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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4 08:2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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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十四阙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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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归程

祸国·归程试读:

【祸国·归程】

水去云回,追月万里

蹈锋饮血,败寇成王

而我终于一步步走到终点

却发现

被坚持锐的这趟归程——归程不归人

楔子 弃妇

真可怜。

秋姜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雪,耳朵里,却听着三十丈外奴婢房里传来的聊天声。她们都在说——她好可怜。“夫人求了那么多次,公子都不肯来,真是半点往日情分都不念了……”娇俏的女声,是那个叫阿绣的婢女的。“被送上山来的,都是失了宠的。”疲惫苍老的声音,是那个叫月婆婆的管家的,“这么年轻,就要一辈子待在这里,没个儿女傍身的,可怜哇……”“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听说她得罪了大夫人,才被弄到山上静心养性,一养就大半年……看来,是没希望回去了。”阿绣感慨着,难免抱怨,“我们也得在山上陪一辈子不成?这里好冷啊,洗衣服洗菜能冻死人。”“要不,再去求求管家,求她去公子面前递个好,只要公子能来看看夫人,没准一切就还有转机……”

秋姜静静地听着。

她其实什么都不记得了。

年初的时候大病一场,醒来后头疼欲裂,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曾经做过什么,身体也完全不听使唤。

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需要重新认知眼前的世界。

幸好还能听懂别人说话。而且,听觉特别灵敏,很远的地方的声音都能听见。

因此,这些天,她一直静静地坐着听。

她所住的地方,叫陶鹤山庄,是建在一座叫做云蒙山的山顶上的,常年积雪,加上正值深冬,格外寒冷。

她听阿绣抱怨说这个月的炭用得特别快,全烧完了,因此,屋子冷得跟冰窟一般。

现在日头出来了,稍稍好一些,月婆婆就将她抱到窗前晒太阳。

窗外是个荒芜的院子,没有任何景致可言。倒是天空湛蓝,万里无云,干净得有如明镜。

据说她叫秋姜,是一个叫风小雅的人的十一侍妾,因为顶撞大夫人而失宠,被送上山来闭门思过。

除了她,陶鹤山庄里还有好几个同样失宠的侍妾,但彼此独门独院,相距甚远,从不往来。

这几个月,除了月婆婆和阿绣,她没见过第三人。

她想见见风小雅,但月婆婆几次递话过去,都没回应。月婆婆每次给找的理由都不一样,什么公子可能还没消气,你再等等;公子太忙最近没时间,你再等等;公子也病了出行不便,你再等等……

可秋姜却早已从月婆婆和阿绣的私下耳语中得知:风小雅拒绝来看她。

真可怜。

阿绣和月婆婆都这么说她。

秋姜面无表情地听着,一言不发。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试着抬动手臂,慢慢地、一点点地抓住窗棱,就差一点、差一点了……

啪!

月婆婆和阿绣闻声匆匆赶来,冲进房间时,看见的就是秋姜又一次地摔在了地上。“拿什么做什么,叫我们一声便好。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别逞能啊!”阿绣带着几分埋怨地将她抱起来,十六七岁年纪,力气倒是很大,抱着她回榻,半点不喘气。

月婆婆掀开她的衣服,果不其然地看见她身上又多了几块青痕。

阿绣一边为她抹药,一边继续责怪道:“才三天,就摔了七八次,药膏都快用完了。要等初一他们才送东西上山,还有十天,什么都得省着用。”

秋姜并不说话,她五官平凡,沉默不言时就像个没有生气的木雕。

阿绣无奈地叹了口气,给她盖上被子:“行了,你还是躺着吧。快午时了,我去做饭。”

阿绣离开后,月婆婆也正要走,忽听被中传来一声呜咽,极轻极浅,满是压抑。

月婆婆回头看了被中的可怜人一眼,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当晚秋姜就病了。

高烧不退,浑身战栗,米汤难进。

阿绣慌了:“这、这可怎么办?得请大夫来啊!可我们是不准下山的,怎么办怎么办?”

月婆婆犹豫许久,才去暖阁里抓了只鸽子,夹张字条让它飞下山了。

阿绣很是震惊:“婆婆您养的鸽子原来是做这个用的?”

月婆婆叹气:“公子说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许给他放鸽子,可我看夫人这状况……怕是熬不过这几天了……”“公子真是无情之人。”没有见过风小雅,只是听说了许多他的事迹的阿绣如此道。

这位无情的公子终于在第二天晚上,踏足陶鹤山庄。

阿绣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心脏扑扑乱跳:太、太……太俊了!

风小雅素有燕国第一美男子之称,可阿绣没想到,他比她所想象的还要好看。他穿着一身黑衣,从马车上走下来,自他出现后,周遭的一切便不再存在。

天上地下,所有光束华彩,尽只照着他一人。

阿绣屏住呼吸,不敢再看,低头守在门旁。

跟公子一起来的是个灰衣随从,身形枯瘦,同样不苟言笑。他走上前为秋姜搭脉,片刻后回禀道:“惊风着凉,寒气入体导致,不是什么大病。”

阿绣瞪大眼睛——都病成这样了还不是大病?

风小雅点点头:“不弃,你跟月婆婆去煎药。”

该随从便跟着月婆婆离开了。

如此一来,房间里只剩下风小雅和秋姜二人。

阿绣心想挺好,这场病没准就是夫人跟公子和好的契机呢。希望公子能够原谅夫人,让夫人回家,然后把她也带下山,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冷了。

风小雅来到榻旁,他的动作很慢,走路的姿势也较常人不同,像是拖着千斤重担前行,十分吃力。

秋姜听闻声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双因为冷漠而显得极为深邃的眼睛。

而比眼睛更冷的,则是他说出的话语:“你故意生病,好让我来看你。如今,目的达成了。”

秋姜有些怔忪,她的头又昏又沉,他的身形也似跟着扭曲模糊了。“你想要什么?”风小雅问她。

秋姜心头茫然:我想要什么?“我不可能接你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你待在此地,绣花、参佛、酿酒……什么都好,给自己找点事做。”

绣花参佛也就罢了,酿酒一说从何而来?“很多手段只能用一次。所以……下次再装病,我也不会来了。”

秋姜心底生出一股不甘,挣扎着坐了起来。

两人视线相对。

秋姜感觉自己心中的火苗汹涌澎湃地冲出来,却撞上冰层刺啦一下全灭了。

她一直想见风小雅。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却仍执着地想要见一见他。

总觉得,如果见到了他,便能想起些什么,改变些什么。

可现在知道了,一切不过是虚幻一场。

风小雅是个薄情之人。

而她,大概是受得伤实在太痛,所以选择了自我保护的遗忘。

秋姜浑身战栗,汗如雨下,浸湿了她的长发和衣衫,整个人看上去荏弱苍白,触之即碎。

风小雅看到这个模样的她,眼神忽然一变,俯过身来,似是想亲她。

秋姜没有动。

在即将触及的一瞬,他却长袖一拂,将她用力一推。

秋姜不受控制地倒回榻上,心中惊悸难言。

风小雅的表情再次恢复成冷漠,甚至比之前更阴沉,还有点生气,却不知是气她还是气他自己。“好自为之罢。”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他想走。

秋姜实在忍不住,厉声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算要惩戒我,也得让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风小雅猛地回头,眼中似有水光一闪而过,再次凝结成了霜:“你真的不记得了?”“是!”秋姜咬着嘴唇,不屈道,“我哪里得罪了大夫人?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种地方一辈子?!”

