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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5 19:3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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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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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生活

平静的生活试读:

第一部

热罗姆深弯着腰,朝比格的方向走去。打完了架,尼古拉立即瘫倒在铁道的斜坡上。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但我相信他丝毫没有觉察。他目送热罗姆,直至铁道被森林遮住。这时,尼古拉匆忙站起来,我们俩跑去追舅舅。等到再看见他,我们便放慢脚步,与他保持大约二十米的距离,跟在他后面一起慢慢往前走。

尼古拉浑身是汗。头发粘在一起,一绺绺地搭在脸上;胸脯一起一伏,上面红一块,紫一块的。腋窝里的汗,一滴滴地顺着胳膊往下淌。他一直特别留心地观察热罗姆。看着舅舅佝偻的背影,尼古拉此刻肯定预见到将要发生的一切。

路盘旋而上,一直通到比格农庄。热罗姆不时背倚斜坡,蜷起身子,两手按着肋部。

有一刻,他看见我们在他身后,但好像没有认出我们。看来他疼得很厉害。

在我身边的尼古拉始终望着他。在尼古拉的脑海里,应该浮现出一连串的画面,一幅幅同样的画面,面对这些画面,他无法不感到惊诧。有时,他想必以为仍可以一笔勾销他做过的事,于是汗津津的发红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每走二十米,热罗姆都靠在斜坡上歇一歇。现在,他已不在乎尼古拉打了他。尼古拉或者随便什么人。刚才尼古拉把他揪出被窝时的恼怒和不悦,也从脸上消失了。他好像把自己吞下了肚,在体内审视自己,疼得头晕目眩。疼痛一定非常剧烈。他似乎觉得这样疼痛是不可能的,他无法相信会有这样的疼痛。

他不时挣扎着站起来,从胸腔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随着这几声呻吟,从他的嘴角流出一种白沫样的东西。他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完全把我们忘了,不再指望我们帮助他。

这些细节是蒂耶纳告诉我的,尼古拉后来向他讲述了这件事。当时我只顾看弟弟了。

我第一次感到弟弟尼古拉的伟大。他的身体散发出热气,我闻到了他的汗味。这是尼古拉从未有过的气味。他只望着热罗姆,对我视而不见。我渴望把他搂在怀里,更近地嗅到他的力量的气味。此刻只有我能够爱他,搂抱他,亲他的嘴,对他说:“尼古拉,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弟弟。”

二十年来他一直想揍热罗姆一顿。刚才他终于这样做了。而头天他还为自己下不了决心感到羞愧。

热罗姆又一次站了起来。现在他扯开嗓子不停地叫。这肯定能缓解他的疼痛。他踉踉跄跄地走着,像个醉汉。我们呢,我们跟着他。慢慢地,耐心地,我们把他领向他再也出不来的房间。我们担心这个不同以往的热罗姆迷路,盯着他走完了最后几步路。

我们登上了高地,快到院子的时候,我们以为他可能走不到大门口,没有足够的意志跨越他与床之间的几米路了。他和我们离得不远。高地上刮着风,把我们与他隔开。他的哼哼听不大清楚了。他停下来,使劲晃着脑袋。然后仰面朝天,发出几声真正的哀号,同时试图挺直腰杆。我无意识地望了望他恐怕最后一次看见的天空。天瓦蓝瓦蓝的。太阳升了起来,已是早晨了。

终于,热罗姆又开始走了。从这一刻起,我确信他走到他的床边才会停步。他跨过大门,我们陪他进了比格的院子。蒂耶纳和父亲正在套车准备去砍柴。热罗姆没有看见他们。他们停下手中的活儿,目送他直至他进了屋。

爸爸细细打量了一下停在院子当中的尼古拉,接着又干起活来。蒂耶纳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对他说尼古拉和热罗姆为了克莱芒丝打了一架。“他好像受伤了。”蒂耶纳说。我告诉他我觉得情况的确很糟糕,热罗姆恐怕好不了了。

蒂耶纳去找尼古拉,要他帮忙把玛套上大车。有些夏日的早晨,这匹名叫“玛”的牝马显得很犟。然后,男人们下地了。

一上床,热罗姆又有了喊叫的力气。妈妈丢下活计,守在他的身边。我早就不把热罗姆看成妈妈的兄弟了。我告诉妈妈,尼古拉和热罗姆打了一架,既为了克莱芒丝,也为了一直以来潜伏在我们之间的危机。我没有夸大其词,热罗姆花光了我们的全部财产。因为他,尼古拉一直没能上学,我也一样。我们从来没有足够的钱离开比格。这也是我还没有出嫁的原因。尼古拉娶了克莱芒丝,我和她是一个乳母喂大的,但不管怎么说,她是我们的用人,而且又丑又蠢。两年前收葡萄的季节,他弄大了她的肚子,不得不娶她。如果尼古拉有机会遇到其他的女孩子,就不会干这种蠢事。他是因为多年孤身一人才做出这种事来的。这不能说是他的错。何况他本可以不娶克莱芒丝。妈妈一定记得很清楚:是热罗姆促成了这桩婚事,我们当时并不同意。克莱芒丝去了佩里格她姐姐家。是热罗姆去把她找了回来。一周后他们在齐耶斯结了婚。我们觉得事情这样了结更简单。现在她还认为我们做得对吗?

我把一切又跟妈妈讲了一遍。她容易忘事。我对她说,是我告诉尼古拉,三个月来,热罗姆每天夜里上克莱芒丝的房间去。尼古拉的确嫌弃她,与她分床睡。但克莱芒丝早就清楚尼古拉的脾气,应该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等着她;克莱芒丝本来就不该嫁过来。我说的难道没有道理?

妈妈握住我的手,发着抖说:“那么诺埃尔呢?”我笑了,说:“他是尼古拉的。”她问我怎么这样有把握。我把她拉到院子里,去看正在学步车里玩耍的诺埃尔。

诺埃尔有一头红棕色的直发和一双紫色的眼睛,透明的眼睑一眨一眨的,丝一般的红棕色睫毛又长又密。毛线鞋脱掉了,他只穿了一条老往下掉的小短裤。他先看着妈妈。妈妈什么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聚精会神地玩起神秘的游戏。他用尽全力拍打学步车,每次都一屁股坐下来,但他不笑也不闹。沐浴在阳光下,他的小胸廓粉红里带些棕色,仿佛透明似的让人看到血液的流动。

妈妈似乎动了感情。过了一会儿,她对我说:“你说得对。”她去取来诺埃尔的帽子,给他扣在头上,然后又回到热罗姆的身边。

我没有再跟妈妈说什么。但热罗姆应该从比格消失。这样尼古拉才可以开始生活。总有一天该做个了断。这一天到了。

傍晚时分,热罗姆开始叫唤,我不得不待在大平台上,看路上有没有人朝我们家走来。从那儿看,比格很美。我们的草场很美。我们的树林也美,在四周投下大面积的阴影。从平台上可以一直远眺到天际。在里索勒河谷,相隔很远的,有几座被田野、树林和白色山丘环绕的小农庄。如果有人来访,我不知道我们能怎么办。不过我密切监视着道路,心想万一有人出现,在最后关头我肯定会想出办法来的。其实我感到很平静。太阳快落山了,影子在山坡上拉得长长的。平台边有两株玉兰。某个时候,一朵花落在我凭依的护栏上。它散发出落英的幽香,一种气味,几乎是一种滋味,甜丝丝的,已经带点霉味。正是八月的天气。路的另一侧,在齐耶斯山的阴影下,克莱芒不久就会把他的羊群赶回羊圈过夜了。我回到屋里。我望风已望了三个小时。我确信这么晚不会有人再来这条路上探险了。

