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 红与黑(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1-26 22:02:31

点击下载

作者:学习小组

出版社:吉林大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 红与黑

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 红与黑试读:

序言

语文新课标指定了中小学生的阅读书目,对阅读的数量、内容、质量以及速度都提出了明确的要求,这对于提高广大学生的阅读写作能力,培养语文素养,促进终身学习等具有深远的意义。

现代中、小学生不能只局限于校园和课本,应该广开视野,广长见识,广泛了解博大的世界和社会,不断增加丰富的现代社会知识和世界信息,才有所精神准备,才能迅速地长大,将来才能够自由地翱翔于世界蓝天。否则,我们将永远是妈妈怀抱中的乖宝宝,将永远是温室里面的豆芽菜,那么,我们将怎样走向社会、走向世界呢?

世界文学名著是世界各国社会和生活的结晶,是高度艺术化的精神产品,具有永久的闪光魅力,非常集中、非常形象,是中、小学生了解世界和社会的窗口,是走向世界、观摩社会的最佳捷径。这些世界文学名著,伴随着世界各国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茁壮成长,具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我们青少年只要带着有趣的欣赏的心态阅读这些美丽的世界名著,非常有利于培养积极的和健康向上的心理、性格、思维和修养,有利于了解世界各国的社会和生活,并不断提高语言表达和社会交往的才能。

由于许多世界文学名著卷帙浩繁,而广大中、小学生时间又有限,我们便在参考和借鉴以前译本许多优点和长处的基础上,在忠实原著的基础上进行了高度浓缩,保持了原著的梗概和精华,使之便于我们全面而轻松地阅读。

为了全面提高广大中小学生的知识基础,培养阅读的兴趣和爱好,这套课外读物还收编了大家喜闻乐见的广博知识,把阅读名著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扩大阅读的深度和范围,这正是设计本套读物的最大特色。因此,本套课外读物有着极强的广泛性、知识性、阅读性、趣味性和基础性,是广大中小学生阅读和收藏的最佳版本。

乡下人

德·瑞纳夫人虽年过三十岁,但依旧漂亮动人。这天,她穿过花园时看见大门口有一个年轻的乡下小伙子,他穿着雪白的衬衫,腋下还夹着一件很旧却干净的紫色花呢上衣。这个小伙子的眼神十分温柔,以至于使有些活泼浪漫气质的德·瑞纳夫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他可能是一个乔装打扮的女孩。小伙子很拘束地站在大门口,彷徨着不敢举起手来拉门铃,这样的举动引起了她的同情。她走过去,暂时忘掉了因为家庭教师要来而感到的不安。小伙子朝着门,没有看见她走过来。这时,他耳边有一个温柔的声音说:“您到这儿来干什么,我的孩子?”“啊,夫人,我是来当家庭教师的。”“您真是来做家庭教师的吗,先生?”她有些怀疑地问道?“您懂拉丁文吗?”

他感到十分意外,因为这位夫人称他“先生”。他有些羞怯地回答:“是的,夫人。”

德·瑞纳夫人很高兴,于是直接问他:“您会很严厉地责骂我那些可怜的孩子吗?”“我?责骂他们?是的,当他们很不听话的时候。”他有些不解地回答。“您会好好地对待他们,是吧?”她沉默了片刻后又说,声调激动,“您能答应我吗,先生?”

原来,她一直为孩子们担心,生怕会来一个冷酷的家庭教师,没想到来的竟是这样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她放心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不会挨鞭子,受叱责了。她突然缓过神来,才发觉自己跟一个青年男子靠得这么近,而且,他只穿着一件衬衫,不禁脸上也添了几分红晕。“我们进去吧,先生。”

他战战兢兢地跟在她身后。“先生,您真的懂得拉丁文吗?”她又一次停下来问他,她还是担心自己弄错了。不料,这句话刺伤了小伙子的自尊心,他认为这是对他的诚实有所怀疑。“是的,夫人。”他冷淡地回答,“我懂得拉丁文,不比本堂神父先生差,有时候他甚至还客气地夸奖我呢。”

德·瑞纳夫人发觉他的口气冷冷的,同时看见他脸上有着一种冷峻的表情。他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她情不自禁走近了他,以致他可以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味。她低声对他说:“开始几天,我的孩子在功课方面如有令您不满意的地方,您也不会用鞭子打他们,是吧?”在他的耳朵里,她的声音是那么轻柔、动听。“放心吧,夫人,我一切都听您的。”

德·瑞纳夫人的担心和疑虑已经消除了。“先生,您多大年纪了?”“快满十九岁了。”“我的大儿子十一岁,”她说,“他差不多可以做您的朋友,您对他讲道理他会听的。有一次他父亲打他,其实只轻轻地打了一下,他就整整病倒在床上一个礼拜。”

他想:“昨天我的父亲还打我呢,我也只能忍受。这些有钱人真是幸福!”“您叫什么名字,先生?”他又一次感觉到她的那种声调和口吻的魅力。“我叫于连,夫人,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陌生人家,因此有点儿不安。在开始的一段时间,也许有许多事情要请您宽容。我的哥哥们对我很不好,经常打我,如果他们在您面前说我的坏话,请不要相信他们;如果我犯有什么过错,您千万别放在心里,请相信我。“请相信我,夫人,我绝不会亏待您的孩子,我可以向天主发誓。”

这时,德·瑞纳先生听见他们的谈话,便从书房里走出来。他摆出一个官员的姿态,以庄严而慈祥的态度对于连说:“我觉得有必要先和您谈谈,在孩子们见到您以前。”

他将于连领进屋子,他的夫人本想走开,他却叫她也留下。“本堂神父先生对我说过您是一个好青年,如果您的工作能使我满意,那么以后我会替您谋一个小小的前程。只是我希望您不要再跟您的亲友们来往,他们的言谈行为对我的孩子们可能不太合适。这是头一个月的薪金,三十六个法郎,但是我想您不必给您父亲送过去,对吗?”他停顿了一下后又说:“我已经命令这里的人都要称呼您‘先生’,这是进入一个体面人家的好处,您很快就会习惯这种称呼的。孩子们看见您穿短上衣很不成体统。”“佣人们见到过他吗?”他转过头问他的夫人。“没有,亲爱的。”

他对不无惊讶的于连说:“现在让我们一起到杜朗先生的呢绒店去。”

过了一个多小时,德·瑞纳先生和于连回来了。身上穿着这套得体的衣服,一股自豪感从他心里油然升起,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于是赶紧掩饰自己,不过因此他的举止谈吐反而显得生硬和做作。他注意到德·瑞纳夫人冷若冰霜的表情。“先生,夫人,我觉得这衣服穿起来很别扭,”于连说,“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想回到属于我的那间屋子去适应一下。”

德·瑞纳先生允许了。“你觉得这个年轻的家庭教师怎么样?”于连走后,德·瑞纳先生问他的夫人。“对这个年轻的乡下人,您的宽容会使他傲慢无礼,不到一个月,您就会把他打发走的。”德·瑞纳夫人并没有说出她的内心感受,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理。“夫人,我真没想到好心肠的你,竟然对这个年轻的穷人这么缺乏同情心。你是怎么了?”

一小时之后,于连又出现了。与刚才比真的是判若两人,显得那么地庄重和文雅,似乎出身于年代久远的贵族之家。他用一种连德·瑞纳先生也感到惊讶的态度跟孩子们说话。“我来到这儿,是为了教你们拉丁文。要学好拉丁文,就要经常背诵。这是《圣经》。”他拿出了一本黑面精装的小册子,“我要你们当课文背诵。现在你们听我来背背看,就算考察我的功课吧。”

最大的一个孩子阿道夫接过书。于连便对阿道夫说:“请您随便翻开哪一面,哪一行,只要把头一个字告诉我就行了,我可以接着背下去,一直背到您要我停止的时刻为止。”阿道夫翻开书,随意念了一个字,于连就接着背了全篇,流畅得就像他平时说的法国话一样。德·瑞纳先生得意地朝他的妻子看了一眼,孩子们惊讶得眼睛都睁得老大。阿道夫又找了一面,于连又背了起来,有一个仆人来到客厅门口,仆人起初目瞪口呆地待在那儿,后来走开了。很快,男女仆人都来到门边。阿道夫已经连着在书中翻了八九个不同的地方,于连一直是那样流畅地背着。“啊,我的天主!这个小教士多么漂亮呀!”厨房的老婆婆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

于连的精彩表现吸引了所有人,尤其是孩子们,他们对新来的老师钦佩得五体投地,一个个眼睛都盯住于连,听着他流利的背诵。

当晚,全维里埃尔的人都拥到德·瑞纳先生家里来看这个新家庭教师。他的名声在城里迅速传开。德·瑞纳先生担心会有人把他抢走,于是向他提出签订一份为期两年的聘约。“不,先生,”于连冷淡地说,“这样一份合同让我受到约束,而对您却没有约束力,这不公平!”

德·瑞纳家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就连德·瑞纳夫人的贴身女仆爱莉莎,也很快地爱上了这位年轻的家庭教师,而于连并没有把心思放在他们身上。他各方面仍然表现得很好。每个人都尊称他为“先生”,这反而让他更加仇视这个社会。

大胆举动

女仆爱莉莎继承了一份遗产,她希望和于连结婚,并且去找神父帮忙。然而于连态度坚决地对神父说,他不可能接受爱莉莎小姐的想法。

德·瑞纳夫人听说后,先是感到很大的痛苦,接着又对于连回绝了爱莉莎感到无比快乐,她不由得对自己说:“莫非是我爱上了于连?”

一天吃晚饭时,德·瑞纳夫人听见领着孩子们上课的于连的声音,不由脸涨得通红。也许她真的是爱上他了,因为每次他的出现都会使她变得敏感和激动。

这天,她的一位表姐,德·薇尔夫人来到了她家。德·瑞纳夫人将她介绍给于连。他们很快也成了朋友。德·瑞纳夫人和于连的谈话没完没了,她总是兴致盎然。一天晚上,于连兴高采烈地说着,他指手画脚,无意中碰到了德·瑞纳夫人的手,她的手是搁在椅子背上的。她的这只手很快地缩了回去。于连突然觉得他一定要让这只手在碰到他时不缩回去,这似乎是他的一种责任。

第二天傍晚,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她愿意把手留在他的手里,他把这当做自己的一个愿望来实现。

太阳渐渐西沉,于连的心异常激烈地跳动着。两个夫人散步到很晚。大家终于坐了下来。于连按捺着自己激动的心情,他知道自己就要做什么。德·瑞纳夫人坐在于连的旁边,德·薇尔夫人挨着她的好朋友。于连只想着他试图做的事,一时找不出什么话题来说。

在极度的苦恼中,他克制着自己,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完全改变了。德·瑞纳夫人似乎也焦躁不安起来,嗓音也颤抖了,不过于连没有察觉。于连在心里进行的这场可怕的斗争实在太激烈了,他不可能再去注意到自身以外的任何事情。城堡的时钟敲过了九点三刻,他还什么也不敢做,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喘气声。于连对自己的怯懦感到气愤,他在心里说:“十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我绝对要实现我向自己保证过的、必须在今天晚上做的事,否则我就回到屋里打出自己的脑浆来。”

在等待和焦虑中,于连的心情过度紧张,几乎快要发狂了。这时,十点钟的钟声在他头顶上空敲响了,他的身体也随着一阵阵战栗。十点钟的最后一下钟声还在响着,他终于伸出手,一把抓住德·瑞纳夫人的手,她立刻把手缩了回去。

于连再一次抓住她的手,这只手凉得像冰,使得他吃了一惊,他使足了劲把它紧紧地握住。她做了很大的努力想把手抽回来,但是最后还是让这只手留在他的手里了,丝毫也不能松开。

于连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的心里洋溢着幸福,这并不是因为他爱着德·瑞纳夫人,而是因为困难被他所征服。为了不让德·薇尔夫人发觉,他强制着自己说话,他的嗓音又响亮又坚定。

德·瑞纳夫人的嗓音变得忸怩不安,使得她的好朋友以为她病了,就建议她回到客厅去,于连使劲握紧那只任他握着的手。德·瑞纳夫人此时无法起身,样子又十分窘迫,有气无力地说:“我是有点儿不舒服,不过外面空气新鲜,对我会有好处的。”

于连很得意她这么说,她的话证实了于连的幸福,在这时刻他的幸福达到了顶峰。两个女人着迷地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说话,在她们眼里,他成了世上最可爱的男人。

午夜的钟声已经响过很久,大家分手了。德·瑞纳夫人陶醉在爱的幸福中,她整夜没有合眼。她感到被于连握过的手,有一阵一阵的热流涌上心头,她将同样发热的嘴唇紧紧吻着自己的这只手。

于连睡得很熟,白天里的思想斗争,晚上的冒险行动,已经把他折磨得疲惫不堪。但是他完成了自己的“责任”,他得到了满足。于是,他睡得很香。

第二天,他就把德·瑞纳夫人以及昨天晚上自己的小小胜利忘得干干净净,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心情,专心地阅读《拿破仑传记》——那是他崇拜的人。

中饭的钟声传来,他一边下楼到客厅去,一边口气轻松地对自己说:“进一步征服这个女人,对她说我爱她。”他觉得自己很厉害。

他原以为会看到一双情意绵绵的眼睛,没想到却看见了德·瑞纳先生的那张严厉的面孔。德·瑞纳先生两个小时以前从外地回来,他得知于连整个上午不管孩子这件事,感到非常不满。

丈夫的每一句尖酸刻薄的话都刺痛了德·瑞纳夫人的心。而于连呢,根本不把他的指责放在心上,他相当生硬地对德·瑞纳先生说:“我病了。”

目前这种情形使得德·瑞纳夫人几乎要哭出来,中饭刚刚吃完,她就请求于连让她挽着他的胳膊去花园散步。不论德·瑞纳夫人说什么,于连都只是低声回答:“有钱人就是这个样子。”

德·瑞纳先生走在他们前头。有他在场,于连更加愤怒,就连眼睛里都迸出仇恨的火花。他忽然发现德·瑞纳夫人靠在他的胳膊上,姿态是那样明显的亲密,表情是那样含情脉脉,这使他感到厌恶,他粗暴地推开她,猛地抽回自己的胳膊。幸好德·瑞纳先生没有看见这个失礼的举动,只有德·

薇尔夫人注意到了。“于连先生,求求您,忍耐一点儿吧。”德·薇尔夫人急急忙忙地说。

于连冷冰冰地望着她,眼里显露出极端的轻蔑。他的这种眼光使德·薇尔夫人吃了一惊,她突然感觉到那是一种想进行最残忍的报复的欲望。

夜晚终于来临了,一对漂亮的表姐妹已经焦急地在花园等候着于连。他终于在德·瑞纳夫人旁边坐下。夜色不久就变得很浓很浓了,他又想握住她那白皙的手,他早就看见它搁在他旁边的椅背上。他显得有些得意了,他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这只手略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从他手里抽回去了。于连已经不打算坚持下去了,他只想高高兴兴地进行他们之间的谈话。没想到他听见了德·瑞纳先生走过来的声音。他的那些粗鲁话还在于连的耳边回响,这不觉让他怒火中烧。“这个人享尽了财产带来的种种好处。”他对自己说,“如果当着他本人的面占有他妻子的手,这是最好的嘲笑他的一种方式,让他感到无力,感到羞耻。我一定要做到,我不会忘记他对我表现出的那种蔑视。”

