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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5 12:5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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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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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洲豹阳光下

美洲豹阳光下试读:

前言

1986年,米兰加尔赞提出版社出版了《美洲豹阳光下》。这是卡尔维诺去世之后出版的第一部作品,书中包括已于1972年和1984年全部或者部分出版的三部短篇小说。卡尔维诺曾经建议将它们和另外两部短篇小说收集在用来描述五种感觉的一部小说集中,另外两种感[1]觉指的是视觉和触觉。然而,他并没有能够完成另外两篇小说。

为了将这个版本的《美洲豹阳光下》奉献给奥斯卡系列丛书的读者,本书还刊登了1983年春天卡尔维诺在纽约大学人文学院做的讲座的某些章节。这次讲座的文稿(其英文版于1983年发表在《纽约书籍杂志》上面)于1985年刊登在《国际文学》杂志的春夏号上,标题为《已经和尚未书写的世界》。我属于这样的一类人,从人数上来说他们属于少数。不过,我认为在我的读者中他们却属于大多数。醒着的时候,这类人在一个特殊的世界里度过大部分的时光。那是一个由水平线条组成的世界,那里的字词一个接着一个,每个句子和每一段话都位于特定的位置。那个世界可能非常丰富,或许比尚未书写的世界更加丰富。不过,仍需对它进行特别的修正方能置身其中。我离开已经书写的世界,以便重新找回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位置,也就是那个由三维空间、五个感觉,以及几十亿个和我们一样的人组成,通常被我们称为“世界”的那个世界里。对于我来说,这两个世界之间的每一次穿越,就等于是再次经历出生时的创痛,是赋予所有那些混乱的感觉一种实际而清晰的形象,是选择一种策略,以便在面对未知世界时不至于被击败。这种新生每一次都伴随着特殊的仪式,意味着进入一种不同的生活。比如说戴眼镜这个动作:我眼睛近视,阅读的时候不戴眼镜。所以,在读书之后会重新戴上眼镜,而大部分的老花眼要做的动作却恰恰相反,也就是读书之后要把眼镜摘掉。[……]经历了几个世纪,阅读的习惯已经将有知识的人变成了阅读的人,这个阅读的人不一定比先前更有知识。不读书的人能够看见和听见很多我们感知不到的东西:狩猎的野兽的足迹,还有风雨欲来的征兆。他们知道如何在白天通过树木的影子,在夜晚通过地平线上星星的高度来辨别时间。至于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他们比起我们所具有的优势也是毋庸置疑的。说到这里,最好澄清一下,我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建议回到文盲的状态,以便找回旧石器时期部落的智慧。我为我们有可能已经失去的东西感到遗憾;但是,我也永远不会忘记获得的东西比失去的要多。我所试图弄明白的,是我们今天能够做到的事情。[……]我正在写的一本书里讲的是五种感觉,目的是说明现代人已经不知道如何使用它们。在这本书的写作上遇到的困难,是我的嗅觉并不十分灵敏,听觉不够集中,味觉不是很好,触觉只是凑[2]凑合合,而且还是个近视。针对五种感觉中的每一种,我都要下功夫,才能掌握一系列的感觉和其间细微的差别。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做到,不过,和之前的几次一样,我的目的不只是写成一本书,而是要改变我自己。我认为这也应该是人类所做的每件事的目的。你们可能反对这种做法,而且更加喜欢能够指引人们进行一次真正而且彻底的体验的那些书。从这个角度来讲,我的目的也是一样。不过,在我的经历中,完成一本书的动力总是与希望了解和拥有某种东西联系在一起的,也就是某种被我们忽视的东西。我非常了解这种动力,而且觉得在那些伟大作家身上也能见到它。他们的声音仿佛是从一种绝对经历的顶端传到我们的耳朵里。他们传递给我们的更多是经历一种体验的意义,而不是业已经历的体验本身的意义。他们的秘密是知道如何保存愿望的力量,使之不被破坏。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认为我们总是在书写某些未知的东西,也就是说,写作的目的是为了使尚未书写的世界能够通过我们来表达自己。当我的注意力从规律排列的一行行写好的文字上面移开,跟随任何句子都不能包含或者穷尽的复杂多样的含义的时候,就会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能理解,在字词的另一边有某些东西正在试图走出沉默,试图通过语言获得某种意义,就像是在敲击监狱的墙壁。[3]

味道,知道(美洲豹阳光下)