我来到热罗姆房间的门口,耳朵贴着木门听里面的动静。克莱芒丝也跑来一起听。热罗姆一直叫唤,要求去齐耶斯请医生。妈妈如同回答一个提问的孩子,总用漫不经心的、茫然的声调回答他,一再说牝马正在田里耕作,总不能停下活儿到齐耶斯去。妈妈刚回答完,热罗姆便又开始缠住她,向她提出同样的要求。他不耐烦地来回扭动,把床板压得嘎吱嘎吱的响。有时他骂妈妈,但她始终断然拒绝,就像面对任性的诺埃尔,而拒绝的语气也同样温和。我也想骂她一顿,想看见她因为这拒绝挨一记耳光。她这样做其实是对的。可不管怎样,热罗姆这样苦苦地哀求她,她竟不为所动!她回答说:“不,不就是打重些了嘛,没什么大不了的。”热罗姆威胁说,如果不请医生,他就骑上玛,自己去请。接着,他口气软下来:“叫弗朗苏去吧,安娜,我求求你;我觉得很不好,为你兄弟做做好事吧,安娜……”弗朗苏是我小时候他给我起的名字。热罗姆,他需要你的时候,就这个样子。妈妈仍然回答说:“不行,热罗姆,不行。”妈妈,她一定回想起早上我对她所说的一切。

我走进房间。克莱芒丝像头蜗居于黑暗中的动物,从门口消失了。

热罗姆和衣躺着。他嘴唇青紫,皮肤发黄,单一的黄。妈妈坐在他身边看书。房里有股碘酒味,尽管百叶窗半开着,也很难想象外面正是肆行无忌的夏天。热罗姆让人看着发冷。我记得我想走开。热罗姆使出全力呻吟。他的叫喊声越来越响,起初又杂又乱,好像他要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化作厚厚的岩浆。接着,从这粥样的东西中,终于发出真正的叫喊,纯粹,赤裸,如孩子的叫声。钟锤的摆动,在两声呻吟之间开出一条通道。热罗姆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光线把他厚度清晰的身体照得清清楚楚。或许直到此时我还不能完全肯定热罗姆正在死去。在一阵阵有规律的剧烈抖动中,他的四肢渐渐僵硬;凄厉的叫喊穿透各个房间、园子和方形院子,越过道路和森林之间的田野,去鸟雀成群、撒满阳光的荆棘丛里躲起来。这是一头拦也拦不住,总能逃出家门的牲畜,一到了外面,就会害我们。热罗姆还没有放弃从外面来人救他的希望。虽然他知道,他在比格孤立无助,我们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他。然而我们和气地跟他讲话,如果他看到我们的眼睛,一定会发现眼神中对他如此高大又如此疼痛的身体的怜悯。我记得很清楚,我想走开。但我仍然专心地端详热罗姆,去习惯他的叫喊,他的时而如此感人的恳求,他的令人不忍目睹的面孔。就这样直到生厌。

男人们回来了,我迎了上去。尼古拉神色疲惫。他对我说:“他还在叫唤?要是我知道……”这是这段时间我弟弟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他也可以跟任何人说这句话。他本可以什么也不问,既然他听见热罗姆在喊叫。我有点生尼古拉的气,也有点瞧他不起,这让见到他满心欢喜的我有几分难受。要是他“知道”,他会怎样?我心痒痒地想知道。我有点性急地问他时,他没有回答。他走开了。我们看见他躺在护栏下的草地上。他好像怨恨我们大家,尤其怨恨我。同时,我觉得他不大自然。他知道我们关注他的沉默,他的每一个动作,他没有讲而我们期待他讲的第一句话,这肯定使他心烦意乱。他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时,我从他眼中看出他没有任何明确的想法。热罗姆不会那么快就死。我们,我们干吗在那儿窥伺他呢?尤其尼古拉的忧伤是“没来由”的忧伤,正如婚礼或麦收后的心情。当事情做完,无需再做的时候,人们望着自己的手,内心忧伤。

他可以肯定,我们绝不会透露他们打架的真正原因,所以他毫不担心。只需想起热罗姆和克莱芒丝一起睡过觉,便可以向自己证明他该杀死热罗姆。虽然他恨热罗姆的理由模糊不清,这个事实却是清楚的。他可以时时想起它,在怀疑的时刻用它说服自己。他做的事,他绝对有权做。但我们保护他不受法律制裁的行为,倒像是我们给了他这个权利。这既破坏了它的纯洁性,也败坏了尼古拉的全部乐趣。要使他高兴,我们根本无需那么谨慎。

有一刻,克莱芒丝压低嗓门叫起来:“露丝·巴拉格!”我不信她的话,到院门口去看个究竟。不错,露丝·巴拉格正骑着马朝比格走来。

我跑到热罗姆身边。他满头是汗。他已不存任何希望,不再提任何要求,不停地呻吟着。我给他擦去额头上的汗,叫他别再哼哼:玛从地里回来了,只要他不再叫唤,我就去齐耶斯请医生。热罗姆住了口。他不时张开嘴巴,我提醒他答应的事,他一声不吭了。

有一刻,我用手指轻轻触了一下他的汗湿、冰凉的额头。他正在我手下慢慢死去。这是一件被抛弃的、不再去救的东西。

露丝走了。三个男人上桌吃饭。克莱芒丝默默地一旁伺候,然后收拾餐具。尽管热罗姆在叫唤,男人们依然吃了晚饭。此刻他们彼此相像,对热罗姆的呻吟充耳不闻。他们饿了。尼古拉也吃了。灯在他们头顶上方摇晃,蜷着脊背的影子在光秃无饰的墙壁上跳跃。爸爸对我说:“你去请医生,弗朗苏。”早上他不相信事情严重,现在他对此确信无疑。怎能不信呢?他去看过热罗姆,回来时一脸茫然。此刻,坐下来吃饭时,他叫我去请医生。看见他,我想起一件事:十年前,热罗姆离家半年后从巴黎回来。生意没做成,空手而归,花光了我们所有的钱。可是第二天,他又恢复了自信,对待爸爸跟以前一样傲慢无礼。当时,爸爸似乎毫不在意,没说一句话。

于是我去了齐耶斯。天黑了,我看不清路。要沿里索勒河走四公里。玛干了一天活儿,不乐意走这一趟。但它很强壮,而且抵御不住载着我一路小跑的乐趣。我骑了它五年,我和它彼此熟悉。天很热,没有月亮,但过了一会儿,面前笔直的白色大路便看得很清楚了。从干涸的沟里传出蛙鸣。河谷的一个个小农庄亮着灯,可以数清楚灯的数目。

走到半路,我让玛停了一会儿。它啃起路边的青草。在我撩起的连衣裙下,抵着我光着的大腿,我感到它湿漉漉的、结实的两肋在一起一伏。我怎么对医生说呢?我相信到最后一刻,我自然会找出一个理由来。这是件过去的东西了,热罗姆。

我真想在黑暗中多耽搁一会儿。玛,线条弯弯的,曲着一条腿扭腰斜立,在我身下啃草。我身子发懒,歪头躺在马脖子上。田野静悄悄的。我眼前浮现出蒂耶纳吃饭时的样子,平静,英俊。晚餐时没人跟我讲话,除了爸爸叫我去请医生。蒂耶纳也好,尼古拉也好,都没有瞧我一眼。我心里想我一会儿去蒂耶纳的房间找他。尤其今晚,谁也不会注意。我回想起比格的男人们,他们盼着医生来,但又不公开承认。他们需要医生来结束他们的等待。这对他们无异于一杯过烈的酒。

