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香织:那一年,我们爱得闪闪发亮(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1-24 18:4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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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江国香织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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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国香织:那一年,我们爱得闪闪发亮

江国香织:那一年,我们爱得闪闪发亮试读:

浅眠

我躺在沙发上,边吃江米条边想耕介,想着耕介的手指、头发,还有走路的样子。

江米条清脆地在口中吱咯咯吱碎掉,吃了一半后我起身拿皮筋把袋子系上,从冰箱里取出牛奶喝。

我不喜欢夏天。夏天,总会想起那些无所谓的事。无所依傍的、感伤的,而且可笑的事。

每当发生浦肯野现象,我的心情都会变得奇怪。那种心情介于怀念和焦躁之间,似乎能想起特别久远的事,却又想不起来。

父母曾经大吵过一架。那时我还没上小学,在门口哭着紧紧抱住妈妈的腰,但爸爸硬把我拽了下来,妈妈穿上外出的鞋子出了门。我奔上二楼,扑在被子堆上大哭,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般号啕大哭。哭够了,声音也完全嘶哑了。我疲惫地抬起沉重的脑袋,房间里有些灰暗,寂静无声。我孤零零地摊开腿坐在榻榻米上,眼睛微肿,望向窗外。整个小镇都是一望无垠的蓝色,那空气、那情形让我大吃一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碰到空气,似乎指尖都被染成了蓝色。带着无依无靠又焦躁的心情,我的手一直伸向窗外。

据说这种蓝色的傍晚叫作浦肯野现象。在驾校里学过,这时视野会模糊,所以要分外小心。

这话说来奇怪,但是我看到了妈妈坐电车的情形。穿着浅蓝色套装的妈妈用车站的公用电话打完电话,买了速冻橘子,坐上开往东京的快速列车,旁边坐着位胖胖的老奶奶。不知为何,在记忆里我的视点位于上方,我轻飘飘地飞在空中,目送着电车远去。然而那段记忆特别鲜明,我清楚地记得妈妈垂着头,侧脸很悲伤。

之后父母很快就和好了。后来听说我当时精神恍惚了一个小时,爸爸担心地叫来了医生。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段回忆,浦肯野现象总让我有些伤感。

同耕介分手一个月了。耕介是位诗人,出了两本诗集,却根本没有大卖。非但如此,我在书店都没见过耕介的书。“书一次印多少?”有一次我问。

耕介回答:“初版一千本。”又补充说是自费出版。他那一千本诗集到底散落在何处呢,我真的很费解。

我和耕介在一起生活了半年,耕介爱我,我也爱他,我觉得那是单纯的爱。相遇后我们立刻凭直觉理解了对方、爱上了对方。“实际上很像野鹿的交配啊。”

过了很久,耕介这么说。

我们经常在一家叫“木棉屋”的酒馆约会。木棉屋位于涩谷的后街,是一家又便宜又好吃的小店。我们在那里小口喝着冰过的日本酒聊天,能待上好几个小时。耕介小时候想当寿司店的老板,中学时打篮球把鼻骨打裂了,这些都是在那家店里知道的。耕介平时不爱说话,但喝点酒就有些饶舌,我得以对宫泽贤治、弥尔顿,以及北原白秋和普雷维尔了如指掌。我觉得耕介也清楚离婚诉讼中孩子的处境和现状(这是我毕业论文的题目)。

耕介从没说过他的妻子,他并不是想隐瞒已婚的事。对我们的恋情来说,他有没有妻子都无所谓。这话也许听起来很傲慢或随便。但世上的确存在只能如此相爱的人。

第一次去耕介公寓玩的时候,那个房间井井有条得甚至煞风景,无论从哪儿看都没有家的气息,所以当他说“我老婆现在不在家”时,我有些错愕。“哦?她在哪儿?”“长野,回娘家了。”“哦。”我又说了一遍,话题就此打住。“你离合器踩得不好啊。”教练在副驾驶座上说,“不能再流畅些吗?其实我很想用手按你的腿靠感觉来教你踩离合器。不过要是这么干的话,会啪唧挨你一巴掌吧。有时候就有这样的人哪,莫名其妙地误会别人。我这边明明是出于好意。哈哈哈哈。”

教练声音空洞。这人特别能说。

信号灯变成红色。踩下离合器和刹车,挂到低挡。“哦,这次刹车不错,先用发动机制动,然后慢慢踩两下脚刹。会很轻松地静静停下来。嗯,你只有刹车做得挺好。”

我含混地笑笑,附和了一声。冷气开得那么足,教练还是满头大汗,一直用皱巴巴的手帕不停地擦脸。

和你分手的话,我要去考驾照。我这么说的时候,耕介说“别这样”。那是初夏,我扑通坐到床上,喝着耕介沏的抹茶。午后的风从窗外沙沙吹来,耕介在床上看书,我们一天中大半的时间都如此在床上度过。

我问:“你知道特蕾西·查普曼那首《快车》吗?”

耕介仍旧埋头看书,回答说不知道。我把茶杯放到地板上,钻上床,堵住了耕介的嘴唇,让起泡的嫩绿液体滑进去。“喂,打方向灯!左转啊,左转!”被焦躁的声音催促着,我在十字路口左转,驾校的大楼立时出现在眼前。“嗯,先给你盖个章吧。”停下车,教练擦着汗说,“踩离合器要注意啊。”“好。”“剩下的基本都还好,最主要的还是得熟练。”“好。”

说完“谢谢您”,我下了车。盛夏的骄阳射向头顶。

我在大厅的自动售货机买了冰咖啡,坐在沙发上喝。冰冰的,嗓子很舒服。暑假期间驾校学员爆满,占据一角的电视里正在转播高中棒球赛,周围聚集了很多人。

在电脑上预约完下次练习后,有人捅了下我的肩膀,是阿彻。这男孩个子高得吓人,晒得黝黑的肌肤同橙色的Polo衫很相配。“你好!”阿彻说,“我觉得可能是你,但想要是认错人就窘了。幸好没搞错。”

看着阿彻笑逐颜开的面庞,我想这男孩一定很讨女孩子喜欢。

正值梅雨期,下雨的清晨电话响了,耕介接了电话。我身上裹着被单正睡得迷迷糊糊,朦胧中听到耕介说“那我等你”,然后挂了电话。耕介回来时双脚冰凉,我翻了个身,听到他点上烟说:“下周,我老婆说要回来。”

我没说话。混杂着雨声,自行车停下的吱吱声传来,我围上被单奔向窗口,看到总来收钱的送报生从盖着塑料布的车筐里抽出一份报纸,便打开窗户。“送报纸的!”

男孩抬起头,在雨中眯着眼睛看我。“干什么?”“麻烦你上来一下,有事!马上就完,二楼最边上,二零七!”

我喊完后关上窗,拨开沾在脸上的头发。耕介无奈地熄了烟。

送报生很快就来了。门铃响起,打开门,他站在那儿,黑色的雨衣上还滴答着水。“进来,把门关上。”

男孩乖乖按我说的做了。“喂,说‘你别走’!”我冲卧室喊道。“是跟送报纸的说,还是跟你?”

耕介连肩膀都用被单裹着走了出来,样子很滑稽。“当然是跟我。”我说。“喂,男人通常不是只围下面吗?你这样像个晴天娃娃。”

耕介似乎毫不介意,仅仅“哦”了一声。“说‘你别走’!”

我又重复了一遍,但耕介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很为难地注视着我。

我光着脚走到门口,用力吻了一下送报生,吻得很痛。他的面颊被雨淋湿,凉凉的,嘴唇却很干。“这是聚会的邀请函。今晚,嗯,七点可以吗?带上女朋友来吧!”

