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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4 16:4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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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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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

白痴试读:

译本序

我在念高中的时候,曾如饥似渴地吞咽过不少外国文学(包括戏剧)的译本,其中尤以阅读傅雷所译的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系列小说和文化生活出版社那些黑白封面的欧美名著(如巴金、丽尼、陆蠡译述的屠格涅夫作品等等)兴趣最浓。虽然我从未系统研读过欧洲文学史之类的专著,但经常在书店里站着翻阅一些久闻大名的经典,看到那里陈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之多,对这位俄国大文豪早就肃然起敬。他的姓氏中文译名第一个字“陀”,其实与原文发音相去甚远,可能也和其他许多外国人姓名的中文音译一样,保留着当年全国出版中心上海的沪语读音痕迹。然而这个“陀”字加上我浮光掠影地从作者简介中读到宗教哲学在他作品中所占的重要地位,再辅以他的画像和照片所展示的悲怆神情,我总是把他和苦行僧牢牢地联系在一起。自上世纪前期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陀氏作品的中译本基本上只有耿济之译自俄文和韦丛芜译自英文的两套。由于历史的原因和陀氏文风的特殊性,我多次尝试“啃”那些译文的努力,均以失败告终。到五十年代过半以后,我才二十多岁,浑然不知艺山学海的高低深浅,仗着仅学了四五年俄文这点可怜的“底气”,通过预订购得苏联在一九五六至一九五八年间陆续出齐的十卷本陀氏文集,居然雄心勃勃地妄图对这座碉堡发起强攻。不幸的是,除了《白夜》、《舅舅的梦》以及果戈理风格最鲜明的《庄院风波》(即《斯捷潘契科沃田庄与庄院中的人们》)等几个在多种意义上不那么厚重的中篇外,从《罪与罚》一直到《卡拉马佐夫兄弟》那黑压压一堆“庞然大物”,还是令我望而生畏。倒是五十年代末公映的苏联彩色故事片《白痴》,由于编导坚定地聚焦于原著

第一部

的“名花归属”主题,不及其余,译制质量也相当高,特别有孙道临、张瑞芳这样台词功底深厚的名演员担纲为男女主角配音,使我顿悟洗练萃取对于提高文艺作品感染力和影响力是何等重要。

无论是《白痴》的读者还是观众乃至读者兼观众,看到女主人公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将十万卢布一捆钞票扔进壁炉付之一炬,恐怕任谁的心灵都会经受一次强烈的冲击。这一堆烧钱的烈火,象征着陀氏创作的一个高峰,它不仅在星光灿烂的十九世纪俄国文坛,而且在整个世界文学宝库中也当之无愧地堪称经典。倘若我在此条分缕析地重复《白痴》的内容,哪怕只是讲一个故事梗概,恐怕无异于干一桩煮鹤焚琴那样煞风景的蠢事,尤其对于初次接触此书的读者简直是一场灾难。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八二一年十一月十一日生于莫斯科一个后来跻身贵族的医官家庭。他那残酷虐待农奴的父亲于一八三九年被自己田庄里十几名忍无可忍的农奴殴打致死。费奥多尔毕业于彼得堡军事工程学校,在军队里待了四年,以中尉军衔退役,一八四四年开始了职业作家生涯。他的处女作书信体中篇小说《穷人》(1845)曾受到来自革命民主主义阵营的热烈赞扬,但随后发表的一些中短篇却得到完全相反的评价从而导致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别林斯基等人的决裂。这位青年作家从一八四六年春开始参加以废除封建农奴制为己任的激进革命团体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的活动,并成为其中的积极分子。一八四九年,他和其他几名小组成员一起被沙俄当局逮捕并判处死刑。旧历十二月二十二日(公历已是一八五〇年初),这些死囚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行刑前又突然被改判流放西伯利亚服四年苦役,此后还得当兵。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西伯利亚几乎度过了整个五十年代,于一八五九年才获准偕妻子和继子返回俄国的欧洲部分,定居在彼得堡。一八六〇年初,他的两卷本作品集出版。

陀氏一生始终没能摆脱癫痫症对他生理上、精神上造成的巨大痛苦,而嗜赌成性和债务缠身又压得他经济上永世不得翻身。说来也许近乎残忍,长达九年的流刑经历为陀氏写《死屋手记》提供了无价的第一手资料,此书曾被屠格涅夫比作但丁的《神曲·地狱篇》,赫尔岑则把它与米开朗琪罗的壁画《最后的审判》相提并论,它更在一个世纪后催生了诺贝尔奖得主索尔仁尼琴的一系列劳改文学名作,如《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癌病房》、《古拉格群岛》等。与此相类似,频频发作而且病势不断加重的癫痫、明知结局有输无赢也要饮鸩止渴的赌瘾、越陷越深以致永远无法清偿的债务——这些亲身体验都成了陀氏的创作源泉,就描写的真切性和刻画的深度而言,其他途径都无法与之相比拟。《白痴》的男主人公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诗金公爵,加上《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那个真正的弑父凶手斯乜尔加科夫,无疑是古往今来所有此类艺术形象中写得可谓入木三分、最令人信服的癫痫病患者。作者笔下的梅诗金公爵被很多人视为白痴,甚至公然如此骂他,事实上只是因为长期在国外疗养,回国后与周围的生活脱节,显得不谙世故,不明事理,但他有着一颗水晶般纯净无邪的仁爱之心,言行举止光明磊落,任何权术、城府和私欲与他都不沾边。通过梅诗金公爵这一形象,作者旨在表明自己理想中“完完全全美好的人”便该如此。陀氏于一八六八年初构思此书期间写给他外甥女索菲亚·伊万诺娃的信中有如下一段话:“……历数基督教世界文学作品中的美好人物,最完美的莫过于堂·吉诃德。但他之所以美好,仅仅因为他同时也很可笑。狄更斯笔下的匹克威克(比堂吉诃德差远了,简直不可以道里计,但仍不失为一大创意)也很可笑,而且这一招还真管用。美好者不知自身的价值,反而遭到嘲笑,于是引起同情——由此可见,读者中也是有同情心的。同情之所以会被激发出来,正是幽默的秘密。让·瓦尔让这个人物(雨果名作《悲惨世界》的主人公——译者按)也是一次精彩的尝试,但他引起同情是由于他本人遭到巨大的不幸,而且社会对他不公。我要写的人物与他们毫无相似之处,绝对没有,所以我怕得要命,担心这会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

上述那封信还包含这样的内容: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耶稣基督才是他心目中美好人格的最高典范。他在小说的草稿中干脆称男主人公为“基督公爵”。这位圣徒一般的公爵无财无势,在人欲横流、寡廉鲜耻的黑暗社会上饱受欺辱,可是他既不愤怒,更不反抗,总是逆来顺受。尽管《白痴》的第一稿后来被推倒重写,但从我们今天持有的定本中某些部分(如第一部第六章梅诗金向将军夫人母女们讲述自己在瑞士与孩子们和玛丽如何由疏变亲的经过),仍看得出作者勾勒梅诗金的身世时,显然受到福音书中一些情节的影响,才会导致为梅诗金所作的“性格画像”与“基督公爵”的轮廓相合。陀氏把顺从和苦难加以理想化,否定激进道路和斗争手段,这是他历来遭到抨击和责难最多的要害。俄国直到一八六一年才废除农奴制,在欧洲是最晚的,而此后在如何进行改革方面,各派的分歧又特别严重。陀思妥耶夫斯基害怕资本主义,害怕革命,反对俄国走西欧的发展道路。他后半生的言论和创作始终在与所谓的“西欧派”论战,尤以一八七三至一八八一年在期刊上陆续发表的《作家日记》为甚。应该说,他对弱肉强食的残酷现实绝非熟视无睹,也不是天生怯懦,他反叛过,抗争过。自从他一八四九年被捕成为死囚,接着流放西伯利亚先服苦役后当兵,一八五九年回到彼得堡后又在内务部秘密监视下苦熬那种很少有人体验过的孤独达十年之久,被侮辱、遭欺凌、受伤害到虽生犹死甚至生不如死的地步,这漫漫二十载的另册岁月,毕竟在他的世界观、人生观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从他的成名作《穷人》起,无限同情小人物,为他们并且与他们一起受苦,在他的作品中始终占有主旋律的位置。但他确信专制政体已根深蒂固,无法撼动,于是转而求助于宗教,把在人世间受苦难视为通向灵魂得救的必由之途,宣扬被践踏的弱者对施虐者报之以宽恕等等,直至他撒手人寰之前八个月,还在莫斯科由普希金纪念碑揭幕仪式奏响序曲的纪念活动集会上发表演说,还公开号召“桀骜不驯的”俄国知识分子“顺从吧”。一八八一年二月九日,这位一代文豪与世长辞。

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在俄国文学史上是与安娜·卡列尼娜、卡秋莎·马斯洛娃交相辉映的伟大艺术形象。不过,古今中外的诗篇小说、戏剧影视中多的是红颜薄命的弱女子。倘若有谁备足了餐巾纸愿为一枚缠绵悱恻的“催泪弹”欷歔不已,本书肯定会令这样的读者大失所望。诚然,娜斯塔霞拥有超凡脱俗的美貌和聪慧,可谓风华绝代(陀思妥耶夫斯基用那么多笔墨来描述她的一张相片给梅诗金公爵留下的深刻印象,本身也属罕见),但赋予此书永恒价值的是她身处阴谋旋涡的中心,不甘心任人摆布,敢于在富豪权贵头上动土,举起反叛的义旗向恶势力复仇,终于在力量悬殊的搏斗中骄傲地倒下的悲剧命运。

岁月荏苒,此译本自一九八六年初版以来,已过了二十个年头,在此期间以各种不同开本、不同装帧重印的普及本、文集本累计的册数,可能是陀氏作品在我国迄今为止拥有读者最多的一本。由于种种原因,主要还是生怕误导读者而藏拙,我一直没有为这个译本写过任何前言或后记。可是躲了二十年还是躲不过去。尽管如此,我在此依然想恳请读者不要把寥寥几页背景材料和人物简介当作什么导读,以免思想驰骋的空间变得湫隘、逼仄。从贝多芬《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作品27之2)》第一乐章漾出的音流,很可能与月光风马牛不相及,一百位听众可以作出一百种甚至更多不同的解读,也许这才是经典真正的艺术魅力所在。荣如德于二〇〇六年元宵节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第一部一

十一月杪,天暖雪融,上午九点左右,彼得堡—华沙铁路线上有一列火车正全速驶近彼得堡。空气非常潮湿,大雾弥漫,不知道这天色是怎么亮出来的,真难为它;从车窗里望出去,铁道左右两侧十步以外就什么也看不清楚。旅客中也有从国外归来的;但比较挤的还是三等车厢,而且以忙于营生的微末小民居多,他们一般在不太远的地方上车。经过一夜的旅程,大家照例都很疲倦,眼皮沉得抬不起来,遍体寒冷,苍白的面容微泛枯黄,跟雾的颜色有些仿佛。

在一节三等车厢里靠窗的地方,有两位旅客打天亮起处于面对面的位置。两人都还年轻,行李极其简单,衣着也算不上时髦,却都有颇为突出的相貌,而且双方都有攀谈的愿望。如果他们知道对方此时此刻特别与众不同的是什么,一定会惊诧于机缘如此奇怪地让他们在彼得堡—华沙列车的三等车厢里相对而坐。两人中的一位身量不高,年纪在二十七岁上下,一头鬈发几乎是全黑的,灰色的眼珠虽小,但目光炯炯。他的鼻子又大又塌,脸上颧骨高耸;薄薄的嘴唇老是撇着,现出一种狂妄、嘲弄乃至恶毒的冷笑;可是他的天庭却很饱满,轮廓端正,弥补了下颌发达得异样的缺陷。这张脸上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种毫无血色的惨白,它使这位年轻人的整个面容显得憔悴不堪(尽管体型相当结实),同时还透出一股近乎痛苦的激情,这与他肆无忌惮的冷笑、傲气凌人的眼神很不调和。他穿得很暖,一件宽大的羊羔皮筒子挂了黑色的面儿,经过一宿的旅途劳顿并没有畏寒瑟缩之状,而他对面那一位对于潮湿的俄国十一月之夜是怎么回事显然没有经验,所以不得不打着寒颤饱尝个中滋味。他只披一件带大风帽的肥腰身呢斗篷,十足是远在国外(例如在瑞士或北意大利)作冬季旅行的寻常装束,在这同时当然不会把从艾德库能到彼得堡这样漫长而寒冷的路程考虑进去。然而,在意大利绰绰有余的御寒用品,在俄国就不太够了。带风帽的斗篷主人是个年轻人,年龄也在二十六岁或二十七岁上下,身量略高于中等,浓密的黄发颜色极淡,两颊深凹,一绺稀稀落落的楔形胡须差不多可以说是白的。他的一双碧蓝的大眼睛凝神专注,目光蕴藉,但似有隐痛,有些人根据这种奇异的表情一眼就能猜到此君患有癫痫症。不过,这年轻人的脸倒是讨人喜欢的,清癯而又秀气,皮色本来就不红润,这时更是冻得发了青。在他手中左右晃荡的一个褪色花布小包裹,看来是他路上所带的全部家当。他足蹬一双带腿罩的厚底半高靿皮鞋,——一切都不合俄国习惯。穿挂面儿皮筒子的黑发青年多少由于闲着无聊,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终于开口问道:“冷吗?”