风小雅定定地凝视着她,却不说话,最后还是灰衣随从捧着煎好的药回来,打破了僵持。“公子?”灰衣随从不明所以,转身把药递给月婆婆,示意她去喂药。

月婆婆将药捧到秋姜面前,秋姜却一滚,从榻上摔了下去。

月婆婆吓一跳,想要搀扶,秋姜却死死地盯着风小雅,用手一点点地朝他爬过去:“怎么?我所犯之错就这么难以启齿吗?你为什么不敢回答?就这样将我关在此地,我不服!”

月婆婆和闻声进屋的阿绣都吓坏了,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侍妾敢这么跟主人说话。

风小雅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万物寂灭,不喜不悲。“你,于去年除夕夜,挑衅小慧,称我父与她有染。父亲当场呕血病逝。”小慧是他的正妻之名。

秋姜终于得到了答案。

但却发现,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自那天后,月婆婆和阿绣对她的态度完全变了。

她们从前背后议论她,都说她可怜。现在,都说她可恨。

也是,区区一介妾室,气死了公公,按照律法都可以处死了,风小雅不杀她,只是将她软禁在别苑,已算仁慈。

更何况,她的那位公公,不是一般人。

月婆婆抹泪道:“丞相大人竟已仙逝了……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大伙儿得多伤心啊。”“因是家丑,所以瞒下了吧?十一夫人生得一张老实面孔,没想到竟是个毒妇!竟敢污蔑丞相大人!丞相大人一生廉洁,为国为民,怎么可能跟大夫人扒灰?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不想伺候这种人!”

阿绣说到做到,自那之后,再不进屋。

月婆婆稍好一点,但也不像之前那般悉心周到。

秋姜就在冷水冷饭中,饥一顿饱一顿地慢慢熬着。

她形销骨立,虚弱不堪。

阿绣想,她大概快要死了吧。这样的人,活着也只是遭罪,还不如死了算了。

时光荏苒,很快过去了一年。

秋姜始终苟延残喘、半死不活地活着。

阿绣想,这人可真能熬。

第二年三月,冬雪开始融化的时候,月婆婆说有客人来,让阿绣回避。

阿绣非常震惊,这种地方居然还有客人?心中好奇得不得了,但只能乖乖待在屋子里等着。隔着窗户的缝隙看了一眼,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

那两人直奔秋姜的院子而去,显然是来看她的。但并不入内,也不跟她交谈,只是看了一眼后,便又离开了。

事后阿绣问月婆婆那两人是谁,月婆婆摇头:“公子没说,只说是贵客,不得怠慢。”

阿绣想,恐怕是十一夫人的亲戚,但都找到这了,为什么不索性将她接走呢?

看来公子是真的打算关夫人一辈子,以作惩戒了。

想到自己也要跟着在这冷得要命的山庄里耗一辈子,阿绣就十分绝望。

然后又一年平淡无波地过去了。云蒙山的雪积了又化、化了又积,杂草长了又枯,枯了又长。

转眼到了第三年。

阿绣算算日子,已是华贞六年的七月了。

秋姜仍是那幅魂游天外的样子。

云蒙山的七月还算暖和,但阿绣已囤了许多柴火和炭,准备迎接即将来临的寒冬。

这一日,秋姜坐在窗前,盯着院子里的一块石头,神色怪异。

阿绣从院外走过时,发现她在哭。

两行眼泪无声地从她脸上滑落,五官虽依旧木讷,但眼瞳中却有了些许人间烟火的气息。

阿绣心中哼了一声,马上就是中元节了,主家那边该祭拜相爷了,这女人还有脸哭呢!

秋姜哭了许久。

当天晚上没有月亮,雷声阵阵,下了一夜的雨。

二.阿绣一边打哈欠一边端着隔夜的硬馒头走到秋姜房前,把馒头放地上,踢了踢门:“吃饭了。”

她扭头就走。

再过来是午时,她端着随便糊弄的米糊走到廊前,发现馒头还在地上,没有动。

阿绣生气道:“哟,还闹脾气不吃?那就永远别吃!”当即把馒头和米糊都端走了。

到了第二天,月婆婆问道:“怎么还不去给夫人送饭?”“她不肯吃。”“她不吃,是她的事。咱们该送还是得送。”“我不想惯着那种女人!”阿绣仍是愤慨。

月婆婆叹了口气:“我也不喜欢她。但是,她毕竟是公子明媒正娶过门的十一夫人,万一哪天想起她,发现我们苛刻她,到时候要处置的就是我们……”

阿绣被说服了,两人一起捧着饭菜来到小院,发现门窗紧闭,万物萧条。

月婆婆敲门,无人回应,便推开了房门。

门里空空,没有人。

月婆婆大惊,连忙四处搜寻,也没有找到秋姜。

秋姜不见了。

她逃走了。

什么也没拿。金银细软、衣服食物,通通没有少。

阿绣忍不住想:她为什么不带点值钱的东西走呢?一个女人,身无分文,还体弱多病的,能逃到哪里去?

然后又想:怎么还有脸逃?果然是个不安分的贱人!

几日后,主宅来了通知,她和月婆婆终于可以下山了。

阿绣被安排进了主宅,从主宅的仆婢口中才得知公子病倒了。秋姜送上山的第二天,公子就一病不起。秋姜生病那天,他是强撑病体上的山,回来后病情加重,至今未能下榻。

也就是说,秋姜上山三年,公子就病了三年。

而这一次,秋姜失踪的消息送到,公子当场吐血。

不会吧?阿绣想:公子真的喜欢那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啊?“当然啦!”主宅的婢女道,“公子自从娶了十一夫人,一直带在身边,形影不离,眼睛里只有她,再无其他夫人的存在。若非出了那么大的事,公子根本不可能送她离开,而且,送她上山也是为了保护她啊!”

阿绣咋舌。她伺候了十一夫人三年,没觉出她有什么好的。

回忆起来,全是秋姜在那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艰难行走的样子。

秋姜送上山时基本是个废人,手脚都不能动弹。

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慢慢地,就会自己穿衣梳头吃饭了,再后来,就能走路了……

阿绣突然心悸。

扪心自问,若是自己病成那样,是否还能逃,还敢逃,答案对比鲜明。

真是个坏女人啊……

伤了公子的心,害死了老爷子,最后还逃了。

真正的无情之人,是她啊。第一卷今生·蛇眠第一章 新婢

秋姜静静地站在队伍末端。

九名侍婢一字排开,被叫到花厅里训话。

管事的张婶一个个挑剔过去,吹毛求疵地看谁都不顺眼:“你,领子歪了不知道么?你,胸开得这么低干什么?准备勾引谁啊?这是相府不是妓院!还有你,衣袖上那么大两补丁,不知道的还以为相府多苛待下人不给发衣服呢!”