德·瑞纳先生夸夸其谈地谈论着政治,这些话让于连感到厌恶。他把自己的椅子挪近德·瑞纳夫人的椅子。黑暗中看不出他们两个身体的分界线。他大胆地把手放到离那条赤裸的漂亮胳膊很近的地方。他把脸挪近这条好看的胳膊,大胆地把嘴唇贴在上面。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这样接触女人,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

德·瑞纳夫人也浑身哆嗦,因为她与丈夫相隔只有几步远。她赶快把手递给于连,希望这样的小动作能躲过丈夫的视线,也让于连不要靠得太近。德·瑞纳先生继续谩骂那些政敌,于连在这只伸给他的手上印满了热情的吻。

德·瑞纳夫人感到眩晕,“怎么!我难道爱上他了?”她在心中对自己说,“我这个结了婚的女人,会坠入情网!这种使我燃烧的热情,我可从来不曾对我的丈夫有过。可是,我也没什么对不起我丈夫。”这样想,能让她那充满罪恶感的心灵得到一点儿慰藉。显然,她真的恋爱了。

于连轻轻地握紧这只手,他感觉到了征服之后的快感,然而对他来讲这并不是真正的多情,而只是一种开脱和欢娱。

回到自己的卧室,他对自己取得的胜利感到骄傲。“是的,我打了一次胜仗,但应该把这种骄傲情绪立即消灭,乘胜追击。”

德·瑞纳夫人今晚又不能闭上眼睛了,于连在她的手上印遍了火热的吻。在她的心里,这些吻都是热情的,这种感觉是幸福的,她从来没有接受过如此动人的吻,但她并不想因此而冲昏头脑。她那纯洁的心里,不希望有一点点的污垢,她要保持自己完美的形象。因此,她让自己的头脑逐渐清醒过来,让自己的理想重新主宰自己,尽量约束自己。于是,她下定决心,一定要用冷静的态度去面对于连。

跌入爱河

一天清晨,他们相约在花园见面,忘我地感受着彼此的温存。最后她看到他向她行完一个礼之后,立刻就走。她感到现在已经不再是要不要拒绝这个情人,而是有可能永远地失去他了。

于连向德·瑞纳先生请了三天假,他来到了山区。他要在大自然中理清自己的思绪。

几天后于连回到了德·瑞纳家。他离开的这几天,生活对德·瑞纳夫人来说是痛苦,她病了。当她看见了于连后,她马上恢复了健康。

在德·瑞纳夫人的要求下,他简单地讲了讲他的这趟旅行情况。他大为惊奇的是,她在听他讲的时候,显得非常焦虑不安,面色由红变白。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心激烈地跳动,几乎控制不住了。

她最后鼓起勇气,用颤抖的、流露出她全部热情的声音对他说:“您要离开您的学生,另谋高就吗?”

德·瑞纳夫人的眼神和声音使于连感到惊讶。“这个女人爱上我了,这样一个上流社会的夫人,怎么可以爱上一个穷小子,这会让人耻笑的。”他对自己说。他犹豫不决地回答:“离开这些如此可爱的孩子,我会感到非常难过,但是也许必须如此。”在说这句傲慢的话时,一股强烈的憎恨感情在他胸中燃烧,他也感到了复仇似的快感。德·瑞纳夫人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欣赏着他的才智、他的美貌。然而他的可能离开,令她的心好像碎了一样,面色也越加异样。

当晚,他们仍然坐在了花园里。他们一坐定,于连就立刻行使他已经获得的特权,大着胆子把嘴唇印上他漂亮的女邻座的胳膊,并且握住了她的手,她也握紧他的手。

于连整个晚上情绪都不好,最后竟把德·瑞纳夫人的手放开了。这个举动使那可怜的女人心烦意乱,她的手绝望地放在椅子上,还在等待。

她的热情让她丧失了理智,她竟然重新抓住了于连心不在焉地放在椅背上的手。有客人来吃饭的时候他奉陪末座,那些高傲的贵族总是带着一种屈尊俯就的笑容望着他。

他刚刚下定的决心,使他感到一阵快活。

他又对自己说:“爱情充满了她的心,这是个向她那个愚蠢的丈夫进行报复的好机会。”他继续在心里说道:“我还有另外的理由必须在这个女人身上取得成功。有朝一日我发迹了,万一有人责备我干过家庭教师这个低贱的职业,我可以告诉他,是爱情迫使我从事这项工作的。”

在桌子下面,于连再一次从德·瑞纳夫人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然后又抓住它,不停地玩弄着它。她几乎瘫软在椅子上。将近午夜,回到客厅里去的时候,她轻轻地对他说:“您现在还想走吗?”“我非走不可,因为您太美了,我无法忍受这份温柔的诱惑……”第二天,刚在花园里坐下,没等天完全黑下来,于连就把嘴凑近德·瑞纳夫人的耳朵,对她说:“夫人,今天夜里两点钟,我要到您的卧房里去。”

德·瑞纳夫人指责了于连的无礼,她还重重地说了一个“呸”字,红着脸走掉了。

于连回到房里,久久不能入睡。城堡的时钟敲两点钟了,钟声唤醒他,对于连来说这一刻是多么矛盾,多么煎熬。“我对她说过我两点钟上她那儿去,”他说着从床上爬起来,“那就一定要做到,我不是懦弱的人。”

他没有穿鞋子,轻悄悄地走到德·瑞纳先生的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听到了德·瑞纳先生的鼾声。可是,去卧室干什么呢?他没有什么确切的打算。即使有,他也不会有那样大的勇气去做什么的。但是,他还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他走进通往德·瑞纳夫人卧房的小走廊,他用颤抖的手去开门,声音响得非常吓人。

德·瑞纳夫人看见他进来,急忙从床上跳下来。“坏东西!”她叫了起来。于连很快地跪倒在她脚边,热烈地吻着她的双膝,安慰她不要发出责问的声音。她的严厉的责备话,在于连的双手在她身上不停地抚摩下越来越少了,接着就没有了。她已经主动地去吻于连了。

她不再拒绝于连,还主动热烈地迎合着他、诱导着他,因为他是一个毫无经验的年轻人,正在不停地发抖。她连指缝间都不断地给着于连最狂热的爱抚,让他平静下来,好能够完成幸福而艰巨的事情。

德·瑞纳夫人看到窗子上开始有了亮光,就催于连快走,说:“啊,我的天主,如果我的丈夫听见动静,我就完了。”

于连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慢悠悠地吻别心爱的情妇,从德·瑞纳夫人卧房出来后,他心满意足,感到一阵欢悦。

第二天,德·瑞纳夫人最小的儿子忽然发烧了。这使德·

瑞纳夫人陷入了可怕的悔恨而不能自拔。她觉得这是天主在惩罚她……可是,面对这种刚刚燃烧起来的爱情烈焰,她又不希望在顷刻间破灭,悔恨和欢乐在她心中交替出现,让她感到不断加重的痛楚。

匿名信

爱莉莎小姐来找瓦列诺先生将德·瑞纳夫人与于连私通的事情全部告诉了他。他听后非常恼火。

爱莉莎叹气说:“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征服了。可是,他对夫人又一直是冷冰冰的。我真傻,还去跟德·瑞纳夫人商量,求她去跟于连说说呢!”

当晚,德·瑞纳先生在接到从城里来的报纸的同时,还接到了一封匿名信,把他家里发生的事详细地说一遍。于连正好也在屋里,他看见市长在看信时脸色发白,并且向自己投来凶狠的眼光。

午夜时分,在离开客厅的时候,于连找一个机会对他的情妇说:“今天晚上我们不要见面了,您的丈夫起了疑心,他收到一封信,是一封揭发我们事情的匿名信。”

第二天清早,与于连同村的那个厨娘给他送来一本书,他在书里发现了一封信:

你昨天夜里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的冷酷的眼神使我害怕。会不会是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那甜蜜的一切只是我自作多情的梦想,你不过是做玩弄女性的游戏?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就是一个残忍的恶魔。

你不爱我吗?你对我的疯狂、我的热情、我的献身感到厌烦了吗?你想毁掉我吗?那我就教你一个方便的办法,去把这封信让全城的人看,首先给瓦列诺先生看。对他说,我爱你,生命对我来说仅仅是从我见到你的那天才开始;对他说,在最疯狂的时刻里,我得到了从我年轻时就从来不曾梦想过的幸福;对他说,我已经为你牺牲了我的生命,我还要为你牺牲我的灵魂。

把我们的恩恩爱爱都对他讲清楚,对他说,我不在乎任何人,不在乎任何的不幸,对我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不幸,那就是你对我的变心。

亲爱的朋友,如果有一封匿名信,它肯定来自这个可恶的人,六年来,他没完没了地纠缠我。明天我将对我的丈夫说,我也收到一封匿名信,找个合理的理由,他应该给你一笔钱,赶快地把你送到你的父母那儿去。不要和他吵架,不要像你对我说的那样,把他耳朵割掉。

亲爱的,我们要分开半个月,也许一个月!当然你也会像我一样感到痛苦的,去吧,咬咬牙去吧,因为这是惟一能让这一封匿名信起不到作用的办法。

我采取这个步骤的目的,是要让我的丈夫相信这封信来自瓦列诺先生。

我会提供匿名信给你的,你要用很大的耐心来做一个工作,用剪刀把你在下面看到的那些字,去从一本书上剪下来,然后用胶水粘在信中附着的浅蓝色的纸上,纸是我从瓦列诺先生那儿得来的。完事后,把书烧掉。

从打开匿名信的那一刻起,德·瑞纳先生的生活变得难以忍受了。他拍着自己的头说:“怎么能这样呢!她现在是我要小心提防的人了。”“世界上还有什么不幸能和我的不幸相比啊!”他怒气冲冲地叫起来,“多么残忍、多么孤独啊!”

接着他用他的妻子是清白无辜的这个想法来安慰自己,这种想法使他很满意。“我和她生活这么多年,只有她最了解我了,再找不到一个可以代替她的。”他不断想用这些想法来安慰他内心的不安。

最后他决定,不把事情张扬出去。

在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他更平静了。“不,”他嚷道,“我决不放弃我的妻子,她对我太有用了,另外她也太有钱了。”过了一会儿,德·瑞纳先生的心又感到受伤害的痛苦。“天主!我的妻子为什么没有得暴病死掉!那样的话,我就不会遭到嘲笑了。”他就这样被各种各样的想法煎熬着。“也许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都是谎言?”

在反复犹豫了好多个小时以后,他觉得目前弄清情况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办法,他正在考虑的时候,遇到了他希望看到她马上死掉的那个女人。

她把一封开过口但是折好的信交给他,而他呢,没有打开它,只是用一双发了狂的眼睛望着她。“这是封可恶的信,”她对他说,“我从教堂出来,一个神秘的男人交给我的,他说他认识您,还受过您的恩惠。看完了信,我要求您赶快办一件事,就是把这位于连先生送回到他的老家去。”

德·瑞纳先生没有说一句话,仔细地观看第二封匿名信,这封匿名信是由一个个铅印的字贴在一张纸上的。“有人在千方百计地愚弄我!”疲惫不堪的德·瑞纳先生对自己说。他有气无力地打开了这封信:

夫人:你的那些勾当,人们都知道了。那些有意把这些事隐瞒下去的人都受到了警告。由于我对你的友谊,不忍将这件丑事大白于天下,因此我还是劝你。趁早和那个年轻的乡下人断绝关系。如果你的丈夫聪明的话,就应该看得出他上次收到的那封信是子虚乌有的,可是相反地,他肯定相信信上所说的内容都是属实的,这也正是我所期望的。我希望你丈夫趁早把那个乡下小子赶出家门,这样我就能把他请到我家教育我的孩子们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看得出我的良苦用心吧?哈哈哈!关心你的朋友德·瑞纳先生看完这封信的时候,他的脸上显出半信半疑的神态。德·瑞纳夫人的态度格外冷静,她一心只想着于连:“希望事情能够成功。”

她对她丈夫说:“应该拿定主意,把于连辞退。”“看来于连好像并没有犯错,可这些信又会是谁写的呢?”德·瑞纳先生说道。德·瑞纳夫人立即解释道:“于连拒绝爱莉莎的求婚后,爱莉莎对于连就没有好印象了。因为于连有意地说爱莉莎常常秘密地去拜访瓦列诺先生。瓦列诺先生是你的好朋友,可他却给我写了很多殷勤献媚的信,这让我很不好办。”

德·瑞纳先生听说过这件事,非常愤怒地要求查看这些信。但是,德·瑞纳夫人说怕他们反目成仇,不准备让他看这些信。但是,德·瑞纳先生坚决要看。他敲碎了书桌,打开了藏信的抽屉。他把瓦列诺先生写好的信读了一遍,气得他七窍生烟。他怒气冲冲地大叫一声,用最硬的拳头击了一下还没倒下的桌子,使得整个房子都震动了。“那印刷的匿名信,跟瓦列诺的亲笔信,所用的纸张完全是一样的。”

可以说,她的斗争是胜利了,她又想尽方法,阻挠丈夫和写匿名信的嫌疑者去谈判,否则事情会败露。

于连领着孩子从外面回来了,仆人退下去,德·瑞纳夫人故意用冷淡的口气对于连说:“你曾向我表示,希望去维里埃尔城生活半个月,德·瑞纳先生允许给你一个假期。你可以随时离开,但是为了孩子的功课,我们每天都会派人把他们的功课送给你批改。”“我给你七天的假期,不能超过期限。”德·瑞纳先生说。

最后的夜晚

虽然在良心上感到不安与自责,德·瑞纳夫人却仍然不能赶走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极度幸福的情景。她宁可变成寡妇而能够嫁给于连,重新享受这种幸福。

一时间,全城的人除了谈论她的爱情丑闻,不再谈论别的,只有她自己还沉浸于幸福的幻想中。

这天,本堂神父让人把于连找去。“我什么也不问您,您什么也不要对我说。”他对于连说,“我要您在三天之内动身到贝尚松神学院去,我把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一年之内不要再回到这里。”

于连离开神父。他明白了一切。他跑去通知德·瑞纳夫人。她的丈夫也告诉了她全城人的议论。她绝望了。

德·瑞纳夫人清楚而痛苦地知道,她和情人的分别是不可避免的了。“一离开我,他就会重新陷进那些野心勃勃的计划中,他会忘掉我的,像他那样可爱的人准会很快被别人爱上,他也会爱上别人。尽管我这么有钱,可幸福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啊,不幸的女人……我能抱怨什么呢?我完了。”