看着傻傻站着的送报生,我心想他再惊慌失措些多可爱啊。“一定要来啊!”我甜甜地笑着。“你说的事,就是这个?”

送报纸的男孩嘟囔着,眼神感觉像是在走廊罚站的不良中学生,直勾勾地盯着晴天娃娃般的男人和女人。他的名字就是彻。

那晚的聚会,阿彻没带女朋友,而是带来了弟弟。弟弟叫冬彦,我们一起吃外卖比萨,一起喝发泡苹果酒,没有卡拉OK设备,却热情洋溢地高唱《港口布鲁斯》和《船歌》。

耕介似乎特别喜欢冬彦,因为十六岁正上高二的冬彦是棒球队的队员。听说耕介以前也是棒球少年。我对棒球不感兴趣,但觉得冬彦的小寸头很不错,感觉很清爽。“我们不像吧?”

阿彻问得很唐突。我回答:“是啊,完全不像。”“你喜欢哪个?”

阿彻的表情似乎在调侃,目光却极其诚恳,让我感觉不能敷衍。“谢谢你今天过来。”

我坦诚地说。这两个男孩要能永远记住今晚该多好啊!我觉得,他们是我和耕介这半年共同生活的天真无邪的见证人。

很热闹的夜晚。大家都只是微醺,很舒服。耕介和冬彦一直在聊棒球,我想象着像冬彦一样剃着寸头的十六岁的耕介,尽管面前的耕介已经三十二岁,有点肚子了。“现在到哪个阶段了?”阿彻问我。他正坐在驾校旁边汉堡店的露天座位上,啃着照烧汉堡。“第四阶段。”

我出神地看着年轻而食欲旺盛的阿彻回答,他的托盘上还摆着炸猪排汉堡。“那你已经能开上普通的路了?”“嗯。”

我把纸巾递给阿彻,他擦掉沾在嘴上的沙拉酱。“阿彻你是来学摩托?”“不,四轮汽车。我已经有两轮摩托的驾照了。”“你没跟别人说你十七岁?”“驾校可以从十八岁生日的前一个月开始上呀。”

说着他把学车单拿给我看。学车单是由驾校每小时盖一次章的白纸,类似考勤表,但他的是绿色的。他说只有十七岁的人是绿色的。“你还在送报纸吗?”我把学车单还给他,问道。“老爸要给我买车,我想至少自己付首付,所以除了送报纸也在打别的工。”

吃完照烧汉堡,阿彻喝了一口可乐,又缓缓吃起炸猪排汉堡来。

我在那儿只住了半年,没想到却有很多行李。毛巾或睡衣之类我都不喜欢借用别人的。连红茶和糖果这些无所谓的东西也统统塞进包里,因为耕介不可能买香草茶或彩虹软糖,这些东西都不能留下。我存在的痕迹,必须从这个家里完全抹掉。

阿彻是在我与耕介一起生活后开始送报纸的。他每个月来收钱时,看到是耕介的夫人付那三千一百元,究竟会怎么想呢?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茫然地想。

喝呀唱呀一直闹到黎明,我收拾完行李已经过了八点。外面天色大亮,我注视着耕介的睡脸,不是很帅气,似乎有些疲惫,但我依然觉得可爱得不得了。我把面颊贴在耕介的胸口上,听着他心脏的跳动,然后轻轻在旁边躺下。但仅仅躺了十五分钟,我打算趁他睡着的时候离开,没钻进毛毯里。

那间卧室有两张一米二宽的床,但我一次都没在夫人的床上睡过,所以耕介不知不觉已经习惯在床的一侧睡。那天,耕介也只占了半张床,很憋屈地睡在左边。我在耕介床上右半边“我的地盘”上躺下,闭上眼睛感受近在咫尺的他。晴朗得几乎目眩的清晨,我没有那么悲伤。爱情的结束很悲伤,但我们之间的爱还完好地存在,所以我觉得没必要伤心。“你弟弟好吗?”

我喝着香草奶昔问阿彻。“嗯,很好。他在车站前的音像店打工。”“音像店?南出口的?”“嗯,我表哥开的。”

南出口的音像店总让人感觉颓废不堪,似乎现在还会卖些什么Candies组合、Pink Lady组合的唱片,很不起眼。在那种地方打工倒挺符合冬彦的感觉,我笑了笑。“要想钓到女人,”阿彻忽然说,“听说在她和男人分手后是机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和之前一样,那语气听不出来是调侃还是认真。“是啊,谁知道呢。”

我淡淡地笑了笑。这个男孩,有时会摆出一副成熟得吓人的表情。

我喝光了香草奶昔,拿着托盘起身,阿彻嘴里塞满了汉堡,含混不清地说“我骑摩托来的,送你吧”。二

门铃响了,开门一看是梨花。“真是的,小雏,你干什么呢,灯都不开。”

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到了傍晚。“给,这个,毛豆。”

梨花忽然递给我一包裹在报纸里的长长的绿东西。“哇,好美的晚霞!小雏,你关着灯在看晚霞吗?”

我就权当如此了,的确,窗外的晚霞绚烂得近乎恐怖。

梨花是我在和歌山时结交的密友,自称是我的监护人。“这间公寓虽然小,但窗户很叫人神往。”“我就是因为这窗户才定下来的嘛。”

这间屋子西侧和南侧都带很大的窗。

我们煮好毛豆,仍旧没开灯,在窗边喝罐装啤酒。“好美啊!”梨花感慨地说道。

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晚霞,太煽情了。但是看着梨花侧脸的剪影,我心想她同晚霞很相配啊,晚霞这东西也许同善良的人很配。“喂,小雏。”“什么?”“小雏你好厉害啊。”梨花低声说道。“你这话在说什么?”

我很清楚梨花想说什么。每次恋情结束,我都没有她那如世界末日般大哭的激情。“我觉得你好帅啊。”“到底什么意思?”

梨花嘻嘻笑了。“小雏,今年夏天你也不回家吗?”“这次再不带你回去的话,我会被阿姨训哦。”她说,“你不是一直都没回去过吗?”“在电话里经常聊天,不用了。”我打开灯,“吃完晚饭走吧?我现在做点什么。”“阿姨好可怜。”

说来梨花以前就和我妈妈感情深厚。每当有什么事,比如剪了头发或者父母给买了新衣服,她都“阿姨、阿姨”地叫着来给我妈妈看。“这回你要回去多久?”我把青椒切成大块,问道。“从后天起,两周。”“哦。帮我跟大家问好。”“小雏?”“干什么?”“不要放圆葱啊。”梨花说。“驳回!”

我从厨房大喝了一声,梨花又叫了一遍我的名字。“你和别人同居的事,要是让阿姨知道会很惨吧。”

今晚的咕咾肉里没放圆葱。

不用梨花说,我也对自己的冷静感到匪夷所思。虽然和恋人分了手,我这一个月却精力充沛。耕介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呢,连想想都那么快乐。我带着甜甜的苦涩,像在看毕业相册般回忆着半年来的种种。真想让一切直接沉到记忆的谷底,瞬间冻结。

契机是音像店。炎热的一天,我戴上麦秸编的大檐帽出门散步。盛夏正午的住宅区没有人,很安静,空气看起来飘忽不定。我一个人大步走在时间如同静止的住宅区里。

好像西班牙啊。据说西班牙这个国家,无论谁都会午睡。所有人都在午睡的西班牙乡下小镇一定就是这个样子。我想象着从没去过的西班牙,想象着那炫目而干爽的风景。

冬彦正在柜台里,身穿T恤加牛仔裤,围着米色围裙,脑袋依旧是剃得完美的小寸头。“你好。”

我站到收银台前说,冬彦表情很惊讶。背景音乐播放的是田原俊彦的歌。“啊,你好。”“还好吗?”

