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说淞隐漫录1(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1-24 02:51:47

点击下载

作者:王韬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明清小说淞隐漫录1

明清小说淞隐漫录1试读:

自序

六合之大,存而弗论;九州之外,置而不稽。以耳目之所及为见闻,以形色之可征为纪载,宇宙斯隘,而学问穷矣!昔者神禹铸鼎以象奸,惜其文不传于今。或谓伯益之所录,夷坚之所志,所受之于禹者,即今《山海》一经是也。然今西人足迹,遍及穷荒,凡属圆颅方足、戴天而履地者,无所谓奇形怪状如彼所云也。斯其说不足信也。麟凤龟龙,中国谓之四灵。而自西人言之,毛族中无所谓麟,羽族中无所谓凤,鳞族中无所谓龙。近日中国,此三物亦不经见。岂古有而今无耶?古者宝龟为守国之器,今则蠢然一介族尔,灵于何有?然则今之龟亦非古之龟也,甚明矣。好谈神仙鬼怪者,以为南有五通,犹北地之有狐。夫天下岂有神仙哉!汉武一言,可以破的。圣人以神道设教,不过为下愚人说法:明则有王法,幽则有鬼神,盖惕之以善恶赏罚之权,以寄其惩劝而已。况乎淫昏蛊惑如五通,听之令人发指,乃敢肆其技俩于光天化日之下哉?斯真寰宇内一咄咄怪事。狐乃兽类,岂能幻作人形?自妄者造作怪异,狐狸窟中,几若别有一世界。斯皆西人所悍然不信者,诚以虚言不如实践也。西国无之,而中国必以为有,人心风俗,以此可知矣,斯真如韩昌黎所云“今人惟怪之欲闻”为可慨也!西人穷其技巧,造器致用,测天之高,度地之远,辨山冈,区水土,舟车之行,蹑电追风,水火之力,缒幽凿险,信音之速,瞬息千里,化学之精,顷刻万变,几于神工鬼斧,不可思议。坐而言者,可以起而行,利民生,裨国是,乃其荦荦大者。不此之务,而反索之于支离虚诞、杳渺不可究诘之境,岂独好奇之过哉,其志亦荒矣!

不佞少抱用世之志,素不喜浮夸蹈迂谬,一惟实事求是。愤帖括之无用,年未弱冠,即弃而弗为。见世之所称为儒者,非虚狂放,即拘墟固陋,自帖括之外,一无所知,而反嚣然自以为足;及出而涉世,则忮刻险狠,阴贼乖戾,心胸深阻,有如城府,求所谓旷朗坦白者,千百中不得一二。呜呼!不佞于是乎穷矣!又见夫世之拥高牙,建大纛,意气发扬,位置自高,几若斯世无足与之颉颃者,及一旦临利害,遇事变,茫然无所措其手足,甚至身败名裂,贻笑后世。盖今之时为势利龌龊谄谀便辟之世界也,固已久矣。毋怪乎余以直遂径行穷,以坦率处世穷,以肝胆交友穷,以激越论事穷。困极则思通,郁极则思奋,终于不遇,则惟有入山必深,入林必密而已,诚壹哀痛憔悴婉笃芬芳悱恻之怀,一寓之于书而已。求之于中国不得,则求之于遐陬绝峤,异域荒裔;求之于并世之人而不得,则上溯之亘古以前,下极之千载以后;求之于同类同体之人而不得,则求之于鬼狐仙佛、草木鸟兽。昔者屈原穷于左徒,则寄其哀思于美人香草;庄周穷于漆园吏,则以荒唐之词鸣;东方曼倩穷于滑稽,则《十洲》《洞冥》诸记出焉。余向有《遁窟谰言》,则以穷而遁于天南而作也。今也倦游知返,小住春申浦上,小筑三椽,聊庋图籍,燕巢鹪寄,藉蔽雨风。穷而将死,岂复有心于游戏之言哉?尊闻阁主人屡请示所作,将以付之剞劂氏。于是酒阑茗罢,炉畔灯唇,辄复伸纸命笔,追忆三十年来所见所闻可谅可愕之事,聊记十一,或触前尘,或发旧恨,则墨沈淋漓,时与泪痕狼藉相间。每脱稿,即令小胥缮写别纸。尊闻阁主见之,辄拍案叫绝,延善于丹青者,即书中意绘成图幅,出以问世,将陆续成书十有二卷,而名之曰《淞隐漫录》。呜呼!余自此去天南之遁窟,住淞北之寄庐,将或访冈西之故园,而寻墙东之旧隐,伏而不出,肆志林泉,请以斯书之命名为息壤矣。世之见余此书者,即作信陵君醇酒妇人观可也。光绪十年岁次甲申五月中浣淞北逸民王韬自序

卷一

华璘姑

璘姑华氏,吴门大家女。幼聪慧。入塾与诸兄竞读,辄出其上。父母尤钟爱之,每谓人曰:“此吾家不栉进士也。”长工刺绣,并娴诗词。诸兄旋附读邻塾。邻生陆眉史,有俊才,丰度超逸,有如玉树临风。与女伯兄交尤莫逆。伯兄字子瑜,每试文,辄冠其曹。偶然窗下课文,终不逮眉史。

一日,分题角艺,帖括外兼及诗赋。眉史固自负诗坛领袖,子瑜素不工韵语,而是日之诗,竟拔帜先登,独探骊珠,压倒元白。眉史心窃疑之,度必倩人捉刀,然弗敢直询也。偶翻阅其课程,见中夹一纸,簪花书格,异常秀媚,末附前诗,字句皆同。因挟之以问曰:“此谁氏子手笔?当出自闺阁中。不直告,必出呈之师长!”子瑜赧然曰:“余女弟璘姑,夙娴翰墨,此其拟作也。愿秘之勿宣。”于是眉史之意,阴有所属。眉史固未议聘,而闻璘姑亦未字人,特终惮于启齿,未敢径白高堂;又虑女有才未必兼貌,将徐之而后定。

生家与女室仅一墙隔,其园之西偏,即女卧楼也。时当长夏,生登亭纳凉,徘徊眺望。忽楼窗呀然四辟,女斜倚阑干,支颐若有所思。生骤睹之,惊为天人。生貌固韶秀,女亦爱之,相视目成,久之,始掩窗而下。生归书室,情不自禁,因作咏所见一律,书之纨扇,以赠子瑜,下并志其时日。诗云:

桃花门巷锁葳蕤,解识春风见一枝。

隔岸好山先露面,照人新月宛成眉。

惊鸿影断迷来路,覆鹿疑深系去思。

不待重寻已惆怅,等闲吹白鬓边丝。

旋扇上诗为女所见,知生之属意于己也,密成四绝,书之金笺,侦兄他出,授婢投于生案。生得诗,审为女作,喜甚,因以金赀重赂婢,遂得达女室。是夕澹月侵帘,明星当户,女方背灯兀坐,顾影长吁。生自后凭其肩,曰:“卿何徒自苦也?”女不虞生之骤至,惊起,询所自来。生曰:“特来践卿诗中之约,岂欲效双文悔其前言欤?”女俯首无词,拈带不语。生遂与订啮臂之盟。由此往来无虚夕,而女之家人固莫之觉也。时邻省有狄生者,女父所取士也,弱冠登贤书,文名噪甚,特遣冰人求女。女父许之,行聘有日矣。女闻急甚,因与生谋,宛转筹思,计无所出。女哭失声,谓生曰:“君堂堂丈夫,竟不能庇一女子耶!”生窘,逸去。夜半,女取双罗帕结同心带,自缢于梨花树下。及晓,女父母始知,解救不及,顾莫明其死之由,但厚殓之而已。因欲择地,暂寄女棺于僧寺。

生骤闻噩耗,惊怛欲绝,哀痛几不欲生,蒙被而卧,呻吟床蓐,恍惚间,魂已离躯壳。遥见一女子在前,娉婷蹇步,状若璘姑。疾趋就之,则又远不能及。爰呼女名而大号。女若有所闻,驻步少待。及觌面,果女也。女见生,惊曰:“君何为亦至此?此非人间,乃离恨天第一所也。妾以薄命,不得偶才子,暂堕红尘,以完夙孽。君前程方远,且堂上属望方殷,何不速归?”生泣曰:“苟不能偕卿同返,愿长居地下耳!”女曰:“然则君姑待此,俟妾闻之主者,当有佳音。”女去,须臾即返,喜曰:“事谐矣!主者以君情重,令同回阳世成伉俪。君归但启妾棺,妾自可活。”言讫,以手拍生肩,生遽惊觉。因托避人养疴,读书寺中。以贿嘱其僮仆,夜半潜启女棺。女颜色如生时。负置之床,灌以参苓。天将明,女微有声息,星眸乍启而旋闭,朱唇欲语而终止,状似甚惫者。三日始能起立如常。生若获异宝,谋徙居他所。生之舅氏,素居金陵,以乡试伊迩,寄书招生,下榻其家。生遂禀白父母而往,其实一舸西施,将图远避也。