他问时带着那种不知趣的笑容,人们有时候就是会这样无顾忌、不经意地表示幸灾乐祸的心情;接着他还耸了耸肩膀。“很冷,”对方倒极其乐意回答,“而且,请注意,这还是融雪天气。要是在上冻的时候,不知道会怎样呢!我连想也没有想过,国内竟然这么冷,反而不习惯了。”“一向在国外,是不是?”“是的,在瑞士。”“嗨,您这个人哪!……”

黑发的一位吹了声口哨,然后哈哈大笑。

双方攀谈了起来。穿瑞士式斗篷的黄发青年回答黑发旅邻的每一句问话时态度之爽直令人惊异,而且他绝不注意对方某些问题提得十分冒失和毫无意义。在答话的过程中,他表明自己离开俄国确实已经很久,有四年多了;他给送到国外去治病,因为他患有一种奇怪的神经系统病症,大概类乎羊痫风或舞蹈病,发作时要哆嗦、抽风。黑头发的那一位听着黄发青年的自叙,曾好几次暗暗发笑;及至他问:“那么治好了没有呢?”对方回答说:“没有,没治好。”——这时,他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嘿!那一定花了许多冤钱,可咱们这儿愣是信他们那一套。”黑头发的那位尖刻地说。“千真万确!”邻座一位衣着寒酸的先生加入了谈话,此人大约是个长期当书吏得不到擢升的公务员,四十左右年纪,体格健壮,鼻子通红,脸上颇有些粉刺,“千真万确,俄国人的钱财全让他们白白搂了去!”“哦,你们把我的情况大大地估计错了,”从瑞士归来的病人以从容不迫和息事宁人的语调接过话茬,“当然,我没有资格辩论,因为我并不了解全部情况,但我的大夫尽管自己力量也有限,可还是拿出钱来让我回到此地,而且在那里供给我的生活几乎有两年之久。”“怎么,难道没有人付钱?”黑发旅客问。“是的,本来在那里我的生活由帕甫里谢夫先生供给,可他两年前去世了;以后我写信给此地的叶班契娜将军夫人,她是我的一位远房亲戚,但至今没有回音。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那您到了彼得堡上什么地方去呢?”“您是问我在什么地方住下?……说实在的,我还不知道呢……反正……”“还没有拿定主意?”

听他述说的两位旅客又都放声大笑。“莫非您的全部财产都在这包裹里不成?”黑头发的那一位问道。“我敢打赌,确实是这样,”红鼻子公务员非常得意地附和着,“而且行李车上也没有其他东西;当然,富贵不由我,贫穷非罪过,这一点也必须指出。”

事实果真如此:淡黄色头发的年轻人立即以不寻常的匆忙态度承认了这一点。值得一提的是:包裹的主人瞧着他们两位,最后自己也笑了,这就使他们越发觉得可乐。“您的包裹毕竟不是普普通通的包裹,”大家都笑够了以后,公务员继续说,“尽管可以打赌:里边没有一卷卷的金洋钱,没有拿破仑和腓特烈,就连荷兰钱币也没有,单是根据裹住您那双外国皮鞋的腿罩就可以下此结论,不过……倘若在您的包裹之外再加上这样一位……嗯……一位亲戚,例如叶班契娜将军夫人,那么,甚至对这包裹也要另眼相看,自然喽,如果叶班契娜将军夫人确实跟您沾亲而不是您搞错的话……比方说因为一时心不在焉,这是谁也免不了的,完全不足为奇,或者……有时候想象力过于丰富也会搞错。”“哦,又给您猜个正着,”黄发青年应道,“果然,我几乎弄错了,应该说,她几乎不能算我的亲戚;这份亲实在太远,所以,我在国外没有等到回音,说真的,那时我丝毫不觉得奇怪。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白白浪费了邮资。噷……不管怎样,您毕竟天真到了极点,诚实到了极点,这倒是值得称道的!噷……叶班钦将军我知道,那无非因为他是个名人;供您去瑞士的那位已故的帕甫里谢夫先生,我也知道,但不知他是不是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帕甫里谢夫,因为他们共有两位,是堂兄弟。另一位至今还在克里米亚,可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已经作古,他生前受人尊敬,广交显要,当初曾经拥有四千农奴……”“一点不错,他正是叫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帕甫里谢夫。”青年应道,并且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把这位无所不晓的先生打量了一番。

在一定的社会阶层,有时可以遇到这种无所不晓的先生,甚至相当常见。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热衷于刨根究底的智力和能耐,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全部用在这一方面,那当然是因为他们胸无大志、目光狭隘,——一位当代的思想家会如此说。其实,“无所不晓”这几个字所指的仅仅是一个有限得很的范围:某人在何处供职,跟哪些人有交往,有多少财产,当过什么省的省长,娶什么人为妻,得到多少陪嫁,与什么人是中表,与什么人是嫡堂,诸如此类,也不外乎此类。这种无所不晓者大抵衣着寒酸,袖子的肘部磨损得厉害,每月的薪水不过十七卢布。他们了解得如此周详的人,当然猜不透他们的动机何在;事实上,他们之中许多人拥有这些相当于整整一门学问的知识已经深感自慰,达到了自己尊敬自己的目的,甚至获得极大的精神满足。再说,它作为一门学问也是很诱人的。我见过许多学者、文学家、诗人、政治家也在这门学问中追求着或追求到自己的最大慰藉和最高目标,甚至全凭这一点飞黄腾达。在整个交谈的过程中,黑头发的那一位不时哈欠连连,漫无目标地望着窗外,巴不得旅程早点结束。他好像心不在焉,可以说非常心不在焉,简直是焦躁不安,甚至变得有点儿奇怪:往往又在听,又不像在听;眼睛又在看,又不像在看;他在笑,可自己并不知道、也不明白笑些什么。“请问贵姓是……”那位脸上颇有些粉刺的先生忽然问带小包裹的黄头发年轻人。“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诗金公爵。”对方回答说,完全不假思索,毫无戒心。“梅诗金公爵?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不知道。连听也没有听到过,”公务员沉吟道,“我的意思并不是没有听到过这个姓氏;这个姓氏历史上有记载,在卡拉姆辛的史书中可以找到,也应该找得到;我是说没有听到过这样一个具体的人,而且好像哪儿都碰不到梅诗金公爵这个家族,甚至消息也听不见了。”“哦,当然如此!”公爵马上搭茬儿,“除了我,如今梅诗金公爵家族根本没有人了;我大概是最后一个。至于我的父亲一代和祖父一代人中间,有的还是独院户。不过家父当过陆军少尉,是士官出身。可我不知道叶班契娜将军夫人的出身怎么也是梅诗金公爵小姐,也是她那一族类的最后一个……”“嘻嘻!她那一族类的最后一个!嘻嘻!您这话真有意思。”公务员窃笑道。