她从自己头上剪下一绺儿头发。“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她对他说,“我不知道我今后会怎样生活下去,请答应我,永远不要忘记我的孩子们,要尽力把他们培养成正直的人。请您照看这一家人……把你的手给我,别了,我的朋友!我们一定不会再见的。”“不,我们不会真正地分别。在我离开三天以后,我夜里再回来看您。”她那些诚恳的话似乎打动了于连的心。

对德·瑞纳夫人来说,这是使她最最幸福的话。既然他愿意冒着天大的危险再来见她,她的痛苦就变成了她有生以来还不曾感到过的最强烈的快乐。由于肯定能再见到她的情人,最后的分手完全不像刚才那么令人心碎了。

德·瑞纳先生很快回来了,他已经气得发了狂。

他决定拿出供给于连在神学院一年膳宿费的六百法郎。德·瑞纳先生一再咒骂那一天,在那一天里他自己居然想出要请一个家庭教师到家里来的这个该死的念头。

德·瑞纳夫人又偷偷地给了于连几千法郎。

于连终于离开了,德·瑞纳先生十分高兴。

于连离开家里已经两天了,德·瑞纳夫人忍受着爱情的最残酷的、最无情的折磨。她一小时一小时、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时间。在第四天的夜里,她听到了约定的暗号。窗户打开了,于连出现在她的面前,将她拥进了怀抱,她还有些像是在做梦一样。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于是神情显得那么不自然,任什么也不能使她摆脱永远分离的这个可怕的念头。于连面对的是默默淌着的泪珠和几乎痉挛的爱抚动作。

她仰面躺在床上,在享受着爱情的欢乐的同时,痛苦地自语着:“世上没有比我更不幸的人了……我只想赶快死掉……

我的天要塌下来了……”

天快亮了,他离开的时候,她的眼泪也止住了。她看着他顺着绳子爬下窗户,没有说话,也没有吻他。

在神学院的日子

贝尚松是法兰西最美丽的城市之一,也是个文化气氛浓厚的地方。刚来到这个城市的于连不过是一个乡下人,不可能接近上流社会的那些显赫人物。

在走进修道院之前,于连想先饱览一下这里美丽的风光。他穿着一套过去从富凯那里借来的绅士服装,在大街上闲逛。那高大的城墙、深阔的城壕、可怕的大炮,都使于连流连忘返。但是有好几次,他因为只顾欣赏周围的景物而忘了情境,不觉闯入了禁区,差点儿被守卫抓走。

在这几小时的游玩中,于连结识了一家咖啡店的女招待亚芒达·碧娜,她是法朗士——孔德省人。他们竟然谈起了有关爱情的话题,于连因此差点儿跟亚芒达的一个傲慢无礼的情人决斗。最后亚芒达让他离开了咖啡店,他心里愤愤地想:“我没有保护人,也没有金钱,简直就是一个可怜虫。神学院和监狱并没有多大的差别,我想我应该把这套绅士的服装,寄存在一家旅馆里,再换上我的黑外套。只要有

机会

走出神学院,我就找机会穿上便服去拜访亚芒达小姐。”她与德·瑞纳夫人有着不同的吸引力,他突然发觉自己在爱情上对女人有很大的吸引力。

于连把绅士服装寄存在一家名叫“天使旅馆”的善良的女店主那里,然后向神学院走去。他远远地就望见了神学院大门上的铁十字架,这让他的双腿有些发软,他叹息道:“人间地狱就在这里了,只要我走过去,我就不能脱离它了!”他鼓起勇气按响了门铃。大约十分钟后,一个脸色苍白、穿着黑袍的人出现在他面前。这个人面貌古怪,绿眼球有些突出来,就像猫的眼睛一样。他薄薄的嘴唇,在突出的牙齿上面形成一个半圆弧形。

于连看了他一眼,心跳得很狂乱,连他的声音也在发抖。他向这个守门人说明了要去拜见神学院的院长彼拉先生。这个守门人一句话也没说,只做了一个手势,叫于连跟在他后面。他领着于连走进了一座有白木栏杆的大楼,上了两层宽阔的楼梯,这种楼梯看上去可能随时都会崩塌。守门人带他走进一间黑暗低矮的房间,然后又打了一个手势,叫于连在此等待,然后就离开了。这时,于连一个人孤独地留在那里,他感觉到自己仿佛已经进入墓地里了。他惧怕到了极点,也沮丧到了极点。他真想痛哭一场,也许会感到痛快些,房间里死一般的沉寂,让他感到窒息。

一刻钟以后,守门人那副阴森恐怖的面孔再次出现在房间另一端的门槛前,他招手让于连走过去。他带着于连进入了一间更大更暗的屋子里。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件家具,只是在靠近门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张白木床,两张麦秸编的凳子和一张白木做的小靠椅。在房间的另一端,他看见一个身穿破烂的黑色长袍的人坐在一张白桌子前。这个人面前堆了一大堆的小方纸片,他一一数过,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他的脸上好像显出很生气的样子。于连笔直地站在屋子的中间,守门人留下他,自己走了,门也关上了。

于连等了半天,那个人还一直在写字。于连越发感到恐怖,他站立不稳,几乎要摔倒在地板上了。又过了一会儿,这个人突然抬起头,于连终于看清楚了这个人的模样,一张长着许多红色斑痕的长面孔,除了死一般苍白的额头外,在这红腮白额之间,有一对小小的黑色的眼睛,足以让最勇敢的人变得懦弱。那一头厚平的黑发轮廓分明地覆盖在他的脑袋上。“你想走过来,或者不想?”这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语气听起来显得很不耐烦。

于连蹒跚地向前走了一步,好像快要摔倒的样子。“再走近些。”那人吩咐道。

于连又向前走,伸出双手,好像在寻找可以依靠的东西,使自己不至于摔倒。“姓名?”“于连·索雷尔。”“你来得太晚。”他把于连重新打量了一下,于连浑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他再次伸开双手,好像要平衡住自己,但还是不自觉地直挺挺地跌倒在地板上。

这人按了一个铃。于连暂时失去了眼睛的功能和身体移动的能力,他被人扶起来,坐在小靠椅上。当于连回过神来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这个人仍旧在写字。于连告诉自己要镇静。最后那人搁下笔不写了,又回头看了于连一眼。“你能回答我的问话了吧?”“是的,先生。”于连用很微弱的声音回答。“这样很好!”说着,他慢慢站起身来,打开了抽屉,不耐烦地在抽屉里寻找到一封信,然后又慢慢地坐下来,眼睛注视着于连,他那副神态,好像要把于连再次吓倒。“这是西朗先生写给我的信。”他说,“他把你介绍给我。

他是教区里的一位顶好的神父,为人正直忠厚,世上再没有比他道德更高尚的人了,他是我30年的朋友了。”“啊,这么说您就是彼拉神父?能够见到您,真是我的荣幸!”于连有气无力地说。“是的,”神学院院长说,“西朗先生的信很短。”他像是跟自己说话一样,接着高声念道:“我向你正式介绍于连·索雷尔。他生长在我的教区里,我给他洗礼,差不多已有二十年了。他是一个有钱的木匠的儿子,但是他的父亲不给他一文钱。超人的记忆、卓绝的聪敏,他都不缺乏。他是虔诚的,他将是天主葡萄园中一个出色的工人。我恳求你给他一笔奖学金,在经过必要的考试以后,你会发现他是值得奖励的。

我已经教给了他一点儿神学,就是我们经典的、古雅的《波舒埃》、《如洛》、《福禄》里的好神学,如果他对你不合适,叫他再回到这里来。你熟识的那个贫民寄养所所长瓦列诺先生曾经打算聘请他为家庭教师,年薪为八百法郎。全靠上帝的恩惠,我的内心是恬静的,我已经不在意可怕的打击了。”“西——朗——”他把声音拖得很长,念完之后,他望着天空,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接着叹气说:“在这里,我有三百二十一个立志献身给最神圣事业的人,”他的声音变得很严肃,好像是在祷告,“在这些人当中,只有七八个是像西朗神父这样的人介绍给我的。你就是第九个了。我的职责,就是以生活的谨慎和严厉来抵抗罪恶。去,把这道门锁上!”

彼拉神父又用拉丁语问于连:“你能说拉丁语吗?”“能说,尊敬的神父。”于连也用拉丁语回答,他的意识已经有点儿清醒了。

他们用拉丁文继续谈着,神父眼睛里的凶恶变得温和,于连也有了几分冷静。彼拉神父在考查于连的神学,尤其是考问《圣经》的时候,于连对答如流,这让神父惊讶不已。他说话的态度也越来越温柔了。于连也顿觉自己精神焕发,不再那么害怕了。于连甚至觉得神父刚才那可怕的表情,都是装出来的。而对于彼拉神父呢?如果不是十五年来,他强迫自己要严厉地对待修道的学生,那他早就会拥抱于连了,以表示对于连的欢迎。他从对话里,发现于连十分聪明,而思维又十分清晰。

足足经过三个小时的谈话,彼拉神父才命令守门人进来,命令他把于连安置在103号小屋里。这103号房间,是一间几尺见方的小房间,位于神学院最高的一层楼上,从这里可以遥望城墙,还可以望见城郊的美丽景色。而且于连单独住一间,与众不同,这简直就是特殊的优待。

他来到贝尚松的短短的时间里,所受到的强烈的刺激,把他的精力都消耗光了。于连靠着窗子,坐在他房间里惟一的一张木头椅子上,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晚餐和降福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他一点儿也没听见,也没听见圣体降福仪式的钟声,别人好像也已经把他遗忘了似的。

几天后,彼拉神父陆续收到几封信,邮戳上注明是从底黄茸来的,神父看过之后,就扔到火里烧了。

一天,彼拉神父又打开一封信,这是一封表示要与收信人永远断绝关系的信,那信纸仿佛被泪水浸湿了一半,在信里,写信人对于连说:“上帝已经允许我怨恨了,但我不会怨恨我的罪恶的制造者,因为他将永远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哪怕是生命走到尽头的那一天。我已经牺牲了我的灵魂了,公正而又可怕的上帝是会因他们母亲的罪过而对他们施行惩罚。你应该看得见这封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在泪水里泡过的。于连啊,再见吧!正直地对待世人吧!”

于连变得心情忧郁,神学院的伙食又不好,远不如在市长家里,因此他的健康开始受到影响。

一天早晨,于连一个人静坐在房间,突然听到有人敲门。他开了门,吃了一惊,站在门口的是他的朋友富凯。“为了看你,我已经来贝尚松五趟了,我真不明白,难道你永远不离开神学院一步吗?这神学院该死的门总是关着的。”富凯一边说一边走进来。“这是我强加给自己的一种考验,我希望能找到自己真正的灵魂。”“两个五法郎的金币,刚才从我的口袋里跑到了守门人的口袋里,才使我见到了你,不过我觉得你的变化很大。”

于连说起了进入神学院以来的情况。他们谈着谈着,富凯讲到了德·瑞纳夫人。

富凯说:“你知道吗?德·瑞纳夫人已经变成了最虔诚的信徒了。有人说她还朝山进香,去底黄茸或贝尚松做忏悔。”“她来过贝尚松吗?”于连说。他的脸色都变了。他不知自己突如其来的紧张情绪使他的朋友很惊诧。“她时常来。”富凯带着怀疑的神情回答。

于连沉默了。他自从进入神学院以来,他的行为,只是一连串的虚伪,只是伪装给那些“敌人”看的,他自己最清楚,自己仿佛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停留在神学院里,他因此常常嘲笑自己。然而事实上,他在许多同学的眼里,是一个具有自由思想的人,富有热情的人,有自我主见的人。他的思维方式、判断、准则,从不服从权威和先例。这让彼拉神父感到头疼,于连从不轻易接受别人的观点,包括彼拉神父在内。在神学院,他被人议论着,甚至反对着,因此他必须时时刻刻注意他自己,扮演一个崭新的角色。他的生活里最重要的行动,都是经过细致考虑的。只可惜他有时疏忽了细小的言行,而神学院的人们注意到的正是这一点。

于连看透了现实的情形以后,就决定变换一个新的角色,让那些“敌人”改变对自己的看法。他希望自己能像那些标准的修道者一样,能做出一些引人注目的行为,来获得模范基督徒之类的称呼。为此,他一向认为最沉闷无聊的事,如今反成了最有趣的消遣了,例如每周五次数念珠的祈祷,圣心的赞美歌唱等等。

神学院学生们惟一可以改善一下伙食的时候,就是吃上酸白菜和香肠,那通常是在重大的节日。那些学生们自然是欢天喜地、手舞足蹈了,因为每天的粗茶淡饭让他们感到厌恶,这样的机会是难得的。可是,于连对于这种“幸福”却无动于衷,没有任何高兴的表情。这样与众人的快乐格格不入给于连招来了更多的敌人,他们认为这是他最明显的罪恶之一,是一种最愚蠢的虚伪和最可恶的行为。他们说:“请看这个资产阶级,请看这个傲慢的家伙,他居然装看不起这顶好的伙食——香肠和酸白菜!呸,这个坏蛋!这个狂妄的家伙!这个下地狱的、虚伪的家伙!”