我借口说是从阿彻那里听说这儿的。再次环顾店内,无论是黑胶唱片代替CD唱主角的陈设,还是张贴海报的品位,都实在俗不可耐。“木岛小姐,你住在这附近吗?”

问完,冬彦慌忙有些尴尬地补充:“嗯,那个,不是木岛小姐……”

冬彦的表情似乎真的很尴尬,我很内疚,竟让这样一位可爱的少年顾及我的感受。“我叫雏子。”

不知为何,我不想说姓。我那时是雏子,现在依然是雏子。“你休息一下吧。”长着胡须像是店长的人说。

在车站前那家水果店二楼的咖啡店里,我们喝了冰咖啡。我在桌旁摘下帽子,冬彦一脸认真地说:“雏子小姐,你夏天皮肤也好白啊。”

我回答:“我又不是变色龙,皮肤颜色不会频繁地变来变去。”

但是,冬彦的话让人莫名地感觉好新鲜。我以前就讨厌晒黑,时至今日依然喜欢戴已过时的麦秸帽,但冬彦一定十六年里每个夏天都晒得如此黝黑,也一定深信夏天就是这样。这是多么令人愉悦的深信啊!冬彦十六年的人生,同我二十二年的人生截然不同。“每天都打工吗?”“嗯,除了周二店里休息。”

八月没有社团活动又很闲,而且有钱总比没有好。冬彦接着说。

耕介经常说,钱这东西没有更好。我觉得他说的是夫人娘家给的数额不菲的“援助”。但若是没有的话,心血来潮才在志同道合的人出资创办的商业杂志上写点诗的耕介,不可能在三室两厅的高级公寓里活得随心所欲。“我想像宫泽贤治一样活着。”

在木棉屋喝酒时,耕介曾很认真地说过。我陶醉地回忆着他的侧脸。但耕介不是宫泽贤治。“好热啊。”冬彦说。“是啊。”我回答,接下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觉得笨拙是只属于少年的特权。耕介的十六岁,一定也是这种感觉吧。“差不多该走了。”冬彦说。我拿着账单站起身,故作成熟地说:“打工的时候好好干哟。”

冬彦出了咖啡店,还很好笑似的嘿嘿乐着。欠了他两份单价四百日元的冰咖啡的钱。忘了拿钱包,真丢人!“你要笑到什么时候?”“啊,对不起。”冬彦不笑了,唯有眼睛还是在笑。迟迟的午后,商店街依然炎热,我吧嗒吧嗒往回走,后背似乎感受到冬彦目送我离开的视线。

那天夜里,我发现了一个让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自己。

晚饭后,我特别想喝桃子果肉饮料,趿拉着凉鞋去了附近的便利店。七月的夜晚湿润凉爽,淡淡的月亮轻柔地冰镇着夜空。我不是狼女,但从很久以前起一沐浴到月光就能恢复元气,心情静静地平复下来。我做了个深呼吸,空气里带着湿意,深夜宛如海底。

在第一个拐角左拐,走了一小会儿就来到水田。我以前喜欢眺望夜晚的水田。娇嫩的绿色波浪让风清晰可见,那是使人屏息静气的美丽。我停下脚步,双手插在背带裙的口袋里,一时出神地望着这风景。

一阵西风席卷而来,稻子如冒泡般沙拉沙拉摇曳。

啊!

我发出的叫声几乎连自己都没听到。风好像一瞬间把我身体里的东西掠走了,内部一下子空空荡荡,只剩一副空皮囊。然后,我觉得一切都清晰地曝露在这七月的月夜下,简直就像我的灵魂游离出肉体,沙拉沙拉落在冒着泡的水田正中央。

我的灵魂清晰地记得稻子湿漉漉的触感,还有潮湿泥土的芬芳。那是赤裸裸被抛出去的灵魂在夜空飞行的一瞬,带着让人束手无策的不安,彻头彻尾的不安。

空荡荡的我“啊”了一声,在灵魂返回之前像傻瓜一般伫立着。极其强烈的冲动让我想哭,实际却没哭。只是空荡荡的,眼泪也流不出来。

我想见耕介。

我全心全意地想。

所有的一切缓缓崩塌,开始变形。

没有耕介的日子开始了。三

阿彻双手交叉在枕下,瞪着天花板说:“大白天的就做爱。和雏子做爱总是在大白天啊。”“让人听见多不好。”我说,“你说总是,这不才两次吗?”“做了两次爱,都是大白天,那就可以说总是了吧。”

知了嗡嗡叫着。“喝大麦茶吗?”“喝。”

我穿上T恤下了床。

阿彻的胸膛和耕介的全然不同,皮肤黝黑,锁骨细细的,把脸埋进去有一种动物的味道。“提问。”阿彻哗啦哗啦摇着大麦茶里的冰说,“这里总收拾得整整齐齐,可和那人住时为什么那么乱?”

真的,那间房子很脏。餐具、报纸还有装满烟灰的烟灰缸总扔得到处都是。“躺着一伸手什么都能够到,多方便!”“就因为这个?”“嗯,就因为这个。”

耕介一周只打扫一次房间。而我在那儿住了六个月,一次都没打扫过,也没做过饭。我们每天或者出去吃或者叫外卖,要么就吃附近面包房卖的面包。“那,一整天在床上干什么?”

阿彻坏坏地笑着问。“没什么。睡觉,醒来,吃冰激凌,看书,看电视。”“哼。”“好刺眼啊。”

我拉下窗上的百叶窗。该去买东西了,黄油快用完了,鸡蛋也吃光了。

阿彻打开收音机,特蕾西·查普曼的歌声流淌出来。“好糟糕的声音,真粗糙啊。”“这可是拿了格莱美奖的曲子。”我说。“叫什么名?”“《快车》。”“嗯,很悲伤的旋律啊。”说着阿彻穿上了硬硬的牛仔裤。“歌里的女孩对恋人说‘让我们开着你的车离开这里吧’,‘去另一个城市,一起见证生活的意义吧’。”“要是我的话,就开自己的车自己去。”

我说完,阿彻苦笑道:“一点都不可爱!”“我走了,该去打工了。”“我跟你一起去,要买东西。”

日光透过百叶窗微弱地倾泻开来。

想吃冷豆腐,所以买了豆腐、小葱和紫苏叶,当然也买了鸡蛋和黄油,顺便还买了餐包和竹荚鱼的生鱼片。这是一个蓝白色的傍晚。

每每发生浦肯野现象,我的房间就像浸在水中一样,我想都是因为那两个窗户。把买来的食物放到冰箱里,我仰卧在客厅的沙发上,从南侧的窗子眺望窗外。淡蓝色的空气将白天的燥热难以置信地冷却下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的视角,在这里也依然位于上方,恰巧在窗框上方。耕介房间的窗帘是带些紫色的灰,在那个只挂着蕾丝窗帘的窗户附近,我轻轻地飞来飞去,耕介难得正坐在桌前。望着他的侧脸,怀念和陶醉让我有些眩晕。心情如同凝视着耶稣的圣母马利亚,如此静谧。那里只有蓝色的空气和让人安心的静寂。

我轻轻地飞近耕介。他的脸部特写,长长的睫毛,白皙的面颊,但我没有抱住他的头,也没有轻触他的眼睑,只是如无机物般轻轻停留在那里。

厨房有声响,一定是夫人在做饭。说来房间也打扫得干净整洁。奇怪的是,我的内心非常满足。罩着灰色床罩的床,没有堆积烟灰的烟灰缸,观叶植物的花盆,耕介,还有夫人。该有的东西都好好地收在该在的地方,多舒服啊。蓝色的空气干爽地漫溢出来。近距离看着耕介的脸,我想,我的确连这个人的每一根发丝都深爱着。