既抵金陵,僦屋莫愁湖畔,临湖三椽,极为幽敞。绿波红槛,碧瓦珠帘。女着茜纱衫,凭阑望远,见者疑为神仙中人。生舅氏遣人屡次往招,生辞以与同试友偕寓,弗可离也。顾舅氏微闻寓中有女子,疑为平康挟瑟者流,隐告生母。生母遣媪往,入寓睹女,骇而却走,狂呼白日见鬼。由是女之踪迹渐露。

生度弗可居,渡江至维扬,爰书颠末,求其密友郑生为之斡旋。女父母自女死后,惋惜弗置,每道及女,辄为流涕。郑生固与女兄子瑜善,自言有异人授以仙术,能起死人而肉白骨,“君父思女伤心,久恐成疾,曷弗有以解之?吾能为致其魂,如汉之李少卿不足多也。”子瑜白之父,初不信。女母急于一见其女,曰:“盍少试之?即其术不售,亦无所损。”及以女生平衾褥、帷帐、衣裳、服玩,悉畀郑生,刻期在其家相见。

郑生已隐招生与女至,夜半,郑生燃烛于堂,焚香于鼎,室中位置床榻,如女平时。檀旃氤氲,缭绕一室。乃禹步焚符箓。女父母驻足室外,屏息静俟。须臾,隐隐闻女哭声,自远而近,于香篆中珊珊微步以前。女父母谛视之,果女也。郑生戒勿得相逼,但可隔牖与语。女缅述死后之苦,并言阴司以其寿数未终,可仍还阳间。月老稽诸婚牒,与邻右陆眉史有夙缘未了,如父母一言许之,可留不去。郑生怂恿招眉史来,愿系赤绳,且力任币聘事。眉史至,请如约。女父母恐骇物听,不敢携归,乃伪为郑生妹也者嫁于陆。嫁之夕,香灯彩仗,驺从颇盛,宾客贺者盈堂。红巾既揭,见者愕眙。由是女往来于华郑两家,有如戚串。逾年,女白父母,卜地葬棺,以掩其迹。舁者举其槥,空若无物,疑为尸解去。因呼女坟为仙冢。

呜呼!始则兰摧玉折,终则璧合珠圆,一死一生,其情愈深。郑生为地下之媒妁,完人间之夫妇,其术则幻,其计则神。彼璘姑者,其将终身铸金绣丝,以报郑生也哉!

纪日本女子阿传事

阿传,日本农家女也。生于上野州和根郡下坂村。父业农,小筑三椽,颇有幽趣,依山种树,临水启门,自具篱落间风景。室东偏紫藤花满架,花时绛雪霏几榻,阿传卧房在焉。阿传貌美而性荡,长眉入鬓,秀靥承颧,肌肤尤白,胜于艳雪,时人因有“玉观音”之称。及笄,风流靡曼,妖丽罕俦。邻人浪之助者,佻达子也,善自修饰以媚阿传,时以玩物馈贻。由是目挑眉语,遂成野合鸳鸯。往来既稔,父不能禁,竟偷嫁之成伉俪,倡随极相得。

无何,浪之助忽撄恶疾,盖癞也。阿传耻之,偕夫遁去。闻草津有温泉,浴之能治癞,僦屋彼处,晨夕往焉。乡人某甲,素爱阿传,闻而怜之,来劝之归。弗从。绢商某挈眷就浴温泉,适与阿传同寓,见阿传事夫甚谨,异之。绢商妾亦小家女,绰约多姿,时就阿传语,始知为同族姊妹行。因劝夫邀阿传共往横滨,延美国良医平文治之。

有吉藏者,横滨船匠员弁也。涎阿传美,思通之,愿任医药费,延阿传夫妇居其家,伺间求欢,狐绥鸨合,极尽缱绻。鱼贾清五郎,侠客也。怜阿传贫,时有所赠。阿传意其私己,欲以身事之。五郎拒不纳。浪之助疾久不瘳,仍偕往温泉,中途遇盗,尽褫其橐中金,哭诉于逆旅主人。绢商适寓其家,时方宴客。婢以事闻,特畀朱提数笏,济其穷。及来谢,及知即阿传。绢商方独宿寓中,遂荐枕席。旋绢商归,阿传从之至其家。绢商妻唾之曰:“此祸水也!”劝绢商绝之,赠以资斧遣去。

未几,浪之助死。或疑为吉藏所毒,然事终不明。夫死一周,阿传颇不安于室。一日,归省父,缕诉往事艰辛状。阿传父虑女前行,令妹贻书规之。阿传置弗省。偶徘徊门外,市太郎道经其室,一见惊为天仙。借事通词,遂招之入,竟作文君之奔焉。以后凡有所属意者,辄相燕好,秽声藉藉闾里。

阿传以东京多浪游弟子,冀遂其私,乃寓浅草天王桥畔旅舍,曰丸竹亭,室宇精洁,花木萧疏。阿传竟作倚门倡,留送客,习以为常。古藏以事至东京,素识阿传,因呼侑觞,醉甚留宿。阿传索金,不即予。古藏自阿传夫死后,薄其所为,与之有隙,至是刺刺道其隐事。阿传憾甚,乘其醉寐,手刃之,托为报姊仇,被逮至法廷,犹争辨不屈,几成疑案,经三年而后决,正法市曹,以垂炯戒。此己卯正月中事也。东京好事者,将其前后情节,编入曲谱,演于新富剧场。天南遁叟时旅日东,亦往观焉,特作《阿传曲》以纪之。诗录如左:

野鸳鸯死红血迸,花月容颜虺蜴性。

短缘究竟是孽缘,同命今翻为并命。

阴房鬼火照独眠,霜锋三尺试寒泉。

令严终见爰书丽,闾里至今说阿传。

阿传本是农家女,绝代容华心自许。

争描眉黛斗遥山,梨花闭户春无主。

笄年偷嫁到汝南,羡杀檀奴风月谙。

花魂入牖良宵短,日影侵帘香梦酣。

欢乐无端生哭泣,温柔乡里风流劫,

一病缠绵不下床,避人非是甘岑寂。

温泉试浴冀回春,旅途姊妹情相亲。

一帆又指横滨道,愿奉黄金助玉人。

世少卢扁真妙手,到底空床难独守。

狐绥鸨合只寻常,鲽誓鹣盟无不有。

伯劳飞燕不成群,伉俪原知中道分。

手调鸩汤作灵药,姑存疑案付传闻。

一载孤栖归省父,骨肉情深尽倾吐。

阿妹贻书佯弗省,真成跋扈胭脂虎。

市太郎经邂逅初,目成已见载同车。

貌艳芙蓉娇卓女,才输芍药渴相如。

自此倚门弹别调,每博千金买一笑。

东京自古号繁华,五陵裘马多年少。

旅馆凄凉遇旧欢,焰摇银烛夜初残。

讵知恩极反生怨,帐底瞥掷刀光寒。

含冤地下不能雪,假手云鬟凭寸铁。

世间孽报岂无因,我观此事三击节!

