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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6 05:5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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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柯南·道尔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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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记

归来记试读:

空屋

1894年的春天,令人钦佩的罗纳德·阿代尔在最不寻常和最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被人谋杀了。这一案件不仅引起了全伦敦人的关注,而且也使得上流社会大为震惊。对于警方在调查此案后所公布的详细案情,大家都已经清楚了。但是当时有许多细节被删去了,因为起诉的理由极其充足,没有必要把所有的真相都公开。直到现在,差不多十年过去了,我才能把这桩奇案中那些遗失的环节补充出来。案子本身很耐人寻味,但是与那令人意想不到的结局相比,这点趣味在我看来简直是微不足道的。因为在我出生入死的一生中,这个案子的结局是让我感到最为震惊和诧异的。即使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每每想起它仍然感到毛骨悚然,仍能再次体验到高兴、惊愕和怀疑之情。这种心情像突如其来的潮水一般,完全淹没了我的神志。那些关心我并偶尔谈起一个非凡人物的言行片断饶有兴趣的读者,让我对你们说一句话:不要因为我没有向你们倾诉所有的事实而责怪我。如果不是他曾亲口下令禁止我这样做,我会把这当作我的首要义务。而这条禁令上个月3号才刚被取消。

我和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密切交往使我对刑事案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是可想而知的。在他失踪之后,我从来没有停止过仔细阅读各种公开发表的疑案。为了满足个人兴趣,我还不止一次地用他的方法来尝试解开这些疑团,可是都不大成功。然而,没有任何一件案子像罗纳德·阿代尔的惨死那样吸引我。当我读到审讯时提出的证据以及据此判决没有查明的某个人或某些人的蓄意谋杀罪时,我比过去更清楚地意识到福尔摩斯的去世给社会带来的损失。我敢肯定,这桩奇案中有几点一定会特别吸引他。而这位欧洲首屈一指的刑事侦探,以他非凡的观察力和敏捷的头脑,很可能弥补警方力量的不足,甚至有可能促使警方提前行动。

我整天巡回出诊,脑子里却一直在思考着这件案子,但总也得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宁愿冒着讲述一个陈旧故事的风险,把审讯结束时已经公布过的案情再讲述一遍。

这位令人钦佩的罗纳德·阿代尔是当时澳大利亚某殖民地总督梅努斯伯爵的第二个儿子。阿代尔的母亲从澳大利亚回来做白内障手术,与儿子阿代尔以及女儿希尔达一同住在公园路427 号。这位年轻人经常在上层社会出入,据大家所知,他并没有仇人,也没有什么恶习。他曾经与卡斯特尔斯的伊迪丝·伍德利小姐订过婚,不过就在几个月前,经过双方的认可,他们解除了婚约,这以后也看不出他有多深的眷恋之情。他总是在一个狭小、保守的圈子里打发自己的时间。选择这样的生活,与他生性冷漠、习惯无变化的刻板生活有着很大的关系。可就在1894年3月30号晚上10点到11点20分之间,死神以最奇特的方式突然降临到了这位悠闲懒散的青年贵族的头上。

罗纳德·阿代尔喜欢打牌,而且一打起来就收不住手,但是他下的赌注从不大到有损他贵族身份的地步。他是鲍德温、卡文迪希和巴格特尔三个纸牌俱乐部的会员。就在他遇害的那天晚饭后,他还在卡文迪希俱乐部玩了一盘惠斯特桥牌。当天下午他也在那儿玩牌。同他一起打牌的有莫瑞先生、约翰·哈代爵士和莫兰上校,他们可以作证的确玩的是惠斯特桥牌,每人的牌好坏都相差不大。阿代尔可能输了5英镑,但是不会多于这个数。他有一笔丰厚的财产,因此这样的小输赢对他不会有什么影响。他差不多每天不是在这个俱乐部就是在那个俱乐部玩牌,不过他打得非常谨慎,而且通常是在赢了之后才离开的。证词中还提到在几个星期之前,他与莫兰上校做搭档,一口气赢了戈弗雷·米尔纳和巴尔莫洛勋爵420英镑。调查报告中提到的有关他的近况就是这些。

在遇害的那天晚上,他从俱乐部回到家时是晚上10 点整。他母亲和妹妹到亲戚家串门去了。女仆供述说,听见他走进二楼的前厅,那里通常是他的起居室。她已经在屋里生好了火,因为冒烟,她就打开了窗子。一直到11 点20 分梅努斯夫人和女儿回来,之前房间里悄然无声。夫人想进她儿子的屋里去道声晚安,却发现房门从里面锁上了。任凭母女二人在房外喊叫、敲打,里面都没有动静。于是找人来把门撞开,只见这位不幸的青年躺在桌子边,脑袋被一颗左轮子弹击碎,样子十分恐怖。但是屋里没发现任何武器。桌子上摆放着两张10 镑的钞票和总共17 镑10 先令的金银币,这些钱被分成了数目不一的几小堆。另外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些数字,还记了俱乐部里几位朋友的名字。据此可以推测,在遇害之前他正在计算打牌的输赢。

对现场的仔细搜查只能使案情变得越发扑朔迷离。第一,找不到理由来解释这位年轻人为什么要从屋里把门插上。这当然不排除是凶手干的,然后凶手从窗子逃走了;然而窗子离地面至少有30 英尺,窗下花坛里盛开着番红花。花丛和地面上都没有被踩过的迹象,在房子和街道之间的一块狭长的草地上也没有任何足迹。所以很明显是年轻人自己插上了门。但是他又是怎么被害的呢?任何一个人爬上窗子都会留下一点痕迹的。假如有人能用手枪对准窗子放一枪,而且造成这样的致命伤,那么此人必定是一位神枪手。另外,公园路这条大道上川流不息,离这所房子不到100码的地方就有一个马车站。这儿已经有人被打死了,还有这样一颗像铅头子弹一样射出后就会开花的左轮子弹和它造成的立刻致死的创伤,但在当时竟然谁也没有听到枪声。这些就是公园路疑案的情况。这个案子又由于寻找不出任何动机而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因为正如我前面所提到的那样,没有人听说年轻的阿代尔有任何仇人,而且屋里的金钱和贵重物品也没被动过。

我一整天都在琢磨着这些事实,努力想找出一个能够解释得通的结论,从而发现一条最畅通的途径,也就是我那位亡友所说的一切调查的起点。我得承认我没有进展。傍晚,我信步穿过公园,大约在6 点钟的时候,来到了公园路与牛津街连接的那一头。人行道上聚集着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他们都抬头望着一扇窗子,也就给我指出了我特意要来瞧瞧的那所房子。一位戴着墨镜的瘦高个儿正在讲述他自己的某种推测,我非常怀疑这个人是个便衣侦探,其余的人都围着听。我尽量凑到了他身边,但是他的话听起来非常荒谬,便有些厌恶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我后退时撞到了身后一个有残疾的老人,把他抱着的几本书碰掉到了地上。记得当我帮他捡起那些书的时候,看到其中有一本书的书名是《树木崇拜的起源》。我当时估计这位老人一定是个穷藏书家,以收集一些鲜为人知的书籍作为职业或者爱好。我一个劲儿地为这意想不到的事件道歉,但是被我不巧碰掉的那几本书在它们的主人眼中显然是弥足珍贵的东西。老人朝我愤怒地吼了一声,然后转身就走掉了。我望着他佝偻的背影和灰白的络腮胡子渐渐消失在人群当中。

对公园路427 号的实地考察,对于帮我弄清楚我所关心的问题似乎不起作用。这所房子和街道之间只隔着一道不足5 英尺的矮墙,墙的上半截是栅栏,因此任何人想进入花园里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然而那扇窗子却没有人能够得着,因为墙外没有水管或者其他的东西帮助身体灵巧的人爬上去。我比以前更加感到迷惑不解,只好折回肯辛顿。

我在书房里待了还不到5 分钟,女仆就进来说有人要见我。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古怪的旧书收藏家。他灰白的须发中露出一张轮廓清晰而干瘦的脸,右臂下挟着他那些心爱的图书,至少不下10 本。“你没想到是我吧,先生?”他说话的声音古怪而嘶哑。

我承认我确实没有想到是他。“真是过意不去,先生。我刚才一瘸一拐地在你后面跟着,碰巧看到你走进了这幢房子。于是我想应该进来看看这位心地善良的绅士,告诉他刚才我的态度虽然有点粗暴,不过并没有丝毫的恶意。我还要感谢他替我把书捡起来。”“你把这点小事看得太重了。”我说,“我能否问一下,你是如何认出我的?”“先生,说句冒昧的话,我算是你的邻居,在教堂街的拐角处有一家我的小书店。先生,你或许也收藏书吧?这儿有《英国鸟类》《克图拉斯》《圣战》——非常便宜,每一本书都十分便宜。要是再买五本书你就正好可以把书架第二层的空格填满。现在看起来不大整齐,是不是,先生?”

我转过头去看了看身后的书橱。等我再回过头来,我看到夏洛克·福尔摩斯正隔着书桌站在那儿朝我微笑。我站起身来吃惊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我好像晕了过去。这是我平生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晕过去。我感到眼前确实有一片灰白的雾在旋转。等到白雾消失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领口已经被解开了,嘴唇上还留有白兰地的辛辣余味。福尔摩斯手中拿着一个扁酒瓶,正弯腰望着我。“亲爱的华生,”那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我万分抱歉,实在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受不住。”

我紧紧抓住他的双臂。“福尔摩斯!”我喊叫道,“真的是你吗?你真的还活着?你竟然从那可怕的深渊里爬了出来?”“等一等。”他说,“你真觉得现在有精神谈这些事了吗?我多此一举的戏剧性出现给你带来了多大的刺激。”“我已经没事了。不过说心里话,福尔摩斯,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啊!想不到是你——竟然是你——站在我的书房里!”我又抓起他的一只衣袖,摸着袖子里那只精瘦且有力的胳膊,“嗯,不管怎么说,你不是鬼。”我说道,“我亲爱的朋友,见到你我太高兴了。坐下来告诉我,你是如何从那恐怖的峡谷中活着出来的?”

他在我对面坐下来,照老样子若无其事地点燃了一根烟。他身上还裹着书商的那件破旧的长长的外套,剩下的就是桌上的一堆白发和那些旧书。福尔摩斯看起来比以前更加消瘦、机警,然而他那鹰似的脸上带着一丝苍白。我可以看出来他最近的生活不太规律。“华生,我感到非常高兴,终于能伸直腰了。”他说,“让一个高个子一连几个小时矮下去一英尺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至于如何解释这一切,好了,我亲爱的朋友,要是你愿意和我合作的话——我们目前还有一个晚上艰险的工作,或许最好是等这项工作干完了以后,我再向你讲述全部的事实。”“我很想知道,如果现在能听到就更好了。”“那你今天晚上跟我一起去吗?”“随时随地都可以。”“真像过去一样。我们出发前还有点时间,可以吃点晚饭。好吧,就说说那个峡谷吧。我从峡谷中逃出来并没有什么困难,原因非常简单,因为我压根没有掉进去。”“你压根没有掉进去?”“没有,华生,我根本没有掉进去。我给你的便条当然是真的。当我发现那位现在已经魂归西天的莫里亚蒂教授可怕的身影出现在通向安全地带的窄道上时,毫不怀疑我的末日已经到了。在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我觉察到了一个冷酷的意图。于是,我跟他交谈了几句,得到他彬彬有礼的许可,写了封短信,也就是你后来收到的那封信。我把信、烟盒和手杖全都留在了那里,然后沿着那条窄道一直往前走,莫里亚蒂仍紧跟在我后面。走到路的尽头时,我便无路可走了。他并没有掏出武器,而是突然朝我冲过来抱住了我。他明白他的一切都完了,所以急着向我报复。我俩在瀑布的边上扭成一团。我懂一点日本摔跤,过去曾不止一次派上过用场。我从他的双臂中挣脱了出来,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疯狂地踢了几下,两只手在空中乱抓。尽管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还是无法保持平衡,最终掉进了深渊。我探头看见他掉下去很长一段距离,然后撞在一块岩石上,又弹出去,掉进了水里。”

福尔摩斯边抽烟边讲着这些,而我则听得瞠目结舌。“可那些脚印呢?”我叫了起来,“我亲眼看见那条路上有两个人往前走的脚印,而没有一个回来的脚印。”“事情是这样的。就在教授掉下去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命运给我安排了一次再好不过的机会。我知道发誓要置我于死地的人不仅仅是莫里亚蒂一个人,至少还有三个人,他们要报复我的念头只会因为他们首领的死而变得更为强烈。这些都是极端危险分子,其中肯定会有一个找到我的。而另外一方面,假如全世界都确信我已经死了,那么这些家伙就会随意行动,很快就会抛头露面,而我早晚就能消灭他们,到那时我就能宣布我仍然存活于世。当时大脑转动起来非常迅速,我相信莫里亚蒂教授还没有摔到莱辛巴赫瀑布的底部之前,我就已经想出了这一切。“我站起身,仔细观察身后的悬崖。几个月后我津津有味地读着你那篇生动的描述,你断言那是绝壁。其实你说得并不完全对,悬崖上仍有露在外面的几个窄小的落脚点,并且有一块很像岩架的地方。悬崖非常高,要想爬上去显然是难以实现的;同样,要想沿着那条湿漉漉的窄道出去而不留下脚印也是办不到的。当然,我也可以像在过去某些类似场合做过的那样,把鞋子倒穿,不过在同一方向出现三对脚印,无疑会使人想到这是障眼法。所以,总的看来,最好冒险爬上去。这可不是件令人喜欢的事,华生。瀑布在我的脚下隆隆作响。我不是个富于幻想的人,但我发誓似乎听到了莫里亚蒂教授的声音从深渊中传出来,他朝着我喊叫呢。稍有差池我就会送命,有几次,我手没有抓住草丛或是脚从湿漉漉的岩石缺口中滑了下去,这时我想我完了。但我依然拼命地往上爬,终于爬上一块有几英尺宽的岩架,上面长着柔软的绿苔,我在那儿可以非常舒服地躺下而不被人发现。亲爱的华生,当你和你的随从正在极其同情而又毫无效率地调查我的死亡现场的时候,我就躺在岩架上。“最后,当你们一个个得出了不可避免的完全错误的结论之后,便回旅馆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留在那里。本以为我的冒险到此结束了,然而一个非常出乎意料的变故使我意识到还有令人惊异的事情在等着我。一块巨石由上面落下来,轰隆一声从我身边擦过去,砸中下面那条小道,又弹起来掉进深渊。我当时还以为这是一场意外,然而没过多长时间,我抬头望见昏暗的天空中露出一个人头,随即又落下来一块石头,就砸在我躺着的地方,离我的头部不到一英尺。当然,这意味着什么就很清楚了。莫里亚蒂并非独自行动,在他对我下手的时候,还有一个帮手在守望,而我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帮手是个非常危险的家伙。他躲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亲眼看到了他朋友的死亡和我的脱险。他一直等着,然后绕道上了崖顶,企图实现他朋友未能得逞的阴谋。“我思考这些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华生。我又看到那张冷酷的脸从悬崖顶上往下张望,我明白这预示着另一块石头将要落下来了。我往悬崖下的小道爬去。我不觉得往下爬的时候我是满不在乎的,这可比往上爬要困难上百倍。但是当时我已经没有工夫考虑其中的危险了,因为就在我双手攀住岩架边缘、身体悬挂在空中的时候,又有一块石头呼的一声从我身边滚下去。我爬到一半的地方脚下滑了一下,多亏上帝保佑,我正好掉在了那条小道上,摔得头破血流。我爬起来立马就跑,摸黑在山里走了十英里。一个星期后,我来到了佛罗伦萨。这样一来,我完全确信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下落。“那时候我只有一个可信赖的人——我的哥哥迈克罗夫特。我对你深表歉意,亲爱的华生,可当时最要紧的是让大家以为我死了。你要不是确信我死了,必定写不出一篇那么令人信服,而且是关于我不幸结局的故事。在这三年里,我有好几次提笔想给你写信,可总是害怕你对我的深切关心会使你不够谨慎而泄露秘密。也正由于这个原因,当你今天傍晚碰掉我的书时,我只能避开。因为当时我的处境非常危险,你只要稍稍露出一点惊讶和激动,就可能引起别人注意我的身份而酿成可悲的、无法弥补的后果。“至于我的哥哥迈克罗夫特,我必须把我的秘密告诉他,才能得到我所需要的钱。伦敦事态的发展并没有如我想象得那样顺利,因为在对莫里亚蒂团伙的审理中,两个最危险的成员却成了漏网之鱼,他们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于是,我去西藏旅行了两年,到了拉萨,还常和大喇嘛待在一起消磨时间,以此为乐。你应该读过一个叫西格森的挪威人写得非常出色的考察报告,但是我可以确信你绝想不到你所看到的正是你朋友的消息。然后,我经过波斯,游览了圣地麦加,在喀土穆对哈里发进行了一次简短而有趣的拜访,并把拜访的结果告诉了外交部。回到法国后,我在法国南部蒙彼利埃的一个实验室里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进行煤焦油的衍生物提炼的试验。我满意地结束了这项试验,又听说我的仇人目前只剩下一个在伦敦,我就打算回来。这桩公园路奇案不仅因为案情扑朔迷离吸引了我,而且它似乎给我个人带来了最难得的机会,于是我加快了行程。我立刻赶回伦敦贝克街的自己家中,竟把赫德森太太吓得歇斯底里。我哥哥把我的房间和我的记录照原样保存着。就这样,我亲爱的华生,今天下午两点钟,我就坐在我原来屋里的那把旧椅子上,满心希望能看到我的老朋友华生也坐在对面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这就是我在四月的那个晚上听到的离奇故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那瘦高的身体和亲切的面庞了呢。我不清楚他是怎样知道了我沮丧的消息,以动作代替语言表示了他的慰问。“亲爱的华生,工作是解除悲伤最有效的解药,”他说,“今天晚上我给咱俩安排了一件工作。假如我们能成功地完成,那我们就不枉活这一场。”我求他讲得详细些,可是徒劳无用。“天亮前你会耳闻目睹许多事的,”他说,“我们有三年的往事要谈。我们谈到九点半,然后就要开始这场特别的空屋历险。”