Oaxaca的发音是“瓦阿卡”。我们下榻的酒店,原先曾经是圣卡塔丽娜修道院。最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通往酒吧的一个小客厅里的一幅画。酒吧的名字叫作“见习修女”。那是一幅宽大的油画,色泽暗淡,画的是一位年轻的修女和一位年老的神父。他们站在那里,肩并着肩,双手与身体稍稍有一些距离,两个人的身体几乎挨在了一起。对于一幅十八世纪的绘画来说,两个人物相当僵硬。从优雅的角度讲,这是一幅稍显粗糙的绘画,这也正是殖民地艺术的特点。不过,画中也透露出一种心绪烦乱的感觉,仿佛因为要克制自己的痛苦,所以备受折磨。

油画的下方有一串长长的说明,白纸黑字地写着几行密密麻麻而且见棱见角的斜体字,非常虔诚地赞颂了两个人物的生平。他是修道院的神父,而她是修道院院长(她出身贵族家庭,十八岁就进入修道院,成为见习修女)。之所以他们的肖像会被画在一起,是由于女院长和她的忏悔神父之间那段长达30年的非凡爱情(在西班牙宗教语言中,这个词带有超出世间的渴望之意)。这段爱情(在精神层面上,这个词的词义得到了升华,不过并没有抹去肉体的激情)是如此伟大,以至于当神父死了以后,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比他小二十岁的女院长就病倒了,然后因为爱(这个词本身包含着一个灼人的事实,其中涵盖了爱所具有的全部含义)而死去,以便到天国去与他会合。

奥利维娅的西班牙语比我好,于是帮我翻译了某些晦涩的表达方式,以便我能够弄懂这个故事。在阅读这个故事的当时和之后,我们只说了这些话。就好像是在面对一个悲剧或者幸福的时刻,任何的评论都显得不合时宜。那是某种令我们胆怯甚至恐惧的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向我们传递着某种不安。所以,我尝试着描述我的感觉,一种缺失的感觉,一种会将人吞噬的空虚。我猜不到奥利维娅在想什么,因为她始终保持沉默。

接着,奥利维娅开口了。她说:“我想吃辣椒核桃酱。”我们梦游般迈着步子向餐厅走去,好像并不肯定脚是否触到了地面。

正像一对正在度过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的男女身上发生的那样,我能够凭借直觉勾画出奥利维娅思维的轨迹,而不需要她有更多的言语。这是因为同样的一些想法的链条也在我的脑海中展开,尽管更加混乱和模糊。假如没有她的帮助,我无法使之明了。

我们穿越墨西哥的旅行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星期。几天前,那是在坦鄱特邹特兰的一家餐馆里,餐馆的桌子都摆在橙子树和另一座修道院之间,我们品尝了按照修女们的古老配方调制的食物(至少她们是如此给我们介绍的)。我们吃了tamal de elote,是用甜玉米做成的,薄薄的麦麸,里面还加了剁碎的猪肉和极辣的辣椒。所有的配料都包在一片玉米叶里面蒸;另外还有chiles en nogada,那是一些棕红色微微有些发皱的小辣椒,浮在核桃酱中,核桃那种刺激性的涩味和苦味都消逝在奶油般甜甜的温顺中。

从那个时候开始,一想到修女,我们就会联想起一种加工精致而又大胆的食物的味道,它像是要让各种味道中蕴含的那些极端的音符颤抖起来,使这些音符转调、成为和弦,甚至是美妙的不和谐,以便创造一次无与伦比的经历,一个没有归途的点,以及一种施加在所有感觉的可接受性上的绝对的拥有。

这次远足中陪伴我们的墨西哥朋友名叫萨卢斯蒂亚诺·韦拉斯科。当奥利维娅问他有关那些修道院美食菜谱问题的时候,他压低了声音,好像是在向我们透露一些不文雅的秘密。这就是他说话的方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说话的两种方式之一。关于萨卢斯蒂亚诺慷慨赐教的信息(当涉及到他的国家的历史、习俗和自然,萨卢斯蒂亚诺是一个取之不竭的博学家),他或者激动地侃侃而谈,就好像是宣战一样,或者狡黠地细细道来,仿佛那里面有无尽的影射。

