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1-25 10:51:53

点击下载

作者:弗吉尼亚·伍尔夫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海浪

海浪试读:

海浪拍岸声声碎——译本序

用太阳或

海浪

的升起和沉落比喻人的一生,描述人的生命由生到死的过程,这对一般有一定文学素养的人来说丝毫也不足为奇。但是,在一部篇幅很长的作品中,使文本自身运行的节奏,使人物的情感、意识、思想、言说脉动的节奏,统统伴随着太阳或海浪的升起与沉落的节奏而起伏、张弛、生灭,从而形成某种完美和谐的对应,却是非常不可思议、难以想象的事情。这种不可思议、难以想象的事情便发生在上个世纪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呕心沥血创作的作品《海浪》之中。与伍尔夫同时代的英国作家爱·福斯特曾经赞叹这部作品写得恰到好处,说它:“略少一笔,则将失去它所具有的诗意;略增一笔,则它将跌入艺术宫殿的深渊,变得索然无味和故作风雅。”的确,复杂深奥的内容,精美别致的结构,臻于化境的艺术技巧,全都融会在这部充满实验色彩的作品中,使它当之无愧地成为伍尔夫最完美的创作。《海浪》是一部高度诗意化、抽象化和程式化的实验作品。它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故事,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性格饱满的人物。它将人生的全部岁月与一天的时间结构互相对应起来。从文本构成来看,它就像一部由九个乐章组成的音乐作品;每个乐章分为引子部分和正文部分。每个引子部分都是一篇精致的散文诗,它们按照太阳在一天的不同阶段在空中运行的不同位置——从晨光熹微,太阳初升,到太阳升高、当空而照,再到太阳西斜、落低、沉落,分别描写了同一景色在不同时间段的种种变化。构成这景色的有:运行在不同位置的太阳的光线,海边的一座房屋,海潮的阵阵涨落,鸟儿和花朵在不同时间段的不同状态,房间里的种种物体随着光线的变化所呈现的种种形态,等等。对这景色的种种变化的描写在富有音乐变奏的同时,又像是一幅幅富于变化的印象主义绘画,它们构成了整部作品中形象最为生动、诗意最为浓厚的部分。

跟在每个引子后面的正文部分是六个人物在相应的人生各个阶段——从儿童时代,学生时代,青春时代,中年时代,直到老年时代——的瞬间内心独白。这是六个没有姓氏的、形式化的人物,他们分别是伯纳德、苏珊、奈维尔、珍妮、路易斯和罗达。除了作品的最后一个正文部分是由老迈的伯纳德一人面对一个就餐者的独白,总结他们六位的一生之外,前面的八个正文部分全部是由这六个人物交替进行的瞬间内心独白所构成。每篇正文部分的内容与引子部分的基调均形成互相映照的关系。晨光熹微,太阳初升的时候,花园里的鸟儿唱着单调的歌曲,而处于孩提时代的六个孩子的意识和言辞犹如这单调的鸟鸣一样显得既简单、又跳跃。太阳升上来时,阳光洒下越来越阔大的光斑,读书时代的六个儿童的意识也在成长,开始对周围的一切做出初步的反映。随着太阳已经升起,六个人物步入青春时代,他们的意识、情感就像海浪和海岸上的景色一样全都变得明亮、复杂起来。升起的太阳垂直地俯瞰着波涛起伏的海面,阳光像尖锐的楔子射进了房间,六个人物的个性意识也终于成形并显露出来;他们聚在一起为他们共同的朋友珀西瓦尔就要前往印度饯行,这场为了告别的聚会其实就是一场成人仪式。太阳升至中天后,阳光下的景物没有秘密,全都被清清楚楚、细致入微地暴露出来;与此相应,成熟起来的六个人物开始听到死亡的信息——他们共同的朋友珀西瓦尔在印度死了,世界和生命开始笼罩上了阴影。接着,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射下来,浪潮在海岸上留下片片积水,搁浅的鱼儿在那里扑打着尾巴,六个人物刚刚步入中年,他们尝试着越出自我,寻求爱情。太阳落得越来越低之后,花园里的花朵开始凋谢,六个人物开始意识到时间无可挽回的流逝,意识到生命的局限。太阳沉落时,如同坚硬岩石般的白昼碎裂了,收割后的庄稼只剩下一片片残茬,海岸上的阴影开始蔓延开来,日近黄昏,历尽沧桑的六个人物又一次聚在一起,充满绝望和幻灭感地回忆他们的人生历程。太阳完全沉落之后,黑暗的潮水淹没一切,唯一还活着的人物伯纳德面对即将走完的生命历程,开始总结他和他的朋友的一生。随后,能够听到的只剩下——“海浪拍岸声声碎”。这是一个非常形象的总结。这种潮生潮灭的海浪形象构成了人的生命、意识、感觉的永恒象征。

在《海浪》的正文部分,六个人物的独白就像一个乐章的六个声部,轮番交替地呈现出来,它们有时候互相独立,有时候又存在一些对位关系。这六个人物按照太阳的运行,海浪的起落,以程式化的独白语言描述着他们从幼年到老年的人生体验。六个声部所呈现出来的不是具体的、实在的个人化声音,而是被提炼到了很纯粹、很抽象的层次上,远离了原质生活的静默的声音。不仅如此,六个声部之间还基本上没有相互对话。并且,在同一个章节中,六个声部的独白不是在同一个时间水平上进行的,而是递进式地展示着时间、生命、人生的进程。就是说,时间的演进,生活的变化,无不是随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瞬间独白而呈现的。当六个人物都还是小孩子时,时间和生活是清晰、简洁的;而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从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时间和生活就像成人们的世界一样失去了可以把握的秩序。这种变化明显地体现在他们各自的言说方式上,因为他们独白的言辞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愈来愈复杂起来——从早期简单的跳跃的言辞,到青年时代、中年时代、老年时代的越来越复杂的言辞——句式由短变长,由简单到繁复。六个人物的性格轮廓也随着这些变化逐渐由模糊不清变得相对清晰、饱满起来。然而,六个人物在整个作品中又并不具备鲜明的、活灵活现个性,他们每个人的性格特征均呈现为程式化的、抽象化的、类型化的。比如说,伯纳德像个热爱生活的作家,他相信言辞的力量,喜欢用各种各样的辞藻来描述世界;奈维尔崇尚理性精神,追求严谨的知识;路易斯心理自卑,但又深受传统的影响,具有极强的进取心;苏珊厌弃都市,向往自然,像个贤妻良母;珍妮憧憬社交生活,具有敏锐的肉体感受力;罗达羞怯而神秘,她总在说自己没有面孔,试图遗忘自己的存在,而凝视彼岸的世界。六个人物仿佛代表了人的生命的不同侧面。将六个人物凝聚在一起是一个神秘的、始终沉默,但又像影子一样始终存在于每个人的意识和独白中的人物,这就是他们共同的朋友珀西瓦尔——一个与英国十五世纪作家托马斯·马洛礼爵士编写的《亚瑟王之死》中寻找圣杯的骑士名字相同的人物。珀西瓦尔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是他们衡量生活意义的标尺;同时,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珀西瓦尔又是一个不同的人,代表着他们各自的隐秘愿望。