每当在十分失望的时候,于连不禁暗自叹息道:“这些年轻的乡下人——我的同学们,他们是那么的愚昧无知,自己反倒以为这是他们极大的优点!他们要永远在别人的施舍下过活,甚至于摇尾乞怜。”

于连进神学院的初期,对这般人极其蔑视。后来,他对这些人的看法改变了,由蔑视变成了同情。他想:“他们可怜的父亲,在冬季的黄昏,从田野回到自己的茅屋时,常常找不到一片面包,甚至没有栗子,没有山洋芋,没有……”“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都是穷人啊!”他自言自语说,“他们的孩子算是幸福的人吗?他们离开那破陋的茅屋,来到温暖的神学院里,他们从神父这个职业里,看到了幸福生活的保障,不但吃得好,而且冬天还有温暖的衣服。

在他们眼里,一个幸福的人,首先要填饱肚皮,然后是穿得漂漂亮亮的。这便是他们最坚定的信念了。”

一天,正在上教义课的时候,彼拉院长派人来把于连叫去了。“给我解释一下这张纸牌上写的是什么?”彼拉院长严厉地瞪着他,那神情好像要把于连推到深渊里去似的。

于连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接过那张纸牌,念出声来:“亚芒达·碧娜,八点钟以前在日内湖咖啡店里,说你是从仁里来的,我母亲方面的表亲。”

于连意识到眼前的危险,这个地址是神学院里加斯答那神父的侦探偷去的。“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害怕得发抖,因为西朗教士常常对我说,这地方有秘密的侦探和各式各样的坏人,在同伴间搞间谍活动,告密是受奖励的。”他只看着彼拉院长的额头,因为他不敢看他那双可怕的眼睛。“你敢保证你在我面前没有说谎吗?”“是的,院长。”“坏蛋!我要实话!我要实话!”彼拉神父狂怒地说。“我刚到贝尚松时已是中午,因为肚子饿,就走进了一家咖啡店,店铺里的女掌柜可怜我人地生疏,对我说:‘贝尚松满是坏人,我替你担心,先生,你如果遇上了什么麻烦事儿,就到我这里来,八点钟以前送个信儿给我。如果神学院的门房不肯受你差使,就说你是我的表亲,生长在仁里……’就是这样,院长。”“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彻彻底底调查清楚!”彼拉院长大声吼叫。他让于连回房间去,并把门锁起来。在自己的房间里,于连检查了自己的箱子,发现一件东西也没少,只是零乱多了,明显是被人翻过了。箱子底层,那张要命的小纸片,还仍然躺在那里。于连若是去看一次美丽的亚芒达,那一切也就完了,幸好一次都没去。

两个钟头以后,于连又被院长喊去。

他已经证实了于连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他对于连说:“你留着这个地址,也许在十年以后,它会给你带来灾祸。”机会

于连尽力装出善良的样子,他知道这根本算不上真的伪善,但他感到厌恶,以致灰心丧气。

然而不管怎样低声下气,也没用,他还是不能讨人喜欢,因为他与别人太不一样,太有自己的个性。

一天晚上,上“武器课”的时候,于连被彼拉神父叫到他的屋里。他要于连在明天圣体瞻礼节的时候,去帮助夏司神父装饰那个大教堂,于连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于连向大教堂走去,远远就望见夏司神父靠在教堂的大门边等自己。工作是艰苦的,一个上午的时间,把所有的大柱子都换上新装,用一种长三十尺的红色锦缎装饰起来。除了夏司神父和于连两个人之外,还有四名主教从巴黎雇来的绣彩工人。

于连身体灵活而敏捷,从这个梯子攀登到那个梯子一点儿都不困难。他自告奋勇地指挥着本城的装饰工,就像是一个出色的指挥家有条不紊地安排大家分工合作。夏司神父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不久,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所有的柱子都罩上了锦缎外套,但是又有一个更大的难题,就是要把五个庞大的由羽毛扎成的大花球安置在主祭坛顶的大华盖上,而爬上华盖的中心,一定要经过圣体龛的上面,还要走过古老的可能已被虫蛀了的木头所突出的部分,高度约离地面四十多尺。这项艰险的工作,把四个绣彩工人吓坏了,他们站在地上仰望着,讨论了很久,没有一个人敢爬上去。

于连再次挺身而出,他拿着羽毛做的花球,轻盈地爬上梯子,毫不费力地把它们布置好了,而且形状刚好像冠冕一样,没有一点儿意外状况发生。一切都是那么顺利,神父异常高兴,当于连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夏司·倍尔纳神父把他紧紧抱住。“好啊,好!”善良的教士大声嚷道,“我要把这件事非常慎重地讲给主教大人听。”

十点钟的那顿饭吃得非常愉快,夏司神父也从来没有看见他的教堂有这么美丽过。

十一点三刻,大钟再次敲响,于连从来没听过,他异常激动,那一刻觉得他的灵魂已经脱离尘世。

这一天,真是世上最晴朗的日子,迎圣体的队伍缓缓地走遍整个贝尚松,最后又回到教堂,教堂门前的光线半明半暗,弥漫着鲜花和神香的气味。

教堂里两个穿着考究的女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跪在神功架里,另一个跪在一把椅子上。“多么优雅啊!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他放慢脚步,打算仔细看看她们。

跪在神功架里的那一位夫人,在深沉的寂静中,听到了脚步声,微微转过头来,突然间她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叫,昏了过去,后面的那位夫人,赶紧扶住了她。就在这时,于连看到了朝后倒下去的夫人的肩膀。一串他非常熟悉的、由一颗颗大粒珍珠串成的螺旋形的项链!当看到了那一头他经常抚摩的秀发,他已经激动得难以自制。这是她。想托住她的头不让她完全倒下去的那位夫人是德·薇尔夫人。于连不顾一切,朝前扑过去,如果于连不及时扶住她们,德·瑞纳夫人也许会拖着她的朋友一起倒下去的。他看见德·瑞纳夫人头垂在肩膀上,脸色苍白,失去了知觉。他帮助德·薇尔夫人把德·瑞纳夫人扶坐在靠背椅上。

德·薇尔夫人转过头来,认出了他。“快躲开,你,躲开!”她用无比愤怒的口气说,“她不能见到你,就是你的出现造成了她的悲剧,难道你还要使她痛苦而死吗?在遇到你以前,她是那么的幸福!那么的纯洁!你的行为太恶劣了。快走!如果你还有一点儿羞耻心,就远远离开这儿,不要再伤害她了。”

德·薇尔夫人的话有着一种震撼力,似乎要将于连彻底摧毁。于连只能怀着说不出的委屈和痛苦,远远地走开了。“她一向不理解我,不同情我。”他回想着德·薇尔夫人的话,暗暗地想。

这时,迎圣体的队伍的歌声在教堂里响起。夏司·倍尔纳神父叫了于连好几遍,他都没有听见,最后夏司·倍尔纳神父亲自走上前去,拉着于连的胳膊,可他似乎像死人一样,毫无生气。夏司·倍尔纳神父是想把他介绍给主教。“不舒服吗,我的孩子?”神父见他脸色苍白,几乎连路都不能走了,又对他说:“今天把您累坏了。”神父让他挽着自己的胳膊,“来,坐在这个小凳上。”他们这时是在大门口。“放心,离主教大人驾临这儿还有足足二十分钟。赶快振作起来,等他经过的时候,让我扶您站起来,我虽然年纪大,但是身体结实,不缺力气。”

当主教经过的时候,于连却依然抖得厉害,随时都可能跌倒,夏司神父只好放弃替他引见的念头。

于连恢复过来后,夏司神父对他说:“不要太难过,我们还会有机会。”

相逢又离别

不过,于连因此一直陷入沉思,不能解脱。这天早晨,彼拉神父派人来找他。“我刚接到夏司·倍尔纳神父写给我的一封信,信里大为称赞您。我对您的表现,也是满意的。您善良而高尚,智力过人。总之,我在您身上看到了前途的光明,这是不容我们忽视的。”

他又说:“十五年了,我已经到了即将离开这所学校的时候了。在离开以前,我愿意为您做点儿什么。我让您当《圣经》课的辅导教师吧。”

于连一下子欣喜万分,他本想跪下来感谢天主,但是他受到了一阵更加真实的感情支配,于是走到彼拉神父面前,抓住他的手,把它举到自己的唇边。“这是干什么?”院长生气地叫起来,脸上显出窘迫的神色,但是于连眼睛里的那种动人的善意使得他不再言语。

彼拉神父早已不习惯接受这种感情表达方式了,他惊异地望着他的学生。他这种注视的目光反映了院长的真实心情,他的嗓音变了。“好吧!我的孩子,是的,我非常喜欢你。照理说,一个侍奉天主的仆人,对任何人既不应该有恨,也不应该有爱,但我违背了。你的人生道路将不会是平坦的,因为你与生俱来的性格会带来别人对你的嫉妒与诽谤,这是无法避免的,但愿你以不可战胜的力量紧紧抓住真理不要放弃。”

于连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见过如此充满友情的声音了,他泪如雨下。彼拉神父竟然向他张开双臂,一老一少拥抱在一起,这种真挚的关怀,对于连来说是极为少见的。

于连不胜感激,这是他得到的第一次提升,好处很快就显露出来了。现在,于连单独一个人用餐了,用餐的时间比其余的神学院学生晚一个小时。

最使于连大为吃惊的是,他发现别人不像以前那么恨他了。他新得到的地位,还是为他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尊重。

几个星期后,于连接到一封信,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他对自己说:“德·瑞纳夫人在实现她的诺言。”信的署名是保尔·索雷尔先生,自称是他的亲戚,给他寄来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信上还说,如果于连的神学研究取得显著成绩,以后每个月都将会有一笔相同数目的钱送给他。“这是她的善意!”于连大为感动地暗想,“她是想安慰我、帮助我,可是为什么不说一句表示感情的话呢?”

主教也知道了于连,并赏脸地接见了他。于连离开主教府时,带了两耳的称赞话和一部八卷本的塔西陀著作。

不过,令于连伤心的是,彼拉神父被调任到巴黎去了。

于连哭着送别自己的老师,神父也不放心他单独留在这个充满事端的神学院。

到巴黎后,彼拉神父在一次与德·拉莫尔侯爵的谈话中,知道他急需聘用一位能够替他写东西和办事的秘书,薪金八千法郎,便向他推荐了于连。侯爵听说是神父的得意门生,立即同意了。

侯爵取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把这个给于连做路费,让他赶快上我这儿来。”“我忘了提醒您一句,”神父说,“这个年轻人虽然出身低下,但自尊心极强,如果伤了他的自尊心,他就会做出不太理智的事。”“我就喜欢这样的人,”侯爵说,“我让他做我儿子的朋友,总可以了吧?”

不久,于连接到一封让他立刻到巴黎去的信以及一千法郎的汇款。

一个小时以后,于连被叫到主教府,得到了完全是慈父般的亲切款待。主教大人一边引用贺拉斯的诗句,一边为了

在巴黎

等着他的远大前程向他说了一些祝贺的话。于连什么也说不出,因为他自己根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似乎预感到将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必须见一次德·瑞纳夫人,将自己要去巴黎的幸运当面告诉她。

第二天快到正午时,他到了维里埃尔城,他打算去德·瑞纳夫人。他先去看望了他的第一个保护人西朗神父,而后,他骑上西朗神父为他雇的一匹马上路了。他在郊外向农民买了一架梯子。在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他带着梯子走进城+捷地翻越过平台,到了德·瑞纳夫人卧室的窗子下面,这儿离地面有十尺高。他把梯子靠在一扇百叶窗上,爬上去,把百叶窗打开一点儿,把头伸了进去,然后又用手指头去轻轻敲打玻璃窗,里面没有动静。一会儿工夫,他感觉到一个面颊贴在他的眼睛所注视的玻璃上面。夜色漆黑,他分辨不出是不是德·瑞纳夫人。他轻轻推开一扇玻璃窗,纵身跳进室内。于连一听到室内那细微的呼吸,便知道这就是德·瑞纳夫人,他立刻把她拥抱在怀里。“走开!”她故意用力推开于连,“马上离开我,我已经忏悔了自己的罪过,不想再走入歧途了,走!赶快走开!”“已经十四个月了,难道您一点儿都不想和我说话吗?我是这样爱您,我想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您为我所做的一切。

我要知道我们的爱,我们的吻,还是否在您心中。”

德·瑞纳夫人痛苦地沉默着,于连强有力的声调已经控制了她的心。于连怕木梯被人发现,慢慢地把它拉上来,德·

瑞纳夫人又愤怒地叫他出去。她严厉地指责于连卑鄙地利用了她的感情。她哭着说她的失足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别人都向她投来讥讽的目光。她曾向西朗先生承认了一切,并由西朗先生寄去她写给于连的信,可是从未收到回音。“绝对没有!我向您发誓!我在神学院从来就没有收到您寄来的信,一封都没有!”“天呀!是谁截留了呢?”德·瑞纳夫人惊叫一声。“您想像一下我的痛苦吧!如果不是那一天在大教堂里遇到您,我简直不知道您是否还活在世上,各种各样的想像就这样折磨着我。”于连说。

接着,德·瑞纳夫人说她丈夫从来就没有真心爱过她,还说她现在为了内心平静,希望于连能做她的一个最好的朋友。于连也向她诉说了进神学院所遭遇到的种种阴谋和嫉妒。他还提到曾经收到过她寄的五百法郎,但她说从来就没有寄过。他们互相诉说着,于连紧紧抱着他的情妇,这是他出发时就热切盼望要得到的东西,然而这种温暖又有些不太真实。于连又讲起他们在凡尼度过的那一段幸福的日子,她哭得更伤心了,不过她还是总叫于连快走。于连想,离别把人类一切的情感都毁灭了,他最好还是走吧。最后,于连告诉德·瑞纳夫人,自己将要动身去巴黎了,已经准备好了。“什么,你要到巴黎去!?”德·瑞纳夫人高声地喊出来。“是的,夫人,我要永远离去啦!我祝您永远幸福。”“什么?你不再回到贝尚松去了吗?你要永远离开我了吗?”德·瑞纳夫人大声叫喊出来,她的声音伴随着滚滚泪水,可见她内心的惊乱已经到了什么程度。“是的,”于连回答坚决,又有些冷峻,“因为我已被这个地方的人,甚至于我一生中最爱的人忘了。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忘记这里的痛苦经历。”

于连说完,便冷酷地站起身来,朝窗户走了过去,并把窗子打开。德·瑞纳夫人立即跑过去,一下子把他紧紧抱住,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已经泪流满面……

早晨的阳光照进了房间。于连终于又获得了相会的欢乐。德·瑞纳夫人这一年来深刻反思,决心很坚定,可是在他的勇敢的爱情面前却又被彻底瓦解了。这时,她突然想到梯子,如果被女仆爱莉莎看见,那就大事不妙了。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竟然独自一个人举起了笨重的梯子,抬到第三层楼的过道上去了。随后,梯子被仆人搬到屋顶下,她才放了心。

回到卧室,她又投入于连的怀抱,紧搂着他。

于连打算在她卧室里再过一天,夜里再离开。德·瑞纳夫人很高兴地答应了,她把于连藏到德·薇尔夫人在这里时住的房间里,他吃着房间里的橘子、饼干,饮着马拉加酒。午饭的时候,她偷了一盘热汤给于连送去。黄昏来临的时候,德·瑞纳先生出门上俱乐部去了。她声称自己头疼,把爱莉莎支走了,把于连接进了她的卧室。于连吃着她从食品室里拿来的饼干和面包。突然,卧室的门猛烈地被敲响,是她的丈夫刚打牌回来,叫嚷着开门。于连躲到了沙发下面。是德·

瑞纳先生,他走进门来。她说她头疼,神情冷静极了,就是再精明的人也不会对她产生怀疑。德·瑞纳先生对她说在俱乐部弹子房赢了一个赌注,十九法郎。突然,她看到在离他们仅三步远的一张椅子上,放着于连的帽子。她沉着冷静,立即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脱去自己的长袍,把长袍掷到椅子上,恰好把于连的帽子遮盖住。最后,德·瑞纳先生走了。

可是,他们说话声音太高。大概到了凌晨两点钟的时候,一阵更凶猛的敲门声响起来了,还是德·瑞纳先生:“快快给我开门,家里有贼,今天上午找到了盗贼的梯子。”

于连和德·瑞纳夫人都吃了一惊,但她一句也没有回应她那怒气冲冲的丈夫。“我从盥洗室的窗子跳下去,从花园里逃走。你把我的衣服打成一个小包,扔到花园里,要快。他如果破门而入,绝对不能实说。要想想,你还是个母亲,你不能死。”

她帮助于连从盥洗室的窗口跳下去,转身就把他的衣服藏好。她去开门,她丈夫一进门就到处寻找,找遍卧室,找遍盥洗室,然后一句话也没说,马上离开了。她把于连的衣服包好掷到花园里,于连拾起来,朝杜伯河边花园低处跑去。这时,一颗子弹从他耳边飞过,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打中的却是一只狗的脚,它发出凄厉的叫声。于连跳上一层平台的墙壁,跑了几十步,又朝另外一个方向跑到杜伯河岸,在那里穿好了衣服。