管理员大婶按响了门铃,当我的意识回到沙发上时,窗外已经不蓝了。“哎呀,雏子,怎么了?灯都没开。”

大婶用附近全能听见的声音说,她有点耳背。“没有,我发了会儿呆。”

我含混地回答,大婶递来罩着保鲜膜的盘子。“我做了杂烩饭。”

这回的声音又小得几乎听不到,大婶声音的变化很极端,也许她觉得让周围人听到不妥。

我大声说:“总这样麻烦您,太不好意思了。”结果邻居们还是知道了。

她有个和我同龄的女儿,所以很疼我。我买东西时也会顺便捎些她要的,不过一听她说起早逝的丈夫或独自生活的女儿,我就受不了。“好香啊,我这就去吃。”

我说着低头致谢。

它在某个夜晚忽然出现,没有任何征兆。

我那天牙疼,比平时早些上了床。洗澡后吃的药很管用,所以疼痛一点一点舒缓。当我终于开始瞌睡的时候,哧溜,响起冰冷的声音。哧溜,哧溜,哧溜溜。声音缓缓靠近,从脚边到耳畔。我翻了一个身。

哧溜,哧溜溜。不是错觉,声音的确在靠近。哧溜溜,哧溜。我猛然睁开眼睛,屏住呼吸倾听。有个东西紧紧贴着我的后背。比起贴着,感觉更像挨着。透过薄薄的麻质睡衣,感到那东西冷冰冰的,稍稍有些潮湿。

我已经顾不上牙疼,心怦怦直跳,出了一身冷汗。后背那东西紧紧挨着我,一动不动。我闭上眼睛下定决心,猛地坐起来。

那是一条硕大美丽的白蛇。说“硕大”恰如其分。那蛇的长度和我的身高正好相仿,也就是体长一百六十厘米,我觉得它的直径有十五厘米,总之是一条巨大的蛇。它在我的淡蓝色床单上从容不迫地躺着,舒展开长长的身躯。

珍珠一般皎洁的蛇,白而滑,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我一眼就知道这是一条雌蛇,那副样子看起来很聪明。

一定是梦,我想。就梦而言又太真实,但这么荒唐的事情怎么可能不是梦。我又一次闭上眼睛轻轻躺下。一定是梦,不是梦就是药物的副作用,也许是牙疼产生的幻觉。深呼吸,缓缓睁开眼睛,蛇还在那里。恐惧一点一点涌上来,我握紧双手。

哧溜,哧溜溜,蛇缓缓晃动着沉重的身体爬到我身上。这是怎样的重量啊!我喘不上气来,肚子感受着蛇白色腹部的凉意,我想也许会这样被压死吧。蛇用它似乎是金色和绿色混合的眼睛,在黑暗中凝神看着我。柔滑深邃、闪闪发亮的眼睛。

无尽的漫长时间里,它都在我身上,沉沉地卧在那里瞪着我。然后哧溜一声从我身上下去,和来时一样慢慢爬过床单离去。哧溜,哧溜溜,哧溜。

我带着混乱和安心目送着蛇离去的背影,后背湿漉漉的都是汗。

到了早晨还是很不舒服,所有的一切都太过清晰。那声音,那触感,蛇的重量,还有它眼睛的颜色。不是梦,我昨晚的确快被蛇压碎了。

我去见冬彦,借钱后已经过去了十天。“你还特意过来,不用啊。”

冬彦笑着,边卷着预售版附赠的海报边说,他仍然系着米色围裙。“那哪儿行啊,借的就是借的。”“雏子,你还真是规规矩矩啊。”

我心里一动。只是被人记住名字就慌乱不已,我也相当纯情嘛。我惊诧地感慨。“唱片、CD什么都行,我给你打八折。”冬彦小声说。“不会挨批吗?”我也小声问。“包在我身上。”

他嘭地拍了拍胸脯,说道(不过仍是小声说)。

愁人啊,这么一来就不能不买点什么了。我先去了西洋音乐的货架,但都是甲壳虫乐队、滚石乐队之类,全过时了,没有一张我想要的。

其实欠的钱可还可不还,我非常清楚。只是有一点点想见冬彦而已。孩子般笑着、剪着寸头的冬彦。

结果我拿到收银台的是阿俊的CD。冬彦不光依言给我打了八折,还送了我预购才有的海报。“谢谢光临!”冬彦声音洪亮地说。

出了店走在街上,一只手拿着阿俊的海报,不知为何心情特别舒畅。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连脚步都轻快了。对了,先回家一趟,换件衣服,也好好化化妆,去看场电影吧。这想法让我有些兴奋。其实今年夏天我的行动范围异常狭窄,很难想象是个出门全靠双脚的女大学生。连以前那么喜欢的电影,这个夏天也彻底疏离了。

耕介和我对电影的嗜好很相似,都一样不敢看恐怖片,喜欢看动作片。侯麦和塔可夫斯基的理论适合做饮酒时的下酒菜,不过我们俩更为东映的黑帮电影热血沸腾。

电车上空空如也,我在紫红色的座位上坐下。窗外晴空万里,车里也很明亮,令人心旷神怡。我喜欢白天的电车,坐车的基本都是大婶或孩子,同早晚的通勤电车截然不同,连声音都不同。白天的电车会好好地用以前那种咣当咣当的声音行驶,而通勤电车感觉声音都没有,就刷地飞驰而去。坐上白天的电车,我会有一点爱上生活,有一点爱上偶然坐在同一个车厢的人们。

然而,这一天在我面前站着一位貌似工薪族的男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时间乘车,但他就站在那儿,我也毫无办法。身体里涌上厌恶感,这是通勤电车那边的人!他到底为什么不坐着呢?对面明明有好几个空座!我烦躁起来,更糟糕的是那人戴着结婚戒指。

我心情黯淡下来,刚才的快乐已飞到九霄云外。我讨厌结婚戒指,似乎能听到夫人在说:“这是我老公,不许碰他!”我也不喜欢毫不羞涩地戴着戒指、昂首阔步走在社会上的男人,这种人真叫人厌恶。

耕介没有戴结婚戒指,我以为他也讨厌结婚戒指,然而有一天他说:“不是啊。我就算想戴也不能戴。”

同样是坐在大白天的电车上,同样是看到戴着结婚戒指的貌似工薪族的男人,我们聊起戒指来。“为什么想戴那种东西?”不知为何,耕介不讨厌婚戒让我很生气,我带刺地问道,“那东西,跟狗的项圈有什么不一样?”

耕介似乎很悲伤,又似乎很生气,表情复杂。“也许雏子你不明白。”

这回答比任何答案都让我受伤。“那么好的东西,你也戴啊。”

耕介的表情似乎很无奈。“因为我没有资格。”

那还是很冷的时候,是一月还是二月呢?