被训的婢女小小声地反驳道:“是好久没给发布了呀。上次发还是公子去世前呢,都过去一年了。”“你说什么?”张婶瞪眼。

那婢女连忙噤声。

张婶继续挑剔:“你,膝盖上有污渍;你,头发太油腻,去洗一洗;你……”轮到最后一个秋姜,从上到下——

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用一根竹簪紧紧箍住。

小脸白白净净。

衣服整整齐齐。

从头到脚没丝毫出挑的地方,自然也没什么可数落的。

最后,张婶只好咳嗽着说了句:“别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机灵点。”

秋姜应了一句是。

声音不高不低,不好听也不难听,就跟她的人一样,放人堆里就找不着了,不具备任何特点,因此也就不会犯什么错。

张婶把这九名丫头又从头到尾看了一圈,语重心长道:“今儿晚上的宴席十分重要,要宴请的客人十分尊贵。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漂漂亮亮的,崔管家那有赏!知道吗?”“知道。”九人齐齐应道。

张婶点点头,吩咐那就开始准备吧,说完一扭一扭地走了。

一名绿衣婢女对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区区一个厨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要不是崔管家病了,哪轮得到她指手划脚?”“嘘,不要说啊,被她听见可就惨了!”“听见就听见,反正这府里头的差事我也不想做了。公子在世的时候,一年发两回布,逢年过节还有红包。薛相接手之后,一直没发布,红包更是一文没有!他可也是当过下人的,把当下人的苦全给忘了!”

衣袖上有补丁的婢女连忙捂住她的嘴巴:“越说越不像话了,相爷岂是我们能议论的?人家那是天上的凤凰,就算一时被贬为奴,那也跟咱们不一样,更何况又飞回天上去了。”“要不是公子死了轮得到他?”绿衣婢女说着,眼圈就红了起来,“公子为什么去得这么早哇,可怜的公子……他可知道,他一走,连府里头的下人们都跟着开始受苦了哇……”

被张婶指责为头发太油腻的婢女则翻个白眼,道:“你要这么不情愿就走啊,相爷又不是没说过,大家想走的尽管走。你自己非赖在这里受苦的,又怨得了谁去?”“你这油头妹有什么资格说我?丑八怪!”

说着,双方就吵起来了,劝架的劝架,拉人的拉人,各自回了住处。

小屋是四人合住的,摆放了四张床,除此之外,还有一桌一椅一衣柜。木头都是好木头,却有一段年份了,上面的漆都脱落了大半。

油头发的婢女还在生气,进屋后就一屁股坐到床上,骂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等我当上管家,肯定要给柳絮颜色看!”

衣袖上有补丁的婢女一边找衣服一边道:“行了东儿,光在这里骂有什么用,先把活干了。晚宴要在露华轩那办,那都一年多没打扫了,地得洗,桌得换,还有厨房里也需要人帮忙,一堆活呢,赶紧的!”挑了半天,翻出一件稍微新点的,比了一比:“你们看这件怎么样?还行吗?”

叫做东儿的油头发婢女点点头:“凑合吧。对了,香香,说起来这还是薛相第一次在府内宴请宾客吧?什么客人这么重要?”“听说有百言堂其中一位大人。”

东儿一惊:“不会是那个花子大人吧?”下一刻,表情就转成了厌弃,“啊呀他好讨厌的!最烦他了!”“为什么?他长得挺英俊的呀。”“英俊什么啊,流里流气,一副地痞小流氓的样子,故意女声女气地说话!还特别挑剔,一会儿嫌我们端上去的茶难喝,一会儿嫌书房里有霉味。”东儿啧啧感慨,“你等着看吧,晚宴上他还会继续挑毛病的,整一个男张婶。”

香香扑哧一笑:“人家可是百言堂的大人,你把他比张婶,也太抬举张婶啦!”

这时门又开了,长得最美,也是被指责为胸露得太多的婢女走进来道:“我说你们去哪了,果然回来偷懒了。”“我可是回来换衣服的!”香香对天发誓。

东儿道:“我刚跟柳絮打完一架,看见她那张脸就烦,回来透口气。”

美貌婢女道:“别提那人了,你们快帮我参谋参谋,穿哪件衣服好。”

香香掩唇笑道:“有区别么?反正怜怜你哪件衣服的胸口都开得一样低。”

叫怜怜的美貌婢女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我刚打听到晚上的客人是谁了。”“谁?”大家全都精神一振。“风小雅。”

秋姜的睫毛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而那边,尖叫声已响成了一片。“风小雅?是燕国丞相家的公子风小雅吗?”香香捂着红扑扑的脸,双眼开始闪闪发光。

怜怜纠正她:“是前丞相啦笨蛋,风乐天风大人已经辞官告老很多年啦,现在燕国没丞相,燕王眼巴巴地盼着咱们相爷能过去呢!”“哎呀管他前任现任,听说他是燕国第一美男子啊!因为图腾鴜鷜,故又人称鹤公,他家肯定养了很多很多仙鹤。”

秋姜垂下眼皮——草木居她不记得了,但陶鹤山庄里,是一只仙鹤都没有的。“听说他有一百个老婆!燕国的女孩儿们都想嫁给他啊!”

秋姜看着自己的手——不,是十一个。而她,就是那倒霉的第十一个。“这样的男人,又有钱,又有权,又风流,又倜傥……真是完美啊……”“可我听说他是个残废!”东儿一语惊人。“我听说他的病治好了呀……”众说纷纭。“有没有残废,晚上不就见到了?”怜怜说到这里,走到镜前拢了拢头发,“我得好好打扮打扮,如能被他看上,收我做十二夫人,后半辈子就都不用愁了。”

其他两人笑她:“就凭你?人家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啊,哪看得上你?”“我有这个。”怜怜挺了挺胸。

香香和东儿看了看她,再看了看自己的,一致闭上了嘴巴。

秋姜认同地想:确实,如果比这个的话,想必绝大多数女人都是比不过的。

这时张婶在外面吼:“快给我出来干活!”

大家吓一跳,连忙出去了。“真是一刻看不到就偷懒,都跟我走,去厨房洗菜切菜!”张婶指挥四人朝厨房走。秋姜一如既往地跟在队伍末端,张婶在前面朝她们刷刷飞眼刀,于是她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好的逃走的机会。***

秋姜所在的府邸,原是璧国三大世家之一——姬家的产业,淇奥侯姬婴临终前,将其传给了他的仆人薛采。自璧国国君昭尹一病不起后,由皇后姜沉鱼代为听政,姜沉鱼极是欣赏薛采,破例免了他的奴籍,提拔为相。也因此造就了一段八岁封相的佳话。

没错,她现在的主人,璧国的丞相,是个现今只有九岁的孩子。

而且,性格孤僻,少言寡语,对下人很苛刻,自己也过得很穷酸,恃才傲物,看不起大家。

这是府里头的下人们一致讨论出的结果,并纷纷认为,跟温文多礼的姬婴相比实在是天差地别。之前薛采刚接手姬府时已经放了一批下人出去,一部分人要不就是没别的去处,要不就是贪恋在相府当差的美名,觉得有面子,执意留下,后来发现待遇全然不同,想再走已没戏。每每念及此事,都捶胸跺地后悔不已。

如今,府里头一共剩了二十名下人:九名男仆,十一名女仆。九名男仆负责干粗活,平日里不许进内院,女仆中包含了真正的大管家崔氏,但她年岁已高,身体很差,动不动就病倒,等于是在府里养老了。其次厨娘张婶,势利小人,不得人心,对薛采倒是忠心耿耿,十足的狗腿一只。最后就是她们九名婢女。除了秋姜是新来的,其他人都是姬婴时代留下的姑娘,每每提及英年早逝的公子,无不眼泪汪汪。