阿传始末何足论,用寓惩劝箴闺门。

我为吟成《阿传曲》,付与鞠部红牙翻。

遁叟诗成,传钞日东,一时为之纸贵。

按阿传虽出自农家,然颇能知书识字。所作和歌,抑扬宛转,音节殊谐。其适温泉时,有艺妓小菊者,与之同旅邸。小菊正当绮龄,貌尤靓丽,推为平康中翘楚,艳名噪于新桥柳桥间,一时枇杷巷底,宾从如云。小菊亦高自位置,苟非素心人,莫能数晨夕也。自负其容,不肯下人,而一遇阿传,不觉为之心折,叹曰:“是妖娆儿,我见犹怜,毋怪轻薄子魂思而梦绕之也。”阿传虽能操乐器,而未底于精,至是小菊授以琵琶,三日而成调,谱自度曲居然入拍。小菊之相知曰墨川散人,东京贵官之介弟也。一见阿传,叹为绝色,伺小菊不在侧,遂与阿传订啮臂盟,拟迎之归,贮之金屋,终以碍于小菊,不果。由是菊、传两人,遂如尹邢之避面焉。人谓阿传容虽娟好,而翻云覆雨,爱憎无常,是其所短;小菊容貌亦堪伯仲,惟美则可及,而媚终不逮也。

阿传既正典刑,闺阁女子多以花妖目之,援以为戒。清五郎闻之,往收其尸,葬之丛冢,并树石碣焉,曰:“彼爱我于生前,我酬之于死后。因爱而越礼,我不为也。”呜呼!如清五郎者,其殆侠而有情者哉!曷可以弗书。

许玉林匕首

许琳,字玉林,世家子也。世居扬州。其母越产也。诞生时,梦玉燕投怀,遽折其翼,举室以为不祥。及长,丰姿俊逸,性尤倜偿。读书十行俱下。工诗词,不甚措意。吟咏之外,好舞长剑。自倭国得一宝刀,芒寒锋铦,利可削铁,生常以自随,不轻易示人。一夕,赴友人宴归,夜已央矣。新月既堕,疏星不明,路经旷野,林木蔽亏。生独行亦不之畏。忽见磷火一丛,从树梢下坠,累累如贯珠。生直前以刀挥之,则忽成千百道白光,环绕生身。生大惊,向前狂奔,而光亦随之。

行里余,忽睹甲第当前,石狮左右蹲立,径往叩扉。阍者诘以昏夜何得至此。生以迷路告。门启,肃客入内堂,则有一虬髯者,戎服降阶相揖。升庭抗礼,自陈阀阅,乃知主人萧姓,职居总戎,以剿发逆得功。壁上悬刀数十,具寒芒灿耀,与灯烛光相激射。生注视不移瞬。主人笑曰:“客亦好此乎?”曰:“然。颇有同嗜。”因解己所佩刀示之。主人曰:“此不过一片朽铁耳!何足为宝。吾昔年从军金陵,城破之日,跃身上雉堞,从颓垣败壁中,行近伪天王府,后园有眢井一,白光自其内出,上亘霄汉。爰默志之,翌日募健卒数人,缒入觇其异。井底有石匣一,缄封甚固。槌而碎之,则内有匕首一,精莹如新发于硎,刀背铸双龙,并有蝌蚪古文数十字,人莫之识,殆刀铭也。时方搜擒逸贼,一着吾刃,血出如缕,无不立殒。于是人群知为宝刀。曾侯闻之,向吾索观,决为周秦时物。蝌蚪字无人能识,幕府中惟张君山,约略能辨,为译其意曰:‘采铁炼,质刚性柔。敛锷于匣,得气之秋。用则佐汝封侯,不用则斩天下不义丈夫头。’我向时佩之,刻不去身。今老矣,无志腾骧矣。观子亦豪迈者流,愿解以相赠。”因命僮入内捧出,主人握之,出立中庭,作盘旋舞,但睹刀光,不见人体。舞毕,授生曰:“此刀能斩妖辟邪,其慎所用。径尺之铁,掷之可洞。子善宝之,以建殊功。”生得刀,喜甚,长跽以谢。主人命生宿于东厢。晓梦初醒,但觉凉露侵衣,寒风砭骨,启眸视之,则卧于丛冢间,而匕首宛在手中。因叹诧为奇遇。时昧爽,树色可辨。见中一巨冢,树石碣曰:“萧军门墓道”。生恍然知即昨宵所遇主人也。爰振衣再拜,踉跄归家。

生舅宦于蜀中,招生前往佐理案牍,生于是束装就道,路经楚南,借宿逆旅。寓中宾客已满,惟后楼三楹,虚无居人,生以为请。寓主曰:“楼为妖物所凭,久已锢,入居必不利于客。”生笑曰:“妖由人兴,其何能为!”固命扫除,袱被住宿。主人不能强,亦听之。生入,秉烛观书。宵柝初停,万籁悉寂,闻楼梯有弓鞋细碎声,又有妇女笑语声,不禁毛发尽戴。继思:“有匕首在,何惧?”因隐几假寐以觇之。顷之,有三女子联翩而至,容并妖艳,衣服均非时世装束,见生却立,曰:“何来狂生,闯入闺闼?当呼赤精子来遣之。”三女子皆撮口作声。忽尔狂风四起,窗扇尽辟,一蛇长数丈,其赤如火,夭矫从空飞入,张目吐舌,将搏噬生。生立拔匕首斫之,划然一声如裂帛,则蛇已决为两截。生俯视之,则双剑也,制并古雅,似非时下物。三女子亦不见。乃枕匕首而寐。明晨,主人启户,见生无恙,因下拜曰:“我阅人多矣,君殆非常流也。”生亦不告所以,囊剑竟去。

取道峨眉山下,方缓辔拄笏,饱看山色,忽有一物从茂林中出,疾若掣电,直奔生前,马见之,掀前两蹄,作人立状。生急取匕首迎之,囊中双剑,亦长啸作声,破匣并出,匕首遽脱手腾空,俱入云际。须臾,一物下堕,蛇身而犬首,鳞角悉具,毛血淋漓。匕首仍在生手,而双剑杳矣。生因叹为神物不肯久驻人间,怏怏而行。

既抵舅任,宿于西轩,偶酒酣兴至,为宾客话其异,诸客俱请一观匕首,以供赏鉴。生慨然出示,署中人传览殆遍。生舅见之,曰:“异哉!此与我女所藏,殆有雌雄之别耶?峨眉山有隐道人者,今之异人也。符箓以外,尤长剑术,不轻授人。前年我女从母至山寺游玩,道人见之,惊曰:‘此女聂政也!何为在人间?’越日,至署来谒,愿以剑术授我女。余曰:‘此非女子事也。’笑谢之。道人太息而去,叹曰:‘数不可逃也!’临行以匕首一握赠曰:‘宜使女公子日夜佩之,可以远害全身。’余辞不肯纳,则道人去已远矣。今匕首尚在我女所,数夕前熠然作光,袭以重锦,亦不能掩。殆雌雄作合之兆欤?”生请其说。生舅曰:“汝之刀纹凸而显出,我女刀纹凹而深入;汝之刀铭阳文,我女刀铭则阴文也。”取出比视,果然两刀长短不差累黍,生亦为叹异。女性情婉顺,容貌妍好,刺绣之暇,兼涉书史。因择对甚苛,尚未字人。生年已逾弱冠,有志四方,亦未授室。舅以匕首之异,遂属意于生,邮书密商之生母,亦以为可,即介署中人为媒妁而赘生焉。婚后伉俪间甚相得,花晨月夕,互相倡酬,或擘笺觅句,或飞斝联吟,闺房之乐,真有甚于画眉者。

一日日晡,双扉不启,呼之亦不闻有声息。排闼入视,则生与女俱裸卧血泊中,并失其首,遍觅不得。一家惶噪,计无所出。检点室内,箱笼如故,惟匣中双匕首俱已羽化。生舅以昔日隐道人所言,有似谶语,疑其前知,遣急足往问之。至则见双匕首宛在道人案上。嗅之犹带血腥,余渍尚新。返告生舅,亲诣寺中觇之,道士已逸去。搜其房,男女两首,赫然并在。大索山中三日,道人卒不可得。不得已,纳首于棺,刻期卜葬。及举槥入土,轻若无物,异而启视之,并空棺也。人咸以为生与女皆剑侠者流,游戏人间,借尸解仙去。然疑案终不能明云。

仙人岛

崔生孟涂,泉州人。少好游。思探奇海外,当有所遇。会有巨舶航海者,崔求附舟同行。许之。甫出大洋,即遘飓风,银涛涌地,雪浪掀天,舟经簸荡,帆樯悉摧,舟中人已无生望。越数日,漂至一岛,层峦耸翠,叠嶂摩霄,山径皆平坦宽广,翠柏长松,幽花异草,不可名状。舟长考诸图经,向所未载。岛中空旷无居人。稍进,则有石洞石室,几榻炉灶毕具,炉旁尚有零星木炭,似不久有人炊爨者。风日晴暖,气候温和,殊不类蛮峤。两旁皆溪涧,泉流碎石间,喧声聒耳。涧上皆忍冬花,藤蔓纠结,黄白相间,其香纷郁,爽人心脾。花多落于溪中,故其泉甘冽异常。崔至此疑为仙境,不复思还。诣船取袱被,欲宿洞中。既夕,众劝崔归舟,不可,咸笑崔痴。夕阳既落,狂风又作,舟不胜风,随其漂去。明曰,崔往视舟,则已不见。因大惊,自分必葬身异域矣。