真的,一切就像过去一样。到了九点半,我发现自己正挨着他坐在一辆双座马车上,我的口袋里装着一把手枪,心中由于去冒险而激动不已。福尔摩斯沉着镇定,一声不吭。街上的路灯光照在他冷峻的脸庞上,我看到他眉头紧锁,薄薄的嘴唇紧闭着,陷入了沉思。我不知道我们在伦敦这个罪犯充斥的黑暗丛林中搜寻什么样的野兽,但从这位狩猎高手的神态来看,我能够确信这是一次非常危险的行动。他那苦行僧般阴沉的脸上不时露出讥讽的笑容,预示着我们搜寻的对象凶多吉少。

我本来以为我们要去贝克街,但在卡文狄希广场拐角的地方,福尔摩斯让马车停了下来。我注意到,他下车时向左右两边张望了一下,接着每到一条街的拐角处他都极为细心地提防后面是否有人跟踪。我们走的这条路线无疑是独一无二的。福尔摩斯对伦敦的偏僻小道非常熟悉。这一次他迅速而又自信地穿过一连串我从来都不知道的小巷和马厩。最后我们来到了一条小马路上,马路的两旁都是一些阴暗的旧房子。这条小路把我们带到了曼彻斯特大街,然后到了布兰福德大街。他从这里迅速拐进了一条窄道,穿过一扇木门,进入了一个无人的院子。他用钥匙打开了一座房子的后门,等我们进屋后,他把门关上了。

屋里一团漆黑,很显然这是一座空屋。光秃秃的地板在我们的脚下发出“吱吱”的响声。我伸手摸到一堵墙,上面糊的纸已经一片片地往下垂着。福尔摩斯用冰凉、细长的手指抓住我的手腕,带我穿过一条长走廊,直到我模模糊糊地看见门上面昏暗的扇形窗才停了下来。在这儿,福尔摩斯突然向右一拐,我们便进了一间正方形的大空屋。屋的四角非常昏暗,只有当中一块地方被远处的街灯照亮着。附近没有街灯,窗子上又积了一层很厚的灰尘,所以我们只能看清彼此的轮廓。福尔摩斯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把嘴凑近我的耳朵。“你知道咱们在哪里吗?”他低声问道。“这不是贝克街吗?”我睁大眼睛透过昏暗的窗户往外看。“正是。这里是我们老寓所对面的卡姆登公寓。”“可我们来这干吗呢?”“因为从这儿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对面的高楼。亲爱的华生,请你靠窗户近一点,不过千万别把自己暴露了。再看看咱们的老寓所——你那么多传奇般的故事不就是从那儿开始的吗?让我们看看我离开的这三年我是不是彻底失去了让你惊奇的能力。”

我轻轻地走过去,朝对面那扇熟悉的窗子望去。当视线落到窗户上时,我吃惊地叫了一声。窗帘已经放下来了,屋里灯火通明。明亮的窗帘上映出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的笔直的身影。头部的姿势,宽阔的肩膀,以及那轮廓分明的脸庞,决不会弄错。那张脸转过去一半,造成的效果就像我们的祖父母们喜欢装裱起来的一张剪影。这完全是福尔摩斯本人。我惊奇得连忙把手探了过去,想弄清楚他是不是还站在我的身边。他不出声地笑得全身颤动。“怎么样?”他问。“天啊!”我大声说,“这太妙了。”“我相信我变幻莫测的手法还没有因岁月流逝而枯竭,或者因经常使用而变得过时。”他说,我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这位艺术家对自己的创作所感到的兴奋和自豪,“这确实非常像我,是不是?”“我发誓完全可以说那就是你。”“这份功劳应归功于格勒诺布尔的奥斯卡·莫尼埃先生,他花了几天的时间做模型。那是一尊蜡像。其他的是我今天下午去贝克街时自己布置的。”“可这是为什么呢?”“亲爱的华生,因为我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希望某些人认为我就在那里,而实际上我在别的地方。”“你认为有人在监视你的房间吗?”“我知道有人在监视。”“是谁?”“我的夙敌——就是那可怕的一帮人,他们的头目此刻正躺在莱辛巴赫瀑布下。你别忘了,他们知道我还活着,也只有他们才知道。他们相信我早晚有一天会回家的。他们一直在监视,而在今天早晨他们看见我回来了。”“你怎么知道的?”“因为我从窗口往外看时,认出了他们派来放哨的人。他叫帕克,以杀人抢劫为生,是个出色的犹太口琴演奏家,但他不足为虑。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他,可我十分担心他背后那个更加难对付的人。他是莫里亚蒂的知心朋友,是伦敦最狡猾、最危险的罪犯,也就是从悬崖上往下扔石块的那个人。华生,今天晚上追我的就是这个人,然而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们在追他。”

我朋友的计划逐渐显露出来了。从这个有利的隐蔽所,监视人正在被监视,追踪者正在被追踪。那边窗户上消瘦的影子是诱饵,而我们是猎人。我俩一同默默无语地站在黑暗中,紧盯着在我们面前匆匆来去的人影。福尔摩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不过我看得出他正处在高度警觉的状态,他的双眼专注地盯着穿梭的人流。这是一个寒冷又喧嚣的夜晚,风从长长的街道呼啸而过。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大都紧裹着外套和围巾。有一两次我好像看见了刚刚见过的某个人影,我还特别注意到在离我们不远的一幢房子的门道中有两个人好像在避风。我让我的同伴注意这两个人,但是他只是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又继续盯着街上。有好几次,他局促不安地挪动脚步,手指飞快地在墙上敲打着。显然,他开始有些担心他的计划不能完全如他所预想的那样成功。最后,接近午夜时分,街上行人渐渐稀少。他抑制不住内心的不安,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动。我正准备对他说点什么,抬头看了看亮着的窗子,又像刚才那样大吃一惊。我一把抓住福尔摩斯的胳膊,朝对面指了指。“那影子动了!”我叫了起来。

窗帘上的影子已经不是侧面而是背朝着我们。

三年的时间并没有消除他粗暴的脾气,也没有减少他对智力低于他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急躁。“它当然动了,”他说,“华生,难道我是一个十分可笑的笨蛋,支起个一眼就认得出的假人,希望靠它来骗过几个欧洲最狡猾的家伙吗?我们在这屋里待了两个小时,赫德森太太已经把蜡像的位置换了八次,每一刻钟换一次。她是从前面转动的,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她的身影。啊!”他尖叫一声,倒吸了一口气。在昏暗的光线中,我见他往前探着头,全身由于全神贯注而紧张起来。外面的大街上已经空无一人。那两个人可能还蜷缩在门道里,不过我已看不见他们了。万籁俱静,周围一片漆黑,唯一可见的是我们对面明亮的黄色窗帘中央映照着的一个黑色的影子。在一片寂静中,我耳边又响起了只有在忍住极度兴奋时才会发出的那种细微的咝咝声。不一会儿,他把我拉到最黑暗的屋角,一只手捂着我的嘴。他的手在颤抖。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朋友如此激动过。那漆黑的大街仍旧荒凉地、静静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可是,我忽然发觉了他那超人的感官已经察觉了的东西。一阵轻轻的蹑手蹑脚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不是从贝克街方向,而是从我们藏身的这栋房子后面传来的。一扇门打开又关上了。不一会儿,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这本来不想弄出来的脚步声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刺耳地回响着。福尔摩斯靠墙蹲下来,我也和他一样蹲了下来,手里紧握着我的左轮手枪。

朦胧中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颜色比敞开着的门外的暗黑稍微深一些。他站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身子,不怀好意地悄悄走进屋来。这凶险的家伙离我们不足三码的距离。我已经准备等他扑过来,这时才忽然想起他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在这里。他从我们身边走过,悄悄地靠近了窗子,轻轻地、无声地把窗户推上去了半英尺。当他跪下来靠着窗口的时候,街上的灯光因为没有了积满灰尘的玻璃的遮挡,清清楚楚地照在他的脸上。他似乎兴奋过头了,两眼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面部不停地抽搐。这是个上了岁数的人,鼻子瘦小突出,额头又高又秃,留着浓密的灰白的络腮胡子。一顶可以折叠的大礼帽推在后脑勺上,解开的外套露出晚礼服的白前襟。他的脸又瘦又黑,布满了凶悍的深深的皱纹。他手里拿着一根估计是手杖的东西,然而当他把它放在地上时,却发出了金属的铿锵声。然后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大块东西,忙活了一阵,最后咔嗒响了一下,应该是把一根弹簧或者栓子挂上了。他跪在地板上,弯腰把全身力量压在一个杠杆上,接着便是一阵长长的旋转和摩擦的声音,最后又是咔嗒一响。这时他直起腰来,我这才看清楚他手里拿的是一支枪,枪托的形状十分特别。他拉开枪膛,把什么东西放了进去,又啪的一声推上了枪膛。然后他弯下腰,把枪筒架在窗台上。我看见他的长胡子垂在枪托上,闪亮的眼睛对着瞄准器。当他把枪托紧贴右肩时,我听见他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声,看到那个令人惊异的目标——黄色窗帘上的人影清楚地暴露在枪口的前方。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扣动扳机。嘎的一声怪响,紧接着是一串清脆的玻璃破碎声。就在这一刹那,福尔摩斯如同猛虎一般向射手的背部扑过去,把他脸朝下摔倒在地上。他立刻爬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掐住福尔摩斯的喉咙。我用手枪柄对着他的脑袋敲了一下,他倒在地板上。我扑过去把他按住,我的朋友吹了一声刺耳的警笛。人行道上马上响起了一阵跑动的脚步声,两个身着制服的警察和一个便衣侦探从大门冲进屋来。“是你吗,雷斯垂德?”“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我自己把任务接过来了。很高兴见到你回到伦敦,先生。”“我想你需要一点非官方的帮助。一年之间有三起谋杀案不破可不行啊,雷斯垂德。你处理莫利瑟的案子时与平时可不一样——也就是说,你处理得还不错。”

大家都已经站了起来。我们的囚犯在大口喘气,他的左右两边各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察。这时已经有些闲人开始聚集在街上。福尔摩斯走到窗前关上了窗子,又放下了帘子。雷斯垂德点上了两支蜡烛,警察也打开了他们的提灯,我终于可以仔细地打量这个囚犯了。

对着我们的是一张精力充沛而又阴险毒辣的面孔。这个人长着哲学家的前额和酒色之徒的下颌,好像大善或大恶的禀赋是与生俱来的。但是只要一看到他那冷酷的蓝眼睛,那下垂、讥讽的眼帘,那凶猛、挑衅的鼻子和那咄咄逼人的浓眉,谁都会看出这是造物主最明显的危险信号。他对我们根本看也不看一眼,只是紧盯着福尔摩斯的脸,眼神中交织着仇恨与惊讶。“你这魔鬼!”他不停地嘟哝着,“你这个狡猾的魔鬼!”“啊,上校!”福尔摩斯一面整理着被弄乱的衣领一面说,“正像老戏中所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自从上次我躺在莱辛巴赫瀑布的岩架上承蒙你关照以来,我就没有再见到过你了。”

上校就像精神恍惚的人一样,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朋友。“你这狡猾的魔鬼!”“我还没有向大家介绍你呢。”福尔摩斯说,“先生们,这位是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曾在女王陛下的印度陆军中效力,是我们东方帝国所造就的最优秀的射手。上校,你在猎虎方面的成绩依然是举国无双吧?”

这个凶恶的老人一声不吭,依然瞪大眼睛看着我的伙伴。看着他那不驯的眼睛和他那倒竖的胡子,你会觉得他就像只老虎。“我真感到奇怪,我那简单的计策竟然把一位老练的猎手给骗住了。”福尔摩斯说,“这对你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你不是也在一棵树下拴只小山羊,自己带着来福枪藏在树上,等着这只作为诱饵的小山羊把老虎引来吗?这栋空房子就是我的树,你就是我的老虎。你或许还带着几支备用的枪,以防好几只老虎同时出现,或是你自己万一没有瞄准好。而这是不大可能的。他们都是我的备用枪,”他指了指周围的人说道,“这是个非常确切的比喻。”

莫兰上校一声怒吼向前冲来,但两个警察把他按了回去。他脸上的愤怒之情非常可怕。“我承认你有一点在我的意料之外,”福尔摩斯说,“我没有预料到你也会利用这栋空房子和这扇便利的前窗。我本来以为你会在街上动手的,那里有我的朋友雷斯垂德和他的随从在等着你。除了这一点外,一切都正如我所料。”

莫兰上校转过脸看着那位侦探。“你们可能有也可能没有逮捕我的正当理由,”他说,“不过至少没有理由让我受这个家伙的嘲弄。如果我现在处于法律的控制之中,那一切都按法律办吧。”“哦,这话说得还算合乎情理。”雷斯垂德说,“福尔摩斯先生,在我们走之前,你还有别的要讲吗?”

福尔摩斯已经把那支威力强大的气枪从地上捡了起来,正仔细地察看它的结构。“真是一件了不起的稀有武器,”他说,“无声而且威力巨大。我认识这个双目失明的冯·赫德,也就是为莫里亚蒂教授特制这把枪的德国机械师。我知道有这么一把枪已经好几年了,虽然以前没有机会摆弄它。雷斯垂德,我特别把这支枪,还有这些配套的子弹都交给你们保管。”“你可以放心地交给我们保管,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大家这时都在朝门口走去,“还有什么要讲的吗?”“我只想问一下,你准备以什么罪名提出控告?”“什么罪名?当然是企图谋杀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了。”“这不行,雷斯垂德。我根本不打算在此案中出面。这次出色的逮捕是你的功劳,而且只能是你的功劳。是的,雷斯垂德,我祝贺你!你凭着自己惯有的智勇双全抓住了他。”“抓住了他!福尔摩斯先生,抓住了谁?”“就是全体警察一直没有找到的人——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是他于上个月30 号把一颗开花子弹装在气枪里,对准公园路427 号二楼正面的窗口开了一枪,打死了尊敬的罗纳德·阿代尔。这才是他的罪名,雷斯垂德。好了,华生,如果你能够忍受透过破玻璃窗吹进的冷风,不妨到我书房去抽支雪茄,坐上半小时,这样你也可以稍稍休息一下。”

我们的老房间多亏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监督和赫德森太太直接照管,仍然和以前一样。一走进门,我就注意到屋内整洁的确少见,但是原有的标志依然如故。这个角落是做化学试验的地方,摆放着那张被酸液弄脏了桌面的松木桌;那边架子上摆着一排大本的剪贴本和参考书,那是许多伦敦人想烧掉才后快的东西。我环视四周,挂图、提琴盒、烟斗架,甚至连装烟丝的波斯拖鞋都一一出现在眼前。屋里已经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们进来时笑脸相迎的赫德森太太,另一个是在今晚的历险中起了那么大作用样子有点古怪的假人。我朋友的这个做得栩栩如生、上过颜色的蜡像,搁在一个小架子上,披着福尔摩斯的一件旧睡衣,从大街望过去非常逼真。“一切预防措施你都全部遵守了吗,赫德森太太?”福尔摩斯说道。“我完全照你的吩咐,是跪着干的,先生。”“好极了!你完成得非常好!你看到子弹打在什么地方了吗?”“看到了,先生。恐怕子弹已经打坏了你那座漂亮的半身像。它恰好穿过头部,然后碰在墙上砸扁了。这是我从地毯上捡到的,给!”