为什么这种根本不想回忆的事,我却记得如此清晰?啊,讨厌!记忆这东西,不管何时都那么悲伤,没有一件好事。

电影乏味至极,乏味到我中间足足睡了三十分钟。“震撼的话题之作”,被这种宣传语吸引去看了电影,结果不过是被迫看了芭芭拉·史翠珊无休无止的歇斯底里。

白色的幕布上,演员表的字幕滚动起来,到处是抬起椅子的砰砰声。

回过神来,我正目不转睛盯着椅子左侧的扶手,那是耕介的右手总放着的地方。他指甲的形状、手指的感觉、隐隐残留蓝色墨水的中指,我都牢牢记着。就连他抚摸我面颊时的手掌,我都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

拿着空纸杯穿过铺着刺眼的红色地毯的大厅,穿过那里的嘈杂来到外面,微暖的风裹着米色的天空,有雨的气息,五分钟内会下傍晚的阵雨吧。四

当然,我并非每天都只想着耕介而活。我很中意阿彻这个可爱的男友,只是会不经意间猛然想起耕介的事。

然而每当电话响起,我便会吓得一哆嗦,这让我烦躁不安。我忽然发现,最近不经意地回忆起耕介的次数陡然增加。每次回忆起他,我一定感觉自己变得空空荡荡。虽然只是一瞬间,心情的谷底却出现了黑洞。我不敢直视那个阴森深邃的洞,孤单得瑟瑟发抖。

今年夏天真热。而且我今年怎么都无法适应夏天。但晚上要好很多,水田四周蛙鸣不断,蛙声让空气冷却下来。就如同白天知了叫个不停,让即便没有它都燥热的空气愈加燥热。

必然地,我开始在夜间活动。吃完晚饭后大脑终于开始运作,可并非要做点什么,不过是看看录像带,哗啦哗啦翻翻毕业论文的资料,烤个杂志上登的点心,或者到阳台上看星星。做着这些却也常待到三四点。

大四学生的暑假通常是找工作的季节。朴素的套装,清爽的发型,透明或淡粉的指甲油,装在塑料盒中的大文件夹。但是我和梨花同这些东西都无缘。梨花毕业后要回和歌山相亲结婚,这在大一就定了,而我是去叔叔开的律师事务所帮忙。所以我们的暑假都很轻松。“能名正言顺地看色情电影啦。”我说。今天是阿彻的生日。“真舒服啊!”

手里拿着第三杯啤酒,阿彻眯着眼睛仰望夜空,哼着跑了调的歌。“星星坠落的夜晚,和你两个人。”

眺望着啤酒花园里成排的漂亮红灯笼,我想起小时候经常在这样的楼顶玩。那里有一种投十元就会动的摇摇车,还卖猴子和八哥之类的,我很喜欢跟妈妈去的百货商场。“喂,雏子!”“嗯?”“那次,为什么叫我去聚会?”“那次?”

我把一颗蚕豆放进嘴里。“你亲吻送报生的那次。”“啊,那次。”

我说因为我和耕介都特别喜欢来送报纸和来收钱的你。这不是谎话,我们俩都喜欢阿彻那种有点不良少年的感觉。

我觉得世上有三种人。善良的人、坏人,还有这两者都不是的人。两者都不是的人一边疯狂地憧憬着善,又无可奈何地为恶吸引,结果这类人既没成为好人,也没成为坏人,一生憧憬着善又被恶吸引,两者皆非地活一辈子。“喜欢我什么地方?”阿彻问。他灵巧地吃着蚕豆。“喜欢你明明是送报的少年,却不清清爽爽。”

我像嚼口香糖一样嚼着蚕豆皮说。“喜欢你从来不说什么‘可以啊’,还有‘谢谢您一直关照’之类的话。”

喜欢你偶尔戴着品位低俗的金色领带,喜欢你的指甲没有被墨水弄脏。

阿彻哼了一声。但重要的不是这些,是因为阿彻是在我们一起生活后开始送报纸的,他是我们这半年唯一的见证人。“今晚可以在你家过夜吧?”阿彻忽然说,“你不能把这么可爱的高中生扔在这种地方吧。”“这比留宿可爱的高中生罪名轻吧。”“我十八岁了啊!”阿彻大声说,“所谓的十八岁,烟酒都还被禁止,却只可以做爱,这可是国家都允许的年龄哪!”

只有做爱可以?!我笑了,阿彻很善良。“没办法。今晚要不要在国家的名义下做爱呢?”“太棒了!”

阿彻说,他那健康的脸莞尔一笑。

茶、晒干的海鲜、装在保鲜盒里的筑前煮、炖茄子,梨花抱着好多东西在我拿到驾照那天回来了。

我早上早早起床,坐电车转乘公交车去考场,检查完视力后答了一百道题。等了四十分钟才知道通过,照完照片又等了一个小时,最后终于拿到了驾照。

梨花站在门口嘟着脸说:“你太慢了。”“是你突然来的啊。”

我边开门边说,梨花一副很不服气的表情。“我不是说两周后回来吗?”“叔叔阿姨都很好。”她说。小狗生宝宝了,高中的学长结婚了,车站前的拉面店倒闭了……她一点一点汇报着。

我冲好刚接过来的糙米茶,说着“哎、哦”点头,梨花感觉没有精神。“好无聊啊。”

我打开保鲜盒的盒盖放到桌上,喝了一口热茶。“听说小洋十月生孩子,肚子好大,连名字都定好了。”

梨花说到这儿停下了。“喂,小雏!”

我要不要也在这边找工作呢?她说。吓了我一跳。“可是就算要找工作也……”暑假也结束了,现在开始准备会很辛苦。“乡下好憋屈啊!”梨花说。“仅仅两周时间,附近的事情就全知道了。谁家的老奶奶住院了,谁家的夫妇离婚了。就连小洋还没出生的孩子,我都知道名字。”说着,梨花伤心地笑了。“我明白。”

我虽然明白,但听梨花说这些觉得好寂寞。我希望梨花就做梨花自己,爱上那份憋屈。这种想法的傲慢,让我自己都无所适从。“喂,去吃饭吧?”我故作欢快地邀请她。

让梨花等在外面,我顺便去了管理员大婶那儿。“这是一点心意,我妈让人捎来的。”

我大声说着,把茶和筑前煮塞到大婶手里。“哎呀,太不好意思了。”大婶更大声地说道,“进来坐会儿吧。”“我现在要出去。”拒绝了大婶,她的脸上满是失望。不知为何我觉得她很可怜,便说:“要不等我回来再过来吧。”说完(其实说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大婶开心地笑了,说:“雏子你真是个好孩子啊,你妈有你这样的女儿可真幸福!”

梨花靠电线杆站着。“被蚊子咬了哦。”

望着噘着嘴的梨花,我想我妈也一定像刚才的大婶一样想——雏子要是也像梨花这样乖巧懂事就好了。

夜幕初降,空气呈现出淡墨色。“对不起,对不起,你想吃什么?”

我说着,心里觉得悲哀又觉得可笑,匪夷所思。

我梦到了耕介。在梦里我们面对面坐着,什么都没说,却觉得那么舒服。睁开眼睛,我想,这回轮到耕介了。

耕介曾对我说:“今天,我梦到雏子了。”“在梦里,我拥抱雏子了。”我想过梦要是变成现实的话会很有趣。那便是我们的开始。“这回轮到耕介了。”

我裹在床单里说。一刹那,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Come here. And make it real.

总之都是因为睡眠不足,我边刷牙边想。因为累才会做那样的梦,因为累才会哭。

我知道睡眠不足的原因,都赖那之后经常跑来的白蛇。蛇缠绕着我的身体,慢慢收紧。因此我养成了习惯,在床头柜上放条毛巾再睡,在蛇离去后把深深的恐惧和莫名的悲伤轻轻擦拭掉。“你是不是有点憔悴?”

