晒干,供多爷泡茶喝。每天提夜壶倒尿罐的活儿从不让多爷沾手。冬天天冷,得良火力大,就抱着多爷的腿给他暖脚。

小孩子好奇,遇事就好问个根梢。有一天,得良在洪滚河河岸的土崖下发现一块花砖,重约二十来斤,四边饰有凸起状花鸟图案,就抱着问老羊倌:“多爷,你看这砖这么花哨,它是干什么用的?”

老羊倌仔细看了看说:“孩子,这一带地下埋着古柏子国的京城,咱住的谢古洞村原本是京城里的一条老胡同。几百年前,洪洞县一户姓谢的移民在此落下脚,挖井时挖出一块青石板,能从上边模糊地辨认出‘谢古洞’三个字。这家移民姓谢又来自洪洞县,大喜过望,就把这个地方起名叫‘谢古洞’。其实,这块青石板是柏子国都城谢姓人家集中居住的一个巷口标识牌,只是埋在地下年代久远,‘胡’字的右半拉‘月’字被腐蚀掉了。”

得良接着又问:“多爷,你说的柏子国是咋回事?”老羊倌清了清嗓子,又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三千多年前,周文王一统天下,分封大小诸侯国八百多个,长期辅佐女娲娘娘的柏皇氏被封在了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史称柏子国。当时洪滚河生长着很多柳树,因此柏都又叫柳州城。柏子国七十多年后被楚国兼并。后来战国七雄之一的韩国联合齐、鲁、宋等国打败了楚国,韩昭侯就派人在龙泉湖冶铁铸剑,用龙泉水淬火制成的剑坚韧锋利,削铁如泥,于是,天下无人不知有龙泉剑。”“那后来呢?”得良又问。“后来到了北魏时期,一场特大暴雨冲垮了龙泉湖,柳州城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洪水过后,淤积的泥沙把整个柳州城埋在了地下,结束了它一千五百年的历史。这块砖就是那个年代遗留下来的。”“再后来呢?”得良咽了一口吐沫又接着追问。“后来,一个小孩儿和一个老头儿因家中揭不开锅,来到这里给财主家放羊挣碗饭吃。”

老羊倌一句话堵住了得良无休止的追问。得良眼角滚出一串热泪,水边芦苇丛中一只“呱呱鸡”(一种水鸟)凄叫着向对岸飞去。

寒来暑往,老羊倌又给得良讲了千峰垛下蛮王城、谢山谢天官祖坟、铁山将军墓以及李闯王出商洛、过荆紫关、进中原、经牌坊张、攻克临河县活剐知县潘洪等几箩头也不完的故事。在老羊倌的故事声中,得良长高了一头。

别看得良年龄小,但心里透气儿,手脚勤快,眼中有活儿。像扫院子、看小孩、撑口袋、套磨碾米等家务活从来没偷过懒,还帮着抬粪、饮牛遛马。谢家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大把式杜伯把一肚子的牛马经、农谚、做庄稼活的绝活都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得良,十四岁的得良听着反刍的牛铃声就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牛的饥饱与健康;在牲口市上搭眼一看就知道牲口有力气没力气;掰开嘴就知道牲口年龄大小;拉出舌头就知道牲口吃受好坏。他把“长牛短马一鞍驴”“通脊牝牛对脐犍,妨得主家不得安”“上草压下草,牲口吃不饱”等牛马经都记在心里,把“种在春犁上,收在夏锄上”“麦种黄泉谷露糠,豆子耩在地皮上”“麦收八、十、三场雨”“芒种芝麻夏至豆,五黄六月争回耧”“只栽谷雨土,不栽立夏泥”“三追不如一底,年外不如年里”“日晕有雨,月晕有风”“蚂蚁蛇拦道,必有大雨到”“马鞍山戴帽,庄稼佬睡觉”等好多农谚背得滚瓜烂熟。

杜伯还教会得良盘磙、扬场、打掠子、摇耧撒种、犁地耙地等种庄稼的绝技。十四岁的得良手扬牛鞭,当上了二把。

第五章

得良成熟较早,虚岁十七就长成了五尺多高的阳刚汉子。不但庄稼活儿样样精通,而且浑实强健的肌体总有使不完的力气。遇着焦麦炸豆、起五更打黄昏的重活从不叫苦叫累,谢家自然是欢喜不尽。