黑头发的那位也在吃吃地笑。淡黄头发的青年因为自己说了一句相当蹩脚的双关语而有些惊讶。“哦,也许你们不相信,我说的时候连想也没有想过。”最后他解释道,表示自己也觉得奇怪。“那是可以理解的,可以理解的。”公务员欣然附和。“公爵,您在国外是不是也跟教授学一些什么科学?”黑头发的那位突然问。“是的……学过……”“可我从来没学过什么。”“我也只是胡乱学一点罢了,”公爵找补了一句,口气差不多像在道歉。“根据我的病症,我被认为不能接受系统的教育。”“罗果仁一家您知道不?”黑头发的旅客很快问道。“不,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我在俄国熟人很少。您贵姓是罗果仁?”“是的,我姓罗果仁,巴尔菲昂·罗果仁。”“巴尔菲昂·罗果仁?这是不是那一……”公务员特别郑重其事地刚开始说。“对,对,正是那一家,”黑发青年很快把公务员的话打断,那种不耐烦的态度相当不客气;不过,他一次也没有理睬过那位脸上有粉刺的公务员,从一开始就只跟公爵一人说话。“可这……这怎么可能?”公务员惊呆了,一对眼珠子几乎凸出眶外,他的整个面部立刻开始现出某种诚惶诚恐、谄媚奉承甚至大吃一惊的表情,“难道令尊就是一个月前仙逝、留下二百五十万财产的那位世袭荣誉市民谢苗恩·巴尔菲昂诺维奇·罗果仁?”“你怎么知道他留下二百五十万财产?”黑头发的那位反问道,他这一次还是没有朝公务员看上一眼,“真是的!(他向公爵了眼睛,示意这话是冲公务员说的)这号人一心想附骥尾,不知究竟有什么好处?是的,我家老爷子去世确实有一个月了,可如今我从普斯科夫回家去差点儿连靴子也穿不上。我那混蛋哥哥,还有我的母亲,他们既不汇钱,也不通知,什么也不寄给我!简直把我当作一条狗!我在普斯科夫害热病说胡话,整整躺了一个月!……”“可现在一下子就能得到一百多万哪,这还是最低的估计数,哦,上帝啊!”公务员两手一拍。“您倒是说说看,这关他什么事!”罗果仁又恼又恨,可仍然不给公务员一个正眼,只是向他那边略一摆动脑袋,“即使你在我面前拿大顶,我也不会给你一个戈比。”“我就是要拿大顶,一定照办。”“要命!可我是不会给钱的,一个子儿也不会给,哪怕你跳上一个星期的舞也是白搭!”“你不用给!我就是要这样;你不用给!我就是要跳舞。我宁可扔下老婆,扔下年幼的孩子,也非要在你面前跳舞不可。我得向你致敬,讨你喜欢!”“呸!”黑头发的旅客啐了一口。“五个星期以前,我跟您一样,”他对公爵说,“只带一个小包裹瞒着老爷子逃往普斯科夫姑妈家去;不料在那边害上热病躺倒了,而他竟在我离开的时候一命归阴。是中风死的。对死者当然应该永远怀念,可我当时险些乎给他置于死地。信不信由您,公爵,真的是这样!当时我如果不逃跑,他不杀了我才怪。”“您有什么事情惹他发了火?”公爵作出反应的同时,带着一点特殊的好奇心端详着这位穿皮筒子的百万富翁。虽然百万家私和获得遗产本身也许包含着某种可观的因素,但使公爵感到惊异和产生兴趣的还有其他方面。再说,罗果仁本人不知为什么也特别乐于跟公爵交谈,尽管他现在想找个人谈谈不像出于精神上的需要,倒是无意识的成分居多;与其说他坦率直爽,毋宁说因为思想不集中,因为心中焦虑不安,只要有个人让他瞧瞧,跟他随便聊聊就行。他好像至今热病未愈,至少还没有完全退烧。至于那个公务员,他愣是死死地缠住罗果仁不放,留神倾听和琢磨着他的每一句话,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简直像在寻找一颗钻石。“他确实发了火,也许是有理由的,”罗果仁答道,“但害得我最苦的是哥哥。妈妈是妇道人家,年纪大了,不在话下。她只知道读圣徒言行录,跟一些老太太坐着闲聊;什么都是我哥哥谢恩卡说了算。他为什么不及时通知我?他的心思我明白!当时我神志昏迷,这不假。据说,电报也发来了。可电报是发给姑妈的。而她在那里已守了三十年的寡,从早到晚跟一些装疯卖傻的先知待在一起。她虽然没有出家,可比修女更像修女。她一见电报吓得什么似的,拆也没拆就交到警察分署去了,电报就在那里一直搁到现在。幸亏柯涅夫——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柯涅夫——帮忙,他把一切都写信告诉了我。哥哥夜里从父亲灵柩的锦缎罩子上把金铸的流苏通通剪去,说:‘这些东西值好多好多钱呢!’光凭这件事,他就够资格发配西伯利亚,只要我告他,因为这是亵渎神圣的行为。喂,你这个小丑!”他冲那公务员说:“从法律上讲这叫什么:是亵渎神圣吧?”“是亵渎神圣!是亵渎神圣!”公务员连声附和。“这罪名够不够资格去西伯利亚?”“够资格,够资格!立即发配西伯利亚!”“他们满以为我还在生病,”罗果仁向公爵继续说,“可我一声不吭,悄悄地坐上火车就这么来了,虽然病还没有痊愈;到时候你得给我开门,我的亲哥哥谢苗恩·谢苗诺维奇!他在老爷子面前说了我一大堆坏话,我知道。当时为了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我的确把老爷子惹火了,这是事实。这是我一人之过,不知怎么会昏了头。”“为了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公务员用谄媚的口气问,他似乎已猜透了几分。“你不知道的事少插嘴!”罗果仁不耐烦地向他吆喝一声。“可我知道!”公务员扬扬得意地回答。“嗬!名叫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的多着呢!我告诉你,你真是个死乞白赖的家伙!我早就知道,总有这么一个家伙会马上把人缠住不放!”末了那句话他是跟公爵说的。“可我也许真的知道!”公务员全身都扭动起来,“在下列别杰夫不会不知道!阁下责怪我,可要是我能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又怎么样?为了那个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老太爷曾经要用荆杖教训您。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姓巴拉什科娃,甚至可以说是名门贵族,在她那一族类中也是一位公爵小姐,可她单单跟一个姓托茨基的地主兼大资本家相交;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在许许多多公司都有股份,由此而同叶班钦将军交情极深……”“嚄,你还真有一手呢!”罗果仁终于由衷地感到惊讶,“呸,真见鬼,想不到他果然知道。”“全知道!列别杰夫什么都知道!阁下,当初我跟随亚历克萨什卡·李哈乔夫到处跑过两个月,也在他的老太爷死后,所以这档子事我原原本本全知道;那时候他简直一步也离不开我列别杰夫。现如今他在债务监狱里,可当初我曾有机会认识阿尔曼丝、柯拉丽娅、帕茨卡娅公爵夫人、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还有机会了解好多事情。”“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难道她和李哈乔夫……”罗果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甚至嘴唇也变得煞白并且哆嗦起来。“没……没什么!没……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公务员发觉自己走了嘴,急忙改口声明,“李哈乔夫不论花多少钱也没门儿!不,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跟阿尔曼丝可不一样。她只跟托茨基相交。晚上,她经常坐在大剧院或法兰西剧院的包厢里看戏。尽管那里的军官们最喜欢论长道短,可是就连他们也胡诌不出什么名堂来,顶多不过说一句:‘喏,她就是那位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再往下却没什么可说了!因为确实什么也没有嘛。”“事情确实就是那样,”罗果仁绷着脸、皱着眉加以肯定,“扎辽热夫当时对我也是这样说的。公爵,那时候我穿着父亲一件两年没翻新的旧外套正要过涅瓦大街,她刚好从一家商店出来登上马车。我一下子好像全身着了火。我碰见了扎辽热夫,那人跟我不一样,他打扮得像个理发店的伙计,一只眼睛夹着单照,而我们在老爷子的管教下穿的是涂柏油的靴子,喝的是净素的菜汤。扎辽热夫对我说:‘她跟你不般配,人家是名门贵族,她叫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姓巴拉什科娃,是托茨基的相好,不过托茨基现在一心想甩掉她,因为自己真正到了年龄——五十五岁,打算娶一位全彼得堡首屈一指的美人儿做太太。’扎辽热夫告诉我,当天就能在大剧院里看到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那天晚上她要在正厅的包厢里看芭蕾舞。然而,在我们家里,谁要是胆敢上戏园子看芭蕾舞,非给老爷子打死不可!不过,我还是偷偷跑出来一个小时,又看到了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结果一宿没睡着。第二天早晨,老爷子交给我两张年息五厘的公债券,每张五千卢布,说:‘你拿去卖了,七千五百解到安德烈耶夫银号里去,把一万卢布中余下的直接拿来交给我,路上不准耽搁,我等你。’我把公债券卖了,拿了钱,可是没去安德烈耶夫的银号,眼睛不看别处,径直走进一家英国铺子,挑了一副耳坠子,每只都有一颗大小跟山核桃差不多的钻石;我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去,结果还缺四百卢布,我说了自己的姓名,他们倒是信得过我。我带着耳坠子去找扎辽热夫,言明如此这般,然后对他说:‘哥们,咱俩这就去见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于是我们一同前往。那时节我脚下、眼前和左右两旁是些什么,有些什么——我一概不知道,通通记不得。我们径直进入她家的客厅,她亲自出来会见我们。当时我没有说出自己就是某某人,而是让扎辽热夫说:‘这是巴尔菲昂·罗果仁为了纪念昨天的邂逅表示的一点心意,还望哂纳。’她打开来一看,笑了笑,说:‘请谢谢尊友罗果仁先生的眷顾。’接着行个礼就走了。哦,当时我为什么不立即倒毙啊!老实说,我既然去了,也不打算活着回家的。然而我觉得最气人的是:光彩全让扎辽热夫那混蛋给揽去了。我个儿小,衣着又像个跟班儿的,站着不开口,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她,因为自惭形秽;可是扎辽热夫打扮得非常时髦,头发拳曲油亮,脸色红润,系着格子领带,不住口地恭维讨好,又是鞠躬,又是哈腰,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那会儿必定以为他就是我!我们从她那里出来以后,我说:‘往后你休想再拣便宜,懂吗?’他笑了起来,说:‘我倒想知道,如今你怎么向令尊大人交账?’当时我确实准备家也不回投河算了,后来一想:‘反正都一样,’于是失魂落魄似的回到家里。”“哎呀,我的天哪!”公务员做出一副怪相,甚至打起寒颤来,“别说一万卢布,即使为了十个卢布,老太爷在生前也能逼死人命的,”他摆动脑袋向公爵解释道。公爵好奇地端详着罗果仁,觉得这时候他的面容似乎更苍白了。“逼死人命!”罗果仁接茬道,“你知道什么?”他转而向公爵说:“老爷子马上就得悉了全部经过,何况扎辽热夫也逢人便吹这件事。老爷子把我抓到楼上去,关起门来足足教训了我一个钟点。他说:‘我这仅仅是先让你有个准备,回头我还要来跟你道晚安呢。’你猜怎么着?这位白发老翁竟去找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冲着她一躬到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求她;后来她把那只小盒子取出来扔给我父亲,说:‘老胡子,把你的耳坠子拿回去,不过现在我觉得这东西比原先珍贵十倍,因为是你儿子担着偌大的风险弄来的。请向巴尔菲昂·谢苗诺维奇致意并表示感谢。’在这同时,我得到母亲的同意,向谢辽什卡·普罗图申借了二十五卢布,坐火车去普斯科夫姑妈家,到达那里的时候正发着高烧。在普斯科夫,一些老太太立刻开始向我说教,我坐着一个劲儿地喝闷酒,后来,我索性用剩下的最后一点钱到各处酒店去喝,整整一宿躺在街上人事不省,到第二天早晨竟说起胡话来了,夜间身上还被狗咬伤了好几处。好不容易才醒过来。”“嗬,这下倒要听听咱们的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会唱起什么调儿来!”公务员搓着一双手咯咯地笑道,“这下可就精彩了!这下咱们要补给她这样一副耳坠子,管保……”“你要是再这样提到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一句话,我向上帝起誓,我非揍你不可,不管你是不是跟随过李哈乔夫!”罗果仁狠狠抓住他的一条胳膊大声说。“既然你要揍我,那就是说,你不会抛弃我!揍吧!揍了以后就等于盖了印戳……啊,咱们到了。”

火车果然正在进站。尽管罗果仁说自己是悄悄回来的,但站上已有好几个人在迎候。他们叫唤着,向他挥动帽子。“嗬,扎辽热夫居然也来了!”罗果仁望着他们,一边自言自语,面有得色,甚至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随后突然转向公爵。“公爵,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也许因为是在这样的时刻遇见你,不过按说我也遇见了他(罗果仁指指列别杰夫),可我并不喜欢他。上我家来吧,公爵。我要把你这副腿罩脱掉,让你穿上最漂亮的黄狼皮大衣,给你做一件最讲究的燕尾服,再配一件白背心什么的,往兜里塞满钞票,然后……咱们一起去见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你来不来?”“领情吧,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列别杰夫郑重其事地在一旁劝说,“可不要错过机会!可不要错过机会啊!”