计无所出,拟裹粮以穷其境。攀萝扪葛,直跻山巅,举目远瞻,则弥望沧波,浩渺无际,俯视山腰,缕缕有炊烟腾起,林木杳霭中,隐隐有庐舍。乃盘旋而下,觅径前行,曲折数里许,已抵其境。一水当门,通以略彴,见一垂髫女子,方踞磐石临溪浣纱,瞥睹崔,若甚怪异,弃纱奔入。须臾,翁媪扶杖而出。翁貌古神清,霜髯披拂,衣服如唐宋妆束。隔溪拱手谓崔曰:“君从何来?请以实告。何不径造敝庐作十日饮?”崔乃渡桥与翁媪作礼。媪年五十许,举止风度,酷似大家。翁逊崔登堂并坐,问崔何处人,何时来此。崔具以实告。崔操闽音,啁啾不可辨。翁笑曰:“此真南蛮鴂舌之声也。仆昔日幸从张丞相南渡,盘桓三月,得以略知其义耳。”又问崔读书未。答以身固秀才也。翁大喜,肃然致敬,令媪呼女出见。顷之,女至,淡汝素服,丰韵娉婷,神仙不啻也。浣纱小鬟亦立女旁,嗤然视女而笑。崔一启齿,笑愈不可仰。女怒之以目始止。翁曰:“此婢亦南海人,与君言语相同否?”崔对以泉郡方言惟与潮州相似,余则不通。翁出《四书》,令崔授女。翁听其诵读一过,笑曰:“何以与中州一字不相同也?”中午设餐,菽乳笋脯,甘旨异常。翁曰:“山肴不足以款远客,幸勿哂也。”晚即下榻翁斋,衾褥香洁逾恒,崔深感激。如是数日,崔不言去,而翁亦不问。

翁斋外有一小园,叠石成山,疏泉作池,奇葩异卉,遍地皆是。有葡萄架甚巨,翠荫纷披,广覆亩许,绕之而出,可以直达女室。崔一日任意散步,见其风景清幽,不忍遽舍,行丛绿中,衣袂皆作碧色。石径已尽,则现回廊,雕阑曲槛,别有洞天。绕廊而入,精舍三椽,雾阁云窗,极为雅丽。闻内有吟哦声,揭帘径入,阒然无人,炉中香篆犹萦,架上缥缃万卷,玉轴牙签,充牣座右。略一抽阅,则皆《黄庭》、《玉枢》等经;几上置《参同契》、《悟真篇》两册,俱有注释,乃钞本也。末叶有“固始沉碧蘅女史书”,字迹娟秀,直逼钟王。崔知为翁女读书之所,即欲退出。方举步,一丽人自后廊出,笑谓崔曰:“先生何独自至此?”崔乃长揖作礼,局促不自安。女殊坦然不介意,延崔少坐,取琉璃杯斟案上玉瓶中水以授崔,曰:“此甘露所酿百花精液也,服一杯可百日不饥,百杯可却病延年,非下方所有也。”崔视其色白,嗅之其香沁鼻,饮之其凉震齿,胸鬲间顿觉清爽,有如醍醐灌顶。女琐屑问人世事及各处风俗,并问今为何代。崔具告之。女屈指以计,忽叹曰:“瞬息间已六百年矣!抑何速也?”崔语竟辞出,女亦不留。自是崔居翁所,荏苒年余。读书作字之外,了无所事。或为女录汉魏唐宋人诗,绝无一念思及乡里。

一日,翁忽谓崔曰:“我思将一履尘世,南游普陀,北访五台,需二十年而后还。惟是弱息不能携带,将以累子。我女本尘缘未了,今应在子矣。”遂择吉日,以女嫁崔。却扇之夕,女盛妆靓服,容益艳美,伉俪之笃,有可知也。成婚月余,翁媪乃行,崔与女皆送至海滨,有一小舟,已维石畔,翁媪竟登解缆,布帆乍张,天风忽引,转瞬已杳。女亦无系恋态,但谓崔曰:“二十年之外,当亦如是送君行耳。”

岛中无寒暑,无昼夜,珍禽驯兽,多中土之所未识。亦无历日,以花之开谢、树之荣落为春秋。崔自与女居,饥则食,渴则饮,倦而眠,醒则起,约略二十年,而容转少。

无何,翁媪还,促崔登舟。崔不可。翁曰:“此天数,不可久留也,留则有祸,不利于子。子道念苟坚,何患无相见日耶?”牵袂竟登,舟去如箭。抵暮已达一处,遥闻有鸡犬声,登岸询问,方知为乍浦。窃喜再履人境,方自庆幸,转念囊无阿堵物,不免作伍员吴市吹箫,则又悲从中来。因忆临别时女以一裹相授,置于胸前,不知何物。探怀出视,则片片皆金叶也。爰货其一二作旅资,赁舟自浙回闽,至里门,无一相识者。询旧时之戚族友朋,尽已物故;即有一二存者,亦已潦倒龙钟,鸡皮鹤发,觌面不复可辨。崔慨念人世荣华,如飘风过耳,殊不可恃,一切所有,皆如寄耳,因有出尘想。崔居山中久,素习清静,今再履人间,喧杂龌龊,不复可耐,因祝发为道士,居郡南天后宫为住持,终日持斋诵经,不见宾客。如是者三十年。

一日晨起,忽见一鹤,羽衣翩跹,翱翔庭际,若有所觅。口中衔一丹书,见崔,飘然下堕。崔拾视之,红笺金字,则女书也。上书:“世外妻碧蘅裣衽:一别不知几历岁年,窗前一株鸭脚桃,已三十度着花结子矣。每食桃辄念君,欲寄一枚,道远莫致,所弃桃核,今已成林,而君渺无还期,老父临别之言,何不记忆,乃忍于尘世中疾病老死,如蜉蝣如朝菌哉!今传一方,可常服食。苟有仙缘,自成正果。君其勉之!”末附二绝云:

碧海青天夜夜心,灵香无计返瑶林。

算来不是蓬山远,何日刘郎再问津?

缥缈楼台锁玉蕤,一缄远寄怕人知。

阿侬才识相思苦,始信人间有别离。

崔得书,不禁悲惋久之。斫术煮苓,如法服食,觉身体健于平时。泉郡人多习航海术,崔时问以此岛,缅述方向景物,率皆曰无有。仍思泛海,一穷其境。有老于舵工者闻之,笑曰:“君殆痴矣!今时海舶,皆用西人驾驶,往还皆有定期,所止海岛皆有居人,海外虽汪洋无涯,安有一片弃土为仙人所驻足哉?子休矣!忽作是想,徒空中楼阁也。”崔终弗信,欲往之念愈坚。因货其所有,得四百金,拟先往西南洋,后至美洲,已有定约将行,忽逢寇乱,盖发逆汪海洋由豫窜闽,漳泉数县,皆为贼窟。有一贼持刀直入天后宫,于崔床下,得金一囊,崔前夺之,贼连斫数刃,竟死。贼去,乡人殓而葬之,庙后树石碣曰:“崔道人墓”。

小云轶事

小云沈姓,居扬州之虹桥横街。虽出自小家女子,而容比月妍,肌逾雪洁。年仅十二三龄,而一时罕与之俦。乃教以歌曲,性绝警慧,一二度即已抑扬入拍,声尤宛转动人,曲师自叹弗如也。父母皆爱若掌珠,将鬻为巨家妾媵,以奇货居之。

一日,有游方僧过其门,见女诧曰:“此祸水也。倘肯削发皈依净土,则可证无上乘,入离垢天。”女父母以其言不伦,叱之去。左邻有禅月寺,相传为齐梁时所建,挂塔者皆女尼。内有妙香者,年最少,而持戒律独严。数往来女家,与女尤善。偶于闲中授女经典,女时有参悟,尼辄合掌赞叹。

无何,女父母遇疫亡,女孤孑无所依。有陈媪者,为女中表戚,素作蜂媒蝶使,往来于秦楼楚馆间,招女往居,盖蓄意弗良,将以钱树子视女也。因赁精舍三椽于曲巷中,令女居之,香炉、茗碗、几、湘帘,备极闲雅。隐招富家子至,装女出见,或啜一茗,或度一曲,见者惊为神仙中人,多掷头,无有吝色。逾岁,女年益长,娉婷玉立,艳冶无匹,枇杷巷里,宾从如云。有贵介公子某甲,愿出千金为之梳拢,以商于媪。媪已可而女弗许,泫然谓媪曰:“曩以孤贫,故尔相依。堕落风尘,窃非所愿。惟是接席征歌,侑觞侍饮,尚可曲从。若荐枕抱衾,此何等事,可相迫哉!”媪曰:“虽然,亦当择人而事。汝岂遂以丫角老耶?”女曰:“无已,俟余意所属,乃可。彼纨子,自踵至顶,无一雅骨,奴岂能屈意事之哉!”