来接我的阿彻说。今天我们要租车去兜风。“好像是苦夏。”

我这么一说,阿彻很认真地一脸担心。“那中午吃鳗鱼吧。”

我好喜欢阿彻这种逻辑性。

坐在摩托车后面,紧贴着阿彻的后背。开音像店的表兄不用的黑色头盔已经适应我的头盖骨,我也渐渐领悟了拐弯时身体如何倾斜。看着自己渐渐成为阿彻的女友,是件很开心的事。

响起道闸的当当声,总觉得这声音会让脑袋变笨,一种傻瓜般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的声音。我好想诅咒这半天都不打开的铁道闸,摩托车停下来便酷热嘈杂、带着震动,不舒服的事太多了。

眼前站着个年轻女人。她并没有拎着购物筐或系着围裙,但我看一眼背影就知道她是主妇。为保险起见,我看了眼她的左手,果然,无名指上确实带着那个。主妇身上飘荡着主妇的气息,不是那种家庭妇女或生活气息浓厚的感觉,而是某种更妖艳更妩媚的东西。就眼前这个人来说,比如她束起头发的脖颈,随意趿拉着凉鞋的脚踝。

铁道口的道闸打开了,摩托车低吼着缓缓经过她身旁。铁轨上反射着阳光,好刺眼。

那个瞬间,我发现脑海中满满的都是某种感情。不透明、含混不清、无法承受,而且很顽固、很强烈。我想那是嫉妒。我嫉妒那个女人,嫉妒她的脖颈还有她的脚踝。

我让摩托车停下。“怎么了?”阿彻摘下头盔,问,“不舒服吗?”“累了。”我老实地说,“对不起,今天不能去兜风了。”

我把摘下的头盔强行塞进阿彻怀里,跑进眼前最近的咖啡店。这家店位于面包房的二楼,香气漫溢。点了杯香蕉汁,我叹了口气。我知道了白蛇的真实身份。那条目光柔滑深邃、紧勒住我的美丽的蛇。

我原以为嫉妒这东西是束缚对方的。完全是意想不到的误解。被嫉妒束缚和五花大绑的人是我自己。“没有这么把人扔下的吧。”

阿彻拿着两个头盔站在那儿,表情一半是真生气了。“对不起。”

阿彻气愤地故意扑通坐下,看起来好可爱。“生气了?”“生气了。”

我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窗外能看到刚才的铁道口。许许多多的行人和自行车鱼贯而过。耕介的太太去买东西时也是那样的背影吗?

女服务生端来的香蕉汁甜而凉,看起来着实很有营养。我胃里空空如也,越发觉得好喝。好歹还有人追过来,太好了。

那天和阿彻回到公寓,照例做了“大白天的做爱”。我喜欢在日光的照射中做爱,感觉磕磕绊绊,内疚又空虚,很舒服。

和耕介一起住的时候,晴朗的午后总要做爱。他的身体有种干草的味道。“已经习惯白天的了?”

靠在他那散发着动物味道、有些汗湿的胸前,我说。“嗯。”阿彻老实地笑。好想把他揉得一塌糊涂。“这个,你觉得是谁?”阿彻用大拇指摩挲着嘴唇给我看。“哎?”“《筋疲力尽》!”“哎?”“《筋疲力尽》啊!让·保罗·贝尔蒙多的。”他说,“没看过?”

阿彻嗵地跳下床,赤裸着踉踉跄跄走了两三步,然后软绵绵地、瘫倒一般四仰八叉倒下。据说这是“让·保罗·贝尔蒙多死的时候”,阿彻说这动作练了差不多一百遍。“让·保罗·贝尔蒙多数钱”、“让·保罗·贝尔蒙多喝咖啡”,阿彻给我表演了好几次后,说还是必须看本人演出,竟然跑去借了录像带。

我们喝着可口可乐,看了那部电影。电影也不差,但我总觉得是让·保罗·贝尔蒙多在模仿刚才的阿彻,很受困扰。“啊!太逗了!”阿彻看着我的脸,仿佛在征求同意。“真的呢。”我说完,他心满意足地笑了,说肚子饿。“想吃什么?”“冷面。”阿彻说。

房间如同浸在水中。“这个,你知道叫什么吗?”

我一边把椅子拖到窗边一边问,阿彻愣了一下反问道:“哪个?”“窗外。”我搭着椅背像骑马一样跨坐在椅子上。“窗外?”阿彻也骑坐着椅子从后面抱住我。“据说叫浦肯野现象。这种时候考驾照很危险哦。”我说着把手伸向窗外。手看起来白得异样,总觉得像是异次元的物体。黏稠的蓝色,含糊不清的蓝色,不可思议的令人怀念的蓝色。

啊!

阿彻的嘴唇贴在我的脖子上。热热的气息,我一瞬间意识朦胧起来。

耕介从后面抱住太太,亲吻她的脖颈。两个人站在厨房里,红色的水壶,菜板上摆着的鸡肉,她被耕介挡住看不清楚,不过她的身材如同孩子一般纤细。煤气炉后面的窗子,放在窗边的水杯,蓝白色的空气。

脖子好热,我想。“灵魂的游离?”吃着冷面的阿彻反问道。“是的,灵魂从肉体游离出去,在某个别的地方徘徊。你觉得有这种事吗?”

阿彻思索了一会儿说:“有。”“这种事,我觉得有也不奇怪。”

我不知为何想,阿彻要是否定就好了。

吃完冷面,梨花来玩。“我想放烟花,所以……”说着她递来一个大纸袋,“夏天也结束了。”

梨花很认生,我有些慌乱,但她跟阿彻难得地很快打成了一片。“真不敢相信,竟然是个高中生!”

梨花往红茶里加了砂糖搅拌,一连说了好几遍。

我们等天黑后来到外面。路灯很碍事,阿彻一开始说要拿石头砸碎它,我心想是个好主意。无奈梨花一本正经地阻拦,结果放弃了。蹲在公寓旁边的小巷里,我很久没有这样注视着柏油路面了。“不穿木屐没感觉啊。”

阿彻用穿着运动鞋的脚尖乓乓敲着地面,他手里拿着放了蜡烛的咖啡杯。“水来喽!”梨花拎来了水桶。“只有雏子什么都不干啊。”阿彻说。“来,我给大家放烟花!”

我拿起身旁竖条纹包装的烟花,点燃引线,嗖的一声冒出蓝白色的烟。白色的焰火哧溜哧溜响,如雨点般倾泻而出。这味道这声音让人眩晕。“好浓的乡愁啊。”阿彻说。“电子烟花比真的烟花燃烧时间更长哪。”望着噼噼啪啪迸开的橙色烟花,梨花说,“我喜欢电子烟花的安心感。”

我转着圈挥舞自己的烟花。转着圆圆的圈,烟花的余光拖着尾巴融入夜空。以前我要是像这样挥舞烟花,梨花就吓得啊啊直叫。“阿姨,小雏,小雏她!”她快哭出来落荒而逃的背影,我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阿彻声称自己是老鼠烟花的专家,不愧于如此豪言壮语,他扔出的老鼠烟花窜得好漂亮。(把燃尽的烟花捡起来扔到水桶里时,阿彻总是一副很奇怪的表情,每次我都和梨花大笑。)

烟花很多,夜晚无尽漫长。我觉得像这样三个人放着烟花的闪闪发亮的夏夜无可替代。连路灯那刚才觉得碍眼的明晃晃的光芒,甚至连路灯周围的小飞虫,我都觉得无可替代。五

感觉就像去了海边的晚上,钻进被窝也觉得身体还漂浮在海浪里;感觉就像躺在太阳最毒的沙滩上,闭上眼睛也能看到太阳。耕介就这样一直都在我的身体里。那不是悲伤,不是寂寞,而是更需要体力的某种东西。无论去哪儿都要拖着耕介,所以生活极其消耗体力。

晚上要为蛇烦恼,早晨怎么都无法从混沌又混浊的睡眠里逃脱。我每天早晨照镜子时都会一惊,自己面颊消瘦,眼睛空洞,简直如同病人。更让我烦恼的是,每当有什么事就很想见阿彻,可是每次见面却又悲伤得几乎无法喘息。

入夜下起的雨滴答滴答浸湿了屋顶,我无法入睡。雨夜里五官异常敏锐,似乎能听见遥远的耕介的鼾声。我坐在床边。光着的脚尖在地板上如同冻住一般冰冷,我的触觉和嗅觉都那么敏锐、敏锐,似乎一公里外的树叶声都能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我屏住呼吸,让神经愈加敏锐,试图用全身去感受耕介。我俨然是寒冷的夜风中瑟瑟发抖的葡萄,暴风雨夜的葡萄田在脑海中蔓延开来。

好悲哀啊,我想。“啊,啊!”