中秋节到了。主人一早从屋里出一只竹篮,里边放着得良前天从谢山坡上采回来的板栗、柿子、野枣、山里红等几样坚果和时令水果,笑着说:“得良,过节哩,你回家看看,顺便把上半年的工钱给你爹娘捎回去,好让他们籴米买面。”得良接过篮子,把钱装进上衣口袋,冲着主家笑了笑,着竹篮,出大门往北不远就上了通往牌坊张的大道。

本该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可太阳却在黑云团里钻来钻去,灰蒙蒙的天空像扣了一口大锅,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自从淞沪战役、南京失陷、台儿庄会战后,日寇的铁蹄已踏进中原。为阻挡日寇咄咄逼人的攻势,老蒋不顾老百姓死活,留下了中国战争史上空前绝后的一页败笔:下令扒开黄河花园口大堤,豫、皖、苏三省四十四县成为泽国。据史料记载,日方只死了四人,而中国八九十万老百姓葬身于滔滔洪水之中,有四百多万难民背井离乡。临河县距黄泛区只有一百多里,有数万名灾民涌进来,于是,国民党打着赈灾和抗日的旗号,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压得老百姓喘不过气来。得良大哥受雇的屠行和二哥受雇的铁匠铺生意惨淡,不得不关了门。

这年夏天,冯玉祥将军来到临河县宣传抗日,动员八千多名临河子弟奔赴抗日前线。因生活无着落,大哥、二哥每人留下五块银圆的安家费,到庞瘸子的四十军当兵吃粮去了。

两个哥哥走后,父亲放心不下,常常在夜梦中哭醒,吃不下饭,浑身无力,四十多岁的人已憔悴得像六七十岁的老头。加上兵荒马乱生意不好做,大浪河以南再也听不到张货郎那洪亮的叫卖声了。

得良牵挂着父母,一路健步如飞,不消一个时辰就看见了村头的石牌坊。

走近了,见牌坊下站着身材肥硕、一脸络腮胡子,两眼像玻璃球一般骨碌碌乱转的保长温恒斋。温恒斋小名叫毛,家在牌坊张北边不到一里地的温家寨,彼此都认识,保长和张货郎平辈称呼。

只见保长像蒙上眼拉磨的驴一般急得团团转,不住地用白洋布手巾擦着秃脑门上的汗珠。一见得良过来,上前急切地问道:“大侄子,过节回来看你爹娘哩?”

得良嗯了一声。出于礼貌,得良随口问了一句:“毛叔,你失急慌忙地站这儿弄啥?”

保长故作焦急地搓了搓手说:“上个月,螃蟹沟又开了个大口子,淹了一千多亩地,县上叫报灾情哩。我把受灾情况汇总后送到詹山乡公所。乡长说灾情只涉及咱们保,材料让咱们直接送到县上。恰巧今天恁婶的侄女要出嫁到西平出山,我要去当送客,没办法才来找狗沁,谁知道狗沁一早去张店看他姥姥啦。乡长说这材料今天报不去就作废了,偏偏事儿都凑到一块啦,真是急死人!”说罢又搓了搓手。

得良清楚,洪滚河从棠溪源出来一路向北,到离牌坊张约三里的螃蟹沟,拐了个九十度的急弯向东奔流而去,每到汛期螃蟹沟几乎年年都要决口。因为今年雨下得特别大,所以灾情比较严重。狗沁是牌坊张村的一个二流子,给保长当狗腿子混饭吃,这些情况得良都清楚。

保长又接着说:“得良,你把东西搁家,要不你到县城跑一趟?回来不耽误吃晌午饭。我也不亏待你,给你二十块钱的跑腿费。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放了个哑巴屁。”

得良思忖了一下,心想:两个哥哥都当兵走啦,按照二丁抽一的政策,他不可能抓我当壮丁。又想到灾情报不上去,苦的都是乡里乡亲,就接了二十块钱和一个牛皮纸大信封朝家里走去。

温恒斋望着得良的背影咧了咧嘴角,“嘿嘿嘿”发出一阵坏笑,扬长而去。

得良走进祠堂的家,一阵凄楚涌上心头。母亲往日如墨的浓发已经灰白,瘦削的脸庞上布满了数不清的皱纹。衣衫褴褛的妹妹面黄肌瘦,嘴角的两个喝酒坑儿不见了,痴呆的大眼看不出一丝少女的活力。

