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珍珠耳环的少女(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1-24 06:52:19

点击下载

作者:(美)特蕾西•雪佛兰(著),李佳珊(译)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试读:

1 6 6 4

我母亲没有告诉我他们要来。事后她说,那是因为她不希望我感觉到紧张。我很惊讶,以为她够了解我。打从出生以来我就不曾哭闹,在陌生人眼里总是举止平静,只有母亲能从我紧绷的下颚和扩张的大眼中察觉异状。

那时我正在厨房切菜,听到大门外传来人声——女人的声音,轻快如明亮的铜管乐器,以及男人的声音,低沉如我手下的木头桌子。那是某种在我们屋子里不曾听闻的声音。我从他们的声音中仿佛听见了奢华的地毯、书本、珍珠与毛皮。

我很庆幸不久前自己才费力刷过门口的台阶。

母亲的声音——像一口炖锅、一只水壶——从大门口逐渐往这里接近。他们正朝厨房走过来。我把手边没有切完的韭菜推到一旁,把菜刀在桌上放好,用围裙擦净双手,然后抿抿嘴,湿润干燥的双唇。

母亲在门边出现,一对眼睛透露着警告。她身后的女人得微微低头才进得来,因为她太高了,比跟在她后面的男人还高。

我们一家人,就连我父亲和弟弟,也都很矮。

女人看起来好像被狂风扫过,尽管今天外头平静无风。她的帽子歪斜一边,溜出几绺金色的卷发垂在额前,像蜜蜂一样,好几次她都不耐烦地伸手挥打。她的衣领需要整理一下,而且也不够硬挺。她把肩上的灰色斗篷推到背后,然后我看到她深蓝色的衣裙下,一个婴儿正逐渐成形。年底前,或者更早,小孩就要出世了。女人的脸像个椭圆形的餐盘,时而闪亮,时而晦暗。她的眼睛像两颗淡褐色的纽扣,这样的颜色我很少在金发的人身上看到。她大剌剌地仔细盯着我瞧,然而,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其他东西吸引,眼睛朝屋里四处扫视。“就是这女孩啰。”她忽然冒出一句。“这是我女儿,葛里叶。”我母亲回答。我有礼貌地朝女人和男人点点头。“嗯,她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力气够吗?”女人转身看向男人,她斗篷的一角勾到我刚刚切菜用的刀子的刀柄,刀子被扫下桌,弹到地板上转了几圈。

女人失声尖叫。“卡萨琳娜。”男人平静地说。她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仿佛含着肉桂的香味。女人安静下来,努力让自己恢复镇定。

我走上前捡起菜刀,把刀锋在围裙上擦拭干净,然后再放回桌上。刚刚菜刀掉在地上时碰乱了一旁切好的蔬菜,我拿起一片红萝卜放回原位。

男人看着我,他的眼睛如灰色的海洋。他的脸瘦长而棱角分明,表情沉着安稳,和他妻子闪烁摇摆如同烛火一样的神情刚好相反。我很高兴他嘴唇和下巴上都没有留胡子,这让他看起来很清爽。他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长外衣,身上穿着白色衬衫,颈上围着一圈细致的丝质衣领。他的头发压在帽子底下,颜色像雨水冲洗过的红砖。“葛里叶,你刚刚一直在这里做什么?”他问。他的问题吓了我一跳,不过我很明白不能照实说。“我在切菜,先生,要煮汤用的。”

我总是把切好的蔬菜排成圆形,不同的种类分别占一个部分,像切片的馅饼。眼前共有五片馅饼:紫甘蓝菜、洋葱、韭菜、红萝卜和芜菁。接下来,我会用刀锋把它们码齐,最后在中心摆上一片红萝卜。

男人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你是按照它们下锅的顺序排列的吗?”他研究着这个由蔬菜堆成的圆形,提出他的猜测。“不是的,先生。”我有点犹豫。我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如此排列蔬菜,只是觉得它们应该要这么摆,但我没有胆量对一位绅士说这样的话。“我看到你把白色的分开,”他指了指芜菁和洋葱,说道,“还有橘色和紫色的,你也没有把它们摆在一起。为什么?”他捡起一小片甘蓝菜和一块红萝卜,拎在手里像玩骰子一样摇着。

我望向母亲,她轻轻点头。“这两个颜色放在一起会起冲突,先生。”

他扬起眉毛,好像没料到这样的答案。“你煮汤前,常常花很多时间排这些菜吗?”“噢,没有的,先生。”我不安地回答。我不希望他觉得我很散漫。

我的眼角瞥见一点动静,我妹妹阿格妮丝正在门柱后偷看,听到我的回答,她摇摇头。我不常说谎。我垂下眼睛。

男人侧过头去看,阿格妮丝马上躲了起来。他把红萝卜和甘蓝拋回原位,那片甘蓝有一半掉在洋葱堆里。我想伸手去把它摆好,但没有动手,不过他知道我很想这么做。他在测试我。“好了,玩够了。”女人宣布。尽管他对我的特别注意让她不大舒服,但惹她不高兴的人是我。“那么,就明天?”她看了男人一眼,然后像风一样迅速转身走出厨房,我母亲跟随其后。男人再次望了望即将下锅煮汤的食材,然后对我点点头,跟着她们离去。

母亲回来的时候,我坐在我之前用蔬菜摆放的圆盘旁边。我等她开口,她缩着肩膀,仿佛抵挡着冬天的一阵寒风,只不过现在是夏天,而且厨房很热。“从明天起,你到他们家帮佣。如果你表现好的话,他们每天会付你八毛钱。你要住在他们家。”

我抿紧嘴唇。“葛里叶,别那样看我。”母亲说,“我们没办法,你父亲现在没有工作了。”“他们住在哪里?”“在奥兰迪克,和马伦港交接的地方。”“罗马天主教教区?他们是天主教徒?”“你每个星期天都可以回家,他们同意这一点。”母亲用双手拢了拢切好的芜菁,把它们跟混杂在其中的少许甘蓝和洋葱一起捧了起来,丟进火炉上准备好的一锅水中。我小心翼翼排列出来的圆形就这么毀了。※ ※ ※

我爬上楼梯找我父亲,他坐在阁楼前方的窗户旁边,光线落在他脸上。如今,他顶多只看得到这样的光影。

父亲以前是瓷砖画匠。他在白色的瓷砖上画小天使、少女、军人、船只、孩童、花鸟和动物,然后上釉、烧窑、兜售,长久以来,蓝色的颜料已染进他的手指。直到有一天,窑炉爆炸,夺走了他的双眼和工作。他还算幸运——另外两个人死了。

我在他身旁坐下,握住他的手。“我听见了,”我还没说话,他就先开了口,“我都听见了。”失去双眼使得他的听力变得非常灵敏。

我想不出能说些什么话,听起来不含怨怼。“对不起,葛里叶,我应该替你想一条更好的出路。”他眼睛原来所在的地方已经被医生用上下的皮肤缝合起来,看起来充满悲哀,“不过他是一个正直的绅士,而且人也不错,他会好好对你的。”他完全没有提到那个女人。“你怎么能这么肯定,爸,你认识他吗?”“你不知道他是谁吗?”“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好几年前,凡·路易文在市政厅展示他新买的画作,我们看到一幅画,画着台夫特的风景,是从鹿特丹和席丹城门的方向看出去的角度。画中的天空占了好大一部分,阳光照着其中几栋房子。”“而且颜料中混了沙子,使砖墙和屋顶看起来有粗糙的感觉。”我接下去,“水面上有长长的倒影,几个小小的人站在河岸边,离我们最近。”“就是那幅画。”父亲的眼眶扩张,仿佛他眼睛还在,又再度看见了这幅画。