梅诗金公爵连忙欠身,很有礼貌地向罗果仁伸出一只手,欣然对他说:“我十分乐于造府拜访,并且非常感谢您喜欢我。说不定我今天就去,如果来得及的话。因为,我坦率地告诉您,我对您也很有好感,特别当您谈到钻石耳坠子那件事的时候。甚至在谈到耳坠子以前就使我产生了好感,虽然您面带愁容。还谢谢您许诺给我衣服和皮裘,因为很快我确实会需要衣服和皮裘。至于钱嘛,眼下我几乎连一个子儿也没有。”“钱会有的,傍晚就有,你来吧!”“会有的,会有的,”公务员也在敲边鼓,“傍晚就有,不消等到太阳下山!”“公爵,您对女人是不是很有兴趣?如果有兴趣,请早一点告诉我!”“我不——不!说实在的……您也许不知道,说实在的,由于我的先天性疾病,我对女人简直一无所知!”“哦,这样说来,”罗果仁惊呼,“公爵,你真是一位圣徒了,像你这样的人上帝会喜欢的!”“上帝就喜欢这样的人。”公务员附和道。“喂,苍蝇,你就跟我去吧。”罗果仁向列别杰夫说,于是三人一起走出车厢。

列别杰夫最后还是达到了目的。不久,闹嚷嚷的一帮人便朝着沃兹涅先斯基大街的方向去远。公爵得折向李捷依内大街。这天潮气很重,地湿路滑;公爵向行人问了路,知道距离他现在要去的地点还有三里光景,于是他决定雇一辆街车。二

在与李捷依内大街保持一段间隔、略略偏向主显圣容大教堂的地方,坐落着属于叶班钦将军的一幢大楼。这幢宏伟的楼房六分之五出租,其余部分是将军自己住的;此外,他在花园街还拥有一幢大楼,收入也非常可观。除了这两宗房产,叶班钦将军在彼得堡近郊有一处盈利颇丰的大田庄,在彼得堡县还经营着一家不知什么工厂。众所周知,叶班钦将军从前曾与别人合伙包税。如今,他在好几家大公司都有股份,并且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他是个出名的大富翁、大忙人,而且神通广、路子宽。在某些地方,例如在他供职的那个部门,他懂得如何使自己成为必不可少的人物。而与此同时,大家也知道,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班钦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出身于士兵家庭;后面那一点无疑只会给他增光,然而将军尽管是个聪明人,却也未能免俗,不喜欢人家提及某些事情。不过,他无疑是个头脑灵活、手段高明的人。比方说,他奉行的一条原则就是尽少出头露面,必要时故意退居次要位置。很多人就是器重他为人谦逊,器重他有自知之明,从不忘乎所以。其实,那些人何尝了解,有这般自知之明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某些时候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尽管他在处世行事方面确有一套办法和经验,也有若干出类拔萃的本领,但他宁愿显得像在执行他人的意志,而不是自作主张,宁愿让人家认为他“忠诚不阿”,甚至具有一副俄罗斯人的热心肠(符合时代精神嘛!)。关于最后那一点,外界甚至谈论着他的一些逸闻趣事;不过,将军从来不泄气,即使成为最可笑的谈助亦然如此。此外,他总是很走运,甚至打牌的手气也好;他惯于豪赌,并且非但不想隐瞒自己这个小毛病,反而故意招摇;其实,打牌的癖好对他颇有实惠,还有其他许多好处。他结交的人杂得很,各界都有,当然都是“头面人物”。他的前途无量,他有的是时间,一切都还来得及,将来什么都会水到渠成。论年纪,叶班钦将军也还处在通常所说的生龙活虎之际,才五十六岁,一点也不多,无论如何,这是真正的生活正式开始的茂龄盛年。健康、气色、牢固的牙齿(虽然是黑的)、敦实的身材、上午办公时专心致志的表情、晚上打牌或在伯爵大人身边时高高兴兴的神态——无不有助于他目前和未来一帆风顺,为将军阁下的道路铺满鲜花。

将军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诚然,这里并非处处鲜花,但这里也有好些方面将军阁下早已认真而殷切地把最主要的希望和目标集中其上。的确,身为一家之主,生活中还有什么目标比这更重要、更神圣的?除了把一颗心贴着家庭,还能往哪儿贴?将军的家属包括一位太太和三位千金。将军结婚很早,当时他还只有中尉军衔,娶的是一个差不多和他同年的女子,既无貌、又无才,只带来五十名农奴的陪嫁,而这份妆奁却为他日后的富贵奠定了基础。不过,将军后来从不抱怨自己早年结的这门亲,从不把它说成是少不更事糊涂所致;他对太太十分敬重,有时很有点儿怕她,甚至可以说爱她。将军夫人出身于梅诗金公爵家族,这个家族虽然不算显赫,但是源远流长,将军夫人也因此而自视颇高。当初有位要人,一位什么也不用破费的保护人,表示愿意关心一下这位公爵小姐的婚姻。他为年轻的军官开了扇小门,并把他往里推了一把;而对于叶班钦中尉来说,莫道是推一把,只消看一眼就够了——没错儿!除了少数几次例外,这对夫妇长期以来一直和睦相处。将军夫人还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善于物色一些女贵人做靠山,大概因为她身为公爵小姐,又是自己家族中的最后一位,也可能她本人的品质使然。后来,丈夫升官发财,她在那个贵人圈子里渐渐地简直如鱼得水。

最近几年,将军的三个女儿——亚历山德拉、阿黛拉伊达和阿格拉雅——都已长大,像果子一样成熟了。虽然这三姐妹从的是没有爵位的父姓,但按母系论来也是公爵之后,陪嫁既可观,父亲来日又可能出任极高的官职,再有一点也是相当重要的,那就是:三姐妹的品貌个个都俊俏,即使已经二十五岁的大小姐亚历山德拉也不例外。二小姐二十三岁,最小的阿格拉雅刚满二十岁。这位三小姐简直美若天仙,在交际场中已开始非常引人注目。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三姐妹在所受的教育、智能和才具方面也都出类拔萃。人们知道这姐妹仨始终相亲相爱,抱成一团。据说,大小姐、二小姐还为全家的宠儿三小姐作了不知什么样的牺牲。她们在人前非但不喜欢炫耀自己,甚至过于羞怯。任何人都不能指责她们傲慢骄矜,然而大家也都知道,她们自尊心很强,充分了解自己的身价。大小姐是位音乐家,二小姐作得一手好画;可是此等情况好多年内几乎无人知道,还是最近才被发现的,而且纯属偶然。总之,外界对于她们赞誉很多。但是也有人非议。有人带着恐怖的表情谈到她们读过的书数量之多。她们不急于出嫁,对于自己所属的社会阶层虽然看重,但并不过分。这一点尤其值得指出,因为她们都了解父亲的志向、性格、目标和愿望。

当梅诗金公爵在将军住所门前打铃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将军住在二楼,居处一点也不豪华,尽管与他的身份还是相称的。一名穿号衣的侍从给公爵开了门,并且一开始就用怀疑的目光瞧了瞧他和他所带的小包裹。公爵不得不花很大的工夫向这人说明来意,不止一次明白无误地申述自己的确是梅诗金公爵,有要事必须与将军面谈,听差方始困惑不解地领他走进书房隔壁接待室前的小小过道,把他交给上午在这间前室值班、有谁来访便向将军禀报的另一个人。后面那个人身穿燕尾服,四十开外年纪,是在将军阁下书房外伺候、兼司接待通报的侍从,所以颇不小看自己。“您到接待室去等一会,包裹可以放在这里,”他说着从容而矜持地坐到他的一把圈椅里,并以严肃而纳罕的目光看了看双手捧住包裹、就在他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的公爵。“如果可以的话,”公爵说,“我还是愿意在您这儿等一会,这比一个人待在那儿好。”“您待在过道里不合适,因为您是来访者,也就是客人。您要见将军本人?”

侍从显然不甘心让这样一个来访者去见将军,故而决定再问一问他。“是的,我有事要……”公爵刚欲开口。“我并不问您有什么事情,——我的职责仅仅是给您通报。可是,我已经说过,没有得到秘书的许可,我不去禀报。”

看来这人的疑心越来越加重了,因为公爵跟那般经常可以看到的来访者实在太不一样。虽则将军经常——几乎每天——在一定的时间会客,来访者中间各色人等都有,特别是有事求见的人,但是,这个既非新手、又可便宜行事的侍从却有满腹疑虑,一定要先通过秘书,然后通报。“您真是……从国外来?”他不禁问道;话刚出口,就显得有些尴尬。其实,他大概是想问:“您真是梅诗金公爵?”“是的,才下火车。我觉得您是想问:我到底是不是梅诗金公爵?只不过出于礼貌才没有这样问。”“嗯……”侍从打鼻子里发出惊讶之声。“请放心,我没有对您撒谎,您也不会代我受过的。至于我怎么会落得如此模样,还带着一个小包裹,说来并不奇怪:目下我的景况不佳。”“嗯。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您也知道。我有责任往里边通报,秘书也会来见您的,除非您……。问题就在这上头,除非……。如果可以的话,我斗胆请问:您不是来求将军接济的吧?”“哦,不,这您完全可以放心。我有别的事情。”“请原谅,我是瞧着您的光景才这样问的。您等秘书来吧;将军本人正在和上校谈话,回头秘书……公司的秘书会来的。”“如果要等上好久的话,那么,我想请问您一件事:这里有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抽烟?我随身带着烟斗和烟丝。”“抽——烟?”侍从困惑中带着轻蔑看了他一眼,似乎还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抽烟?不,在这里您不能抽烟,即使在头脑里想这样做您也应当感到惭愧。嗯……真是异想天开!”“哦,我不是要求在这间屋子里抽烟;这我知道;我只是想请您指点一个地方让我去,因为我有这个习惯,可是已经三个小时没抽烟了。不过,随您的便吧。常言道:入国问禁,入境问俗……”“像您这么一位,叫我怎么通报好呢?”侍从不由得嘟哝出声,“第一,您不应该待在这里,应该坐到接待室去,因为您本人属于来访者,也就是客人,我有责任……您莫非打算在我们这里住下来?”他向公爵的包裹瞟了一眼后又说。那个包裹显然使他放心不下。“不,我没有这个想法。即使请我也不留下。我来只不过想见见面认识一下,没有别的意思。”“什么?认识一下?”侍从惊异地问道;现在他的疑心又加重了两倍。“那您起初怎么说有事?”“哦,其实几乎谈不上有事!不过,也可以说有一件事,无非想请求指点,但我主要是想自我介绍一下,因为我是梅诗金公爵,而叶班契娜将军夫人也是梅诗金家族的最后一位公爵小姐。除了我和她,梅诗金家族没有别人了。”“那您还是亲戚喽?”侍从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也几乎谈不上。当然,要是勉强牵扯的话,可以说是亲戚;不过这亲实在太远,简直不能算数。我在国外曾经给将军夫人写过一封信,但她没有给我答复。回国以后,我认为还是有必要来结识一下。我现在向您说明这一切,是要消除您的怀疑,因为我看得出您还不大放心。您只消通报:梅诗金公爵来访。这句话本身就能说明我的来意。如果肯见——那很好;如果不肯见——也许同样很好。只是不见好像不大可能。将军夫人肯定想见一见辈分较高的唯一本家,因为她一向非常看重自己的家族——关于这一点,我听到的说法是很确实的。”

公爵的话似乎是再老实不过的了。然而,他的话越老实,在此时此地就越是要不得,那个老练的侍从不能不产生某种想法,这种想法在一般人之间完全得体,而在客人与仆人之间就完全不得体。因为仆人通常比主子心目中的他们要聪明得多,所以这名侍从认为眼前的情况有两种可能:要么公爵是个浪荡成性的无赖,此来定系请求接济无疑;要么公爵是个十足的傻瓜,没有自尊心,因为一个有头脑、有自尊心的公爵决不会坐在过道里跟下人谈自己的事情。反正不管属于哪一种情况,这个公爵都会给他招来麻烦。“不过,您还是请到接待室去为好。”他用尽可能坚决的口气说。“我要是坐在那里,就没法向您解释这些情况了,”公爵笑呵呵地说,“那么,您瞧着我的斗篷和包裹,岂不直到此刻还在提心吊胆?现在,我看您也不必等秘书了,干脆直接去向将军禀报吧。”“我不能不通过秘书给您这样的来客去禀报;再说,将军刚才特地吩咐过,在上校离开之前,任何人来访都不得打扰他,如果是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不用报告就可以进去。”“是给公家办事的?”“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吗?不。他在公司里任职。包裹您就搁在这里吧。”“我也这么想,只要您允许。干脆我把斗篷也脱了,您看怎么样?”“当然,总不能穿着斗篷进去见他。”

