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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7 15:3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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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瓷瓷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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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夜

第九夜试读:

亲爱的弟弟

你是第一个恨我的人,当我盗取了你的绯红

你让我独自留在春天开花

母亲我忍了二十二年的风骚,因为你

郁郁而终

——苏瓷瓷1

这是城市里千万个黑暗房间中的一间;

这是城市里千万个普通女人中的两人。

年轻的叫叶绿,年老的叫姜爱民。

叶绿正脱下蓝色的工作服问姜爱民,为什么要把他接到我们家来?

姜爱民望着手中的酒杯,里面悬浮着红色的颗粒,她摇一摇,颗粒沉入杯底,一片琥珀色的像尘土一样的杂质翻腾起来。

叶绿坐在姜爱民的对面看着她张开干瘪的嘴巴将手中的液体一饮而尽,那杯从盛装着各种动物尸体里倒出的酒很快随着姜爱民的口腔挥发出来,满屋都是腐烂的味道。叶绿皱了皱眉头说,一定要这样吗?

姜爱民端详着自己关节扭曲,像胡萝卜一样肿胀的手指说,那有什么办法呢?老方死了,没有人照顾他。

叶绿用毛巾使劲擦着手上的油渍说,他都十八岁了,还要人照顾啊!

姜爱民没有说话,叶绿明白这个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她环视了下周围,油漆脱落的墙壁,正在裂缝的旧家具,还有墙角一排落满灰尘的玻璃瓶,窗台上塑料花的枝干被一块肮脏的胶布包裹着摇摇欲坠。妈!家里这么小,怎么能再住进一个人啊!她冲着姜爱民大叫着。

姜爱民靠在破了洞的沙发上打了个嗝,酒气混合着口腔里的腐臭污浊地漂浮在空中,她抠了抠眼屎放了个惊天动地的响屁闭上了眼睛。

叶绿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她坐起身盯着对面一张钢丝床,上面堆放着简单的床缛,这张床是为一个男孩准备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无可挽回。她重新在床上躺下,四周的景物陷入黑暗之中,只有月光在床上晃悠。叶绿无奈地闭上眼睛,把手放进裙子里在双腿之间摩挲,她集中精力想像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指尖发烫,那个男人终于一丝不挂的出现了,但是他不在自己的上方,而是坐在铺设出一堆水银的钢丝床上,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让叶绿感到羞愧。叶绿试图打碎这个画面,但是那张像铁片一样发光的脸庞从对面的床上拉近又拉远,她摸了摸下身,干燥的让人绝望,叶绿知道她已经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能力,她愤怒地从床上跳起来,不知所措地站在两张床之间。这是她独自呆在房间迎接亢奋的最后一个晚上,从明天起她将不再拥有任何秘密,虽然这秘密阴暗并充满腥味,那个男孩还没有到来,可是他的气息已经提前介入了叶绿的生活,他即将躺下的地方正散发着霉味,姜爱民从来不晒被子,那条滑溜溜布满她体液的毯子像堆盲肠丢在床上。这些破坏了叶绿储备下的亢奋情绪,她很尴尬,觉得愧对自己,今晚值得珍惜,可是她不能再让身体达到高潮,这使她比任何时候都仇恨这个男孩,叶绿索性放弃了最后的挣扎,她在钢丝床上躺下,在记忆中努力搜寻关于那个即将出现的男孩——丢丢的一切。

丢丢不是他的名字,他叫什么来着?或许他根本没有名字,任何一个私生子都不应该有名字,他们都是灰尘的孩子。叶绿之所以这样称呼他,是因为她一见到这个男孩的时候就想起了曾被自己拥有了八个小时的一条流浪狗,第九个小时的时候姜爱民要把它从六楼扔出去,它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叶绿,瞳孔里有片发光的玻璃,闪烁着生硬的光芒,它瘦小的身体被姜爱民卡在手掌中,它很镇定,它相信对面的那个女孩会不顾一切的救它。叶绿看了看姜爱民,她的脸上没有水分,干燥的皱纹像烧焦了的树叶蜷缩在一起,她没有立即把丢丢扔出去,而是努力睁大着眼睛注视着叶绿,丢丢终于忍耐不住长期悬空的状态,它撒娇般小声呜咽了起来,叶绿有点儿难受,她手捂着胸口往前走了一步,她准备伸手把丢丢接过来,这时她猛然发现姜爱民的三角眼瞪成了四边形,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这是一个等待被哀求的表情,姜爱民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用这种表情让叶绿从她那里得到奶嘴、头花等东西。

叶绿把伸出一半的手移至额头,额头有细密的汗水,她的手掌放在眉毛上正好遮住了姜爱民的视线,叶绿用眼睛笑了一下,妈妈,你猜错了。

姜爱民捏着丢丢的那只手有些僵硬了,她竭尽全力把手臂端平,那条流浪狗已经被叶绿洗得像个雪球,捏在手中能感觉到它柔滑的毛发。现在它开始不安,叫声凄惨,她看出她的女儿手按着眉毛正在发抖,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走过来温顺地抱着她的双腿说,哦,妈妈,求求你把它还给我!姜爱民瞪大了眼睛,她要看清楚叶绿是怎么怯生生地靠近自己,然后用她柔软的小身体蹭着自己的大腿说出这句话。她已经看见了,叶绿从黑暗的墙角走了过来,窗外的阳光一下子被她吸附在额前发黄的绒毛和苍白的皮肤上,她走得很慢,但最终还是停在了自己的身边。姜爱民看着她的眼睛,阳光投射在里面,又反射回来,那只是一块圆形的褐色的镜片。姜爱民在那里也发现了自己,一个头发花白,像侏儒般矮小的身影,叶绿的手已经搭在了自己手背上,姜爱民还在为叶绿眼中的影子发呆,在她的眼睛里自己衰老而又丑陋,姜爱民突然有点儿悲哀。

叶绿没有注意姜爱民的走神,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姜爱民捏着丢丢的那只手上,手放在六楼的窗户外,丢丢立起的身体下是一段延伸到水泥地面漫长的空气,丢丢在这片空气中上下起伏,等它看到叶绿后它开始恢复平静,她来救我了,丢丢兴奋地摇了摇尾巴。叶绿仔细看了看那只手,因为风湿,手指关节已经变得僵硬肿胀,长长的指甲里满是污垢,皮肤上是一道道裂开的焦黄色的小嘴巴,青筋暴起,支撑着原本松弛的肌肉。叶绿的手却是白皙光洁的,她两只颀长的手指优美地捏住了姜爱民的中指,轻轻一提,露出了丢丢白色的长毛。

姜爱民感觉自己的中指不知去向,她惊醒过来缓缓注视着那只伸在窗外的手,中指被叶绿握在手指中,像两片嫩芽中冒出的干树枝,她要做什么?姜爱民呆滞地看着叶绿小心翼翼地又夹起了她的食指,她的手指在叶绿的拨弄下挨个抬起,终于像一个溺水者奋力张开了所有的手指,这时丢丢一下子就消失了,连声响都来不及发出。

叶绿看见丢丢从姜爱民的指尖滑落,它没有尖叫而是认可了这种命运,坠落的过程中它一直竭力仰着头,它把一双带有玻璃片的眼睛送给了自己。丢丢湿漉漉的眼睛落在她的瞳孔里,叶绿被胀得眼睛发疼,但是她忍住没有流出眼泪,丢丢最终明白了她,她不能让丢丢死的没有价值。

妈妈,你看!它的头被摔瘪了!