奥利维娅认为准备这样的菜品要很多个小时,而在此之前还需要进行一系列漫长的实验和改进。“这些修女整天都在厨房里吗?”她问道,心中想象着修女们整个一生都致力于研究将调料混合在一起的新方法和不同的剂量配比,专注而耐心地将它们组合在一起,并且传递出一种细致而精确的知识。“Tenían sus criadas,她们有自己的女仆。”萨卢斯蒂亚诺回答,然后给我们解释当贵族家庭的女儿进入修道院时,会带上她们的女仆。就这样,为了满足修女们嘴上小小的任性,这也是她们唯一得到许可的任性,有一群勤劳而且不知疲倦的人在执行她们的命令。修女们只需要想出一些点子,然后再制订、比较和修改菜谱。那些菜谱反映了她们的幻想,只是这些想法受到了四堵高墙的局限。不过,那也是一些高雅、激动、内向、复杂,而且追求绝对的女人的幻想,她们读的书里面讲的都是些出神、耶稣变容、受难者和酷刑;这些女人的血液中流淌着彼此矛盾的欲望,征服者的后代与印度公主或者女奴后代的基因混杂在了一起。这些女人虽然生长在阳光充裕的高原上,孩子般的记忆中却充满了那些鲜美而充满酵素的植物的果实和香气。

同样不能忘记,修女们生活的那些神圣建筑也促使她们向极端的方向发展,使她们追求夸张的味道,而这种夸张又因为加了火焰般的最辣的辣椒而越发强烈。因此,就像殖民地的巴洛克艺术对大量的装饰和奢华并不加限制,上帝的存在是通过一种经过周密计算的、极端而又肆意的感觉来体现的。于是,为了烹饪出不同食物而明智地选择的当地上百种辣椒制造的灼烧,为一种火焰般的欣喜敞开了大门。

在坦鄱特邹特兰,我们参观了耶稣会士于十八世纪为了他们的神学院修建的教堂(教堂刚刚落成,他们就被迫放弃了它,而且被永远赶出墨西哥)。那是一座剧院式的教堂,完全由金色和其他亮色组成,形成一种跳跃和杂技式的巴洛克风格,当中充满了飞翔的天使、花环、鲜花做成的奖品,还有贝壳。显然,耶稣会士们是要与阿兹特克媲美,[4]那个时期的神庙和宫殿的废墟——羽蛇的神庙!——依然屹立,通常会令人回忆起一种改变事物面貌同时宏大雄伟的艺术,这种艺术借助惊人的效果施加它的威力。在那两千米高处干燥而精致的空气中,弥漫着某种挑战。那是美洲文明与西班牙文明之间一种古老的挑战,是一种用非凡的诱惑来欺骗感觉的艺术。这种挑战从建筑延伸到了饮食。在这里,两种文明合为一体,或者说失败者在这方面获得了胜利,因为在他们的土地上诞生的调味料略胜一筹。借助见习修女们洁白的双手和女仆们棕色的手,新生的西班牙——安第斯文明也使自己成为高原上古代神祇那种具有进攻性的野蛮与巴洛克式宗教中繁复曲线之间的战场。

在晚餐的菜谱上,我们没有见到辣椒核桃酱(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墨西哥的美食语言会发生变化,所以总需要记录一些新名词和区分一些新感觉),但是有guacamole(一种用鳄梨和洋葱拌成的酱,需要用脆玉米饼掰成的碎片像勺子一样把它舀起来,然后浸在浓浓的奶油里面。鳄梨——遍布世界的墨西哥国果,通常会使用[5]avocado这个不完整的名字——柔软的脂肪配上又干又有棱角的饼,变得更有味道。这些饼可以做出很多种味道,同时却试图把所有味道都掩盖起来),guajolote con mole poblano(一种加了普埃布拉酱的火鸡。在很多种酱中间,它是最高贵、加工最考究、最为复杂——做这个酱至少需要三天——因为要求使用多种不同的辣椒,蒜,洋葱,桂皮,丁香,胡椒,莳萝子,芝麻,杏仁,芫荽,葡萄干,花生和一点巧克力——的酱之一),最后是墨西哥鸡肉饼(把奶酪加在面饼里面,旁边配肉馅和炒芸豆)。

嚼着嚼着,奥利维娅的嘴唇迟疑起来,接着几乎停止了咀嚼,不过嘴唇持续的运动并没有完全停下来,只是变得迟缓,仿佛不希望内心的一记回声远离。与此同时,她的目光非常专注,表面上看来却没有任何对象,仿佛非常警觉。自从我们开始在墨西哥的旅行,我发现她在吃饭的时候脸上有一种特别的专注。我跟随着她的这种专注从嘴唇延伸到时而扩张时而收缩的鼻翼(鼻子的可塑性很有限——尤其是像奥利维娅那样和谐而漂亮的鼻子——任何一种试图将鼻子的能力向垂直方向扩展的、无法觉察的动作,都会使它们显得更纤细;同时,使鼻子宽度更加突出的相应动作,却好像使整个鼻子向脸的方向收缩)。