在六个进行瞬间内心独白的人物中,伯纳德是唯一一个自始至终都历历在目的人物。孩童时代的伯纳德曾经说过:“我们通过辞藻互相融入了对方。我们的边界模糊不清。我们组成了一个虚幻飘渺的王国。”在大学时代,他曾经在不同的阶段把自己认同为各式各样的角色,如哈姆雷特、雪莱、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某个主人公,还有拜伦等。他终生信仰词语的魔力,在一生中他不断地记着各式各样的笔记。通过词语的编织,他像一张蜘蛛网似的把其他人的生活联结在了一起。尤其是在《海浪》的最后一章,衰老、孤独的伯纳德的总结性独白,堪称一部可以独立成章的、将密度压缩到极致的长篇小说。这部分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它所揭示的人生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在一定程度上堪与《尤利西斯》那样的巨著相媲美。在《海浪》的前面出现过的所有人物的生活,全都通过伯纳德这生命最后一刻的长篇独白编织在了一起。不仅如此,他的总结还起到了使整部《海浪》的结构达到最完美的平衡的作用。《海浪》出版于一九三一年,那一年弗吉尼亚·伍尔夫已接近五十岁,正当创造力极为旺盛时期。在此以前,她已经在小说实验的道路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她在小说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富于创造性的独特声音,也已经使她成为现代主义文学运动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她的第一部实验小说《雅各的房间》发表于一九二二年。那是一个对于现代主义文学运动具有特别意义的年份。在那一年,诗人艾略特发表了他的长诗《荒原》,小说家乔伊斯发表了他的小说《尤利西斯》,英吉利海峡彼岸的普鲁斯特则告别了人世。那一年发生的文学大事自然对伍尔夫的文学观念产生了意义深远的影响。就个人的文学写作来说,伍尔夫称,在《雅各的房间》里“我(在四十岁时)发现了如何用自己的声音去说话。”而面对乔伊斯的那部对整个十九世纪的小说样式形成摧毁性颠覆的《尤利西斯》,她清醒地意识到它对于小说艺术的革新来说,“乃是一场令人难忘的突然剧变——无限地大胆,可怕的灾难。”不过她对《尤利西斯》并不是盲目地完全肯定。她认为乔伊斯在一定程度上还是遵循着从前的小说道路,因为乔伊斯所运用的种种新颖的艺术方法无非是为了表现世纪初的都柏林社会生活。对于小说艺术,她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她要独辟蹊径,执著地走一条与众不同的创作道路,亦即以隧道掘进的方式充分展示个人的内心世界。伍尔夫的追求在某种程度上是非常纯粹的。她对外部现实世界抱有怀疑的态度,她所感兴趣的是一种所谓“内在的真实”,这种“内在的真实”就是积累在人的内心深处而又不断涌现到意识层面上来的种种感觉印象。在她看来,一个人的存在就像是一个体验感觉的器官,从一个人的出生到死亡,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感觉体验的冲击。在那篇著名的文学宣言式的文章《论现代小说》(一九一九年)中,她写道:“心灵接纳了成千上万的印象——琐碎的、奇异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锋利的钢刀深深地铭刻在心头的印象。它们来自四面八方,就像不计其数的原子在不停地簇射……生活并不是一副副匀称地装配好的眼镜;生活是一圈明亮的光环,生活是与我们的意识相始终的、包围着我们的一个半透明的封套。把这种变化多端、不可名状、难以界说的内在精神——不论它可能显得多么反常和复杂——用文字表达出来,并且尽可能少羼入一些外部的杂质,这难道不是小说家的任务吗?

……让我们按照那些原子纷纷坠落到人们心灵上的顺序把它们记录下来;让我们来追踪这种模式,不论从表面上看来它是多么不连贯、多么不一致;按照这种模式,每一个情景或细节都会在思想意识中留下痕迹。”《雅各的房间》是伍尔夫为使上述写作理想变成现实所做的初步尝试,其中散布着许多充满印象主义色彩的场景和感觉描写。这部小说在艺术上还不是十分成熟,但是伍尔夫从这部小说的尝试中摸索到了创造一种新小说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在她随后的两部小说——《达洛卫夫人》(一九二五年)和《到灯塔去》(一九二七年)中得到了圆满实现。这是两部极具英国式的严谨的现代主义小说,两部在意识流小说中占据重要地位的作品。伍尔夫在这两部小说中娴熟地运用了诸如内心独白、感觉分析、主客观时间交错、象征等意识流小说技巧。《达洛卫夫人》像《尤利西斯》一样,小说中所发生的事情全部压缩在从上午九点到次日凌晨的短短十五个小时里,展示了一位上层社会妇女在这段时间里的内心活动,并且通过内部时间与外部时间的穿插交错,清楚无遗地展现出她从十八岁到五十二岁的内在的生活体验。《到灯塔去》除了意识流技巧运用娴熟之外,在结构处理上也更为紧凑和诗意化。这部小说采用了三段式的音乐结构,第一部分“窗口”以拉姆齐夫人为中心人物,通过她的心灵之窗展示了九月的某个下午和黄昏的生活(音乐中的主题);第二部分“岁月流逝”则以时间、生命的流逝为主题,人世沧桑,小说第一部分中的许多人物已经去世(音乐中的副题);第三部分“灯塔”则以已经去世的拉姆齐夫人的精神之光永恒存在于生者的心中为主题(音乐中的主题变奏)。伍尔夫采用这种具有浓厚象征意蕴的精巧结构,一方面是为了小说外部形式上的锐意创新,另一方面,也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则显然是为了与小说中人物关于生活、死亡、时间等人生问题的近乎抽象的反省、沉思达到某种艺术上的平衡。如果说在《达洛卫夫人》中,伍尔夫还在通过种种意识流手法试图表现出主人公个人内在的生活体验,那么到了《到灯塔去》她显然已不仅仅满足于这种表现,在一种浓缩的诗意化的结构形式中,她开始尽可能地避开那些具体的生活细节,试图写出一种一般意义上的生活——抽象的、沉思默想的生活——其中裹携着关于生命、时间、痛苦、希望、死亡等人生问题的思考。可以说,伍尔夫由此开始了超越对纯粹个人化的内在经验的描写,而转向了对人生经验的抽象本质的探索。但是,在《到灯塔去》中,对抽象的生活实质的描写还是受到了关于具体人物的叙述的限制。直到写作《海浪》的时候,伍尔夫才基本上摆脱了这种限制的束缚,随心所欲地进行全方位的实验。

伍尔夫属于那种把小说艺术研究与小说创作很好结合起来的作家。她一生中写了大量的作品评论,其中既有对古典文学又有对现代作品的研究。在写于一九二七年的小说理论文章《狭窄的艺术之桥》(原来的题目是《诗歌、小说与未来》)中,伍尔夫通过研究伊丽莎白时代的诗剧、浪漫主义时期的英国浪漫派诗歌以及在文体上惊世骇俗的《特利斯特拉姆·项迪传》(十八世纪英国作家劳伦斯·斯特恩的长篇小说),描述了她心目中的理想小说。她认为,那像饕餮一样的小说将会吞噬许多文艺形式:“它将用散文写成,但那是一种具有许多诗歌特征的散文。它将具有诗歌的某种凝练,但更多地接近于散文的平凡。它将带有戏剧性,然而它又不是戏剧。它将被人阅读,而不是被人演出。我们究竟将用什么名字来称呼它,这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看到在地平线上冒出来的这种新颖的作品……

它和我们目前所熟悉的小说的主要区别,在于它将从生活后退一步,站得更远一点。它将像诗歌一样,只提供生活的轮廓而不是它的细节。它将很少使用作为小说的标志之一的那种惊人的写实能力。它将很少告诉我们关于它的人物的住房、收入、职业等情况;它和那种社会小说和环境小说几乎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带着这种局限性,它将密切地、生动地表达人物的思想感情,然而,只是从一个不同的角度来表达。它将不会像迄今为止的小说那样,仅仅主要是描述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他们的共同活动;它将表达个人的心灵和一般的观念关系,以及人物在沉默状态中的内心独白。”

从最初酝酿到最后完成花了四年之久的《海浪》,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遵循着这种小说写作的理想而进行创作的。这部作品就像是一种写作的历险。它让纯诗一般的独白片断像无数生生不息的海浪一样我行我素、自由自在地生成,无须任何解释。它对小说写作的革新,使它完全超越了小说这种形式,变成了非小说。它完全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封闭式的结构,它没有传统小说中占中心地位的主人公。它让六个人物的内心独白如同季节和海浪一样循环往复,潮起潮落,而且关于这些人物没有任何客观真实的描述;他们只是一些没有躯壳的幽灵,一些抽象的、作者借以抒写生活感受和人生实质的传声筒。