我记得很清楚,记得我思考着,为什么我也曾经好几次站在相同的地点,但就是从来不曾看到那位画家眼中的台夫特。“他是凡·路易文?”“你说那个赞助人?”父亲轻笑,“不是,不是,不是他。是那个画家,维梅尔。刚刚那两个人是约翰·维梅尔和他太太。你的工作是打扫他的画室。”

母亲在我简单的行李中多放了头巾、领巾与围裙,如此我才有备份的衣物每天换洗,让自己看起来总是干干净净。她给我一把装饰用的玳瑁梳子,那是我祖母的,形状像贝壳,戴在一个女佣头上实在过分华丽。她还给了我一本祈祷书,让我在需要的时候可以逃离周围的天主教气氛。

我们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向我解释为什么我会到维梅尔家工作。“你知道你的新主人是圣路克同业公会的会长吗?去年你父亲发生意外的时候,会长也是他。”

我点点头,仍然不敢相信我将要为这么一位艺术家工作。“公会尽可能地照顾它的会员。记不记得这么多年来,你父亲每个星期都缴钱到一个箱子里?这些钱是拿去给一些生活困难的工匠的,就像我们现在的情况。但是钱没多少,你也知道,尤其现在法兰当学徒也没有赚钱。我们没有别的办法。虽然我们真的很需要,可是我们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救济。后来你父亲听说你的新主人在找人,他想找一个可以不移动任何东西,就能打扫他的画室的女佣,于是就把你的名字报了上去。他想,既然维梅尔是会长,又知道我们的情况,应该会想办法帮忙。”

我把她的话想了一遍:“要怎样才能不移动任何东西,打扫一个房间?”“当然,你得移动东西,但你必须想办法把它们放回一模一样的位置,让它们看起来好像没有人动过,就像你父亲眼睛看不到后你为他做的那样。”

父亲发生意外后,我们已经学会把东西放在他永远找得到的地方。然而,为一个盲人这么做是一回事,替一个眼睛敏锐的画家这么做,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客人离去之后,阿格妮丝什么也没对我说。那天晚上我爬上床,在她身旁躺下,她依然沉默不语,不过并没有翻过身去背对着我。她仰卧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我吹熄蜡烛,房间顿时陷入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转身向她。“你知道我也不想走。我不得不。”

一片寂静。“我们需要钱,现在爸不能工作了,我们一无所有。”“一天八毛也没多少钱。”阿格妮丝的声音哑哑的,仿佛喉咙里结了蜘蛛网。“至少可以让家里不缺面包,或者吃到一点乳酪。也没那么少。”“只剩下我一个人。你们就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先是法兰,然后又是你。”

去年法兰走的时候,全家人中就属阿格妮丝最难过。以前他们两个老是像猫一样动不动就打架,然而他离开之后,她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十岁的她是我们三个孩子中最小的,自她出生以来,法兰和我就始终在她身边,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不在。“家里还有爸和妈,我每个星期天也都会回来。而且法兰本来就会走,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很久以前我们就知道,等我们的兄弟满十三岁之后,就要去当学徒。我们的父亲辛苦存了一笔钱要付学徒费,而且嘴里总是不停地说法兰会学到更多这一行的知识,到时候等他回来,他们父子俩可以合开一家瓷砖作坊。

如今我们的父亲坐在窗边,不再提到未来。

意外发生后,法兰回家待了两天,之后他不曾回来过。最后一次见到他,是我跑到城外他做学徒的作坊去找他。他看起来精疲力竭,两条手臂因为长久以来拖拉烧好的瓷砖出窑,从上到下布满了灼伤。他告诉我,他从清晨工作到半夜,有时候甚至累得没有力气吃饭。“爸从没说过有这么累,”他忿忿不平地埋怨,“他老是说他的学徒经验塑造了他。”“或许吧,”我回答,“让他变成了现在这样。”

隔天早晨,当我准备出发时,父亲沿着墙壁摸索着来到大门口的台阶。我搂了搂母亲与阿格妮丝。“星期天一下子就到了。”母亲说道。

父亲递给我一个包在手帕里的东西。“让你记得家里,”他说,“记得我们。”

这是他画的瓷砖里我最喜欢的一块。他留在家里的瓷砖大部分都有小瑕疵——破损或切歪的,或是因为窑火太热,上面的图案被烧糊了。然而这一块,是父亲特别为我们留下来的。瓷砖上画着简单的图案:两个小人影,一个男孩与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孩。他们并不像普通瓷砖画上的孩童一样玩耍,只是在一起散步,就如同我和法兰一起散步的样子!显然,父亲画图的时候心里想着我们。男孩走在女孩前头,转过身来好像要说些什么。他一头乱发,一脸调皮。女孩戴帽子的方式也跟其他女孩不一样,不是把带子绑在下巴下或是脖子后面,而是和我一样。我喜欢戴一顶白色的头巾,把它对折,让宽阔的边缘笼罩我的脸,完全包覆我的头发,头巾的左右两边垂在脸颊旁,从侧面,别人看不见我的表情。为了保持头巾硬挺不变形,我把它跟马铃薯皮一起煮。

我拎着包在一条围裙里的物品,走离家门。天还很早,邻居们正拿水桶往门口台阶和马路上洒水,准备刷洗。如今这项工作,以及许多其他我以前的责任,将落到阿格妮丝身上,她不再有那么多时间在街上或运河边玩,她的生活也即将改变了。

人们向我点头打招呼,好奇地望着我走过。没有人问我要去哪里,也没有人亲切地问好。他们不用问——他们很明白当一个家庭里的男人丟了工作之后,他的家庭会变成什么样子。等会儿人们会开始闲话——年轻的葛里叶去当女佣,她的父亲让家里抬不起头。然而他们也没什么好幸灾乐祸的,同样的命运很容易就会降临在他们身上。

我从小就在这条街上走,但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意识到:我背对着家门,越走越远。等我走到路的尽头,转身走出家人的视线后,脚步才变得稍为坚定,眼睛也才能够看向四周。一大早还很冷,天空一片单调的灰白,像一条床单低低地盖住台夫特,夏天的太阳升得还不够高,无法蒸散这片厚厚的云层。我身旁的运河像一面镜子,反射着染绿的白光。过一会儿,等阳光越来越亮,运河就会逐渐暗成墨绿,像青苔的颜色。

我和法兰还有阿格妮丝以前常常坐在这条运河边,朝水里丟东西——石头、树枝,有一次是一片破瓷砖——然后想象它们沉到河底时会打到什么东西——不是鱼,而是我们想象中的生物,它们有好多眼睛、鳞片、手和鳍。法兰会想出最不可思议的怪物,阿格妮丝总是最害怕。每一次我都得停止游戏,因为太渴望见到我们编造出来的并不存在的生物。

运河上有几艘船,朝着市集广场的方向驶去。今天没有市集,不然的话,运河上会挤满了船,让你根本看不到水面。一艘船载着淡水鱼,要运到杰若尼莫斯桥边的摊子,另一艘船装满了砖头,吃水很深。船上撑竿的男人大声对我打着招呼,我只是微微颔首,然后低下头,把脸藏在帽檐里。