不过,除了二十名下人以外,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那些人平日里根本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但一旦出事,比如说某天香香在书房里熏香时不小心起火了,呼啦啦顿时跳出一圈黑衣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火给扑灭了。当时,书桌后的薛采,淡定地将书翻过一页接着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只有香香吓得够呛。自那之后,如厕、沐浴时都疑神疑鬼的,生怕有黑衣人躲哪偷看。

其实她真是抬举自己了,因为,那些暗卫只跟着薛采,薛采在哪他们在哪,婢女的院子,薛采不来,他们自然也就不会来。

秋姜进府三个月,只去过书房一次,还是香香临时肚子疼,换了她去给薛采磨墨。当时薛采还没回府,张婶让她把笔墨纸砚都给备好,说相爷吩咐了回来要画画。这些表面功夫张婶向来做得极好,却丝毫不管后院薛采不去的那些地方,任之荒芜。

秋姜一边叹气,一边把笔墨给备好了。刚想走人时,薛采回来了。

她只好站到一旁,垂头,把自己当个摆件。

事实上她最擅长的就是当摆件,她想不引人注意,一般人就绝对不会发现屋里还有这么个人。

结果,那天却出事了。

就出在墨上。

薛采在书桌前坐下,纸张已经铺好,数支毛笔也从粗到细井然有序地挂在笔架上,两具砚台里都磨好了墨,一切看起来都符合要求。

但他提了笔却从左到右,然后又从右到左地在砚上方划过,犹豫了一下下。

而就是那一下下,让秋姜的心一咯噔,立刻意识到自己错了。

薛采抬头朝她看过来:“墨是你磨的?”“……是。”“新来的?”“……是。”

薛采看着她,不说话了。

满脸笑容的张婶从外头赶来,本想着办好了差事来主人面前邀功的,却见屋内气氛有异,不禁问道:“怎、怎么了?相、相爷可是哪里不满意么?”

薛采勾起唇角,忽然一笑。“没有。”

他低下头,蘸了右边的墨汁开始画画,刷刷几笔,画的貌似是女子的头发。

秋姜只看到了这里,张婶对她说没什么事了让她退。她躬身退出,却感到薛采那双又亮又冷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盯得她的后背都起了汗。

她回去后问香香:“你平日给相爷都是怎么磨墨的?”“就那样磨啊。”香香一脸茫然。

秋姜只好把话说得明白些:“我看见抽屉里有各种不同的油墨……”“哦,随手拿起来磨磨就好了。”“不做区分?”“什么区分?”

秋姜知道了问题所在。

当时,她打开抽屉,看见里面有各种油墨,材质齐备,十分古雅考究。又加上薛采要画画,因为不清楚他要画什么,就各挑了一款油烟墨和一款松烟墨出来。烟墨由桐油烟制成,墨色黑而有光泽,能显出墨色浓淡的细致变化,宜用于山水画,而松烟墨黯淡无光,多用于翎毛及人物毛发。

她哪料到书香世家的婢女竟会沦落至此什么也不懂!照理说不应该啊,姬婴公子生前,可是出了名的雅士,要不然他书房的抽屉里,也不可能有全套的笔墨纸砚。

秋姜忍不住问香香:“你在这府里头干了多久了?”“有五六年了呢。”“一直在书房伺候么?”

香香摇头:“淇奥侯在世时是别的姐姐侍奉的,相爷接手后那姐姐出府嫁人了,所以就调我过去了。”

原来如此。“那相爷,没挑剔过你什么吗?”

香香睁大眼睛:“挑什么?”“没什么,随便问问。”秋姜一笑,将话题带过,心中却是冷汗涔涔。她只道要四平八稳不让人挑错,就是好婢女的生存之道。却哪料到堂堂相府的婢女,竟然良莠有别,堕落至此,连分墨都不会!

自那之后她说什么都不敢再踏进书房,离薛采越远越好。此人多智近妖,恐怕已看出了什么,不说破而已。

再等等吧。熬过一年半栽,要还是打听不到什么,就换地方。

然而,此刻在厨房噔噔噔剁鸭子的秋姜却发现,已经没有时间了。

因为,那个人……来了。

同一时间,一辆纯黑色的马车,缓缓停在了薛府大门前。

薛采亲自走到门口迎接。

车门开启,薛采上了马车。

马车驰进府门,前往露华轩。“什么?”

当心心期盼贵客出场的怜怜将她躲在大门旁偷看到的这一幕回来说给大家听时,大家全都惊了。“他没下车?”“没有。”“怎么可能,淇奥侯府门前所有客人落马下车,是不成文的规矩啊!”“对啊对啊,我记得皇后娘娘当年来时,也在门口就下车了。虽然她那时候还没当皇后,但也贵为淑妃了啊!”“什么风小雅嘛,架子居然那么大!”“他明明只是一介布衣,没有官职在身的。”“欸?燕王没给他什么爵位吗?”“没有。说是风老臣相不让,说他既然辞官退隐,就要退得干干净净,不让儿子从政。”“那他傲个屁啊!”

香香见众人义愤填膺,连忙劝阻:“大家不要这样,反过头来想想,这岂非更说明了风公子厉害嘛!连进咱们相府都不下车。”

一派议论声中,秋姜把蒸熟的鸭子从笼里取出装盘。

一旁的张婶看在眼里,重重咳嗽了几声。大家全都安静了下来。“有时间说三说四的,不如多干点活!”张婶训斥。

大家习以为常,没精打采地噢了一声后各自散开。

张婶转向秋姜道:“阿秋啊,你跟柳絮一起上菜吧。”“欸?”秋姜一怔。

怜怜不满地叫道:“为什么!不是我去上菜么?”“等你学会把胸藏好再说。”张婶冷冷道,“快去,别磨蹭。”

绿衣婢女柳絮得意地看了怜怜一眼,提着菜篮就走。秋姜无奈,只好跟上。

从厨房到露华轩,有一条弯弯曲曲景观秀美的曲廊,秋姜打量四周,思忖着薛采的那些暗卫们是否藏匿此中,还有没有机会可以逃走。最后绝望地发现,不行,走不了。

这条曲廊,不过百丈距离,但两侧起码埋伏了十二名暗卫。奇怪,平日里薛采就算在府,也没这么多护卫的啊,难道是因为风小雅来的缘故,故而增加人手了?

秋姜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谨慎。

出了这条曲廊,就是露华轩了。

轩前一片花海。

风柔月明,映得这些蓬勃盛开的花朵也显得格外娇俏可爱。露华轩经过了彻底打扫,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轩外。

秋姜心中一悸。她的视线落在马车车轮上方的白色图腾上——那是一只仙鹤,正在懒洋洋的梳翎,姿态慵懒,显得温柔宁静。

两名男仆哼哧哼哧地把长案从花厅里抬出来,放到马车旁的地上。

柳絮睁大眼睛,莫名其妙:“这、这是做什么?”