为了让作品达到纯诗的高度,伍尔夫一如既往地重视对人生中的特殊瞬间的开掘和描写。她认为:“每一个瞬间,都是一大批尚未预料的感觉荟萃的中心。”(见《狭窄的艺术之桥》)在关于《海浪》的创作日记中,她曾写道:“我有了一个想法,现在我所做的一切乃是使每一个原子都达到饱和。我要把所有无用的、没有生气的或多余的描写统统剔除,全力以赴地去表现那瞬间,不管它包含着什么样的内容。比如说,那瞬间是思想、感觉和大海的呼吸的组合。”所以,在《海浪》中,每个人物的独白均呈现为关于人生瞬间感受的独白。这些瞬间的感受在每个人物的生活中均产生着巨大的影响。它们被放大,被像科学解剖一样细致入微地展示了出来。这使得《海浪》成为一部揭示人生瞬间的深层内蕴的作品。与此同时,伍尔夫又赋予每个人物的瞬间独白以戏剧性的力量,使他们各自的独白均呈现为相互独立的声音,从不同的视角描述着不同的人生经验。对此,伍尔夫在创作日记中写道:“我认为《海浪》正在转化为一系列戏剧性独白。关键是使它们随着海浪的节奏均衡地出现与消失。”这就是说,把人物置于大海的背景中,用海浪的节奏为作品赋予整体上的美感,亦即借助海浪的韵律,把纯诗性的描写与戏剧性的独白融合成为一个有机的艺术整体。

这就是《海浪》,一部将诗歌、戏剧,乃至音乐等多种文艺形式融入小说写作中去的作品。面对这样的作品,许多人说它是诗化小说。但也有人意识到了它的戏剧化特征,比如法国作家莫洛亚在评述伍尔夫的著作中感叹地说:它“简直成了一首长诗。六个人物用变化的诗句讲着话,中间插入一些抒情的默想。是诗吗?更正确地说,是一部清唱剧。六个独唱者轮流念出辞藻华丽的独白,唱出他们对时间和死亡的观念。”

针对伍尔夫所展示的这样一种创作形态,爱·福斯特曾经作过一个非常准确的概括,我们可以借来作为本文的结尾。福斯特在一篇题为《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演讲中说:“她属于诗的世界,但又迷恋于另一个世界,她总是从她那着了魔的诗歌之树上伸出手臂,从匆匆流过的日常生活的溪流中抓住一些碎片,从这些碎片中,她创作出一部部小说。……这就是她的问题所在:她是一位诗人,却想写出一部尽可能接近于小说的作品。”曹元勇二〇〇〇年七月

太阳尚未升起。海和天浑然一体,只有海面上微波荡漾,像是有一块布在那里摇摆出层层褶皱。随着天际逐渐泛出白色,一道幽深的阴影出现在地平线上,分开了海和天,那块灰色的布面上现出一道道色彩浓重的条带,它们前后翻滚,在水下,你推我拥,相互追逐,绵延不绝。

当它们抵达岸边时,每道波纹都高高涌起,迸碎,在海滩上撒开一层薄纱似的白色水花。浪波平息一会儿,接着就重新掀起,发出叹息般的声响,宛似沉睡的人在不自觉地呼吸。地平线上那道幽暗的阴影逐渐变得明朗起来,就像一瓶陈年老酒中的沉渣沉淀后,酒瓶泛出绿茵茵的光泽。在地平线之外,天空也渐转清澈,好像那里的白色渣滓已经沉淀,又好像有一位隐伏在地平线下面的女性用手臂擎起一盏明灯,使得白、青、黄三色相间的朦胧光线展开在天际,恰似铺展开来的根根扇骨。这会儿,那位女性把灯举得更高了一些,大气似乎变成了纤维织品,挣脱绿茵茵的海面,在缕缕红黄交织的纤维中间闪烁,燃烧,犹如自篝火堆上腾起的焰火。接着,这燃烧的焰火中的万千丝缕逐渐融汇成炽热、朦胧的一片,将那沉甸甸的毛毯似的灰色天幕托举起来,使天空变成由亿万点浅蓝色的微粒形成的光霭。海面渐渐变得明澈起来,只见细浪涟涟,波光闪闪,直到那些幽暗的条带差不多全部销踪匿影。那只擎着明灯的手臂缓缓地越举越高,最后可以看到一片广漠的光焰;一圈弧形的光芒燃烧在地平线上,照耀得近旁的海面金光闪闪。