姜爱民顺着女儿的手指往下看,她根本看不清楚。

妈妈,你看!它流了很多血,眼睛都被摔出来了,肠子流了一地,白花花的,还有脑浆……女儿双手托腮盯着楼下一小块白斑兴致勃勃地说道。

姜爱民打量着叶绿,她确实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她的胸前隆起了两个小包,乳房正在悄悄发育。裙子下的两条细腿每天都会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它们会越拉越长,延伸到姜爱民看不到的地方。叶绿的脸上有一层金黄色的小绒毛,但是姜爱民知道她被裙子所遮盖的一些部位已经长出了茂密的黑色毛发。叶绿在说话的时候脸上会泛起一团红晕,姜爱民认为那绝对不是羞涩的表现,她这个有着冷漠眼神的女儿是天生没有羞耻心的,这是亢奋的表现,是叶绿在逐渐洞悉成人世界的秘密中产生的兴奋。叶绿没有邀请她共同品尝这种兴奋,虽然她说话的时候,从粉嫩的舌尖还会传来阵阵奶香,可是她的态度已经表明姜爱民是多余的。姜爱民第一次发现这个女儿身上潜伏着某种让她恐惧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什么呢?

叶绿带着脸上两团红晕激动地说个不停,其实她什么都都看不见,除了一片红色外,就是从楼下升腾出的一阵阵冷风。叶绿紧紧夹着双腿,她掩饰着颤抖,因为姜爱民在一边观察她。叶绿醉心于自己的天真之中,她露出无邪的笑容不断对母亲讲述着一条狗的死状。她用尽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的血腥词语,最后她看见母亲缓缓收回放在窗外的胳膊,她的脸抽搐了一下,胳膊已经麻木了,一条肌肉凸起,打破了她脸上原有的和谐的冷酷。她表情复杂地注视着自己,沉默,乳房垂在腰间,身上散发着汗臭味,避开了阳光和墙壁粘在一起,陷入黑暗,脖子根的垢甲也看不见了。叶绿使劲地笑,直到双腿之间发热,母亲才匆忙跑出房间。叶绿马上把耳朵贴在门上,她听见母亲响亮的呕吐声,她被叶绿所描述的死狗而吐得撕心裂肺,叶绿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她从容不迫地掀开裙子查看,一条红色的液体正蜿蜒地从双腿之间流出。

如果丢丢那天不死,她会来月经吗?叶绿躺在钢丝床上咬着手指甲冥想,总之这是件有趣的事情,一个少女的初潮因一条被摔瘪的狗而充满血腥。丢丢死了就死了,还会有千万个丢丢在活着,叶绿没有哭,她只是在母亲冲出房间后躺在了地上,身下全是血液,我和丢丢一样在流血,我也要死了,当叶绿想到这里后她反而松了口气,她耐心地的等待着密密麻麻的灰尘吸取着她体内的血液,正是因为她这种平静的耐心让她没有死去,并且等到了第二个丢丢的到来。2

叶绿还记得那是十年以前的事情,那年她十二岁,父亲刚死。这件事情对她并没有什么影响,因为那个人活着的时候和死去没有多大的区别,他总像个影子,不大说话,虽然他从来不像母亲一样打骂她,但是他老是弯着腰,身影稀薄,所以没有给孩子留下深刻的印象。从叶绿懂事开始,父亲就在无声无息地生病,最后无声无息地死去。她们家里堆满了厂里送丧的被面,母亲没有戴黑纱,她坐在一堆流光溢彩的绸缎里不停地缝缝补补,直到衣柜里再也塞不下那些充满富贵气的锦面棉被,她才肯躺下休息。母亲的身上盖满了父亲死后换来的锦面棉被,她像一个地主婆安逸地叫叶绿给她倒了杯药酒,她喝下一满杯酒就开始沉睡。叶绿那时候已经会做饭了,她端着一碗怎么也吃不完的面条像个守墓人一样坐在母亲的床边,这个女人也许已经死了,光线亮了又灭,叶绿没有听到母亲的呼吸声,彩色的锦面上有娇艳的牡丹,母亲的脸变成了一片枯叶镶嵌其中。叶绿在想,我要多吃几碗饭才能有力气把它们一起从窗户丢出去?还好这个难题因母亲突然醒来而不存在了,姜爱民睁开眼睛看见叶绿忠心耿耿地守在床边,她悠然长叹了一声,心里竟生出一丝感动,姜爱民难得地冲叶绿笑了笑,她想,还是没有白养这个女儿。叶绿也笑了笑,她想,我终于不用再费劲把它们给丢出去了。

姜爱民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吃光了锅里的面条,然后她用袖子擦了擦嘴巴说,绿啊,我带你出去玩。

就这样,叶绿被母亲带上了一辆破旧的汽车。开始她还新奇地打量着周围坐着的人们,人们的脸上本来有各式各样生动的表情,但是随着车厢无休止的颠簸,那些表情变得生硬,每个人的脸色像被刷了一层黑漆,整齐的肃穆,只有一双双呆滞的眼睛在发光。叶绿很快就兴致索然,窗外的山峦起伏,一浪接一浪往天边涌去,一大片绿过去又一大片黄过来,没有尽头。叶绿逐渐闭上了眼睛,她感觉母亲一直在耳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但是她已经没有耐性去琢磨了。

最后叶绿是被母亲掐醒的,她睁开睡眼迷蒙的眼睛还没来得及叫痛,母亲就推搡着她经过人群的包围跳下了车。这是一片金色的世界,叶绿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脚下是大块坚实的泥黄色土壤,天空中流动着橘黄色的晚霞,而道路两侧的庄稼地里却是一排排金黄色的向日葵,它们硕大的脸庞迎着天空,滚动着金子般灼人的光芒。叶绿揉了揉眼睛,这里没有高楼和马路,没有汽车和灰蒙蒙的烟雾,只有宽阔的黄土地、广袤的天空和排列整齐比她还高的向日葵,不同层次的黄色从地面开始被一层层晕染,散发出不同质地的金属的光芒,这些光芒比阳光还温暖,这些光芒很辉煌,对,是辉煌,叶绿兴奋地运用着这个自己刚学会没多久的词语。可是母亲却对这壮丽的景观视而不见,她挡在叶绿的视线中摇着她的肩膀说,绿啊,看着我,妈妈有话对你说!

叶绿被迫把目光从向日葵上收回,姜爱民表情严肃地看着她说,这是你爸爸的老家。

叶绿手捏着裙角点了点头。爸爸还有这么美丽的家乡,他竟然从来没有带自己来玩过。

我们要去见一个人。姜爱民眯着眼睛说道。

叶绿顿时高兴起来,这是第一次姜爱民用一种对待大人的语气和她讲话。我们要去见一个人,太激动了,访友见客,可是独属于大人的事情。叶绿马上扯了扯身上的小花裙,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们要见的人,然后她将拿出城市女孩特有的不过分的矜持对那个人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可是姜爱民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很失望。

你应该叫他“弟弟”,他比你小四岁。姜爱民的脸上挂着冷笑。

弟弟?叶绿没精打采地撇了撇嘴巴,原来是个小孩子,为什么大老远来看一个小屁孩儿呢?真是无聊。

姜爱民没有说话,虽然她说完这句话后还张着嘴巴,她认定叶绿一定会大吃一惊并追问她,我什么时候有个弟弟?她将把郁积在心中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叶绿,可是叶绿并没有问她,叶绿只是耷拉着眼皮看着自己的红皮鞋,她额头上的蓝色血管在光洁的皮肤下跳动,姜爱民能听到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声音,她还是没有开口问自己。