玛又以它清脆有力的步子小跑起来。夜里,农庄的人一定心里在想:“这肯定是维雷纳特家的姑娘”,然后在马蹄声中重新入睡。玛几乎蹄不着地,得得的叩击着燧石路,擦出朵朵火花。今晚,再过一会儿,蒂耶纳。我清楚地记得玛的两肋顶着我的皮肤,还记得对蒂耶纳的思念和玛一样温热。

一路上我没有遇到任何人。我躺在玛的背上,它猜我把它忘了,把步子放得更加轻柔。

医生十分年轻。老的去年死了。这一位我们还不认识。他建议开车送我回去。我对他说我有马,我在前面领路。他问我:“你舅舅出什么事了?我好知道该带什么。”我说他被牝马踢了一脚,踢在肝部。什么时候出的事?我对他说:“今早。”想到要上我们那儿去,他兴味盎然,话挺多。想想看,他认识维雷纳特一家,也去过比格。从大路看过去,老屋的两堵山墙很美。我进的是餐厅,他跟我提起隔壁的门诊室,嗓音洪亮清脆。我到的时候他刚用完晚餐;尚未撤去餐具的桌上摊着一本打开的书。这个房间重新装修过,干净,雪白。旁边的厨房里,传来女佣收拾东西的声音。他准备医药箱的时候,我突然感到那么的累。我跌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里,头倚在橱柜上。就在此刻,我有了不知从哪儿来的信念:我们遇到的事没什么大不了。

我们等了它那么久;我夜里都梦见它。我梦见它发生了,把我们解脱了。别人不可能不做这样的梦。从早上起我就相信它,相信它发生了。我心里很舒坦。突然,我又一次觉得我一直在做这个梦。热罗姆,在楼上叫喊的热罗姆死了算什么,作为我们自由的开始,这不重要。

遽然而来的疲惫令我合上了双眼。医生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不舒服吗,维雷纳特小姐?”他戴一副铁架眼镜,嘴边长了一圈疱,有光泽的金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我说热罗姆的情况非常不好,我认为他没救了。医生思索片刻,就玛踢人的事向我提了几个问题,随后又去取了一点吗啡。“令人担心的是肝破裂。他酗酒吗,你舅舅?”他的声调变了;他没了兴趣。我说舅舅酗酒,我还补充说他应该知道这点,这个地区的人很清楚,所有的人,所有那些……

我们出了门。我纵马飞奔。我叫他到比格后等我,不然在交叉路口他会找不到路,那个地点有十条路通往树林。其实,我是不愿意他比我先到热罗姆的房间,听他讲述这场争吵。热罗姆不会拿这件事炫耀,这我知道,但我还是担心。

玛很不高兴。它满口白沫地跑到汽车旁。医生等着我。我让牝马自己回去,我们俩一起爬坡。一登上高地,就开始听见热罗姆的叫声。我感觉他好像丢了一个孩子;他的声音我已听不出来。他的呻吟声更响,不再是喊声,而是嘶哑的喘息声,从腹部深处刮擦出的、丝毫不顾廉耻的、被活活剥皮的声音;当它穿过高地时,好像听得见空气的瑟瑟声。我们很不自在。医生顿时停下脚步,抓住我的胳膊,我们一起听。夜漆黑一片,但我看见他的金属架圆框眼镜闪着光。他冷不丁对我说:“他在捯气儿!这是捯气儿声。干吗不早点来叫我?”我求他别吓着热罗姆,他极易被吓倒。现在,必须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受到惊吓,热罗姆才会乱讲话。

餐厅里只有蒂耶纳等着我们。他站起来,把手插在口袋里,没跟医生打招呼就走了出去。我明白他生气了。我把他丢在这儿听热罗姆哀号。他出去后,我感觉被他抛弃了。

爸爸和妈妈待在热罗姆的房间里,给他敷药,擦额头的汗。医生跟他们打了招呼,然后开始给热罗姆检查。热罗姆脸色异常,黄中带绿。嘴唇与脸的其他部分已分不清楚。嘴唇和眼睑都肿了起来。枕头汗湿了。牙齿打战。医生又问我:“多长时间了?”我照实说:“今天早上。”热罗姆目不转睛地望着来人。“我疼,大夫,这儿,疼死了。”他指了指肋部。医生撩开衬衣。肝的位置呈深蓝色,肿得厉害。医生触摸它时,热罗姆叫得更响了。医生放下衬衣,动作徐缓地从医药箱里取出一支安瓿,给热罗姆注射。热罗姆和医生互视了五分钟。我的父母出去了。医生面带微笑,捏着舅舅的手腕,脸上流露出自信的满足。热罗姆开始眨眼皮,叫喊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安静的时候他就舔舔嘴唇。他的叫喊渐渐有了点人味。医生悄悄对我说:“是吗啡。”热罗姆的呻吟越来越轻,后来,好像甜蜜地在夜色中伸了个懒腰,终于停止了。他睡着了。我替他盖好被。我们丢下他,去了餐厅。医生朝我转过身来:“我可以跟你谈谈吗?可以吗?你父母呢?没关系?你舅舅没救了,你们当然可以把他送到佩里格去,但这没用。”我们聊了一会儿。我困了。谈话毫无用处。我不知如何打发这位医生。他奇怪没见到任何人。我也觉得爸爸和妈妈应该在场。我对他说,他们老了,累了。他给了我好几支吗啡和一个针管,告诉我如何使用。再没有别的可做了?没有了。我向他道谢。他走了。

我关好家里所有的门,熄了灯。没有人露面。上楼前,我去了父母的房间。他们已经躺在房间正中央的大床上,背对背睡着了。我在他们身边待了一会儿。妈妈四十来岁有的我。爸爸那年将近五十。双亲老了。妈妈的头发始终有股香草的味道。爸爸,他睡着和他醒着的时候一个样。他的睡眠跟昆虫一样不引人注目,难以觉察。朝黢黑院子的窗户开着。夜深了。

夜里,热罗姆又叫喊起来。

每夜,直到他死的那天,当我晚上给他打的针失去效用时,他又开始疼得直叫。他把大家吵醒了,但谁也没想到抱怨。除了我,没人起来。我下了楼,每次都发现他浑身冰冷,汗流浃背。他在黑暗中醒来,对死十分恐惧。这时,在两次捯气儿之间,他嘴里会吐出最温柔的名字。他对我说,我是他的小弗朗苏,唯一理解他的人。我给他打一针,在他身边待一会儿。当针剂开始起作用时,他偶尔腼腆地冲我微笑,为了让我也冲他微笑,为了不再害怕。他什么都不吃,人瘦了。我相信,在最后的日子,他连感到疼痛的气力都没有了。是恐惧令他叫喊,好让我下楼到他身边,不孤零零一个人待着。

一天晚上,他快睡着的时候寻找我的手,求我请公证人来。我说:“请公证人干吗?”他身无分文。他没有坚持。第二天,他又求我去请他,虽然知道这没有用。他大概喜欢听我再说一遍,可能仍隐隐约约地希望我觉得这没有用,因为他不会死。

我们又请了一次大夫。众人以为热罗姆被玛踢了一脚,纷纷来打听消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表面上一模一样。然而,热罗姆的死期不会再拖下去。我们感到它正一天天逼近。我们已等了很久。我记得我们全都固执地、小心翼翼地闭口不提。仿佛每个人都防着其他人。而恰恰相反,我们空前地团结一致。

男人们收回了麦子,然后去森林砍了柴。必须为冬天做准备。已是八月末了。

我从来不去蒂耶纳的房间,他也不想办法见我。尼古拉只跟蒂耶纳和克莱芒丝讲话。吃饭时见得到他;其他时候,他和往常一样干活。我们不再像最初几天那样令他恼怒了。这种缓解淡化了他的行为,使他接受它,赞成它。如果热罗姆马上死掉,事情的突然也许更容易让他感到内疚。而现在,他有时可能会想热罗姆死不了。要是这样,他大概会感到万分遗憾,不得不意识到,如果他没有杀死热罗姆,热罗姆也是该杀的。