福尔摩斯把子弹递给我。“你看,这是一颗铅头左轮手枪子弹,华生。真是巧妙,谁会想到这样的东西是从气枪中打出来的呢,好了,赫德森太太,非常感谢你的帮助。现在,华生,请你在老位子上再坐下来,我有几个问题要跟你讨论一下。”

他已经脱掉了那件旧礼服,换上了从蜡像上取下来的灰褐色睡衣,于是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这位老猎手居然手还不抖,眼也不花。”他一面检查着蜡像破碎的前额一面笑着说,“对准脑袋后部的正中,正好穿过大脑。他在印度时就是最好的射手,我想伦敦也很少有人能胜过他。你听说过他的名字吗?”“没有,没听说过。”“是啊,是啊,这就叫出名!不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以前也没听过詹姆士·莫里亚蒂教授的名字。他是20世纪的大学者之一。请你把我那本传记索引从架子上拿下来给我。”

他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大口喷着雪茄烟,懒洋洋地翻看着那本索引。“我收集在M 部的这些材料很不错。”他说,“莫里亚蒂这个人无论放在哪里都是出众的。这是投毒犯莫根,这是遗臭万年的梅里丢,还有马修斯——此人在查林十字街的候诊室里把我左边的犬齿打掉了。最后就是咱们今晚见到的这个朋友。”

他把本子递给我,上面写着: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无业。曾服役于班加罗尔工兵一团。1840 年生于伦敦,系原任英国驻波斯公使奥古斯塔斯·莫兰爵士之子。曾就读于伊顿公学、牛津大学。参加过乔瓦基战役、阿富汗战役,在查拉西阿布(派遣)、舍普尔、喀布尔服过役。著作有《喜马拉雅山西部的大猎物》(1881),《丛林中的三个月》(1884)。住址:管道大街。俱乐部:英印俱乐部,坦克维尔俱乐部,巴格特尔纸牌俱乐部。

在这一页的空白处,有福尔摩斯清晰的批注:“伦敦第二号危险人物。”“这真令人吃惊,”我把本子递回给他时说道,“这个人的职业竟然是一个光荣的军人呢。”“没错。”福尔摩斯答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确实干得不错。他一向有钢铁般的意志,在印度还流传着他如何爬进水沟去追一头受伤的吃人猛虎的事。华生,有些树木在长到一定高度的时候,会突然变成难看的古怪形状。这一点也常常可以在人身上看到。我有个理论,个人在成长过程中再现了他历代祖先的发展全过程,而像这样突然变好或者变坏则表明他家族中强大的影响。这个人似乎成了他自己整个家族历史的缩影。”“这观点倒很有意思。”“好吧,我不坚持。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莫兰上校开始堕落了。他在印度虽然没有弄出什么路人皆知的丑闻来,不过印度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他退伍了,来到伦敦,又弄得名声很坏。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被莫里亚蒂教授挑中了,一度还是他的参谋。莫里亚蒂大把大把地给他钱,只利用他做过一两件普通匪徒承担不了的非常棘手的案子。你可能还模糊记得1887年在洛德的那个斯图尔特太太被害的案子。不记得了?我可以肯定莫兰是主谋,不过又没有证据。这位上校隐蔽得非常巧妙,甚至在莫里亚蒂帮伙被破获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办法控告他。你记得我那天到你家去看你时,为了防气枪,我不是把百叶窗都关上了吗?你当时肯定觉得我有些疑神疑鬼,可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因为我已经清楚有这么一把不同寻常的枪,而且也清楚在这把枪的后面会有一位世界上第一流的射手。和莫里亚蒂一起在瑞士跟踪我们的就有他。毋庸置疑,就是他给了我在莱辛巴赫悬崖上那极其可怕的五分钟。“你可以想象得到,我在法国的时候注意看报纸,就是为了寻找机会制伏他。只要他在伦敦还逍遥法外,我活在世上也就没什么意义了。他的影子会日日夜夜缠着我,他早晚总会有机会对我下手的。我能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看见他就朝他开枪,那样我自己就要进法院。向长官求助也毫无用处,他们无法仅仅只根据在他们看来完全是捕风捉影的怀疑就进行干预。所以我无计可施。可是我留心报上的犯罪消息,知道我早晚能抓住他的。后来我看到了罗纳德·阿代尔遇害的消息,知道我的机会终于来了。从我了解的那些情况来看,这不明摆着是莫兰上校干的吗?他先同那年轻人打了牌,然后从俱乐部一直跟他到家,对准敞开的窗子开枪把他打死。这是毋庸置疑的,光凭这些子弹就足以把他送上绞刑架。我马上赶回了伦敦,却被那个放哨的发现了。我知道他会告诉上校注意我的出现。上校不可能不把我的突然出现和他的案子联系到一起,因此万分惊恐。我猜准了他会立刻想办法把我除掉,为此他会把那杀人的武器带来。我在窗户上给他留了一个明显的靶子,还预先通知警方可能需要他们的帮助。顺便提一句,华生,你准确无误地看出了他们待在那个门道里。然后我找到了一个在我看来是万无一失的监视点,根本没有预料到他会选择同一地点来袭击我。现在,亲爱的华生,还有什么别的要我解释的吗?”“有,”我说,“你还没有说明莫兰上校谋杀罗纳德·阿代尔的动机是什么。”“啊,亲爱的华生,这一点就只能靠推测了,而在这一方面,就连具有最优秀的逻辑思维的人也有可能会出错。每个人都可以根据现有的证据做出自己的假设,你我的假设可能都是对的。”“那么,你已经有假设了?”“我认为解释这些事实并不难。从证词中可以得知,莫兰上校和年轻的阿代尔合伙赢了很多钱。不用说,莫兰一定是作弊了——对此我早有耳闻。我相信在阿代尔遇害的那天,他发现了莫兰作弊。他很可能私下和莫兰谈过,还威胁说要揭发他,除非他自动退出俱乐部并保证不再玩牌。按说像阿代尔这样的年轻人不大可能立刻就去揭发一个既有些名望又比他大得多的莫兰,闹出一桩骇人听闻的丑事来。但他很可能像我估计的那样做了。离开这些俱乐部对于莫兰来讲就等于灭顶之灾。于是莫兰就杀了阿代尔,那时阿代尔正在计算自己该退还多少钱,因为他不愿从搭档的作弊中牟利。他锁上门,是为了防止他母亲和妹妹突然进来,并且非要知道他摆弄那些人名和硬币干什么。这样解释得通吗?”“我相信你所说的都是事实。”“这还有待审讯时得到证实或驳回。另外,不论出现什么情况,莫兰上校现在是不会给我们添麻烦了。冯·赫德这把了不起的气枪会给苏格兰场博物馆增色,而福尔摩斯先生又可以自由自在地献身于调查伦敦错综复杂的生活所引起的大量有趣的小问题了。”

诺伍德的建筑师

“从刑事专家的角度来看,”福尔摩斯先生说,“自从莫里亚蒂教授死了之后,伦敦就变成了一座十分乏味的城市。”“我相信正派市民没有谁会同意你的观点的。”我回答说。“是啊,是啊,我不该自私。”他一面笑着说,一面把椅子从早餐桌旁推开,“这对社会当然有好处。除了可怜的专家无所事事以外,谁也没有受损失。在那个家伙还活动的时候,每天都可以从晨报上读到许许多多可能发生的事。而且,华生,虽然常常是极其细小的线索,非常模糊的一个迹象,却足以让我知道这个恶毒的匪首在什么地方,就好比蛛网边缘稍有颤动,就使你想到潜伏在网中央的那只可恶的蜘蛛一样。对于掌握线索的人来说,小偷小摸的行径、恣意行凶、随意的暴行,这些都能够连成一个整体。对于一个研究上层黑社会的学者来说,欧洲还没有一个首都能提供如同当时伦敦一样的便利条件。然而现在呢……”他耸了耸肩,很幽默地表示对他自己花了不少气力创造出的现状的不满。

当时福尔摩斯回到伦敦已经有几个月了。我在他的要求下,也已经把我的诊所转让了出去,搬回贝克街那个我们合住过的老寓所。一个叫弗纳的年轻医生买下了我在肯辛顿的小诊所,而且毫不犹豫就按我冒昧提出的最高价付了钱,真让人感到奇怪——几年后我才知道弗纳原来是福尔摩斯的一个远亲,这才明白钱实际上是我朋友出的。其实,在我们合作的那几个月里,日子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平淡无奇。因为我在查看自己的笔记时,发现那段日子里发生的前穆里罗总统文件案,以及荷兰“弗里斯兰”号轮船的惊人事件——后一个案子差点儿使我俩丧失了性命。不过他天性冷静自重,一向不喜欢任何形式的公开赞扬,他还用最严格的规定约束我不能提一句有关他本人、他的方法、他的成功的话。我已经解释过,这项禁令直到现在才被取消的。

福尔摩斯在发了一通古怪的牢骚之后,往椅子背上一靠,悠闲地打开晨报。这时,一阵猛烈的门铃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紧接着是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像是有人在用拳头敲打大门。门开了,可以听到有人急忙忙冲进了过道,然后是上楼梯的急促的脚步声。没过一会儿,一个脸色苍白、衣服凌乱、两眼发直的年轻人发疯似的闯进屋来。他浑身都在发抖。把我们轮流打量了一番之后,在我们疑问目光的注视下,他意识到有必要为自己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表示一下歉意。“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他大声说,“你别责备我,我几乎要发疯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就是那个倒霉的约翰·赫克托·麦克法兰。”

他这样介绍自己,仿佛只要一提他的姓名,就可以解释他的来访和来访的方式。但是从我同伴那张毫无反应的脸上可以看得出来,这个姓名对他和我都一样不能解释什么。“先抽支烟吧,麦克法兰先生。”他说着把烟盒递了过去,“我相信我这位朋友华生医生可以根据你的症状开一张镇定剂处方。这几天天气实在太热了。如果你现在感到心神安定一点了,就请坐在那把椅子上,慢慢地告诉我们你是谁,找我们做什么。你报了你的名字,似乎我应该认识你,不过除了知道你是个单身汉、律师、共济会会员以及患有哮喘病之外,我的确对你一无所知。”

我因为熟悉我朋友的方法,所以很容易领会他的推理,是这位年轻人不修边幅、带着一扎法律文件、表链上的装饰以及急促的呼吸声使他得出这种推测。可是这位年轻的委托人却惊得瞠目结舌。“是的,你说的正是我,福尔摩斯先生。此外,我现在还是全伦敦最不幸的人。看在上帝的分上,福尔摩斯先生,你可别不管我。假如他们在我还没有讲完之前就来逮捕我,请你让他们给我点时间,让我把全部事实都告诉你。只要知道有你在外面为我活动,我会高高兴兴地走进监狱。”“逮捕你?”福尔摩斯说,“这真是太——太有意思了。那你会因为什么罪被捕呢?”“谋杀诺伍德的约纳斯·奥尔达克先生。”

我朋友那富有表情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种或多或少掺杂着一丝快意的同情。“我的天啊,”他说,“刚才吃早饭的时候,我还对我朋友华生医生说,一切具有社会轰动效应的案子都已经从报上消失了呢。”我们的客人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拿起仍然放在福尔摩斯膝盖上的《每日电讯报》。“先生,你只要看过报纸,就会立刻明白我今天上午为什么来找你了。我觉得现在肯定人人都在谈论我的名字和我的不幸。”他把报纸翻到刊登重要新闻的那一版。“就在这儿,如果你允许的话,我给你念念。你听这个,福尔摩斯先生。标题是:‘诺伍德的神秘案件。著名建筑师失踪。怀疑为谋杀纵火案。犯罪线索。’这就是他们正在追查的线索,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这线索必然会引到我身上来。我在伦敦桥火车站就被跟踪了,而且我可以确信他们只是在等逮捕令来抓我了。这会让我母亲伤心的——肯定会让她伤心的!”

他万分惊恐地使劲扭着双手,在椅子上来回摇晃。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被指控行凶的男人。他长着淡黄色的头发,面貌清秀,但显得十分疲惫,两只蓝色的眼睛带着惊恐的神色,脸刮得干干净净,神经质的嘴唇显得优柔寡断。他的年龄在二十岁上下,衣着和举止都像一位绅士。从他浅色夏季外衣的口袋里露出一卷签署过的文件,表明了他的职业。“我们得好好利用这段时间。”福尔摩斯说,“华生,麻烦你把报纸拿起来,把刚才谈到的那段念一下,好吗?”

就在我们的委托人引述过的大标题下面,有这样一段带暗示的叙述,我念道:“昨天深夜或今日凌晨,诺伍德发生了一起意外事件,疑为严重犯罪行为。约纳斯·奥尔达克先生为该郊区很有名望的居民,在此从事建筑业多年。奥尔达克独身,现年52 岁,住在悉登哈姆路尽头的幽谷山庄。他以习性怪僻出名,平时沉默寡言,不爱交际,近几年实际上已经退出建筑业,不过其住宅后的贮木场仍然存在。昨晚大约12 点,贮木场发出火警,消防队立刻赶到现场,终因木料干燥、火势凶猛而只能等到整堆木材烧尽。此时,起火原因似乎很偶然,不过另有迹象表明此乃严重的犯罪行为。火灾现场没有发现主人踪迹,令人颇为吃惊。经调查,才知道户主已经失踪。检查卧室,发现床无人睡过,而房间里的保险柜门被打开,满地散落着许多重要文件。最后发现室内有激烈打斗过的迹象,并在室内发现少量血迹以及一根橡木手杖,柄上也沾有血迹。现已查明,当天晚上奥尔达克先生曾在卧室接待来客,该手杖就是来客之物。此深夜来客为年轻律师约翰·赫克托·麦克法兰先生,即中东区格莱沙姆大楼426 号格雷姆—麦克法兰事务所之合伙人。警方相信已掌握能说明犯罪动机之有力证据。总之,该事件无疑会有惊人的进展。就在本报付印之时,有谣传说麦克法兰先生因谋杀约纳斯·奥尔达克已被逮捕,至少可以确定逮捕令已经发出。“诺伍德事件的调查又有不祥进展。在可怜的建筑师的卧室里(卧室位于一楼),除有打斗迹象外,现又发现其卧室的落地窗是敞开的,好像有笨重物体从室内拖往木材堆的痕迹。在火场灰烬中发现被烧焦的残骸的说法已被证实。据警方推测,这是一起非常恐怖的凶杀案。受害者在自己的卧室里被木棍击毙,文件被盗,尸体被拖至木材堆焚烧以毁灭证据。此案已交苏格兰场富有经验之警官雷斯垂德进行调查,他正以其素有的精力与机智追查线索。”

福尔摩斯合着眼,两手指尖顶着指尖,听了这篇惊人的报道。“这个案子的确有几点值得注意。”他慢吞吞地说,“麦克法兰先生,让我先问你一句,既然似乎有足够的证据可以逮捕你,为什么你还能逍遥法外呢?”“福尔摩斯先生,我和父母同住在布莱克希斯的托林顿寓所,但昨晚由于我与约纳斯·奥尔达克先生处理事务忙到很晚,就在诺伍德的一家旅馆住下了,然后从那里直接去的事务所。我毫不知情,一直等到坐上了火车,才看到了你刚才听到的新闻。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处境十分危险,就赶来把这个案子委托给你。我相信,如果我在家里或者在办公室里,肯定早就被抓走了。有个人从伦敦桥火车站起就一直跟着我,我毫不怀疑——天啊!谁来了?”