女于弦管之外,兼娴绘事,耽嗜名人书画,弗惜重价购置。遇富贵人,貌为缱绻,必破其悭囊而后已,箱箧中金玉锦绣,物玩珍奇,不可胜数。颇爱才,见寒土,延接殷勤,久而弗懈。以急难告,倾囊济之。或应试乏费,则倒橐畀之,率以为常。人因呼为“女侠客”,名噪一时。吴让之以书法擅长,自诩为扬州独步。与女结翰墨因缘,女亦以心交许之。曾集成语书楹帖以赠女云:“小于幺凤轻于燕,云想衣裳花想容。”咸谓此联女当之无愧色。

赭寇陷城,女先期行去,人因服女之先见。沈旭庭与女为文字交,花晨月夕,时与流连。浓气宇轩爽,为女所心慕。扬州既复,沈往访之,则女犹未归,吴之赠联,尚悬斋壁。越旬,女忽乘鱼轩抵沈寓,谓沈曰:“知君枉过敝舍,殊感盛情。此地不可久留,行将逝矣。”沈固诘其由,微笑不答。自此遂与沈别。

先是,女出城居附郭村落中,虽幸远贼锋,然噩警讹传,一日三至。女于日暮无聊,偶尔徙倚柴扉,忽一肩舆,匆匆至前,兵卒百余,前后拥护。及门舆停,一妇搴帘而出,靓妆炫服,盛韧丰容,见女裣衽曰:“别来无恙耶?”女殊不相识,瑟缩无以应。妇曰:“相隔未久,岂并音声而忘之耶?我即禅月寺尼妙香也。别后陷身贼中,以尼故,幸不受污,但令蓄发改妆,幽闭一室中。贼败为官军所得,郭参戎逼令荐寝。余厉声曰:‘身虽陷贼,犹处子也。余以万死一生,保全贞璞,今幸得睹天日,岂汝辈官军,乃不如贼耶!必欲见凌,愿以颈血溅于将军之前!’参戎为之肃然改容,徐曰:‘汝已有夫,当送汝归;苟未适人,则余亦未娶,愿以伉俪请。’余曰:‘奴固无归,诚如将军言,亦所愿也。特恐甘言以诳我耳。不然,表表如将军,岂有年已及壮,而中馈犹虚者?’况夫妇敌体,讵可咄嗟从事?遣媒妁,陈礼币,择日亲迎,乃可惟命。’参戎一一如礼,相从已两载有余。昨闻扬城已陷,特念吾子,故来相援耳。”女闻,含涕相谢。妙香曰:“此间亦不可居。能从我行乎?当自有汝安身立命处。参戎固家江北,购有田园,可以自给。”女遂徙居郭舍。参戎有弟,年仅弱冠,颇工帖括,已入邑痒,固翩翩顾影少年也。妙香因劝令纳女。商之参戎,亦以为可。女遂归于郭弟。

时贼颇披猖,参戎转战于江皖之间,骤与贼遇,贼骑绕之三匝,昼夜相持,弗得突围面出,势濒危矣,已矢一死。妙香在家,忽谓女曰:“余将他适,十日乃归。余所奉大士前,汝朝夕必炷香,勿忘;佛前琉璃灯,夜必注油,勿令灭。若少疏虞,将不能与汝相见。”逾十日,妙香忽偕参戎归,夜半排闼直入,两人皆浴血满身,襟袖间悉弹丸焦灼痕。喘息既定,乃为缅述颠末。盖参戎之被围也,度不能出,将自刎。忽空中一巨鸟翩然飞下,羽衣既脱,则妙香也。参戎惊问何能来。妙香曰:“自将军行,余日夜祷于佛前。昨梦大士告余曰:‘将军危在旦夕,汝不可不往。’余泣而白佛:‘一弱女子身,间关跋涉千万军中,何由得达?’大士掷袱囊于地,曰:‘聊以授汝。’解视之,羽衣两袭也。及醒,衣宛在床头,服之身即轻举,两腋习习风生,顷刻已至。”因袖中出衣一袭,曰:“将军何不服之脱重围而往乐土也?”参戎曰:“余虽一身幸免,其如众军何?且当轴知之,余必获戾。”乃属众军而告之曰:“今实逼处此,进退皆死。与其束手坐毙,曷若擐甲执兵,以决一战?”是夜月黑风狂,命各营枪炮皆满贮药弹,环击迭放,甲马而驰。贼于睡梦中惊醒,疑为援军骤至,群向西北御之。参戎乃率众军由间道逸去,得脱于险。既抵大营,统帅奖其能,许为录功保奏。参戎因请假归省。谓妙香曰:“此衣于是可一试矣。”夫妇着之,御风而行,片刻抵家。因感大士灵验,有出世想,长斋诵经,梵呗声竟日不辍。女亦效之。郭弟固淡于荣利,弗事进取,乃于舍旁建家庵,持戒清修,有若苦行头陀,邻里咸笑其愚。

一日早起,各入中堂,捻珠宣佛号。女忽谓郭弟曰:“余昨梦大士相招,命司贝叶经藏,殆将离此软红尘界矣。”郭弟曰:“汝先,我请继之。”女竟跏跌气绝,须臾,鼻中玉柱双垂。妙香合掌称善。视郭弟,亦已化去。乃置之龛,葬于室中。扬州人但知为名妓小云是女郭解一流,而不知有此一段公案也。即有访小云踪迹者,但传其乱后他适,不知所终,而不知其修慧业、成正觉也。赞小云者,但言其齐贫富,一贵贱,不以势利动心,作佛法平等观,而不知其能觉一切有情禅,诞登彼岸也。闻有鹿门朱秀才者,绮年玉貌,最与小云呢。晓镜画眉,寒衾拥背,或擘笺联句,或刻烛题诗,花间月下,形影弗离,如是同卧起者十有八月,而实一无所染,此真所谓情芽也,非佛地位人,曷克臻此?呜呼!如小云者,安得不以一瓣心香奉之哉!

吴琼仙

琼仙吴姓,小字玉奴,宦家女子,家住杭郡。父为江苏候补县丞,旋授光福司,尝刻印章云:“钱塘江上三间屋,邓尉山中九品官”,盖亦风雅自喜者也。琼仙年十四五,丰姿窈窕,态度端妍。性尤颖悟,诗词而外,兼通经史。远近闻其艳名者,争求纳聘。而女父选择殊苛,每谓人曰:“当得快婿,庶慰老怀。况我家不栉进士,岂庸碌者流所能匹配哉?”