根据以上我所说的,可以认为奥利维娅在吃饭的时候将自己封闭在个人的世界里,与她身体内部感觉的发展合二为一。事实上,她整个人表现出的愿望,就是通过味道与我交流,或者通过我们双重的味蕾,也就是她的和我的,与味道进行交流。“感觉到了?你感觉到了吗?”她带着某种忧虑问我,就好像在那个确切的时刻,我们的门牙正在嚼碎一口成分一样的食物,我和她的舌头的味蕾捕捉到了一滴同样的香气。“那么芫荽叶呢?你没有感觉到芫荽叶的味道吗?”她又说。她所提到的是一种草,当时我们还没有能够确定这个当地词是什么意思(也许是莳萝?)。只需要在我们正在咀嚼的那口食物中放上一小根儿,它就会向鼻子里传递一种带着淡淡辣味的激动,像是一种难以觉察的陶醉。

奥利维娅需要我与她分享她的感受,我很乐于这么做,因为这表明我对于她是多么不可缺少,也表明只有在我们共同分享的时候,才能欣赏这些存在的乐趣。我认为,只有在夫妇彼此融合的时候,我们个人的主观性才能够得到补充和扩大。与证实这方面的情形相比,从我们在墨西哥的旅行开始之后,我更需要和奥利维娅之间身体上的默契,因为在这上面我们正在经历一个疏于交流的时期——假如不能说是像日食一样完全消失的话。这个现象无疑是暂时的,而且事件本身并不令人担忧。相反,在一对夫妇漫长的生活中,这属于正常的起起落落。我不能不觉察到,奥利维娅生命中强烈情感的某些表现,她的某些跳跃、迟疑、苦恼和颤抖,都持续展露在我的面前,丝毫没有失去它们的强度,只不过侧重点不同:它们展示的场所不再是我们拥抱的床笫,而是摆了餐具的餐桌。

在开始的几天,我希望越来越强烈的味觉不要迟迟不将这种感觉传递给所有其他感官。我想错了:这种饮食当然是刺激性欲的,不过仅此而已(这一点我想我明白了,而且对于我们来说,我所说的话仅对于那种时刻是适用的;不过,我不知道对于别人会怎样,或者假如我们处于另外一种精神状态的话,又会如何),也就是说,它促使欲望仅仅在孕育了它们的那些感觉范围内寻找满足,所以总是在进食使得同样欲望重新出现和扩大的新的欲望。所以,处在我们目前的情形里,非常适合想象女院长和神父之间的爱情会是怎么一番模样。在世人和他们自己眼里,那份爱情可能是完全贞洁的,但是,那份肉欲又是没有止境的,因为他们通过品尝同样的味道,建立起了一种神秘而细微的默契。

默契,它不仅仅涉及到修女和神父,还有奥利维娅和我。刚一想到这个词,我就鼓起了勇气。假如奥利维娅出于对吸引她的食物那种几乎挥之不去的激情,希望与我建立默契的关系,那么,正像我越来越担心的那样,这种默契就意味着我们之间的平等关系不会消失。事实上,在最近的几天里,我觉得在她的味觉体验中,奥利维娅希望我处于从属的地位,就像是一个必不可少而又顺从听话的存在。她强迫我见证她与食物之间的关系,或者作为知己,或者充当一个体贴的迎合者。我试图抑制住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谁知道它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事实上,我们之间的默契不可能更加完整,因为出于自己的脾气秉性,我们感受同一种激情的方式有所不同:奥利维娅对于细微的不同非常敏感,她的记忆更具有分析能力,每一个记忆都与其他记忆不同而且无法混淆;而我更擅长从字面和概念上对各种经历下定义,在进行地理意义上的旅行时,也勾勒我们内心旅行的思想路线。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奥利维娅同样得出了她的结论(或许正是奥利维娅使我有了这个想法,而我只不过是用我的话把它转述出来):作为对与我们习惯的世界不同的一个“外界”的摄取,真正的旅行意味着完全改变我们的膳食,意味着经过嘴唇和食道,将正在参观的国家,它的植物、动物和文化(不只是不同的烹饪方法和辅料,也包括压碎面粉和在锅里搅拌时所使用的不同工具)吞噬下去。如今,当所有能够看见的东西,你都可以在电视上看到,而不必离开你的沙发的时候,这是唯一有意义的旅行(请不要反驳说光顾我们的大都市里具有异域风味的餐馆也可以得到同样的效果。这些餐馆奢望能够仿造那些真正的饮食,然而,从能够获得的认知经验的角度来讲,它们并不等于一部资料片,而是在一个电影工作室里拍摄的环境重现)。