门铃响了,紧接着楼梯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我们的老朋友雷斯垂德出现在门口。我看见他身后的门外站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是约翰·赫克托·麦克法兰先生吗?”雷斯垂德问。

我们这位可怜的委托人站起身来,一脸惊恐。“由于你蓄意谋杀了诺伍德的约纳斯·奥尔达克先生,我现在逮捕你。”

麦克法兰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转身看着我们,像当头挨了一棒一样,“扑通”一声坐到了椅子上。“请等一下,雷斯垂德。”福尔摩斯说,“再等半个小时对你来说影响不大吧?这位先生正准备给我们讲述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件,这也许会帮助我们弄清真相。”“我想弄清真相并不困难。”雷斯垂德严肃地说。“不过,要是你允许的话,我还是很有兴趣听一听他的说法。”“好吧,福尔摩斯先生,我很难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因为你在过去曾给我们帮过一两次的忙,我们苏格兰场还欠你一份人情呢。”雷斯垂德说,“同时,我必须同我的犯人待在一起,而且我有义务警告他: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对他不利的证据。”“那再好不过了。”我们的委托人说,“我只请求你一定听我讲,并且确认我讲的绝对是事实。”“我给你半小时。”雷斯垂德看了一下表说道。“我必须先说明一下,”麦克法兰说,“我对约纳斯·奥尔达克先生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的名字我非常熟悉,因为我父母很多年以前曾与他相识,不过后来疏远了。因此,昨天下午三点钟,他走进我在城里的办公室时,我非常意外。当他说明他来的目的时,我更感意外。他手里拿着几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满了很潦草的字——就是这几张——然后他把这些纸放在我的桌上。“‘这是我的遗嘱。’他说,‘麦克法兰先生,我要你把它按照法定的格式写出来。你写你的,我就在这儿坐着。’“我开始抄写。当我发现他除留下少量的钱财之外,把其余的财产都留给了我时,你们可以想象得出我有多么惊讶。他是个像小雪貂一样的怪人,就连眉毛都是白色的。当我抬起头来看他时,发现他那锐利的灰眼睛正盯着我,脸上露出开心的表情。当我读到遗嘱中那些条文的时候,简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可是他解释说,他是个单身汉,没有什么亲属。他年轻时就认识我父母,而且一直听说我是个值得信赖的小伙子,所以放心把他的钱交给我。当然,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一些感谢的话。遗嘱按照格式抄好了,签了字,并有我的书记当公证人。就是这张蓝纸上写的。我已经解释过,这些小纸条只是草稿。约纳斯·奥尔达克先生接着告诉我,还有很多文件需要我去过目并且弄清楚,都是些租约、房契、抵押契据、临时凭证之类的东西。他说只有在这些事情都安排好以后他才放心,并且要我晚36

上就带着这份遗嘱去诺伍德,在他家里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记住,我的孩子,在这件事还没有办妥之前,不要向你父母提起半个字。我们要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惊喜。’他非常坚持这一点,而且还让我保证一定要做到。“福尔摩斯先生,你可以想象得到,我当时不可能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他成了我的保护人,我最大的希望就是丝毫不差地实现他的愿望。于是,我给家里发了一份电报,说我手头有重要的工作,不确定我什么时间才回家。奥尔达克先生说过,他希望我能在九点钟跟他一起吃晚饭,因为九点以前他可能还没有到家。可是,他住的地方不大好找,我将近九点半才到他家。我发现他……”“等一下!”福尔摩斯说,“是谁开的门?”“一个中年妇女。我猜是他的管家吧。”“把你的名字说出来的,我想就是她吧?”“正是。”“请接着讲下去。”

麦克法兰擦了一下湿漉漉的额头,继续讲下去:“这个妇女把我领进一间起居室,里面已经摆好了简单的晚饭。后来,约纳斯·奥尔达克先生带我到他的卧室去,那里有一个保险柜。他打开保险柜,取出大量的文件。我们把这堆文件仔细看了一遍,一直到十一点和十二点之间才看完。他说我们不要打搅女管家,就让我从落地窗出去。那扇窗一直是开着的。”“窗帘放下来没有?”福尔摩斯问道。“我说不准,不过我想是放下了一半。没错,我记起来了,他开窗的时候还把窗帘拉了上去。我没找到我的手杖,他说:‘不要紧,我的孩子,我希望从现在起能经常见到你。我先替你把手杖收着,等你下次来取。’我就这么走了,当时保险柜还开着,那些分成几小包的字据还摆在桌上。因为天太晚了,我已经无法赶回布莱克希斯,便在阿纳利·阿姆斯旅馆过了一夜。其他的事情我什么也不知道,直到今天早晨才从报纸上看到这可怕的事。”“福尔摩斯先生,你还有其他要问的吗?”雷斯垂德说。刚才听那年轻人讲这段不同寻常的经历时,他有一两次扬起了眉头。“在去布莱克希斯之前,没有什么要问的了。”“你是说去诺伍德之前?”雷斯垂德问。“哦,是的,我指的正是那里。”福尔摩斯说,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

雷斯垂德从多次经验中知道福尔摩斯的脑子如同一把锋利的小刀,能切开在他看来是坚不可摧的东西。他只是不愿承认这一点。我看见他好奇地看着我的同伴。“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一会儿我想跟你说句话。”他说,“好了,麦克法兰先生,我们的两位警察就在门口,外面还有一辆四轮马车在等着。”

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站了起来,求救似的看了我们最后一眼,走出了屋子。两名警察带着他上了马车,不过雷斯垂德没走。福尔摩斯已经拿起了那几页遗嘱草稿在看,脸上显出极感兴趣的样子。“这份遗嘱有点意思,对不对,雷斯垂德?”他说着便把遗嘱递了过去。

那位警官带着迷惑的神情看着这份遗嘱。“我能看清前几行,第二页的中间几行,还有最后的一两行。这些像印的一样清楚,”他说,“其余的都写得不清楚。有三个地方我根本就认不出来。”“你怎么解释这一点?”福尔摩斯说。“你怎么解释呢?”“这是在火车上写的。清楚的部分是火车到站时写的,不清楚的部分是在火车运行中写的,最不清楚的部分是在火车通过道岔时写的。有经验的专家能立刻判断出这是在一条郊区铁路线上写出来的,因为只有在大城市附近才能接二连三碰到道岔。要是他花了全旅程的时间来写这份遗嘱,那肯定是一趟快车,在诺伍德和伦敦桥之间只停过一次。”

雷斯垂德笑了起来。“福尔摩斯先生,你分析问题比我强很多,”他说,“但是这跟本案有什么关系呢?”“这足以证明那位年轻人所讲的,这份遗嘱是约纳斯·奥尔达克昨天在旅途中写好的。这很奇怪,不是吗?一个人竟会以这样随便的方式来写一份这么重要的文件,这说明他并不把这份遗嘱当回事。只有一个根本不打算让他立的遗嘱生效的人才会这样做。”“可他也同时为自己写了一份死亡证书。”雷斯垂德说。“哦,你这么认为吗?”“你不这么认为吗?”“很有可能,不过这件案子对我来说还不清楚。”“还不清楚?如果这还不算清楚的话,什么才可以算清楚呢?有个年轻人突然知道,如果某位老人死了,他将继承一笔遗产。那他会怎么做呢?他会不告诉任何人,而在当天晚上找个借口去见他的委托人。他一直等到家里唯一的另外一个人睡着,然后在单独的一间卧室里杀了他的委托人,并把尸体放在木材堆里焚烧,最后离开那里去附近的旅馆。卧室里和手杖上的血迹都很少。可能他想连这一点点血迹也不要留下,并且希望只要尸体毁了,就可以掩盖委托人如何毙命的一切痕迹,因为那些痕迹迟早要把他暴露出来。这一切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我的好雷斯垂德,我觉得这过于明显了一点。”福尔摩斯说,“你没有把你的想象力加入你别的许多长处中去。你设身处地为这位年轻人想一想,你会选择遗嘱立好的当晚就去犯罪吗?你不觉得把立遗嘱和行凶这两起事情联系得这么紧是非常危险的吗?另外,你会选择有人知道你在那里、正是这家的用人开门让你进屋的这样一个时机吗?最后还有一点,你会费尽心机地藏匿尸体,却又留下自己的手杖作为暴露你是凶手的证据吗?雷斯垂德,你必须承认,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至于手杖嘛,福尔摩斯先生,你和我一样清楚,罪犯在惊慌失措时往往干出头脑冷静的人能避免的一些事情来。他很可能是害怕再回那间屋里去。你再给我一个其他的能符合事实的推测吧。”“我能够轻而易举地给你举出六七种推测来。”福尔摩斯说,“比如,我现在就有一个可能的、甚至是非常可能的推测,我把它当礼物赠送给你。这位老人正在给年轻人看那些显然十分重要的文件时,一个路过的流浪汉透过窗子看到了他们,因为窗帘只放下了一半。这位律师走了,流浪汉闯了进来!他看到那儿有根手杖,便抓起来用它打死奥尔达克,然后烧了尸体逃走了。”“流浪汉为什么要烧掉尸体呢?”“就这一点来说,麦克法兰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了掩盖一些证据。”“可能流浪汉根本不想让人知道发生了谋杀案。”“那为什么流浪汉什么都没有拿呢?”“因为那些票据都是无法兑换的。”

雷斯垂德摇了摇头,不过在我看来他已经不像刚刚那样信心十足。“好吧,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你可以去找你的流浪汉。在你找他的时候,我们不放走这个年轻人。将来可以证明谁对谁错。福尔摩斯先生,请注意一点:就我们所知,那些票据没有少一张,而在这世界上只有我们这位犯人才最没有理由拿走它们,因为他是法定继承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会得到这些票据。”

这番话好像打动了我的朋友。“我无意否认这一点,目前的证据在某些方面确实对你的推测非常有利。”福尔摩斯说道,“我只想指出,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就像你所说的那样,将来会水落石出的。再见!大概我今天会顺便去诺伍德,看看你进展如何。”

这位侦探走了,我的朋友从椅子上起来,带着一个人面对自己十分感兴趣的任务时那种神情,为这天的工作做好准备。“华生,”他一面匆忙穿上他的长外衣一面说,“我刚才已经说了,我的第一步行动是去布莱克希斯。”“怎么不是去诺伍德呢?”“我们在这个案子里看到有两件紧接着出现的怪事。警方的错误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第二起事情上,因为这的确是犯罪行为。不过在我看来,处理这个案子时合理的方法显然应该是从先弄清楚第一件事情着手——这份奇怪的遗嘱,立得那么突然,而且给了一位意想不到的继承人。这件事弄清楚了,就可以简化后面的事情。不,我亲爱的伙计,我想你帮不上我的忙。不会有危险的,不然我决不会不带上你。等我晚上见你的时候,我相信能够告诉你我为这个寻求我保护的不幸的年轻人已经做了些什么。”

我朋友很晚才回来,从他憔悴、焦急的脸上,我一眼就看出他出门时所抱的希望落空了。他拉了一小时单调的提琴,竭力使自己烦躁的心情平静下来。最后他猛地放下提琴,开始详细地讲述他失败的经历。“全都错了,华生,几乎错到了底。我在雷斯垂德面前装着不在乎,不过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相信这一次他对了,我们错了。我的直觉指着一个方向,然而一切事实却指着另一个方向。恐怕英国陪审团的智慧还没有达到宁愿相信我的假设而不要雷斯垂德的证据的地步。”“你去布莱克希斯了吗?”“去了,华生。我很快就发现死去的奥尔达克是个不可小觑的恶棍。麦克法兰的父亲出去找儿子了,母亲在家。她是一个蓝眼睛、矮个子、愚昧无知的女人,因恐惧和气愤而浑身颤抖。她当然认为她儿子绝对不会犯罪,可是她对奥尔达克的遇害既不感到惊讶,也不感到遗憾。相反,她谈起奥尔达克时流露的那种深恶痛绝的样子,等于她不知不觉中支持了警方的看法。因为,如果她儿子听到自己的母亲以那种口气谈论奥尔达克,自然而然地就会使他产生憎恨而使用暴力。‘奥尔达克以前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个恶毒狡猾的怪物,’她说道,‘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是一个怪物。’“‘你年轻时就认识他吗?’我问。“‘是的,我很熟悉他。事实上,他是最早向我求婚的一个。谢天谢地,我还算有眼力,拒绝了他,嫁给了一个比他穷但是却比他善良的人。福尔摩斯先生,在我和他订了婚之后,后来我听到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把一只猫放到了鸟舍里。他这种残酷无情的行为让我感到恐惧极了,我再也不愿意跟他有任何来往。’她在写字桌的抽屉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张女人的照片,脸部被刀划得支离破碎。‘这是我自己的照片,’她说,‘在我结婚的那天早晨,他就这样把这张照片连同他的诅咒一起寄给了我。’“‘不过,’我说,‘至少他现在已经宽恕你了,因为他把全部财产都留给了你的儿子。’“‘我儿子和我都不会要约纳斯·奥尔达克的任何东西,不管他是死是活!’她郑重其事地大声说,‘上帝在上,福尔摩斯先生,上帝既然已经惩罚了这个坏人,到时候上帝也会证明我儿子手上没有沾他的血。’“我还试着追查了一两个线索,但是没有找到任何有助于我们的假设的东西,有几点恰恰同我们的假设相反。最后我放弃了,去了诺伍德。“这个幽谷山庄是一所现代化的大别墅,全部用烧砖盖成,前面是庭院和种了一丛丛月桂树的草坪。右边离马路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贮木场,也就是火灾发生的现场。这是我在笔记本上画的草图。左边有窗户的这间就是奥尔达克的卧室。你瞧,从马路上就能看到屋里。这是我今天唯一可以感到安慰的地方。雷斯垂德当时不在,但他的警长给我提供了方便。他们刚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宝藏。他们在灰烬中寻找了一上午,除烧焦的有机体残骸以外,还找到几个变了色的金属小圆片。我仔细检查了这些圆片,原来是裤子上的纽扣。我甚至还辨认出一粒纽扣上标有‘海姆斯’的字样,这是奥尔达克的裁缝的名字。然后我又仔细搜寻草坪,希望能找到一些痕迹和脚印,但今年这场干旱把一切都变得像铁一样坚硬。除了一具尸体或是一捆东西曾经被拖过与木材堆放处在一条直线上的低矮的水腊树篱笆以外,什么也看不出来。当然,这些都与官方的推测相符合。我顶着八月的烈日在草坪上爬来爬去,可等我一小时后站起身来时,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充满困惑。“唉,既然毫无收获,我就进屋去检查那间卧室。血迹非常少,只是沾上了些,但颜色毋庸置疑是很新鲜的。手杖已被人挪动过,上面的血迹也很少。那根手杖的确是我们委托人的,他已经承认了。地毯上可以看出有他和奥尔达克的脚印,但是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的,这又是对警方有利的地方。他们的得分一直在往上加,咱们却原地不动。“我只看到过一点点希望之光,然而也落空了。我检查了保险柜里的东西,其中大部分早已取了出来放在桌子上了。那些票据都封在封套里,其中有一两件已经被警察打开了。在我看来,这些票据的价值并不大,从银行存折上也看不出奥尔达克先生是多么地富有。不过我感到并不是所有的票据都在那里,有几处提到的一些文契,可能是更有价值的,可是我没找到。当然,要是我们能证明这一点,就可以推翻雷斯垂德的说法,因为有谁会偷一件他明知自己不久就能得到的东西呢?“我检查了所有其他的地方,也没找着线索,最后只好在女管家身上碰碰运气。管家列克辛顿太太是一个个子矮小的人,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生着一双多疑、斜视的眼睛。我相信,只要她肯说,准能告诉我们一些东西,但是她的嘴紧得像个蜡人。是的,她在九点半的时候让麦克法兰先生进来了,她非常后悔让他进来。她是十点半睡觉的。她的房间在另一头,对于这边发生的事一点也听不见。据她所知,麦克法兰先生把他的帽子和她确信是他的手杖放在了门厅里。她被火警惊醒了。她那可怜的好主人一定是被人谋杀了。他有仇人吗?唉,谁都有仇人,但奥尔达克先生很少跟人来往,只有生意上的往来。她看了那些纽扣,断定是他昨晚穿的衣服上的。由于一个月没有下过雨,木材堆十分干燥,所以燃烧得特别快。等她赶到现场时,除了一片熊熊大火外,什么也看不见。她和所有的救火员都闻到了火中发出的肉烧焦了的气味。关于那些票据她一点都不知道,也不清楚奥尔达克先生的私事。“喏,我亲爱的华生,这就是我的失败经过。但是……但是……”他突然握紧拳头,好像恢复了自信,“我知道一切都不对。我确实感到全不对。还有点重要的情况,女管家是知道的,可是问不出来。她那种愠怒、反抗的眼神,只说明她自觉有罪。不过再多说也没有用了。除非运气找上门来,恐怕这件诺伍德的失踪案不会在咱们的破案记录中出现。我看耐心的公众只好容忍这一次。”“这个年轻人的外表一定会感动任何一个陪审团吧?”我说。“那是个危险的论点,我亲爱的华生。你记得1887年那个想要咱们帮他开脱的大谋杀犯贝尔特·司蒂芬斯吧?你见过态度比他更温和、更像主日学校的儿童似的年轻人吗?”“这倒是真的。”“除非咱们能提出另一个可取的假设来,不然麦克法兰就算完了。在这个现在就可以对他提出控诉的案子中,你简直找不出一点毛病。进一步调查的结果反倒加强了立案理由。我想起来了,那些字据中还有一点奇怪的地方,也许可以作为一次调查的起点。我在翻看银行存折的时候,发现余额无几,主要因为过去一年里有几张大额支票开给了柯尼利亚斯先生。我很想知道跟这位退休的建筑师有过这样的大宗交易的柯尼利亚斯先生是什么人。也许他和这件案子有关系?柯尼利亚斯先生可能是个掮客,但是我没有找到和这几笔大额付款相符的凭据。既然现在没有别的迹象,我必须向银行查询那位把支票兑换成现款的绅士。但是,我的朋友,我担心这件案子将不光彩地以雷斯垂德吊死咱们的委托人结束,这对苏格兰场来说无疑是一次胜利。”

我不知道那一夜福尔摩斯究竟睡了多长时间,但我下楼吃早饭的时候,见他脸色苍白,满面愁容,他那双发亮的眼睛由于黑眼圈显得更加明亮。在他的椅子附近的地毯上满是烟头和当天的早报。有一份电报摊在餐桌上。“你看这是什么意思,华生?”他把电报扔过来问我。

电报是从诺伍德来的,全文如下:新获重要证据,麦克法兰罪行已定,奉劝放弃此案。雷斯垂德“听起来像真的。”我说。“这是雷斯垂德自鸣得意的小胜利,”福尔摩斯回答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不过,放弃这个案子也许还不到时候。不管怎样,任何新的重要证据就像一把双刃的剑,它可能不一定朝着是雷斯垂德猜想的方向切过去。先吃早饭吧,华生。咱们一块儿出去看看有什么可做的,今天我觉得好像需要你的陪伴和精神援助。”

我的朋友自己却没有吃早饭。他在比较紧张的时候就不让自己吃东西,这是他的一个特性。我见过他滥用自己的体力,直到由于营养不足而晕倒。“我现在匀不出精力来消化食物。”他总是以这句话来回答我从医学的角度提出的劝告。因此,这天他没吃早饭就和我出发去诺伍德,并不使我奇怪。有一群好奇的人围在幽谷山庄外,这所郊外的别墅和我想象的一样。雷斯垂德在里面迎接我们,胜利使他满面红光,样子很得意。“啊,福尔摩斯先生,你已经证明我们错了吧?你找到那个流浪汉没有?”他高声说。“我还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我的同伴回答说。“可是我们昨天得出的结论,现在证明是对的,你得承认这次我们走在你前头了,福尔摩斯先生。”“你的神气确实像发生了不平常的事情。”