李有孙月洲者,名下士也。年未弱冠,已贡成均。为人风流蕴藉,群呼为“玉界尺”。素稔女美,遣冰人致词。女父将许之。杭郡巨族周姓,亦令媒来。周氏子曰玉仲,仪容秀整,年与琼仙相若;父为当时显宦,势位烜赫,权倾朝右。时方随其叔至苏谒中丞,闻邓尉、莫厘山水名胜,拿舟往游,因及姻事。女之从伯曰宣衡,具知人鉴,时在任所。因谓女父曰:“闻某宦怙势擅权,朝野侧目,作事每不近人情,此冰山不可恃也。若缔丝萝,后必有祸,不如辞之。”女父以为今来求者,两家皆清门望族,未卜可否,不如同召二子来,一观其优劣。爰设盛筵,招致里中缙绅,咸集于庭,肴馔之佳,宾客之美,一时未有。孙郎冠履朴素,揖让雍容;周子衣服华侈,意态骄慢。时庭中芍药盛开,红紫绚烂。女父以金带围命题,令二子赋诗以宠之。孙郎援笔立就,词旨俱美。周子吟哦良久,竟不能成只字,红涨于颊。宾客中有调停之者,曰:“月洲此诗,先探骊珠,所剩鳞爪尔,周公子虽不作可也。”遂辍咏。于是女父属意于孙,婚议遂定,刻期纳币行聘,成亲迎礼。却扇之夕,仪态万方,见者惊为天人。玉树琼枝,天然佳耦,伉俪之笃,虽翡翠之戏兰苕,鸾皇之翔云路,不啻也。

逾年,孙举于乡,闱中文艺,传诵一时。周父以孙之攘其姻事也,憾之,辄举其文示人曰:“此钞录旧文,幸获隽尔。何主司之失察也。”密召剞劂者刻其文数千篇,纳诸前哲程文中,遍投坊肆,阴讽言官以失察劾主司。磨勘者搜诸书肆,果信,孙竟被褫。女极意尉藉之。孙固倜傥者,初不以功名介意。旋周父又摭拾他故,撤女父任。吴孙两家咸知周父修旧怨,顾无如之何。而周之报复犹未已也。

孙有同族昆弟,无赖子也,在京充钞胥者,与周之阍人相识,知周衔怨月洲,隐讽以若有驱使,当能为力。阍人以告周。召之至,问以“能仿孙笔迹乎?”曰:“能。”遂嗾其冒孙名张揭帖于通衢,中多指斥。巡城御史以闻。以语多怨望,迹涉讪谤,坐不敬,充辽阳军。女以荏弱,不能从行,临歧作别,悲啼宛转,几不欲生,行路者亦为之伤心酸鼻。

孙戍辽阳。有某将军者,颇解翰墨。见孙文秀,怜之。试以诗文,笔不加点,因爱之,遂令在幕中司笔札。偶于案牍余闲,询孙遣戍颠末,方悉孙冤,叹惋久之,思乘机会为孙雪诬。

方孙之行也,女归依父。月夕花晨,虫声灯影,无日不以泪痕洗面。女父自罢官后,宦橐萧然,多所逋负。山右人李甲以豪富称,设银肆于阓阛间,权子母以牟利,人无得少其锱铢者,固虎而冠者也。女父向与之贷七百金,积数年,几四倍之。日来索,无以应,出恶声焉,扬言将控诸公庭。女父计无所出,括室中所有,质诸典阁,仅偿十之一,愁与急并,疾以弗起。女奉侍汤药,昼夜不解带,吁天刲臂肉以进,迄不瘳。父死,母亦相继。丧殓诸费,皆戚邻集助焉。女孤孑无依,乃就食于邻媪。日盼辽阳音信,雁杳鱼沉。山右人登门索债,势犹汹汹;窥女之艳,将以为簉室,强使邻媪为之媒。邻媪曰:“是亦司官女,孝廉妇,出自名门,岂肯作汝妾媵哉?况孙孝廉不久辽阳戍返,汝娶有夫妇,以良作贱,恐一涉讼庭,不能保汝囊橐也。”山右人忿然曰:“负吾巨债,何悍不还?讵肯一旦付之流水?”邻媪曰:“贷汝钱者,周姓,非孙家也。此女已适孙家,谁不知之?”山右人语塞,悻悻而去,曰:“我必有以报汝!”

一夜,女方哭父未眠,忽闻室外人声鼎沸,咸曰救火。邻媪亦仓皇入曰:“火已及门,何不速走?”女甫走出,一人挽其髻曰:“在是矣!”旁一人负之于背,疾趋出门,置之舆中。女昏瞀不知人,但觉颠簸莫定。须臾开目,则在船中,巨烛如椽,光辉四射,箕踞高坐者,则山右人也。谓女曰:“汝身今已属吾。汝若顺从,不患无金玉锦绣,膏粱刍豢也;否则将货妆于勾栏,以偿旧债。”女知其人犷悍,不能以理谕情感,因曰:“余固孙氏妻也。即欲奉君巾栉,亦当祭告吾父,方得成礼,且亦以重百年谐好;若不获听,有死而已!”山右人曰:“此何难。”即命具牲醴置之船头。女亲往奠酒。焚帛将毕,涌身一跃投河。时月黑风高,潮流湍急,尸已远去,无从援救。翼日,女尸流至邻媪门前河畔,植立不横,观者如堵墙。邻媪方以失女报官,得女尸,大恸。官旋访得其事,山右人于法,而命以礼葬女,为立石坊曰:“贞孝贤烈”。士大夫以诗表彰之者成帙。

孙在辽阳,将军颇信任之。适周父以事蠲秩去,将军为白孙昔日冤诬状,蒙恩释还。行至半途,宿于驿合。时方秋杪,凉蟾入牖,寒蛩啼阶,倚壁孤灯,耿不成寐。思及女回文信断,远别音孤,则更凄然泪下,呜咽不能成声。忽闻西廊弓鞋细碎,有若女子行,既近,呀然推扉而入,袅娜而前,裣衽再拜。谛视之,则女也。孙起立执其手曰:“卿何能至此?岂已不在人间耶?”女缕述别后相思之苦,纵体入怀,涕零如雨。孙以衣袖为之拭泪,曰:“余蒙将军恩义,得唱刀环,自此永遂团(口内栾),与卿偕老。余至今日,已无世上繁华想矣,但得郭外有二顷之田,架上有万卷之书,春秋佳日,偕卿联吟觅句,斗酒藏钩,乐已无极,岂再欲于势利场中为侧足地哉?”女倚枕欷歔,曰:“余岂不思此,奈今无及已!余已保身殉节,完璞全贞,君驻人间,我还天上,自此一别,虽历万古,无相见期。茫茫宇宙,恨事何多!莽莽乾坤,真情不泯。孙郎孙郎,其善保玉体,无以妾为念。”孙曰:“然则汝已死乎?今日之会,真耶?赝耶?杜少陵诗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殆为我今夕两人咏也!”女自指上除一玉环与孙,曰:“此昔年定情之物,君尚记之否?以后见之,如见妾也。君前程方远,尚其勉旃!”孙尚欲有言,女以手拍孙肩,蘧然而觉,玉环宛在孙指。

孙得此噩梦,知非吉征,家乡渐近,步步凄侧。既抵里门,方知吴氏一家,俱已物故。急诣女墓,沥酒捧觞,伏地不能起,长号数声,呕血而逝。里人为购棺衾,与女合葬。嗣后墓树多连理交柯,枝相纠结,值风清月白之夜,见孙携女徙倚林间,徘徊吟讽,至晓不辍云。

贞烈女子

王秀文,一字绣雯,金陵人,住钞库街。父于县署中为书吏,家颇小康。女幼工刺绣,兼通书史。同里有项生者,系出世家,父邑中名下士,收藏书画骨董甚伙,与女父素相识。女父仰其声望,时与往来。或持玩好器物,就相质证,周鼎商彝,入手立辨,作赝者几不能售其欺。

一日,项父过女家,女适在庭前凭栏观芍药,见其美丽幽静,异之。问其年,则只十有一龄。适女父自内出,因曰:“此即君家女公子否?何修而得此?”女父笑曰:“此我家女相如也。”乃呼之立座侧,举止娴雅,殊不类寻常女子;兼以眸凝秋水,颊晕朝霞,端穆中自饶妩媚态;试以唐诗,诵白香山《长恨歌》,琅琅上口。须臾,女入,因问曾受聘未。女父答以择快婿难,故尚有所待。翌日,女父得一玉,弗辨何代物,持以示项父。爰呼生出见。年虽不逮舞象,而揖让周旋,颇中礼节;握管能作四体书,又能识汉魏晋唐碑文。项父指子曰:“以此作君家坦腹,何如?”女父曰:“特虑君戏言耳。得婿如此,亦复何求!”两家遂以一言为成约,项父即授金环于女作纳聘礼。

越一年,项父患病死,殡殓丧葬,一切皆女父为之摒挡,其费不赀。服未阕,生母又卒。连遭大故,家遂中落,然图书物玩,犹未至斥卖也。无何,有盗夜入其室,汹汹索物,无所得,盗魁忽见诸碑版古铜器,大喜曰:“此比阿堵物更胜十倍!”尽括室中所有,捆载以去。生由是不名一钱,几至穷困无以自存。女父阴有悔婚意,母以商之女,女不可;或借事讽之,持之益坚。女父母知其志不可夺,约以后勿以直告女。生屡至门,皆拒弗纳,反使冰上人谓之曰:“汝年长矣,盍自振作?王家女岂将以丫角老耶?”且请婚期,促之再三。生无以应,但以家贫不能备六礼辞。生友范笏堂,豪侠士也。闻其言,愤然曰:“此岂求婚帖哉?直来索离书耳。大丈夫何患无妻,岂能受市侩龌龊气!渠若再来,当饱以老拳。”