这并不意味着在旅行中,奥利维娅和我看到了所有应该看的东西(肯定有很多东西,不只是数量上,也包括质量上)。第二天,按照预定的计划我们要参观阿尔班山的考古发掘。向导和面包车准时到旅馆来接我们。在阳光充沛而且干燥的乡村,生长着做mezcal和tequila(两种龙舌兰酒)的龙舌兰,长满了刺的仙人掌nopales(我们那里叫作刺梨),还有开着蓝色花的蓝花楹。道路在山中蜿蜒向上。在一个高山环绕的山谷里,阿尔班山由一系列神庙的废墟、浮雕、巨大台阶,以及供人们祭祀用的平台组成。旅游业吸收了恐惧、神圣和神秘等所有元素,并且告诉我们如何用一些固定的、简单的仪式来代替它们。注视着这些台阶,我们试着想象从被神职人员手中石质刀刃撕裂的胸腔中喷射出来的热血……

在阿尔班山相继出现了三种文明,不过总是在移动同样的那些石头:萨巴特克族破坏了奥尔梅克文化的建筑,然后进行重建;米斯特克人又破坏了萨巴特克族的建筑。雕刻在浮雕上的墨西哥古代文明的历法,对于一个关于时间的周期性和悲惨的构想做出了回答:每52年宇宙完结一次,神祇会死去,神庙会被破坏,所有天上和地上的东西都会改变名字。或许历史上被认为是这些土地后来的占领者的那些人,其实属于同一个民族。尽管这个民族经历了浮雕上所反映的屠杀,他们的历史却从来没有中断。这上面雕刻的就是被征服的村庄,它们的名字用潦草而又难懂的文字写成,村庄保护神的名字都是头朝下写的;浮雕上反映的就是戴着锁链的战俘,受害者的头颅都被砍了下来……

旅行社为我们安排的导游是一个名叫阿隆索的矮子。他的面孔轮廓扁平,形象上就像是奥尔梅克人(或是米斯特克或萨巴特克人)。他用丰富的肢体语言向我们展示被称为“舞者”的著名浮雕。在这些雕刻的人物中,只有一些是真正的舞者,腿上有一些动作(阿隆索做了几个舞步);其他那些可能是天文学家,正在手搭凉棚观察星星(阿隆索做出天文学家的姿势);不过,大部分的人物代表的都是正在分娩的女人(阿隆索也用动作做了展示)。我们明白了,这座神庙是用来在难产的时候祈求平安的,那些浮雕可能是祈祷的画面。另外,就连舞蹈也通过有魔力的模仿,使分娩变得更加容易,尤其是当婴儿脚冲下的时候(阿隆索模仿着这有魔力的哑剧)。有一个浮雕反映的[6]是剖腹产,子宫和法罗皮奥氏管是如此醒目(阿隆索的动作变得比之前更加粗暴:他模仿了对女性进行解剖的整个过程,以便表现出那是一个痛苦的外科手术,其中蕴含了出生与死亡)。

在我们向导的比画中,一切都具有了一种残暴的含义,仿佛祭祀用的神庙将它的影子投射在每一个动作和想法中。浮雕上的每一个形象好像都与那些血腥的仪式有关:观察星宿以便确定最为合适的日子之后,祭祀就在欢庆的舞蹈中开始;甚至婴儿的降生也是为了给战争输送新的士兵,以便抓住新的战俘。即使是那些奔跑、角斗、玩球的人物,反映的也不是和平的田径比赛,而是战俘被迫竞赛,以便决定谁首先站到祭台上去。“谁在比赛中输了就要作为祭品吗?”我问。“不是,是赢的人!”阿隆索的脸被照亮了。“胸口被黑曜岩制成的刀子剖开是一件光荣的事!”祖先遗留下的爱国热情不断升华,就像他曾经炫耀那些古代人民杰出的科学知识一样,现在,奥尔梅克人优秀的后代感到有义务献给太阳一颗跳动的人心,以便黎明重新照亮世界的每一个早晨。

正是在这个时候,奥利维娅问:“之后他们把受害者的尸体如何处置呢?”

阿隆索停住了。“对,这些四肢和内脏,”奥利维娅继续问,“献给神,好吧,不过事实上,它们去哪儿了呢?烧掉了?”