公爵站起来,急忙卸去斗篷,露出一件旧虽旧、还相当可以、缝制得挺合身的上装。背心上有一条钢链,挂着一块日内瓦银表。

将军的侍从虽然已经断定公爵是个傻瓜,但他觉得自己继续跟一位来访者交谈毕竟有失体统,尽管不知怎么的他对公爵有好感,当然是一种独特的好感。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公爵又激起他强烈而粗鲁的愤慨。“那么什么时候可以见将军夫人?”公爵问道,一边在原先的位子上重新落座。“这不关我的事。夫人在不同的时间会见不同的对象。女裁缝即使十一点钟来也让进去。对于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也总是比别人优先接见,甚至请他共进午餐。”“冬天,你们这儿屋子里倒比国外暖和,”公爵说,“不过,外国的街上比这儿街上暖和。冬天在国外,俄国人要是不习惯的话,屋里根本没法儿待。”“不生炉子?”“是的,而且房屋的构造也不一样,我是说炉子和窗户都跟咱们不一样。”“嗯!您去了很久吗?”“四年。不过,我差不多老待在一个地方,在乡下。”“对于这儿反倒不习惯了?”“的确如此。信不信由您,我自己也纳闷儿,怎么没把俄国话忘掉。比如现在我跟您说话,可我心里在想:‘我的俄国话说得蛮不错。’我的话那么多,也许正是这个缘故。真的,打昨天起我就老是想说俄国话。”“嗯!嗬!您以前常住在彼得堡?”侍从虽然故作矜持,但是人家这样彬彬有礼、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总不能不搭茬儿。“彼得堡?差不多从来没住过,只是路过。以前我对这个城市也一无所知,而现在,听说有了许多新鲜事儿,据说即使以前有所了解的人对彼得堡也得重新认识。这儿现在对审判制度谈得很多。”“嗯!……审判制度。是啊,对审判制度谈得很多。外国的法院是不是公正一些?”“不知道。说我国审判制度好的话我听到很多。咱们这儿又没有死刑了。”“外国有没有把犯人处死的?”“有。我在法国看见过处死犯人,在里昂。是施奈德带我到那里去的。”“把犯人绞死?”“不,在法国都是砍脑袋的。”“犯人叫喊不?”“哪里来得及!才一眨眼的工夫。那是用机器执行的,叫作断头台;犯人给放到固定的位置上,一把这么宽的铡刀就会落下来,真是力猛刀沉……。甚至眼睛也来不及眨一下,脑袋已经落地。刑前的准备倒是挺费事的。在宣读判决书以后,要把犯人收拾停当,捆绑起来,押上行刑台,那才叫可怕!老百姓纷纷来到刑场,妇女也来,尽管那里不赞成妇女看杀人。”“她们不应当看。”“当然!当然!太惨了!……我看到的那个罪犯人挺聪明,胆儿大,力气也大,年纪已经不轻,他姓雷格罗。可是,我告诉您,信不信由您,他登上行刑台的时候哭了,脸色煞白。这怎么可能呢?这不是太惊人了吗?有谁因为害怕而哭的?我从没想到,一个四十五岁的人,又不是小孩,从来没有哭过,居然会害怕得哭起来。那时节他的心灵该有什么反应,该忍受多大的痛苦?这是对心灵的摧残,不可能是别的!《圣经》上明明写着:‘不可杀人’;难道因为他杀了人,就得把他也杀死?不,不能这样。这情景我看到后已过了一个月,可是至今历历如在眼前。我还梦见了大约有五次之多。”

公爵说得甚至有些动了感情,苍白的脸上微微泛红,虽则他的语调依然是平和的。侍从同情而又好奇地注视着他,似乎已被对方深深地吸引住了;这大概也是个有想象力和试图独立思考的人。“还好,脑袋掉下来的时候不太痛苦。”他说。“您知道不?”公爵兴冲冲地接过话茬,“您这么说了,别人也都跟您说的完全一样,发明那机器——断头台——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当时就产生一个想法:会不会这样更糟?您一定觉得可笑,您一定觉得荒唐;然而,只要稍微有些想象力,即使这样的想法也会在头脑里冒出来。请想一想:就拿肉刑来说吧,这当然是折磨,皮肉痛苦,身体受伤,可这一切能把注意力从灵魂的痛苦引开去,这样便只消忍受伤痛的折磨,直到死去。其实,最主要、最剧烈的痛苦也许不在于身体的创伤,而在于明明白白地知道:再过一小时,再过十分钟,再过半分钟,现在,马上——灵魂就要飞出躯壳,你再也不是人了,而这是毫无疑问的,主要的是毫无疑问。当你把脑袋放到铡刀下面,听见铡刀从头上滑下来时,这四分之一秒钟才是最可怕不过的。要知道,这不是我凭空瞎想,好多人都这么说。我完全相信这一点,所以我愿把我的意见老实告诉您。对杀人者处以死刑,是比罪行本身不知要重多少倍的惩罚。根据判决杀人,比强盗杀人不知要可怕多少倍。夜里在树林中被强盗割脖子或用其他方法杀死的人,一定直到最后一刹那还抱着得救的希望。有这样一些例子:一个人喉管也给割破了,可他还没有绝望,还想逃脱,还在求饶。可是,对于被处决的人来说,这最后的一点希望却毫无疑问被剥夺了,抱着这点希望死去本来可以减轻十分之九的痛苦。死刑可怕的痛苦就在于此,在于明明白白地知道没有得救的希望。世上没有比这更难受的痛苦了。如果把一个士兵拉出去,叫他站到战场上一门大炮面前,然后对准他开炮,他还不至于绝望;但要是向这名士兵宣读必死无疑的判决,他会发疯或哭的。谁说人的天性忍受得了这种折磨而又不致发疯?为什么要这样侮弄人,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不体面、不必要、不应该的做法?也许有这么个人,别人先对他宣读判决书,让他受一番折磨,然后对他说:‘走吧,你被赦免了。’这么个人也许可以谈谈体会。基督也讲到过这种痛苦和这种恐怖。不,不能这样对待人。”

侍从虽然不可能像公爵那样表达所有这些见解,但主要的意思还是能懂的,当然不是全懂——这一点甚至从他已经变得温和的脸部表情就可以看出来。“如果您实在想抽烟的话,”他松口了,“那么就抽吧,只是得快一点儿。因为指不定什么时候会问到您,要是您偏偏走开了就不大好。您瞧,那边楼梯下面有一扇门。您从那扇门进去,右首有个小房间,那儿可以抽烟;不过您得把气窗打开,因为规矩是不准……”

但是公爵没能到那边去抽烟。一个年轻人忽然来到过道里,手中拿着一些文件。侍从帮他脱去皮大衣。年轻人瞟了公爵一眼。“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侍从开始说,语调似很机密,甚至近乎亲昵,“这一位据称是梅诗金公爵,跟将军夫人是亲戚,刚坐火车从国外回来,还提着个包裹,只是……”

底下的话公爵没有听清,因为侍从已把嗓门压得很低。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仔细听着,并以非常好奇的眼神打量公爵;最后,他不再听侍从说下去,急忙走到公爵面前。“您就是梅诗金公爵?”他十分客气地问。

这是一位很漂亮的年轻人,也不过二十八岁上下,身材略高于中等,体态匀称,头发金黄,蓄着一部拿破仑式的短胡须,一张眉清目秀的脸显得挺聪明。不过,他的笑容尽管极其和蔼,总有些过于纤巧;他微笑时启露的牙齿过于像珍珠般齐整;他的目光诚然洋溢着热情和显见的厚道,但也失诸过于专注,似在窥测秘密。“这个人在背地里恐怕完全不是这副神态,也许从来不笑。”公爵情不自禁地忖道。

公爵尽自己所能草草说明了情况,大体就是刚才向侍从以及先前向罗果仁谈过的那些。其时,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似乎在记忆中搜索什么事情。“是不是您给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寄过一封信?”他问,“时间大概在一年前,可能还不到一年,好像是从瑞士寄来的,是不是?”“正是这样。”“那么这里是知道您的,而且肯定还记得。您要见将军阁下?我立即去报告……。他马上就有空了。只是您……最好先到接待室稍坐……”接着他声色俱厉地问侍从:“怎么让这位客人待在此地?”“我已经说过了,这位客人不愿意去……”

这时,书房门开,一位手拿公文包的军人一边大声说话,一边连连鞠躬,从里边走出来。“加尼亚,是你在那儿吗?”书房里有人叫唤,“你上这儿来一趟。”

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向公爵点了点头,急忙走到书房里去。

约莫过了两分钟,门重又打开,随即传出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响亮而热情的声音:“有请公爵!”三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班钦将军站在书房中央,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观看走进来的公爵,甚至向他迎上两步。公爵走到将军跟前,作了自我介绍。“那么,”将军问道,“不知有何见教?”“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的目的只是想跟您认识一下。按说不该冒昧造府,因为我既不知道您哪一天会客,也不知道您的时间如何安排……。可是,我刚下火车……从瑞士来……”

将军正欲莞尔一笑,但稍加考虑后制止了自己;随后又想了一下,略略眯着眼睛把来客从头到脚又打量一番,接着很快地指指一把椅子请他坐,自己坐下时身子稍偏,并且不耐烦地把脸转向公爵。加尼亚站在书房一角的抽屉柜前整理文件。“我一向很少有时间与人结识,”将军说,“不过您肯定有什么事情……”“我事先已经料到,”公爵截住对方的话头,“您一定认为我的来访有特定的目的。但是,说真的,认识您是很愉快的,此外我没有任何具体目的。”“当然,这对我也非常愉快,然而毕竟不能整天找快活,您也知道,有时候也得办理一些事务……。何况,直到现在我还看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的地方……或者说,直到现在我还看不出,为了什么缘故……”“缘故当然没有,共同的地方无疑也很少。因为单就我是梅诗金公爵、尊夫人也来自我们那个族姓来说,当然算不上缘故。这一点我完全明白。不过,我的来意却尽在于此。我离开俄国已经四年多了;而且,我几乎是在神经错乱的状态中出国的!当初我一无所知,如今更加茫然。我需要好人指点;我甚至有件事想找人商量,可是不知道该去找谁。我在柏林就这样想:‘我跟他们差不多是亲戚,先去找他们吧;也许,我们可以互相提供方便,他们为我,我为他们——只要他们是好人。’我听人家说,你们是好人。”“非常感谢,”将军大为纳罕,“请问,您在什么地方下榻?”“我还没有在任何地方住下。”“这么说,您是一下火车就来找我的?而且……带着行李?”“我的行李总共只有一个小包裹,里边是几件换洗的内衣,旁的什么也没有;平时我就把包裹拿在手里。到晚上再找个旅馆住下也还来得及。”“您还打算去住旅馆?”“哦,当然是的。”“听您的口气,我还以为您是要住在舍下呢。”“这有可能,但只能是应你们的邀请。我得承认,即使邀请我也不会住下,倒不是由于其他什么缘故,而是……性格上的原因。”“既然如此,我没有向您提出、也不打算提出邀请——那正合适。公爵,请允许我把话先彻底讲清楚:刚才我们已经取得一致的看法,也就是我们之间完全谈不上亲戚关系,——尽管在相反的情况下我当然会感到不胜荣幸,——那么……”“那么,就该起来告辞喽?”公爵说着已经离座,尽管他的处境显然十分尴尬,他居然还放声大笑。“说真的,将军,虽则对于此地的风土人情我实际上一无所知,但我料到我们之间一定会出现这样的局面,现在果然出现了。也许,事情只能如此……。你们本来就没有回我的信……。好了,再见吧,请原谅我烦渎了清神。”