他是一个私生子!姜爱民突然大声叫道。

她终于引起了叶绿的注意,叶绿迅速抬起了头好奇地看着她。私生子?这个词语叶绿有些生疏,不过她确定自己曾经从某种渠道听说过这个称呼,但是她还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意思,只知道这个词语总是和隐晦肮脏的事物联系在一起。

姜爱民看出了叶绿眼中的困惑,她心中有几分得意。姜爱民想起前几日叶绿掰开她的手指使那只流浪狗摔得粉身碎骨的时候,她以为叶绿早就长大了,不过现在看来她终究还是个孩子,对很多事情一无所知。姜爱民语气变得和蔼,她同情这个孩子的无知。

私生子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说他是你爸爸的孩子,但不是我的孩子。

叶绿觉得很可笑,爸爸的孩子怎么会不是妈妈的孩子呢?难道爸爸自己会生孩子吗?她想姜爱民可能又在欺骗自己,她总是喜欢欺骗自己。叶绿摇摇头叹了口气。

你不相信吗?姜爱民看出叶绿还是没有领悟自己的意思,她耐心地弯下腰对叶绿说,那个男孩是你爸爸和别的女人生的,我是你爸爸的妻子,那个女人不是,她是野女人,所以他们偷偷生下来的这个孩子就是私生子。

姜爱民的诉说重新引发了叶绿的好奇心,叶绿看着姜爱民扭曲的面部肌肉,她突然意识到父亲的另外一个孩子之于母亲的意义是隐秘而又巨大的。当姜爱民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到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恶狠狠的表情,相反她轻轻吐了一口气,这件曾经盘踞在她心头沉重的秘密,终于在丈夫死后的一个夏日午后,在一个十二岁乳房刚刚开始发育的女孩面前变成了一股白烟,轻盈地从嘴边飘了出来,最终会烟消云散。姜爱民捕捉到叶绿眼中转瞬即逝的惊奇,只能是惊奇,你还能指望一个小女孩明白更多吗?她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自怜之情,这种珍贵的脆弱情绪促使她紧紧握住了叶绿热乎乎的小手。她说,走吧!叶绿点了点头,她们重新迈出了步伐,在一片让人不安的璀璨的金黄色天幕下,两个女子怀揣着难得一见的默契小心翼翼地低头行走着。

大片的向日葵消失后,四周的景色立刻变得尴尬起来,一两棵绿树力不从心地掩盖着裸露的青色岩石,好在叶绿已经视若无睹,那个即将出现的小男孩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一条被踩的光秃秃的小路横插在怪石嶙峋的山间,空中的云朵在下降,它已经失去了光泽,阴险的黑色重重地压在杂草和石缝之中。叶绿开始感到害怕,她偷偷打量着母亲,母亲心无旁骛地赶着路,没有表情。叶绿低头看见红皮鞋旁边已经出现了灰色的阴影,那个还没有出现的弟弟已经错过了最美好的时光,他现在必须包裹着一片阴影准备迎接她们的到来。叶绿的兴趣一点点被消磨,她开始不停地打哈欠,终于等她张大嘴巴打完第十个哈欠的时候,姜爱民一边紧握着她的手,一边指向前方说道,绿啊,我们快到了!

叶绿迅速闭上嘴巴望去,在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间轮廓模糊的房子,黄色的墙壁、黑色的屋顶,孤零零地匍匐在一片荒草之中。叶绿和姜爱民加快步伐靠近了这间房子。等叶绿终于站在那扇红漆斑驳的木门前时,她却不想进去,这扇敞开着的门内散发出一股霉味,让人联想到雨后滋生的毒蘑菇,白色的连绵不断的糜烂味道。房间里面一片漆黑,叶绿猜测屋梁上一定蛰伏着一条花纹鲜艳的蟒蛇,它正吐着血红的芯子耐心等待着即将进入的食物。叶绿使劲往姜爱民身后躲,可是姜爱民迅速把她扯到面前推搡着她说,快进去!叶绿佝偻着身体闭上眼睛被姜爱民强行推进了屋里。房间里一片寂静,叶绿站在原地,周身是潮湿和腥臭的气味,她如同陷入了泥藻之中,四肢僵硬不敢动弹也不敢睁眼,直到她听到一阵脚步声,可是依旧没有人说话,那些杂乱的脚步声离她时近时远。叶绿终于忍不住胆怯地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看见母亲已经坐在了炕上,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摇摆不定的微弱灯火映照在另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坐在母亲的身边,带着一顶黑色的绒帽。他正打量着自己,帽子下一双像耗子般细小的眼睛闪烁着绿色的光芒,叶绿畏惧地跑到母亲的身边,而母亲厌恶地推了她一把说,躲什么啊?还不快叫方爷爷。

叶绿小心地抬起头嘟噜着叫了一声,那个男人笑了起来,尖尖的下巴缩向腮边干巴巴的肌肉里,黑洞洞的嘴巴里发出乌拉乌拉的声音,叶绿惊恐地向后跳了一步,那个老男人笑得更加开心,他张开手指不断比划着。

别怕,方爷爷是个哑巴。姜爱民也被叶绿的样子逗乐了,她笑着对女儿说道。

叶绿涨红了脸看着他们两个人没完没了地笑着,她暗暗攥紧了拳头,被嘲笑的愤怒让她全身发抖。好在这时母亲停止了微笑,她恢复了像审判员一样严厉的表情说道,老方,你现在把那个孩子带过来!老方点点头,脸上还挂着古怪的笑容慢慢从房间里退了出去。叶绿暂时忘记了羞辱的处境,她睁大眼睛望着门口,等待着弟弟的到来。

一个小黑点在门口出现,静止缓慢移动又静止,直到老方从后面使劲一挥手,那个小身影才猛然从黑暗中跳了出来。叶绿看到了,那是个皮肤蜡黄的小男孩,他和房间里的空气混合在一起,破旧的衣服上散发着陈年的馊味。叶绿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小男孩迅速瞟了她一眼,然后低下了头。

把头抬起来,我看看!姜爱民命令道。

男孩毫不理会,他长长的睫毛遮蔽了脸上的表情,一双破了洞的旧球鞋来回蹭着地面。

老方,他是不是个聋子啊?姜爱民不满地说道。

老方慌忙摆了摆手,然后冲上前一把揪住男孩的耳朵准备迫使他抬头。瘦小的男孩此刻却像野兽般窜了起来,他手脚并用向老方发起攻击,姜爱民纹丝不动地看着年迈的老方和男孩厮打在一起,他们的拳头不断落在对方身上,好像都受了伤,老方呜呜拉拉地叫起来,而男孩却一声不吭,埋头挥动着拳头。叶绿站在一边吓呆了,这就是我的弟弟吗?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孩,他的脑袋很大,可四肢瘦小,像只发育畸形的猴子,但是他的体内却蕴藏着惊人的力量。终于老方喘着粗气停了手,男孩趁这个机会迅速转身冲出了房间,消失在已经漆黑的夜幕中。老方没有追赶他,而是一屁股跌坐在炕上不停喘气。叶绿注意到男孩刚站着的地方出现了几滴鲜血,它们断断续续地延伸至门口,一定是从弟弟身上流出来的,叶绿想到这里突然心里一酸,这是她初次通过鲜血意识到这个弟弟和她血源上的亲近。叶绿恶狠狠地瞪着老方,母亲在一旁说道,老方,你已经老了!