不,没有被烧掉。“所以呢?献给神的祭品当然不可能被埋葬,或者让他们烂掉……”“Los zopilotes,”阿隆索说,“秃鹫。它们把祭台清理干净,把祭品带到天上。”

秃鹫……“总是这样吗?”奥利维娅又问,她的这种坚持令我不能理解。

阿隆索躲躲闪闪,试图改变话题,并急忙指给我们看连接神职人员居住的房子和神庙的交通壕。这些人在神庙中出现,脸上蒙着可怕的面具。阿隆索的教育激情中具有某种令人反感的东西,让人觉得他正在给我们上一堂简化的课程,以便使它进入我们这些世俗者可怜的脑袋。他知道的肯定更多,那些东西他留在自己心里,在给予我们的时候非常谨慎。或许这正是奥利维娅之前觉察到的,所以,从某个时候开始,她便将自己封闭在失望的沉默中。在后来的参观中,以及把我们带回乌阿卡的颠簸的吉普车里,她始终都保持着这种沉默。

回程途中有很多转弯的地方。我试图捕捉坐在对面的奥利维娅的眼神。不过,或许是因为吉普车的颠簸,又或者是因为我们的座椅高度不同,我发现自己的目光停留在她的牙齿上,而不是目光上(她的嘴半张着,摆出非常专注的表情)。我第一次发现,她的牙齿并不发出微笑的闪光,而是更适合行使本身功能的工具——也就是陷在肉里面,撕烂它,切割它。就像是尝试通过一个人眼睛的表情来读懂其想法,现在,我注视着那些锋利而有力的牙齿,从那上面感觉到一种克制的欲望,和一种期待。

我们回到旅馆,走向大厅(这里是修道院从前的小礼拜堂),然后要从这里穿过去,才能到达位于另一侧的卧室。一阵声响使我们吃了一惊。那是一种类似瀑布的声音,它倾盆而下,跳跃着,发出汩汩的声响,穿越上千条小溪、漩涡和喷流。我们越是接近它,这种统一的喧嚣就越是粉碎成一些啁啾、鸣啭、叽叽喳喳、咕咕声,如同一群鸟儿在鸟笼里拍打翅膀。在大厅门口(这个大厅相对走廊要低几级台阶),我们看见女士们头上戴的一排春季的帽子,她们都坐在茶桌前。整个国家都在进行新的共和国总统的选举。官方候选人的妻子邀请瓦阿卡的贵族妻子们参加一个盛况空前的茶会。在空荡荡的穹顶下面,三百位墨西哥夫人在同时谈论着。巨大的声音立刻把我们镇住了,那是来自她们的说话声,以及其中夹杂的茶杯、小勺子,还有切割蛋糕的餐刀碰撞发出的叮当声。一幅巨大的彩色肖像画悬挂在宴会上方,画上的夫人有一张圆圆的面孔,一头黝黑而顺滑的长发,身穿一件蓝色的衣服,不过只能看到系着扣子的领子,总之和毛泽东肖像没有差别。

要到达我们所在的庭院,然后从那里再到我们住的那一层,就不得不在宴会的小桌子中间为自己开辟一条路。当我们已经接近出口的时候,从大厅尽头的一张桌子旁边,不多的几位男性中的一个站起身来,伸出双臂向我们迎过来。那是我们的朋友萨卢斯蒂亚诺·韦拉斯科。他是新总统班子的代表人物,并且以这个身份参加选举活动最微妙的阶段。自从离开首都,我们就再没有见过他。为了充分表现再次见到我们的喜悦,他询问我们旅行的最后几站的情形(或许也是为了暂时逃离那个气氛,因为女人的优势使他男性优越感中骑士般的自信陷入危机)。他离开自己在宴会上的荣誉座位,陪我们到院子里去。

他与其说是在询问我们看到了什么,不如说是开始介绍我们在去过的地方肯定错过了的而且只有当和他在一起才有可能看到的景致。这是那些对一个国家充满热情而且了如指掌的人们认为在和来参观的朋友交谈时必须采用的方式,而且他们永远是出于好意。不过,无论如何,这样会破坏刚刚旅行归来,而且对自己大大小小的经历非常骄傲的人的兴致。这些具有权威的女人们在宴会上制造的喧嚣,也传到了位于庭院里的我们这里。我们和他说的话至少有一半被那阵喧嚣淹没了,以至于我始终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在责备我们没有参观某些景点,而实际上我们刚刚对他说过已经参观过那些地方。“今天我们去了阿尔班山……”我赶紧提高嗓门对他说,“……那些台阶,浮雕,祭祀的圣坛……”