一名男仆匆匆过来道:“相爷说,今儿的晚宴就摆院子里。”“在院子里用饭?”“嗯。客人还没到齐,你们两个等等再上菜。”说罢,又匆匆回去搬榻了。

柳絮回头看秋姜,秋姜低着头,长长的刘海覆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副旁人勿扰的模样。柳絮本想找她商量的,但见她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也就算了。

这时一阵环佩声叮铃咚隆由远而近。

柳絮回头,见一个衣服花得晃眼的男子,摇着扇子,一路笑着走过来。沿途的风景,明媚的阳光,都不及他抢眼。“花子大人!”柳絮上前两步,躬身行礼。秋姜见状,跟在她身后也行礼。

来人正是百言堂的第八子。

百言堂是天子的智囊团,现直接听命于皇后,虽无正式官职,却可参议国事,故而人人敬畏。他们本是七人,分别以衣服的颜色称呼,花子加入后,就成了最特殊的第八人。

因为,他是由薛采直接举荐的。

也是八子里唯一一个住在宫里头的。

更是她们最熟悉的一个。

薛相的客人很少,花子算是难得的常客。

花子看见柳絮,眉儿一扬,眼儿一眯,轻佻味做了个十足十,再用一种甜死人不偿命的声音道:“柳絮姐姐,好久不见了呀,越来越美貌呢。”

柳絮绯红了脸:“大人千万莫再这样叫我,羞煞小婢了。”

花子吸了吸鼻子:“好香。篮子里是什么?”

秋姜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花子已从她手中取走了食篮,隔着盖子闻了一闻,眯起眼睛道:“唔,我来猜猜……清蒸鲈鱼、红梅羊方、八宝酒蒸鸭,还有、还有……”

柳絮抿唇笑道:“还有一样,若大人能全猜出来,就算大人厉害!”“真是小看我啊。”花子直起腰,眼睛扑闪扑闪,炫亮夺目中自有一股子勾人的风情。

——秋姜觉得此人很假。

比如他明明声线清朗却故意嗲声嗲气说话;

比如他明明是周正的英俊小生长相,却老翘个兰花指做妖媚状;

再比如此刻,他明明半点真心都没有,却跟婢女肆意调笑,搞得她们以为他对自己有意,意乱神迷。

被他那闪啊闪的眼神迷倒的,眼前就有一个。

不过——

这一切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秋姜垂下睫毛,继续当摆设。

结果,花子眼波一转,却飘到了她身上:“最后一道菜,就跟她有关了。”

秋姜下意识皱了下眉。

柳絮娇笑道:“怎么说?”

花子忽然靠近秋姜,轻佻地在她耳边道:“好香。”

秋姜不动。而柳絮已经有些变色了。

花子伸手在秋姜耳后那么一弹,指上突然跳出一朵素菊,而他把花拈到鼻尖嗅了嗅,道:“春兰秋菊,果是世间至香。”

柳絮松了口气,娇嗔道:“大人还没猜最后一道菜是什么呢。”“我猜了呀。”花子笑眯眯道,“最后一道,就是菊。鲍鱼菊汁。对不对?”“对!对!大人好灵的鼻子。这么多味道混在一起,还能分辨得出来。”柳絮拍手。

花子凑到秋姜面前不走:“听说你叫阿秋?姓秋,还是名秋?”

秋姜额头冒出了薄薄的汗,瘦骨嶙峋的手,也紧紧绞在一起。

柳絮横拦过来,挡在她面前道:“大人您就别逗她了。这是我们府新来的,不懂事,没见过什么世面。”“是么?”花子又将秋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呵呵转身走了。

他一走,秋姜觉得连空气都清新了几分。

柳絮瞪了她一眼,“呆头呆脑,一点眼力都没有的。把菜篮给我,你回去拿新的吧!”

秋姜一听,如释重负,忙把菜篮给她,转身刚要走人,花子的声音便远远传了过来:“那个秋天,你过来。”

装作没有听见吧!秋姜往前走了一步。“喂,叫你呢!秋菊花——”

没有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也不叫什么秋菊花!秋姜又飞快地往前走了两步。

花子眼珠一转,唤道:“那位行如风的姑娘,停步。”

秋姜止步,无奈地握了下拳头,松开,然后转身,低头走回去。

一步一步、老老实实地走到花子和马车面前。

在此过程中,她的心都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可马车车门并没有开,里面的人,也没有探头出来看。

花子随手丢过一串铜钱。“我问了你们相爷,果然没有备酒。无酒的宴席还叫宴席吗?快,去给爷买两壶好酒来!”

秋姜忙将铜钱揣入怀中,转身离开,就像有头老虎在身后追她一般。

花子这才回头对紧闭的车门道:“你们两个就准备这样一直坐车上不下来了么?”“当然不。”薛采的声音冷冷从车中传出。

伴随着他的这句话,两名车夫下马走到车旁,各自从车壁上解开几个铁扣,然后用力做了个对拉。

咔咔咔咔。

原本密不透风钉得死死的两侧车壁被卸了下来。

两名车夫再在车壁上一折,半面车壁折下来,稳稳当当落地,变成了临时撑板,将另一半车壁架住。如此一来,等于马车两边凭空搭出了两张桌子,车里的人不用下车就可以直接用饭了。

花子看得叹为观止,感慨道:“早就听说你是天下第一大懒人,没想到你竟懒得如此霸气,如此威武,如此高水准啊!”

马车车厢,因为没了两侧车壁的缘故,变成了一个徒有顶棚的框框,框内两人对坐,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对比鲜明。

身穿白衣的小人是薛采。

铺着纯黑色丝毡的软榻中间,摆着一张小几,几上一壶新茶初沸。而薛采,就提起了那壶茶,倒在一旁杯中。

玉白如脂的羊首提粱壶,在薛采手中,灿灿生光,壶里的茶更是色碧如春,倒入同为玉石雕刻的岁寒三友纹杯中,上面的兰花也仿佛跟着开放了一般。

花子眼前一亮:“好壶,好杯!快,也给我一杯尝尝。”刚要上前,薛采凉凉看他一眼,道:“你不是要喝酒么?”“酒要喝,茶也要品。”花子伸手去抢。眼看指尖就要碰到杯柄,杯子却突然沿着小几滑出一尺,稳稳落到了另一个人手中。

那人道:“酒是你的,茶是我的。”说完笑了一笑。

那人笔直地跪坐在软榻上,黑丝软榻与他的长发几乎融为一体,可他的衣服却是那么白,浅近于白的一种蓝色,跟他的皮肤一样,素白中,隐隐透着蓝,给人一种很不健康的病弱感。

他的身形十分端正,也许过于端正了,但他的表情却是放松的、惬意的,笑得温吞和绵软。

花子细细打量着这个人,然后问薛采:“就是他么?”“嗯。”

花子啧啧感慨道:“我生平见过的美男子很多,能比得上我的,只你一个。”“噗!”一旁的柳絮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然后连忙捂唇,羞红了脸。

那人不以为意,淡淡道:“多谢三皇子夸奖。”

柳絮还在纳闷,什么三皇子?那不是花子大人么?薛采就已转头吩咐道:“柳絮,去看看酒买回来了没。”“是。”纵然心中万般好奇,但柳絮知道,这是相爷要跟贵客们议事了,连忙躬身退下。

而等她一离开,花子的表情就变了,收了笑,一脸严肃地看着那人:“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你不远千里地来璧国!”

男子微微一笑:“你猜。”“燕王死了?”

薛采咳嗽了一下。

花子睨着他:“干嘛,你不也是这么盼着的么?”

薛采冷冷道:“我没有。”“少来,如果燕王此时驾崩,皇后就能发动战争、趁火打劫,以战养国,既解国穷,又转内乱,一举两得,是天大的好事啊!”

风小雅道:“真可惜,让你们失望了。燕王身体强壮,连伤风咳嗽都没有,恐怕你们还得等个七八十年。”

花子睁大眼睛:“不是他,那就是你爹死了?”