老方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一边抚着胸口一边摇头。

姜爱民饶有兴趣地说,没想到这个孩子这么倔强,倒是一点儿不像我们家那个死鬼。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那个男孩也没有出现。叶绿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碗里的饭,一边不时抬头望向门外。天已经完全黑了,窗外的树叶窸窣作响,煤油灯上缭绕着青烟,黄泥糊成的墙壁上摇曳着三个人被拉长的黑色影子,屋顶像被揭去盖子的黑洞,变得深不可测。桌上的饭菜已呈现出污浊不清的颜色,那种让人难耐的腐臭味再次从叶绿的胃里翻腾出来,对于自己目前置身的阴冷环境,她厌恶不已,叶绿怀疑自己的皮肤上已经生出了发霉的斑点,可是除了一贯的忍耐,她不可能有其他选择。

漫长的晚饭时间结束。老方踉踉跄跄地举着煤油灯把她们带到了另外一个房间,门被关上,老方带走了唯一的光源,透着窗外的月色,叶绿依稀看到这个房间和刚才的房间一样,除了两个方位不同的土炕以外,什么摆设都没有。姜爱民早就一头扎进了炕上的麦穗之中,叶绿只有在另一个炕上百无聊赖地躺了下来。她仔细地把身上的裙子扯平,虽然炕上坚硬的麦秸秆戳的她浑身不舒服,但是枕边恬淡的青草味却逐渐驱赶了她的恶劣情绪。叶绿一直无法入睡,她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男孩的身影,她张开嘴巴试探地叫了几声“弟弟”,可惜今天见面的时候,她没有机会叫出来,也不知道男孩注意到她没有,他知不知道自己是他的姐姐呢?叶绿实在想像不出这个弟弟怎么能在这个地狱般的地方和像魔鬼一样的老头生活了八年之久,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一辈子腰都没有直过不断向人点头的男人,母亲说得对,弟弟真的一点儿都不像他,可是他该像谁呢?应该是像他的母亲吧?他的母亲又是谁?为什么不在他身边呢?叶绿瞪着眼睛盯着屋梁给自己提了一堆问题。没有答案,这些都不重要,叶绿自己也曾遭遇过这些,从小就有人对她说,她既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还说她是捡来的,为此姜爱民还和那些人大吵一架,而事实是每个人都有可能身世不明,叶绿目前简单的小脑袋是无法明白这个真理的。

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这个弟弟身上,这个倔强野蛮的小家伙是她和母亲以及死去的父亲共有的秘密,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丑闻,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父亲居然还有一个私生子,这真让人激动,小孩子对掌控秘密都有着贪婪的心情,无论这是一个多么令人不齿的秘密,但正是这些角落中不见天日的细菌让孩子们得以迅速成长。叶绿此刻无比期盼弟弟的再次出现,她听着窗外呼啸的晚风掠过树梢,心里有些担心,弟弟跑到哪里去了?他会不会被野兽吃掉了?叶绿不断地翻身,身下传来麦穗欢快的叫声,她已经完全忽略了屋梁上盘踞的一条庞大的蟒蛇或者墙角处慢慢向她爬来的蜈蚣。

不知过了多久,叶绿被轻微的推门声所惊醒,有人进来了。叶绿屏住呼吸悄悄侧着头注视着门口,一个瘦小的黑影在向她们靠近,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间中央,一束月光正好从屋顶的漏洞处投射下来,叶绿看见了一张苍白的小脸和一双雪亮的眼睛,是弟弟。叶绿正想从炕上跳起来拉住他,但是弟弟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草,叶绿很好奇,她耐着性子让自己不要动弹,她想看看弟弟将要做什么。弟弟慢慢从黑暗中摸索过来,他离自己越来越近了,终于他走到了叶绿的炕边,当他凑近叶绿的脸猛然发现叶绿竟瞪大着眼睛的时候,他的嘴下意识地张开了,这时叶绿迅速翻身坐起一把捂住了弟弟的嘴巴。弟弟的惊呼被咽进了喉咙里,他的眼睛睁得浑圆,湿润的像要滴出水来,叶绿脑海里马上跳出一双同样的眼睛,丢丢,一条死于非命的小狗。她凝视着弟弟,开始伤感起来,这个小孩子有双清澈的眼睛,除此之外,他和父亲简直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因为这一点他又和丢丢一模一样,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们都已经不存在了。弟弟也注视着她,他隐隐觉得这个长着一双狐狸眼睛的女孩没有敌意,于是他慢慢把她冰冷的手从自己的嘴巴上拿开了。弟弟转了一个身,他摸索到另一个炕边,姜爱民睡在那里正在打鼾,弟弟小心端起了炕头的水杯,他把手中的草放在里面涮了涮又拿了出来,然后他扭头对着叶绿竖起一个手指在嘴边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暗示,叶绿也回应了他相同的手势,弟弟突然甜甜地冲她笑了笑,然后轻轻走出了房间。

等弟弟走后,叶绿还坐在炕上发呆,无数只耗子竖起尾巴从脚下爬过,一切像是梦境,蟒蛇依旧蜷缩在屋梁之上,蜈蚣还在墙角蠢蠢欲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盛装着不同形状的月光,一丝白光强行挤入浓墨渲染的天边,偶尔有几只布谷鸟没心没肺地尖叫着飞过窗边。麦秸秆在睡梦中长出锋芒,它们一点点挑开叶绿柔软的皮肤。那杯水已经看不见了,那里面荡漾着的某种让人好奇和恐惧的东西会是什么呢?叶绿带着不安的心情闭上眼睛,她原本认为自己会整晚都无法入睡,她将在猜测中度过人生中第一个不眠之夜,可是她错了,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回味弟弟最后呈现的笑容就已经被抛入了慢慢搅动的黑夜之中。3

第二天早上醒来,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土腥气,叶绿看见母亲一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就拿起了炕头上的杯子。姜爱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昨晚的酒精已在体内凝结成干燥的颗粒,她看见女儿坐在对面的炕头注视着自己,她的头发上粘着几根麦秆,似笑非笑的表情透过杯中的水被扭扯放大,姜爱民没有多想,她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当液体通过她扬起的喉咙进入体内时,她仿佛听到叶绿发出的微弱叹息,也许什么都没有,她放下杯子的时候,女儿已经爬起床开始梳头。

吃早饭的时候弟弟依然没有出现,但是叶绿已经证实了他就是一个幽灵,无所不在。他现在一定躲在某个角落窥视着她们,叶绿异常谨慎地吃着饭,一边用眼角扫射着四周,一边听母亲说话。

老方,那孩子呢?怎么不叫他来吃饭?