我故意扑通一声倒在床上。“啊,啊!”

我又喊了一遍。苍白的葡萄在床单里翻了好几次身。如同别人的事一般,我清楚地感受到这颗空空荡荡的心想找个男人去爱。我们为什么分手了呢?

我给阿彻打了电话。“怎么了?”

阿彻的声音透着朦胧睡意,我无言以对。“雏子?”

找不到该说的话,我默默听着雨声。“我现在过去吧?”阿彻说。“不用。”我回答。不用,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晚安。”说着我挂了电话,愈加悲伤。我知道再过三十分钟阿彻就会来。在雨中骑着摩托车飞驰而来。而且一定整晚都陪在我身边。

深夜闪烁着愈加深邃,一日一日更让我痛苦。我想这也许是梦游症的一种。这或许是神经衰弱。总之梦很真实,过于真实,所以在梦里消耗了太多能量,睁开眼睛后疲惫不堪。

每一个都是讨厌的梦。比如昨天,在梦里我变成了台灯,耕介床边那盏小小的台灯。我照耀着耕介香甜的睡脸。太难过了,泪水涌上来。然而猛地看了一眼相邻的床上,陌生的女人正背对着我酣睡,短短的头发,纤细的脖颈。

小飞虫停在灯泡上,但就算讨厌,我也无法赶走停在身上的小虫。渐渐地我越来越热,自己的炙热烤焦了自己。我一边诅咒着身为台灯的自己,一边火辣辣地痛苦地站立在他床边。

我变成天花板,变成床,变成啤酒的空罐,如此每晚都去拜访耕介的房间。耕介有时安静地睡着,有时在看书,有时会打鼾,有时是抱着夫人。

我不会钻进他的被窝,也不会给他把被子重新掖到肩头,只是作为单纯的天花板、单纯的床,还有单纯的空啤酒罐而存在。无机物般站在那里,无机物般从头到尾注视着一切,只是一个被诅咒的灵魂。

也许不是梦。

这种可怕的想法甚至让我眩晕。心里说了上百次“怎么会”,但当然没有效果。那不是梦,是现实。我的灵魂游离出肉体,在黑暗中徘徊,偷偷潜入耕介的卧室。那不是梦,是现实。

再这样下去我会疯。

一天早晨睁开眼睛,我在疲惫的深渊里想。抬起精疲力竭的身体,下床换好衣服,刷牙洗脸,仅仅这些动作我都觉得好麻烦。

我去车站前的音像店找冬彦。“哇,雏子小姐,你瘦了啊!”冬彦很震惊。“还没吃午饭吧?”我说,“一起吃吧。”

在水果店二楼的咖啡店,我点了蔬菜三明治,冬彦点了意大利面。“我总觉得今天的雏子小姐很有魄力啊。”

冬彦嘭地拍破湿巾的塑料袋。“疯子的魄力哦。”

我说,但并不是很好的玩笑,太过真实,所以两个人都没笑。“开门见山吧,”我喝了一口水,下定决心开口说,“希望你去帮我看看某个人。”“帮你看看……”

冬彦很为难似的闭上了嘴。“我只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而已……是木岛的太太。”

我说完,冬彦瞪大了眼睛。“问一下我哥不就马上知道了,他还在送报纸呢。”“我不想告诉阿彻。”“可是……”“拜托!”我不由得抬高了声音。“……雏子小姐?”冬彦诧异地看着我。“对不起。”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在这种地方缠着一个高中生。

稍稍沉默后,我又说了一次。“很简单的,你只要去看一下就行。是不是头发褐色、特别短?是不是很明显的双眼皮,左眼下面有颗痣?是不是个子小巧玲珑,戴着耳环,感觉很温顺?”

说着我渐渐绝望起来。这些不都无所谓吗?“雏子小姐?”

冬彦的表情比起震惊来更像恐惧。我的面孔一定阴森可怖。“真是的,太不好意思了。”

我说完声音哽咽起来,自己也吓了一跳。本想说不要紧,谁知这么一来哭得更厉害了。我就像孩子般呜呜哭泣。

结果,直到在音像店二楼变色的榻榻米上伸开腿,喝了人家送的热咖啡为止,我一直在哭。当然,蔬菜三明治和意大利面都没吃。“对不起。”

我双手捧着咖啡杯抽着鼻子,冬彦爽朗地笑了。“没关系。”

咖啡不是速溶的,而是精心煮的。

有个词叫“缓过来”,此时的我正是这种感觉,有种重返人间的心情。“这是我表哥的旧唱片,但我很喜欢。吉尔伯特·奥沙利文。”

说着冬彦给我放了唱片,有个声音无尽温柔地唱道:“Alone again, naturally.”“夏天也结束了啊。”

冬彦说。很难想象这男孩的清爽属于人类,简直就是天使。

冬彦说“我送你吧”。我谢绝了他的好意,独自来到外面。手表指着三点,我吧嗒吧嗒地走着,不一会儿就出了汗,好热,好热,太热了!出汗的额头被麦秸帽子扎得很不舒服。

院墙上躺着只胖胖的野猫,茶色的条纹猫。那里正好是一棵大七叶树的树荫,猫咪似乎很凉爽地睡着午觉。

好想变成一只猫啊。想变成猫,让耕介养着,我想这是个特别棒的主意。说和男人一起住,父母一定会勃然大怒,但我要是变成猫,他们也只能放弃吧,一定会祈祷有个好主人疼爱我。再怎么样我也不能对耕介的夫人说:“耕介爱着我和你两个人,所以咱们三个人一起生活吧。”但要是变成猫的话,三个人一定能过得很开心。

也许我不会吃耕介夫人盛给我的干鲣鱼饭,一直等着耕介喂我。夫人一定会说:“这只猫可真喜欢你啊。”

耕介也许会抱起我说“是啊”,然后亲亲我。我便蹲在耕介的脚边打盹。

太荒唐了!

我又走起来。踩着麦秸帽子的影子快步走着,如同要击碎无聊的想象。好热,好热,太热了!

那天晚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了骚扰电话。一晚上共打了十一次那种无言的电话。

开始三次是耕介的太太接的,接下来的两次是耕介。之后的六次对方也默不作声。但我马上就知道是耕介了,还明白耕介也知道我是谁。我们沉默着,确认了好几次对方的情形。我们珍惜那沉默,相互感受那令人怀念的空气。

我一放下话筒,马上又打过去,而耕介马上就会接。我微笑着,我知道电话那端的耕介也再次笑了。

这要比之前的亲吻和拥抱都更加诱惑。真是几乎让人疯狂的诱惑。

那天还是黎明上的床,但我久违地睡了个好觉。什么梦都没做,睡得很熟、很舒服。

到了九月夏天也没逝去。我特别讨厌秋老虎,仿佛夏天仍在痛苦挣扎。

买了两份薄荷果冻和白兰瓜蛋糕,我去找冬彦。“欢迎光临!”