雷斯垂德大笑起来。“你也和我们一样不喜欢落在别人后面,”他说,“一个人不能指望事事如意,是不是这样,华生医生?先生们,请到这边来。我想我能彻底说服你们本案的凶犯就是约翰·麦克法兰。”

他领我们走出过道,来到那边的一间昏暗的门厅。“这是麦克法兰作案后必定要来取他的帽子的地方,现在你们看一看这个。”他突然戏剧性地划亮了一根火柴,照出白灰墙上有一点血迹。当他把火柴凑近了些,我看见的不仅是血迹,而且是一个印得很清楚的大拇指纹。“用你的放大镜看看吧,福尔摩斯先生。”“我正用放大镜看着呢。”“你知道大拇指的指纹没有两个同样的。”“我听说过类似这样的话。”“那好,请你把墙上的指纹和今天早上我命令从麦克法兰的右手大拇指上取来的蜡指纹比一比吧。”他把蜡指纹挨着血迹举起来,这时候不用放大镜也能看出确实都是由同一个大拇指上印出来的。很明显我们这个不幸的委托人是没希望了。“这是决定性的。”雷斯垂德说。“对,是决定性的。”我不由自主地附和他。“决定性的?”福尔摩斯说。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点什么,便转过头来看着他。他的表情起了意外的变化,面部因暗暗自喜而不住地抽搐,眼睛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似乎在竭力忍住一阵大笑。“哎!哎!”他终于说,“谁能想得到?光看外表多么不可靠,这一点不假!看上去是那么好的一个年轻人!这件事教训我们不要相信自己的眼力,是不是,雷斯垂德?”“是的,咱们当中有的人就是有些过于自信,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这个人的傲慢真令人生气,但是我们说不出口来。“那位年轻人从挂钉上取下帽子的时候会用右手大拇指在墙上按一下,简直是天意!多么自然的一个动作,如果你仔细想一想。”福尔摩斯表面上很镇静,可是他说这话时,抑制不住的兴奋使他全身都在颤动。“顺便问一下,雷斯垂德,是谁作出这个惊人的发现的?”“是女管家勒克辛顿太太告诉夜勤警士的。”“夜勤警士当时在哪里?”“他留在出事的那间卧室里守着不让动里面的东西。”“但是为什么你们昨天没有发现这个血迹呢?”“嗯,我们当时没有特殊理由要仔细检查这间门厅。再说,你看这个地方不大显眼。”“对,对,当然是不大显眼。我想很可能这血迹昨天就在墙上吧?”

雷斯垂德望着福尔摩斯,仿佛他在想这人是不是疯子。我承认连我对福尔摩斯那种高兴的样子和相当任性地表示意见也感到惊奇。“我不懂你是否认为麦克法兰为了增加自己的罪证,他深夜从监狱里跑出来过,”雷斯垂德说,“但我可以请世界上任何一位专家来鉴定这是不是他的拇指印。”“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拇指印。”“那就够了,”雷斯垂德说,“我是个注重实际的人,福尔摩斯先生,只有在找到证据的时候我才下结论。要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你可以在起居室找到我。我要在那里写我的报告。”

福尔摩斯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我在他的表情中似乎仍旧看得出来他心里觉得可笑。“哎,这是个很糟的发展,是不是,华生?不过这里面有些奇妙之处,还给咱们的委托人留下几分希望。”“你这样讲使我听了很高兴,”我由衷地说,“刚才我觉得恐怕他没有希望了。”“我就不愿意说出这样的话来,亲爱的华生。事实上在咱们这位朋友极其重视的证据中,有一个十分严重的缺陷。”“真的?什么缺陷?”“就是这点:我知道昨天我检查门厅的时候,墙上并没有血迹。华生,现在咱们到有太阳的地方去散散步吧。”

我陪着我的朋友在花园里散步;我的脑子很乱,心里却因为有了希望开始觉得有些热乎乎的。福尔摩斯把别墅的每一面都按顺序看了看,很有兴趣地检查了这所房子。然后他领头走进屋里。从地下室到阁楼,他把整个的建筑都看到了。大多数的房间里没有家具摆设。但是他仍然仔细地检查了这些房间。最后到了顶层的走廊上,那里有三间空闲的卧室,福尔摩斯突然又高兴起来。“这件案子的确很有特点,华生,”他说,“我想现在是跟咱们的朋友雷斯垂德说真心话的时候了。他已经嘲笑过咱们,也许咱们也可以照样回敬他,如果我对案子的判断证明是对了的话。有了,有了,我想我知道咱们该采取什么办法。”

福尔摩斯打扰这位苏格兰场警官的时候,他仍在起居室里挥笔疾书。“我知道你在写一份关于这件案子的报告。”他说。“我是在写。”“你不认为有点为时过早吗?我总觉得你的证据不足。”

雷斯垂德很了解我的朋友,决不会不注意他的话。他把笔放下来,好奇地看着福尔摩斯。“你这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我只是要说有一个重要的证人你还没有见到。”“你能提出来吗?”“我想我能做到。”“那就提出来吧。”“我尽力而为。你有几个警士?”“能马上召集来的有三个。”“好极了!”福尔摩斯说,“他们都是身体壮嗓门大的吧?”“当然是,但是我不明白他们的嗓门跟这有什么关系。”“也许我能帮助你弄明白这点和一两个别的问题,”福尔摩斯说,“请把你的警士叫来,我要试一试。”

过了五分钟,三名警士已经集合在大厅里了。“外面的小屋里有一大堆麦秆,”福尔摩斯说,“请你们搬两捆进来。我看这点麦秆可以帮个大忙把我需要的证人找来。谢谢你们。华生,我相信你口袋里有火柴。现在,雷斯垂德先生,请你们都陪我到顶层楼梯的平台上去。”

我已经说过,那三间空着的卧室外面有一条很宽的走廊。福尔摩斯把我们都集合在走廊的一头。三名警士在咧着嘴笑;雷斯垂德望着我的朋友,脸上交替地流露出惊奇、期待和讥笑。福尔摩斯站在我们前面,神气活像个在变戏法的魔术家。“请你派一位警士去提两桶水来好吗?把那两捆麦秆放在这里,不要挨着墙。现在我看一切都准备好了。”

雷斯垂德的脸已经开始变红。他生气了。“我不明白你是否在跟我们开玩笑,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他说,“如果你知道些什么,你满可以讲出来,用不着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我向你保证,我的好雷斯垂德,我做每一件事情都是有完全理由的。你可能记得几小时以前你好像是占了上风的时候,你跟我开了点玩笑,那么现在你就别不让我来点排场呀。华生,你先开窗户,然后划根火柴把麦秆点着,可以吗?”

我照他的话做了。烧着的干麦秆噼啪作响,冒出了火焰,一股白烟给穿堂风吹得在走廊里缭绕。“现在咱们看看能不能给你找出那个证人来,雷斯垂德。请各位跟我一起喊‘着火了’好吗?来吧,一,二,三——”“着火啦!”我们都高声叫喊。“谢谢。请你们再来一次。”“着火啦!”“先生们,还要来一次,一起喊。”“着火啦!”这一声大概全诺伍德都听到了。

喊声刚落,就发生了惊人的事情。在走廊尽头的那堵看起来是完整的墙上,突然打开了一扇门,一个矮小、干瘦的人从门里冲出来,像是一只兔子从它的地洞里蹦了出来似的。“好极了!”福尔摩斯沉着地说,“华生,往麦秆上浇一桶水。这就行啦!雷斯垂德,请允许我给你介绍。这就是你们的那个失踪的主要证人约纳斯·奥尔达克先生。”

雷斯垂德十分吃惊地望着这个陌生人。走廊的亮光晃得他不停地眨眼。他盯着看看我们,又看看仍在冒烟的火堆。那是一张可憎的脸:狡诈,邪恶,凶狠,长着两只多疑的、浅灰色的眼睛。“这是怎么回事?”雷斯垂德终于说话了,“你都干了什么?”

奥尔达克看见这个侦探发怒的样子害怕了,不自然地笑了一声。“我又没害人。”“没害人?你想尽了办法要把一个无辜者送上绞架。要不是有这位先生的话,说不定你就干成了。”

这个坏家伙开始抽咽起来。“说实话,先生,我只是开了个玩笑。”“啊!这是玩笑吗?我包你笑不出来。把他带下去,留在起居室里等我来。”

三个警士把奥尔达克带走后,雷斯垂德接着说:“福尔摩斯先生,刚才当着警士面前我不便说,但是在华生医生面前,我不怕承认这是你做得最出色的一件事,虽然我想不出来你是怎样做的。你救了一个无辜者的性命,并且避免了一场会毁掉我在警界声誉的丑闻。”

福尔摩斯微笑着拍了拍雷斯垂德的肩膀。“不但无损于你的声誉,我的好先生,你反而会看到你的名声大增呢。只要把你写的报告稍加改动,他们就觉得要想蒙骗雷斯垂德巡官的眼睛有多么难啊。”“那你不希望报告中有你的名字?”“一点也不。工作就是奖赏。等将来我允许这位热心的历史学家再拿起笔的时候,或许我也会受到称赞——嗯,华生?好吧,现在让咱们看看这只耗子隐藏的地方。”

离这条过道的尽头六英尺的地方,曾经用抹过灰的板条隔出来一小间,隔墙上巧妙地安装了一扇暗门。小间全靠屋檐缝隙中透过来一点光照明,里面有几件家具,还存了食物和水,同一些书、报纸放在一起。

在我们往外走的时候,福尔摩斯说:“这是建筑师的有利条件。他能给自己准备一间密室而不需要任何帮手——当然,他那个女管家除外。我应该马上把她也放进你的猎囊。”“我接受你的意见。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福尔摩斯先生?”“我先断定他就藏在屋里。当我第一次走过这条走廊的时候,发现它比楼下那条同样的走廊短了六英尺,这一来他藏的地方就十分清楚了。我也料到他没有勇气能在火警面前藏着不动。当然,我们也可以进去把他抓住,但是我觉得逼他出来更有趣。再说,雷斯垂德,上午你戏弄了我,也该我来迷惑你一下作为回敬了。”“嗯,先生,你的确向我报复了。但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他藏在屋里的呢?”“那个拇指印,雷斯垂德。你当时说它是决定性的。在完全不同的意义上,它真是决定性的。我知道前天那里并没有这个指印。我对细节非常注意,这一点你也许知道;而且那天我检查过大厅,墙上确实什么也没有。因此,指印是后来在夜里按上去的。”“但是怎么按上去的呢?”“很简单。那天晚上他们把分成小包的字据用火漆封口的时候,约纳斯·奥尔达克叫麦克法兰用大拇指在其中的一个封套上的热火漆上按一下使它粘牢。这个年轻人很快而且很自然地这样做了,我相信连他自己也忘了这件事。很可能这是碰巧发生的事,奥尔达克本人当时并没有想要利用它。后来他在密室里盘算这件案子的时候,忽然想到可以利用这个指印制造一个可以证明麦克法兰有罪的确证。他只要从那个火漆印上取个蜡模,用针刺出足够的血涂在模子上面,然后夜里亲自或者叫女管家把印按在墙上就行了。这是天下最简单的事情。如果把他带进密室的那些文件检查一遍,你准能找到那个有指纹的火漆印,这我可以打赌。”“妙极了!”雷斯垂德说,“妙极了!经你这样一讲,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但是,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大骗局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看见这位态度傲慢的侦探忽然变得像个小孩在问他老师问题一样,真是有趣。“这个我认为不难解释。正在楼下等着的这位绅士是个很狡猾、恶毒、记仇的人。你知道麦克法兰的母亲从前拒绝过他的求婚吗?你不知道?我早对你说过应该先去布莱克希斯,然后去诺伍德。后来,这种感情上的伤害在他的邪恶诡诈的心里产生了怨恨,他终生渴望报复,但没有找到机会。最近一两年里,情况变得对他不利——大概是暗中从事投机生意失败,他发现自己的处境不妙。他决心要骗其他所有的债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给某个柯尼利亚斯先生开出了大额支票。我猜想这个人就是他自己,只是用了另一个名字。我还没有追查过这些支票,但是我相信这些支票全都用那个名字存进了外地一个小镇的银行,奥尔达克时常去那个小镇过一种双重人格的生活。他打算将来更名改姓,把这笔钱取出来,然后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一切。”“嗯,完全可能。”“在他想来,假如他能做出这样一个假象,就是他被旧情人的独子谋杀了,他就可以销声匿迹,同时又对他的旧情人进行了报复。这个恶毒计谋真是个杰作,他像个大师一样把它实现了。为了造成一个明显的犯罪动机而写的那张遗嘱,要麦克法兰瞒着父母私下来见他,故意留藏下手杖,卧室里的血迹,木料堆中的动物尸骨和纽扣——这一切都令人惊叹。他布下的这张罗网,在几小时前看来仍然牢固,但是他缺少艺术家所具有的那种懂得什么时候停住的至高天赋。他画蛇添足,想把已经套在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脖子上的绳索拉得更紧一些,结果他把一切都毁了。咱们下楼去吧,雷斯垂德。我还有一两个问题要问问他。”

那个恶棍在自己的起居室里坐着,两旁各站着一个警察。“那是一个玩笑,我的好先生——一个恶作剧,没有别的用意,”他不停地哀告,“我向你保证,先生,我把自己藏起来只是为了知道我的失踪会带来什么影响。我相信你不至于认为我会让年轻的麦克法兰先生受到任何伤害吧?”“那要由陪审团来决定,”雷斯垂德说,“不管怎样,即使不是谋杀未遂,我们也要控告你密谋罪。”“你大概就要看到你的债主要求银行冻结柯尼利亚斯先生的存款了。”福尔摩斯说。

奥尔达克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我的朋友。“我得多谢你啦,”他说,“也许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恩惠。”

福尔摩斯不计较地微笑了一下。“我想今后几年里你不会有时间干别的了,”他说,“顺便问一下,除了你的裤子以外,你还把什么丢进了木料堆?一条死狗?几只兔子?或者是别的东西?你不愿意说出来?哎,你多不客气呀!没关系,我想有两只兔子就足够解释那些血迹和烧黑了的骨灰了。华生,如果你要写一篇经过的话,你不妨说是兔子吧。”

跳舞的小人

福尔摩斯已经一声不吭地坐了好几个小时了。他弯着瘦长的身子,埋头盯住他面前的一只化学试管,试管里正煮着一种特别恶臭的东西。他脑袋垂到了胸前,从我这里望过去,他就像一只瘦长的怪鸟,全身披着深灰的羽毛,头上的冠却是黑色的。“华生,”他突然开口说道,“你不打算在南非证券上投资了?”我吃了一惊。尽管我已经习惯了福尔摩斯的各种奇特的本领,不过他这样突然道出我的心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道。

他坐在凳子上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只冒气的试管,深陷的眼睛露出一丝快乐。“现在,华生,你承认你大吃了一惊吧?”他说道。“我确实是大吃一惊。”“我应该让你立下字据,签上你的名字。”“为什么?”“因为过五分钟你又会说这实在太简单了。”“我保证不说这样的话。”“你瞧,亲爱的华生,”他把试管放回到架子上,开始用教授对他班上学生讲课时的那种口吻说道,“要做出一连串的推理,使每一个推理依赖于前一个推理,而每一个推理本身又简单明了,这其实很简单。然后你只需要把所有中间的推理去掉,把起点和结论告诉你的听众,你就能制造出惊人的也有可能是夸张的效果。因此,只要观察一下你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虎口,就不难断定你没有打算把自己不多的资本投到金矿中去。”“我看不出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好像是没有,不过我马上可以告诉你其中的联系。这根非常简单的链条中所缺少的环节是:1.你昨天晚上从俱乐部回来时,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处有白粉;2.你打台球时为了稳定球杆,才会在虎口处抹白粉;3.除了瑟斯顿,你从来没有跟别人一起打过台球;4.四个星期前,你曾告诉过我,瑟斯顿有购买南非某项产业的特权,而且一个月后这项特权就要过期,他很想你跟他共同使用这项特权;5.你的支票簿锁在我的抽屉里,但是你没有向我要钥匙;6.你不打算进行投资。”“实在太简单了!”我叫了起来。“是很简单!”他有点不高兴地说道,“每个问题,只要一旦向你解释过,就变得非常幼稚。现在有一个还没有弄明白的问题,看你怎么解释,我的朋友。”他把一张纸扔到桌上,又转过身去忙他的化学分析。

我惊讶地看到纸上画着一些荒诞无稽的符号。“哦,福尔摩斯,这是某个孩子的画嘛。”我大声说。“哦,这就是你的看法!”“那还会是什么呢?”“这正是诺福克郡马场村庄园的希尔顿·丘比特先生急于想知道的事。这个小谜语是今天早班邮件送来的,他本人准备坐第二班火车来这儿。华生,门铃响了。如果不出意外,来的人一定是他。”