老方马上放下手中的筷子,开始比划起来。他的表情丰富,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面带悲戚,手指也非常灵活,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姿态瞬息万变,叶绿根本看不懂,老方徒劳地张着嘴巴发出像咒语般难解的声音,姜爱民好像都明白了,她不时点着头应和着说,哦、原来如此、真是的、怎么这样呢……最后她放下碗总结性地说了句,野种就是野种,造孽啊!一直等到吃完饭,母亲身上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那杯水仿佛只是杯水,但是她明明看见弟弟曾经把一些奇怪的植物浸泡在里面啊,难道这只是她昨晚的一个梦境吗?叶绿急切地想看到母亲即将出现的症状,比如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双眼上翻,可是母亲却起身要把她赶走,绿啊,你到后面的树林去找你弟弟玩,老方说他在那里。叶绿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她并不是担心自己会错过什么,而是让她一个人去面对弟弟,确实有些让人恐惧。

叶绿最终还是站在了那片树林前,一排排整齐的绿树后仿佛隐藏着千军万马,风一吹过,巴掌大的树叶就开始癫狂地抖动。只见无数只麻雀扇动着翅膀没头没脑地撞进这幽绿的陷阱,却没有一只能再飞出来,地面上杂草丛生,鲜红的蛇果带着露珠,蒲公英扬着白色的圆脸瞬间破碎。叶绿鼓足勇气慢慢走进了树林,林中笼罩着薄白的沼气,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潮湿的地上爬满了蘑菇,顶着黑白相间的小帽子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闯入它们禁地的小女孩。一股凉气从脚趾缠绕上来,叶绿仰着硬邦邦的脖子费力地寻找着弟弟的踪影。可是这里哪有什么人呢?除了各种昆虫的鸣叫和不时滴落在叶绿脸上的露水,她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踏在苔藓上发出的回声。她不得不怀疑母亲再次欺骗了自己,虽然有依稀的阳光,但是这像白内障病人眼中的阴霾却和黑暗一样密不透风,她有无数次被姜爱民关在漆黑厕所里的经历,但是这次尤为惊恐,因为这个环境对她来说是陌生的,那些树木后隐藏的未知事物时刻威胁着她。叶绿撒腿就跑,但是她没有找到出口,她没头没脑拼命地奔跑,不顾脸上被垂落的荆棘划破的疼痛,她心怀绝望地任由风声呼啸而过,她想,母亲终于如愿以偿地让她在这片树林永久的消失了。

叶绿流着眼泪跑着跑着,突然有个东西从树上掉了下来,重重地落在她脚边,叶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等她回过神才发现原来这个东西就是她的弟弟。弟弟的猝然降临带给她绝处逢生的感动和惊喜,叶绿本想站起来一把搂住他,可是全身瘫软,只能喘着气滑稽地坐在地上看着弟弟。弟弟围着她转了一圈,然后停在她面前。弟弟依旧用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她,瞳孔像黑色的岩石,眼白像透明的玻璃,他嘴里叼着一颗草根眼珠一动不动。叶绿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她并不是个善于和人搭腔的女孩,特别是面对这个身份暧昧的弟弟,他虽然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家伙,但是浑身散发着原始的野蛮气息,让叶绿倍感压抑,她只能按捺住心中数次涌动的拥抱他的冲动,被迫用相同的冷漠方式与他对视起来。最终,叶绿败下阵来,她假装咳嗽了一下打破了难堪的沉默局面。

嗯,你好!叶绿对弟弟说道。

弟弟扯了扯身上露出一截肚皮的旧衣服傲慢地白了她一眼。叶绿没有想到弟弟用敌意的态度回应自己,她窘迫地捋了捋刘海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和老方一样,是个哑巴?

你才是个哑巴呢!弟弟用一种古怪的当地口音快速回击道。

叶绿笑了起来,她并不介意弟弟的态度,弟弟终于对她说话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叶绿的语调变得轻松起来。

弟弟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然后用袖子擦着鼻涕没有回答她。

叶绿向前走了一步说道,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弟弟迅速后退一步,然后用审视的目光看了她半天才说,我没有名字。

你怎么可能没有名字?每个人一出生都有名字的啊!叶绿的话一说完就开始后悔了,因为她看见弟弟使劲吐出已经滑进嘴巴里的草根,重新变成了一个神情呆滞的木偶。叶绿不知道这句话怎么会惹弟弟生气,但是弟弟站了一会儿,就握起拳头转身走了。叶绿马上脚步匆忙地跟在弟弟后面,弟弟像一只瘸腿的小鸭子,伸长着脖子,肩膀右倾一颠一颠地往前走着。叶绿不敢再说话,直到弟弟不时停下来从地上拔起一根白色的草茎放在手里把玩时,她才禁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啊?

弟弟听到这句话转过身带着鄙夷的语气对她说,你连这都不知道?笨蛋!

叶绿低三下四讨好地凑进弟弟说,那你告诉我吧。

弟弟弯下腰从地上扯起一把,眼珠子转了转然后递给她说,你吃了我就告诉你。

叶绿缩了缩脖子,她想起昨晚在姜爱民杯子中搅动的植物,直觉告诉她,那是个可能制造凶杀的工具,现在从弟弟的表情中她无法断定自己是否在遭遇同一件事情,但是弟弟执拗的目光分明在告诉她,只有你吃下这把草,才能成为我的同伴。叶绿想了想,有很多支离破碎的画面涌现了出来:母亲手中的竹板落在脸颊上的火辣、丢丢从六楼坠落的瞬间以及孩子们扯着她的小辫子叫她“野种”……叶绿不知道这些片断为什么会不合时宜地闪现出来,她一把夺过弟弟手中的草茎迫不及待地咀嚼起来,口腔里瞬间充斥着奇怪的味道,让人难以忍受的辛辣让叶绿弯下腰流出眼泪,但是她并没有吐出口里的植物,她恶狠狠地强迫自己咽下去,直到牙床都被腐蚀,整个口腔都发臭,她才抬起头。弟弟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她,吃下一把植物的叶绿顿时充满了力量,她粗声粗气地对弟弟说,我已经把它们都吃到肚子里去了!

弟弟钦佩地点点头。

我是你的姐姐,你给我记住!

弟弟惶恐地点点头。

现在我要给你起个名字叫“丢丢”!

弟弟卑微地点点头。

那你现在告诉我,我吃的这是什么东西?

是,是毒草。

那,那我会不会死?

我,我也不知道啊!

叶绿和弟弟相互凝视着对方煞白的脸,片刻,叶绿拉起弟弟的手,弟弟异常乖巧地低下头默默地被她牵引着往茂林深处走去。

等到中午他们从树林中走出来的时候,两个人就有了些亲密无间的味道,弟弟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反应,而叶绿自己反倒坦然起来,她的身边终于出现了一个玩伴,这是件让人感到幸福的事情。当姜爱民看见叶绿和那个野种手拉手出现在饭桌前的时候,她有些惊奇,但是她很快注意力就分散了,因为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不断打嗝、放屁的状况弄得苦不堪言。就在叶绿刚被她赶走没多久,她突然就腹痛起来,肚子里像装满移动的空气,坠重感来回飘荡,然后她就开始不停地打嗝放屁,她本来想问问老方是不是饭菜里面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是老方也出现和她一样的情况,他们两个在惊愕之中不断打嗝放屁,等叶绿和弟弟一起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布满他们排泄出的污浊的气息。姜爱民对这个男孩不再感兴趣,她不断要求老方给她端水来,老方打着嗝把水递给她的时候,水已经泼洒了一半,姜爱民一饮而尽,然后她憋足一口气脸色涨红使劲捶打着胸部,等她一松手张开嘴巴,那个该死的嗝又冒了出来。弟弟看着这个滑稽的场面暗暗捏紧了叶绿的手,叶绿强忍笑意,她终于知道了弟弟送给母亲的是件多么羞耻的见面礼。

还没有等吃中午饭,姜爱民就匆匆提出回家,叶绿和弟弟趴在窗台上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身体不时抖动的母亲把几张钞票递给同样抖动着的老方,老方数着钞票打着嗝,母亲站在一边放屁。叶绿和弟弟两个人相视一笑后又倍感不舍,叶绿在兜里使劲摸索,最后她摸出仅有的一颗水果糖放在弟弟的手心里。弟弟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但是他固执地扬着头不说话。叶绿摸了摸他的头说,丢丢,等你长大了你就去看姐姐,好吗?弟弟突然转身冲出了房间,丢丢!叶绿追到门口只看见弟弟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树林中,一直到她们坐上一辆过路车弟弟也没有再出现。叶绿靠在车窗边,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母亲在一边惴惴不安地打嗝放屁。叶绿在想弟弟最后的身影,她相信弟弟那刻的心情和她一样难过,可是又能如何呢?虽然他们都是父亲的孩子,但是天生注定要被阻隔。