一小时后,他来到维里埃尔城外,走上一条通向日内瓦的大路。后来,他在一家旅店吃了早饭,坐上去巴黎的驿车。在巴黎

远远地看到巴黎的时候,于连似乎没有产生什么触动。

他的心还沉浸于他刚在维里埃尔度过的那一天一夜,一切还很清晰地浮动在他的回忆中。他暗自发誓,永远不抛弃他情妇的孩子们,他要不顾一切来保护他们。

突然,于连从回想中惊醒,因为车停了,已经到了他该去的地方。第二天,彼拉神父陪同于连前去拜见侯爵。

前一天,神父已向他介绍了侯爵及其家人的情况。“您要住在法国最大的贵族之一的侯爵家里。这里正有一项工作等着您。每天中午,您坐在侯爵的图书室里,侯爵打算要您替他写一些有关诉讼或者其他事务的信件。他在他接到的每一封信的空白边写上三言两语,简单地写下应该怎样写回信的提要。然后您就根据这个提要写成一封完整的信。晚上八点钟您把他的书桌收拾好,宣告您的工作已经基本结束,十点钟就可以自由了。一开始他给您一百路易的薪水,如果他满意的话,您的薪水以后可能增加到八千法郎。”“但是您也一定要明白,”神父用酸溜溜的口气说,“他给您这么些钱,可不是因为您那双漂亮的眼睛。您平时尽量少开口,特别是绝不要谈您不知道的事情。而且将来会有人用黄金来利诱您,允许他们看侯爵的信。“我还要谈谈德·拉莫尔先生的家庭情况。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十九岁,极其风雅,是那种在中午从来不知道两点钟要干什么的疯子。他有头脑,有胆量,还参加过西班牙战争。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侯爵十分希望您能成为年轻的德·拉莫尔伯爵的朋友。“年轻的德·拉莫尔伯爵开始一定会小看您,因为您只不过是一个小市民,而他却有着高贵的血统,这点您应该给予理解。“您还会看见德·拉莫尔侯爵夫人。她是一个金黄头发,身材高大的女人,信教虔诚,自视清高,十分讲究礼节,但庸碌无能。这位高贵的夫人,是构成她那个阶级的妇女们基本性格的一种缩影。“您在她的客厅里,将会看到巴黎最有名的高贵人士。

如果侯爵夫人的傲慢,或者她儿子的取笑,使您无法忍受,我建议您到离巴黎三十法里以外的一所神学院去完成您的学业。”马车停下后,车夫拉响一扇大门上的铜门环。“拉莫尔府”这几个字刻在门上方的一块黑色大理石上。

他们走进这座华丽的府邸中最简陋的一间。阳光几乎照不进这个房间,屋里有一个又瘦又矮的人,两眼炯炯有神,戴着金黄色的假发。神父向于连转过身来介绍他,这是侯爵。于连发现他是那么彬彬有礼。他非常瘦,而且身体动个不停。接见的时间不到三分钟,他们重新登上出租马车。

车夫在林阴大道附近停下,他们看到了一个裁缝铺。“您有两天自由时间,”神父从裁缝那里出来说,还拿出一张纸条,“照这些地址去订做靴子、衬衣和一顶帽子。这是侯爵亲手写的。他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什么事都预先考虑到,而且宁可自己动手做,不喜欢下命令。他把您放在身边,就是为了让您能替他在这些事上代劳。”

于连于是按着字条上的地址去购买各种物品,走进哪一家店铺他都没有说一句话。他注意到在两家店铺他都受到了恭恭敬敬的接待,那些店铺把他的名字写到账簿上时,写的是:于连·德·索雷尔先生。

侯爵两级一跨地爬上一道狭窄的暗梯,亲自去把于连安置在一间朝向府邸大花园的、漂亮的屋顶室里。侯爵问他买了几件衬衣。“两件!”于连回答,听到这样一位大贵人屈尊地问到这些小事,感到惊慌失措。“很好,”侯爵态度严肃地说,那种命令式的生硬口气迫使于连陷入沉思,“很好!再买二十二件衬衣,这是您头一个季度的薪水。”

侯爵叫来一个上了年纪的仆人,他叫阿尔塞纳。

侯爵对他说:“您以后伺候索雷尔先生。”几分钟以后,于连单独一个人待在一间豪华的图书室里。

为了使自己的情绪不受到别人干扰,他躲在一个幽暗的小角落里。他注视着书架上那些闪闪发光的书籍,欣喜异常地自言自语道:“以后,我就可以读这里的一切书籍了。在这儿,我怎么会不快乐呢?”

说罢,他便拿出侯爵刚才交给他的稿件,开始工作。抄写工作很快就结束了,他走近书架,找到一本伏尔泰的集子,高兴得几乎要发疯了。他把书展开认真地阅读起来。

一个小时以后,侯爵进来,看看那些抄件,惊奇地注意到于连写Cela这个字写了两个l,变成了Cella。“神父对我说过极力称赞他的话,难道全是假的吗?”侯爵非常失望,但还是和颜悦色地对他说:“您对拼写不是很有把握吗?”“确实如此。”于连说,根本没有想到这给自己带来的损害。侯爵的仁慈使他深深感动,他不禁想起了德·瑞纳先生的那种傲慢的口气。“对这个小神父进行试验,简直是白费时间,”侯爵想,“但是我多么需要一个可靠的人!”“‘Cela'只应该写一个l。”侯爵对他说,“您抄完信件以后,凡是您对拼法没有把握的字,都应当请教一下字典。”

六点钟,侯爵打发人来叫他。于连穿着长筒的靴子,还没穿袜子,侯爵带着明显不快的神色望着他的靴子。“这是我的疏忽,我没有告诉您,每天五点半钟您应该穿得整整齐齐的。”

于连不解地望着他。“我是说穿长袜,阿尔塞纳会提醒您,今天我会替您道歉的。”说完这些话,德·拉莫尔先生让于连到一间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去。在同样的场合,德·瑞纳先生绝不会不加快脚步,取得先进门的荣幸。由于不习惯,使得于连踩到了侯爵的脚。侯爵有痛风病,这一下踩得他疼痛难忍,他差点儿叫出声来。“啊,没想到他还是个瞎子!”侯爵对自己说。他把于连介绍给一个身材高大、外表威严的女人,就是侯爵夫人。于连觉得她态度傲慢无礼,并不像先前彼拉神父所讲的那样美好,至少有点儿差距。客厅极端豪华,于连心里有点儿发慌,他没有听清楚德·拉莫尔侯爵在说什么。

侯爵夫人屈尊地朝他看一眼,因为有几个男人在场。

聚集在这个客厅里的那些男人,在于连看来,多少有点儿愁闷,有点儿拘谨。在巴黎,人们谈话声音很低,而且不把小事加以夸大。

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个子瘦长,留着胡须,脸色苍白,他六点半左右走进来,他的头非常小。“您老是让人家等您。”侯爵夫人在他吻她的手时说。

于连猜出这是侯爵的儿子德·拉莫尔伯爵,他头一眼就觉得德·拉莫尔伯爵很可爱。“难道这就是那个可能会用伤人的玩笑话,把我从这个家赶出去的人吗?”

于连仔细观察德·拉莫尔伯爵,注意到他穿着靴子,而且还戴着马刺。大家开始坐下来吃饭。于连听见侯爵夫人略微提高嗓音,说了一句严厉的话。几乎就在同时,一个年轻姑娘走过来坐在他对面,这个姑娘头发是极浅的金黄色,身材非常好。她并不讨于连喜欢,然而在仔细看了以后,他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不过它们显露出她有一颗极端冷酷的心灵,也掩藏不住她内心的忧郁厌倦。

第二道菜上来的时候,侯爵对儿子说:“拉莫尔,我要求你多多关照于连·索雷尔先生。我刚让他参加我的办事班子,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打算培养他成为一个人物。”“这是我的秘书。”侯爵对坐在他旁边的人说。

所有的人都望着于连。于连朝德·拉莫尔稍微用力地点了点头。不过大家对他的表现还感到很满意,这也让于连长长出了口气。

这顿饭快结束时,于连想出一句话来形容德·拉莫尔小姐眼睛的美。“它们闪闪发光。”他对自己说。除此以外,她的相貌酷似她的母亲,他越来越不喜欢她的母亲,索性不再看她了。相反地,拉莫尔伯爵在他看来各方面都令人赞赏。

于连发觉侯爵显得有些烦闷。

晚餐后,侯爵又说到于连所受到的教育以及他的学问等等。立即,就有一位客人把贺拉斯搬出来考问他,于连对贺拉斯这些人的作品早已了如指掌,因此他的回答自然是如数家珍一般,他甚至对这样的问题感到厌倦。还有一位也是出色的拉丁文学者,故意找了些难题来为难他。于连的回答,使他们每个人都感到自愧不如。

于连在图书室抄写信件时,经常会碰见玛蒂尔德小姐,她常常趁她父亲不在的时候来这里偷阅书籍,可是她总是那么高傲、盛气凌人。他对她没有好印象,而对德·拉莫尔伯爵,他却认为简直是一个最完美的人。他同伯爵一起出去骑过马,但他骑术不高明,摔了一次,还有好多次差点儿从奔跑的马背上掉下来,伯爵因此说他是一位勇敢的冒险家。

于连受到深厚的恩惠,但不久他却觉得在这个家庭里,他是孤独的。

彼拉神父已经到他的教区去了。他想,如果于连是一棵软弱的芦苇,就让他枯萎吧;如果他是一个勇敢的人,就让他自己闯出前途吧。

初试成功

于连感到拉莫尔府高贵的客厅里的一切都很奇怪。不过,他这个脸色苍白、穿着黑衣的年轻人,在那些贵族们的眼里,也是十分古怪的。德·拉莫尔夫人向她丈夫建议,在有重要人物来吃饭的时候派他出去办事。“我应该兑现自己的诺言,”侯爵说,“彼拉神父认为,如果我们伤害了我们录用的人的自尊,这是不当的。”“为了了解侯爵府的情况,我应该把来做客的那些人的名字记下来,并且写一句关于他们性格的话。”于连想。

他记下了这个家庭的五六个朋友,而这些人以为于连受到侯爵的保护,便都奉承他。他们显得有点儿卑躬屈膝。

家庭主人们的性格深处,由于地位的尊贵和身份的显赫,有太多的骄傲和太多的厌倦。他们为了消愁解闷,已经习惯于侮辱别人,因此不可能指望得到真正的朋友。但是在表面上他们对待每一个人都是彬彬有礼的。有时候,于连呆呆地望着那些交谈者,思考着这些人的灵魂里到底有没有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一天早上,神父和于连一起在侯爵的图书室里聊天。“神父,”于连突然说,“每天跟侯爵夫人在一起吃晚饭,这是我应尽的义务呢,还是他们对我的抬爱?”“这是一个莫大的荣幸!”神父听了生气地说,“院士先生十五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地献殷勤,也没能够为他的侄子获得这个荣幸。”“对我来说,先生,这正是我很烦恼的事情。我在神学院里也没有这么厌倦过。我有时甚至看见德·拉莫尔小姐都在打哈欠,我真怕我也会睡着了。求求您,让他们准许我到哪家无名的小客店去吃四十个苏一顿的晚餐。”

这时一个轻微的响声使他们转过头去。于连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在听,他脸红了。她是来取一本书的,他们说的话自然全都听见了。她对于连产生了几分敬意和好感。“这不是一个生来就卑躬屈膝的人,”她想,“不像这个老神父。天主!他长得多么丑。”

吃晚饭时,于连由于害羞不敢看德·拉莫尔小姐,但是她亲切友善地跟他说话。这天有许多客人要来,她要他留下。巴黎的年轻姑娘不喜欢上年纪的男人,特别是他们不注意穿戴的样子。德·拉莫尔小姐经常取笑他们,有时候表现得丝毫不留情面,这一点倒是他们家庭的共同点。

德·拉莫尔小姐是一小堆人的中心人物。这一小堆人几乎每天晚上都聚集在侯爵夫人巨大的安乐椅后面。这些先生们坐在一张很大的蓝色长沙发上,在长沙发的尽头,于连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把矮小的草垫椅子上,正好在光彩夺目的德·拉莫尔小姐对面。他听着这一小堆人说话,常常由衷地笑出来,不过,他感到绝对想不出类似这样的话来,因为他们一边在辩论,一边互相揶揄。

于连离开了长沙发附近的坐位,但没有人注意到他。对这种充满机智的嘲笑所具有的那些动人的微妙之处,他还不能够完全领会。

于连接连走近好几堆人,由于他地位低微,经过时并不为人所注意。“瞧彼拉神父的那张脸!”德·拉莫尔小姐在于连回到长沙发旁边时说。

于连感到自己被激怒了,彼拉神父无可辩驳地是客厅里最正直的一个人,但是因为受到贵族们嘲笑而又不能运用机智去还击,他那张患酒糟鼻的脸这时候变得很丑很丑,或许她说的也有道理。

在闹哄哄的声音中,于连打着哈欠溜出了客厅,他觉得这些人有些无聊。

在几个月的试用以后,于连拿到了管家交给他的丰厚的薪水。德·拉莫尔先生又派他做两省地产的管理工作,于连频繁地去那些地方出差。

侯爵在各种文件的空白页边上,潦草地写上简短的批语,给于连送来。于连就根据这些简短的批语写成一封完整的信,这些信几乎封封都使得侯爵感到满意,慢慢地开始把比较棘手的事交给他办理。

侯爵还给了他一匹马。

自从德·拉莫尔小姐说了彼拉神父丑陋的话以来,他就决定从此以后不先开口跟她说话。与此同时,于连跟年轻的伯爵的关系也疏远了。

在拉莫尔府,于连的自尊心从来不曾受到过伤害,但是每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他都感到自己真恨不得哭出来。

他所有的消遣就是练习手枪射击和击剑。他还经常跑到练马场去,并且要骑最难驾驭的马。为此他付出了遍体鳞伤的代价。晚饭时,大家问他骑马出行的情况,于连讲述了他坠马的故事,德·拉莫尔小姐当着大家的面冒失地刨根问底,于连都一一爽快地回答了。

由于他顽强工作、沉默寡言、头脑聪明,侯爵觉得他很有用,逐渐地把所有那些重要而难以解决的事务全交给他去处理。侯爵需要一个参谋长,能够把他的所有金钱、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一目了然。他觉得,于连是比较合适的人选。

德·拉莫尔夫人生性傲慢,有时候还嘲笑于连。

侯爵就赶快为他辩护:“如果说他在您的客厅里是可笑的,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却取得了出色的成就。”

半个月来,侯爵因为痛风病发作一直待在家里,夫人和小姐也出远门了。于是,他与于连有了较多的接触,他发现于连是个颇有见识和思想的人,不免感到十分惊讶。他让于连替他念报纸,年轻的秘书能够很快地挑选到有趣的段落。