打架后整整过了九天。热罗姆在第十天的夜里死了。他夜里没有叫我。当我一觉醒来,看到房间窗户上熹微的晨光时,我明白他大概死了。我去叫蒂耶纳,我们下了楼。热罗姆死了。他的嘴张着,细长的手随意垂在身体两侧。他不再出汗。脸不再像他叫喊时那样肿,脑袋沉甸甸地架在脖子上。床很凌乱,保持着热罗姆的最后动作留下的状态。现在房间里显得非常宁静。我觉得,热罗姆的死跟我本人的死完全不同,跟蒂耶纳的死,以及人们历来想象的死同样差得很远。它大概发生在入夜时分,现在热罗姆的样子不再吓人,他死了,就是说,他成了一件永久受到死神庇护的东西。热罗姆终于离开了我们,靠自己的力量独自撑到最后一刻。他没有叫我,我永远不会知道他是睡着的时候糊里糊涂死的,还是先恢复了知觉却不愿叫我。我怀疑他最后对我们充满鄙视,为此我马上消除了对他的全部怨气。

我们拉上他的被单,把他的手贴着身体放好,让他端端正正躺在床中央。在蒂耶纳的帮助下,我用一条手绢系在他头周围,合上了他的嘴。他很沉,尤其脑袋,跟双脚和膝盖一样,只剩下了重量。

我拉开窗帘。蒂耶纳对我说这没必要。但他随我去做。我注意到,他的沉默与通常不一样。他的确无话对我说。他走近靠在窗边的我。天刚蒙蒙亮。还没有人醒来。蒂耶纳和我一样望着我们从来不去的荒芜的园子。蓝色的薄雾漂浮在树木之间。我们面前的小径上,夜间绽放的小红玫瑰等候着朝阳。听得见几只鸟的啁啾。我们不想叫其他人。我见蒂耶纳的脸离我的脸非常近。一道白色的光照在上面。乘他眺望远处的当儿,我近距离地仔细观察它。他的嘴巴放松,几乎半张着,双唇翕动;我见他轻轻呵出白气。他的头发散发出晨曦的气味,仿佛他是在露天过的夜。

我把他带到厨房给他煮咖啡喝。谁都没有醒。没有任何响动。我们一下子觉得极为孤单。他突然走过来把手放到我的臀部,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他此刻这样做了,后来却好多日子对我不理不睬。他问我冷不冷。有几秒钟我头脑一片空白,眼前浮现出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利时小城R,一些安静的城市,空荡荡的广场,大海。接着我们默默地喝了咖啡。

诺埃尔叫了起来。房子里响起走路的声音。我对蒂耶纳说,他或许可以去齐耶斯请大夫开证明和办理一切丧葬手续。“这倒是的,”他回答,“我没想到。”克莱芒丝抱着诺埃尔来了,诺埃尔面带微笑。克莱芒丝刚从床上爬起来;硬直的头发披在双肩。她跟每天早上一样问我:“怎么样?”我说热罗姆死了。她把诺埃尔放到椅子上,快步走了出去。诺埃尔依然微笑着,玩起了桌布的穗子。

爸爸和妈妈并肩坐在客厅里。他们几乎不回应众人的吊唁,想方设法岔开话题。白昼将尽,妈妈说:“某某还没来,还有某某和某某。”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又和爸爸坐在客厅里,接待左邻右舍。

我们很少待在这间客厅里,它总让我回想起爸爸当过市长的比利时小城R。十九年前,那次不寻常的招待会后,爸爸正是坐在这张黑橡木扶手的椅子里,把我抱到膝头,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我们就要动身去法国了,我的小弗朗苏。”

除了市里的官员,谁也没来妈妈的招待会。

大客厅的一角,由三名小提琴手组成的乐队正在演奏波尔卡舞曲。爸爸邀请市府首席顾问的妻子跳了第一支舞。没有人响应,十五分钟里,只有爸爸和她跳舞。我眼前又浮现出这位女子的面孔。她在爸爸的带动下跳着,有点晕乎,不过是厌恶得晕乎。一曲舞毕,官员们用嘴唇抿了一口高脚杯里的香槟酒,然后立刻走了。离开的时候,他们簇拥在与爸爸共舞的那位顾问太太的身边,她此时一脸英雄的神态。乐手们分享了冷餐,然后也走了,剩下我们四个待在大客厅里。后来的事我不清楚,因为我和尼古拉,我们在安乐椅里睡着了。早上醒来,我们发现爸爸和妈妈保持着头天的姿势,头一动不动,低声交谈着,若不是他们嘴里还吐出几个字眼,我简直以为他们身穿节日盛装,睁着眼睡着了。他们当中的一个不时用柔和的嗓音评论头天的晚会,言谈中对官员们不含一丝一毫的怨恨。妈妈说:“这不可能,不可能……”爸爸回答:“确实如此。”妈妈又说:“我没有计算娜诺姑妈的耳环。”爸爸说:“这样一来,我们剩下的比原先估计的要多得多。”我记得有一刻他说:“我不愿意城里人看见你们。你乘夜车走吧。”

我半闭上眼睛,不敢让他们看出我醒了。电灯依然亮着,秋日的晨光已照到窗棂。仆人一个都没露面,整座房子静悄悄的。绿色观赏植物后面,是乐手们坐的椅子和冷餐桌。桌子还没收拾,闪闪发亮,在灯光下一片杯盘狼藉。爸爸说:“你叫热罗姆陪你走。”

后来我得知,一个月前热罗姆将爸爸卷入了证券交易,爸爸为了还债,挪用了市府的社会救济金。全城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因为爸爸还没来得及补上这笔钱,省长就来视察了。妈妈说:“不能说热罗姆有罪。”爸爸回答说:对,热罗姆没罪,因为是他这个市长拿了公家的钱给热罗姆的。没有他,热罗姆根本弄不到那些钱。当然,这是热罗姆求他这么做的,但情急之下他昏了头,他完全应该拒绝。“搬家的事,他会好好帮你的。”爸爸说。“我明天就去安特卫普。娜诺的耳环暂时够用了。”妈妈说。

爸爸在R市当了十年市长。但这十年的时间怎么能与今后的岁月,与尚未想出办法应对的未来相比呢?当时我还很小。但或许就在那天早上,我很快发觉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幸。他们接受了它,并且不再因此而痛苦。他们努力疗伤,努力补救,仅此而已。

最后,我装出刚刚醒来的样子。我朝爸爸走去,在他面前站住了。他久久地望着我,一动不动。妈妈也不说话,连指头都没动一下。太阳升了起来,阳光在地毯的尘土上闪动。爸爸好奇地望着我,他的目光从我的脸庞移到赤裸的小腿,又移到被舞裙包住的平坦的胸。一夜之间,他变成一个下了台的、名誉扫地的市长,他再也不会在市政厅发表演说和佩戴市长的绶带,走在街上也再没有人向他致敬了。他只好远远离开。在有生之年,这个小姑娘依然和他的胳膊一样陪伴着他。他当市长时公务繁忙,可能一直没有好好看看她,现在突然记起她来了。正是在此时,爸爸松开了从头天起一直抓住安乐椅的手,把我抱上膝头。