汽车在叶绿忧伤的思绪中慢慢启动了,突然在对面的山梁上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那个人拼命挥着手,叶绿马上把身子探出窗外,丢丢!丢丢!她认出了那个人激动地也摇晃起了手臂,弟弟像山崖中一颗孤独的植物,在风中瑟瑟摆动。车已经加速,弟弟在山崖上追赶着。

弟弟!你一定要去找我啊!叶绿冲着山上那个狂奔的黑点儿大声叫着。

姐姐!她听到弟弟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在山梁之中爆炸,她使劲探着身体寻找着弟弟的身影,如果不是姜爱民拽着她,她险些从窗户翻落出去。可是终于什么都消失了,车轮卷起的厚厚黄土铺天盖地的阻隔了一切,向日葵不见了、太阳不见了、布谷鸟不见了、弟弟不见了,连自己都不见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永远存在,就是她最后一直想问弟弟却没能得到答案的,那就是-----弟弟,我会不会死去?4

但是现在当叶绿独自在房间里回忆这些时,却不带有任何感情,关于沉闷的童年几乎被她全部抹杀,而丢丢-----那个曾经带给她仅有温暖的弟弟,现在已经十八岁了,他要作为一个陌生的男人侵入自己的领域。叶绿为此焦躁,虽然她并不是对弟弟有敌意,而是她目前急需要孤独地思索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关系着她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的意义,只有她能破译,她的牺牲才会有价值。是的,牺牲,叶绿是这样固执地认为,每一步蜕变都应该换取相同的价值,就如同她现在想牢牢掌握把她变成女人的男人,她希望这个男人能把她从家里带走,她应该拥有女人应得的宠爱、虚荣和胡作非为。叶绿苦恼地想起周响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仿佛对什么都毫不在乎,眼神总是飘在某处倾斜的上方,这是个很难被打动的男人,叶绿早就知道。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响消失,他应该为自己负责,叶绿打定注意要抓住这棵救命草,如果错过了机会,她只能成为过期的货物,青春总会流逝,而占有过青春的男人总想逃之夭夭,因此他们活力永驻。客观地说叶绿并没有胜利的资本,她既不妖艳也不迷人,但是她信心百倍地认为自己能如愿以偿,高人一等的偏执让她无所畏惧。叶绿陷入无数个假设的阴谋之中,这些阴谋排列整齐日渐壮大,它们会让周响遍体鳞伤,只有他先成为和我一样的人,他才能被我所控制,叶绿此刻早就遗忘了弟弟和过去的一切,她只看见自己的未来在月光的照射下泛起一层闪亮的波光,它动荡不安却又势不可挡地越过黑夜前进。

随着一下响亮的关门声,姜爱民睁开了眼睛,然后她缓慢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户边,她看见女儿穿着蓝色的工作服走在晨光之中。她盯着女儿的背影,确切地说是盯着她的屁股,她觉得那里早就已经变得硕大无比,可耻的是叶绿自己竟然不知道,她还若无其事悠然摇摆着屁股混入人群之中。姜爱民悲痛地闭上了眼睛,这个贱货,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地变成了个女人。这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个叫周响的男人早就大学毕业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还带上了他的父母,一家人从这个城市彻底的蒸发了,但是对姜爱民和叶绿来说,这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叶绿在她身边度过了两年貌似处女的生活,其实母亲早就窥探出了她的秘密,所以周响走后没有多久她就让老方帮叶绿找了一个乡下的男人,那个男人在城里做包工头,除了是乡下户口和离过婚以外在姜爱民眼中完美的一塌糊涂。包工头很会察言观色,初次上门就给姜爱民带了一大包人参,可恨的是居然被叶绿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好在姜爱民迅速把人参塞在了床底下,才不至于一无所获。她现在已经衰弱的没有力气举起竹板,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绿轰走一个又一个求婚者,做母亲的开始很气愤,总是阴阳怪气含沙射影地提醒女儿已经是残花败柳,没有资格挑三拣四,可是后来她就习惯了,因为求婚者虽多,但全是些穷光蛋或者残障人士,没有什么值得惋惜的,这个和叶绿是不是处女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依照她们的家境和叶绿毫无姿色可言的容貌,就是守身如玉也不可能找到更好的结婚对象,这点让姜爱民反过来怀疑周响当年怎么会和自己的女儿搞上的。

男人的心思琢磨不透。姜爱民抬头盯着墙壁上的镜框,里面的男人努力瞪着小眼睛强打精神地看着镜头,一张黝黑的瘦脸像被折皱的旧纸片,虽然穿着西装,但是更像身带枷锁般的不自在,半边脸上的肌肉紧抽着,看起来有些龇牙咧嘴的猥琐,这就是她的丈夫,姜爱民面对着他的遗像,感觉这个男人十分遥远,她竟然不能确定自己就是和他生活了二十年,真让人害臊,相比起周响英俊的面孔,女儿确实应该比母亲更加傲慢和得意。但是也不要高兴的太早,叶绿并不知道母亲的第一个男人其实胜过周响,那真是个出色的男人啊,只是除了姜爱民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姜爱民从来不炫耀这份财富,因为它是姜爱民心中最鲜艳的伤疤,不过无论如何这些男人终究都是过客,姜爱民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看待已经过去和即将到来的所有男人,她已经习惯了和女儿相伴的生活,虽然家里阴气沉沉,但是这和她们内心息息相通的气质让人安心。

她给丈夫上了一炷香,丈夫的面孔在烟火之中光泽起来,那双小眼睛汇聚着惊人的光亮,他说,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好我的儿子!姜爱民点点头,那光亮迅速凝固,不可复生,现在成为镜框中的灰尘。姜爱民想到那个即将进入她们家庭的野种,她既不欢喜也不厌恶,这是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孕育的孩子,现在她并不恨这一家三口,甚至因为这点使她不至于彻底藐视丈夫,他居然能在自己的威严之下和一个女人生了孩子,到底还算是个男人啊!

而叶绿此刻已经站在了轰轰作响的机床前,绿色的铁皮机器伫立在厂房中。又粗又黑的皮带裹挟着巨大的轮子,叶绿带着帆布手套把一块沉甸甸的铁皮从身边搬上机床,方大的冲头从上方砸下来,随着一声巨响,铁皮被打成一块中间凹下去的模具,叶绿迅速把它抬出来放到一边再去搬另一块。这里没有人说话,机器的转动声垄断了一切,每个人都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带着白色的手套,顶着油腻腻的头发站在机床边像个饲养员,准确无误地把一块块铁皮放在不断闭张的机床上,必须沉默寡言专心致志,否则被砸断的就不仅仅是铁皮还包括自己的手臂。这里只剩下了叶绿一个女工,其余的女性有本事的就调走了,没有本事的也已下岗,只有叶绿成为冲压车间不倒的丰碑,全厂的人都怀着复杂的心情议论她,这起源于一次事故,当时叶绿上班还没有多久,一天正值大家都在小心工作的时候,突然车间上空响起一声惨叫,站在叶绿旁边机器前的女孩被下落的冲头轧断了手指,人们纷纷关掉自己的机器冲到女孩身边慌里慌张地把女孩抬了起来,女孩的尖叫和哭泣声惊动了旁边车间的人,一大群人手忙脚乱地把伤者往医院送,这种场面对大家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而叶绿就在这时横空出世成为人们的焦点,因为全车间就她一个人没有关机器,不仅如此,她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依然不断抬起铁皮、放下、再抬起。车间里很空旷,窗户上趴满了人,他们好奇地注视着里面的女孩,那个女孩的工作服右侧溅满伤者的鲜血,还有一两滴落在她的脸上,可是她连眼睛都不眨,专注地工作着,车间里唯一转动着的机器发出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站在外面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他们所看到的血液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凝固在女孩的衣服上。