我过桥走到运河的另一岸,转进市集广场的空地,虽然时间还早,但是广场上已经有了很多人来往经过,各自为自己的事忙碌——去肉市买肉、到面包店买面包、拿木头到称重行称重;小孩帮他们的父母、学徒替他们的雇主、女佣为她们的主人家里跑腿。马车和拖车喀啦喀啦碾过石板地。我的右边是市政厅,正面窗户上方的楔石雕花镀金,映衬着白色的大理石外墙。我的左边是新教教堂,十六年前,我就在那儿受洗。教堂又高又尖的钟塔让我联想到石头做的鸟笼。有一次,父亲带我们爬上塔顶,我永远忘不了展开在我们眼前的台夫特的景色,每一栋小小的砖房、陡峭的红屋顶、绿色的水道以及城门都深深刻印在我的心底,影像虽小但却无比清晰。当时我问父亲,是否荷兰的每一座城市看起来都这样,不过他不知道。他从没去过别的城市,即使是走路只要两个小时的海牙。

我走到广场中央,那里有个圆圈,里面的石头排成一个八芒星,每一个芒角都指向台夫特的不同角落。长久以来我都视它为城镇的中心,我生活的中心。当法兰、阿格妮丝和我大到可以在市场里乱跑后,就常来这个星星附近玩。我们最喜欢的游戏是每个人选择八芒星的一个角,然后随便说一样东西——一只鹳鸟、一座教堂、一台手推车或是一朵花——接着朝芒角所指的方向去找那样物品。借由这个游戏,我们探遍了整个台夫特。

然而,有一个角,我们从不曾以它为起点。我从来没去过住着天主教教徒的天主教教区。我要帮佣的房子离家只有十分钟路程,只是煮一壶水的时间,然而我从不曾去过。

我不认识半个天主教徒,在台夫特,他们是少数,我们街上或者我们去的店里也见不到任何一个。不是说我们刻意避开他们,而是他们自成一个圈子。在台夫特,他们并没有受到排斥,但这不表示他们可以公开宣扬他们的信仰,他们保守地选择一些外表看起来不像教堂的场所,默默举行礼拜。

父亲以前替天主教徒工作过,他告诉我,他们和我们没什么不同。如果有哪里不一样,那就是他们没那么严肃,他们喜欢吃吃喝喝、唱歌玩乐。说到这点时,他的语气几乎带着羨慕。

现在,我拖着比别人慢的脚步,越过广场,走上那个芒角所指的方向,不想离开熟悉的环境。我上桥,跨过运河,左转来到奥兰迪克。我左边的运河缘路而行,隔开了市集广场。

来到马伦港路口,我看到一栋房子敞开大门,门口的长椅上坐着四个女孩。她们按照高矮排排坐着,从年纪最大、看起来跟阿格妮丝差不多的,排到最小、好像只有四岁的。中间的一个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很大的婴儿,可能已经会爬,很快就要开始学走路了。

五个孩子,我心想,母亲肚子里还有一个。

最年长的女孩正用一根尾端固定着海扇贝的空心管子吹泡泡,父亲也做过类似的东西给我们。泡泡一吹出来,其他的人就跳起来用手拍打。抱着婴儿的女孩没办法移动,尽管坐在吹泡泡的大姐旁边,却没抓到几颗泡泡。最边上的小妹坐得最远,年纪又最小,也没机会摸到泡泡。排行第二的动作最快,一看到泡泡出现,就马上弹起来朝空中猛拍手。她的头发是四个姐妹中颜色最闪亮的,红艳艳的,像是她背后干燥的红砖墙。最小的和抱着婴儿的女孩一头金色卷发,像她们的母亲,最大的姐姐则和她父亲一样,有着深红色的头发。

我看着火红色头发的女孩在屋子前灰白交错、斜对角排列的瓷砖地板上跳着,朝泡泡猛挥手,在它们落地前一剎那伸手啪地拍破。她将会是个麻烦,我心想。“你最好在它们碰到地板前出手,”我说,“不然这些瓷砖又要重新刷一遍。”

年纪最大的女孩放下吸管。四对眼睛盯着我看,她们一模一样的神态证明她们确实是姐妹。我可以从她们身上看到她们父母的影子——这个有灰眼睛,那个有浅褐色的眼睛,这里有方脸,那里有不安的动作。“你是新来的女佣吗?”年纪最大的问。“大人叫我们在外面等你。”我还来不及回答,火红色头发的就插嘴道。“可妮莉亚,去叫坦妮基来。”大姐对她说。“爱莉蒂,你去。”可妮莉亚反过来命令最小的妹妹。爱莉蒂用大大的灰眼睛瞪着我瞧,没有动。“我去。”大姐想必是最后觉得我的到来是件重要的事。“不要,我去!”可妮莉亚跳起来,跑到她姐姐前头,留下我跟两个比较安静的女孩在一起。

我望向女孩腿上扭来动去的婴儿。“这是你弟弟还是妹妹?”“弟弟。”女孩回答,声音柔软得像只羽毛枕头,“他叫约翰,千万别叫他约。”她说最后这句话的语调,仿佛提到了某种禁忌一般。“我知道了。那你叫什么名字?”“莉莎白,她是爱莉蒂。”最小的女孩对我微笑。她们都穿着整齐的棕色连身裙,配着白色的围裙与帽子。“那你们大姐呢?”“玛提格。千万不要叫她玛莉亚。我们的外婆名字叫玛莉亚,玛莉亚·辛,这是她的房子。”

婴儿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莉莎白把他放在自己的膝上,上下晃动。

我抬眼看这栋房子。无疑,它比我们家豪华得多,但也没有豪华到让我害怕。房子有两层楼,加上一间阁楼,我们家只有一层,和一间小小的阁楼。它是一排连屋的最后一间,另一边紧临着马伦港,所以比街上其他房子大一点。这栋房子看起来宽敞些,不像台夫特许多一排排紧连的狭窄砖房,沿着运河挤在一起,屋子的烟囱和倾斜的屋顶映在绿色的运河水面上。房子一楼的窗户很高,二楼并排着三扇窗户,不同于街上只有两扇窗户的其他房子。

从房子门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新教教堂的钟塔就在运河对岸。对一个天主教家庭来说,这是幅奇怪的景色——面对一座他们连走都不会走进去的教堂。“你就是那个女佣?”我听到背后传来声音。

站在门口的女人有一张大脸,上面的坑坑洞洞是以前生病留下的痕迹。她的鼻子像一颗形状扭曲的蒜头,厚厚的嘴唇紧紧闭着,这让她的嘴巴看起来很小。她的眼睛是淡蓝色的,仿佛染到了天空的颜色。她身穿一件灰褐色的连身裙与白色衬衣,戴着头巾,沿着脸裹得死死的,腰上系着一条围裙,没有我的干净。她站着,整个身体挡住门口,玛提格和可妮莉亚只得从她身旁的空隙挤出来。她望着我,双手交叉在胸前,好像在等待挑战一般。

她已经感觉到我带来的威胁了,我心想。如果我不反抗,她就会欺负我。“我叫葛里叶,”我直视着她说,“我是新来的女佣。”

女人把身体的重心移动到另一只脚上。“那你最好赶快进来。”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接着,她退进阴暗的室內,空出了大门的通道。