楼梯上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走进来一个个子高大、脸色红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绅士。那明亮的眼睛和红润的脸颊表明他生活在一个远离贝克街的雾气的地方。他进屋时似乎带来了一股东海岸那种浓郁、清新、凉爽的空气。他跟我们握过手,正要坐下来的时候,目光落在那张画着奇怪符号的纸条上,那是我刚才仔细看过以后放在桌上的。“福尔摩斯先生,你怎么解释这些呢?”他大声说,“他们告诉我你特别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案子,我看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古怪的事了。我先把这张纸给你寄了过来,以便让你在我来以前有时间研究它。”“这的确是一件很奇怪的作品。”福尔摩斯说,“第一眼看上去像是某个孩子的恶作剧,在纸上横着画了很多奇形怪状的跳舞的小人。你为什么要重视这么一张奇怪的画呢?”“福尔摩斯先生,我原本是不会重视的,可我太太很重视,她几乎要吓死了。她什么也不说,可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因此,我想把这件事彻底调查清楚。”

福尔摩斯举起纸条,让阳光照在上面。那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上面那些跳舞的人是用铅笔画的,排列成如下的形状:

福尔摩斯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把纸折起来,夹进他的笔记本里。“这将是一桩最有趣、最不同寻常的案子,”他说,“希尔顿·丘比特先生,你在信中告诉我了几点细节,但我想请你再给我的朋友华生医生讲一遍。”“我不太会讲故事,”我们的客人说,他那双强壮有力的手一会儿紧张地握在一起,一会儿放开,“我若有讲得不清楚的地方你尽管问好了。我就从去年结婚时讲起,但首先要说明一点:虽然我不是个富有的人,但是我们这一家住在马场村大约有五百年了,在诺福克郡也没有比我们一家更出名的家族了。我去年来伦敦参加维多利亚女王即位六十周年纪念,住在罗素广场的一家旅店里,因为我们教区的帕克牧师住在那儿。那里还住着一位美国小姐,姓帕特里克,全名是埃尔茜·帕特里克。我们成了朋友。还没满一个月,我就深深地爱上了她。我们悄悄地在登记处结了婚,然后夫妻双双回到了诺福克。福尔摩斯先生,你一定会认为我这是发疯了。一个名门子弟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娶一个身世不明的妻子,但是要是你见到她,了解她,你就会明白了。“我不是说她没给我改变主意的机会,但是我从未想过要改变主意。她说:‘我曾经与一些可恶的人有过来往,现在想把他们全忘掉。我永远不想再提起过去,因为那会使我感到痛苦。希尔顿,如果你娶我,那么你娶的女人没有做过任何使她感到羞愧的事情,不过你必须相信我对你的承诺,允许我对我以前的一切经历保持沉默。如果这些条件太苛刻了,那你就回诺福克去,让我继续过我的孤寂生活吧。’这番话是她在我们结婚前一天对我说的。我告诉她我愿意相信她的话,而且我也会一直恪守诺言。“我们结婚到现在已经一年了,一直很幸福。可是,大约一个月前,也就是六月底,我第一次看到了烦恼来临的迹象。有一天,我妻子接到一封美国寄来的信——我看到上面贴着美国邮票。她突然变得脸色苍白。她看了信,把它扔进火里烧了。事后她再也没有提过那封信,我也没有提及,因为我许诺过。然而从那时候起,她再没有片刻的安宁。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恐惧的神情——好像在等待或期盼着什么。她本可以相信我,本可以发现我会是她最好的朋友。可她若是不开口,我也不便说什么。“我顺便说一句,福尔摩斯先生,她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女人。不管她以前有过什么不幸,都不会是她的过错。我虽然是个诺福克的普通乡绅,但是在英国再没有别人的家庭声望能高过我的了。她非常清楚这一点,而且在没有跟我结婚之前,她就很清楚。她绝不愿意给我们一家的声誉带来任何污点,这我完全相信。“现在我就要讲到这件事情奇怪的部分了。大概一星期之前——是上个星期二——我在一个窗台上发现了很多奇怪的跳舞的小人,和这张纸上的一样。人像是用粉笔画的。我还以为是小马倌画的,可他发誓说他压根不知道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那些小人是在夜里画上去的。我命人擦掉了它,仅仅是后来向我妻子提了一下。让我十分吃惊的是,她对这件事非常关注,央求我要是再发现这样的画,一定要让她看一看。一个星期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出现,然而昨天早晨我在花园的日晷仪上发现了这张纸条。我把纸条拿给埃尔茜看,她一下子就昏倒了。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像是生活在梦里,精神恍惚,眼睛里总是充满了恐惧。直到那时我才给你写信,并把纸条寄给了你,福尔摩斯先生。我不能把这张纸条交给警察,因为他们肯定会取笑我,但是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办。我虽不是什么富人,但万一我妻子有什么祸事临头,我一定会倾家荡产来保护她。”

这是英国古老大地孕育出的帅气的小伙子,淳朴、正直、文雅,有一双诚实的蓝眼睛和一张非常清秀的脸。他对他妻子的爱和信任都写在了脸上。福尔摩斯极其认真地听他讲完,坐着沉思了一会儿。“你不觉得,丘比特先生,”他终于开口说道,“最好的办法应该是直接请求你太太把她的秘密告诉你?”

希尔顿·丘比特摇了摇头说道:“福尔摩斯先生,诺言就是诺言。如果埃尔茜愿意告诉我,她会说的;如果她不愿意说,我不能逼迫她说出来。可是我自己想办法总可以吧。我一定得想办法。”“那么我非常愿意帮助你。我先问你,你有没有听说你家附近有什么陌生人出现过?”“没有。”“我猜想那是个非常偏僻的地方,任何陌生面孔都会立刻引起注意,是吗?”“在我家周围,是这样的。不过离我家不太远的地方有几个牲口饮水的地方,那里的农民经常留外人在那儿住宿。”“这些符号显然有其含义。如果纯粹是随意画的,我们根本破译不了。如果它有一定的规律,我相信我们肯定能彻底弄清楚的。不过,仅有的这张图形太简短,我无从下手。你提供的这些情况又太不确定,没办法作为调查的根据。我建议你回诺福克去密切注意,把可能出现的任何新的跳舞的人像照原样临摹下来。十分遗憾的是,先前那些用粉笔画在窗台上的跳舞的人,咱们没有一张复制的。您还要仔细打听一下,附近来过什么陌生人。您什么时候收集到新的证据,就再来这儿。我现在能给您的就是这些建议了。如果有什么紧急的最新进展,我随时可以赶到诺福克你家里去。”

这位客人造访之后,夏洛克·福尔摩斯就陷入了沉思之中。在以后的几天里,我有好几次看到他从笔记本里取出那张纸条,长时间地仔细盯着画在上面的那些奇怪的符号。不过,他绝口不提这件事,直到大约两星期后的一个下午。我正要出门,他突然把我叫住了。“华生,你最好别出去。”“为什么?”“因为我今天早晨收到希尔顿·丘比特发来的一份电报。你还记得希尔顿·丘比特先生和那些跳舞的人吗?他一点二十到利物浦街,随时就会来这儿。我从他的电报中推测,又有了一些新的重要情况。”

我们没有等多长时间,因为这位诺福克的乡绅坐了一辆马车径直从车站赶来了。他显得又焦急又憔悴,眼神疲惫,额头上也布满了皱纹。“福尔摩斯先生,这件事太令我伤神了。”他说,像个精疲力竭的人一样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当你感到无形之中有人在包围你、在算计你,这已经让人够痛苦的了。再加上你又看到这件事正在一点点地折磨着自己的妻子,那是任何血肉之躯都不堪忍受的。她被折磨得一点点消瘦下去了,我正看着她瘦下去。”“她说了什么没?”“没有,福尔摩斯先生,她什么也没有说。不过,有好几次这个可怜的人想开口,却又鼓不起勇气说出来。我也试着帮助她,可能我做得很笨拙,反而吓得她不敢说了。她谈到我们这个古老的家族,谈到我们在全郡的名望,谈到我们引以为荣的清白声誉,我总以为她快要说到这件事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话还没有讲到那里就岔开了。”“可你总发现什么了吧?”“发现了很多,福尔摩斯先生。我给你带来了几张新的画,更重要的是我看到那家伙了。”“怎么?就是画这些符号的那个人吗?”“是的,我看见他画的。不过我还是按照先后顺序给你讲吧。我从你这儿回到家里以后,第二天早上看到的头一件东西就是一行新的跳舞的小人。这些人像是用粉笔画在工具房的黑木门上的,工具房就在草坪边,正对着前窗的。我照样临摹了下来,在这儿。”

他打开一张纸,放在了桌子上。下面就是他临摹下来的图形:“太好了!”福尔摩斯说,“太好了!请继续讲。”“我临摹下来后就把那些图形擦了。可是两天之后的早晨,新的图形又出现了。这是我临摹的。”

福尔摩斯搓着双手,高兴得轻轻笑出声来。“我们的资料积累得真快呀!”他说。“三天之后,我在日晷仪上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压着一块鹅卵石。纸条上面潦草地画了几个小人,就是这张。你也看到了,这些人像跟上次的一模一样。在那天开始,我就决定守夜。于是,我拿出我的左轮手枪,守在书房里,因为从书房里往外面看,草坪和花园就尽收眼底。大约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我坐在窗边,除了外面的月光,四周一片漆黑。突然,我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原来是我妻子穿着睡衣走了过来。她央求我去睡觉。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想知道是谁在这样捉弄我们。她回答说这是毫无意义的恶作剧,要我不去理它就是了。“‘希尔顿,要是这件事真的让你非常生气的话,我们俩可以出去旅行,躲开这种讨厌的人。’“‘什么?让一个搞恶作剧的家伙把我们撵出自己的家门?’我说,‘全郡的人都会嘲笑我们的。’“‘那么先睡觉吧,’她说,‘我们明天早晨再商量吧。’“突然,就在她说话的时候,在月光下,我看到她苍白的脸变得惨白,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就在对面工具房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我看到一个黑糊糊的人影悄悄地绕过屋角,在工具房的门前蹲了下来。我抓起手枪就要冲出去,可是我妻子使劲把我抱住了。我想挣脱她,她拼命抱住我不放。最后我挣脱了,可是等我打开门冲到工具房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不过他留下了痕迹,门上又画了一行已经出现过两次的跳舞的人,我已经把它们临摹在了那张纸上。我搜遍了整个院子,也没见到那个家伙的踪影。可这件事怪就怪在他并没有走开,因为早上我再看那扇门的时候,发现除了我已经看到过的那行小人以外,上面又画了一些新的图形。”“那些新画的你有吗?”“有,很短。不过我也照原样画了下来,就是这张。”

他又拿出一张纸来。新的舞蹈是这样的:“请告诉我,”福尔摩斯异常兴奋,“这只是画在上一行下面的呢,还是完全分开的?”“是画在另一块门板上的。”“好极了!这对我们来说是最为重要的。我觉得非常有希望了。希尔顿·丘比特先生,请继续讲你这一段最有意思的经过吧。”“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福尔摩斯先生,只是那天晚上我对我的妻子很生气,因为我原本是可以抓住那个偷偷溜进来的恶棍的,她却把我拉住了。她说她担心我会遭到不幸。我脑子里一下子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她实际上是担心那家伙遭到不幸,因为我不由得怀疑她知道那个人是谁,而且明白那些古怪符号的含义。但是,福尔摩斯先生,我妻子说话时的语气和眼神都不容怀疑。我相信她心里想的确实是我的安危。整个情况就是这些,现在我需要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自己准备叫五六个农场的小伙子在灌木丛中埋伏下来,等那个家伙再来就狠狠揍他一顿,这样他以后就不敢来打搅我们了。”“恐怕这个案子要复杂得多,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的。”福尔摩斯说道,“你在伦敦能待多久?”“我今天就必须回去,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我妻子一个人整夜待在家里。她太紧张了,让我必须回去。”“可能你回去是对的。但要是你能耽搁一下的话,我或许一两天后可以陪同你一块儿回去。你把这些纸条先给我,我想我不用多久就会去拜访你,帮你解决你的难题了。”

在我们的客人告别之前,夏洛克·福尔摩斯一直保持着他那种职业性的沉着。不过,我非常了解他,因此不难看出他心里是非常兴奋的。希尔顿·丘比特那宽阔的背影刚消失在门口,我的同伴就冲到桌边,把那些上面画有跳舞的小人的纸全都摆在面前,开始仔细地进行复杂的分析。我一连两个小时看着他在一页页的纸上画着、写着。他全神贯注地忙着这件事,把我的存在给彻底忘记了。他有时有所进展,便会吹着口哨、唱着歌;有时给难住了,便会皱起眉头、两眼茫然地望着前方。最后,他满意地大叫一声,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搓着手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然后,他在一张电报纸上写了一份很长的电报。“华生,假如回电像我所希望的那样,你就可以在你的记录中添上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了,”他说,“我希望我们明天可以去诺福克,给我们的朋友带去一些非常明确的消息,让他知道给他带来烦恼的根源是什么。”

说实话,我当时满腹疑云,不过我知道福尔摩斯喜欢在他选好的时间,以自己的方式来谈他的发现。所以我等着,直到他觉得应该向我说明一切的那天。

但是,回电迟迟没来。我们耐着性子等了两天。只要门铃一响,福尔摩斯就会竖起耳朵来听。第二天晚上,希尔顿·丘比特又寄来了一封信,说他家里平静无事,只是那天早晨在日晷仪的底座上又出现了一长行跳舞的人像。他临摹了一张,附在信里寄来了:

福尔摩斯伏在桌子上,看了这张怪诞的图案几分钟,猛然站起来,发出一声惊异、沮丧的喊叫。他的脸由于焦急而万分憔悴。“我们不能再让这件事发展下去了。”他说,“今天晚上有去北沃尔沙姆的火车吗?”

我找出了时刻表,末班车刚刚开走。“那么我们明天早点吃早饭,然后坐头班车去。”福尔摩斯说道,“现在正是我们出面的时候。啊,我们盼着的电报终于来了。等一下,赫德森太太,也许要发个回电……不必了,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这份来电使我们更有必要赶紧让希尔顿·丘比特知道目前的情况是什么样的,并且一个小时也不能耽误,因为我们这位诺福克的乡绅已经陷入了一个特别而又危险的罗网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情况的确如此。现在快到我结束这个当时看来是幼稚可笑、稀奇古怪的故事的时候了,我心里又充满了我当时所感受到的惊愕和恐惧。虽然我非常愿意给我的读者一个多少带点希望的结局,但这是在记录事实,我必须把这一连串的怪事照实讲下去。而且也正是因为这些事件,“马场村庄园”一度成为全英国一个家喻户晓的名词。

我们在北沃尔沙姆刚刚下车,刚说起我们要去的目的地,站长就急匆匆地向我们走来。“你们是从伦敦来的侦探吧?”他说道。

福尔摩斯的脸上显得有些不耐烦。“你凭什么会这么想呢?”“因为诺维奇的马丁警长刚刚经过这里。不过你们也有可能是外科医生。她还没有死,至少刚才我还听人这么说。可能你们赶得上救她,但也只不过是让她活着上绞刑架罢了。”

福尔摩斯焦急万分。“我们要去马场村庄园,”他说,“不过我们还没有听说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出了件极其可怕的事。”站长说,“希尔顿·丘比特先生和他太太都被枪打中了。她先开枪打中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再朝自己开枪——仆人们是这么说的。他已经死了,她也没多大希望。咳,咳,他们可是诺福克郡最古老的一个家族,名声最好的一个家族呀!”