光线照到了花园里的树上,将片片树叶逐个映得透明发亮。有一只鸟儿在高处啾啾而鸣;一阵儿停歇;然后另一只鸟儿在低处开始啾啁歌唱。阳光照得房屋墙壁的轮廓清晰起来,随后又像扇尖似的轻轻落在一席白色窗帷上,照出卧室窗前的一枚树叶手指印似的蓝色阴影。窗帷微微拂动了一下,室内的一切仍然笼罩在昏暗里,显得虚幻飘渺。室外,鸟儿唱着单调的歌曲。“我看见一个圆环儿,”伯纳德说,“悬在我的头顶上。它浮在一圈光晕中,不停地颤动。”“我看见一片淡黄色,”苏珊说,“蔓延开来,最后跟一道紫色的纹带连在一起。”“我听见一个声音,”罗达说,“啾啾啾,唧唧唧;啾唧啾唧;一会儿升高,一会儿降低。”“我看见一个圆球儿,”奈维尔说,“在连绵广阔的山峦衬托下,像一颗水珠悬垂着。”“我看见一条绯红色的丝带,”珍妮说,“上面编着金色的丝线。”“我听见有个东西在蹬脚,”路易斯说,“一头巨兽的脚上拴着锁链。它在蹬脚,不停地蹬呀,蹬呀。”“瞧阳台角落里的那张蜘蛛网,”伯纳德说,“上面黏着一粒粒水珠,那是点点白色的光。”“那些扫到一起、堆在窗前的树叶,像一堆带芒的麦穗,”苏珊说。“小径上有个阴影,”路易斯说,“像弯曲的胳膊肘。”“草地上有一些摇曳飘忽的光斑,”罗达说,“它们是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的。”“掩隐在树叶丛中的那些鸟儿,眼睛闪着亮光,”奈维尔说。“花梗上覆盖着一层粗短的茸毛儿,”珍妮说,“上面挂着一颗颗水珠。”“一条毛毛虫蜷成一个绿颜色的圆环,”苏珊说,“它身上长着一排排短脚。”“这只灰壳的蜗牛拖着身体爬过小径,一路上压平了它身子底下的青草,”罗达说。“明亮的灯光从窗格眼里透出来,在草地上闪闪烁烁,忽隐忽现,”路易斯说。“我的脚感觉到石头的冰凉,”奈维尔说,“无论是圆石头还是尖石头,我都能一一感觉出来。”“我的手背在发烧,”珍妮说,“手掌却沾着露水,又冷又湿。”“现在公鸡啼鸣了,就像白花花的潮水中突然喷出一股鲜红的急流,”伯纳德说。“那些鸟儿一会儿飞高一会儿飞低,一会儿出现一会儿隐没,在我们的周围啾啁不止,”苏珊说。“那头野兽一直在蹬脚;那只脚上戴着镣铐的大象;那头巨大的动物一直在海滩上蹬着脚,”路易斯说。“瞧那座房子,”珍妮说,“它的每个窗户上都挂着白色的窗帘。”“洗碗室里的水龙头流出了冷水,”罗达说,“水流到了盆子里的鲭鱼身上。”“墙上开满了金灿灿的裂缝儿,”伯纳德说,“窗户前面摇曳着由树叶映照出来的手指印般的蓝色阴影。”“现在康斯坦布尔太太穿上了她那双黑色的厚长筒袜子,”苏珊说。“当炊烟升起来的时候,睡意像一缕轻烟升离了屋顶,”路易斯说。“那些鸟儿本来叫成一片,”罗达说,“这时洗碗室的门打开了,它们立刻全部飞走了。它们就像一把撒出去的麦粒一哄而散。不过还有一只小鸟儿独自在卧室的窗前叫个不停。”“锅子的平底上冒起一层气泡儿,”珍妮说。“随后这些气泡纷纷升上来,越升越快,就像一串银白的珠子浮向水面。”“现在贝迪正拿着一把有锯齿的刀子将鱼鳞刮到一个木头盘子里,”奈维尔说。“餐厅的窗户现在变成了暗蓝色,”伯纳德说,“烟囱上面的空气在飘。”“一只燕子栖息在避雷导线上,”苏珊说,“贝迪咚的一声把水桶丢在厨房的石板地上。”“那是教堂的钟敲响了第一下,”路易斯说,“随后就连续敲了起来;一下,两下;一下,两下;一下,两下。”“瞧那块桌布,沿着桌边洁白地垂下来,”罗达说,“现在桌子上又摆了一圈白色的瓷盘,每只盘子的边上都镶着银线。”“忽然一只蜜蜂的嗡嗡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奈维尔说。“它在这儿;它飞走了。”“我在发烧,我在颤抖,”珍妮说,“我要避开这阳光,躲进这片阴影里。”“现在他们全都走了,”路易斯说,“我是独自一个人。他们进屋吃早饭去了,只剩下我站在墙边的花丛里。时间还很早,还不到上课的时候。青草丛里点缀着一朵朵鲜花。花瓣五彩缤纷。花茎从下面黝黑的土沟里生长出来。那些鲜花就像光线幻化而成的鱼儿,在暗绿的水面上浮游。我把一株花茎握在手里。我就是这株花茎。我的根扎入地球的深处,穿过夹着砖块的干燥的土地,润湿的土地,穿过铅和银的矿脉。我全身都是纤维做的。任何震动都令我浑身颤抖,沉重的大地挤压着我的肋骨。上面,瞧,我的眼睛全是绿色的树叶,什么也看不见。在这儿我是一个穿着灰色法兰绒制服的男孩,腰里系着一根用黄铜蛇头扣起来的皮带。下面,瞧,我的眼睛是尼罗河岸边沙漠里的[1]一尊石像那睁得大大的眼睛。我看见女人们带着红色的水罐朝着那条河走去;我看见骆驼队正一摇一晃地行进,男人们头上都缠着头巾。我听见走路、颤抖、骚乱的声音在我的四周响着。“在上面,瞧,伯纳德、奈维尔、珍妮和苏珊(但是没有罗达)老是用他们的捕虫网在花坛上面挥来挥去。他们从像是频频点头一样摇曳的鲜花上面捕捉蝴蝶。他们的捕虫网上粘满了扑动的翼翅。‘路易斯!路易斯!路易斯!’他们喊叫着。但是他们看不见我。我在树篱的外面。在树叶丛里只有很小的孔隙。哦,主啊!让他们走开吧。主啊,让他们把那些蝴蝶放在一块摊开在砂砾上的小手帕里。让他们[2]去数他们的乌龟壳,去数他们鲜红的蛱蝶和菜粉蝶吧。只求我不被别人看见。我全身青绿,像是树篱荫中的一株紫杉。我的头发是树叶子的。我扎根在地球的中心。我的身体是一株花茎。我挤压这株花茎。一滴液汁从断口处的孔眼里渗出,它缓缓,黏稠,变得越来越大。现在有个粉红色的影子从树叶的孔隙旁走过。现在一道目光穿过缝隙溜了进来。这目光碰上了我。我是一个穿着灰色法兰绒制服的男孩。她找到我了。我的脖子后面被碰了一下。她吻了我一下。一切都被打乱了。”“早餐过后,”珍妮说,“我正在跑步。我看见树篱上一个孔洞里的叶子在晃动。我想‘那一定是一只小鸟呆在它的巢里呢’。我拨开树叶,瞧了瞧;然而根本没有什么呆在巢里的小鸟。那些树叶还是在动。我吓坏了。我跑过苏珊身边,跑过罗达身边,又跑过正在工具棚里谈着话的奈维尔和伯纳德。我边跑边叫,越跑越快。是什么东西让那些树叶子晃动呢?是什么使我心跳,挪动我的双腿呢?哦,我冲到了这里,看见你,路易斯,像一株小树一样碧绿,像一根树枝,纹丝不动,呆呆地睁着你的眼睛。‘他死了吗?’我心想,接着就吻了你,同时我的心在我的粉红色上衣里面不停地跳动,就像这些叶子,虽然没有什么使它们动,却仍在一个劲儿地晃动。现在我闻见天竺葵的气息;我闻见泥土堆的气息。我舞蹈。我细语。我像一张撒开的光线织就的网将你罩住。我浑身颤抖着扑倒在你的身上。”“透过树篱上的孔隙,”苏珊说,“我看见她亲吻他。我从我的花瓶上抬起头,透过树篱上的一个孔隙望过去。我看见她亲吻他。我看见他们,珍妮和路易斯,在接吻。现在我要把巨大的痛苦裹在我的小手帕里。我要把它紧紧地揉成一团。我要在上课之前独自跑到山毛榉树林那边。我不想坐在课桌旁,做算术题。我不想坐在珍妮和路易斯的旁边。我要把我的哀伤带去,将它摊放在山毛榉的树根上。我要细心检查它,把它捏在手指中间。他们会找不到我。我会吃坚果,在黑莓丛里觅食鸟蛋,我会变得头发蓬乱,我会在树篱下面睡觉,喝沟里的水,死在那里。”“苏珊从我们旁边走了过去,”伯纳德说,“她从工具棚的门口走了过去,手里的手帕揉成了一个圆蛋儿。她没有哭,可是她那双特别美丽的眼睛却眯成一条缝,就像猫儿在跃起之前细眯着的眼睛一样。我要跟着她,奈维尔。我要悄悄地跟在她后面,满怀好奇地随时准备着,好在她忽然怒气爆发并且觉得‘我孤独啊’的时候,上前去安慰她。“现在她为了瞒过我们,正大摇大摆、若无其事地穿过田野走去。接着她走到了斜坡那边;她以为谁也看不见她了;她双手紧握在胸前,迈脚奔跑起来。她的手指甲紧紧地掐着那个揉成一团的小手帕。她朝着不见阳光的山毛榉树林直冲过去。她一跑到那儿,就张开双臂,像个游泳者似的冲进了树阴。但是由于刚刚从阳光中来,眼前一片昏暗,她脚下就绊了一下,扑倒在树根上;那里的光线就像气喘似的时隐时现,闪烁不定。树枝在上上下下地晃悠。在这里有烦躁和苦恼。有忧愁。光线忽明忽灭。在这里有极度的痛苦。盘结弓曲在地面上的树根的形状就像一副骷髅,盘曲的地方堆积着枯枝败叶。苏珊把她的痛苦铺开。她把小手帕摊在山毛榉树的根上,她自己蜷缩着坐在她刚才摔倒的地方嘤嘤地抽泣。”“我看见她吻他了,”苏珊说,“我透过树叶的孔隙望过去,看见了她。她浑身闪耀着钻石般的光彩翩翩而舞,进入里面,轻盈得宛如一粒飞尘。而我却胖墩墩的,伯纳德,我就是这样矮。我的眼睛望出去,距离地面是这么近,看得清草丛里的小昆虫。当我看见珍妮吻路易斯的时候,我那含着嫉妒的热情一下子就化成了冰冷的石头。我将啃着青草,死在混浊不清、淤满腐枝烂叶的脏水沟里。”“我瞧见你走了过去,”伯纳德说,“当你经过工具棚的时候,我听见你哭泣:‘我真是不幸啊。’我放下我的小刀子。我正在和奈维尔一起用木柴做小船。我头发乱蓬蓬的,因为康斯坦布尔夫人让我梳梳头的时候,有一只苍蝇落在蜘蛛网上,我就问:‘我是该去解救这只苍蝇呢?还是任由它被吃掉呢?’结果,我总是把事情给耽误了。我头发没有梳成,上面沾满了木屑。我一听见你哭泣,就跟了过来,接着就看见你摊开你那块揉成一团、里面裹着怒气、裹着怨恨的手帕。不过这些很快都会过去的。现在我们的身体紧靠在一起。你听见我的呼吸。你也看见这只小昆虫驮着一枚树叶离去。它一会儿往这边跑,一会儿往那边跑,所以在你瞧着这只昆虫的时候,就连你那想占有某一个事物(此刻这个事物就是路易斯)的愿望一定也在动摇,正像那在山毛榉树叶丛里忽隐忽现的光影;于是,一些在你内心深处悄悄活动的辞句,将会化解紧裹在你这块小手帕里的苛刻怨恨的疙瘩。”“我又爱,又恨,”苏珊说,“我只渴望一样东西。我的目光是呆板的。珍妮的眼睛总能迸发出千万种光彩。罗达的眼睛则像夜间招惹