一天,侯爵用常常使于连感到不耐烦的这种过分客气的口气说:“我亲爱的索雷尔,请允许我送给您一件蓝色的礼服。

当您高兴穿上它来看我时,您在我的眼里将是德·肖纳伯爵的弟弟,也就是说,我的朋友老公爵的儿子。”

德·拉莫尔夫人是老德·肖纳公爵的女儿,侯爵是把于连想像成为他的妻弟了。

于连不懂这是为什么。当天晚上,他试着穿蓝礼服会见侯爵,侯爵待他像待一个平等的人。当他站立起来准备退出去的时候,侯爵道歉说,因为痛风病发作,不能送他,他俨然像一个贵宾一样被款待。

第二天上午,于连穿着黑礼服,带着需要签字的信件去见侯爵。侯爵仍旧用旧口气和于连说话。晚上换上蓝礼服,接待他的口气完全不同了,跟前一天晚上一样客气。“既然您好心地来看一个可怜的、生病的老人,而又不感到厌烦,”侯爵对他说,“那就应该把您一生中遇到的那些有意义的、令你受到影响的事情讲给他听听,不但要讲得坦率,而且要讲得明确,讲得有趣。因为我们应该找找乐子。”

这位侯爵先生似乎对于连那特别奇怪的性格尤其感兴趣。

两个人谈得很亲热,也很高兴。

侯爵的痛风病,因为冬季天气寒冷,一直不好,拖了好几个月。侯爵对自己说:“这个小神父,性格古怪。可是我待他却像待一个儿子。啊,这有什么关系呢?这样继续下去,我将会在我的遗嘱里留出一粒价值五百路易的钻石给他。”

侯爵理解并喜欢上了于连的坚强性格,每天都派他去处理新的事务。

于连把与每件事务有关的决定和处理情况都登录在一本簿子上,这本登记簿上还抄录了所有与侯爵来往的信件,刚开始的时候,侯爵觉得这个做法极其可笑,极其无聊。但是不到两个月以后,侯爵感觉到了它的好处。用这种办法,侯爵对他自己的事务尽管不插手,也可以井井有条、一目了然。“去取三千法郎给您自己。”一天他对年轻的助手说。“请您做一个正式决定,亲手写在登记簿上。”侯爵无奈地带着厌烦的表情,写下了他的决定。

晚上,于连穿着蓝礼服出现时,他们从来不谈事务。侯爵的亲切迎合了于连那一直受着折磨的自尊心,让他得以用这样的方式打发时光。

不久,侯爵终于可以出门了。“去伦敦度两个月假,”他对于连说,“我会派人把我收到的信件连同我的批语给您送去。您写好回信,连同原信再给我送回来,我估计往返不过五六天。”

于连原先对于侯爵的决定感到困惑,后来在伦敦他交上了好几个朋友,有英国人,也有俄国人,通过他们于连才知道什么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傲慢。

于连回来以后,德·拉莫尔先生问他:“您从英国给我带回来什么有意思的想法?”于连沉默不语。

难忘的舞会

于连从塞纳河畔散步回到府里后,见到了从耶尔回来的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

虽然于连更加懂得在巴黎的生活之道,但还是有着很强的自尊心。他对德·拉莫尔小姐十分冷淡,看上去好像一点儿也不记得他和她为了他从马上摔下来的事曾经兴高采烈地交谈过的往事。

德·拉莫尔小姐发现他长高了,脸色更苍白了。他的仪表已经没有一点外省人的标记了,只是他的谈吐让人感觉到还是太严肃、太实际,正因为这样,已经没有一点儿地位低下的味道了,人们差不多都认为他是个懂情义的人。“他缺少的是年轻男人的风度,而不是机智。”德·拉莫尔小姐对她父亲说。“是的,于连有着令人惊异的优点。”

这时门人通报德·瑞斯公爵先生来了。

德·拉莫尔小姐感到自己又忍不住想打呵欠,她又要见常来的老客人。她有些厌倦这样的生活,在她眼前出现了她将要在巴黎生活的一幅幅十分乏味的画面,然而在耶尔的时候,她还一直怀念巴黎呢。“我才十九岁!”她想,“这是幸福的年龄,所有这些蠢东西都这么说。”她望着在她到普罗旺斯旅行期间堆积在客厅墙边小桌上的八到十卷新出版的诗集。她的不幸是她比她的其他那些朋友都有才智。她完全想像得出,他们在跟她谈到普罗旺斯的美丽天空、诗、南方等等时,会谈些什么。

她那美丽的眼中露出最深沉的厌倦和忧郁的神色。更糟的是,她似乎对追求快乐这件事也感到绝望了。最后,她美丽的眼睛停留在于连的身上。至少,她认为他跟另外的人有所不同。

她用上层阶级的年轻女人使用的那种毫无女性味道的生硬、简洁的口气,但是给人感觉是活泼、可爱的腔调说:“索雷尔先生,今晚您参加德·瑞斯先生的舞会吗?”“小姐,我还没有被介绍给公爵先生的荣幸。”于连的回答十分冷淡。“他曾经请我哥哥把您带到他家里去,如果您去了,您就可以把您在英国的一些有趣的事情讲给他听。”

于连没有作声。“跟我哥哥一块儿去参加舞会吧。”她用命令的口气说,并在等待于连的回答。

于连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说:“这么说,甚至在舞会中间,我也应该向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汇报我的任何情况?”他的情绪更加坏了。他认为她太傲慢无礼。“我是多么不喜欢这个高个儿的姑娘啊!”他注视着走掉的德·拉莫尔小姐,心里想。她的母亲把她叫去,介绍给自己的几个女朋友。“她太赶时髦了,她的裙子从肩膀上滑落下来露出整个肩头……她的脸色比她这趟旅行以前还要苍白……她的金黄色头发淡得没有颜色,简直可以说,阳光把它给照透了!……她的这种行礼的样子,她的这种眼神,有多么高傲啊!怎样的王后般的姿态啊!”

德·拉莫尔小姐在她哥哥要离开客厅时,把他叫住了。

德·拉莫尔伯爵随即走到于连跟前,对他说:“索雷尔,半夜十二点钟,我可以上什么地方接您去参加德·瑞斯先生的舞会?他特意关照要我带上您一起去。”“我完全知道这是谁施舍给我的关爱。”于连边说边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伯爵与于连的讲话非常有礼貌,完全没有架子,他使得于连的坏脾气也没有办法发泄,只好答应去了。晚上,来到舞会上,瑞斯府的豪华使他感到震惊。大门里的庭院覆盖着有金色星星的深红色斜纹布的大帐篷,再没有比这更雅致的了。在这顶大帐篷下面,庭院变成一片开着花的橙树和夹竹桃的林子。因为花盆很仔细地深埋在土里,所以那些橙树和夹竹桃看上去好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

在于连这个外省人眼里这一切显得十分离奇。转眼之间,他的想像已远离恶劣情绪了,但禁不住又有些胆怯起来。来参加舞会时,在马车上拉莫尔是高兴的,而他悲观地看待一切,刚一进庭院,他们的角色就互相转变了。

在如此豪华的环境中,于连注意到拉莫尔露出几乎可以说是嫉妒的神色,甚至情绪也变得恶劣了。

于连来到跳舞的客厅,被面前的一切给迷住了,人们在翩翩起舞,充满欢笑。他的心醉了,甚至因为太激动而几乎有点儿胆怯。大家拥向第二间客厅的门口,人多得他没法挤进去。这第二间客厅更豪华。“应该承认,她是舞会的王后。”一个肩膀紧紧顶住于连胸口的年轻人说。“富尔蒙小姐整个冬季一直是最美丽的,”他身边的另一个年轻人回答,“今天只能退居到第二位,瞧她那非凡的气派。”“真的,她使尽全力来讨人喜欢。瞧,瞧她在‘对舞’的时候都是单独一个人跳的。这优雅的微笑,真是千金难买的,任何人都要倾倒了。”“德·拉莫尔小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胜利,看上去她完全能控制她的胜利给她带来的喜悦。对于人们的赞美,她根本不想回答什么。”“这就是诱惑人的艺术。”

于连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有看见这个迷人的女人。七八个身材比他高大的男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不到。“她在如此高贵的环境里,又能如此不着痕迹地卖弄风情。”年轻人又说。“这双蓝色的大眼睛,恰恰是在抒发自己隐秘的感情时又慢慢地低垂下去,”另一个人说,“对一个女人来说,再没有比这更聪明的了。”“有谁能配得上无比崇高的德·拉莫尔小姐呢?”头一个人说,“或许是一个君主,或许是一个英雄,英俊、才华横溢、体格健壮,而且年纪至多二十岁。”

门口变得畅通无阻,于连能够进去了。

正当他用眼睛寻找德·拉莫尔小姐时,她也望着他。“我的使命在召唤我。”于连对自己说。好奇心促使他愉快地朝前走,而德·拉莫尔小姐的那件肩膀开得很低的连衫裙,使得他的愉快心情迅速地增长。“在她的美里有着青春的朝气。”他想。五六个年轻人立在他和她之间,其中有几个他认出就是他听见在门口说话的人。“先生,请您回答,”她显出亲密的样子对于连说,“这次舞会是本季度最漂亮的舞会,是不是?”此时他除了冷淡的表情外,已经没有愤怒了。

他没有回答。“我没有这方面的鉴赏能力,小姐,我只不过是一个抄写员,像这样豪华的舞会,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那些年轻人感到愤慨。“您是一个圣贤的人,索雷尔先生,”她又说,“您像一个哲学家那样看待所有这些舞会,这些疯狂事儿根本不能诱惑您,是吗?您只是感到惊讶而已。”

于连的眼光仍旧是锐利的,严肃的。于连的嘴角显出轻蔑的表情,他没有回答。德·拉莫尔小姐兴奋的时间很短暂,对手的冷淡态度使她深深地感到扫兴,尤其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应该由她来对别人造成这种影响,所以她感到格外惊讶,现在居然有一个男人也用这样的方法对付她。

这时候,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急急忙忙朝德·拉莫尔小姐走过来。由于人群阻隔,他很难挤过来。

德·拉莫尔小姐已经预先感到了厌倦,她看这儿的一切,心里想:“没有人比这一群人更加平凡。”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终于挤到了她的身边,跟她说话,但是她的思想在别的地方,根本没有听进他说的话。他的说话声,对她来说,跟舞会的嗡嗡声混成一片。她的眼光机械地跟随着于连,于连带着恭敬、高傲、不快的神情走远了。

跳舞也罢,迷住舞会上所有的男人也罢,任什么都不能使她快活起来,不可能再获得更大的成功了。她是舞会的王后,她自己也认识到这一点,不过此时的态度却很淡漠。“我跟一个像克鲁瓦泽努瓦这样的人在一起,什么马车、衣服、别墅都会尽善尽美,但是……以后呢?过的会是怎样平凡的生活啊!”一个小时以后他把她送回到原来的坐位时,她忧郁地对自己说,“我离开巴黎半年,来到了全巴黎的妇女都渴望参加的高级舞会上都找不到快乐,那么,快乐又在哪里呢?更何况我在这个舞会上还像公主般受到一群巴黎最高贵的人的包围。是啊,快乐在哪里呢?有哪些好处,命运不曾给我啊:声誉、财产、青春,唉!只除掉幸福和快乐的一切。”“我相信我有才智,因为我的谈话使得那些所谓受过教育的男子都感到害怕。我是美丽的,为了这个,许多女人情愿牺牲一切。可是我还是厌倦得要死,这是确凿的事实。那么有什么理由可以认为,我把我的姓换成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姓以后,就不会厌倦呢?”“我的天主!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吗?他是本世纪的教育的杰作,您只要朝他看看,他总能找到一句殷勤的、甚至风趣的话对您说。他是勇敢的……

但是这个索雷尔真古怪,”她对自己说,突然,阴郁的眼神变成了恼怒的眼神,“我曾经通知他,我有话要对他说,他居然不屑于再露面,这个乡下人!”“您不高兴?”德·拉莫尔侯爵夫人对女儿说,“我提醒您,这在舞会上是不礼貌的。”“他真可怕,像一个刽子手一样夺去了我的快乐。”“我只是感到头疼,”德·拉莫尔小姐神色倨傲地回答,“这儿太热了。”

这时候,就像是为了证实德·拉莫尔小姐的话,上了年纪的德·托利男爵感到不舒服,昏倒了,大家不得不把他抬出去。

她又开始跳舞。“索雷尔先生就是不来。”她在跳完舞以后,又对自己这么说。她几乎在用眼睛寻找他,忽然发现他在另外一个客厅里,他已经失去了那种无动于衷的冷漠神情,这使德·拉莫尔小姐感到惊奇。“他在和被判死刑流亡国外的俄国阿尔塔米拉伯爵聊天。”德·拉莫尔小姐对自己说,“他的眼睛里充满一股阴郁的热情;他的样子像一个乔装打扮的王子;他的眼光中的傲气越来越多了。”

于连和阿尔塔米拉伯爵的谈话很是投机,她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研究他的相貌,想从他的相貌上找到可能为一个人赢得荣誉的那些高贵品质。

他走过她身旁时,对阿尔塔米拉伯爵说:“丹东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的天啊!他把自己比做丹东吗?”德·拉莫尔小姐对自己说,“可是他这张脸如此高贵,而那个丹东丑得可怕。”

于连离她相当近,她毫不犹豫地叫住了他。“丹东不是一个屠夫吗?”她故作骄傲地问。“在某些人眼里,是的。”于连回答她,脸上流露出竭力掩饰的蔑视表情,眼睛里因为跟阿尔塔米拉谈话还闪耀着火光。“但是,不幸的是他在出身高贵的人眼里是塞纳河畔梅里的律师,小姐。”他恶意地补充说,“不过的确,丹东在美人儿的眼里确确实实有一个巨大的缺点:他长得太丑了。”

最后的这句话他说得很快,用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同时也是很不礼貌的口气。

于连等候着,他的上半身微微向前倾,谦恭里带着一股傲气,他好像在说:“我是您家出钱雇来的,而且我靠着您们生活,没办法我只能回答您。您是靠舞会才能过活的。”他不屑于抬起眼睛来看拉莫尔小姐。她呢,一双美丽的眼睛睁得老大,不由自主地注视着他,她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他的奴隶。沉默继续着,他望着她,等候着什么。他的眼睛迎面碰上了一直用奇怪的眼光注视着他的德·拉莫尔小姐的眼睛,最后他带着匆忙的神情走了。“他,确实是那么美,那么有个性,”德·拉莫尔小姐最后从梦想中醒来,对自己说,“他不像这里的那些贵族男子。这个索雷尔有点儿像我父亲在舞会上惟妙惟肖地模仿拿破仑时的那种神气。他对丑陋有这么深刻的见解,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比的。”她已经完全忘掉了丹东。她想继续听听被判处死刑者和于连之间的谈话,在这种欲望的驱使下,她不顾一切地在人群中穿梭、寻找。