此时,公爵的眼神非常温顺,他的笑容绝没有一丝半毫哪怕是隐蔽的恶意,致使将军骤然间克制住自己,并用另一种目光看了看这位客人;神态的转换是在一刹那的工夫中完成的。“是这么回事,公爵,”他的声音语调已跟刚才完全不同,“我毕竟还不认识您,再说,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可能想见一见她的本家……。请稍待片刻,如果您愿意的话,如果您有时间的话。”“哦,我没急事;我的时间完全可以自己支配,”说着,公爵当即把他的宽檐软呢帽放到桌上。“实话对您说,我原本也指望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也许会记起我曾给她写过信。刚才我在那边等待的时候,府上的仆人怀疑我是来求您接济的;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关于这类事情府上大概有严格的指示;但我确实不是为此而来,我确实只想跟人们结识一下。不过,我有些担心自己打扰了您,这使我感到不安。”“公爵,”将军笑容满面地说,“如果您真是和您给人的印象一致的话,那么,跟您结识将是很愉快的。不过,您得谅解,我是个忙人,我马上又得坐下来看几份东西,签署一些文件,然后要去见伯爵大人,然后再去机关,因此,我虽然欢迎来访的人……我指的是好人……但是……。我确信您有很好的教养,想必……。公爵,请问贵庚是?……”“二十六。”“嗬!我还以为要小得多呢。”“是啊,人家说我相貌比较年轻。至于怎样可以不妨碍您,我很快就能学会,很快就会懂得的,因为我本来就很不喜欢妨碍别人……。还有,我觉得从很多方面看来……我们是大不相同的人,恐怕我们不可能有太多的共同点;然而,最后那句话我自己并不相信,因为往往只是表面上看来没有共同点,其实共同点很多……。人们光看外表把他们自己分成不同的种类,看不到任何相通之处,这是人们的懒惰造成的……。不过,也许我已经开始讨人嫌了吧?您好像……”“我想问一句:您有没有钱财,哪怕是一小笔?或者,您是否打算从事某项工作?请原谅我如此冒昧……”“不必客气,我十分欣赏和理解您提的问题。目前我没有任何钱财,暂时也没有任何工作,不过应该做些事情。我花的是别人的钱,是在瑞士给我治病、指导我学习的施奈德教授给我的路费,也只够路上花的,所以现在我剩下的钱总共才几个戈比。是的,我有一件事情需要跟人商量,可是……”“那么请问,眼下您打算靠什么维持生活?您有过一些什么样的设想?”将军截住了他的话头。“我想找些工作。”“哦,原来您是位哲学家;不过……您是否知道自己有什么才具、本领?大小不论,只要是能换衣食的一技之长,有没有?我再次请您原谅……”“哦,您不用道歉。不,我认为,我既没有才具,也没有特别的本领;相反,因为我是个病人,所以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至于衣食问题,我觉得……”

将军又把他的话打断,又提了一些问题。公爵把已经讲过的情况又讲了一遍。却原来将军听说过已经去世的帕甫里谢夫其人,甚至认识他本人。帕甫里谢夫为什么关心公爵受教育的事,连公爵自己也讲不清楚,——不过可能纯粹由于跟他已故的父亲是老朋友。双亲去世时留下的公爵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他一生都在乡下度过,在乡下长大,因为他的身体需要乡下的空气。帕甫里谢夫把他托付给自己的亲戚——几位女地主;先为他请了一位家庭女教师,后来换一位男教师;公爵说,他虽然什么都记得,但很少几件事能讲清来龙去脉,因为很多事情他自己不理解。经常发作的癫痫把他弄成了一个白痴(公爵确实用了“白痴”这个词语)。最后他讲到,帕甫里谢夫有一次在柏林遇见了施奈德教授,这位瑞士人是专门研究这类病症的,并在瑞士的瓦莱州设有机构,用他的冷水疗法、体操疗法既治痴呆,又治癫狂,同时对病人施教,全面指导病人的精神发展。于是,帕甫里谢夫大约在五年前把公爵送往瑞士教授那里去,可他自己两年前突然死了,事先并没有作好安排。施奈德让公爵在他那里又继续治疗两年,尽管没有彻底治愈,但毕竟大有好处。最后,根据他本人的意愿,加之还冒出一个新情况,现在教授把他送到俄国来了。

将军大为惊讶。“您在俄国没有熟人?一个也没有?”他问。“暂时没有,但我希望……而且我收到一封信……”“至少,”将军没有听清楚末了那句话就打岔,“您是否学过点儿什么?比方说,您的病是否会妨碍您在某个机关里担任某项并不繁重的职务?”“哦,想必没有妨碍。要是能有个职务,我甚至非常欢迎,因为我自己很想看看自己究竟适合做些什么。我曾经连续学习四年,尽管不太正规,而是按照教授的一套特别方法学的,同时还读了好多俄文书。”“俄文书?这么说,您是有文化的,能正确书写?”“哦,完全能够。”“太好了;书法怎么样?”“我的书法出色当行。在这方面我也许有才华;我简直是个书法家。请让我马上给您写点儿什么试一试。”公爵劲头十足地说。“那就偏劳了。这甚至是必要的……。我喜欢您这种直爽的态度,公爵,您的确非常可爱。”“您此地有这么讲究的文房用具,有这么多铅笔、鹅毛管笔,有这么结实、上好的纸张……。您的书房真是太漂亮了!这幅风景画我知道,这是瑞士的风景。我相信画家是实地写生创作出来的,我相信我见过这个地方——这是在乌里州……”“完全可能,尽管这画是在此地买来的。加尼亚,给公爵一些纸;这是纸和笔,请到那张小桌子上去写。这是什么?”将军问加尼亚——他刚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大尺寸的相片递给将军。“啊,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这是她——她自己派人送给你的?”将军热切而又十分好奇地问加尼亚。“适才我去道贺的时候她给的。我早就请她送一张给我。不知这是不是她暗示我在这样的日子空手前去,没带礼物。”加尼亚脸带苦笑添上末了那句话。“不,不,”将军很有把握地打消对方的疑虑,“你怎么想到这上头去了,也真是!她怎么会暗示?……她完全不是那种贪财图利的人。再说,叫你拿什么去送礼?那是要花成千上万卢布的!难道你也回赠一张相片?对了,我倒要问你:她还没有要你送相片给她吗?”“没有,还没有要过;也许永远不会向我要。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您想必没有忘记今晚的聚会吧?您是在特地邀请的客人中间的。”“没有忘记,当然没有忘记,我一定去。今天是她二十五岁的生日,怎么能不去!嗯……听着,加尼亚,我来向你透个信儿吧:你得作好准备。她已向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我许诺,今天晚上将在自己家里宣布最后的决定:是或者不!所以你得注点儿意。”

加尼亚忽然着了慌,甚至脸色都有些发白。“她的的确确是这样说的吗?”他问的时候声音好像颤动了一下。“前天作的保证。我和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一起缠磨了好久,总算逼了出来。只是她要求先别告诉你。”

将军定睛注视着加尼亚;见加尼亚慌成这样,他显然有些不悦。“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您一定记得起来,”加尼亚忧心忡忡而又举棋不定地说,“她明明答应过,在她本人拿定主意之前,我有充分的自由作出抉择;即使在她定下主意之后,我还有自己的发言权……”“你的意思难道是……难道是……”将军蓦地大吃一惊。“我没有任何意思。”“天哪,你究竟想跟我们开什么玩笑?”“我并不是拒绝。也许,我有些词不达意……”“拒绝?亏你讲得出口!”将军悻悻然说,他甚至不想抑止内心的气愤。“老弟,这可不是你拒绝不拒绝的问题,而是你应该怎样兴冲冲、乐滋滋、喜洋洋地听她宣布决定的问题……。目下,你家里那一头情况怎样了?”“跟家里有什么相干?家里一切由我做主,只是父亲照例说疯话、干蠢事,反正他已经变成十足的怪物。现在我根本不理他,但牢牢地管着他;要不是看在母亲分上,我早就撵他走了。当然,母亲老是哭哭啼啼;妹妹整天发脾气。不过我终于直截了当告诉她们:我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在家里我要她们……听我的。至少对妹妹我把这番话毫不含糊地都说了,当着母亲的面说的。”“可是,老弟,我仍然不明白,”将军稍稍耸了耸肩膀,略微摊开两只手,若有所思地说,“你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前些日子来过——你记得是哪一天来的吗?她也唉声叹气。我问她:‘您怎么啦?’她说这件事好像会使他们丢丑。请问,这有什么丑可丢的?有谁能在哪一点上指责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或者她有什么地方会遭人物议?难道指责她跟托茨基相好?然而这纯粹是无稽之谈,在某种情形下尤其荒谬!你母亲对我说:‘您不是不让她跟您的女儿接触吗?’真是天晓得!这位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怎么这样缺乏,怎么这样缺乏……”“……自知之明?”加尼亚向一时找不到适当措辞的将军提示道。“她明白;您不必生她的气。后来我立即给了她一顿抢白,叫她不要管别人的事。不过,我们家直到现在还是这么个状态:最后的决定尚未宣布,可是风暴在酝酿中。如果今天宣布最后决定,那就势必要摊牌。”

公爵坐在书房一角作书法试笔的时候,这次谈话他都听见了。他写完以后,走到桌子跟前递上一张纸。“这就是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他好奇地仔细看了看相片说。“漂亮得出奇!”他随即补上一句,语调中热情洋溢。

相片上的女人的确艳光袭人。她照相时穿一条黑绸连衣裙,款式非常优美大方;头发大概是茶褐色的,梳理成朴素的家常模样;眼睛黑而且深,脑门作沉思状;面部表情似乎有些傲慢。她的容颜稍稍偏瘦了些,也许还欠红润……。加尼亚和将军惊异地望着公爵……“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怎么,难道您连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都已经知道了?”将军问。“是的;我进入俄国才一昼夜,可已经知道有这样一位大美人。”公爵答道,接着就谈了遇见罗果仁的经过,还把他讲的故事从头至尾复述一遍。“这倒是新闻!”将军聚精会神听完故事之后,又忐忑不安起来,并以探测的目光看了看加尼亚。“八成是胡闹,”加尼亚嘟哝道,他也感到有些窘,“无非一个商人的儿子摆阔而已。我已经听到过有关他的一些情况。”“我也听说过,老弟,”将军接着说,“就在耳坠子的故事发生之后,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马上讲了它的始末经过。不过现在已经是另一个问题。也许这里头确实是百万家私和……热情在起作用,就算是卑下的情欲吧,毕竟也是热情,而这些个大爷们一旦给迷昏了头,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嗯!……但愿不要闹出什么丑闻来!”将军心事重重地结束了这一番话。“您担心百万家私在起作用?”加尼亚似笑非笑道。“你当然不担心喽,是不是?”“公爵,”加尼亚忽然问他,“您觉得,这是个正经人,还是荒唐鬼?您的看法如何?”