[3]飞蛾的淡白色花朵。你的眼睛生得又大又饱满,什么时候都是那么炯炯有神。不过我已经开始了我的追求。我看见草丛里的小昆虫。虽然我的母亲还在给我织白色短袜,缝围裙褶边;虽然我还是孩子,我却又爱又恨。”“可是当我们紧靠着坐在一起时,”伯纳德说,“我们通过辞藻互相融入了对方。我们的边界模糊不清。我们组成了一个虚幻飘渺的王国。”“我看见那只甲虫,”苏珊说,“我看见,它是黑色的;我看见,它是绿色的;我只会说简单的词句。而你却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你说着由一串串辞藻连缀而成的连珠妙语,兴致越来越高涨。”“现在,”伯纳德说,“让我们去探险吧。有一所白色的房子坐落在树林里。它一直坐落在我们下面很远的地方。我们要沉下去,就像游泳的人刚好用脚趾尖触到河床那样。我们要穿过那有树叶形成的绿茵茵的大气,沉下去,苏珊。我们一边跑一边下沉。气流在我们的上方闭合,山毛榉树的叶子在我们头上汇合。这里是马棚里的闹钟,它的镀金的指针金光闪耀。那里是巨大房屋屋顶的平坦部分和凸起部分。这儿是马夫,穿着橡皮长统靴在院子里得得地跑来跑去。那儿就是埃[4]尔维顿。“现在我们已经穿过树梢落到地上。大气不再在我们的上方翻滚它那绵长的、不祥的紫色波浪了。我们触到了大地;我们在大地上行走。那儿是女主人的花园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篱墙。她们经常在午间到花园里散步,带着剪刀,修剪蔷薇。现在我们到了一片四周有围墙环绕的树林。这就是埃尔维顿。我在十字路口看到过路牌,上面的箭头指向‘至埃尔维顿’。没有人去过那里。羊齿草散发着浓厚的气味,草的下面生长着红色的伞菌。现在我们弄醒了正在沉睡而从未见过人类的穴鸟;现在我们踩在烂腐的橡实上面,这些橡实因为年深日久,变得又红又滑。在这片树林的四周有一道环形墙;没有人来过这里。听!那是一只硕大的癞蛤蟆正在矮树丛里跳跃;这又是一些原始冷杉的球果啪嗒啪嗒地坠入羊齿草中去腐烂。“把你的脚踩在这块砖头上面。朝围墙那边望一望吧。那儿就是埃尔维顿。那位女主人坐在两扇长窗的中间,正在写作。那是园丁用大扫帚扫着草地。我们是最先来到这儿的人。我们是一块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的发现者。别动!如果那些园丁看见我们,他们会开枪打死我们的。我们会像黄鼬一样被钉在马棚的门上。注意!别动。紧紧地抓住墙头上的蕨草。”“我看见女主人在写作。我看见园丁们在扫地,”苏珊说,“如果我们死在这里,就不会有人来埋葬我们。”“快跑!”伯纳德说,“快跑呀!那个长着黑胡须的园丁看见我们了!我们会被开枪打死的!我们会像X鸟一样被射死,然后钉到墙上去的!我们是在一个充满敌意的国家。我们必须逃到那片山毛榉树林里。我们必须藏到那些树底下。在我们来的时候,我曾经折弯了一根树枝。那有一条隐秘的小路。尽量把身子弯得低一些。跟上,不要往后看。他们会以为我们是狐狸呢。快跑!“现在我们平安无事了。现在我们可以重新站直身子了。现在我们可以伸展我们的双臂了,在这高远的天空下,在这广阔的树林里。我什么也听不见。那只不过是空中的气浪在喁喁细语。那是一只斑鸠正在冲出那片山毛榉树树梢的隐蔽处。那只斑鸠拍击着空气;那只斑鸠用笨拙的翅翼拍击着空气。”“现在你越说越玄,”苏珊说,“你老是编造华丽的辞藻。现在你像一根气球上的飘带腾空飞起,穿过层层树叶,越升越高,高不可攀。现在你落在我后面。现在你用力扯着我的裙子,往后看着,编织着漂亮的辞句。你已丢下我逃走了。这儿就是篱墙。在这儿的小路上,罗达正不停地摇晃在她那个紫色洗脸盆里飘浮着的那些花瓣。”“我所有的船只都是白色的,”罗达说,“我不要蜀葵或是天竺葵的红色花瓣。我要当我把洗脸盆倾斜起来时可以飘动的白色花瓣。我现在拥有一支舰队正在漂洋过海。我要扔一根树枝儿进去,给一名落水的海员当救生筏。我要扔一块石子儿进去,然后看那些气泡从海底升上来。奈维尔已经走了,苏珊也已经走了;珍妮也许正和路易斯一起在菜园里采摘红醋栗。在哈德逊小姐把我们的作业本摊开在课桌上的时候,我享受了一段独处的短暂时光。我可以享有短暂的自由。我捡起所有落在地上的花瓣,让它们漂游。我把雨滴洒在几片花瓣上。[5]我要在这儿设置一座灯塔,栽上一个‘甜美爱丽斯’的脑袋。呵,现在我要沿着边儿摇晃这个棕色的洗脸盆,以便我的船队可以破浪前进。有的船将会沉没。有的船将会撞碎在悬崖峭壁上。只剩一条船独自航行。那就是我的船。它驶入冰窟,那里有海熊在咆哮,钟乳石悬着碧绿的链条。海浪掀起来;浪峰弯下去;观看桅杆上的灯火。船只溃散;船只沉没,只剩下我的船跃上浪峰,乘着飓风,漂到海岛,在岛上鹦鹉喋喋不休,而爬行的动物……”“伯纳德在哪里?”奈维尔说,“他拿着我的小刀子。我们正在工具棚里造小船儿,苏珊走过门口。于是伯纳德丢下他的小船儿,带着我的小刀子,跟在她的后面走了。他就像一根摇来晃去的电线,一截破损的钟舌,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鼻音。他就像攀在窗外的海草,一会儿湿,一会儿干。他丢下我让我不知所措;他跟着苏珊走了;而且如果苏珊哭了,他就会拿着我的小刀子,向她编造一些故事。那大个的刀身是一位皇帝,那残缺的刀片是一个黑人。我憎恶悬荡的东西;我讨厌潮湿的东西。我憎恶游来荡去,把事情搅和在一起。现在铃响了,我们要迟到了。现在我们必须丢下我们的玩具。现在我们必须一块进去了。那些作业本已经一本挨着一本摆在蒙着绿呢子的课桌上了。”“我是不会去列举动词变位的,”路易斯说,“我要等伯纳德先回[6]答。我父亲是布里斯班的银行职员,所以我讲话带有澳洲口音。我要等着,照抄一下伯纳德的答案。他是英国人。他们都是英国人。苏珊的父亲是一位牧师。罗达没有父亲。伯纳德和奈维尔都是有身份的人的儿子。珍妮跟她的祖母一起住在伦敦。现在他们给他们的钢笔吸墨水。现在他们卷起作业本,朝旁边望着哈德逊小姐,数着她的紧身上衣上的紫色钮扣。伯纳德的头发里有一片木屑。