十九年过去了。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离开过比格。如今我快二十六岁了。热罗姆死后,日子显得漫长,我多次回想起我的童年和这个场景,因为我无事可干,只好注视穿过树林缓缓爬坡来吊唁的人。爸爸和妈妈每天并排坐在客厅里,默不作声。屋里暗得很,从外面进来的人几乎看不见他们。他们很少讲话,众人觉得这样沉默是十分得体的。他们走出客厅,神情有些恍惚,经过我身边时匆匆握了握我的手,然后走了。

第二天,几个男人从齐耶斯运来了热罗姆的棺木。大约四点钟到的。没有来访者。入殓需要叫来所有的人。但比格农庄里只剩下爸爸、妈妈和我。蒂耶纳和尼古拉出门了,不是去干活,而是去透透气,他们是这么说的。克莱芒丝待在自己房间,大概在哭。这十三天里,她没完没了地哭,期待着有人想起她来。

我们把运送棺材的人领到热罗姆的房间。百叶窗关着,屋里很热。棺材有股木头上了油漆的味道,它的形状是放肩膀那一头宽大,然后渐渐缩小直到脚部。来人揭开蒙在我舅舅身上的被单,把他抬入了棺材。他直挺挺地躺着,好像全身僵直。有个人在床头柜上放了一小茶碟圣水和一枝黄杨。只剩封上棺材便完事了。那人摆出一副庄重的神情说道:“家里人呢?该为他祝福了。”然后他们等着我们一一为热罗姆祝福。爸爸和妈妈显得很不自在,不知如何掩饰窘态。他们垂着肩,样子又老又幼稚。他们事先没有想到。我感到他们无法为热罗姆祝福,又下不了决心不为他祝福。在外人面前拿不定主意,他们感到羞愧。但如果同意为热罗姆祝福,他们更会羞愧难当。后来我又想起他们犹豫不决的样子。其实他们完全可以拿起黄杨枝,在热罗姆头顶上画个十字,就像他们接待了邻居,也接受了他们的吊唁一样。然而他们双手绞在一起。那两个外人哪怕等到晚上,他们也不会做这个动作。或许他们的表现很虚伪,但谁也不能强迫他们讲惋惜的话。他们可能心里想他们没向任何人撒谎,尽管热罗姆的死迫使我们对外人持某种态度。他们大概是这样想的,如此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舅舅死去,如今为他祝福,那不是掩饰他们的冷漠吗?那不是年过六旬还说谎话,哪怕最自然不过的谎话吗?如果他们给了祝福,今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安宁。他们对这一点很清楚,所以才僵在那儿不动。我也一样。我知道他们不会为热罗姆祝福的。再说他们早就不信教了,画十字已毫无意义。

为结束僵局,我对来人说他们该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于是他们合上棺材,封好棺盖。房间里弥漫着橡木上过油漆后的味道。铜螺钉咯吱咯吱地拧进光滑的木板。这些人不难过,干活很仔细。

最后,他们把封好的棺材安放在他们随身带来的几张高板凳上。

我没有弄懂他们刚做了什么。他们说:“好,完事了。”他们略微抬了抬帽子,走了。我们听见他们的小卡车渐渐驶远。我明白我再也见不到热罗姆了。记得那些人走后,我们三人愣在那儿,为同一件事感到不自在:我们没有看热罗姆最后一眼。在我们与他天人相隔之前,他们没有更庄严地通知我们即将合上棺木,这令我十分愤慨。我们没有精神准备。我私下想,如果我再瞧他一眼,肯定会明白热罗姆对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我的耳边又响起拧螺钉的声音,它越来越刺耳,可我下不了决心离开。最后,我安慰自己说,如果我见了他,准会一直想再见他最后一次,这样就没有最后一次了。我想通了,走了出去。与热罗姆永别之前没有特意瞧他一眼,这是我带走的唯一遗憾。但这份遗憾,可以是对任何人,任何死者的。

来了一些老妇人,她们围着木棺念了两夜经,不跟任何人讲话。天亮后,我和克莱芒丝给她们每人倒杯咖啡,喝完咖啡她们就走了。她们毫无私心,为里索勒平原的每一位死者守灵。她们三三两两结伴而来,每次都是新面孔,因为人人都想轮一遍。她们清晨离开,益发显得骨瘦如柴,穿着黑裙的身子轻飘飘的。

安葬前夕,凌晨四点左右,克莱芒丝来到我的房间把我叫醒。她穿戴整齐,一只手拎着箱子,另一只手抱着诺埃尔。她轻声唤我的名字:“弗朗西娜,你明白,我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我去佩里格的姐姐家。”我问她诺埃尔怎么办。她对我说这正是最难的,她不知怎么办。大滴的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落到短上衣上。她心烦意乱,甚至有点不知所措。如果她承认自己犯了错,她想必不会忘记等着她的惩罚。她清楚,如果她不指望我们有任何亲情的表示,并且独自带着她的孩子生活,她是可以在比格住下去的。但她宁可逃跑。

我从来没有想过热罗姆和克莱芒丝是怎样搞在一起的。他们在黑暗的阁楼里做爱,避开我们的目光。克莱芒丝应该有个柔软的肚子,下垂的丰乳,很快就被击破的柔弱的力量。晚年的热罗姆一定觉得她不错。这段私情帮助他们忍受比格的生活,是我拆散了他们。我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不想让他们继续在楼上偷情。我无疑不希望尼古拉杀死热罗姆,只想把热罗姆赶走。但是我已经想不起自己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我困了。为什么要告发他们呢?总有一天我会搞清楚的。现在我困了,不想再费脑筋。

我没有挽留克莱芒丝。我给了她一点钱,叫她把诺埃尔留下:尼古拉已经很不幸了,总应该和儿子在一起。克莱芒丝望着我,好像没听懂。接着她的脸突然涨大,仿佛水里扔进了一块石头。她猛地把诺埃尔塞给我,飞快地离开了。我听见她脚步细碎地跑下楼梯,穿过了院子,就这样走了。我从她手里夺走了热罗姆,也没有把她留在尼古拉的身边,可是她把儿子给了我,糊里糊涂的,甚至没有试图说服我应该她留着儿子。有一刻,我想象着她孤零零地在黑夜中跑四公里,一直跑到齐耶斯的情景。但我没有久想。何必强迫自己可怜她呢?我从来没有可怜过她,今晚也不会。同样,即便她做了这种丑事,我也绝不会怨恨她。这儿的人都跟我一样。放她回姐姐家,其实这再好不过了。

我抱了一会儿诺埃尔,克莱芒丝和尼古拉的孩子。我不知拿他怎么办,天亮前让他睡在哪儿。我累了,想把他交给他爸爸尼古拉。但我知道,半夜里叫醒尼古拉,他会没好气地怪我放走了克莱芒丝。相反,等到第二天,他会赞成我的做法,觉得自己解脱了。暂时我只好守着诺埃尔。他又哭又喊。才凌晨四点。怎么办,怎么办呢?我把他放在我的床上,头靠着墙免得看见他,捂住耳朵免得听见他。生活真是乱成了一团,我怒上心头。

混乱,厌烦,混乱。葡萄收获季节的一个晚上,尼古拉弄大了她的肚子,这一切就开始了。渐渐的,混乱连成了串,大家听之任之。当然,想到会有任何变化,他们事先就怕,就烦。尼古拉,父母,所有的人。我忽然觉察到自己怒气冲冲,觉察到自己心里也乱糟糟的。混乱骤然从我的身体里冒出来;围绕混乱的一圈厌烦是黑色的,是永无尽头的夜。我想到我的年纪,所有睡在这房子里的人的年纪,我听见时间有如一支耗子大军啮噬着我们大家。我们是饱满的谷粒。二十四年来,我们得过且过,指望随着时间的推移,家里的事会变得井井有条。时光荏苒,混乱有增无减。如今是灵魂的混乱,血统的混乱。我们无药可治,也不想治了。我们不再去争取自由,我们爱做梦,有恶癖,我们渴望幸福,但真正的幸福会把我们压垮。热罗姆死了,还有克莱芒丝。克莱芒丝走了,还有诺埃尔。以及我们的贫穷。我们长达二十四年的懒散。我们只好苦中作乐,内心深处没有别的愿望,只想继续相信我们注定要过这种无奈的生活。