得良叫了一声:“爹!娘!”两行热泪便从面颊上滚落下来。

可心接住了篮子。张麦场一骨碌从床上下来,两只干瘦的手捧住得良的脸说道:“咋这么黑瘦,是不是活重累得吃不消?”“没有,可能是想你们想的。”得良笑着摇了摇头。

一阵简短的相互问候之后,得良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法币交给母亲,说道:“娘,这是俺上半年的工钱,加上我进村时碰见保长,让我到县上送趟信给的二十块跑腿费,总共一百四十块钱。你和可心明天就到集上籴些粮食,余的钱给爹找找先生。我去城里送信,回来不耽误吃晌午饭。”

临走又叮嘱母亲:“可不要放钱,物价一天一个样。一百块钱早几年能买两头牛;去年只能买一头驴;今年春上只能买半拉猪啦。”

母亲点了点头,眼里噙着泪花,目送得良远去了。

心急走路快,不到小晌午,得良就来到了临河县城南门外。抬眼望去,三丈高的城墙已被日本飞机轰炸得豁豁牙牙,雄伟气派的城楼只剩下小半拉,一只破嘴乌鸦落在残破不堪的城楼兽头上凄叫不止。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满大街散落着砖头、瓦砾,街上行人稀少。

得良来到十字街,转过抹角楼,一座坐北朝南的深宅大院就是县政府,县政府门前站着两个黑衣警察。

得良递上信封,说明了情况,一个警察挥了挥手,说道:“跟我走。”

来到后院,一所三间带跨耳的青砖瓦房,柱子上挂了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子:临河县征兵处。得良不识字,自然不知道是什么内容。警察指了指:“你进去吧。”

得良进屋看见,靠东边摆了一张办公桌,办公桌后边坐着一个偏分头、穿着纺绸大衫、一脸凶相的家伙。办公桌边藤椅上斜坐着一个身穿黄皮、扎着武装带的年轻军官。偏分头抽出信笺看了看,狞笑着递给了军官。军官用浓重的浙江口音说道:“小兄弟,欢迎你到八五军当兵吃粮。”

得良一下子蒙了,连声说:“长官,我是俺保长派来给县上送灾情材料的呀!”

偏分头笑了笑说道:“你不识字吧?这上边明明写着‘詹山乡第三保自送壮丁一名,请接收’。你们保长还怪能哩,不用绳捆索绑就交来一名壮丁,这叫作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人查钱哩。”

得良又分辩道:“俺两个哥哥两年前就跟四十军走了,不要说按二丁抽一,就按三丁抽二,也不该叫我当兵。”

偏分头又说道:“小兄弟,认命吧!咱临河县那么多财主,有两三个男孩的、四五个男孩的,还有三妻四妾一大群男孩的,你打听打听有一个当兵的吗?”

得良咬了咬牙,仇恨的眼眶里闪着泪花,叹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来了两个当兵的。其中一个说道:“小兄弟,先委屈你一下!”就把得良捆了个结结实实,一人在前边牵着,一人在后边拿着枪,出了县政府往东去了。

过县城东门往北拐,城墙外东北角有个大院,就是临时关押壮丁的地方,当时叫师管区。师管区高墙上架着铁丝网,四角的岗楼上站着荷枪实弹的士兵,看了叫人毛骨悚然。进得院来,得良看到约三百名衣着破烂、瘦脸上挂着泪痕、蹲在地上的壮丁,头发像一堆枯草被风吹着,凄怆得令人心碎。

一个挎着盒子枪、身材稍瘦的年轻军官跑过来,问了得良年龄、家有几口人、家庭住址、平时干啥等一些情况,给得良松了绑,说道:“小兄弟,我是八五军三师二团的警卫排长,你就跟着我吧。”得良无奈地点了点头。

晚上开饭时,排长吩咐得良去打饭。进入伙房,得良一眼就看见家住西街牛市口的姨父。姨父也看见了得良,就轻声问道:“你这孩子咋跑到这儿了?”