苏珊的眼睛有些红肿。他们俩都是脸色红润。而我却面色苍白;我全身整洁,我的灯笼裤用一条安着蛇形铜扣的皮带扎紧。我的功课均已烂熟于心。我知道的永远比他们知道的要多。我熟知格与性的变化。只要我愿意,我可以知道世界上所有事物。但是我不希望显得出类拔萃,去回答我的功课。我的根部串联成串,就像花坛里的根须一样,围着世界绕了一圈又一圈。我不想显得出类拔萃,由这座黄钟面的、老是滴答作响的大钟支配着生活。珍妮和苏珊,伯纳德和奈维尔,他们几个拧成一根皮鞭来抽打我。他们嘲笑我的整洁,嘲笑我的澳洲口音。现在我要试着模仿伯纳德的样子,轻轻地咬着舌头说一说拉丁话。”“那些是白色的词语,”苏珊说,“就像人们从海边捡起的卵石。”“我一说出它们,它们就左右摇摆它们的尾巴,”伯纳德说。“它们摇动尾巴;它们摇动尾巴;它们成群结队地在空中漂游,一会儿朝着这边,一会儿朝着那边,漫无方向地漂游,时而分散,时而聚合。”“那些是黄橙橙的词语,那些是火红色的词语,”珍妮说。“我真希望有一套火红的礼服,一套黄灿灿的礼服,一套茶色的礼服,好在晚上穿在身上。”“每个时态都有不同的含义,”奈维尔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秩序;在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特性,各式各样的差异;我则踏上了这个世界的边界。因为这仅仅是一个开始。”“现在,”罗达说,“哈德逊小姐合上了书本。现在让人害怕的事情就要开始了。现在她拿着一截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几个数字,六,七,八,然后又打了个叉,接着又画了一道横线。答案是什么?别的人都看着;他们带着明白了的神情看着。路易斯动笔写了;苏珊写了;奈维尔写了;珍妮写了;现在就连伯纳德也已经开始写了。然而我却写不出来。我只看见几个数字。别的人开始交他们的答卷了,一个接着一个。现在轮到我了。可是我却没有答案。别的人都允许走了。他们砰地带上了门。哈德逊小姐走了。我被单独留下来寻找答案。现在那几个数字什么意义也没有。意义已经离去。闹钟滴嗒滴嗒地响着。那两根指针宛如两支正在沙漠里行进的车队。钟面上的那些黑线则是一片片绿洲。那枚长指针已经跋涉到前面去寻找水了。另一枚指针,正在沙漠中热烘烘的石头上艰难地蹒跚前行。它就要死在沙漠里了。厨房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野狗在远处吠叫。瞧。那圆圈一样的数字开始为时间所充满;它将世界包含在自身之中。我开始写下一个数字,于是世界就被圈在里面,而我自己则是在这个圆圈的外边;现在我把圆圈连通——就这样——封接起来,成为一个整体。世界就是一个整体,而我则在这整体之外,哭喊着:‘啊,救救我,别让我被永远赶出在这时间圆圈的外边。’”“在教室里,罗达坐在那儿,”路易斯说,“木木地睁着俩眼望着黑板;而与此同时,我们逛来逛去,一会儿在这儿采一撮麝香草,一会儿在那儿掐一片青蒿叶,而就在这会儿伯纳德唠叨着他的故事。罗达的两个肩胛骨向后缩着,就像一只小蝴蝶的翼翅。而且在她呆望着那几个粉笔写的数字时,她的心也驻进了那些白色的圆圈里;它一步步地穿过那些圆形的曲线,走进一片虚空,孤零零的。对她来说,那些数字毫无意义。对它们她找不出答案。她不像别人那样,她没有任何身躯。而我,说话带澳洲口音,父亲在布里斯班干银行业,我不像害怕别人那样害怕她。”“现在让我们,”伯纳德说,“爬到红醋栗的树叶形成的华盖下面,讲讲故事吧。让我们栖居在土地的下面。让我们占有我们那片秘密的国土,那片国土被那些像大大的枝形烛台架一样垂悬的红醋栗所照亮,一侧通红闪亮,另一侧晦暗无光。到这儿来,珍妮,如果我们蜷起身体挤紧点儿,我们就可以坐到红醋栗的树叶形成的华蓬下面,瞭望香烟缭绕。这是我们的宇宙。别的人都沿着车道走过去了。哈德逊小姐和库丽小姐的长裙从旁边扫过,就像扑灭蜡烛用的拍子。那是苏珊的白色短袜。那是路易斯的洁净的沙土橡皮鞋,稳稳地在砂石上留下脚印。这里吹起一阵由枯枝败叶形成的热风。我们现在是在一片沼泽地;是在一片瘴气迷漫的丛林之中。这里有一头身上爬满白蛆的大象,已经被深深射进眼睛里的箭杀死了。那些活蹦乱跳的鸟——苍鹰、兀鹰的眼睛闪着亮光,其寓意是显而易见的。它们把我们当成倒掉的树。它们啄食一条蠕虫,——那是一条带头兜的眼镜蛇,让它身上带着一个乌黑腐烂的伤口,等着让狮子撕碎。这就是我们的世界,被新月和星光照亮;巨大的半透明的花瓣堵住了空隙,犹如紫颜色的窗户。每一样东西都是不可思议的奇妙。所有东西均显得既庞大又十分渺小。花茎粗得宛如橡树。树叶高得像大教堂的圆顶。我们躺在这里,是两个可以令森林颤栗的巨人。”“在这儿是这样,”珍妮说,“此刻是这样。然而很快我们就要走了。很快库丽小姐就要吹响她的哨子了。我们就要开步走了。我们将会分手。你会去上学。你会有几位用白色领带挂着十字架的男老师。[7]我会有一个东海岸学校里的女教师,老是坐在王后亚历山德拉的一幅肖像下面。那儿就是我要去的地方,还有苏珊和罗达。只有在这儿是这样的;只有此时是这样的。现在我们躺在醋栗树下面,每次微风吹过,我们浑身上下就会洒满斑驳的光点。我的手像蛇皮。我的膝盖像桃红色的漂浮的岛屿。你的脸庞像一棵下面张着网的苹果树。”“丛林里的热气正在消散,”伯纳德说,“树叶在我们上方振动黑色的翅膀。库丽小姐已经在阳台上吹过哨子。我们必须从醋栗树叶形成的华蓬底下爬出来,站直身体。你的头发里有些小树枝儿,珍妮。你的脖子上有一只绿色的毛毛虫。我们得排列成队,两人一排。在哈德逊小姐坐在她的书桌前登记成绩表时,库丽小姐要领着我们去轻松地散会儿步。”“真没劲,”珍妮说,“老是沿着大路走,路边没有窗子可以观看,没有蒙眬眼睛似的绿玻璃可以透过它们望见里面的过道。”“我们必须两人两人地排成队,”苏珊说,“整整齐齐地行进,不许拖拉着脚步,不许落在后面,让路易斯走在前面带队,因为路易斯是个机灵人儿,而不是好走神的家伙。”