笑脸相迎的人却不是冬彦。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冬彦的表哥,也就是那家店的主人悠然地说:“那家伙上周做满就不再做了,学校开学了。”

是啊,都已经九月了。“你有事吗?”“啊,不,没事。”我莫名地慌张起来,“前几天实在给您添麻烦了。”

我道着谢把蛋糕盒从柜台上推过去。他笑了,很礼貌地说:“您别放在心上。”

出店门走了两三步,我站住了。心中悸动不安,或许再也见不到冬彦了。这么一想,心中的悸动愈加剧烈。那个时候我没从悬崖上摔下去,就是因为有他。米色的围裙,音像店二楼的榻榻米,硬邦邦的语气,黝黑的笑脸,还有剃着寸头的脑袋。就是他把我的灵魂从那个疯癫的国度好容易拽回这个世界。那时冬彦确实是我的守护天使。

我折回音像店,向天使的表兄问了学校名,立刻坐上电车。总之,我必须去见冬彦。

都立星南高中,名字的确适合天使,不过太远了。我坐了小田急线,换乘了山手线和京滨急行线,又坐了公交车。到达那个响着完全不像棒球部喊声的“哦呀”、“喂呀”的第二球场时,天空已罩满晚霞。

抓着绿色的铁丝网凝神望去,我想起自己是近视眼。“嗯……”

我无计可施,队员们全穿着满是泥的队服,一个不落地晒得黝黑,一个不落地全剃着寸头,看起来都像冬彦。我的守护天使有那么多!

天使们扑向教练打出的球,似乎在练习防守。教练喊着“哦呀”、“喂呀”,而天使们连气都喘不上来。哐哐的金属声被吸进了晚霞里。

我觉得过了很长时间。他们可真厉害,竟然能毫不厌烦地扑球,同时我也毫不厌烦地眺望。“谢谢您了!”

天使们说着一起摘掉帽子,这时已经快七点了。在女子学校长大的我,对汗水和泪水交织的高中青春故事完全没有免疫力,他们清爽的魅力让我有些惊慌失措。

练习一结束,天使中的一个径直跑过来,是冬彦。“怎么了?”

仿佛雪碧广告里的镜头。“参观。”“……参观我?”“是啊。”

“……”“一起走吧?”“哎?啊,好。”

冬彦似乎搞不清状况,点了点头,但是仍然笑了,说:“我去换衣服,你等我一会儿吧。”

足足等了三十分钟。我本以为男孩子换衣服就五分钟,但看到出现在面前的冬彦,我明白了。他穿着笔挺的制服白衬衫、褐色裤子,散发着不知是香体露还是洗发水的柑橘香气,旁边竟然还跟着个女孩。

女孩身上的藏青色西装夹克也透着纯真的气息。他们俩是多么纯洁又讨人喜欢的一对。“女朋友?”“哎?哈,嗯。”

回答让人不明所以,在有些害羞的冬彦身旁,女孩浮现的表情混杂着自信、好奇和些许敌意。

冬彦已不再是天使,而是遍地都是的普通高中生。已经是秋天了,我想。

到公交车站的十分钟,我们三人并排走着,但几乎都默默无语,根本没有话题。就在不久前我也是个高中生,然而不知何时起,我和他们之间却飘荡着如此清晰的陌生。那沉默滑稽而悲哀。

他们陪我等到公交车来,我说完“再见啊”就上了公交车,但一定再也不会见面了。

公交车上,我像个大姑姐一样想,恋爱只有开始最开心哦,之后便会泥泞不堪、一塌糊涂,让人疲惫不已。能微笑的也只有现在吧。

我挥了挥手,冬彦和他的女朋友也都挥了挥手。我十分开心。公交车在黑下来的国道上飞驰,车里的荧光灯璀璨地照着下班回家的工薪族。

即便这样,人们仍然会恋爱。我感觉体内有股小小的能量复苏了。

夏天结束了。六

我一个人办好租车手续,把车横在阿彻高中的正门前。校舍前开着退色的桃红色紫薇。三点二十分,一天结束的铃声响起,高中生们成群结队出来。暴露在无数的视线下,我为自己的大胆心跳不已,靠在灰色座位上闭上眼,轻轻吐了一口气。

一看到我,阿彻满面笑容地咚咚敲着前窗。“太帅了!”

白衬衫加深蓝色裤子。“很像高中生。”我对打开副驾驶车门的阿彻说,“只要再去掉那条品位低俗的领带。”

当然,阿彻根本没听,一边说“是新款的”、“带顶窗呢”,一边胡乱按着按钮。“因为上次兜风被我搞砸了。”

我说完,阿彻发自内心地开心笑了(那张脸总觉得像小狗的),说:“上高速吧。”

其实我心想开什么玩笑,这车上可既没有教练也没有辅助刹车,在普通马路上开都是十二分的惊险。然而又不能在这儿打退堂鼓。阿彻的四肢太长了,有些憋屈地塞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他的侧脸看起来一点不安也没有,意气风发。他还故意试着踩了下急刹车。说来从一开始他就只有胆量过人。我想起雨衣上滴答着水站在门口的阿彻。“吃吗?”

阿彻从兜里拿出口香糖,咧嘴笑着。这小子知道我没有接过口香糖的空当,所以才这么说。“不要!”

好坏的家伙!正想着,阿彻剥开口香糖放进嘴里,脸凑到我面前。

我确认保持了足够的车距,迅速接过口香糖。阿彻笑弯了腰。“表情这么认真的接吻,我还是第一次见!”

穿过收费站,沿着平缓的弯路前行到高速车道。屏住呼吸踩下油门。内外后视镜,目视前方。我杂乱地回忆起教练各种各样的脸。

并到主线,阿彻吹起了口哨。车窗和天窗都敞着,傍晚的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我的手不再抖了。心情多舒畅啊!风铃般美妙的声音告诉我们,时速是一百公里。“浦肯野现象啊。”阿彻说。真的,周围不知何时变成了淡蓝色。黏稠的蓝色,含糊不清的蓝色,不可思议的令人怀念的蓝色。我又踩下油门。“回去让我开。”阿彻说。“你还没驾照呢。”

风景嗖嗖地飞向后面,我们连车一起被蓝色的空气拥抱着。

回到公寓,天已经黑了。“买车了?”大婶从后门露出脸来,诧异地问。“不是,借的。租的车。”

大婶趿拉着凉鞋出来。“啊,是吗?租的车啊,那我就放心了。”

为什么大婶会放心呢,我想了想,但心里感到很温暖。街灯朦胧地照着白色的车,还有我们三人。“还没吃晚饭吧?不介意的话来吃了再走。”

大婶一如既往地说,比我的谢绝仅仅早了一瞬。阿彻问:“可以吗?”我也很惊讶,但是大婶似乎更惊讶。(自己邀请的别人还惊讶,这话倒也奇怪,但她邀人吃饭几乎成了习惯,似乎也习惯了被人拒绝。)“嗯,当然了!”

大婶脸色刷地亮起来,声音分外响亮。

在大婶的房间,我们三个人吃了炸虾盖饭,还搭配切得薄薄的腌萝卜,摆在塑料泡沫的小盘子上。

大婶压低声音喋喋不休地说着闲话,几号房间的谁经常在外住宿,谁家不晾被子。还从冰箱里拿出风味海带和什锦八宝菜,推荐说再吃点这个吧。阿彻装傻一般大声说真好吃啊,咬着只有外皮够大的虾。望着他,我感觉自己充满了爱意,也正孕育着苦涩的甜蜜。

饭后,我们喝着煎茶,看了电视上的猜谜节目。那是个让人怀念的、不流畅却幸福的夜晚。我想明天给耕介打个电话吧。不是骚扰电话,要好好打个电话,该结束了。煎茶热热的,很香,细品的话很好喝。

铃声响了三次,夫人接了电话。“我叫神林雏子,请问老师在家吗?”“请您稍等。”她说话的声音纯粹而轻快。“喂?”“老师,作品写完了?”“你好吗?”“您要是不按时交稿,我很难办的。”“……写完了,明天交给你。去木棉屋吧。”

我心里堵得慌,无法再开玩笑了。“耕介。”“嗯?”

好怀念的声音,好熟悉的声音。我闭上眼睛,回忆涌来,一阵眩晕。“这是分手的电话。”

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所以,你可以不用再出现在我的梦里了。”

耕介沉默了一会儿,说:“明天在木棉屋聊吧。”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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