我跨步进门。

走进前厅的第一印象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那是墙上的画。我停在门里,紧捏着手里的包袱,张大眼睛。我以前也看过画,但从没有在一间房间里看到那么多。数了数,共有十一幅。最大的一幅画里有两个男人,几乎全裸,彼此扭打在一起。我不记得《圣经》里有这样的故事,因而猜想那是天主教的题材。其他的画则是我较熟悉的主题——水果静物、自然风景、海上船只、人物肖像。它们似乎出自于不同的画家,我看不出哪一幅是我新主人画的,我觉得没有一幅看起来像。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都是别的画家画的——屋里没有他自己完成的画作。他是个艺术家,同时也是画商,他所代理买卖的画作挂满了每个房间,甚至我睡的地方也有,全部加起来超过五十幅,不过随着他买进或卖出,数目时有改变。“来吧,别在那儿发呆,东张西望。”女人匆促走进一条长长的走廊,我跟在她身后,走廊从房子的大门口直通到底。走到一半,她突然左转走进一间房间,只见正对门的墙上挂了一幅比我还大的画。画中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身旁围绕着圣母玛利亚、抹大拉的玛利亚与圣约翰。我试着不要看,但它惊人的大小和主题让我移不开目光。“天主教徒和我们没什么两样。”父亲曾说。但我们不会在家里、在教堂里或是在任何地方挂这样的画作。如今我得每天看到这幅画。

此后,我一直视那间房间为耶稣受难室,在那间房子里,我老是觉得不自在。

这幅画实在太令我震惊,以至于我没有注意到角落有人,直到她开口。“如何?”她说,“让你大开眼界了吧。”她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里,抽着烟管。她咬着管口的牙齿已经变得焦黄,手指染着墨色。除此之外,她全身完美无瑕——黑色衣裙、蕾丝衣领、平整的白帽。虽然她瘦长的脸冷峻而严肃,但她浅褐色的眼里似乎带着嘲讽。

她是那种看起来好像会比任何人都活得久的老太太。

她是卡萨琳娜的母亲,我突然想到。并不只是因为她眼睛的颜色,或是溜出帽子外的一绺灰色卷发让人联想到她女儿。她透露出一种气息,告诉人们,她惯于照顾那些能力不如她的人——就像卡萨琳娜。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我被带来见她而不是她女儿了。

虽然她似乎只是随便打量我一眼,她的眼神却非常凌厉。当她眯起眼睛,似乎我心里想什么,她都一清二楚。我偏过头,让帽子遮住我的脸。

玛莉亚·辛从烟管里喷出一口烟,咯咯轻笑。“这就对了,女孩。在这里,你要把自己的心思藏在脑袋里。所以,你是替我女儿工作的。她现在出去了,去买东西。等一下,坦妮基会带你四处看看,解释你的工作是什么。”

我点点头。“是的,夫人。”

刚刚始终站在老太太身旁的坦妮基跨步从我身边走过,我跟着她,玛莉亚·辛的眼睛烙印在我背上。我听见她又咯咯轻笑。

坦妮基首先带我到房子后面,那里有厨房、洗衣房以及两间储藏室。洗衣房通到外面,那里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晾满了白色的衣物。“首先,这些要熨。”坦妮基说。我没说话,尽管这些衣物显然好像还没有被中午的太阳晒过,看起来不够白。

她领我回到屋內,来到一间储藏室,地面有一个洞,一条梯子通向洞底。她指指那个洞。“你睡在这里,”她宣布,“现在,把你的东西扔进去,等一下再回去整理。”

我百般不愿地放开我的包袱,让它落进黑暗的洞里,想到了那些我和法兰、阿格妮丝丟进水里试探怪物的石头。我的东西“砰”的一声,重重跌落在泥土地板上,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棵苹果树,失去了所有的果实。

我跟在坦妮基身后,回到走廊。房子里所有的房门都朝走廊而开,房间比我们家的还多。在玛莉亚·辛所在的耶稣受难室隔壁、面向房屋大门的,是一间较小的房间,里头摆着儿童床、尿壶、小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满了各种陶器、烛台、鼻烟盒及衣服,全部堆成一堆。“女孩们睡这儿。”坦妮基咕哝地说,或许是为房间的脏乱感到不好意思。

她转身回到走廊,然后打开另一个房门。房间很大,光线从前方的窗户流泻而入,投射在红灰交错的瓷砖地板上。“大房间,”她喃喃地说,“主人和太太睡这里。”

他们的卧床上方悬挂着绿色的丝质帷幕。房里还有其他的家具——一个黑檀木雕花的大柜子,一张白木桌子靠着窗,周围排着几张西班牙式皮椅。然而最吸引我注意的仍是墙上的画,这间房里挂的画比其他房间都多,我默数到十九幅。大部分都是人物肖像——显然是两方家庭的成员。墙上也有一幅圣母玛利亚的画像,还有一幅描述着三王朝拜圣婴的故事,我不安地盯着它们。“现在,上楼去。”坦妮基踩上又高又陡的楼梯,然后竖起食指放在唇边,我小心翼翼、安静地爬上楼。到了楼梯顶,我环顾四周,只见一扇紧闭的门。门里一片寂静,我知道他在那里。

我伫立原地,眼睛牢牢盯着房门。我一动也不敢动,只怕门会打开,而他会走出来。

坦妮基靠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说:“你要打扫那里面,晚一点太太会告诉你怎么做。其他的房间——”她指了指屋子后面的几扇门,“是夫人的房间,只有我进去打扫。”

我们再度爬下楼梯。回到洗衣房后,坦妮基说:“以后你要负责屋里的脏衣服。”她指指一旁堆成小山般的衣物——它们已经堆在那里很久了,我得拼了命才洗得完。“厨房里有个储水槽,不过你最好去运河边提水回来洗,城里这一段的水还算干净。”“坦妮基,”我低声说,“这些以前全都是你一个人做的?为整家人煮饭、打扫、洗衣服?”

我说对了。“偶尔还要上街买菜。”坦妮基为自己的事业深感骄傲,“当然了,通常都是年轻太太自己去,不过当她有喜的时候,她会避开生鲜鱼肉。而这种情况常常有。”她小声补充,“你以后也要去肉市和鱼摊,这是你另一项工作。”

说完后她就走了,留下我和一堆脏衣服。加上我,家里共有十个人,其中一个是比其他人更会弄脏衣服的婴儿。从今以后,我将天天洗衣服,我的手将因为浸泡在肥皂水里而变得又粗又裂,我的脸将会被蒸气烫得发红,我的背将因为搬动湿衣服而酸痛不已,我的手臂将会被熨斗烧出累累伤痕。然而我是新来的,而且我很年轻,本来就该做最辛苦的工作。

这堆脏衣服在洗之前,要先用肥皂水泡一天。在通往地窖的储藏室里,我找到两个白锡水壶和一口铜锅,我拿起水壶穿过长长的走廊,朝大门口走去。

女孩们仍坐在长椅上,现在吹泡泡的吹管落在莉莎白手中,玛提格则拿面包浸在牛奶里,喂小婴儿约翰。可妮莉亚和爱莉蒂追着泡泡。我一出现,她们全停下手边的事,期待地望着我。“你是新来的女佣。”有着火红色头发的女孩大声宣布。“没错,可妮莉亚。”

可妮莉亚捡起一颗小石子,扔过马路投进运河里。她的手臂从上到下有一条条长长的爪痕——她一定常常逗弄家里的猫。“你在哪里睡觉?”玛提格问,黏糊糊的指头抹在围裙上。“在地窖里。”“我们喜欢那下面,”可妮莉亚说道,“我们现在就要去那里玩!”