自从这起事故之后,全厂的人都知道了叶绿的名字。她让人敬畏,因为没有一个女人能如此镇定自如;她让人害怕,因为没有一个女人能如此无动于衷。总之,叶绿成为了人们心中的迷,由此她的沉默少语,她的黑色衣服,她像圣女一样矜持的神情,包括她父亲早死、母亲寡居的身世都成为了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其实叶绿觉得自己并非与众不同,只是没有人会相信她,因此她索性疏远了所有的同事。

现在下班时间到了,叶绿拿着饭盒坐在角落里吃饭,她想起母亲昨天晚上嘱咐过让她今天中午去接弟弟,可是她并没有去。叶绿挑起了一根青菜,这使她联想到多年前曾吃过的毒草,她为什么要去接弟弟呢?那个人让她在对死亡的恐惧中度过了漫长的青春期,她随时准备死去,可是那把草并没有夺走自己的性命,这并不表示她在记恨弟弟,而是有关于过去的恐惧和别的其它情绪让叶绿现在想起倍感荒谬。她吃完饭起身刷洗,然后托着手里亮铮铮的铝盒轻轻穿过了人声鼎沸的食堂。

走在通往车间的绿阴道时,叶绿又看见了那个手舞足蹈的女疯子,她总是趁门卫不注意偷偷溜进来,她现在站在一棵大树下已经脱得精光,叶绿看了看周围,没有人,然后她迅速放下饭盒跑过去捡起地上的衣服试图给疯子穿上。疯子甩动着下垂的乳房拼命反抗着,叶绿好不容易给她穿上内裤却又被她一把扯了下来,来回几次,叶绿的脸已经被抓破了,可是疯子依旧毫不配合并啐了她一脸唾液,叶绿被激怒了,她站起身使劲扇了疯子一巴掌,耳光响亮,她和疯子都愣住了,她看见和自己一样年轻的脸庞慢慢红肿起来,疯子呆呆地看着她,叶绿突然一阵窝心的难受,她重新默默地弯下腰给女人穿上了内裤,正当她捡起内衣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叶绿迅速丢下衣服跑到对面墙后躲了起来。一群刚吃完饭打着饱嗝的青工走了过来,疯子还怔怔地望向叶绿消失的地方,男人们看见这个半裸的女人迅速嬉皮笑脸地围了上去,叶绿看见女人裸露着肮脏的乳房孤独地站在一堆嬉皮笑脸的男人中,她的手指紧紧抠进了墙缝里。男人们一边说着下流话,一边用树枝拨弄着女人的内裤,最后内裤重新被褪到脚下,当女人黑糊糊的下身暴露在叶绿视线中时,叶绿猛然转身飞奔,身后有庞大的笑声压来,有男人们的,也有那个女疯子的,有旁观者的,也有隐身人的,叶绿一直跑一直跑,目睹的人心中窃笑,那女孩终究发疯了!是的,她早该发疯了,为什么不疯呢?

那个女疯子是和她一起进厂的工友,当一个男工人被冲床轧断手臂倒下时,那个女孩也倒下了,叶绿看着血泊中躺着的两个人,她的脚边流淌着相互交错的红色液体,她不知道这些血液来自谁的身体,最后男的成了断臂人办了病退,整天晃悠着空荡荡的袖管在街上闲逛,而女的被吓出神经病,终生不愈。所以当三个月后另一个女孩在叶绿身边倒下时,她奋力克制自己不要回头,她没有把握当面对一地血腥的时候,自己会不会也疯掉,最终她挺了过来,在人们的窥视之中,在弥漫着血腥味的已变得空荡的车间里,纹丝不动地站在鲜血中成功地完成了对自身脆弱的挑战,同时也完成了和周遭人群彻底的决裂。5

叶绿并不在乎,就像她现在行走在熙攘的人流中,人们都脚步匆匆地往家赶,只有她一个人慢吞吞地走在街上,她不避让任何与她迎面而来的人,强硬地横插在人群中,那些人如同沙砾涌至她面前的时候被迫分成两股从她身边寂静的流过。还有莫名其妙的咒骂,对叶绿不能造成任何伤害,她专心致志地一直走到一栋年代老久的楼房前,这栋楼房保留着殖民时期的痕迹,拙劣的外国式造型,每块青砖排列有序,圆圆的屋顶,铁栅栏上的雕花,还有窗檐边大理石雕刻的小天使,像玩具房子一样小巧而优美。因为有浓密的爬山虎的遮盖,每扇掩隐在绿色缝隙中的窗户都显得格外寂静,叶绿盯着三楼第四个窗户,只有灰白色的窗棂隐隐可见,她很想知道被植物遮蔽的窗户里的情景,每当她站在楼下的时候都涌动着折断这些绿色伪装的冲动,今天尤为强烈,因此她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开始使劲撕扯墙壁上的爬山虎。这显然是徒劳的,最后的结局只能有一种-----她没能使那扇窗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是被一群带红袖头的老太婆恶狠狠地赶走了。

叶绿并没有沮丧,她对自己的这种遭遇泰然处之,就算自己拔掉所有的植物又能如何呢?她还能期待那个男人重新出现在窗口吗?这时叶绿已经站在了家门口,她掏出钥匙平静地打开门走了进去。

你非得这么晚回来吗?你是不是又去找周响了?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他早就搬走了,你永远找不到他的!从昏暗的角落里响起母亲的声音。

叶绿垂下眼皮从母亲身边走过,她克制着自己心中的战栗。快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突然一个人从里面窜了出来。叶绿迅速往后退了一步抬起了头,那是个比她高大许多的男孩,他凸起的喉结正对着叶绿的眉毛,嘴唇边长着一圈稀疏的黑色绒毛。

姐姐!男孩仓促地叫了一声低下头。

叶绿一时不知所措,她盯着陌生男子的脸看了半天,这是一张很漂亮的脸蛋,眼睛细长,皮肤白皙,有着女性般的阴柔和妩媚,这张脸既不像父亲,也不像自己,这是他们家族所没有的标致容貌,这让叶绿生出本能的排斥感,她冷冷地站在男孩面前,手扶着门框没有说话。