未越月,冰人果至,言嗫嚅若不能出口,先探袖出巨金置几上,指谓生曰:“能从吾言,当以此奉君寿。”生请其说。冰人曰:“王家女儿娇惰素惯,父若母视同掌上珍,安能偕君咬菜根、啖糠核哉?倘嫁子,不过数月新妇,当见翁姑于黄泉矣。君如肯给以离书,俾终老于家,亦无量功德事。此金所以报也。”生听未毕,拍案作色而起,曰:“汝视我岂鬻妻者哉!乃以利餂我!直告汝:彼女即欲从我,亦不能认此负心人作岳丈!离书即刻畀汝!”濡墨挥毫,顷刻立就,即以纸裹几上金,掷诸门外,挥其人出,遽阖扉焉。

顷之,范至。生愤诉颠末。范曰:“如何?我岂妄哉?果不出我所料。然此地子不可居矣,当出外建非常事业,以一洗此耻。”生曰:“阮囊中不名一钱,其何以供旅资?”范曰:“资斧我可任之,惟功名之途,子宜自择:若欲掇巍科,冠多士,宜至帝都攻帖括;若欲立功徼外,马上得官,则莫如投笔从戎,驰驱疆场,赞襄幕府,立致显爵,亦复何难。”生曰:“有表戚在滇南军营,当往依之,冀得尺寸功。”范曰:“善。”乞贷亲友,得百金,以赆生行。

女父自得生离书,日夕托媒妁择佳耦,诡言有第二女,年甫及笄,能书画,娴吟咏,以西国映像法绘图,遍乞名流题咏,实以炫其女容貌之丽,则富室豪门求之者必众也。果有潘氏子者,军门之介弟也。时新丧偶,拟续鸾胶,于某太史处见女小影,倚栏小立,微笑拈花,妍姿艳态,举世无双,叹曰:“得妇如此,亦足矣!”询为书吏女,颇以门户为嫌,拚纳重贿,觅为小星,告之媒氏。媒氏利其成,姑婉其词以耸女父听。女父惑之,竟许焉。问名纳采,礼币既盛,舆从亦多,焜耀于里闾间。女父恐女有所闻,预遣女往戚串家,故女不及知也。待届亲迎日,以鱼轩逆女归。时香灯彩仗,烂其盈门,笙管既奏,乃始告女,谓女曰:“汝自此可受荣华、享富贵矣。否则一世作贫家妇,岂尚有生人乐趣哉?”女闻,如丧魂魄,涕泣不可仰。催妆乐阕,内外皆促女登舆,而女已取昔日所聘金环吞之至腹,奄然待毙,气息仅属,多方营救,竟不可治。宾客睹此情形,徨散去,去嘉女志之烈,或有唾骂女父母为非人者。潘氏子闻之,兴索意沮。

女死三日犹未殓,颜色如生,尸发,异香闻于衢路。方举槥进门,一道士忽随之俱入,羽衣星冠,状貌清奇,髯长过腹。见女父,曰:“若以女公子畀我,我能活之。”女父叱之,谓道士必妖人也,将以此艳尸行采炼术。道士笑曰:“余此来为汝补过。汝女非项生妻哉?项生今贵矣,不日归来,将与汝索妇,汝其何以应之?汝之所为,人头而畜鸣者耳,本不应有此贞烈女子日后奉养汝;特余知之,义不容小救。”因取水一瓯,倾葫芦中药少许,灌入女口。俄闻女喉间作轣辘声,砉然大吐,金环随出,启眸微视,曰:“此岂尚是人间耶?顷有星官送我来,谓余与项郎终成夫妇,可少待之,佳音当不远也。”女既苏,众方环视,女悲喜交集。忽失道士所在。众谓此必神人也,额手交庆,焚香顶礼。越日,项生果归,戎服鲜衣,驺骑烜赫,盖已保升至监司大员矣。

先是,生仗剑以出也,匹马达滇南,直诣戚营。其戚以副将衔统偏师,多黔蜀勇士,屡立战功,自成一队。见生至,甚喜,曰:“军中正少司笔札者,汝来甚佳。”于是文檄往来,咸出其手,弓衣句满,盾鼻墨浓,上游群知其才,一月三迁,不数年竟擢是职。

一日,方在营草露布,忽有道士来谒,曰:“君有世缘未了,当急请假归,或可及也。”生正欲研问,则上司给假文书已至。道士命选仆役,具行李,并马出营。道士以袂障日影,曰:“暂假汝缩地法,今夕可至廿四桥边,观二分明月也。”把袂一挥,红日西匿,但见林木庐舍历历,俱从眼底瞥过。约三四时,曰:“至矣。”则已在扬州城外。回顾道士已杳,因诧为遇仙。乃觅旅舍暂憩。天明买桌渡江,抵金陵,日犹未晡也。道路间藉藉谈女吞环更生事,异之,恍然悟曰:“仙之命我归也,其以是载?我曷可负我贤妻?”急诣邑令,白其故。令促召女父至,命即日设青庐,成吉礼,一切鼓乐供帐,皆县为之备,咄嗟立办。并馈扁额,旌女之门,表之曰:“贞烈女子”。一时发之咏歌,表扬其事者,长篇短简,美不胜收。有《金环曲》最佳,并录于后云:

王家有女字秀文,少小绰约兰蕙芬。项郎名族学诗礼,金环为聘结婚姻。十余年来人事变,富儿那必归贫贱?一朝别字豪贵家,三日悲啼泪如霰。手摘金环自吞食,将死未死救不得;柔肠九曲断还续,卧地只存微气息。讵料神人赐灵药,吐出金环定魂魄。至性由来动彼苍,一夜银河驾乌鹊。嗟哉此女贞且贤,项郎对之悲复怜。朝来笑倚镜台立,代系金环云鬓边。

箫再世

吴彩玉,一字玉箫,嘉善人。父早世,从母至魏塘依舅氏以居。女少聪慧,针黹之事,一见即工,所刺绣纹精致绝伦,每出,人争售之。舅氏素善歌曲,弹丝吹竹,无不深造其微。女红之暇,从而学焉,歌声宛转抑扬,脆堪裂帛,响可遏云,殊动人听。以是里中或呼女为“针神”,或称女为“曲圣”。女年十四龄,丰神艳逸,举止娉婷,见者不知为碧玉小家女也。女母之妹,从夫僦居于上海,以书招之。女母遂挈女偕行。其屋固在城北曲巷中,流莺比邻,左右皆是。妹之夫夙习航海术,时行贾于东瀛,妹颇不安于室,恒与鸦鬟龙媪阴相往来,每见女,无不啧啧称其美。女或从姨出外游览,间至北里,得识诸姊妹,无不喜纳交于女,辄有赠遗,罗帕香串,几盈箧笥。

一日,女诣红庙焚香。甫下钿车,即见一少年子,状若贵家,纨扇轻衫,翩翩玉立,拱俟路旁,视女目不转瞬。女见其双眸炯炯,不觉嫣然一笑。入庙参神,甫起,而其人已踵至。女匆匆下车时,偶遗一帕,其人在后拾之,时天气酷暑,女粉汗淫淫,从钏间索帕,不可得,徘徊四顾,若有所觅。少年子即以帕进曰:“此即卿之所遗也,谨以完赵璧。”女受而惭谢之,红潮晕颊,益增其媚。女出庙登车,少年亦从其后遥尾之,直至女所居而止。自此常蹀躞于女之门外,虽咫尺银河,莫能通一语也。