她跳起来,冲进屋里,但没有走几步,当她发现没有人跟着她时,又转身走回来,一脸的不高兴。“爱莉蒂,”我对最小的女孩伸出手,说,“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在哪里可以装运河的水?”

她握住我的手,抬头看我,她的眼睛像是两枚闪亮的灰色硬币。我们穿过街道,可妮莉亚和莉莎白跟在后面。爱莉蒂带我来到通往河面的阶梯,我们一起探头朝下望,我不由自主地握紧她的手。就像以前,法兰和阿格妮丝还小的时候,每次我们站在水边,我都会牢牢抓住他们的手。“你退后,离岸边远一点。”我命令,爱莉蒂顺从地退后一步。然而当我拿着水壶走下阶梯时,可妮莉亚却紧跟在我身后。“可妮莉亚,你是要帮我提水吗?如果不是的话,就上去陪你妹妹。”

她看着我,接着做出最糟的反应。如果她发脾气或顶嘴,那么我会知道我已经了解了她。相反,她大笑起来。

我伸手打了她一巴掌。她的脸涨得通红,但并没有哭。她转身跑上阶梯,爱莉蒂和莉莎白紧张地探头看我。

我有一种感觉,和她母亲相处也将是这种情况,唯一的不同是,我不能打她母亲。

我把水壶盛满水,提着它们走上阶梯。可妮莉亚已经不在了,玛提格仍抱着约翰坐在那里。我提了一壶水进屋,回到厨房,生起炉火,然后把水倒进铜锅里放在火上加热。

我回到外头时,可妮莉亚又出现了,她的脸颊仍微微发红。女孩们在灰白交错的瓷砖上打着陀螺,没有一个人抬头看我。

我刚刚留下来的水壶不见了。我望向运河,看到它上下顛倒地浮在水面上,就在阶梯旁,手臂正好够不到的地方。“没错,你果然是个麻烦。”我喃喃自语,四处张望想找一根棍子把它勾过来,可是找不到。我用另一个水壶再度装满水,然后拿进屋里。经过女孩身边时,我偏过头,不让她们看到我的脸。我把水壶放在铜锅旁边一起烧,然后再度回到外头,这一次带着一把扫帚。

可妮莉亚正朝水壶丟石头,大概是想把它弄沉。“你如果再继续闹,我会再打你。”“我要跟我妈讲,女佣是不能打我们的。”可妮莉亚又扔了一颗石头。“你要我告诉你外婆,你干了什么好事吗?”

可妮莉亚的脸上闪过害怕的神情,她扔下手里的石头。

一艘船从市政厅的方向沿运河驶来,我认出撑竿的男人,今天早上才见过——他已经送走了运载的砖头,船轻了许多。他一见到我便咧嘴笑起来。

我红着脸说:“先生,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捡那个水壶?”“喔,这会儿你需要我了才看我?变得可真快啊!”

可妮莉亚好奇地注视着我。

我吞了口口水。“我从这里够不到,也许你可以……”

男人倾身向前,捞出水壶,倒掉里面的水,然后伸手把它递向我。我跑下台阶,从他手里接过来。“谢谢,感激不尽。”

他不放手。“就只有这样?不给我一个香吻?”他伸手拉我的袖子,我急忙扯回手臂,硬把水壶抢了过来。“下次吧。”我尽可能地轻声说,我从来就不擅长这类言辞。

他大笑。“从今天起,每次我经过这里,都要找找看有没有水壶。对吧,小妞?”他对可妮莉亚眨眨眼,“水壶和香吻。”他拾起船竿,推竿离开。

当我爬上阶梯,回到马路上时,我似乎看到二楼中间的窗户有什么动静,那是他所在的房间。我凝神看,什么也没有,只有天空映在玻璃上。

卡萨琳娜回来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收衣服。我先是听到走廊里传来钥匙敲撞的声音。这些钥匙串成一大串挂在她的腰际,随着走动在她臀上弹跳。尽管它们让我看了很不舒服,她却很骄傲地把它们挂在身上。接着,我听到她在厨房里交代坦妮基和帮忙从店里提东西回来的小弟,她对两个人的口气都很凶。

我继续拉下床单、餐巾、枕头套、桌巾、衬衫、衬衣、围裙、手帕、衣领和帽子,一件件折好。它们只是随便晾在那里,因为挤在一起,以至于好多地方都还是湿的,不但如此,在挂上去之前也没有甩平,所以全部皱成一团。我得花一整天的时间来熨,才能让它们平整好看一点。

卡萨琳娜出现在门口,尽管还没到正午,她看起来却又热又累。她的衬衣乱糟糟地跑出蓝色连衣裙的领口,披在外面的绿色家居外衣到处都皱巴巴的。她的金发比平常更加蓬松卷曲,尤其是,她也没有戴可以压平它们的帽子。卷发挣扎着,想跳出把它们缠成一个髻的梳子。

她看起来好像需要在运河边坐着休息一会儿,河水的景色或许能使她平静、冷却下来。

我不确定自已该如何待她——我从没当过女佣,我们家里人也不曾当过。我们街上也没见过半个佣人,因为没有人请得起。我把手边折好的衣服放进篮子里,然后向她点头。“太太早。”

她皱了皱眉,然后我才知道,应该让她先开口,在她面前我得更加留意。“坦妮基带你四处看过了?”她问。“是的,太太。”“那,你应该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就好好做。”她迟疑了一会儿,仿佛找不到话说。这时我想到,就好像我不知道怎么做她的佣人一样,她大概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我的主人。坦妮基想必是玛莉亚·辛调教出来的,也始终遵从玛莉亚的命令——无论卡萨琳娜是怎么吩咐的。

我必须不露痕迹地帮助她。“坦妮基告诉我,除了洗衣服外,太太您要我去买鱼和肉。”我小心地提醒。

卡萨琳娜豁然开朗。“没错,等会儿你这里洗完之后,她会带你去,以后你每天就自己去。还有,我偶尔会需要你帮我跑腿。”她补充。“是的,太太。”我等了一会儿,看她没有别的事要说后,我伸手从晒衣绳上拉下一件男人的亚麻衬衫。

卡萨琳娜望着衬衫。“明天,”她看着我折它,然后说,“我会带你上楼去看你要打扫的房间。早上,一大早。”我还来不及回答,她已经消失在屋里了。

我把衣服拿进屋,找到熨斗,擦干净,然后放在火上加热。我刚刚开始熨衣服,坦妮基就走进来,递给我一个菜篮。“我们现在要去肉铺,”她说,“我马上要用到肉。”我刚刚就听到她在厨房里准备食物,闻到炒蔬菜的味道。

大门外,卡萨琳娜坐在长椅上,莉莎白坐在她脚边的一张凳子上,而约翰在摇篮里睡觉。她正在替莉莎白梳头,顺便检查有没有虱子。可妮莉亚与爱莉蒂坐在她身旁缝纫。“不是这样,爱莉蒂。”卡萨琳娜说,“把线拉紧,这样太松了。可妮莉亚,你弄给她看。”

我没想到她们能如此融洽地相处。

玛提格从运河边跑过来。“你们要去肉铺吗?妈,我可不可以跟着去?”“除非你答应跟在坦妮基旁边,而且听她的话。”