其他人还睡着。当然,和往常一样。每个人在自己床上睡自己的觉。而我呢,我醒着。始终如此。我要照顾诺埃尔,诺埃尔,混乱和厌烦的产物。一切都已过去,如今想起来,记得我很快只生自己的气了,主要原因是我赶不走这些蜂拥而至的念头。

我决定把诺埃尔送到蒂耶纳那儿去。这小家伙,在我们手里传来传去,这小家伙,我刚发现他是混乱和厌烦的活生生的产物。我把他送到蒂耶纳那儿去了;他在我怀里号叫,气得直打挺儿,样子可怕。蒂耶纳一定是被他的叫喊声吵醒的。他躺着,手枕在脑后,抽着烟。“出什么事了?”

我告诉他克莱芒丝走了,我叫她留下了小家伙。我问他我们拿小家伙怎么办。说着话的时候,蒂耶纳在床上半坐起来,我看见了他身体的轮廓。为什么他如此英俊,哪怕我生着气也忍不住要看他一眼?为什么他这样撩人心弦,这样令人不知所措?为什么他如此沉默,别人在他面前讲的话似乎都成了谎言?他冲我微笑,脸一会儿苍老,一会儿年轻,在我的心里,犹如白昼取代了黑暗,清凉赶走了炎热。

蒂耶纳怎么可能爱我呢?我觉得自己一百岁了,我在不幸的年代出生,有什么东西属于我一个人,那是我不敢期望的,也永远不会有这个念头。有一天,他来到这儿,留了下来。我清楚,他给出在此逗留的理由并不充分。蒂耶纳为什么离开良好的家庭,到这个如此令人厌恶的家庭来呢?蒂耶纳的脸闻着有股早晨树木清新的气味,他怎么可能要我呢?我长得丑,他干吗要强迫我微笑呢?

他说诺埃尔一定饿了,因为睡到半夜就把他叫了起来。他套上外衣,要我去睡觉。他会把诺埃尔抱到厨房,给他喝些牛奶,然后把他放到他床上,直到天明。

我离开他们,回去睡觉。可我无法再次入睡。我的身体麻木了。我感觉它十分平静,注意头脑里的任何想法,决心装聋作哑,不听我的心声。我的头脑呢,它无拘无束,逃到苏醒的妄想中。

园子里枞树顶上的天空已经发白,钟声敲响了。有些时刻我把蒂耶纳忘了,完全记不起他来。他变得如此无足轻重,我再也想不起他的音容笑貌。尽管他离我很近,就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

曙光初现,黑夜四处爆裂,我原以为它是永恒的。我大概睡了一觉,因为现在又一个漫长的日子开始了,直至夜晚来临。一切已成往事。一切已转到另一侧,倾入被掏空的一个个日子堆积的深坑,还有热罗姆的死,和我的苦挨苦熬、从未享受过生活的岁月。

今天早上要举行葬礼。何时不再有人来?人们何时不再如此精心地安葬死者?天亮后我何时不再爱蒂耶纳?

来参加葬礼的人很多,有的我们几乎不认识。从未见过比格有这么多的人。

棺木抬了出来,放到一辆黑色的小卡车上。这车是专门为热罗姆预备的,还有两辆供活着的人乘坐。大家都去了,包括蒂耶纳和尼古拉。

我一个人跟诺埃尔留在比格,他得有人照看。天气晴好。诺埃尔还睡着。我给两头母牛挤了奶,把玛牵出马厩,喂了鸡和兔子。克莱芒在齐耶斯山顶上放羊;他的狗尖叫着在山丘上跑。我想到,不久就该剪羊毛了,还要挖土豆,割烟叶,晚上在谷仓的大桌子上把晒干的烟叶束成小捆。麦子收回来了,得去佩里格卖。我们损失了半个月的时间,必须把它补回来。克莱芒丝走了,也许需要雇个人接替她。少了两个人吃饭,我们也许能做到。

我回到屋里。空气里弥漫着花香,桌子都推到了墙边,门全开着。我去了热罗姆的房间;我锁上门,把钥匙放进围裙的兜里。然后,我去蒂耶纳的房间抱诺埃尔;他醒了,亲切地讲了许多含糊不清的话。阳光洒满房间,照在他的湿润、透明的嘴巴和舞动着粉红色影子的面颊上。他的瞳孔里,光线呈现出虹彩,闪着绿色和紫色水晶的光泽,与盛夏里索勒河浅水处的颜色一样。

得给他换衣裳,煮面糊糊。昨晚我被他惹恼了。他朝我张开双臂,我把他抱起来。他轻微的呼吸拂过我的脸庞,我感觉到了他的面颊的温热。小家伙有股热烘烘的干草味,他叫诺埃尔·维雷纳特,二十个月前,他在一个女人,一个非常可怜的女人的腹中孕育成长。我不清楚我有怎样的感觉。我用力抱住诺埃尔,同时避免把他抱得过紧。我真想与他和解,把他充满生机的柔弱和我已然衰老的力气融为一体。

我给他穿好衣服,喂他吃了午饭。接着我把桌椅摆放整齐,使房子显得宁静有序。我和诺埃尔出门时已经是正午了。三个小时内他们不会回来。他们在齐耶斯吃午饭。步行回来,怎么也得三个钟头。

热罗姆的房门钥匙在我的衣兜里。我去到井边,掀开盖子,把钥匙扔了进去,就像给一件活儿缝上最后一针。不能让妈妈或尼古拉今晚去翻热罗姆的东西。钥匙似乎掉进了我的体内,冻得硬硬的。我听见它落到井底的声音。热罗姆,这个袒着胸膛的美男子,再也不会在门口出现了。热罗姆,他不过是个目空一切、曾经跟我们一桌吃饭的人,今后不会有人记得他。他完结了。

我和诺埃尔去到谷仓后面小树林的空地上,等其他人回来。

诺埃尔躺在我的臂弯里睡着了。有一刻,他饿了,用手扯我的衣服找乳房,玩着玩着就睡着了。他醒来时我俩一起笑。接着他又开始吮吸我解开衣衫露出的乳房,随后又睡着了。在睡眠中,他的嘴巴忘记吃,湿润的半张着。他吃奶时发出的极轻的吮吸声让我发现,我的身体依然十分年轻,尽管它承受了经年累月的辛劳。我现在觉得浑身轻微地抖动着,是种全新的、酷似早晨瑟瑟发抖的感觉。我独自笑了。

我俩待在那儿很舒服。头顶上是蔚蓝的天空,脚下山坡上横亘着黛绿的密林。有一刻,我看见克莱芒赶着羊回来了,牧羊狗尖声叫着,羊群蹭着草地轻柔绵软地走过。我不知道我是否完全睡着了,梦中隐约瞥见的风景使我想起我似乎离开了很久的比格。