萨卢斯蒂亚诺把一只手放在嘴边上,然后又把它伸到半空中。这种手势表明了一种过于强烈以至于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激动。萨卢斯蒂亚诺开始给我们讲解考古和人种学方面的一些具体细节。我很希望能够一句句听清楚,可是,他的话都消失在宴会制造的喧嚣声中。从我能够抓住的那些飘散在空气中的手势和话语——“血……黑曜石……太阳神……”——我明白了他是在讲活人祭祀。萨卢斯蒂亚诺的神情中同时夹杂了欣赏和恐惧,这种态度摆脱了我们旅行中那种粗糙的阿隆索式介绍,说明他最大程度地意识到了其中包含的文化内涵。

奥利维娅比我更有准备,所以能够听懂萨卢斯蒂亚诺的话。就在此时,她问了几个问题。我明白那是当天下午她向阿隆索问过的问题:“秃鹫没有带走的东西……到哪里去了?”

萨卢斯蒂亚诺的眼睛转向奥利维娅,里面闪耀着默契,于是我也明白了她的这些问题后面隐藏的动机。萨卢斯蒂亚诺说话时的声调亲切而又充满默契。不过,好像恰恰是因为声音比较低,反而更容易超越隔开我们的那道声音的篱笆。“谁知道呢……神职人员……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事实上对此人们知之甚少……那是一些神秘的仪式……对,仪式的饭食……神职人员充当上帝的功能……所以那些受害者,神圣的食物……”

那么,奥利维娅就是为了让他承认这个吗?她还在坚持问:“是怎么做的,那种饭食……?”“我再说一遍,这只是一些猜测……好像是那些王子,战士也同样参加……受害者已经是上帝的一部分,传递神圣的力量……”说到这儿,萨卢斯蒂亚诺改变了腔调,变得骄傲而又激动。他慷慨激昂地说:“只有抓住作为祭品的俘虏的那个战士不能碰他的肉……他站在一边,哭泣着……”

奥利维娅好像还不满意:“可是这种肉,要想吃了它,饮食,神圣的饮食,烹饪这种肉的方法,味道,对于这些我们知道点什么吗?”萨卢斯蒂亚诺陷入了沉思。宴会上的人们越发提高了音量,萨卢斯蒂亚诺现在好像对于声音非常敏感:他用手指敲打耳朵,示意那种吵闹使他不能继续思考。“是的,应该有一些规则……当然,假如没有一种特别的仪式,这种食物将无法下咽……要赋予他们应有的荣誉……为了对那些成为祭品的年轻而英勇的战士表示尊敬……为了向神表示尊敬……不能仅仅为了吃而把这种肉吃掉,就像任何一种食物一样……它的味道……”“据说这种肉不好吃?”“听说那肉有一种特别的味道。”“需要加一些佐料,味道重的东西……”“也许那种味道应该被掩盖起来。所有的味道都应该汇集在一起,以便盖住那种味道。”

奥利维娅说:“可是那些神职人员……在饮食上面,没有留下什么书面的东西传给后代吗?”

萨卢斯蒂亚诺摇摇头:“谜……他们的生活被包裹在一个谜里面……”

奥利维娅,现在好像是奥利维娅在启发他:“或许那种味道无论如何会透出来,即使它是夹杂在其他味道中间。”

萨卢斯蒂亚诺边说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好像是在过滤所说的话:“那是一种神圣的饮食……为赞颂通过祭祀达到的各个因素之间的和谐,一种令人恐惧、火焰般的、灼热的和谐……”他突然沉默了,好像觉得自己扯得太远了,又像是想起了宴会的事以及他的义务,于是立刻向我们道歉,说不能再和我们待在一起了,因为他要回到自己的桌子那里去。

我们坐在宪法广场廊柱下的一家酒吧,等待夜幕降临。方形小广场是所有殖民老城的中心。低矮的绿色树木修剪整齐,被称为“almendros”,不过一点也不像杏树。欢迎官方候选人用的小纸旗和横幅,努力向宪法广场传递着节日的气氛。瓦阿卡的上流家庭在廊柱下面散步。美国嬉皮士在等待卖龙舌兰酒的老妇人。衣衫褴褛的流动小贩把五颜六色的布料摊在地上。近处的一个广场上反对派集会扬声器里传来寥寥无几的声音。肥胖的女人蜷缩在地上,煎着墨西哥煎饼和蔬菜。