得良简短地叙说了被保长欺骗的经过,流着泪对姨父说:“你今晚无论早晚要给我家捎个信,不然我父母会急出病的。”姨父点了点头。

晚饭后,排长吹哨集合他号的十几名壮丁,将他们领进一间屋子。昏暗的煤油灯下,用麦秸打的地铺上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霉烂味。每个人只发一条破军毯,排长下命令任何人不准穿一丝一线,然后抱着壮丁脱下的衣服、裤头,锁上门走了。

皓月当空,一缕清辉洒进窗内。得良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和家人团聚的机会,却遭此横祸,他一夜无眠,大把大把的眼泪滚落下来。

儿子到家后,张麦场的病就减去了七分,狠狠心到街上买了二斤豆腐,吩咐女儿到山墙外的倭瓜秧里扒拉出一个半老倭瓜。又对妻子说道:“得良难得回来一趟,咱做顿菜馍,过个团圆的中秋节吧!”于是,郭秀婵到邻居家借了一瓢大麦面,麻利地和女儿做好了午饭。

日头偏西,不见儿子回来,两口子急得站在村西官道上不停地往北张望。

太阳渐渐失去了它最后的一缕光辉,天完全黑了下来,但仍不见得良的踪影。祠堂里聚满了张麦场的族亲,各种猜测纷至沓来,每个人额头上都挂着豆粒大的汗珠。

接近半夜,得良姨父慌慌张张地一步跨进门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得良被黑心保长骗到城里抓了壮丁啦!”郭秀婵当即昏了过去。

顿时,祠堂里哭叫声、咒骂声一片。祠堂无语,见证了这个苦难的家庭永远也抹不去的仇恨。

秀婵在众人劝解下醒了过来,号啕不止。福运大伯抹掉脸上的泪痕,说道:“谁不知道温毛是个黑红搅儿,和西南山的土匪一气儿,要不詹山乡的乡长那么怕他,会让这个恶棍当保长?不论理的社会哪有穷人辩理的地方!人在做,天在看,往后一定会有遭报应的时候。”福运大伯的话八年后果然得到了应验。

得良姨父又交代秀婵:“听说明天部队就要开拔,你去看看得良吧。”说罢,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第二天天刚亮,张麦场一家三口来到临河县师管区。不一会儿,几百名壮丁在士兵的押解下排着队走出大院,就像穿蚂蚱一般,一根长麻绳拴着十来名壮丁,个个眼中噙着泪。大道旁已站满了从四乡八堡赶来送行的亲人,有父母姐妹,有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还有怀抱婴儿的妻子。一个扎着红头绳、脸上胭脂口红依稀可辨的少妇,可能是刚过门的新媳妇。

张麦场看见了眼睛红肿的儿子,连忙上前,当兵的不让靠边,他就喊了一句:“遇事要多长个心眼!”便泣不成声。

霎时,哭声一片,凄凄惨惨。那场面真是像杜工部描述的那样:“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第六章

三天后,张得良随着一百多名壮丁被押解到许昌城东的仙女店,分在八五军三师二团。团长姓苟,江西人,粗壮身材一脸横肉。在操场上,他瓮声瓮气地讲道:“弟兄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苟团长的兵了,更是集团军汤司令的兵。你们不要想着逃跑,谁敢逃跑,逮住了统统枪毙!听见没有?”“听见了。”壮丁们回答。“听见就好,三个月新兵训练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由于从上到下层层克扣军饷,士兵们只能吃个半饱。当官的还美其名曰:为了磨炼士兵的意志。士兵们挨打受气更是司空见惯。到兵营三个月后时令已进入寒冬,士兵们依旧只有来时发的一条破军毯、一身夏装。

好在得良过惯了苦日子,在军营里劈柴、挑水、扫地,依旧手脚不闲,加上他待人和气,训练结束当上了团部的勤务兵。

刚开始,得良干一些端饭送水、倒夜壶扫地的杂活儿。半年后他给团长小灶烧火帮厨,才清楚这支队伍是豫鲁苏皖四省战区行政长官汤恩伯率领的十三军。十三军因军纪太坏,老百姓恨之入骨,到哪儿哪儿不欢迎,汤司令就把十三军改叫八五军。

十三军每到一处,征粮派款,抓丁拉官车,巧立名目,敲诈勒索。更可恨的是他们住到哪个村,那个村稍有姿色的妇女都难逃魔掌。两年不到苟团长就娶了三房姨太太,就连小小的连长个个都有小妾。

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身为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的汤恩伯不顾百姓死活,强征方圆十多个县的木材、砖瓦、民夫,在叶县大林头村盖了一座豪华转楼,过起了花天酒地的生活。

就连汤的老母亲都看不惯儿子的所作所为,语重心长地劝道:“儿啊!这转楼盖得再好,你总不能吊起四个角运回咱浙江老家吧!”