加尼亚提这个问题时,内心的活动不同寻常。好像有一个奇特的新主意在他头脑中给点亮了,并且迫不及待地从他眼睛里闪闪发光。将军倒是实在而认真地着了急,同时乜斜着眼睛也向公爵这边瞧,但似乎并不寄厚望于他的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们说,”公爵答道,“只是我觉得他的热情非常强烈,甚至近乎病态。而且他的模样也还完全像个病人。很可能他在彼得堡几天之内又会病倒,如果他纵情玩乐,那就尤其难免。”“哦?您觉得如此?”将军立刻抓住这一设想不放。“是的。”“不过,像这类丑闻不是过几天才发生,而是在今晚以前就可能闹出什么花样来。”加尼亚向将军淡然一笑。“嗯!……当然……。有可能。那就一切都取决于她心血来潮时产生什么想法。”将军说。“她有时候是怎么样的,您还不知道?”“你说她是怎么样的呢?”心烦意乱达于极点的将军又举目望着他,“听我说,加尼亚,今儿个你别太跟她怄气,要尽量……尽量那个那个……总而言之,要尽量顺着她……。嗯!……你的嘴干吗撇成这样?我倒要问一下,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现在问正合适,甚至非常合适:我们辛辛苦苦为了什么?你是明白的,在这件与我有利害关系的事情上,我自己的利益早就得到保障;不管我用什么方式处理这件事,都不会损害我的利益。托茨基已不可动摇地拿定了主意,因而我也完全放了心。由此可见,我现在如果有什么愿望的话,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你得到好处。你自己不妨斟酌一番;难道你还信不过我?何况你是一个……一个……总而言之,你是一个明智的人,我对你抱着希望……而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一点是……这一点是……”“这一点是主要的,”加尼亚再次帮找不到适当措辞的将军把一句话说完,并且撇嘴作出他已不想掩饰的极其刻毒的冷笑。他用一双发红的眼睛直盯着将军的脸,简直是要对方从这目光中看到他的全部思想。将军满面通红,怒形于色。“确实如此,明智是主要的!”他表示同意,并瞪出眼睛望着加尼亚。“你这个人真可笑,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我看得出来,你听说了那个商人小子的事儿,好像挺高兴的样子,觉得这是你的一条出路。在这个问题上,恰恰需要从一开始就本着明智的态度行事;在这个问题上必须通情达理……双方开诚布公,要不也得……预先打个招呼,免得别人名誉受损,更何况曾经有充裕的时间这样做,甚至现在也还来得及,”将军意味深长地把眉毛一扬,“尽管只剩下几个小时了……。你明白不?明白不?你到底愿意不愿意?要是不愿意,你就说,尽说无妨。没有人强迫你,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没有人硬拉你上当,如果你认为其中有诈的话。”“我愿意。”加尼亚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决地说,接着就低首垂目,保持阴郁的沉默。

将军满意了。适才将军冒了点儿火,但显然已经后悔自己走过了头。他忽然转身面向公爵,脸上似乎闪过一种杌陧不安的表情:他猛想起刚才公爵在场,毕竟听见了以上的对话。但他旋又宽了心:只要向公爵瞧上一眼,就可以完全放心。“哦呵!”将军看着公爵提供的书法样品失声惊叹。“这简直像供人临摹的字帖!而且是不可多得的好字帖!加尼亚,你瞧瞧,真是天才!”

公爵在一张质地致密的高级厚纸上用中世纪俄文字体写下这样一个句子:修道院长帕弗努季敬署“这几个字,”公爵非常乐意而且兴致勃勃地解释道,“宗的是十四世纪修道院长帕弗努季亲笔签署的手迹。我国历史上那些老修道院长和老主教,都有一手出色的书法,他们的签名往往优美绝伦、匠心独运!将军,您这儿有没有波果晋版本?此外,我在这里还写了另一种字体;这是上个世纪法国的大圆体,某些字母的写法也不一样,叫作广场体,或者代笔文书体,是从样本上临摹来的(我有一份样本),——不能否认,这种字体有一定的优点。请看这几个圆圆的∂和α。我把法兰西风格移植到俄罗斯字母上,这是非常困难的,可效果很好。底下是又一种漂亮而独特的字体,瞧这一句:‘勤奋无坚不摧’。这是俄罗斯书吏的字体,或者可以说是军中文书体。向要人正式呈文就得这样写,这也是圆字体,绝妙的黑体,笔粗字浓,但风骨不凡。真正的书法家也许不耍这些花笔道,说得确切一些是不作耍花笔道的尝试,瞧见没有,就是这些没翘起来的半吊子尾巴在书法家笔下是不会有的;而总的说来,请看,这毕竟构成一种风格,军中文书的全部特征跃然纸上:手痒痒地很想耍一些花笔道,显一显才华,奈何军服的领子搭钩扣得紧紧的,从字迹中也看得出军纪森严,——真是妙!前不久有一份样本给了我极其深刻的印象,那是我偶然发现的,您猜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在瑞士!再请看这种朴素、平常而又地道的英国字体:那艺术可称登峰造极,真如珠走玉盘,琳琅满目,令人叹为观止。而这是前者的变体,又是法国式的,我从一位法国推销员那儿模仿了这一手,请看:架子同英国字体一样,但黑笔道比英国体稍微浓一些、粗一些,明暗匀称便给破坏了。还请注意:卵形变得更圆了些,加上不排斥花笔道,而花笔道这玩意儿是极其危险的!耍花笔道切忌流于庸俗;不过,一旦花笔道运用得法,达到均衡匀称,那么,这种字体就是无与伦比的了,简直能爱煞人。”“哦呵!您谈得精妙入微,”将军笑道,“亲爱的,您不仅是一位书法家,您端的是一位艺术家!加尼亚,你说是不?”“了不起,”加尼亚说,“甚至已经意识到将来靠它走马上任。”他揶揄地笑着添上一句。“你笑吧,笑吧,可这确实是一架直上青云的梯子,”将军说,“公爵,您猜我们想要您给什么人写一些东西?依我看,一开始给您定三十五卢布的月薪也完全可以。不过,现在已经十二点半了,”他看了一下时间,“干起来吧,公爵,因为我的时间很紧,今天我也许不跟您见面了!先请坐一会;我已经向您解释过了,我不可能接待您次数太多;但我真心诚意愿帮您一点儿忙,当然只是一点儿小忙,也就是说,向您提供最必需的实惠,其余的就请自便。我可以在机关里给您找一份不是很吃重、但需要精细准确的差事。现在谈下面的问题:我来给您介绍一下我的这位年轻朋友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伊沃尔京,他的母亲和妹妹在他们家里腾出了两三间带家具的屋子,出赁给有可靠人介绍的房客,兼包伙食杂役。经我介绍,我相信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一定会接受的。公爵,对您来说,这甚至比挖到一处宝藏更可贵,首先因为这样您就不再孤单,可以说是置身于一个家庭之中,而依我看,您一开始不能只身出现在彼得堡这样的都城。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的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妹妹瓦尔瓦拉·阿尔达里昂诺夫娜,是我非常尊敬的两位女士。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丈夫、退休将军阿尔达里昂·亚历山德罗维奇,过去是我初进军界时的同僚,不过,由于某些原因,我跟他中断了交往,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怀有一定的敬意。公爵,我向您说明这一切,是要您明白:既然我亲自充当您的介绍人,那就意味着我要为您作保。收费是十分公道的,但愿您的薪俸不久便足够对付必要的开支。当然,一个人也需要零花,哪怕一点儿也好;但是,请不要见怪,公爵,我劝您最好还是免去一切零花,索性兜里不带钱。我是凭您给我的印象说这话的。不过,由于眼下您的钱包空空如也,那么,作为一个开端,请允许向您提供这二十五个卢布。当然,将来您可以还我,只要您真是一个至诚老实人,同别人从言语得到的印象一致,那么,咱们之间不可能发生麻烦。我之所以这样关心您,是因为我想在您身上打些个主意;以后您自会明白。您瞧,我对您极其坦率;加尼亚,我把公爵安顿在你们家里,我想你不会反对吧?”“哦,恰恰相反!家母一定非常高兴……”加尼亚很有礼貌而且很客气地表示同意。“你们家里好像还只赁出去一间屋子。那个……那个……他叫什么来着?……那个菲尔德……菲尔……”“菲尔狄宪柯。”“对;你们那个菲尔狄宪柯我不喜欢:他像个厚脸皮的小丑。我不明白,为什么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那样纵容他?难道菲尔狄宪柯跟她果真是亲戚?”“不,不,那完全是开玩笑!他们半点儿亲也不沾。”“噷,就让他见鬼去吧!那么,公爵,您觉得怎样呢?您满意不满意?”“谢谢您,将军,您对我太仁慈了,尤其在我甚至还没有提出请求的情况下;我说这话并非出于自尊;我确实是求告无门。诚然,刚才罗果仁曾叫我到他家去。”“罗果仁?哦,不;我要以父辈的身份——或者以朋友的身份,如果您认为这样更合适的话——奉劝您还是把罗果仁忘掉为好。反正我劝您今后尽量靠拢您即将住进去的那户人家。”“既然蒙您如此厚爱,我有件事奉告。我接到通知……”公爵刚欲开口。“哦,请原谅,”将军立即打断他的话头,“现在我连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了。我这就去把您的事告诉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如果她愿意马上见您(我在介绍的时候竭力使她对您有个好印象),那么,我建议您抓住机会赢得好感,因为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会对您非常有用:你们不是本家吗?要是她不愿见,请勿见怪,慢慢自有机会。加尼亚,你先把这些账目看一下,刚才我跟费多谢耶夫算了好半天。别忘了把这几笔账加进去……”

将军走了出去,公爵先后有三四次启齿欲提的那件事始终没能谈出来。加尼亚点了支烟卷,并向公爵也敬一支;公爵受了下来,但并不开始攀谈,怕妨碍人家工作,所以在书房里四下观望。然而加尼亚对于将军要他看的一张写满数字的纸几乎连正眼也不给一个。他心不在焉;等到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公爵觉得加尼亚的微笑、眼神和若有所思的表情更令人不安了。忽然,他走到公爵跟前;其时公爵又站在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的相片旁边,正在仔细端详。“公爵,您喜欢这样的女人?”加尼亚以犀利的目光审视着公爵,突然问道。他仿佛抱有某种奇特的打算。“多么奇妙的容貌!”公爵回答说,“我相信,她的命运一定也不寻常。从脸上看好像挺快活,可她的经历痛苦得可怕,是不是?透露消息的是她的眼睛,还有这两根颧骨,以及面颊上端、眼睛下面这两个点儿。这张脸的主人自尊心很强,强得可怕,但不知她心地是否善良?但愿心地善良就好!这样一切都可以得到弥补!”“您是否愿意跟这么一个女人结婚?”加尼亚继续提问,同时用灼热的目光直盯着他瞧。“我不能跟任何人结婚,我有病。”公爵说。“您认为,罗果仁愿不愿意娶她?”“要说娶她,我认为罗果仁明天就可以这样做;然而,过一个星期恐怕就会杀死她。”

公爵的话刚刚出口,加尼亚猛然打了个寒颤,公爵几乎失声惊呼。“您怎么啦?”公爵抓住他的一只手问道。“公爵阁下!将军阁下请您去见将军夫人。”出现在门口的侍从报道。于是公爵跟随侍从前往。四

叶班钦将军的三位小姐个个发育良好、体格健壮,如鲜花怒放:肩膀优美,胸脯丰满,胳臂力大如男儿;当然,由于她们身强力壮,她们有时喜欢痛痛快快地吃,而且对此完全不想加以掩饰。她们的妈妈、将军夫人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见她们如此放纵食欲,也会不以为然,但由于女儿对待她的一些意见尽管表面上恭敬,其实母训在她们中间早已失去了最初那种无可争议的权威,甚至到这种程度:三位小姐事事处处协同一致的联合行动,已逐渐占据上风,将军夫人为自身的尊严计,觉得还是退让不争为上策。诚然,她的性格往往不愿听从理智的抉择;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年比一年变得任性、急躁,简直成了个怪人,但因为身边毕竟还有个依头顺脑的丈夫,所以,憋着的气通常都出到他的头上,然后家中又恢复亲睦和谐,其乐融融。

其实,将军夫人自己的食欲也不减退,平日总是和女儿一起在十二点半共进差不多同正餐一样丰盛的午间小膳。小姐们十点正刚醒过来就在床上先喝一杯咖啡。她们喜欢这样,于是便成了一条规矩。十二点半,在靠近妈妈房间的小餐厅开饭,假如时间容许,将军本人有时也参与这没有外人在座的家庭午膳。除了茶、咖啡、干酪、蜂蜜、黄油、肉排、将军夫人自己喜爱的特制果馅煎饼等以外,甚至还有用鸡或肉熬得又浓又热的清汤。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那天中午,母女们正聚集在小餐厅里等候答应十二点半前来的将军。哪怕只过一分钟他还未到,这里立即会差人去请;但是将军准时来了。这一回,将军走过去向夫人问候并吻她的手时,发现夫人脸上的神色颇有些异样。尽管将军昨天就预感到,这是某一件“趣闻”(据他本人的习惯用语)今天势必激起的反应,所以头天入睡前已为此杌陧不安,然而此刻仍不免胆怯。三个女儿一一走过来和父亲接吻;她们虽然不生他的气,但态度也有些异样。由于某些原因,将军固然有点儿神经过敏;不过,他毕竟是个老练的父亲和丈夫,所以旋即采取措施。