男孩窘迫地涨红了脸,纯洁的神情更让叶绿反感。姐姐!他又叫了一声。叶绿心想,谁是你的姐姐?然后她擦着男孩的胸膛挤进了房间重重关上了门。

房间的地上放着一个大包裹,钢丝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弟弟已经住进了叶绿的房间。但是他真的是自己的弟弟吗?叶绿回想起十年前弟弟湿漉漉的大眼睛,她无法将现在那个腼腆羞涩的陌生男子与野性十足的弟弟联系起来,叶绿带着恍若隔世的距离感重重地倒在床上,一个全新的,她对其所知甚少的男人将破坏家庭中固有的某种气息。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叶绿才从房间走了出来。他们三个人围坐在饭桌前,姜爱民自顾自地闷头喝酒,弟弟坐在叶绿的对面,她竭力不让目光投向那个位置,但是她疑心弟弟一直在悄悄注视着自己。叶绿惴惴不安,她猛然抬起头想当场捉住弟弟的偷窥,但是她所看到的,是一颗低垂下的脑袋,弟弟只盯着手中的饭碗,他对这沉闷的气氛好像完全习惯。叶绿正在嘲笑自己的神经过敏,这时姜爱民放了个响屁,母亲保持着面不改色的本性,弟弟却异常敏捷地抬起头,他正好迎上了叶绿的目光,叶绿看见弟弟愣了一下然后冲她暧昧的笑了笑,叶绿明白这个暗示,那把在水杯中飘荡的植物把他们密切联系在了一起,就算无数个十年过去,她还要被母亲放的这个屁强行拉到弟弟的身边,成为他的同谋。弟弟的想法是和她一样的,不然他也不会这么亲昵地对自己微笑,可是叶绿心里却涌动着憎恶,她甚至无法掩饰带着愤怒重重地放下碗筷走进了房间。

母亲在门外喊着,你发什么神经啊?一天到晚阴丧个脸,摔摔打打的,我还没死呢!

叶绿没有像以前那样保持沉默,她站在门后咆哮道,你当然不会死,你是个老不死的东西!

母亲在外面愕然了片刻,她没有想到女儿会一反常态地回嘴,并且言语恶毒流畅,像是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于是她冲进了叶绿的房间,使劲揪住了她的头发。叶绿并没有还手,她任凭愤怒的母亲扑在她身上用那只苍老的手揪扯着自己,在舞动的手臂之下她看见弟弟站在一边,带着惊愕、茫然、不安和悲悯混杂的表情,这种表情让她难以忍受,她果断地举起手,一掌推开了纠缠不休的母亲。母亲猝不及防,她瘦小的身体撞向门框,然后重重地倒在地上。母亲开始歇斯底里地痛哭,她深知自己已经不是女儿的对手,只能赖在地上捶打着胸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诉女儿的大逆不道。头顶上的灯泡摇摆不动,房间里一片浅黄色的光线又衔接着另一片昏黄,所有景物像逐渐曝光的底片,慢慢蜷缩在一起,三个人被紧紧包裹在里面,神情各异。终于弟弟打破僵局,他走上前来扶起姜爱民,母亲惺惺作态而又顺水推舟地倒在他身上,两个人离开了房间。灯泡熄灭了,卷心菜的叶子一瓣瓣展开,你将看到核心,那是被严密储存着的黑暗。叶绿躺在黑暗里,她不愿意回想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或者更久以前发生的事情,她的心已经被蛀虫掏空,什么都不会留下。

过了很久,对面楼上的灯火全部熄灭了,弟弟才回到房间里。真不知道他怎么有耐性和母亲在一起待那么久,姜爱民一定对他倾诉了关于女儿的所有秘密,这是做母亲的特权,她可以在被女儿冒犯的情况下毫不留情地出卖自己和散布自己的丑闻,叶绿对此毫无兴趣,她不在乎弟弟都知道了些什么,她只是专心聆听着弟弟洗脚、倒水、脱衣服直到上床睡觉,这些窸窸蔌蔌的声音都停止后,叶绿才松了口气,她以为一切就此结束,自己可以安然入睡的时候,她又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弟弟深厚的呼吸,这是男人才具有的呼吸,烈性、粗野,叶绿捂住了耳朵,可是那声音依旧透过指缝顽固地潜入自己的大脑里,她为之担忧和恐惧的事情终于来临,她将永无安宁,因为弟弟的存在牵扯出了另一个她奢求遗忘的男人。

认识周响,是两年前的一个星期天。母亲从菜场回来,叶绿发现她后面跟着两个人,一个妇女和一个年轻男子。姜爱民热情地为他们做了相互介绍,叶绿才知道那个妇人是母亲多年前的工友,今天在街上偶然碰到。而那个带着墨镜、穿着时髦的男子是她的儿子,叫周响,刚刚大学毕业。介绍完后,母亲很快和她的朋友欢喜地钻进了厨房,留下叶绿和周响呆在客厅。周响从进屋起就一直带着他古怪的墨镜,叶绿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是从周响放在膝盖上不断叩击的手指,她能感觉周响对这次的拜访很不耐烦,叶绿也是这样认为的,她不能理解那两个人老珠黄的妇女为什么会如此欣喜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而她自己打定注意不理睬这个陌生的男人。

周响环顾完四周后陷入了百无聊赖之中,但很快叶绿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没有礼貌的女孩,脸上还带着别扭的矜持表情,她仿佛赌气般地冷落着自己。周响第一反应就是应该摘下墨镜,也许是因为这个,女孩才认为他是个不懂规矩的人,所以不愿意搭理他。可是摘下墨镜后,周响发现叶绿依旧盯着地面,他只好主动对她说话。

叶绿,你现在还在上学吗?这句话说完,女孩终于抬起头看了看自己,然后脸变得通红。周响对这个效果很满意,因为他取掉墨镜以后,对方就能看见他完整的英俊面孔。可是他又有些拿不准,他看到女孩又漫不经心地低下头,一副不愿再看他第二眼的样子。

嗯,我没有上学。她懒懒地回答道。

这算是什么答复呢?显然她对周响的主动搭讪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周响有些恼怒,在他和异性的交往史上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挫折。叶绿激起了他的好胜心,周响马上换了一种方式说道,你和你妈妈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呢。

这次叶绿才认真地注视着他。周响知道这句话很唐突,他是要为下一句做铺垫,你比你妈妈漂亮多了!我们以为周响是情场高手,他也是这么自负的认为,然而这句话却暴露出他的稚嫩。

我当然比母亲漂亮,叶绿心里冷笑。年青就是资本,就算是绝世美女等她迟暮后也会沦为最普通的妇女,况且姜爱民还不是个美女呢。但是周响的话还是让叶绿激动起来,一个英俊的男子用拙劣的话来取悦自己,显露出他的可爱。这使得叶绿的神情更加紧张,而在周响看来她似乎变得更冷漠了。

周响站了起来,他在仄小的房子里走了几个来回,他为自己没能立刻获得女孩的青睐感到沮丧和懊恼,但是他又安慰起自己来,我为什么要去招惹这个毫无姿色,不解风情的怪人呢?完全没有必要。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坐下,跷起二郎腿,点上一支烟不再说话。

他们之间笼罩着一团烟雾,让叶绿能够稍许安心地打量起周响,她多希望周响能继续和她聊下去,他实在是个无法让女孩讨厌的人,但是也许是自己刚才生硬的回答让他失望了,所以他现在无所事事地吸起烟来。叶绿痛恨自己的笨拙,她盯着周响弹烟灰的颀长手指,恨不得从他手上抢过香烟来吸一口,感觉他嘴唇上的温度。一直到两位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他们还保持着奇特的僵持。

周响对这样的安排很反感,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拿着筷子,一边偷偷看时间,再过三个小时他就要去赴约了,和一个昨天才认识的少女,模样让周响挺满意。时间过的如此漫长,两个老女人喋喋不休谈起了种种往事,周响放下筷子,他现在就想起身告辞,然后回到家中梳洗一番,再慢慢溜达到公园去迎接女孩的到来。叶绿看出周响面露焦灼,她在心里抱怨起母亲,一定是姜爱民唠唠叨叨的样子让周响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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