当时,河南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不堪日本鬼子来烧杀,更不堪汤恩伯来驻扎”。

民国三十一年,张得良随苟二团换防到临颍县繁城镇北边的杜庄。前一年河南已遭遇大旱,临颍县是中原大旱的重灾区,夏秋两季的收成不足往年的四成。这年春天几乎是滴雨未落,直到晚秋才下了一场雨,但已过了播种季节。丰年尚且吃不饱肚子的农民,怎能顶得住几百年不遇的大饥荒。刚开始农民宰杀牲畜,后来只能吃草根、树皮,几乎所有人的脸都是浮肿的,两眼与鼻孔发黑。

每逢饭后,一群骨瘦如柴的孩子拿着破碗到兵营抢泔水喝。草根、树皮吃光了,灾民开始大量死亡,在许多地方出现“人相食”的惨状。

临河县和临颍县是邻县,苟二团驻防的杜村距牌坊张村虽然只有一百多里地,然而得良每天只有望着家乡的方向泪眼婆娑。

十三军不但军纪败坏,而且打骂士兵司空见惯,因此开小差的很多。为防止士兵逃跑,苟团长除在防区五里范围内布置了五道岗哨外,还规定凡是开小差的不管任何理由,逮住一律枪毙。一次一个患有夜游症的士兵摸出军营,被当作逃兵五花大绑押上操练台,随着苟团长一声令下,一个年轻生命便做了冤死鬼。

得良思念家乡,思念大灾荒中的父母,常在夜梦中哭醒。排长是淮阳人,也是穷苦人家的子弟,平常待得良亲如弟兄,就偷偷地问道:“你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

得良流着泪说了家里的情况。排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咱两家情况差不多。一个靠绳索捆绑士兵所支撑的政权是世界上最残暴的政权,也是最软弱无能的政权。它的寿命不会太长。我也不想干了,遇机会咱们一起逃吧!”

第二年三月,机会终于来了。苟团长让警卫排长去商水县接兵,排长对苟团长说:“团长,让得良给我做个伴吧!”

得良勤快又不犟嘴,苟团长对他印象不错,就说道:“好吧!要早去早回。”

第二天一早,二人如开笼放飞的小鸟般匆匆忙忙离开了队伍。他们走到漯河偷偷换了便装,朝着各自的家乡迈开了大步。

中原大旱灾涉及河南一百多个县,但临河县要比临颍、许昌、郾城、鄢陵、长葛稍好一些,原因是黄淮大平原延伸到临河县南部时被伏牛山伸出的“巨手”挡住了南进的步伐,形成独特的小气候,平均年降雨量在1000毫米以上,比这几个县要多出一倍,所以临河县这两年还有五六成的收成。

俗话说,“旱生蚂蚱涝生鱼”。一场蝗灾从黄河滩一路滚滚向南,大群飞蝗遮天蔽日,田野、村庄到处都是蝗虫。

当时临河县谷子、高粱、芝麻等主要秋作物还只有七八成熟,农民怜惜即将到手的庄稼,就两人扯着长绳,从地这头往地那头的沟里赶。一趟下来,三四尺的深沟,被蝗虫填得满满的,回头一看,别处的蝗虫又飞了过来,比没赶时还多。一顿饭时,庄稼几乎被啃成了光秆。没办法,大人小孩齐出动,只割下庄稼穗子,拉回家用被子盖严。

蝗虫见啥吃啥,就连家家供奉的灶王爷像也被啃了个精光。村庄田野不见一丝绿色。

一路上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哭声不断。第二天早晨,得良回到临河县城。昔日繁华的临河街头,映入眼帘的是更加悲惨的景象,到处都是干瘦得毫无生气的难民。这些拖家带口的难民,一个个挪着踉跄的步子,叫天不应,哭地无泪,走着走着就饿毙在街头。

数万饥民逃到临河县,粮食价格翻了几十倍,真应了“线穿的黑豆论个卖,河里的苲草用戥子称”这句戏文。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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