我很高兴玛提格跟我们一起去,尽管坦妮基仍对我怀有戒心,但玛提格开朗而机灵,能制造友善的气氛。

我问坦妮基,她替玛莉亚·辛工作了多久。“噢,好几年了,”她说,“在先生和太太结婚搬进这里之前,我从年纪和你差不多的时候就开始在这里工作了。你几岁?”“十六。”“我十四岁就来了。”坦妮基洋洋得意地算着,“我在这里做了半辈子。”

这种事我不会骄傲地向人炫耀。长期的工作操劳使她看起来不止二十八岁。

肉市就在市政厅后面的南边,可通到市集广场的西边。肉市里有三十二家摊子——台夫特一代代传下来,始终有三十二个肉贩。市场里吵吵嚷嚷的,挤满了为家里买肉的主妇和女佣,在各家摊位前拣选、讨价还价,男人扛着屠宰的猪牛来来回回。地上铺的锯木屑吸饱了血水,沾在鞋子和裙摆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虽然有一阵子我每星期都会到肉市,早该习惯了这种气味,然而我每次闻到仍会不寒而栗。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高兴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我们从肉摊之间走过,经过一个摊位时,一位肉贩大声招呼我,在父亲还没发生意外之前,我们都是向他买肉的。我对他微笑,看到一个认识的人让我轻松许多。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笑。

单单一个早上,我离开从小长大的熟悉环境,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下子遇见这么多新的脸孔,看到这么多新的事物,实在有点难适应。以往,就算碰到新见面的人,我也总是与家人或邻居一起;如果到一个新的地方,我也是跟法兰或父母在一起,因此不觉得恐惧。新的事物与旧的交织,像是袜子的补丁。

法兰开始做学徒后,没多久就告诉我,他差一点就要逃走,不是因为工作辛苦,而是无法忍受一天又一天面对着陌生的环境。他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他知道父亲花掉所有的积蓄来付这笔学徒费用,如果他跑回家,会马上被送回去。更何况,如果他去了其他地方,也只会发现更多的陌生。“我会再来看你,”我小声对肉贩说,“下次我一个人的时候。”然后赶忙跟上坦妮基和玛提格。

她们停在前面的一个摊位旁。肉贩是个好看的男人,有一头灰白的金色卷发和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彼特,这是葛里叶,”坦妮基说,“以后由她来买肉,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记在我们账上。”

我试着把目光投放在他脸上,然而我的眼睛无法不往他溅着血迹的围裙瞥去。我们的肉贩在卖肉的时候总是穿着干净的围裙,一沾到血,他就会换一件新的。“嗯。”彼特上下打量我,仿佛我是一只肥美的肉鸡,他正在考虑要怎么烤。“今天想要些什么,葛里叶?”

我转向坦妮基。“四磅猪排和一磅舌头。”她说。

彼特微笑。“你觉得呢,小姑娘?”他对玛提格说,“我卖的舌头是不是台夫特最好吃的?”

玛提格点点头,然后盯着摆在摊子上的肉块、排骨、舌头、猪蹄和香肠哧哧傻笑。“葛里叶,你以后会发现,市场里我卖的肉最好,称得最老实。”彼特一边称牛舌一边自夸,“我包你满意。”

我望着他的围裙,咽了口口水。彼特把猪排和牛舌放进我的菜篮,对我挤挤眼睛,然后转身招呼下一位顾客。

接下来,我们去肉市隔壁的鱼市。海鸥在市场上空盘旋,等着捡食鱼贩丟进运河里的鱼头和內脏。坦妮基把我介绍给他们的鱼贩——和我们的也不一样。我每天将轮流去鱼市或肉市。

离开市场后我不想回到那间屋子,回到长椅上的卡萨琳娜和那些小孩那里。我想回家。我想走进母亲的厨房,然后把整篮的猪排交给她。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吃肉了。

我们回来的时候,卡萨琳娜正在替可妮莉亚梳头发,没有人理我。我帮着坦妮基准备午餐,把烤架上的猪排翻面,拿东西到大厅里的餐桌上,切面包。

午餐好了之后,女孩们都进来了,玛提格在厨房里帮坦妮基,其他的女孩在大厅里坐定。我把牛舌放进储藏室其中一个腌肉桶里,坦妮基刚把它搬在外面,差点就被猫叼走了。这时他从外面出现,站在长廊底端的门口,穿着外套,戴着帽子。我站着不动,他停在那里,光线从他背后照进来,我看不见他的脸。我不知道他是否沿着长廊望着我。过了一会儿,他消失在了大房间里。

午餐由坦妮基和玛提格服侍,我则在耶稣受难室里照顾婴儿。坦妮基忙完后便过来,我们一起吃喝同样的食物——猪排、蔬菜、面包与一大杯麦酒。尽管彼特卖的肉不比我们家的肉贩好,但在这么久没吃肉之后,尝起来也觉得非常美味。面包是黑麦面包,而不是我们家吃的便宜黑面包。麦酒也没有那么稀。

我没有服侍家人用餐,所以并没有见到他。偶尔我会听到他的声音,通常夹杂着玛莉亚·辛的声音,他们的语调明白地显示他们处得很好。

午餐过后,我和坦妮基收拾餐具,把厨房和储藏室的地板擦干净。厨房和洗衣房的墙壁都铺着白色瓷砖,壁炉边则镶着蓝白色的台夫特瓷砖,某一区画着鸟,某一区画着船,某一区画着士兵。我仔细研究它们,然而都不是我父亲画的。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几乎都待在洗衣房里熨衣服,有时停下来生火、拿木材,或是去院子里透透气散散凉。女孩们在屋里跑进跑出地玩,有时进来看我在做什么,顺便拨弄一下炉火。有时,当她们发现坦妮基在隔壁厨房里睡着了,约翰在她脚边爬,就会跑去闹她。她们对我比较有戒心,或许是觉得我会打人。可妮莉亚对我摆出一副臭脸,在房间里待一下就跑掉,然而玛提格和莉莎白帮我把熨好的衣服放到大厅的衣柜里。她们的母亲正在那儿午睡。“婴儿出生前的最后一个月,她大概一整天都会待在床上,”坦妮基向我透露,“陷在一堆枕头里。”

午餐后,玛莉亚·辛上楼到她的房里。但后来我又听到她在走廊,我抬头望去,只见她站在门口,注视着我。她没说话,所以我转过身继续熨我的衣服,假装她不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我的眼角瞥见她点点头,接着缓缓离去。

他楼上有客人——他们走上楼时,我听见两个男人的声音,之后,当他们下楼时,我朝门边窥视他们离去。他旁边的男人身材肥胖,帽上插着一支长长的白色羽毛。

天黑后,我们点起蜡烛,我与坦妮基和小孩们一起在耶稣受难室吃面包乳酪喝麦酒,其他人则在大厅里吃牛舌。我小心地选了一个座位,背对着耶稣受难图。我累得无法思考。在家里,我的工作同样辛苦,但却从没这么累过。在这座陌生的房子里,面对着陌生的事物,一整天我的精神都很紧绷,表情很严肃。在家里,我可以跟母亲、阿格妮丝或法兰说说笑笑,在这里没有人可以谈笑。