当我睁开眼睛,他们已踏上回来的路。奇怪地一个跟着一个,时而聚拢时而分散开来。在渐浓的夜色中,这支队伍形成了一个游移不定的阴影。

他们跟露丝·巴拉格一起从齐耶斯回来了。我告诉过尼古拉克莱芒丝已经离开;他对露丝说了,她大概因此才来到了比格。

两年前尼古拉结婚后,她从未来过我们家。她远远地经过,但不从马背上下来,停留一会儿便走。等尼古拉看见了她就离开。尼古拉从未试图挽留她。她远去的时候,他身子靠着平台,目送她的背影。有时她转过身来,两人远远地互视几秒钟,然后她扬鞭而去。尼古拉从平台回来,面色苍白,烦躁不堪。于是他开始满屋子找克莱芒丝。遇到这种情况,克莱芒丝就躲起来。他把她从昏暗的门厅揪出来,拖到明亮的饭厅。他还什么都没说,她已经浑身发抖了。面对着她,尼古拉大概看到了某天晚上他当着众人强行留下露丝的那一刻。他跌坐在一张安乐椅里,闭上眼睛,头垂在胸前。克莱芒丝晃着胳膊站在他面前。她见他仰起脸,目光炯炯,肌肉绷紧。湿润的双唇肿了,令人想起露丝的嘴唇。克莱芒丝哭了起来,问他想干什么。起先他回答说他不想干什么,接着问她诺埃尔的情况,或者问她在家里过得怎么样。他似乎忘记他们已经结婚一年了。在这种时刻,他肯定对她的存在感到几分惊讶,说不定还有点心软。他大概心里同意她留下来忍受比格的生活。这使他稍稍回到了现实,尽管他对现实既惊诧又好奇。克莱芒丝溜走了,一个人躲在厨房里,边啜泣边低声咒骂他。

这两年里,露丝一直让人无法接近,绝对不与我们交往。有时她也露露面,使尼古拉不至于忘记她。

我一直不知道他们之间讲了什么,能让露丝在克莱芒丝走后次日,热罗姆下葬的当天晚上就来了。

尼古拉很可能向她坦言,热罗姆根本没挨玛踢,是被他打了。但我不能肯定。

她立即奔来了,毫不难为情。她如此冲动,抛开刚刚萌生的羞耻心,逼它羞愧地躲起来。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尼古拉,热罗姆死了,尼古拉精神焕发,克莱芒丝走了,重获自由的他显得笨手笨脚。

大家饿坏了,天还亮着我们就开始吃晚饭。除了顶灯外,尼古拉又添了一盏我们离开比利时后再没用过的带座的旧灯。为了欢迎露丝。

我们宰了两只肥鸡。金黄色烤鸡的香味欢快地弥散开来。在露天劳作一日后,我们也会这样饥肠辘辘,渴望逃离一望无际、云烟缭绕的田野,回到四面摸得着墙的家。“快好了,”露丝·巴拉格笑着说,“耐心点,小伙子们。”她脱去了黑外衣,露出一身夏装。她个子不算高,身材修长,圆润的肩膀袒露在阳光下。一头黑发披散在颈后,不停地摆动。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俏丽标致的脸蛋上始终荡漾着无声的微笑。我们以为很了解她。她在母亲死后跟巴拉格老爹和两个弟弟一起生活。家境富裕,仆役成群。她的手只是因为握马缰才变粗糙的。有时,夏季天很早的时候,我在齐耶斯那边遇见她,我俩一起策马驰骋。记得她有一张白皙的脸,蓝色的眼睛,嘴唇被清晨的寒气冻得发紫。但我从未见过她在阳光下笑,袒胸露臂,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她在屋里走动时仍像骑在马上,最轻柔的动作也带起一阵风,散发出风的气息。她随时随刻出现在我们身边,令我们晕眩,惊愕。葬礼当晚,我们看不清事物的真面目了。每个人都觉得我们大家即将摆脱往日的迟钝,于是急不可耐,热情高涨。

餐桌上,她向我们展示了笑的魅力。她一边安静地吃着,一边冲尼古拉笑。他故作严肃,但看得出他真想抓住任何借口大笑一场。他不再是我从前的弟弟了。我让他略微有些不自在。他再也不知道该看什么,该说什么,如何用两只手吃饭喝酒。一种充满危险的快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份快乐时而从他忍不住的一句话,一阵笑,一个动作中喷射而出。我感觉他有可能高兴得死掉。他寻找时机,想要一次笑个够,让阵阵笑声带走自热罗姆出事以来令他窒息的自以为是和骄傲。他四下张望,甚至转过身来,两手颤抖着,和眼睛一起寻找。露丝坐在他对面,他仍在寻找她。他不相信她在这儿。他看不见她。他真想再告诉她,是他杀死了热罗姆。他不时将目光匆匆投向她。然后,他朝院子望去,依旧在寻找她。他努力要找到在树林里骑在马背上的她。

我们继续吃着饭。有时说着说着,她握住了尼古拉的手,但他不让,迅速把手抽出来。露丝笑得更欢了。她说她早就知道尼古拉脾气怪,但不知竟到了想高兴却忍着不高兴的地步。她不该这么讲。我生怕尼古拉发作,但他没有在意。其他人看上去也没有觉察到什么。大家既虔诚又心不在焉地听露丝讲话,如同聆听音乐。

多年来露丝和尼古拉都渴望品尝亲吻对方的滋味。尼古拉婚后,两人心里的疙瘩一直没有解开。尼古拉对露丝的态度有点生硬,因为他还不想解这个疙瘩。他不愿意这么快就得到幸福,不想承认他已经很幸福。立即挣脱以往的忧伤会让他感到内疚。

露丝说他怪并无深意,我却不由自主地觉得原先的小弟弟的确“怪”。在我的脑海里,各个年龄段的尼古拉在这个字眼上方跳舞,绕着转圈,不停地出出进进,时而是跟诺埃尔一样幼小的尼古拉,时而是跟热罗姆打架,打得大汗淋漓,浑身发抖的尼古拉。今晚我见到的尼古拉也一样,他站在这个模糊的字眼上面,身材修长,若有所思,如同一个舞者。顷刻间,他将在幸福中沉沦。我多么希望他还记得我,瞧我一眼,仅仅拿起我的手吻一吻,回想起比方说他打伤热罗姆时我在场。我多么希望我们最后一次谈谈那个早上,如同谈论仅仅属于我俩的一个爱物。可是,他偏偏避免注视我。这些事,今后他只会跟露丝谈了。因此,我远离了快乐,感到自己是一具忧伤的、没有兄弟的躯体。

我们谈的最多的是尼古拉。结婚前的尼古拉,童年的尼古拉,讲述中有时也牵涉到我。露丝提醒我们,在比格度过的最初几个夏天,我们常在里索勒陡峭的河岸遇见她。

蒂耶纳时常起身去取几瓶酒。大家都很渴。蒂耶纳也许是醉了,似乎也回想起我和露丝教尼古拉吹接骨木的茎,结果差点把他憋死的事;我们当时吓坏了,可是尽管心有余悸,我们乐此不疲,依然继续玩这个危险的游戏。

用餐时,我坐在爸爸和妈妈之间。他们很少开口,只听我们说,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在比格度过的童年没有给他们留下多少回忆,因为那时他们必须拼命干活,没有精心照料我们。尼古拉的故事,我比他们记得更清楚,对往事我记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我的话才那么多。蒂耶纳加入了我们的谈话,跟我们一起笑。我们几乎忘了他不是在比格长大的。他大概笑的是他自己的回忆。但出于慎重,他只字不提,因为那天晚上我弟弟是唯一的话题。

我讲话的时候,发现尼古拉如饥似渴地听我讲,却又装出一副不屑的样子。他坐在露丝身边。透过半敞的衬衣,我看见他光滑的胸膛在灯光下发出金黄色的光泽。他的胳膊碰到露丝的胳膊时不再急忙缩回。望着他俩,我禁不住想到他们赤裸的身体交缠在一起的情景。在露丝乌黑头发的映衬下,尼古拉的头发呈淡栗色,其中夹杂着几绺金发,被阳光晒得褪了色。他俩可能也喝了太多的酒。饭快吃完的时候,他俩的头有时靠近了,轻轻碰一碰,活像两头玩耍的幼畜。他们笑的时候,嘴唇和牙齿闪着光,仿佛被太阳照亮了。