薛采连咳嗽都懒得咳嗽了。

风小雅沉默了一下,答道:“家父确实大前年去世了。”“节哀……那是为了什么?”花子很是不解,“像你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国君死了父亲死了那样的大事,又是什么急迫的理由,让你不远千里地来找薛采?”“其实……”男子缓缓开口,每说一句话,都似乎要想一下,“见薛相其次,我此番来,主要是见你。”“见我?”花子受宠若惊。“嗯。”男子点点头,望着他,缓缓道,“有件事我想征求你的意见。”“什么?”“我想要程国。”

花子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他挖了挖耳朵,把头转向薛采:“我听错了吗?好像听见了很了不得的一句话。”“你没有听错。”薛采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哀乐来,“风小雅想要程国。”

风小雅凝眸一笑,对花子道:“所以,我来征求你的意见,程国的……前三皇子。”***

花子不是花子。

在他成为花子前,他是一位皇子。

唯方四国的程国的三皇子——颐非。

两年前在皇权的争斗中输给了自己的妹妹颐殊,从此潜逃出国,背井离乡,隐姓埋名地待在璧国,做了皇后姜沉鱼的小小幕僚。

颐殊至今还在四处派人抓他。

所以,他的身份在璧国,是绝对的机密,也是烫手的山芋。

薛采留下了这个山芋,慢慢炖着,以备不时之需。

颐非自己心中也很清楚,璧国收留他的目的十分不单纯,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一天天、一月月地留下来。

一待就是两年。

而如今,有个人竟然跑来说,他想要程国。

如果此人是别人,颐非肯定认为他疯了,但因为这个人是风小雅,又有薛采坐在身旁,顿时让他意识到,有一盘很大的棋开下。而他,幸运也不幸地成了其中的一枚棋子。

颐非定定地看了风小雅半天,然后笑了。

笑得又是嘲讽又是刁钻:“你想怎么要?程国的百姓虽然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但也容不得一个异国人当自己的君王。除非……你娶颐殊,做程国的王夫。”“嗯。”

颐非啪地栽倒在地,好半天才爬起来,满脸震惊:“你说什么?”

薛采将一封信笺递给他。

缎布包裹、绣有银蛇纹理的精美信笺,一看即知来自程国的皇宫,是国书的象征。颐非打开信笺,里面只有三句话——“程王适龄,择偶而嫁。举国之财,与君共享。九月初九,归元宫中,诚邀鴜鷜公子来程一叙。”

颐非皱眉,好半天才抬起头,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风小雅,道:“妹夫啊,你想我怎么帮你啊?”

他本意调侃,风小雅却一本正经道:“候选者共有八人,其中,程国五大氏族各占一人,燕国是我,宜国是胡九仙……”“等等!”颐非打断他,“胡九仙?就是那个天下首富么?”“是的。”“他快五十岁了吧?”

风小雅道:“我也有十一个夫人。”

这!倒!是!

颐非感慨:他确实不该小估颐殊的承受能力。那女人,只要对自己有利的男人,管他什么身份,通通可以上床利用。区区五十岁算什么,十一个夫人又算什么呢……

可当风小雅说出最后一个人选时,他还是狠狠吃了一惊。

因为,最后一个人选是——

薛采抬起头,平静地说道:“璧国是我。”***

秋姜揣着钱一路往前,她走得很快,希望能够顺利出府。只要离开相府,就安全了。颐非真的给了她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然而,眼看大门就在三尺外,她很快就可以走出去时,张婶突然出现叫住了她——“去哪呀?”

秋姜只好停下,老实巴交地回答:“给花子大人买酒……”“我知道他让你买酒,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去哪里买么?”

秋姜一怔。

张婶走过来,从她怀中拿走那串铜钱,掂量了一下,脸上笑开了花。“我知道哪有酒卖,跟我来。”张婶转身带路。秋姜看了眼三尺外的大门,决定要放手一搏,可她刚鼓起勇气冲到门口,就看见了一队银色盔甲。

她立刻转身,折返,回到张婶身后。

张婶没有察觉到她的这番小动作,一边领路一边道:“算你运气好,我那当货郎的侄子今天正好来府里头送香料,他的货架里正好有酒,还是好酒呢,便宜花子大人了!”

秋姜嘴里敷衍着,人却情不自禁地回头,心中无限感慨。

张婶扭头,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一眼门外,道:“哦,你也看见了吧?听说那是风公子的随行娘子军,他走到哪,这三十三位穿银甲的姑娘们就跟到哪。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哪,那位风公子,可真会享受的。”

秋姜苦笑。

她当然知道,那些姑娘有个统一的名字,叫风筝。

意思就是被“风”小雅牵引着的“筝”。

风小雅在哪,风筝们就在哪。

别看她们年纪小,但各个武功很高,平日里负责保护风小雅的安全。

说来风小雅也是个怪人,比如他明明随行带了这么多姑娘,但真正侍奉他衣食起居的,却是他的两个车夫——一个叫孟不离,一个叫焦不弃。

他们为他洗澡、梳头、穿衣、赶车……做一切本该由婢女来做的事,风小雅从始至终一根手指都不用动。

真是懒到没边了!

秋姜一边心中暗讽,一边跟着张婶到了后院。有个货郎等在院中,看见她们,立刻迎了过来:“姑姑,怎么样?”“酒呢?”“在这。”货郎打开担架,里面果然有两壶酒,“姑姑你放心,都是好酒,外头卖至少要一百五十文,给您就只收八十文。”货郎殷勤地将酒壶递上,张婶示意他将酒壶递给秋姜,秋姜却不肯接。

张婶诧异:“怎么了?”

秋姜咬唇,“张婶,这酒……不行……”

张婶还没说话,货郎已叫了起来:“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呢?什么叫我的酒不行?我的酒怎么就不行了?这可是十年陈的竹叶青!特地从宜国名酒乡进的!”

秋姜摇头:“不……不是……”

张婶的脸色开始有点不好看:“什么意思?”

秋姜怯生生地看着她:“花、花子大人给了一百文钱。”“那又如何?”“相爷席间没有备、备酒,说明只有花子大人一个人喝。”“你到底想说什么?”“东儿她们跟我说过,花子大人很挑剔的。他能给一百文,说明,要的就是值一百文的好酒。”

货郎不满道:“你的意思是我两壶酒不值一百文?姑姑,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只收八十的!换了其他人……”“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急啊……”张婶转向秋姜,厉声道,“别磨蹭了,快把钱给他,带酒回去交差,省得客人到时候嫌你慢!”“我如果带这两壶酒去,更会被骂的……”秋姜坚持。

张婶倒吸口气,第一次发现她还有这么不听话的一面,“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秋姜伸手接过其中一壶酒,摇晃了几下,再打开壶盖,壶内的酒上浮起一片泡沫,又很快地消散了。

秋姜将酒泼到地上。

琥珀色的液体在青灰色石面上流淌了一地。

货郎和张婶双双变色。

没等张婶发怒,秋姜已先道:“张婶你看,竹叶青酒本应是略带翠绿的金黄色,清澄透明没有杂物,且泡沫持久不散,方是好酒。这壶酒泡沫消得如此快不说,更有这么多悬浮物。我不用喝,就知它不好,等入了花子大人的嘴,被他尝出是劣酒,我受责罚没什么,坏了相府的名誉可事大啊。”

张婶张了张嘴吧,很是尴尬。

秋姜叹气道:“不如这样,劳烦这位小哥再去外头买两壶好酒来?一百文还是给他,我一个子儿都不要。量少点也没事,但要对得起这价。”“也……只能这样了!你还不快去?”张婶踢了货郎一脚。“是是是,我马上就去换。”货郎说着接了秋姜的铜钱,飞快地跑了。

张婶打量着秋姜,缓缓道:“你这丫头,懂的倒是多,还能分辨酒的好坏。”“奴婢的娘亲会酿酒,奴婢耳熏目染,所以会这些……”“懂的多没什么,当丫头的,最重要的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张婶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

秋姜忙道:“奴婢懂的!今日那位小哥帮奴婢买酒,是给了奴婢一个天大的人情,奴婢会记着的。”

张婶微微一笑:“果然是个聪明人。”***“我好像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颐非呆住了,怔怔地看着薛采。薛采为自己倒了杯茶,素白的小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风小雅微微一笑道:“你没有听错,璧国的候选者确实是他。”

颐非拍案:“禽兽啊!竟然连九岁的小孩都不放过!”