乐队在广场中间的报亭里演奏着,令我清晰地回想起曾经经历并已被遗忘的,在那个土里土气而又非常熟悉的欧洲度过的那些夜晚。不过,记忆就如同一幅“幻境画”,假如我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距离不论是空间上还是时间上都增加了几倍。那些身穿黑色衣服,打着领带,长着印第安人黝黑而无情面孔的演奏者,为皮肤五颜六色而且衣衫不整的游客演奏着。游客们就像活在一个永恒夏日中,一群群老年男人和女人戴着闪亮的假牙装作是年轻人;此外还有一群群老态龙钟,若有所思的年轻人,仿佛是在等待岁月来染白他们棕色的胡子和又软又长的头发。他们身上裹着皱巴巴的衣服,捆着行囊,好像是老式挂历上冬天里那些具有寓意的形象。“或许时间已经抵达终点,太阳已经厌倦了从东方升起。因为没有受害者可以供他吞噬,克洛诺斯因饥饿而死,纪元和季节都已经变得混乱。”“或许时间的死亡只与我们有关,”奥利维娅回答,“我们希望装作对此一无所知,装作不再能感觉到味道……”“你是想说那些味道……这里他们需要更加浓重的味道,因为他们知道……因为在这里他们进食……”“现在我们那里也是一样。只是我们不知道,我们不敢看,就像他们所做的那样。对于他们来说,没有欺骗,恐惧就在那里,在他们的面前,只要还有一块骨头要剔,他们就一直吃下去,为此那些味道……”“为了掩盖那种味道?”我说,重新捡起萨卢斯蒂亚诺那个假设的话题。“或许不能,不应该掩盖它。否则,就好像不是在吃正在吃的东西。或许其他的味道能够使那种味道更加强烈,为它提供一种相应的陪衬,赋予它荣耀。”

听到这些话,我重新觉得有必要看着她的牙齿,就像坐着吉普车下山的时候那样。不过,在那个时候,被唾液润湿的舌头从她的唇间露出来,然后立刻缩了回去,仿佛她正在用思想品尝着什么东西。我明白,奥利维娅已经在想象晚餐的食谱了。

这个食谱上——它是我们在装着弯曲栏杆的低矮房子中间找到的一家餐馆提供的——首先是一种玫瑰色的饮料,盛在手工吹成的玻璃杯里。饮料的名字叫作sopa de camarones,也就是虾汤。它出奇的辣,因为里面放了在此之前我们从未尝试过的辣椒品种,可能就是那著名的墨西哥青辣椒。另外还有cabrito,也就是烤小山羊肉。我们每吃一口都会有惊喜,因为牙齿有时会遇到脆的肉块,有时一口肉又会在口中融化。“你不吃吗?”奥利维娅问我。她看上去全身心投入自己品尝的那份菜,但是像往常一样非常警惕,而我却被她吸引,注视着她。我想象着她的牙齿咀嚼着我的肉的感觉,感到她的舌头把我抬起到味觉器官的穹顶,把我周身裹满唾液,然后再把我从食管口处推下。我坐在她面前,同时觉得我身体的一部分,或者是全部,都装在她的嘴里,被碾碎,一根纤维接一根纤维地被撕裂。那并非是一种完全被动的状态,因为在被她咀嚼的同时,我感觉到自己也在对她起着作用,将感觉从她嘴里的味蕾一直传递到她的周身,她的每一下颤抖都来源于我。那是一种相互作用的完整的关系。我们两个都牵连其中,并且受到这个关系的控制。

我重新组合,我们重新组合。我们小心地品尝用煮仙人掌叶拌的沙拉,里面配了大蒜、芫荽、辣椒、油和醋;然后是玫瑰红色,如同奶油一样柔软的maguey(龙舌兰的一种),所有这些原料中都加入一小瓶桑格里塔汽酒;随后是加肉桂的咖啡。

然而,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仅仅是通过食物建立起来的,也只能与食物联系起来,而不能与另外一个形象融为一体。在我的想象中,这种关系和奥利维娅最深处的欲望联系了起来,然而事实上,她根本也不喜欢这个关系,而且她的厌烦应该在晚餐时得到了发泄。“你真是无聊,单调。”她开口说,重又拾起对我的那些批评,包括我不太善于交流的个性,和把将交谈进行下去的任务完全交给她的习惯。这种批评往往会在我们坐在餐馆的一张桌子旁边、四目相对的时候发生。对于我的指责像是罪状一样被一条条列出来。我不能不承认,它们基本符合事实。不过,我也在这中间发现了我们夫妇之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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