“既然别人认为我太虚弱了,不能跟他们一起散步,”奈维尔说,“既然我那么容易疲劳,总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我要利用好这段静寂的时间,利用好这段不必跟别人说话的时间,绕着这间屋子慢慢地转一转,并且再次爬到那架扶梯半中间的梯级,假如能够的话,再去回味一下昨天晚上当厨子反复调整火门的时候,我透过转门听到关于那个死人的事情而产生的感受。他被发现时,喉咙已经被割断。苹果树的叶子僵化在空中;月亮炫目地照射;我连抬起脚登上楼梯都无法做到。他是在水沟里被发现的。他的血汩汩地顺着水沟流去。他的下颌惨白得就像死掉的鳕鱼。我要永远把这件严酷、无情的事件称作‘苹果园里的死’。天上飘着灰色的云;下面就是这棵难以宽恕的树;这棵裹着银灰色树皮的不可饶恕的树。我的生命的涟漪没有意义。我无法跨越。有一种障碍。‘我无法越过这莫名其妙的障碍,’我说。而别人都已经跨越了。可是我们的命运,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均已被这苹果林、被这我们无法跨越的、不可饶恕的树注定了。“现在这件严酷的、无情的事件已经结束;我要在这即将结束的下午,在这日落时分,继续在这座房子的周围进行我的察看;这时候,太阳把油毡布晒出了斑斑驳驳的油光,一束光线折落在墙上,照得椅子腿像是折断了。”“当我们散步回来时,”苏珊说,“我看见福洛丽呆在厨房外面的花园里,她的四周晾着被风吹得鼓起来的衣服,睡衣呀,衬裤呀,长睡袍呀,全都被风鼓得紧绷绷的。恩斯特在吻她。他系着他的绿色粗呢围裙,在擦银器;他的嘴噘得像一只带褶皱的钱包,他隔着迎风鼓胀的睡衣牢牢地抓住了她。他像一条蛮牛一样莽撞,而她却急恼得晕了过去,脸色煞白,只有脸上的几条细细的血管还显示出一点红色。现在尽管他们正在传递着用茶点时吃的一盘盘面包、一碟碟黄油和一杯杯牛奶,我却看见地上有一道裂缝,热烘烘的水汽咝咝叫着冒了上来;还有茶壶吼叫着,就像刚才恩斯特那样吼叫着;而我,即便是在我的牙齿嚼着软和的面包与黄油时,我的嘴里抿着甜丝丝的牛奶时,我就像那些睡衣裤,被风吹得鼓胀起来。我不害怕热,也不害怕严寒的冬天。罗达一边吮着浸过牛奶的面包片,一边做着梦想;路易斯一直用蜗牛似的绿眼睛凝视着对面的墙壁;伯纳德把他的面包揉成一个个小团团,并把它们称作‘人民’。奈维尔已经用他那干脆利索的方式吃了点心。他卷起餐巾,把它套进那个银圈。珍妮在桌布上面很快地转动着她的手指,好像它们正在阳光下面翩翩起舞,做着脚尖立地的旋转动作。可是我既不害怕热天,也不害怕寒冬。”“现在,”路易斯说,“我们都起身,站了起来。库丽小姐把那个过错记录簿摊开在管风琴上。每当我们唱起歌儿,每当我们称自己为孩子,祈求上帝保佑我们睡觉时平安的时候,要想抑制住眼泪是很难的。当我们忧心忡忡,因为恐惧而身上颤抖时,大家相互轻轻地依偎着,一起唱唱歌是甜美的;我靠着苏珊,苏珊靠着伯纳德,紧紧地握着手,各自心里担忧着很多事情:我为我的口音担忧,罗达为数字担忧;尽管这样,大家还是下定决心要克服这些难题。”“我们像一群小马驹列着队登上楼梯,”伯纳德说,“一个跟着一个,跺着脚,喧嚷着,争先恐后地依次走进浴室。我们你捅我一下、我拍你一下,我们扭在一起打闹,我们在洁白的硬床板上蹦蹦跳跳。轮到我了。我马上就洗。“康斯坦布尔夫人腰间围着一条浴巾,拿起她那块柠檬色的海绵,把它在水里浸了浸;它变成了巧克力似的棕褐色;它滴着水;她把它高高地举到我的头顶上——我在她身边浑身打着战——挤了挤。水顺着我的脊梁沟淌了下来。脊沟的两边产生了利箭射上来的感觉。我浑身皮肤暖烘烘的。我身上那些干燥的角落也湿淋淋的,我凉爽的身体变得暖和起来;它被冲洗得干净闪亮。水冲下来,把我像一条鳗鱼一样裹了起来。现在一条热乎乎的浴巾把我包裹起来,当我擦我的脊背时,它的毛糙搔得我的血液汩汩地流淌。丰富的强烈的感觉在我心灵的屋顶上涌现;这一天树林中的经历就像一阵阵雨似的倾盆而下,还有埃弗顿;苏珊和鸽子。沿着我的心灵的墙壁淌流而下,汇集在一起,这一天显得那么丰富,那么多彩。现在我把我的睡衣睡裤随随便便地穿上,然后躺在这条漂浮于稀微光影里的薄薄的被单下面,这条被单像被一个浪头激起的薄薄水雾,笼罩在我的眼前。透过它,朦胧而遥远地,我听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合唱开始的声音:车轮声;狗吠声;人的嘈杂声;教堂的敲钟声;合唱开始了的声音。”“当我折叠起我的罩衫和衬衣,”罗达说,“我也就放弃了使自己成为苏珊、成为珍妮的毫无希望的心愿。不过我要伸直我的脚趾,让脚趾尖碰到床头上的栏杆;我要通过脚趾尖抵住栏杆,让自己确信有种坚实可靠的东西。现在我不会沉没了;现在我也不会从薄薄的床单中陷下去了。现在我伸展身体躺在这张易损的床垫上,屏声静气。现在我是在大地上。我不再直立着身子;不再会被人打倒和毁灭了。一切都显得温和,顺从。墙壁和碗橱泛着白光,它们的黄色侧面弯曲扭转,顶上有一面泛白的镜子闪着亮光。现在我的心情可以尽情地倾诉出来了。我可以想一想我那正在乘风破浪前进的无敌舰队了。我避开了难以对付的接触和碰撞。我独自在白色山崖下面航行。哦,但是我沉下去了,我陷下去了!那是碗橱的角儿;那是儿童室的镜子。可是它们在展开,它们在伸长。我沉沦在一堆黑色羽毛似的睡梦里;它的厚重的翅膀压着我的眼睛。穿行于黑暗之中,我看见那些铺展开来的花床,而康斯坦布尔夫人从蒲苇地的那个角落跑了出来,宣布说我的姑妈已经来了,要坐马车把我领走。我爬上车;我逃走;我凭着有弹簧鞋底的靴子跳过树梢。然而现在我又掉进了停在大门口的马车里,她坐在里面点着头,晃着黄色的羽毛,眼神犹如光滑的大理石一样冷酷。哦,从梦中醒来吧!瞧,这里有衣柜。让我从这些波涛中间拉出我自己吧。然而它们向我压了过来;它们将我卷在它们巨大的浪峰之间;我被弄得头上脚下,我被翻转了;我四脚朝天,躺倒在这些长长的光影里,这些长长的浪波里,这些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同时有人在后面追逐,追逐。”