人非常多,然而她还是追上他们了。

德·拉莫尔小姐一个字不漏地听到他们的谈话,厌倦已化为乌有。

德·拉莫尔小姐怀着最强烈的兴趣抬着头,因为他们的谈话对她太有吸引力了,以至离他近得连她的秀发几乎都要碰到了他的肩膀。

于连和阿尔塔米拉的谈话更热烈了。

德·拉莫尔小姐完全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她几乎已经完全站到了阿尔塔米拉和于连的中间。她的哥哥被她挽着胳膊,已经习惯了服从她,眼睛望着客厅里别的地方,为了掩饰窘态,他装出被人群挡住走不过去的样子。“您说得对,”阿尔塔米拉说,“人们做任何事情都不感到快乐,而且做过就忘了,哪怕是犯罪也是如此。我可以向您指出这个舞会里也许有十个人可以作为杀人犯判刑。只是他们自己忘了,别人也都忘了。”“您和我在这个晚会上将是惟一手上没有沾上鲜血的人。但是我会作为一个吃人的怪物受到鄙视,几乎还会受到憎恨。而您呢,是因为您出身平民家庭,混入上流社会但仍难免受人鄙视。”“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正确的了。”德·拉莫尔小姐说。

阿尔塔米拉惊讶地望着她,而于连连看都不屑于看她一眼。他那双眼睛透露出坚定的信念和对世人一钱不值的见解的藐视。德·拉莫尔小姐和他的目光相遇,然而他眼睛里的那种藐视非但没有变成优雅和谦恭,反而更明显地增强了。她深感自己受到了冒犯,她没有办法忘掉于连。

她甚至觉得有几分惬意,因为她向来习惯如此冷漠地对待一切男人,可现在居然有一个男人也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自己,她有些迷惑了。

她疯狂地独舞到天亮,才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去,还带着一股忧郁和不幸的心绪。

于连回到侯爵府,今晚的谈话让他感到很愉快。

丧服

第二天,于连在图书室里写信,他的思绪由于德·拉莫尔小姐突然走进图书室被打断了。

她向他要一卷维利的《法国史》。这卷书放在最上面一格,于连不得不去搬两架梯子中最高的一架。于连把梯子搬来,找到那卷书,而且交给了她,但是仍旧没有能够想到她。

他把梯子搬走时,因为有些心不在焉,胳膊肘撞到书橱的一块玻璃,玻璃碎了,落在地板上,终于把他惊醒了。他忙向德·拉莫尔小姐道歉,他想显得有礼貌,但是很做作,而且有些不愉快。小姐明显地看出她打扰了他,他更喜欢去想他在她来到以前想的事,而不应该打扰他。她望着他,望了很长时间以后,才慢慢地离开。于连望着她走开,他欣赏着她眼前的朴素打扮和头天晚上的华丽打扮形成的对比。两种相貌之间的不同几乎也是明显的。这个年轻姑娘在德·瑞斯公爵的舞会上是那么高傲,这时候几乎有了一种哀求的眼神。“事实上,”于连对自己说,“这件黑色的连衫裙更加显出了她优美的身材。她有王后的风度,但是她为什么服丧呢?要是我问别人她为什么穿丧服,别人一定会笑死我的。”

于连从极度亢奋状态中真正清醒过来了。“我还有工作要做,应该把今天早上写的那些信全部再看一遍。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差错。”他正勉强集中注意力看第一封信时,听见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有丝绸抖动的声音。他迅速地转过头去,德·拉莫尔小姐在离他的桌子有两步远的地方对他笑着。这又一次的干扰使于连生气了。

拉莫尔小姐已经意识到她在这个年轻人心中完全没有地位,她就用勉强装出来的笑容来掩饰自己的不安,同时还想以此来引起他的注意,她成功了。“您好像在想什么非常有趣的事,索雷尔先生。请您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我渴望知道。我向您发誓,我严守秘密,您是不是在想和阿尔塔米拉谈话的事呢?”她听见从自己的嘴里说出这番话来,不免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她竟恳求一个下人?她的不安增加了,她用开玩笑的轻松口气补充说:“您平时是那么冷漠无情,有着丰富的思想,是什么能够使您变成一个充满灵感的人,一个像米开朗基罗的那种人?”

这个尖锐而不合适的提问大大地冒犯了于连,他简直要发狂了,他的整个脸色和目光都显得很凶恶。

德·拉莫尔小姐害怕了,她承受不住他的目光,感到恐怖,朝后退了两步。她向他望了片刻,接着对自己的害怕感到了羞耻,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了图书室。

于连继续把他写的信件又看了一遍。晚餐的钟声传来时,他对自己说:“为什么来向我打听一些私事呢?她问这种问题是不合适的。她一定认为我是非常可笑的吧,她这种态度简直是失礼。”

到了饭厅以后,于连看到德·拉莫尔小姐重孝在身,火气完全消了。特别是因为她家里没有一个人穿黑衣裳,所以她的重孝更加打动了他的心。

从晚餐开始到结束,德·拉莫尔小姐都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望着他。“这就是德·瑞纳夫人给我形容过的、这个地方的女人的那种卖弄风情,”于连对自己说,“我今天早上对她不够客气,我没有对她想与我搭讪的这个怪念头让步。在她眼里我的价值反而增加了。她生性傲慢,目中无人,吃了亏以后会报复的。我等着瞧她能使出什么厉害的手段来,与我失去的那个女人多么不同啊!多么可爱的性格啊!多么天真啊!她脑子里会有什么想法,我比她还要先知道,我好像能看见它们产生的过程。除了冷酷而高傲的虚荣心,就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大家离开饭桌后,他走到院士面前,故意用温和恭顺的态度与他谈起话来。

他是在千方百计地奉承院士,然后他用最漠不关心的口气对院士说:“我猜想德·拉莫尔小姐一定是继承了哪一位伯父的遗产,才为他服丧吧?”“您生活在这个人家,怎么还会不知道呢?”院士突然站住,说,“居然不知道她的这个怪癖,但是,在您我之间还可以说说,这个家庭里的人大多数不是具有性格力量的人。

德·拉莫尔小姐一个人所有的性格力量,抵得上他们所有人,她牵着他们的鼻子走。今天是4月30日!”院士用狡黠的目光望着于连,希望他能领悟些什么,于连也尽可能装出心领神会的样子。“牵着全家人鼻子走,穿一件黑连衫裙和4月30日之间有什么直接关系呢?”他在心中说。“我应该向您承认……我对您所说的话有些不理解。”

他对院士说,并用眼神继续问下去。“让我们在花园走一走吧。”院士提议道。他看到自己能有机会讲一个又长又动听的故事,心里感到很高兴。“怎么!您真的会不知道1574年4月30日发生的事吗?”“在什么地方发生的?”于连惊讶地说。“在河滩广场上。”

院士于是不厌其烦地把1574年4月30日,当时最英俊的青年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和他的朋友,在河滩广场上被斩首的经过讲给于连听。“拉莫尔是纳瓦拉的玛格丽特王后心爱的情夫,”院士补充说,“德·拉莫尔小姐的名字叫拉莫尔·

玛格丽特,所以也叫拉莫尔小姐。拉莫尔同时还是德·阿朗松公爵的宠臣和纳瓦拉国王的密友。纳瓦拉国王就是后来的亨利四世,他的情妇的丈夫。1574年封斋前的星期二这一天,可怜的国王查理九世快死了,王太后把拉莫尔的朋友,那两位王爷,像犯人一样拘留在宫廷里,拉莫尔打算把他们救出来,他带着200名骑兵来到王宫围墙跟前,德·阿朗松公爵害怕了,拉莫尔被交到刽子手的手里。”“但是真正打动德·拉莫尔小姐的,——七八年前她亲口对我承认的,那时她才只有12岁,因为她是个有头脑、很有头脑的人!……已经有七八年都这样子了。”院士抬起眼睛望着天空,“这件政治灾难中打动她的,是纳瓦拉的玛格丽特王后在河滩广场的一所房子里,敢于派人向刽子手索取她情夫的脑袋。当天夜里十二点钟,她抱着这个脑袋坐上自己的马车,把它埋在蒙玛特山脚的教堂内。”“这可能吗?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大受感动的于连不由叫了起来。“拉莫尔小姐瞧不起她的哥哥,因为正如您所看到的,他丝毫不把这段古老的历史放在心上,4月30日也不服丧……但是,我亲爱的索雷尔,您作为这个家庭的经常共餐者,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呢?”

于连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奇怪的是侯爵夫人居然容许这样的疯狂事儿……将来谁做了这个姑娘的丈夫,会有多少荒唐的事发生啊!”

院士还接着说了几句讥讽的话,在他眼里闪耀出的快乐和亲密的光芒让于连感到不快。

德·拉莫尔小姐的一个年轻侍女像从前爱莉莎一样追求于连,晚上她让他理解到,她女主人服丧绝不是为了惹人注意。这个古怪的行动扎根于她的性格深处,她真的爱那个拉莫尔,他是他那个时代最有才智的一位王后的心爱情夫,他为了想让他的朋友们获得自由而死去。

于连已经习惯了德·瑞纳夫人一举一动里显露出来的那种异常完美的自然和朴实。他在所有的巴黎女人身上只看到矫揉造作。可是,这位德·拉莫尔小姐却是个例外。

从高贵的举止产生出的那种美,打动了于连,他对她的态度也温和多了。他和德·拉莫尔小姐有过几次长谈。她有时会在晚饭后跟他在花园散步。

于连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一个处处受人敬重的,照院士说来,牵着全家人鼻子走的女人,居然肯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好友间的态度与他说话。

他与这个态度威严又随便的年轻姑娘的谈话,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他对德·拉莫尔小姐有了更多的了解。从她的谈话中,他发现她很有学问。她在花园里所发表的意见和在客厅里的主张迥然不同。有时她还表现出很强烈的热情和直爽,和她平时所表现出的冷酷和骄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几天以后在花园里散步,他的脸上已不再有持续不断的自卑感带来的那种冷酷、傲慢的神情。

前天,德·拉莫尔小姐说,她在跟哥哥一起奔跑时扭伤了脚,请他挽着她一起散步。“她以一种非常亲密的方式靠在我的胳膊上!那种态度实在特别得很。”于连对自己说,“是我自命不凡,还是她真的对我有好感?不管怎样,我感到她的体温向我传来,而且她是故意这样做的。她听我说话,带着甜蜜的微笑,她的神情是如此温和,可是她对无论什么人都是那么骄傲。

如果客厅里那些追求她的贵族青年看到她这副表情,谁都会感到惊奇。可以肯定,这种温和善良的神情,她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有,或者是她在维护我的自尊心,不会的,像她这样的巴黎女人……”

于连力图不把这种奇怪的友谊加以夸大。每天他几乎都要问问自己:“我真的已经在她的心里引起好感了吗?”于连明白,只要这个如此高傲的姑娘口中说出一句有损他自尊心的话,一切都会完结。“只要我稍微有点疏忽,放弃了我的尊严,轻蔑的表示就会立刻落到我的身上。”

在情绪不好的日子里,有几次拉莫尔试着对他用贵妇人的口气说话,每次都被于连粗暴地顶回来。于连越是表现冷淡,拉莫尔就越是来找他。

有一天,他突然打断她的话:“德·拉莫尔小姐有什么事要吩咐她父亲的秘书吗?”他对她说,“他应该听候她的吩咐,并且恭敬地执行。但是,除此以外,他没有一句话要对她说。他不是花钱雇来向她谈他的思想的。”“她要是爱我,那才有趣呢!不管她爱我还是不爱我,”

于连继续想,“我也是她的知心朋友,表面上看来她的确是喜欢我的,那我就不必推掉这种表面的欢乐。我看见全家的人都在她面前发抖,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更抖得比谁都厉害。这个年轻人如此有礼貌,如此温柔,如此勇敢,同时具备出身和家产带来的种种优越,他爱她爱得发了狂,他打算娶她。而我呢,一个在图书室里手握着笔抄抄写写、地位卑下的人,两个小时以后,却在这花园里,战胜了这个如此可爱的年轻人,她的倾向十分明显和直率。”“不是我精神错乱了,就是她对我有了感情。我越是对她表现得冷淡和恭敬,她越是要跟我来往。只要我出其不意地出现时,我就会看见她的眼睛立刻亮起来了,我的天主,她多么美丽啊!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从近处看,而且像它们经常那样望着我的时候,让我感到多么着迷啊!”

不过,于连又有了重重疑心。“可不管怎样,她漂亮啊!”于连继续想下去,“我要得到她,然后远走高飞,谁要是想阻止我逃走,那就话该他倒霉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干这类报复之事。

这个念头完全控制住了于连,他没有再想别的事。日子过得很快,快得一天就像一小时。

虽然他时时刻刻都在努力想干点儿什么正经的事,但是思想乱成一团,心中光想着这个念头:“她爱我吗?”他只有搞清楚这个问题,才能继续以后的事情。

爱的感觉

德·拉莫尔恍然大悟:“我爱上他了!”她怀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狂喜的心情暗想着:“我爱上了,我爱上了,这是无疑的!我这个美丽、聪慧的年轻姑娘,如果不是在爱情中又能到哪儿去找到强烈的刺激呢?恋爱的幸福已经降临。”“不用说,紧紧抓住我的心的,将是爱情和其产生的一切奇迹。

从燃烧着我全身心的火焰,我感觉到了它的存在。上天应该赐给我这个恩惠,将我的幸福放在那个我愿意与他相守一生的人身上。我将来的生活中,每一天都不是前一天的毫无意义的重复,我们的社会地位如此迥异,而我却爱上他了,这将是多么伟大和勇敢的事啊!可这又将面临多大的困难和险阻!“在于连和我之间,不要签订婚约的仪式,不要公证。一切都是英雄的,一切都将是出人意外的。除了他缺少的贵族身份以外,这完全像玛格丽特·德·瓦罗亚对年轻的德·拉莫尔这个当时最杰出的人的爱情。“我的小于连,这个得天独厚的人,在他心里从来没有产生过向别人乞求的念头!他藐视别人,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不藐视他。“如果于连出身贵族,仅仅只是贫穷,我的爱情还只能算是一件平平常常的傻事,一桩平淡无奇的门户不当的婚姻。我不需要这样的爱情,因为它没有伟大爱情的那些特征:有待克服的巨大困难和吉凶难卜的前途。”

德·拉莫尔小姐全神贯注在这些高尚的推论里,甚至到了第二天,她不知不觉地在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和她哥哥面前也夸奖起于连来了。她口若悬河,最后触怒了他们,她自己没有控制住。“你要当心这个精力如此旺盛的年轻人,”她的哥哥叫起来,“如果革命重新开始,他会把我们全部送上断头台。”

她哥哥的这些话,起初确实使她感到不安,但是后来她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些话是对于连的最高评价。她对自己说:“好呀,如果革命会再起来,他一定是一个丹东!他们不声不响地听候敌人下手,死时惟一的恐惧,就是怕有伤风雅。而于连则不然,他将是不可征服的,只要敌人对他有一点点的威胁和侮辱,他都会勇敢地打破敌人的脑袋,他不怕有伤风雅!”