福尔摩斯没有说一句话,匆匆上了一辆马车。在长达七英里的途中,他一直没有开过口。我还很少见他如此沮丧过。我们从伦敦来的一路上他就心神不宁,我注意到他焦急而又仔细地逐页翻看着各种晨报。可是现在,他所担心的最坏情况变成了事实,他感到一种茫然的忧郁。他靠在座位上,沮丧地默想着这一切。然而,这一带有许多使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因为我们正穿过一个在英国算得上是独一无二的乡村,少数分散的农舍表明今天聚居在这一带的人很少了。四周都可以看到方塔形的教堂,耸立在一片平坦青葱的景色中,诉说着昔日东英吉利王国的繁荣昌盛。一片边缘呈蓝紫色的日耳曼海终于出现在诺福克青葱的岸边,马车夫用鞭子指着从小树林中露出的老式砖木结构的山墙说:“那儿就是马场村庄园。”

马车驶到带圆柱门廊的大门前,我看到了门前网球场边那间引起我们种种奇怪猜想的黑色的工具房和那座日晷仪。一个矮小精悍、动作敏捷、留着胡子的人刚从一辆一匹马拉的马车上走下来,他自我介绍说是诺福克警察局的马丁警官。当他听到我同伴名字的时候,他感到非常惊讶。“啊,福尔摩斯先生,这个案子是今天凌晨三点才发生的。你在伦敦是如何得知的,而且和我一样快就赶到了现场?”“我已经预料到它会发生,赶到这儿来是想阻止它。”“那么你一定掌握了我们所不知道的重要证据,因为据说他们是非常和睦的一对夫妻。”“我只有一些跳舞的人像作为证据,”福尔摩斯说,“以后我再向你解释吧。既然现在没有来得及阻止这场悲剧,我非常希望利用我所掌握的材料来伸张正义。你是愿意让我参加你的调查呢,还是让我单独行动呢?”“假如我们真的能一起行动,我会感到荣幸之至的。”警长真诚地说道。“这样的话,我希望马上能听取证词,检查现场,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马丁警官非常明智地让我的朋友按他自己的方式行动,而他本人则满足于把结果仔细地记录下来。当地的外科医生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刚从希尔顿·丘比特太太的房间下来,报告说她的伤势很严重,但不一定会致命。子弹是从她的前额打进去的,很可能要过段时间她才能恢复知觉。至于她是被打伤的还是自伤的,他不敢冒昧给出明确的意见。子弹无疑是在很近的距离内射出的。房间里只发现了一把枪,里面的子弹只打了两发。希尔顿·丘比特先生被打中了心脏。由于那把枪就掉在他们正中间的地板上,因此可以认为是他先开枪打他的妻子然后再自杀,也可以认为她是凶手。“有人搬动过他吗?”福尔摩斯问道。“除了那位夫人外,什么也没有动。我们不能让她伤成那样还在地板上躺着。”“大夫,你到这儿有多长时间了?”“我是四点钟来的,一直没走。”“还有别人来过吗?”“有,就是本村警察。”“你动过什么东西吗?”“没有。”“你考虑得很周到。是谁去请你的?”“女仆桑德斯。”“是她报警的吗?”“她和厨子金太太两个人。”“她们现在在哪儿?”“可能在厨房里。”“我看我们最好马上听一听她们怎么说。”

一间有橡木墙板和高大窗户的古老大厅变成了调查庭。福尔摩斯坐在一张老式的大椅子上,脸色憔悴,他那双毫不留情的眼睛却闪闪发亮。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坚定不移的决心,他准备用毕生的力量来追查这个案件,直到为他这位没能搭救的委托人报仇雪恨为止。在大厅里坐着的那一伙奇怪的人当中,还有衣着整齐的马丁警长、白发苍苍的老医生、我自己和一个呆头呆脑的本村警察。

这两个女人讲得十分清楚。她们是在睡梦中被一声爆炸声惊醒的,接着又听到了一声。她俩的房间紧挨着,金太太跑进了桑德斯的房间,她们一块儿下了楼。书房门是敞开的,桌上点着一支蜡烛。她们的主人脸朝下趴在房间的正中央,已经死了。他妻子蜷缩在窗子边,头靠在墙上。她的伤势很重,脸一边满是鲜血。她喘着粗气,但是说不出话来。走廊和书房里满是烟和火药味。

窗户是关着的,并且从里面插上了——两个女人对这一点都非常肯定。她们立刻叫人去找医生和警察。后来,在马夫和小马倌的帮助下,她们把受伤的女主人抬回了她的卧室里。出事前夫妻两个已经就寝了,她穿着衣服,他睡衣的外面套着便袍。书房里的东西都没有动过。就她们所知,这对夫妻从来没有吵过架。她们一直把他们夫妇看作非常和睦的一对。

这两个女仆人的证词就是这些。在回答马丁警官的提问时,她们肯定地说每一扇门都从里面闩好了。在回答福尔摩斯的提问时,她们都记得一跑出顶楼她们自己的房间时就闻到了火药的气味。“我请你注意这个事实,”福尔摩斯对他的同行马丁警长说道,“我想现在我们可以彻底检查那间屋子了。”

书房其实不大,三面都摆满了书,一张书桌正对着朝花园开的窗户。我们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位不幸绅士的遗体。他那魁梧的身躯四肢摊开地横躺在屋里。他衣着凌乱,表明他是从睡梦中匆匆起来的。子弹是从正面射向他的,穿过心脏后就留在了身体内。他当时就死了,而且没有痛苦。他的便袍上和双手上都没有火药痕迹。据那位乡村医生说,女主人的脸上有火药痕迹,不过手上没有。“没有火药痕迹并不说明什么,不过要是有的话,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福尔摩斯说道,“除非火药装得非常不合适,里面的火药会朝后面喷出来,否则打多少枪也不会留下痕迹。我建议现在就可以把丘比特先生的遗体搬走了。大夫,我想你还没有取出打伤女主人的那颗子弹吧?”“需要做一次大手术才行。但是那支左轮手枪里面还有四发子弹,另外两颗已经打出来了,造成了两处伤口,所以每一颗子弹都有了下落。”“似乎是这样的。”福尔摩斯说道,“也许你也能解释打在窗户框上的这颗子弹吧?”他突然转过身去,用他细长的手指指着离地面约一英寸高的窗框底边上的一个窟窿。“我的天啊!”警长叫了起来,“你怎么看见的?”“因为我在找它。”“太妙了!”乡村医生说道,“你说得完全正确,先生。那就是当时一共打了三枪,也就是说肯定有第三个人在场。可这第三者是谁呢?他又是怎么跑掉的呢?”“这正是我们现在要解决的问题。”夏洛克·福尔摩斯说,“马丁警长,两位女仆说她们一出房门就闻到火药味的时候,我说过这一点非常重要,你是否还记得?”“是的,先生。但是,实事求是地讲,我当时不大明白你的意思。”“这说明在开枪的时候,书房的门和窗户都是开着的,不然火药味不可能那么快就被吹得家里到处都是。当时肯定有穿堂风才会这样。不过,书房门窗只是敞开了很短的时间。”“你怎么证明这一点呢?”“因为那支蜡烛并没有被吹得淌下蜡油来。”“妙极了!”警长大声说,“妙极了!”“在肯定了悲剧发生时窗户是开着的这一点之后,我就想到这起事件中一定有第三个人在场。他站在窗外朝屋里开了一枪,而这时如果从屋里朝这个人开枪就可能打中窗框。于是,我找了一下,那里果然有个弹孔!”“可是门和窗户又是怎么被关上的呢?”“女主人本能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关上窗户。不过这又是什么?”

那是一只鳄鱼皮镶银边的女用手提包,小巧精致,就在书桌上放着。福尔摩斯打开提包,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里面是二十张五十镑一张的英国银行的钞票,用橡皮圈捆在一起,别的什么也没有了。“这个手提包必须留着,它还要做呈堂证物呢。”福尔摩斯一面说着一面把手提包连同里面的东西都交给了警长,“现在我们必须想办法弄清楚这第三颗子弹,因为从木头的碎片来看,这颗子弹明显是从屋里打出去的。我想再问一问厨子金太太。金太太,你说过你是被一声很响的爆炸声惊醒的。你这样说是不是因为它听起来比第二声更响?”“哦,先生,我是被爆炸声惊醒的,所以很难说。不过第一声听起来的确很响。”“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两枪几乎同时发射的呢?”“这我可说不准,先生。”“我相信事情一定是这样的。马丁警长,我看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研究的了。如果你愿意同我一起去的话,我们可以看看在花园里能不能找到新的证据。”

外面有一座花坛一直延伸到书房的窗前。我们走近花坛的时候都一齐惊叫了起来。里面的花被踩倒了,潮湿的泥土上布满了脚印。那是男人的大脚印,脚趾特别细长。福尔摩斯像猎犬寻找受伤的鸟一样,在杂草和树叶间寻找着。突然,他高兴地叫了一声,弯下腰捡起一个黄铜做的小圆筒。“不出我所料,”他说,“那支左轮手枪有推顶器,这就是第三颗子弹壳。马丁警长,我想我们的案子差不多办完了。”

在这位乡村警长的脸上,流露出了他对福尔摩斯神速巧妙的侦察万分惊讶的表情。最初他还露出过一点想讲讲自己的意见的意思,现在却是无限钦佩,愿意毫无疑问地听从福尔摩斯。“你怀疑是谁干的呢?”他问道。“我等会儿再向你解释。这桩案子中还有几点我现在无法向你解释。既然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最好照自己的想法进行下去,然后再把整个案子完整地向你解释一遍。”“只要我们能抓住凶手,福尔摩斯先生,一切遵从你的意思。”“我并不是想故弄玄虚,不过在办案的时候是无法作长篇大论的解释的。我已经掌握了这个案子的所有的线索。就算这位女主人永远无法清醒,我们仍然可以设想出昨晚所发生的事情,并且伸张正义。首先,我想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叫‘埃尔里奇’的旅店?”

所有的仆人都被问过了,可是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地方。在这个问题上,小马倌帮了点忙,他记起有个叫埃尔里奇的农场主,住在东罗斯顿那边,离这里只有几英里。“那是不是一个偏僻的农场?”“很偏僻,先生。”“那里的人或许还不知道昨晚这里发生的一切吧?”“很可能不知道,先生。”

福尔摩斯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备好一匹马,我的孩子,”他说,“我要你送一封信到埃尔里奇农场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各种各样的画着跳舞小人的纸条。他把纸条放在书桌上,坐下来忙了一阵。最后,他交给小马倌一封信,告诉他一定要交到收信人手里,特别注意不要回答可能被问到的任何问题。我看到信外面的地址写得很凌乱,根本不像福尔摩斯平时那种严谨的字体。信要交给诺福克,东罗斯顿,埃尔里奇农场的阿贝·斯兰尼先生。“警长,”福尔摩斯说,“我想你不妨打电报派些警察过来,因为,假如我的判断是对的,你可能有一个非常危险的犯人要押解到郡监狱去。送信的马倌可以把你的电报带去发了。华生,要是下午有回伦敦的火车,我看我们就坐这趟车吧,因为我还有一项颇为有趣的化学试验要完成,而且这里的调查工作马上就要结束了。”

等到马倌被打发去送信后,夏洛克 ·福尔摩斯吩咐所有的仆人:如果有人来求见希尔顿·丘比特太太,立刻把他带进客厅,绝对不能说出丘比特太太的身体情况。

他极为认真地叮嘱仆人们要记住这些话。最后,他领着我们走进客厅,并且说现在的事态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控制范围;我们要等着看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同时要好好休息一下。乡村医生已经离开这里去看他的病人了,留下来的只有警长和我。“我想我可以用一种有趣而又有益的方法,帮你们消磨一个小时。”福尔摩斯说道。他把椅子拖到桌子旁边,把那几张画着跳舞人像的纸条在自己的面前摆开。“我的好华生,我还欠你一笔债,因为你的好奇心至今没有得到满足。至于你,警长,完全可以把整个这起案子当作一次不寻常的业务探讨。我必须首先告诉你一些有趣的情况,这些情况是希尔顿·丘比特先生前几次在贝克街向我请教时告诉我的。”他接着就简单扼要地把我前面已经说过的那些情况重述了一遍,“摆在我面前的就是那些罕见的作品。它们要不是成了一场悲剧的先兆,谁见了都会付之一笑的。我比较熟悉各种形式的秘密文字,也写过一篇与这个问题相关的粗浅论文,其中分析了一百六十种不同的密码。不过我得承认,这一种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发明这套密码的人的目的非常明显,就是为了让人以为这是儿童信手涂抹的东西,看不出这些符号表达的意思。“不过,一旦看出这些符号代表着字母,再运用各种秘密文字书写的规律加以分析,结果就非常简单了。我得到的第一张纸条的内容很短,我比较有把握能确定的是这个符号代表字母e。我们都知道,e在英语字母中最常见,它出现的频率之高,即使在一个短句子中也是最常见的。第一张纸条上有十五个符号,其中有四个是一模一样的,因此假定它为e是合乎道理的。有的小人背着一面小旗,有的则没有;但是从小旗分布的情况来看,这些小旗是用来把句子断成一个个的单词的。我把这当成是一种可以接受的假设,并记录下来e是用 这个符号来代表的。“可是现在最难的问题来了。因为,除了e以外,英语字母的排列顺序根本无法确定,普通一页上出现的排列顺序和某一个短句子中出现的也许大相径庭。大概地讲,字母按出现频率排列的顺序是t、a、o、i、n、s、h、r、d、l;可是t、a、o、i出现的频率几乎不相上下。要是把每一种组合都试一遍,直到得出一个意思来,将会是一项没有止境的工作。因此我只好等待出现新的材料。希尔顿·丘比特先生第二次来的时候,给我带来了另外两个短句子和似乎只有一个单词的一句话,因为上面不带小旗。就是这张:

在这个只有五个字母的单词中,我已经知道第二和第四个字母是e,那么这个单词有可能是‘sever’(切断),也可能是‘lever’(杠杆),也有可能是‘never’(决不)。毫无疑问,使用最后这个词来回答一种请求是最有可能的,而各种情况都表明这是丘比特太太写的一封回信。如果这种推理正确,我们现在便可以说这三个符号分别代表字母n、v和r。“即便如此,我依然感到难度很大。然而,一个很妙的想法使我破译了另外几个字母。我突然想到,如果这些请求来自一个早年和丘比特太太亲近过的人的话,一个首尾字母是e、中间有三个字母的组合很可能就是‘ELSIE’(埃尔茜)。我仔细检查后发现,发现这个组合曾经三次构成了一句话的结尾。这句话肯定是对‘埃尔茜’的请求。这样,我又得出了l、s和i。可这请求究竟是什么内容呢?‘埃尔茜’前面的那个单词只有四个字母,而且以e字母结尾,那么这个单词肯定是come(来)——我把所有以e结尾的四个字母的单词都试了一遍,发现都不对——这样我又得到了c、o和m。而且现在我可以再来分析第一句话,把它分成单词,还不知道的字母就用点代替。经过这样的处理,这句话就成了下面这个样子:

.m.ere..esl..ne.“现在,第一个字母只能是a。这是最有用的发现,因为这个字母在这个短句中出现了三次,而且第二个单词中的h也是很明显的。这句话现在变成了:

amherea.eslane.

如果再把名字中所缺的字母添上:

amhereabeslane(我已到达。阿贝·斯兰尼。)

我现在有了这么多字母,可以很有把握地解释第二句话了。这句话是:

a.elri.es.

在这句话中,我觉得只有在缺字母的地方加上t和g才有意义(意思是:住在埃尔里奇),而且假定这个名字是写信人住的地方或者小旅馆的名字。”

马丁警长和我带着极大的兴趣听我朋友完整而清晰地讲述他找到答案的经过,这把我们的一切疑问都解开了。“后来你怎么推断的呢,先生?”警长问。“我有充足的理由认定这位阿贝·斯兰尼是美国人,因为阿贝是美国式的缩写,而且这一切麻烦的起因正是一封来自美国的信。我也完全有理由认为这件事的背后有某种犯罪的企图。女主人说的那些暗示她的过去的话和她不肯把实情告诉她丈夫,都使我往这方面去想。所以我才给纽约警察局的一个朋友威尔逊·哈格里夫发了一封电报,问他是否知道阿贝·斯兰尼这个名字。这位朋友不止一次利用过我所知道的有关伦敦的犯罪情况。他的回电说:‘此人是芝加哥最危险的骗子。’就在我接到回电的当晚,希尔顿·丘比特给我寄来了阿贝·斯兰尼最后画的一行小人。用已经知道的这些字母译出来就成了这样的一句话:

elsie.re.aretomeetthygo.