太阳正在升起。蓝色的海浪、绿色的海浪呈扇面状快速冲刷着海滩;它绕过海冬青的花穗,在沙滩上留下一片片浅浅的发亮的水坑。海浪退潮时在身后留下一道隐隐绰绰的边缘。那些一度显得朦胧迷离的礁岩,已经逐渐显示出轮廓,露出一条条红色的裂缝。

一道道格外清新的阴影横在草地上,在花心草尖上跳舞的露珠把花园变成一幅尚未彻底完成的、仅有一些亮斑拼成的镶嵌图案。那些胸脯上点缀着鲜黄及玫瑰红斑点的鸟雀,时而喧闹地鸣唱一两支曲子,就像一些滑冰的人手挽着手相互嬉闹,时而又轰然散去,留下一片阒寂。

太阳洒在房屋上的光斑越来越阔大。光线触到窗户角落里的不知什么绿色的东西,把它照成一块大个的绿宝石,一泓犹如无核水果一样的纯绿。阳光把椅子和桌子的边角轮廓照得格外分明,并且在白色桌布上编织出金色的线条。随着光线的增强,一朵朵蓓蕾在四周绽开,变成怒放的鲜花,带着绿色的脉纹,不停地颤悠,仿佛绽开时的努力导致它们一直在震颤,而且仿佛在它们纤嫩的铃舌撞击它们白色的铃壁时,发出了听不甚清的钟铃叮咚声。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朦胧而没有定形,就像碟盘上的瓷在流动,而做成刀子的钢是液体一样。与此同时那些碎裂的海浪澎湃激荡,发出沉闷的轰鸣,就像倒塌的圆木,砰地落在海岸上。“现在,”伯纳德说,“时间到了。重要的一天到了。出租马车停在门口。我的巨大的箱子压得乔治的罗圈腿外撇得更加厉害了。令人厌烦的仪式结束了,那些嘱咐,和在前庭里的告别。现在应是强忍着泪水和母亲告别的仪式,是跟我的父亲握手告别的仪式;现在我必须不停地挥手,不停地挥手,直到我们转过那个房角。现在那些仪式结束了。谢天谢地,所有的仪式都结束了。我成了独自一个人;我平生第一次要去上学了。“所有的人做事情似乎都是为了当下这一刻;而且永远不会重复。永远不重复。当下这一刻的催迫是可怕的。每个人都知道我正要去上学,正要生平第一次去上学。‘那个男孩正要生平第一次去上学了,’女仆一边擦着楼梯台阶一边说。我绝不能哭。我必须没事似的看着他们。现在到了张着大嘴的车站入口了;‘那只圆面的大时钟凝视着我’。我必须不停地说些漂亮的辞藻,以便设置某些坚固的东西使我避开女仆们的注视,隔开时钟的注视,隔开那些注视的面孔,那些漠不关心的面孔,否则我会哭出声来的。那儿是路易斯,那儿是奈维尔,穿着长长的外套,提着手提包,就在售票处的一侧。他们显得镇静自若。然而他们看上去有些特别。”“伯纳德来了,”路易斯说。“他很镇静;他很从容。他一边走一边摇晃着他的提包。我要紧跟着伯纳德,因为他对任何事情都不会觉得怯懦。我们被人流裹拥着走过售票处,来到月台上,就像河水挟带着树枝和草茬围着桥墩打旋。这儿是那只特别强大的、深绿色的火车头,没有脖子,全身只有脊背和大腿,喘着水汽。列车员吹响他的哨子;信号旗手已经打过信号;就像轻轻一推引发的一场雪崩,我们毫不费力,顺着势头,向前开动了。伯纳德铺开一张小毛毯,玩起了摭骨游戏。奈维尔在读书。伦敦渐渐显得零落散乱起来。伦敦渐渐显得起伏不平。出现了鳞次栉比的烟囱和高塔。一座白色的教堂;一根高出塔尖的桅杆。一条运河。现在出现了开阔的空地,上面有柏油路,奇怪的是这会儿那路上竟会有人在行走。出现了一座小山,上面是一排排红色的房子。有个人正在走过一座桥,身后紧跟着一条狗。现在那个穿红色衣服的男孩开始开枪射击一只野鸡,那个穿蓝色衣服的男孩把他推到了一边。‘我叔叔是英国的最佳射手。我表哥是驯养猎狐犬的能手。’吹牛皮开始了。而我却不会吹牛,因为我父亲在布里斯班的银行里工作,我说话带着澳洲口音。”“经过了这一切喧哗,”奈维尔说,“经过了这一切混乱和喧闹,我们终于到站了。这的确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这的确是一个庄严神圣的时刻。我来了,就像一位爵爷来到他的讲究的府第。那位是我们学校的创办人;我们学校赫赫有名的创办人,他正抬着一只脚站在院子里。在这个肃穆的四方庭院里浮荡着一股高贵的罗马气派。各年级的教室里都已经亮起了灯光。那些也许就是实验室;那儿是图书馆,我将在那里钻研纯正的拉丁语,熟悉那些编织精美的辞句,朗诵维吉尔、卢克莱修斯写的那些清晰、响亮的六音步诗句;还要阅读那大部头的四开本大书,满怀激情、毫不含糊地吟诵卡图鲁斯写的爱

[8]情诗。而且,我还要躺在遍地都是刺得人发痒的绿草的田野上。我要跟我的朋友们一起躺在高耸的榆树下面。“瞧,那个校长。很遗憾,他不由得引起我的嘲笑。他太圆滑了,而且他也太光亮、太脏污了,就像公园里的那种雕像。在他的背心上,在他的绷得像圆桶似的背心的左侧,挂着一枚十字架。”“老克兰,”伯纳德说,“现在站起身来对我们讲话了。老克兰,那个校长,长着一个像夕阳下的山峰似的鼻子;他的下巴上面有一道蓝色的裂口,仿佛是被某个游客点火烧过的覆满树木的沟壑。他轻轻地摇晃着身子,装腔作势地喷着夸张洪亮的大话。我喜欢夸张漂亮的辞藻。不过,他的大话讲得太热烈了,所以显得不够真诚。然而这一回,他确信它们是真诚的。而当他非常吃力地摇摇晃晃蹒跚着离开房间,撞开弹簧门走出去的时候,全体教师更为吃力地摇摇晃晃蹒跚着,一样地撞开弹簧门走了出去。这是我们离开姐妹们,在学校度过的第一个夜晚。”“这是我离开父亲,离开我的家,在学校过的第一个夜晚,”苏珊说,“我的眼睛肿了;泪水使我的双眼发酸。我恨那松树和油毡的气味。我恨那遭受过风吹雨打的灌木和卫生间里的瓷砖。我恨那些令人发笑的玩笑和每个人油光发亮的面孔。我把我的松鼠和我的鸽子留给了男仆去照料。厨房间的门砰的一声响,珀茜向乌鸦开枪的时候,枪声在树叶间嗒嗒地回荡。这儿的一切都是荒谬的;一切都是俗气的。罗达和珍妮穿着棕色哔叽呢衣服坐在远处,望着正坐在一幅亚历山德拉王后肖像下面朗读一本放在面前的书的兰波特小姐。那儿还有一件手工针织物,不知是哪个女人刺绣的。倘若我不是噘着嘴,倘若我不是拧着我的手帕,我保准会哭起来的。”“兰波特小姐的戒指上的紫色光泽,”罗达说,“在祈祷书皓白的书页上的黑色斑点上面来来回回地闪过。那是一种美酒一般的颜色,那是一种含情脉脉的光泽。由于我们的行李已经在宿舍里安顿好了,我们便聚成一簇坐在世界地图下面。这里有课桌,上面有盛墨水的缸子。我们将用这里的墨水写我们的作业。可是在这里我什么也不是。我没有面孔。这一大群伙伴,全都穿着棕色的哔叽呢,剥夺了我的个性。我们全都是冷漠的,没有友情。我要想方设法扮演出一副面孔来,一副镇静自然的、非同凡响的面孔,我还要赋予它无所不知的神气,并且贴身戴着它,就像贴身戴着护身符一样,然后(我要就此发誓)我要在树林里找一处林荫遮蔽的幽谷,好让我在那儿把我的形形色色的稀世珍宝展示出来。我要对自己发誓做到这一点。所以我绝不能哭。”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