无何,女母以急症死,棺椁衣衾,皆姨为之摒挡,女深感之。逾年,舅氏亦没,以遭讼事,家日落。姨之夫在神户经商,以乘小艇诣海舶,忽值飓风,没于风涛中。姨闻信痛哭,为之举哀成服,然丧事之中,不忘涂泽。久之,渐有蜂媒蝶使,出入其家,隐讽女曰:“子年已及笄矣,何不择人而事?然以吾家门第,今日落寞至此,所适亦不过卖菜佣而已,再上亦不过布米行肆中牙郎耳;若欲五陵年少,裘马丽都,非求之于走马章台中,不易得也。”女然无以应。姨见其可动,遂不复问女,即托人赁室中陈设各物,帷帐尊彝,备极雅丽,绮楼三楹,一以处女;一聘勾栏中妙入居之,以为女伴;己则居于楼下。客至瀹茗进果,令女自高位置,寒暄数语后,不复再言;客十问,亦仅答二三语。女既娟妍,性又温婉,见之者无不色授魂与,不浃旬即已车马盈门。自此枇杷院落,杨柳楼台,居然于秦楼楚馆中,屈一指矣。或有大腹贾为女梳拢者,辄高其声价。

一日,有客直入女房,谓女曰:“卿何时在此耶?几令人以相思死!”女视之,即庙中所见之少年也。回忆前时,不觉泪珠簌簌堕襟袖,呜咽言曰:“妾亦良家女,岂飞茵堕溷者哉?今日虽不幸落风尘,然璞犹未琢,玉尚无瑕,庙中谨完赵璧一语,妾可自矢。君其信哉?”少年亦为之肃然改容,因问身价几何,自当拔此一朵青莲花,以出诸火坑也。女曰:“欲从则竟从耳,身固自主,奚费一钱。”因为少年缅述前后颠末。少年曰:“虽然,卿寄食姨家,亦当少偿之。惟事贵乎速,迟则中变矣。”因呼姨至前,谓欲脱女乐籍,需价几何。姨方倚女为钱树子,骤闻其言,色遽变。女在旁谓姨曰:“姨固言择人而事耳;今有此好门户,儿早已心许之矣;若不从儿愿,则三尺红罗,即儿毕命处矣!”姨知女志不可夺,曰:“即欲嫁彼,亦当郑重。今与客约法三章:其一聘礼必以千金,我尽为汝备奁赠,不私一钱;其二须另设青庐,行亲迎礼,彩仗花舆,务从其盛;其三须为正室,不作偏房。”少年曰:“是皆可从。”当具媒妁,即书婚帖,择吉期,前后未十日,女竟归少年。嫁后方知少年姓梁,字鹤,新登贤书,乍浦世家子也。惟中馈已自有人,亦名族女,结已三载矣,尚无所出。女知之,亦愿自居于小星之列。生备述妻美而贤,必不相妒。弥月后,偕女往嘉善,合葬其父母之。女夙慕西湖山水之胜,因与往游,小驻福隐山庄,岸则乘轩,水则荡桨,名胜之地,游历殆遍。女随生归家,侍威姑,事大妇,无不循礼,上下雍睦,咸得欢心。

旋生公车北上,射策不中。既归,忽患寒疾,药石无灵,群医束手。女晨夕奉侍,衣不解带,眼不交睫。见生危笃,涕泣不食,焚香告天,愿以身代,潜自臂肉,和汤以进。顾病卒不瘳。生当弥留时,执女手曰:“吾负汝矣!吾死,汝可仍归故乡。房中所有,悉以付汝;当请于我母,再畀汝五百金。汝其善事后人,勿以吾为念。”女闻言,涕泣不可仰,但曰:“妾愿相从地下耳!”顾已哽不成声矣。及夕,生竟气绝。生母生妻,抢地呼天,哀痛之情可知也。扰攘中,众亦不暇顾女。夜半,生忽自苏,呻吟有声。左右进以参苓,神气略定。叹曰:“吾今而后得重生矣。”即询女所在。婢媪觅诸其房,则已悬梁自缢,作步虚仙子矣。解下灌救,已不可及。举其袖,有血水滴出,褫视其臂,刀痕俨然,因知为割股疗病。众共叹女贤且贞烈,近今所希。然不敢骤告生,但曰痛倦已极,才入睡乡耳。生闻欷,摇首弗信,曰:“此女吾知其已死矣。适已至阴司,黑风砭肌,黄沙眯目,方贸贸向前行,突有乘马至者,曰:‘某生可释还阳,已有贞姬代死,帝鉴其诚,延寿四纪,且赐生再续后缘,生其勿忘。’其人言讫,以鞭笞予背,如梦初觉,今背际隐有余痛也。”

生后捷南宫,由进士出宰山东,屡任剧邑。一日,获盗得赃,中有玉桃一枚,乃女常时所玩弄,死后纳于棺中者也。生反复审视不谬,谓盗必发冢开棺所得。盗坚不承,谓劫自吴江陆家第三女房中,箧得之,并有连理玉藕一片,已付长生质库。生命取至,则亦女殉葬物也。疑不能明。即令信任之家人赴吴讯访陆氏踪迹。乃知陆翁亦浙籍而迁于吴者,年垂六十,始生第三女,生而能言,灵敏异常;臧获往瘗胎衣,掘地得二玉器,女见之,把玩不忍释手,稍长,恒佩于身。常问翁:“濒海之区可有地名乍浦否?”答以距此不远。则屡求翁挈之往游。自恨生闺阁中,不能远出,常为憾事。幼闻人歌,倾耳聆之,恍如夙习,一二遍后,即能辨其音声,正其节奏。群曰:“此女善才也。”今其年始届破瓜。闻有问名者,辄嘤嘤啜泣,竟日不食。询其生之岁,即女死之年也,月日皆符。家人返命。生怃然有间,曰:“骑者之言,今将验矣。”

生新丧偶,正谋续弦,乃浼陆翁素识之友为冰上人。生居官清正,颇为上游所器重,阖邑口碑,俱曰好官。陆翁固耳生名,微以年齿为嫌。女闻有乍浦梁姓求婚者,即曰:“非鹤,我弗嫁也。”翁奇之,曰:“此殆前缘也。”竟许之,送女至任成婚。却扇之夕,女见生如旧相识。惟女貌殊异于前,秋菊春兰,并称佳妙,环肥燕瘦,各擅风流。生眷爱特甚。案牍之暇,辄教以读书识字,数月后即能吟咏,谢家咏絮才不足多也。生官至监司,始致仕里居。清明日携女上冢,指石碣谓女曰:“卿果玉箫再世否?此即卿之前身也。”女恍然若有所悟,叹曰:“人世光阴,真不可恃。君自后当作出尘想,勿徒为一缕情丝所束缚也。”生曰:“善哉卿言。”由是入山修道,不知所终。

朱仙

朱书,字赤文,一字丹伯,吴郡人,素居金阊城外。家固素封,有园亭池馆之胜。朱好神仙吐纳之术,尝欲屏绝人事,专炼内丹。其母孕朱时,梦吞丹篆。及产,有一鹤翩跹直下庭际,霄汉隐隐闻鼓乐声,久之始寂,人皆谓此子必非凡品。及长,阅庄列诸子书。有如夙所诵习;兼涉岐黄家言,治人疾病,无不应手奏效,从未受人一钱,非素好不能轻易屈致。尝慨然有登罗浮、觅蓬壶之志。

值赭寇乱,江浙鼎沸,苏城危在旦夕。朱谓人曰:“苍生大劫将临,非人力所能挽回,盍速避?”乃以巨舟载其眷属至苏乡,戚串往从之者如市,轴轳数里,首尾衔接。始拟以水国为长城。时北有巢湖船,南有枪船,皆恃其徒党,昇沈波涛,出没芦苇中,鸣镝探丸,白昼行劫。朱视其泊舟处,曰:“此非计也。若出阿奴火攻,则吾辈无噍类矣!”尽驶其船至周庄镇,停泊白荡。舟固巨舶,舵工舟师,素习航海术,以御海盗,备有枪炮,命中及远,颇有所长。朱以兵法约束之,谓:“如有匪至,即行轰击。”盖所以自卫也。发逆既踞苏城,旁掠乡村,所至俱遭蹂躏,独于周庄一镇,不敢骤犯。巢湖船匪首往投发逆,时思攻劫周庄,以图逞志,然卒不敢至,盖皆惮朱之威,不知者以为有费玉成在,恃为护符,其实朱隐为之支持也。

朱有异术,能作三里雾,俾敌人对面不得见。方初出贼窟时,仅附一小艇,贼追之急,同行有两官舰,辎重颇盛,贼之所注意者,固在此也,众皆惶迫,妇女几欲投水,以求免辱者。朱曰:“无妨。”从容解辫发,张口嘘气,以白羽扇挥之,贼舟忽不见,众赖以免。于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