添上字母p和字母d,这句话的意思就出来了(意为:埃尔茜,准备去见上帝),而且说明这个流氓已经由劝诱发展成了恐吓。我很了解芝加哥的那些骗子,知道他们会很快把恐吓的话付诸行动。我立刻和我的朋友华生医生赶到诺福克来,可是不幸的是,最糟糕的情况已经发生了。”“跟你一起处理案子,我感到非常荣幸。”警长热情地说,“不过要是我说话过于坦率,一定得请你原谅。你只对你自己负责,而我却要对我的上司负责。要是住在埃尔里奇农场的这位阿贝·斯兰尼真的是凶手,我坐在这里的时候他却逃跑了,那我就有大麻烦了。”“你不用担心,他不会逃跑的。”“你怎么会知道?”“逃跑就意味着他承认自己有罪。”“那就让我们去逮捕他吧。”“我想他马上就要来这儿了。”“他为什么到这儿来呢?”“因为我已经写信请他来了。”“福尔摩斯先生,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为什么你请他,他就会来呢?难道你的邀请不会引起他的怀疑,使他逃走吗?”“我相信我那封信编得不错。”夏洛克·福尔摩斯说道,“事实上,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正是这位先生来了。”

一个人正沿着通向大门的小路大踏步走过来。他身材高大、英俊潇洒、皮肤黝黑,身穿一套灰的法兰绒衣服,头戴一顶巴拿马帽,拉拉碴碴的黑胡子,大鹰钩鼻子咄咄逼人,一路走一路挥动着手杖。他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仿佛这个地方是他的一样。我们听到他非常自信地使劲按着门铃。“先生们,”福尔摩斯小声说,“我想最好躲到门后。对付这样一个家伙时,我们一定得多加小心。警长,准备好手铐,谈话的事交给我。”

我们静静地等了片刻——那真是让人终生难忘的时刻。门开了,那个人走了进来。福尔摩斯立刻用手枪柄照着他的脑袋敲了一下,马丁也把手铐套上了他的腕子。他们的动作是那么快,那么熟练,这家伙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没办法动弹了。他瞪着一双黑眼睛,把我们一个个都瞧了瞧,然后突然苦笑起来。“先生们,你们这次赢了。我好像撞上了什么硬东西了,可我是接到希尔顿·丘比特太太的信才来的。这件事与她无关吧?难道是她帮你们设下的这个圈套?”“希尔顿·丘比特太太受了重伤,快要死了。”

这个人凄厉地大叫了一声,声音响遍了整个房间。“你胡说!”他疯狂地大声叫着,“受伤的是希尔顿,不是她。有谁会伤害小埃尔茜呢?我可能威胁过她——上帝原谅我——可是我不会碰她的一根头发的。你收回你的话!告诉我她没有受伤!”“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受了重伤,倒在她死去的丈夫旁边。”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倒在长靠椅上,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捂着脸。整整五分钟,他一声不响。接着他重新抬起头来,绝望地说道:“先生们,我没有什么要隐瞒你们的。如果我开枪打一个先向我开枪的人,这算不上是谋杀。要是你们认为我伤害了埃尔茜,那你们是既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她。我告诉你们,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男人像我爱埃尔茜那样爱一个女人。我有权娶她。很多年以前,她就向我发过誓。这个英国佬凭什么把我们分开?我是第一个有权娶她的人,我只是在要求我自己的权利。”“她在认清你是什么样的人之后,就摆脱了你的势力。”福尔摩斯严厉地说道,“她为了避开你才逃离美国,并且在英国和一位体面的绅士结了婚。你紧追着她不放,弄得她痛苦不堪,你是为了引诱她抛弃她心爱的丈夫,跟着你这个她既恨又怕的人逃跑。你让一位正直的人死于非命,又逼得他妻子自杀。这就是你干的这件事的记录,阿贝·斯兰尼先生。你将受到法律的惩罚。”“要是埃尔茜死了,我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在乎的了。”这个美国人说道,他松开一只手,看了看手心里捏成一团的一张信纸,“我说,先生,”他大声说道,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怀疑,“你不是在吓唬我吧?假如她真像您说的伤得那么重的话,写这封信的人又是谁呢?”他把信扔到桌上。“是我写的,就是为了把你引来。”“你写的?除了我们帮会里的人,没有人会懂得这些跳舞的小人的秘密。怎么会是你写的?”“有人发明,就有人能看得懂。”福尔摩斯说,“斯兰尼先生,马上就会有一辆马车来把你带到诺威奇去的。不过你还有时间对你造成的伤害稍加弥补。希尔顿·丘比特太太已经使自己蒙受了谋杀丈夫的重大嫌疑。只是因为我在场,而且我碰巧掌握了一些材料,才使她没受到控告。这些你知道吗?为了她你至少可以向大家说明:对于她丈夫的惨死,她无论是直接地还是间接地,都不负任何责任。”“这正是我希望的。”这个美国人说,“我相信能证明我清白无辜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全部事实说出来。”“我有责任警告你,你说的一切都将作为呈堂证供。”警长本着英国刑法公平对待的严肃精神大声说道。

斯兰尼耸了耸肩。“我愿意冒这个险。”他说,“首先,我想要告诉你们的是:我从小就认识埃尔茜。我们在芝加哥的帮会里一共有七个人,埃尔茜的父亲是帮会的头子。老帕特里克很聪明,是他发明了这种秘密文字。除非你懂得它的解法,不然就会以为它是小孩信手涂抹的画。埃尔茜学了一些我们的帮规,但她不能容忍这种事。她自己还有一些来路正当的钱,于是她趁我们都不防备的时候溜走了,逃到了伦敦。她已经和我订了婚,如果我干的是另外一行,她可能早就和我结婚了。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和这些不正当的行当有什么联系。我是在她跟这位英国人结婚之后才找到她的。我给她写了信,但没有收到回信。于是,我就来英国了。因为写信没有效果,我就把要说的话写在她能看见的地方。“我到这里已经有一个月了。我就住在那个农场上,有一间楼下的屋子,每晚可以进进出出,没有人会知道。我想尽办法要把埃尔茜骗走。我知道她看到了我写的话,因为她有一次在我写的话下面写了一句回话。于是我急了,开始威胁她。她便给我写了封信,求我离开,说是如果她丈夫的名声受到损害,她会痛苦得心碎的。她还说只要我答应离开这里,以后不再来缠磨她,她就会在早上三点,趁着她丈夫睡着的时候,下楼来在最后面的那扇窗前跟我说几句话。她下来了,还带着钱,想买通我走。我非常生气,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从窗户里拉出去。正在这时,她丈夫手里拿着左轮手枪冲进屋来。埃尔茜瘫倒在了地上,我们两个就面对面了。当时我手里也拿着枪,便举起来想把他吓跑,然后我就可以逃走了。他朝我开了一枪,但是没有打中。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我也开了枪,他立刻倒下了。我穿过花园匆匆逃走的时候,还听到了身后关窗的声音。先生们,我说的句句属实。对于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一无所知,直到那个小伙子骑马送来一封信,使我像个傻瓜一样一路走到这儿来,把自己送到你们手中。”

就在这位美国人说这番话的时候,一辆马车到了。里面坐着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马丁警长站起身来,用手碰了碰犯人的肩膀。“我们该走了。”“我可以看她一下吗?”“不行,她还没有苏醒过来。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以后我再碰到重大案子的时候,我希望能再次幸运地有你在我的身边。”

我们站在窗前,望着马车驶去。我转过身来时,看到了犯人扔在桌上的纸团。那正是福尔摩斯用来诱捕他的信。“华生,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福尔摩斯笑着说道。

信上没有字,只有一行跳舞的人:“如果你运用我刚刚解释过的那种密码,”福尔摩斯说,“你就会发现它的意思不过是‘马上到这里来’。我相信这是他肯定不会拒绝的邀请,因为他绝对想不到,这不是埃尔茜写的。你瞧,我亲爱的华生,我们终于把这些作恶多端的跳舞小人变成有益的了,而且我想我还履行了我的诺言,给你的笔记本添进了一些不平常的内容。我们的火车是三点四十,还来得及赶回贝克街吃晚饭。”

还有一段结尾的话:在诺威奇冬季大审判中,那位美国人阿贝·斯兰尼被判处死刑,不过考虑到一些可以减轻罪行的情况,以及确实是希尔顿·丘比特先开的枪,他被改判为劳役监禁。至于丘比特太太,我听说她后来完全康复了,现在仍然寡居,用她全部的精力帮助穷人和管理她丈夫的家业。

孤身骑车人

从 1894年到 1901年底,夏洛克·福尔摩斯一直非常繁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八年中各种疑难案件没有不曾向他请教的,还有几百宗私人案件,其中有些案子非常复杂也非常离奇的,他都在侦破过程中起过重要作用。这样长期连续工作的结果是很多惊人的成功,当然也有几宗不可避免的失败。由于我对这些案件都保存了完整的记录,其中有许多案件我自己也亲身参加过,可以想象要弄清我应该选择哪些来公之于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可以遵循以前的原则,首先选择那些不是以犯罪的凶残著称,而是以结案的巧妙和引人入胜的戏剧性案件。

正因为这样,我现在要给读者朋友们讲述的是与维奥莱特·史密斯小姐有关的事情,也就是查林顿孤身骑车人的案子,因为我们在这个案子中调查到的奇异结局最后竟然以出人意料的悲剧而收尾。诚然,这个案子并不会给我朋友为此而扬名的那些才能增添什么异彩,但是这件案子有几点却非常突出,与我从中收集资料写成了小故事的那些长篇犯罪记录截然不同。

我查阅了我 1895年的笔记,发现我们第一次听说维奥莱特·史密斯这个名字是4月23号,星期六。我记得福尔摩斯对她的来访极其冷淡,因为他当时正全神贯注于一件错综复杂的疑难案子,这个案子涉及著名的烟草大王约翰·文森特·哈登的奇特遭遇,那是一个非常复杂而棘手的问题。我朋友最喜欢精确和思想集中,最讨厌在他忙的时候有事情来打扰他。尽管如此,由于恳求他帮助和指点的是一位身材苗条、仪态万千、神色庄重的美貌姑娘,何况她又是在这么晚的时刻亲自来贝克街,他很难拒绝听她讲述她的遭遇,因为他并非生性固执严厉。他一再声明他的时间已经排满,但是这无济于事,因为这位姑娘下定决心非讲不可。很显然,非要动用武力才能让她从这房间离开。福尔摩斯显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勉强笑了笑,请这位美丽的不速之客坐下,把她遇到的麻烦事告诉我们。“至少这不是关系到你健康的事,”福尔摩斯用他敏锐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后说,“像你这样爱骑车的人,一定是充满活力的。”

她吃惊地看了看自己的双脚,我注意到她鞋底的一边已经被脚蹬磨得起了毛。“是的,我经常骑车,福尔摩斯先生。我今天拜访你正是和这事有关。”

我的朋友拿起这姑娘没戴手套的手,像科学家看标本似的,全神贯注而不动声色地检查着。“我相信你会原谅我的,这是我的工作。”他说着放下了姑娘的手,“我几乎误认为你是打字员了,但你显然是搞音乐的。华生,你注意到这两种职业所共有的勺形指端吗?不过,她脸上有一种风采,”那位女士缓缓把脸转向亮处,“这是打字员所没有的。这位女士是音乐家。”“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教音乐。”“从你的脸色来看,我想是在乡下教音乐吧?”“是的,先生,靠近法罕姆,在萨里边界。”“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也使人联想到很多有趣的事情。华生,你还记得吗?我们就是在那附近抓住伪造货币犯阿奇·斯坦福德的。那么,维奥莱特小姐,在萨里的边界法罕姆附近,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这位姑娘十分清楚明白而又镇静自若地讲述了下面这段古怪离奇的事情来:“福尔摩斯先生,我父亲已经去世了。他叫詹姆士·史密斯,曾是老帝国剧院的乐队指挥。除了有个叔叔外,我和我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亲人了。我叔叔叫拉尔夫·史密斯,二十五年前去了南非,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了。父亲死后,我们生活很穷苦。可是有一天,别人告诉我们说,《泰晤士报》登了一则广告,寻找我们的住处。你可以想象得出我们是多么兴奋,因为我们以为有人给我们留了一笔遗产。我们立刻按报上登的姓名去找那位律师,在那里又遇见了两位先生——卡如瑟斯先生和伍德利先生,是从南非回来探亲的。他们说我叔叔是他们的朋友,几个月前极其贫困地死于约翰内斯堡,临终前请他们去找他的亲属,并务必使他的亲属们不至于穷困潦倒。我们感到非常奇怪,拉尔夫叔叔生前从来没有过问过我们,死后却要如此精心照顾我们。可是卡如瑟斯先生解释说,我叔叔刚听说他哥哥去世的消息,觉得对我们负有责任。”“对不起,”福尔摩斯说,“这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去年十二月,也就是四个月前。”“请继续往下讲。”“我感到伍德利先生非常令人讨厌。他脸庞虚胖,留着一脸的红胡子,头发披在额头的两边,而且还一直朝我挤眉弄眼。我觉得他实在可憎之极,而且相信西利尔肯定不乐意我认识这样一个人。”“哦,西利尔是他的名字!”福尔摩斯微笑着说道。

年轻姑娘红着脸笑了笑。“是的,福尔摩斯先生,西利尔·莫顿,是个电气工程师。我们打算在今年夏末结婚。天啊,我怎么说起他来了?我想说的是,伍德利先生令人讨厌,而那位年纪大得多的卡如瑟斯先生倒比较有礼貌。虽然他脸色土黄,脸刮得很干净,而且沉默寡言,但他举止文雅,笑容可掬。他询问了我们的家境,发现我们很穷,就建议我去给他十岁的独生女儿教音乐。我说我不愿意离开我母亲,他说我每个周末都可以回去看她。他答应给我每年一百镑,这当然是十分丰厚的薪金了。所以我最终还是答应了,来到了离法罕姆约六英里的契尔顿农庄。卡如瑟斯先生的妻子已经去世了,他请了一个叫迪克逊太太的女管家来帮他照料家事。这位老太太非常令人尊敬。那个孩子也十分可爱,总之一切都很好。卡如瑟斯先生待人和气,又热爱音乐,我们晚上在一起过得非常开心。每到周末,我就回城去看望母亲。“我的这种快乐生活第一次出现不愉快是那位长着红胡子的伍德利先生的到来。他来访一个星期,可是天啊,对我来说就如同是三个月。他这个人非常可怕,对任何人都非常霸道,对我更是肆无忌惮。他丑态百出地表示他爱我,并吹嘘他多么富有,说要是我嫁给他,我就可以得到伦敦最漂亮的钻石。我始终对他不理不睬,有一天晚饭后,他一把抱住我——他力气很大——发誓说如果我不吻他,他就不放手。碰巧这时卡如瑟斯先生进屋,把他从我身边拉开。为这事,伍德利和主人翻了脸,把卡如瑟斯打倒在地,脸上也弄了个大口子。你可以想象到,伍德利的来访就这样结束了。卡如瑟斯先生第二天向我道歉,并保证绝不让我再受到类似的凌辱。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伍德利先生。“福尔摩斯先生,我终于谈到今天来向你请教的具体事情上了。你一定知道,我每星期六上午骑车到法罕姆车站,赶12点22分的火车回城。我从契尔顿农庄出来,那条路很偏僻,有一段几乎没有人迹。那段路有一英里多长,一边是查林顿荒原,另一边是查林顿庄园外围的树林。你再也找不到比这段路更荒凉的地方了。在你没有到达靠近克鲁克斯伯里山公路以前,很难遇到一辆马车或是一个农民。两星期以前,我从这地方经过,偶然回头一望,发现身后两百码左右有个骑车的男人,看起来是个中年人,蓄着短短的黑胡子。在到法罕姆以前,我又回头一看,那人已经消失,所以我也就没再多想了。但是,福尔摩斯先生,我星期一返回时又在那段路上看到了那个人。你能够想象得到我是多么地惊奇了。而下一个星期六和星期一,和上次一模一样,这事又重演了一遍,我越来越惊异不止了。那个人始终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决不打扰我,不过这件事还是十分古怪。我把这事告诉了卡如瑟斯先生,他似乎非常重视我说的事,跟我说他已经订购了一匹马和一辆轻便马车,所以将来我再过那段偏僻道路时,不愁没有伴侣了。“马和轻便马车原本这个星期就应该到的,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送来,我只好继续骑车去车站。这是今天早晨的事。当来到查林顿荒原的时候,我回头一望,一点儿不错,那人就在那里,和前两个星期一模一样。他总是离我很远,因此我看不清他的脸,不过我敢肯定他不是我认识的人。他穿着一身黑衣服,戴着一顶布帽子。我只能看到他的脸上的黑胡子。我今天倒是不害怕,而是满腹疑云。我决定弄清楚他是谁,想要干什么。我放慢车速,他也放慢了车速。后来我干脆停了下来,他也停了下来。于是我想出了一个办法。路上有一处急转弯,我飞快地拐了过去,然后停车等他。我估计他也会很快拐过来,而且来不及停车就赶到我前面去。然而他却再也没有露面。我便返回去,向转弯处张望。我可以看到一英里远的路程,可路上没有他。尤其令人不解的是,这地方没有岔路,他不可能溜走。”

福尔摩斯搓着双手轻轻笑了一声,然后说:“这件事倒确实有些奇特。从你转弯到你发现路上没人有多长时间?”“两三分钟。”“那他不可能顺原路返回去。你说那里没有岔路吗?”“没有。”“那他必定沿着路旁的小路走了。”“肯定不是石灌木丛这一边,不然我应该会看到他的。”“那么,按照排除推理法,我们就得出了一个事实,他向查林顿庄园那一边去了。因为据我所知,查林顿庄园就在道路的一边。还有别的情况吗?”“没有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只是感到迷惑不解,除非见到你并且能够得到你的指点,否则我是高兴不起来的。”福尔摩斯默默不语地坐了一会儿。“跟你订了婚的那位先生在什么地方?”他终于问道。“他在考文垂的米得兰电气公司。”“他不会出其不意地来看你吧?”“噢,福尔摩斯先生!难道我还不认识他吗?”“还有别人追求你吗?”“在我认识西利尔之前有过几个。”“在那之后呢?”“要是那个可怕的伍德利算一个的话,那他是一个。”“没有别人了吗?”

我们这位美丽的委托人好像有点为难。“他是谁?”福尔摩斯问。“哦,可能是我自作多情,可我有时候觉得我的雇主卡如瑟斯先生对我好像也很感兴趣。我们经常在一起,我晚上还给他弹伴奏,他从未说过什么。他是一位标准的绅士,可是一个姑娘心里总是明白的。”“哈!”福尔摩斯显得十分严肃,“他靠什么为生?”“他是一个富有的人。”“没有四轮马车或者马匹吗?”“哦,至少他很富有。他每星期去城里两三次,非常关心南非的黄金股票。”“史密斯小姐,请你一有新情况就告诉我。我目前很忙,不过我会抽时间过问你的案子。在这期间,不要没通知我就采取行动。再见,我相信我们会得到你的好消息的。”“这样一位姑娘有些追求者是很自然的,”福尔摩斯一面沉思地抽着烟斗一面说道,“不过他们也不会选择在偏僻的乡间道路上骑自行车去追呀。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偷偷爱上她的人。可是,华生,这个案子里有些细节非常奇怪而且也令人深思。”“你是说那个人只在那个地方出现吗?”“正是。我们第一步必须查清是谁租用了查林顿庄园。可是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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