我还没去过我要睡的地窖。我拿着一根蜡烛下去,但除了找到床、枕头和毛毯外,实在累得没有力气多看。我留着地窖上方的门不关,让新鲜空气流通,然后脱下鞋子、头巾、围裙及连身衣裙,短短地祷告了一会儿,就上床躺下。正当我准备吹熄蜡烛时,我注意到床脚挂着一幅画。我从床上坐起,睡意全消。那是另一幅耶稣被钉十字架的画,比楼上的小些,但却更让人感到不舒服。耶稣痛苦地朝天仰头,抹大拉的玛利亚无助地翻着白眼望向天空。我怀着恐惧慢慢躺回床上,目光无法从那幅画上移开。我无法想象要与它睡在同一间房里,我想把它拿下来,但是不敢。最后我吹熄蜡烛——在新房子里的第一天,我舍不得浪费蜡烛。我再度躺下,眼睛盯在挂着画的地方。

尽管累得不得了,那天夜里我却没睡好,睡到一半,有时会醒过来看看那幅画在哪儿。虽然墙上一片黑暗,我什么都看不到,但画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深印在我脑中。终于,当天色渐渐亮起,那幅画慢慢浮现时,我可以确定圣母玛利亚正低头望着我。

早晨起床,我试着不要去看那幅画。借着从楼上储藏室窗口射进来的微弱光线,我仔细研究地窖里的摆设。没什么东西可看——几张铺着织锦椅垫的椅子堆在一起,另外有一些破椅子、一面镜子以及两幅靠在墙边的静物画。如果我把耶稣受难图换成静物画,有人会发现吗?

可妮莉亚会,然后她会告诉她母亲。

我不知道卡萨琳娜或是他们任何一个人,对于我是个新教徒是怎么想的。这种不得不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的感觉很奇怪,我以前从来没有属于少数过。

我背对着画爬上楼梯。听见卡萨琳娜的钥匙在前屋叮当响着,我过去找她。她走得很慢,仿佛依然半梦半醒,不过当她看见我时,便努力集中起精神。她领我上楼,紧紧抓着栏杆,用力拖着沉重的躯体,缓慢地爬上楼梯。

到了画室门口,她在一大串钥匙中找了一会儿,然后打开锁,把门推开。房里很暗,百叶窗紧闭——从叶片缝隙间透进来的光线使一切勉强可见。室內散发着一股清新、刺激的亚麻籽油气味,使我想起父亲晚上从瓷砖作坊下班后衣服上残留的味道,闻起来像木头与新割的干草混在一起。

卡萨琳娜站在门边,我待在她身后,不敢进去。过了尴尬的几秒钟后,她命令:“去把百叶窗打开。不是左边的窗户,是中间和另一边的。中间的窗户只开下面一半。”

我穿过房间,侧身绕过画架和椅子,来到中间的窗户,拉开下半部的窗户,推开百叶窗。我没有看画架上的画——不想在卡萨琳娜从门口注视着我的时候看。

一张桌子靠在右边的窗户下,角落里有张椅子。椅子的靠背和坐垫是皮制的,上面压印着黄色的花和叶子。“不要动那边的东西,”卡萨琳娜提醒我,“那是他正在画的。”

就算我踮起脚,我的个子也还是太矮,够不到上半部的窗户和百叶窗。我得爬上椅子,但却不想当着她的面这么做。她站在门口,等着我出错,这让我很紧张。

我犹豫着要怎么办。

是婴儿救了我——他在楼下大哭起来。卡萨琳娜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腿上。看着我迟疑不决,她逐渐不耐烦起来,最后下楼去安抚约翰。

我迅速爬上椅子,小心翼翼地踩在四周的木头框上,然后拉开上面的窗户,倾身推开百叶窗。朝下窥视,我瞥见坦妮基正在刷洗屋前的瓷砖。她没有看到我,但她身后踏着湿瓷砖走过的一只猫停下脚步,抬头往上望。

我打开下面的窗户和百叶窗,爬下椅子,一样东西从我面前闪过,我僵在原地。东西停了下来,是我自己,映在两扇窗户间墙上的镜子里。我凝视着自己。尽管我的表情焦虑、罪恶,我的脸却同时笼罩在阳光里,使我的皮肤散发着光晕。我惊讶地盯着镜子,然后走开了。

趁着空当,我检视四周。房间很大,呈正方形,没有楼下大房间那么长。窗户打开后,房里明亮而通风,墙壁粉刷成白色,地上铺着白色与灰色的大理石地砖,深色的地砖排成方形十字的图案。墙脚镶着一条画着小天使的台夫特瓷砖,保护白粉墙不被我们的拖把弄脏。它们不是我父亲画的。

虽然房间很大,却没几件家具。除了中间窗户前方摆着画架和椅子,就是右边窗户下、角落里的那张桌子。我刚刚踩过的椅子旁有另一张椅子,光滑的皮椅垫上钉着铜扣,上方突出的木头椅柱雕着两只狮子头。房间的另一头,在画架和椅子后面,一个小橱柜靠墙而立,柜子的抽屉关着,上方放着一块干净的调色板,旁边排着几支画笔和一支菱形刀锋的画刀。橱柜旁是一张书桌,桌上有些书信和纸张。门口的墙边还有另外两张雕有狮子头的椅子。

房间井然有序,看不到日常生活的杂乱无章。它和房子里其他的部分都不一样,几乎完全属于另一栋房子。关上门后,很难听见小孩的叫喊、卡萨琳娜钥匙的叮当声,或是我们的扫帚扫过地板的声音。

我拿起扫帚、水桶及抹布开始打扫。我先从为作画所摆设的角落下手,我知道我能移动那里的东西。我跪在椅子上,轻拭刚才费劲打开的窗户,以及垂在一边角落的黄色窗帘,轻轻掸去上面的灰尘,小心不弄乱它的绞折。窗上的玻璃很脏,必须用温水才擦洗得干净,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他想要的,我得问卡萨琳娜。

我掸净椅子,擦亮铜扣和狮子头。桌子已经有一阵子没有仔细擦过,上面放的物品——一支粉刷、一只白锡碗、一封信、一个陶罐、一团从旁垂下的蓝布——四周有被抹过的痕迹,然而若要把桌子好好擦干净,就非得移动它们不可。就如母亲所说的,我必须要找到一个方法来移动物品,再把它们放回一模一样的位置,看不出有人碰过。

信躺在桌角,如果我把大拇指放在纸的一个边缘,食指沿着另一个边缘放,再用小指勾住桌角,固定手的位置,这样我应该能够把信拿开,掸净下面的灰尘,然后再放回我手指所标示的地方。

我把手指放在纸边,屏住呼吸,然后一口气拿开信,掸去灰尘,再放回原位。我也不了解为什么自己觉得动作要很快才行。我退后一步看,信似乎原封不动,虽然位置到底对不对,只有他才真的知道。

不过,如果这就是对我的考验,我最好要做到。

我用手测量信到粉刷的距离,然后沿着刷子的边缘,把手指放在不同的角度。我拿走刷子,掸去灰尘,放回原位,再测一测它跟信之间的距离。我用同样的方法移动白锡碗。

我就是用这种方法,好像不移动任何东西地打扫。我测量每一样物品跟周围物品之间的距离和角度,桌上的小东西还算简单,家具就比较难了——我用我的脚、膝盖、肩膀甚至下巴来对付椅子。

桌上那一块随意堆成一团的蓝布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如果我动了它,一定没有办法恢复原来的折痕。于是我留着它不碰,希望在想出方法处理它之前的这一两天,他不会发现。

对于房间里其他的部分,我就没有那么谨慎,我掸灰尘、扫地,用湿布擦拭地板、墙壁、窗户及家具,带着满足感打扫一间亟需好好整治一番的房间。桌子和窗户对面,远处的角落里,一扇门通往一间储藏室,里面摆满了画、画布、椅子、木箱、碟子、夜壶、一个置衣架以及一排书籍。里面我也打扫了一番,把东西排放整齐,让室内看起来更有秩序。

一直到现在,我都避免打扫画架四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一想到会看到架上的画,就让我紧张。到了最后,事情都做完了,我掸净画架前方的椅子,然后才动手去掸画架上的灰尘,同时努力不要去看画中的内容。

然而,当我瞥见黄色的锦缎时,我不由得停下来。

我盯着画看,这时,玛莉亚·辛开口了。“不是常见的景象吧?是不是?”