薛采似想到了什么,眉头微蹙。

颐非道:“你肯定是不会去的!”“嗯。”薛采点了点头,“所以你替我去。”“诶?”颐非怔住了。

薛采一本正经道:“你阔别故土两年,不想回去看看么?”

颐非眸光闪烁,忽有所悟:“别兜圈子了,你们想要干什么,又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吧。”“三皇子果然爽快。”风小雅给了随从一个眼神,沉默寡言的孟不离从袖中取出一把扇子,扔向颐非。

颐非接住,打开一看,扇面上画的是地图——程国的地图。

他面色微变,“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助我娶到颐殊,我得到程国后,图上红色区域,就全是你的。”

地图宛如小蛇长长一道,程国本是海岛,面积狭小,如今更被红墨一分为二,以程国帝都芦湾为分界线,下面的三十六郡十二州,全划入了红色范围。

颐非望着那半片殷红,陷入沉思。

风小雅缓缓道:“颐殊当年用不入流的手段劫持了你父王,杀了你的两个哥哥,抢了皇位,又让你颠沛流离有家难回……换了谁都不会甘心。可惜,你一无人手二无钱财,宜国燕国都已明确表示了不会帮你,你如今虽在璧国安身,只能糊口而已,想要逆袭,难如登天。所以,你不妨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颐非看着地图,清瘦的脸庞一旦敛去了笑意,就显得很是深沉。“胡九仙虽然有钱,但老矣;程国那五大氏族是什么货色,你心中比我清楚;薛相又不参与此事。那么,你不觉得我是八位候选者中最有希望成为王夫的么?”风小雅微笑浅浅,明眸如星,让人觉得无论什么时候,能跟这样一个人说话,都是件非常舒服的事情。

但颐非心里却觉得更不舒服了。

他慢慢地合起扇子。“你那十一个老婆怎么办?”

风小雅轻描淡写道:“休了。”

够狠!颐非注视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毫无伤杀力的阴柔男子,想着有关此人的生平传闻,不禁大为感慨——

风小雅。

燕国前丞相风乐天的独子。

众所周知,燕国的先帝摹尹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去了。走前把儿子彰华托付给了最信任的臣子风乐天。而风乐天不复所望,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辅佐着彰华,令四海安定,稳稳妥妥后,才辞官告老,云游天下去了。

因为这个缘故,燕王一直感念这位重臣的好,对风小雅处处照顾。尽管风乐天早放下话说要退隐就得退得干净彻底,不让儿子做官,可风小雅虽无官职在身,得到的恩宠却丝毫不比任何贵胄子弟少。

燕国人全知道,他们的君王平生有三爱——

一爱薛采。

二爱如意吉祥。

三爱就是前丞相家的风小雅。

风小雅人如其名,是个名斐燕国的雅士。他精乐律,擅工笔,通禅道,懂享乐,还最是怜香惜玉,虽有妻妾无数,但对每一个都爱如珍宝。

男人们都想结交他。

女人们都想嫁给他。

总之在燕国的民间传说里,他是个完美得不行的贵胄公子。

然而,此刻跪坐在锦榻上的男子,却是无情的,充满野心的,浑身散发着一种巨大的侵略性……他虽然在笑,笑意却不抵达眼睛;他虽然在求颐非,却丝毫没有求人的姿态。

颐非看看风小雅又看看薛采,忍不住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怪这两人能凑到一起去。果然一只狐狸一头狼,早商量好了要算计他这只小绵羊啊!

颐非一挑眉,笑了起来,笑得格外惬意:“你什么都考虑周全了,我好像没别的可以选了,那么……就请多多关照了。”“三皇子果然痛快。”

颐非豪气干云地挥一挥袖:“酒呢?酒还没来么?”“来了来了——”回应他的,是柳絮一连串的催促声,“快点啊,阿秋,花子大人都等急了!”

秋姜提着酒快步低头走进来。

颐非接过酒坛,拔开盖子一闻,面露喜色:“好酒……”

柳絮笑道:“大人喜欢就好!”

颐非打量着秋姜:“一百文能买到这样的好酒,你这个小丫头不错啊。”

柳絮忙道:“大人的事情我们肯定上心的,而且相府的人去买酒,酒肆老板多少给点优惠,不敢糊弄。”“是么?我平日里去买酒,可没见他们这么老实。”

柳絮掩唇:“凡夫俗子,又怎认得出大人的尊贵呢?”“真会说话……”颐非仰起脖子,将酒一口气全倒进了嘴巴,惊得柳絮睁大眼睛,正待劝阻,薛采开口道:“上菜。”

柳絮只好先布菜,一扭头,见秋姜还木头似地站在原地,便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

秋姜只好跟着布菜,一盘清蒸鲈鱼端到车壁搭成的案上时,风小雅皱了下眉,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她。吓得秋姜手一抖,两双筷子清脆落地。

她连忙弯腰去捡:“我、我去洗筷子!”

一双修长的手先她一步捡起了地上的筷子,颐非笑眯眯地睨着半弯着腰的她,弹了弹筷身道:“这筷子不错啊……怎么不是以往的银筷了?”

秋姜怔了一下,咦?以前用的是银筷子?没人告诉她这点啊!

虽然没有抬头,但可以感到有两道炽热的目光始终盯在她身上,她不敢起身,只能继续保持着那个吃力的姿势卑微回答:“那个、鲈、鲈鱼清香鲜嫩,配今年新竹劈制的竹筷更、更为适宜。”

颐非扑哧一笑,转向薛采道:“没钱就没钱呗,还说得一套一套的……你这小婢女真有意思。”“多、多谢夸奖……”秋姜只能看着自己的鞋尖。

颐非将脏了的竹筷递给她,秋姜连忙伸手接,结果那筷子在空中转了个弯,反而抵在她的下巴上,然后力度缓缓向上,秋姜被迫抬起脸来。

颐非笑眯眯道:“长得也很漂亮。”

他眼睛瞎了吗?秋姜心想,自己这种长相也能叫漂亮?

果然,一旁的柳絮很不满,嘟哝了一句:“花子大人真会鼓励人。”

而就在秋姜的这么一抬头中,风小雅的目光已飘过来,和她撞了个正着。秋姜顿时手脚冰凉。

完了,她想。

折腾这么久,终究没能逃脱。

那个人……看见她了。

她名义上的所谓夫君,看见她了。第二章迷雾

秋姜在陶鹤山庄的时候,是真的以为此生就这样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煎熬着度过。带着茫然,带着愧疚,带着悔恨。

她对一切都不再抱有希望。

直到一天晚上。

她昏昏沉沉地睡着时,做了一个很不安的梦,梦见了风小雅。

风小雅用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注视着她,看上去十分哀伤。他说:“走吧。”

走?她能去哪里?“去你想去之地。”

可哪里是她的想去之地?