尼古拉有时也讲话,但仅仅是提醒我们露丝曾和我们一起玩,这个或那个场合都有她。

我不时望着屋外。森林一片黛绿。时候大概不早了。黑色枞树尖尖的树梢排成一条直线,与护墙齐平。

某个时候,克莱芒穿过院子,回他齐耶斯山上的住处。他提着一桶羊奶,路过时瞧一眼我们六个快活人围坐的照得雪亮的餐桌。他扭过头去,举起帽子跟我们打个招呼就走了。除了我,没人看见他经过。我不敢朝外面看太久,怕他们发现此刻其实我不在他们身边,而跟克莱芒在一起,走在我记得离此非常远的已然昏黑的路上。一家人回顾那么多的往事,这还是头一遭。为了露丝,我跟她谈了那么久过去的事,我觉得这些事躺在我的记忆里,不堪回首。相反,对于他们俩,同样的往昔阳光灿烂,鲜花盛开。在我们的回忆里,尼古拉也把我忘了。我真想一个人独处,不再跟他们讲话,自由自在地回想往事。

晚饭结束的时候,我发现蒂耶纳变得心不在焉。他也望着院子,说时候一定不早了,这天晚上以前,他从来没有如此深切地感受到比格的一切离他那么遥远。

爸爸和妈妈面露倦容,不再听我们讲话。爸爸昏昏欲睡。他微笑着对我们说他老了,像年轻人那样熬夜吃不消了。

我们离开了餐桌。

尼古拉、蒂耶纳和露丝去了书房。我一个人留下来陪妈妈。她夸奖了我,说我把家收拾得很整洁。她问我是否整理了热罗姆的房间。我叫她放心:房间整理过了,里面没有什么还令我们感兴趣的东西,等以后冬天大扫除时,我会把门打开的。钥匙在我这儿。以后再说吧。妈妈没有坚持。她好像累了,却没有上床睡觉的意思。“坐的离我近点,就一分钟。”

我们紧挨着坐下,背靠餐厅的墙。“两周来你什么也没对我说,弗朗苏。我们还没有时间谈谈。克莱芒丝在哪儿?”

我三言两语告诉她克莱芒丝离开的事。我照看诺埃尔。此刻他正在楼上睡觉。晚饭前我喂了他。她不必为未来担心。我会一直照看诺埃尔的。克莱芒丝回佩里格更好些。“那尼古拉呢?尼古拉怎么办?还有你,弗朗苏?因为我们的生活要变样了。”

她语速很快。她猛然想起我还没有结婚。我知道这是妈妈最大的心病,但她从来不直截了当跟任何人谈。热罗姆死了,她大概预测我们的生活将进入一个变化多端的时期。热罗姆既然死了,没有任何事是完全不可能的,说不定最后我也能把自己嫁出去。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里,同往常一样,她几乎立即忘了刚刚说过的话。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她渐渐放了心。

她比年轻时瘦了,这天晚上,身着黑色塔夫绸的裙子,她显得比平日更瘦。我觉得她的手指坚硬,骨节突出,像树根似的。裙下露出一双脚,裹在十分小巧的高帮漆皮鞋里。

我问她热罗姆死了她伤不伤心。她说当然伤心。一下子我发觉她老了。其实在我看来她一直显老,是所有女人中最老的。我相信,她毫不关心二十年来身边发生的一切,是因为她怀念比利时的R市。离开那儿后,她便开始想念它,不断地回忆她不知不觉在那儿度过的青春岁月。我知道在夜里,她和爸爸经常谈起往事,有时会谈上很久。来到比格后,除了这些回忆,妈妈没把任何事真正挂在心上。有时她想到我的婚事,但好奇多于担忧。我相信,妈妈在心里,早已暗暗遗弃了她的孩子们。她以她的十分优雅的方式做到了这一点,因为大概只有最无辜的感情淡薄才能使她容忍自己。我始终见她沉迷于往昔岁月的闪烁变幻;无论那些日子沉闷还是快乐,她从来都不因此悲伤或欣喜。她既不感到幸福,也不感到不幸。她不和我们在一起;她和流逝的时光在一起,与它协调一致。

我偶尔与妈妈单独相处,她那非凡的优雅风度总令我惊叹不已。这天晚上,我因此忘记了在隔壁等我的其他人。我看不见她垂下的眼睛。紧绷的脸上,爬满浅浅的圆弧形皱纹,表明她上了年纪,生命行将结束。她倒没有想这个。坐在这张椅子上的不再是妈妈,而已是她的影像。我想她会在盛夏的一个早上死去。这事特别简单和自然,所以几乎是可以考虑的。我们不把她像热罗姆一样葬在齐耶斯,而是葬在这儿,面对美丽的里索勒河谷。

她问我是否会嫁给蒂耶纳。她说我们不清楚蒂耶纳究竟是什么人;不了解他的家庭。她倒真想和他的家人至少见上一面,好体面地把我嫁出去。

我拥吻了她,对她说她主要好奇我们的关系发展到了哪一步。她没有坚持,立刻转了话题。她告诉我——这我已知道——,露丝跟他们一起从齐耶斯回来了,她觉得尼古拉好像很开心。我明白她希望我就克莱芒丝离开和露丝来到比格这两件事发表意见。可我无言以对,她也一声不响。她一定跟我意见一致:这个话题是没法谈的。尼古拉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自由,我们却感到他与我们莫不相干。我感觉把他留在比格的不是我们而是热罗姆。妈妈一定与我有同感。除掉了热罗姆,尼古拉失去了原先的耐心和等待的理由。就在他为重获自由寻找借口时,露丝出现了。我们无法知道他将在露丝的引诱下走多远,但他终会发现他等待多年的不是露丝,而是别的,靠癫狂或理性都得不到的别样的东西。不,我们无法知道尼古拉会变成什么样,揣测一番的念头事先就令人沮丧。所以妈妈不再追问下去,过了一会,她想回到爸爸身边去了。他也在一声声唤她,不见她回去很着急。尼古拉的事想必令她厌烦了,她怨自己有一刻竟然想把他留在身边。我亲吻她细小的皱纹,松弛的眼皮,额角靠近发际的地方,她不知道那儿散发着一朵花的香气。

她走远了,接着我听见她跟爸爸谈他们度过的这个美好的夜晚。

我想,我们有父母,只是为了让我们能够吻抱他们,闻他们的气味,为了快乐。

我去书房找其他人。

露丝和尼古拉并肩坐在沙发上。露丝头倚着墙,长发下露出了脖颈。她闭着眼睛,但好像继续透过眼皮注视某个东西。尽管嘴角仍带着笑,她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却流露出深深的倦意。尼古拉跟她咬耳朵,她不听,好像在想一件不现实的事情。苦苦等待尼古拉之后,总有一天她会甩了他,她大概已经知道了这一结局,并事先为此感到绝望。她心里一直是清楚的,却自欺欺人,这不足为怪,可今晚她终于完全拥有了他,想必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他头垂在胸前,两臂紧贴身体两侧,一双手平摊在沙发上,轻轻触碰露丝的手,却不敢抓住。他时时偷看她的脸,倒显得对她漫不经心了。他用低沉的嗓音不停地问她:“为什么骑马?那么晚?晚上,总在晚上?”

他喝了酒,但喝的不多,脸上依然带些怒气,也不敢把她抱在怀里。他看出她等着跟他离去已等得不耐烦。我暗想他是否正在做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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