我没有听到她进来。她站在门里,微微弯身,穿着一件精致的黑色衣裙,搭配着蕾丝衣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禁再转头回去看画。

玛莉亚·辛笑了。“你不是唯一一个在他的画前举止失措的人,女孩。”她走上前来,站在我身旁,“的确,他这幅处理得很好。那是凡·路易文的妻子。”我记得那是赞助人的名字,我父亲提过。“她长得不美,但他把她画得很漂亮,”她补充说,“这可以要到好价钱。”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画,所以我始终记得比任何一幅都详细,甚至有些画,我亲眼看着它们从最初的底色发展到最后的光影,在我脑中的印象都比不上它来得清晰。

一个女人站在桌前,转身望向墙上的镜子,所以只能看到她的侧面。她身穿一件华丽的黄色绸缎罩袍,边缘滚着白色的貂毛,头上系着红色丝带,打成时髦的五星形状。光线从左边的窗户透进来,落在她脸上,描出她前额和鼻子的优美弧线。她正在试戴一串珍珠项链,双手悬在半空中,拎起丝带在颈边比着,全神贯注于镜中的自己,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正在看她。她身后明亮的白墙上是一幅旧地图,而作为前景的则是在暗处的桌子,上面摆着我才清理过的信、粉刷和其他东西。

我想要穿上那件罩袍,戴上那条项链。我想认识把她画得如此美丽的男人。

我想到之前望着镜中影像的自己,感到一阵羞愧。

玛莉亚·辛似乎不在意就这样站在我旁边,一起欣赏这幅画。对照着后面的布景,再来看这幅画,感觉很奇特,因为我刚刚才清理过,桌上的每一样物品以及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我都非常清楚——信放在角落,粉刷随意摆在白锡碗旁,一团蓝布绕过黑色的陶罐。每样东西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只是干净而纯粹些。画中的物品仿佛在嘲讽我多余的打扫。

然后我看到了一样不同的东西,不禁倒吸一口气。“怎么了,女孩?”“画里面,女士旁边的椅子上没有狮子头。”我说。“没错,椅子上本来还放着一把琵琶。他改动很多,不单单画眼睛看到的东西,而是画他觉得适合的。我问你,女孩,你觉得这幅画完成了吗?”

我呆呆地望着她,她的问题一定有玄机,但是我想象不出有什么改变可以让这幅画更好。“还没吗?”我支吾地说。

玛莉亚·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幅画,他已经画了三个月,我预测他还需要再画两个月。他会改动一些东西,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她环顾四周,“打扫完了,是不是?那么,去做其他的工作,他很快就会来看看你做得怎么样。”

我再朝画望最后一眼,然而看得太仔细,反而让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溜走了。就好像看夜空中的星星——如果直接盯着一颗星星,我会看不清楚,但如果是我的眼角不经意间瞄到,它反而特别闪亮。

我弯身收拾扫帚、水桶和抹布。当我离开房间时,玛莉亚·辛仍站在画前。

我把水壶装满运河河水,把它们放到火上,然后去找坦妮基。她正在女孩睡觉的房里帮可妮莉亚穿衣服,一旁的玛提格在帮爱莉蒂,莉莎白则自己来。坦妮基精神不是很好,我试着跟她讲话,她看我一眼,却没理我。最后,我直接站到她面前,让她不得不注意到我。“坦妮基,我现在要去鱼市,你今天需要买什么?”“这么早?我们通常都晚一点才去。”坦妮基还是不看我。她正努力把一条白丝带打成五角星的形状,系在可妮莉亚的头发上。“我正在烧水,手边没事做,所以想现在去。”我简单回答,没有补充说要早一点才能买到最上等的肉,尽管肉贩或鱼贩总是保证他们会替我们留下来。她应该知道这一点。“你需要什么?”“今天别想鱼了,去卖肉的那里买一块羊肉。”坦妮基打好丝带,可妮莉亚一跃而起,从我身旁挤出去。坦妮基扭过身打开一个箱子找东西,我望了一会儿她宽阔的背部,灰褐色的连身裙绷得紧紧的。

她嫉妒我。我打扫了她不被准许进入的画室,那间房间似乎是所有人的禁地,除了我和玛莉亚·辛。

等坦妮基拿出一顶软帽直起身来,她说:“你知道吗,主人有一次画过我,画我倒牛奶。每个人都说那是他最好的一幅画。”“我想看,”我回答,“还在这里吗?”“噢,不在了,被凡·路易文买走了。”

我想了想,说:“所以,台夫特最有钱的男人喜欢每天看着你。”

坦妮基咧嘴微笑,她的麻脸变得更大了。恰当的赞美在顷刻间改变了她的心情,一切只看我能不能找到这些赞美。

我趁她情绪变坏之前转身离开。“我可以跟你去吗?”玛提格问。“那我呢?”莉莎白也凑过来。“今天不行,”我语气坚定地说,“你们先吃点东西,然后去帮坦妮基的忙。”我不想要女孩们养成跟着我的习惯,我会把它当作是听我话的奖赏。

同时,我也渴望一个人走上熟悉的街道,而不要有一个人在旁边叨叨絮絮不断提醒我我的新生活。等我走到市集广场,把天主教区拋在身后时,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我才明白在那个家庭里,自己的神经是多么紧绷。

去彼特的摊位之前,我先到我认识的肉贩那儿停了一下,他看到我脸一亮。“你终于决定来打招呼了!怎样,你昨天太神气了,瞧不起我们这种人啦?”他开玩笑。

我开始解释我的新情况,然而他打断我。“我当然知道。大家都在谈——瓷砖匠约翰的女儿去帮画家维梅尔工作。我隔一天才看到她,她就已经骄傲地不跟老朋友说话了。”“替人帮佣没什么好骄傲的,让我爸没面子。”“你爸只是运气差,没有人会怪他,你不用觉得丟脸。只不过,你不会向我买肉了。”“我也没有办法,这由我太太决定。”“噢,的确是这样,所以,你不是因为彼特的儿子长得帅才向他买肉?”

我皱皱眉:“我没见过他儿子。”

肉贩笑了:“你会见到的,去吧。下次见到你妈,叫她来看看我,我会留点东西给她。”

我向他道谢,然后走向彼特的摊子。看到我,他似乎很惊讶。“你来啦?等不及再来向我买牛舌头?”“我今天要一块羊肉,谢谢。”“怎么样,葛里叶,那是不是你尝过最棒的舌头?”

我不想给他他盼望听到的赞美。“主人和太太吃了,他们没说什么。”

彼特身后的年轻男人转过头——他正在摊子后的桌子上剁牛肉。想必他就是儿子了,身材比他父亲还高,有着相同的淡蓝眼珠,金色的卷发又长又密,围绕着一张让我联想到杏桃的脸。他全身上下令人赏心悦目,除了那一条溅血的围裙。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