就在那时,一记巨响震碎梦境,她从梦中惊醒,发现窗外有亮光。

秋姜艰难地爬下床,过去推开窗户,就看见空中闪烁着美丽的烟花。

她听见阿绣在院外雀跃地对月婆婆说:“过年啦!过年啦!月婆婆,恭贺新年,万事如意!”

过年了?

秋姜怔怔地看着空中的烟花,听着一声接一声的爆竹声,烟花是山下的人放的,在她的位置却看得最清楚。

火焰在空中绽放,有时是蝴蝶,有时是流星,还有几束是花,姜花。

秋姜的手不由自主地扣紧了窗棱。“你叫秋姜,是蓝亭山下一个叫做‘归来兮’的酒铺老板的女儿,因为身体不好,自小在山上的庵堂里养病。公子上山参佛时,看见酒铺意外着火,你父母双双陨难。公子见你孤苦,便纳你为妾,带回草木居。”

脑海中,有个声音如此道。

秋姜的头剧痛起来,她捂住脑袋,那个声音仍在继续:“你父本是程国凤县人,因在程国活不下去就去了璧国,在璧国帝都卖酒时认识了你娘。两人成亲后生下了你,为了给你看病辗转到的燕国。所以,你的户籍在程。但你父孤儿出身,家中已无亲眷。而你母冯茵有一位姐姐叫冯莲,还在帝都,是你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秋姜满头大汗地抬起头,看见窗棱被她抓出了无数道指甲印。

冯莲……帝都……亲人……

她默默地重复着这些关键信息,眼中有什么被点亮,跟烟花一样嘭地燃烧了起来。

她从那晚开始决定逃。

她要回娘家看一看,起码,看看在这世间仅剩的亲人。

就那样,秋姜一边装病麻痹月婆婆和阿绣;一边更加刻苦地活动身体积蓄力气。

第三年的春天,她已完全恢复了行动力。与此同时,脑海里也记起了更多东西。比如,下山的路怎么走;哪里有水源;哪里有果林;哪里有人家;哪里有驿站。

她每天节省一点口粮,攒够了三天的分量后,在中元节那天晚上趁着夜雨离开了。

阿绣跟月婆婆呼呼大睡,山庄里没有其他守卫,她也没有迷路,就那样一路顺利地下了山。

她想起了如何捕捉兔子;如何寻找松鼠藏起来的坚果;如何利用水源掩藏踪迹;如何跟路人打交道……这些技能像被淤泥裹住的珍珠,当淤泥一点点被擦去时,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脑中。

她甚至去了一趟玉京,在草木居外的茶铺里坐着喝了一盏茶。那条巷子的尽头有很多人在弹奏,茶铺老板说一开始是些慕名来听鹤公弹琴之人,后来发展为彼此较艺,如今已是玉京的一道盛景,叫做——听风集。

她从茶客们口中听了很多关于风小雅的事迹,可关于她的,就只打听到了一句“秋姜,性灵貌美,擅酿酒,通佛经。”

她心想传闻果然有虚。首先她并不貌美;其次,她也不会酿酒和参佛。当然,后者有可能是她忘记了,但前者,秋姜对着擦得锃亮的茶壶照了照自己的脸——无论怎么看,都是个眉目寡淡的平凡人。

而且也没人知道风乐天已死,大家都说老丞相游山玩水去了。

秋姜听着听着,黯然离开。

我……的过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真的是在庵堂长大的吗?为什么没有养出贤良的品性,会做出气死公公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还是,我是遇到了什么,被逼无奈才说出公公跟大夫人有染?

我的父母,真的是死于火灾?他们生前对我,又怀抱了怎样的期盼和希望?能为了我而背井离乡,必定很爱很爱我吧?

还有风小雅,他娶了孤苦无依的我,是我的恩人么?可他父却因我而死,他心中必定怨我恨我……

我是真的做错了?还是被冤枉的?

若是有人故意陷害我,我怎能就此蒙冤含屈坐以待毙?

秋姜走得很远了,最终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草木居。

草木居是座很普通的三进院落,坐落在天璇大道的巷尾,占地不过半亩,白墙黑瓦很是朴素,门楣却是当今天子亲题。

据说当年还是太子的燕王彰华跟太傅谈及风小雅和姬婴两人孰美时,风乐天谦虚,说了一句:“小雅阴郁似雪,姬婴磊落如月。雪会冻死人,月却能照亮夜啊。”

彰华并不认同,事后挥笔写了八个字,命人送交风小雅,让他挂在门上。

如今,这八个字就挂在草木居的大门横梁上。“浮光折雪,草木间人。”

意思是:“世人道你阴郁,像光束落在雪上;但你分明是茶,暖香绵长。”

自此,风小雅荣登燕王三爱之一。

燕王那样的人会看走眼么?秋姜不认为。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风小雅真的是个外冷内热之人,整个事件都是她对不起他。那么……

我不是逃。

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等看过亲人,祭拜完父母,探明所有的前因后果,回忆起一切后,我会回来的。回来跟你了结跟所有的恩怨情仇。

秋姜在心中暗暗发誓,然后扭身离去,再没回头。

她一路逃到了璧国。

打听到冯莲这几十年都在白泽府当差,没有回家。

于是她又找到白泽府,这才知道姬婴已经去世了,这座坐落在朝夕巷的宅院,如今是丞相府,新主人叫薛采。

她跟门卫报上身份,求见冯莲,病中的崔管家亲自接待了她,告诉她姬婴去世后,身为乳母的冯莲太过悲伤,也撒手人寰了,因为她老家已无亲人的缘故,破例容她葬在了白泽公子墓旁。

崔管家让东儿领她去了墓地,冯莲身为奴身,碑上没有她的名字。

秋姜万万没想到自己历经艰辛千里迢迢地来璧国寻亲,最终却是这个下场,旅途辛劳加上心力交瘁,一下子晕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已被东儿背回了相府。

崔管家看在冯莲的份上愿意收留她,秋姜也想留在璧国再找找父母生前的故人,继续打听从前的事,便签了活契留下来当婢女了。

她的才能令她很快胜任了相府的工作,而她的性格又让她能够把自己隐藏得很好。

人忙碌起来就不容易去思考痛苦,她很喜欢这里的日子,想着再干半年,攒够了去程国的运费后就离开。

没想到,现实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残忍——明明已经相隔千里,兜兜转转,却还是再遇了。

如今,她僵硬地抬着头,回视着风小雅的目光,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等待着谎言被揭穿的一刻。她想她没什么可畏惧的,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押回那个活死人墓般的山庄罢了。

只要她还活着,一切就还有盼头。

所以……来吧!

结果,风小雅的目光很随意地从她脸上掠了过去,转头对薛采道:“你打算让花子大人以什么身份替你出席?”

薛采想了想,还没来得及说话,颐非已扑哧一笑,眨了眨眼睛:“药童怎么样?比如说江晚衣的师弟什么的……”

薛采面色微变。

秋姜自是听不出颐非是在用姜皇后的陈年旧事揶揄薛采,她只是感到很震惊——

风小雅居然、居然、居然……没认出她?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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