她哥哥和朋友们对于连的讥讽,在她的眼里,恰恰证明了于连的出色,以及他的与众不同。她想:“于连对我是相当诚实的,他处在卑微的地位,被惊人的野心弄得很不幸福。

他需要一个情人,也许我就是他所需要的情人。或许有一天,他也会大胆地把他对我的爱恋向我说出来的。”她并不觉得这些想法是天真的,相反很重视这些思想。

自从她断定自己爱上于连的那一刻起,她便不觉得愁闷了。她每天都觉得很快乐,并决定投身于这伟大的爱情里。面对一切即将成为阻碍的事物,她说:“虽然这玩意儿是很危险的,但是也正是如此才伟大!”为了这份至纯至美的爱,她放弃了她的尊贵。

有一天,吃过晚饭以后,于连来到花园里,他未加注意地走近陪着拉莫尔的那一群人,无意中听到几句声音说得很高的话,她在反对她的哥哥。于连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到两次。他来了,突然出现一片寂静,企图打破这片寂静的努力没有得到成功。德·拉莫尔小姐和她的哥哥心情太激动,一时找不到另外的话题,大家就这样沉寂下来,其他的先生对待于连冷得像冰一样。他只好走开了。

第二天,他又撞见拉莫尔兄妹俩在谈论他。他一到,像昨天一样,又出现死一般的沉寂。他的怀疑也就越来越大了。“德·拉莫尔小姐想使我相信她看中了我,然后让我昏头昏脑,在她的未婚夫面前丢丑。是的,她一定是疯了,才想这么做的。”于连这么想。

怀疑完全改变了于连的心理状态,这个想法在他心里遇到了刚萌生的爱情,毫不犹豫就把它摧毁了。他的这种爱情原本就没有基础,仅仅是建筑在拉莫尔罕见的美丽上,或者不如说是建筑在她那王后般的风度和美妙的打扮上,只是一种浮在水面上的涟漪,很快就会消失的。

但无法否认的是,德·拉莫尔小姐的优美姿态、风雅的服饰、白皙的手、美丽的胳膊、一举一动的从容气度都让于连万分迷恋。此时的他似乎也深深地陷入了爱情的沼泽中,他在内心挣扎了许久后,痛苦地对自己说:“应该离开,结束这一切。否则将输得一塌糊涂。”侯爵在法国南部有不少小块的地产和房屋,不久前刚交给他管理。

他提出要去照看一下,德·拉莫尔先生同意了。“他们毕竟没有能够把我骗上钩!”于连一边做出门的准备,一边对自己说。

他把他动身的秘密保守着,但是拉莫尔对他的一举一动知道得清清楚楚,他第二天将离开巴黎,而且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她推说头痛得厉害,客厅里空气太闷,更加剧了她的头痛。她在花园里散步了很久,用她那些尖酸刻薄的玩笑话不断地折磨着周围的那些年轻人,最后把他们都逼跑了,然后她用一种古怪而热情的眼光望着于连。“这种眼光也许是在演戏,她是不是在愚弄我呢?”于连想,“可是这种急促的呼吸,还有这心烦意乱的所有表现,或是从哪个女演员那里学来的吧。”他对自己说,“我有什么资格判断这种事?我根本不懂女人,何况这又是巴黎女人中最崇高、最聪明的一个。”

他们可以单独留下来了,谈话明显地继续不下去了,可能是缺少热情。“不!于连对我毫无感情可言。”拉莫尔真正感到了自己的不幸。

他向她告辞时,她使劲地抓住他的胳膊。“您今天晚上会接到我的一封信。”她对他说,声音变得那么厉害,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了,或许是羞涩、或许是哀痛、或许是……这个情况立刻感动了于连。“去找我的父亲,”

她继续说下去,“明天必须留下不走,找一个推辞的理由吧。”她跑掉了。

她的身材是迷人的。不可能再有比她漂亮的小姐了,她奔跑时的优美姿态使他心醉神迷。但她刚刚说的“必须”二字,显然是命令的口气,这使于连感觉到了侮辱。

一个小时以后,有一个仆人把一封信交给于连。“这封信简直就是一份爱情的表白书。在文笔上没有过多的矫揉造作。”于连对自己说,他企图用文学上的评语,来克制那收缩他面颊肌肉的、迫使他不由自主笑出声来的喜悦心情。“我,”他突然大声叫起来,情绪激动得无法控制了,“我这个可怜的农民居然得到一位贵族小姐的爱情的表白!”“至于我的表现,很不错,”他尽可能压抑住心头的喜悦,补充说,“我保持住了我的尊严。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爱她。”他开始研究字体,德·拉莫尔小姐写得一手漂亮的英国体的小字。他反复把信的内容揣摩了好几遍。

他需要找点儿什么事来分分心,好不让那巨大的快乐使自己疯狂起来。他知道自己竟然如此轻易地战胜了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是您的离开逼迫我把话说出来……不能再见到您是我没法忍受的事……”

对于连来说,这是无比美妙的瞬间。他在花园里漫步,幸福得要发狂,觉得自己有了一个英雄应有的身份和姿态。

他去见侯爵,说明巴黎这里冒出了好多事务需要处理,他不得不推迟去南方的动身日期。“您不走我很高兴。”侯爵在他们谈完事务以后说,“我喜欢见到您。”于连走出去后,回想这句话时他感到很困窘。“我却要去引诱他的女儿!”于连带着羞愧的心态暗想,“看来,我又要战斗了。”

于连没法控制他的快乐,他不得不来到花园里。他把自己锁在里面的那间卧房,只是觉得太窄小,没法自由呼吸。

他陶醉在幸福和对自己的力量的感悟中,这种感觉对一个穷鬼来说是那么新奇。他走进意大利歌剧院,音乐从来不曾使他上升到这样的高度,他成了一个神,心情愉快而且轻松,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一样。

幽会

德·拉莫尔敢于给一个处于社会最底层的男人写这样大胆的情书,是经过长时间内心斗争的。不管她对于连的爱情是怎样的强烈,但是从她记事的时候起,自尊心就一直单独在她心里占着统治地位。现在炽烈的感情终于来到她的心里。于是,这炽烈的感情时而压倒了自尊心,时而又被自尊心压倒。两个月的内心斗争和新奇的感觉可以说完全改变了她的精神状态。最后还是感情压倒了她的自尊心,德·拉莫尔相信她看到了幸福,不过要想得到幸福,就得放弃自尊。

她终于敢说出她爱上他了。她主动写信给这个社会最底层的男人。

这件事如果被发现,肯定会给她带来永远洗刷不掉的耻辱,但是这一切还算不了什么,德·拉莫尔的苦恼还有别的原因。

于连的性格深不可测,这使她感到有些恐惧,即使是和他处在普通关系的时候。她甚至也相信:“于连对贵族没有一点儿敬意,或者,他对自己没有丝毫的情意,只是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在疑虑里,女人的傲慢又抬头了。她禁不住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像我这样一个女子,际遇应该是不平凡的啊!怎么会为这样一个穷鬼而征服了灵魂?”她的思想在进行决斗。

第二天一清早,于连在没人看到的情况下走出府邸,但是他在八点钟以前又回来了。

他刚到图书室,德·拉莫尔小姐就出现在门口。他把回信交给她。他想,他应该和她说话,眼前有着最方便的机会,但是德·拉莫尔小姐似乎不愿意听他说,她走了。于连感到很高兴,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如果真是我极其冷酷的目光点燃了这个出身如此高贵的姑娘心中的古怪爱情,那才是奇迹呢。”于连还是处在疑惑中。到了九点钟左右,德·拉莫尔小姐出现在图书室门口,扔给他一封信后,转身就逃走了。“看来这要成为一部书信体的小说。”他捡起这封信后说。

信上要求他作出决定性的答复,使用的那种高傲口气更增加了他内心的快乐。德·拉莫尔小姐的信让他有很大的满足,他兴冲冲地足足写了两页,在回信的末尾他又开了一个玩笑,说他决定第二天早上就动身。

这封信写好以后,他想:“花园将作为我交信的地点。”

接着他走进花园,向上望了望德·拉莫尔小姐卧房的窗子。

卧房在二层楼上她母亲的那套房间旁边,但是底层和二层楼之间有一个很大的夹层。

这二层楼很高,于连拿着信在椴树下的小径上徘徊,从德·拉莫尔小姐的窗口并不能看到他。修剪得非常好的椴树构成的拱顶挡住了视线。“怎么回事!”于连生气地对自己说,“又是一件冒失的事!如果她企图嘲弄我,让人看见我手上拿着一封信,该怎么办?”

德·拉莫尔伯爵的卧房正好在他妹妹的卧房上面,于连要走出拱顶,伯爵可以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在没有成功之前,绝不能发生半点差错。

德·拉莫尔小姐在她的玻璃窗后面出现了。他把他的信露出了一半,她点了点头。于连立刻朝楼上自己的卧房奔去。他在大楼梯上碰巧遇到了美丽的拉莫尔,她眼睛含笑,从容不迫地取走他的那封信。

五点钟后,于连接到第三封信。这封信是从图书室门口扔给他的,随后德·拉莫尔小姐又逃走了。“多怪的写信癖啊!”他笑着对自己说,“其实很方便,我们可以当面谈谈。”

他不慌不忙地打开这封信,“又是些漂亮的句子。”他想,但是他在看信时,看着看着脸发白了,信上只有几行字。“我需要和您谈话。我必须在今天晚上和您谈话,在深夜一点钟的钟声敲响时,您到花园来。井边有花匠的长梯子,您把它搬来,靠到我的窗口上,爬进我的屋里。今夜月色明亮。不要紧。”

于连看完这封短信的时候,心跳得很厉害。他心想:“情况严重了!她现在居然要我去做那种可怕而又不谨慎的事情。很明显,他们想陷害我,或者,至少是要捉弄我。用一架梯子,在明亮的月光下,爬上二丈五尺高的楼层。他们有时间看见我,然后又乘机抓住我,并给我戴上一顶侮辱性的帽子!”于连是多疑的,于是他决定今晚就收拾行囊出发,连回信也不写。但是他又转念一想,觉得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哪怕是危险的。一边整理一边自言自语道:“也许拉莫尔是诚意的。

如果我不去,她就会把我看做一个十足的懦夫。我没有高贵的出身,我只有用我伟大的品质来征服世界……”接着,他把最后两封信抄写成副本,藏在图书室里伏尔泰的一卷书中,并准备随时寄给富凯。他吹着口哨又回到卧室里,并对自己说:“如果这不是一个陷害的勾当,我要是不去,便成了一个懦夫。在我的一生中,这种怯懦成了我自卑的主题,这样的自卑带来的只是难熬的痛苦。如果这是一个骗局,那我就要用这个来回敬他们!”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装上火药。

于连还特别写信给富凯。“我的朋友,请你不要打开这信内附的信件,除非发生意外,当你听说我遇到令你想像不到的事情的时候。那时,你把我寄给你的附信上的那个人名擦掉,重新抄写八份,交给马赛、里昂、波尔多、布鲁塞尔等地的报社,将其发表。并将信稿复印成若干份,两星期以后,寄一份给德·拉莫尔侯爵,其余的在深夜的时候,散布在维里埃尔城的街市上。”他放轻松了许多,做了这么多事仿佛也就万无一失了。

这一封信是用故事体裁写的,仿佛是一封当自己发生意外之事的时候,能为自己雪洗冤屈的备忘录。于连尽可能不牵涉德·拉莫尔小姐,但他把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描写得非常仔细。信写好后,于连把它连同那本书寄了出去。

晚餐后,他故意在花园里做长时间的散步,德·拉莫尔小姐没有出来。他有些害怕,他必须拿出应有的勇气来。于是,他察看了周围的情况,并试了试梯子的重量。

夜色降临了,月亮早已升起,于连觉得这个晚上极其可怕。当时钟敲响十一下的时候,于连用缓慢的步子踱出屋外,察看外面的动静。最后,他踱到了花园里,在一个月色照不到的角落里站住。“她真的是疯了!”于连似乎有些害怕。

月色晴朗,四周寂静无声,真有些令人恐怖。当十二点半的时候,皓月把花园那边照得透明了。一点钟,拉莫尔哥哥的窗内尚有灯光。这更增加了于连害怕的程度,他似乎看到了这件事的危险,对这次约会不敢抱有太大的热情。

于连跑到井边搬来那个笨重的大梯子,磨蹭了五分钟,一点过五分,他开始行动了。他把木梯轻轻地安放在拉莫尔的窗前,轻手轻脚地向上爬,手上紧握着手枪,奇怪的是他并没有遭到攻击。他爬到窗口时,大吃一惊,因为窗子无声地打开了。“先生,您来了!”拉莫尔无比激动地小声说,“一个钟头以来,我一直等待着。”

于连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在恋爱。他觉得自己应该勇敢点,他想拥抱拉莫尔,他们离得很近。

她推开他说:“您外套的口袋里藏着什么?”她不小心接触到了于连口袋中那个硬东西,谨慎和胆怯的情绪使她痛苦不安。不过,自然的情感还是占了上风,压倒地位和出身,她又饱受情欲的折磨。

于连十分窘迫,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是自己太多心了。他找出一个搪塞的借口:“我有各种武器。”

拉莫尔拿出绳子,叫于连把绳子系在木梯子的最顶格,轻轻把梯子提起,然后横放在墙边的花坛上,以免被人发现。这一切她似乎早就已经考虑好了。于连想出去,拉莫尔要他从房间走。于连也把手中的绳子放到下面花园里,拉莫尔抱住他的臂膀,他以为被一个仇敌抓住,急忙转身,抽出一把匕首。这时他们都听见了一扇窗子打开的声音,后来又关上了。他们一动不动,几乎停止了呼吸,月光映照着他们的身影。他们的窘迫又开始了,两个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你把信怎样处置了?”良久拉莫尔终于先开口问道。“第一封信藏在一本厚厚的新教《圣经》里,邮车已经把它带走了。”他把这些事情,以至细小的情节,都用非常明白的话表达出来。“另外两封呢?”拉莫尔又问。“其余的两封信也已付邮,也像第一封一样,寄到了同一个地方。”于连照实说了。“天哪!为什么要这么小心翼翼?”拉莫尔惊异地叫出声来,当然也没有太大声。

于连想:“说谎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完全承认了他的怀疑。这时拉莫尔又叫道:“所以,那就是‘你’在回信里冷漠的原因了。”她的声音与其说是温柔不如说是疯狂。她或许真的被于连逼到了发狂的程度。于连没有留意到她声调的变化,用单数的“你”的亲密称呼,让他昏了头,他内心的怀疑也跟着烟消云散了。“你有一颗勇敢的心。”她说,“我承认,我想试试你的勇气,我怀疑过你的决心,这表明了你比我想像的还勇敢。”

看到自己受到拉莫尔的敬重,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决定马上把她变成自己可爱的情妇。

在没有任何悔恨,也没有任何责备的夜晚,他们沉浸在彼此的情感世界里。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