在此,笔者想停下来作一些说明,把本书开卷时叶班钦将军一家处于什么样的关系之中和什么样的情况之下,直截了当地交代清楚,也许无损于我们的故事给读者比较鲜明的印象。前文曾经提及,将军本人虽然没有受过太多教育,相反是个如他自己所说的“无师自通的人”,不过,作为丈夫却是经验丰富,作为父亲可称手段高明。比方说,他素来不催促女儿出嫁,也就是不去“讨她们的嫌”,不过分为她们的幸福操碎一片充满父爱之心致使她们不得安宁,而这恰恰是凡有女大当嫁的家庭无不发生的现象,甚至一些深明事理的家长也不自觉并且很自然地这样做。在将军的循循善诱下,连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居然也接受了他那套办法,虽然总的说来相当费事,——之所以费事,是因为不合常情;可是将军的论据非常有力,都建立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实基础上。说到底,姑娘们被赋予充分的自主权以后,自然不得不自己审时度势,事情必定大有进展,因为那时她们会把撒娇撒痴和挑精拣肥的脾性搁置一旁,乖乖地行动起来。做父母的只消比较警觉而又尽可能不动声色地注意,勿使作出奇怪的选择或发生不自然的偏差,然后抓住适当的时机一下子倾全力相助,运用全部影响拨正事态的发展趋向。别的不说,他们的财产和社会势力每年都在按几何级数递增,单单这一点就表明:随着时间的推移,姑娘们会得到愈来愈大的好处,即使作为待嫁的新娘亦然。但是,在这些无可置辩的事实中间,也夹杂着这样一个事实:大小姐亚历山德拉忽然满了二十五岁,几乎完全出人意表(这种事照例如此)。差不多与此同时,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这位关系通天、财富惊人的上层社会名流,又表现出他由来已久的结婚愿望。此公行年五十有五,具有艺术家的气质和高雅脱俗的鉴赏力。他想结一门好亲;他又是一位不寻常的审美行家。从某个时候起,他和叶班钦将军成了莫逆之交,这种友谊因他们共同参与某些金融大计而格外得到加强,所以托茨基曾以征求友好忠告和请教的方式同将军谈过:他娶将军的一个女儿为妻这种设想是否可行?这一下,在叶班钦将军恬适如款款流水的家庭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转折点。

前边已经说过,三小姐阿格拉雅是家中无可争议的美人。然而,连极端自私的托茨基自己也懂得,他不应该朝这个方向去找,对阿格拉雅不存非分之想。也许,两位姐姐对小妹妹多少有些盲目的钟爱和过于热烈的友情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反正她们已本着无比真诚的态度预先议定:阿格拉雅的命运不能等同于一般,而应尽可能合乎人间天堂的理想。阿格拉雅未来的夫婿必须各方面尽善尽美、一帆风顺,财富自不必说。两位姐姐甚至没有多费言辞就相互取得默契:必要时她们可以为阿格拉雅作出牺牲:打算让阿格拉雅得到一份令人咋舌的陪嫁。父母知道两个大女儿的这一默契,故而当托茨基提出咨询时,他们几乎确信,两个姐姐中的一个想必不会拒绝满足他们的愿望,何况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陪嫁问题上不能斤斤计较。将军本人凭他独具的世故当即认为托茨基提出的建议有极高的价值。托茨基自己碍于某些特殊情况,目前步步留神、处处小心,还在试探虚实,所以做父母的把这件事也仅仅作为非常遥远的设想提供女儿考虑。她们对此作出的表示尽管也不十分明确,但至少是令人宽心的:大小姐亚历山德拉大概不会拒绝。这位姑娘虽有坚毅的性格,但心地善良、头脑清醒,非常容易相处。她甚至会心甘情愿地嫁给托茨基;要是她答应了,一定会诚实地履行诺言。她不喜欢招摇,非但不会制造麻烦和兴风作浪,还能把生活安排得甜蜜而宁静。她的模样长得挺不错,尽管并不那么光彩夺目。对于托茨基来说,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然而,事情依然处于摸索阶段。托茨基与将军彼此友好商定:在时机成熟之前,要避免采取任何正式的、不可挽回的步骤。连做父母的也还没有打开天窗同女儿们谈过;家庭气氛中好像开始出现某些不谐和的因素:作为母亲的叶班契娜将军夫人不知何故显得怏怏不乐,而这一点非常重要。有一个妨碍一切的情况,一桩复杂而又麻烦的劳什子,可能成为导致全局糟得不可收拾的祸根。

这桩复杂而又麻烦的“劳什子”(托茨基本人语)由来已久,大概有十八年了吧。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俄国中部某省拥有好几处极其富庶的田庄,其中一处的紧邻却是位穷得要命的小地主。此人的特点乃是连年蹇剥,运气之坏几乎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他是个退役军官,叫菲立普·亚历山德罗维奇·巴拉什科夫,名门贵族出身——在这一点上比托茨基还略胜一筹。他终年债台高筑,家产几经抵押,自己差不多像农奴一样吃苦打熬了许久以后,总算把他那个小小的田庄惨淡经营得差强人意。只要稍有一点点顺利的事情,他便大为振奋。有一次,他就是在精神振奋、满怀希望的情况下,离家数日到县城里去见自己的债主大户之一,如果可能的话,准备跟他一举谈妥。在他进城的第三天,他那个小村庄的村长骑马赶到他的住处,带着烫伤的一侧脸颊和烧焦的胡子通知他说,头天正午时分“庄院失火给烧了”,而且“太太也烧死了,孩子们倒没事儿”。巴拉什科夫一向习惯于给命运之神揍得鼻青眼肿,可是连他也禁不起这次意外的打击。他先是发了疯,一个月以后便死于谵妄。焚毁的田庄连同沦为乞丐的农奴通通变卖抵债;巴拉什科夫的两个小女孩,一个六岁,一个七岁,由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慷慨地加以收养并给以受教育的机会。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管事是个家口众多的退职官吏,还是个日耳曼人;那两个孤女就跟管事的孩子一起受教育。不久,两个女孩只剩下了一个娜斯珈,小的一个死于百日咳;托茨基自己住在国外,很快就把那两个孤女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五年以后,有一次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趁顺道之便,想起到他那处田庄去瞧瞧,不意在他的乡间宅院里发现日耳曼管事的一家人中有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估计在十二岁上下,长得聪明活泼,讨人喜欢,将来定能出挑成一个非凡的美人;在这方面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眼力是万无一失的。这一回他在田庄上总共只待了几天,但已经作好安排。对此女孩的施教方式发生了重大变化:请来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家庭教师是个有学问、可尊敬的瑞士妇女,她在对女孩子实施高等教育方面颇有经验,除了法语,还能教授其他多种课程。她在乡间宅院里住了下来,于是小娜斯塔霞的学业状况大大改观。整整过了四年,这一段教育过程告终,家庭教师走后,由一位女地主来把娜斯珈接去。这位太太的田庄也和托茨基先生的田庄毗邻,不过在遥远的他省。她是受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嘱托来领娜斯珈的。托茨基在那处田庄也刚造好一座木屋,虽然不大,但布置得特别雅致,而且那个村子也好像故意似地给取名为快活村。女地主把娜斯珈直接带到这座幽静的小屋里,由于她自己是个没有孩子的寡妇,家离此只有一里地,她便搬来和娜斯珈住在一起。娜斯珈身边多了一个老年管家妇和一个有经验的年轻侍女。屋内备有各种乐器、一套为少女精选的藏书、绘画、版画、铅笔、画笔、颜料、一只奇妙的哈巴狗;两个星期以后,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亲自驾临……。从此,他好像特别喜爱地处偏僻草原的这个小村子,每年夏季都要去住上两个月,甚至三个月。这种优哉游哉而又清雅脱俗的日子过了相当长一个时期,大概有四年之久。

某一年,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夏天的快活村之行为时仅两星期;约莫在四个月以后的初冬季节,有消息传来,或者说得确切些是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不知怎的风闻,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要在彼得堡同一位既漂亮又有钱的名门之女结婚,——总之,要攀一门赫赫炎炎的美亲。事后方知这消息在一些细节上并不确实;这门亲事当时还只是在拟议中,一切都未定局,但是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的命运却从此发生非同小可的转折。她一下子显示出不寻常的决心,表现了完全出人意料的性格。她没有多加考虑,就离开那座乡村小屋,只身来到彼得堡,突然出现在托茨基的面前。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大为惊讶,刚欲开口,可是没说上半句话便发现,他必须彻底改变迄今为止在运用上一直得心应手的词汇、语调、过去娓娓清谈的那些话题,还得改变逻辑——总之,一切的一切都不适用了!坐在他面前的完全是另一个女人,丝毫不像托茨基迄今所了解并且仅在当年七月份离开快活村时与之分手的那个姑娘。

首先,托茨基发现,这个与先前判若两人的女性知道得非常之多,懂得也非常之多,——她何从获得如许知识,何从形成这般准确的概念,委实令人深感诧异。(难道通通来自那套少女的藏书?)不仅如此,她甚至在法律方面也懂得好多好多,即便算不上深谙世故,至少对世间某些事情的趋势动态相当了解。其次,她已经完全不是过去那种性格,不再那样腼腆,不再像女学生那样变幻不定:时而别树一帜地天真活泼、讨人喜欢,时而忧郁、沉思、多怪、善疑、好哭、不安。

不:现今在托茨基面前哈哈大笑并用最尖刻的语言讽刺挖苦他的,是一个不能用常规加以揣度的人物,这个人物公开向托茨基表示,自己心中对他从来没有别的感情,只有无比深刻的蔑视,蔑视到恶心的程度。最初,她对托茨基一度感到惊异,但随后便只有蔑视。这位全新的女性宣称,托茨基无论娶什么人,哪怕马上结婚,她都毫不在乎,但她此来的目的却是阻挠托茨基攀这门亲,为了泄愤而加以阻挠,唯一的原因是她要这样,于是就得这样,——“哪怕只是痛痛快快把你耍笑一场也是好的,因为现在我终于也想笑了。”

至少她是这样说的;也许,她并没有把头脑里所有的想法通通抖出来。然而,当这位换了一个人似的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纵声笑着如此表态的时候,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在暗自考虑这件事情,尽可能把自己的一些纷乱的想法理出个头绪来。这番思考花了不少时间;他权衡再三,斟酌了差不多有两个星期。但两星期后他作出了决定。当时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已年近五十,他是一个高度持重而又定了型的人。他在社会上的地位早已固若金汤。他对本人、对自己的安宁和舒适爱得比世上的一切更甚,看得比世上的一切更重,这才符合十足正派人的身份。他倾注了毕生精力得有今天这般美妙的一切,决不容许遭到丝毫的破坏,发生丝毫的动摇。而另一方面,经验以及看问题的深远眼光很快而又异常准确地告诉托茨基:他现在的对手极不寻常,这正是那种不仅仅口头威胁、而且一定会付诸行动的主儿,最根本的一点是她不会在任何障碍面前却步,尤其因为世上的一切在她心目中都不值得珍爱,所以甚至无法引她上钩。这里头显然另有文章,可能精神上或心底里翻腾着浑浊的汤浆,——类似某种浪漫主义的愤恨(天知道恨的是谁,天知道为什么愤恨),某种无法满足而又完全出格的鄙薄感,——总之是极端可笑和不容于上流社会的想法、做法,任何正派人遇上这么个主儿准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不言而喻,凭着托茨基的财势,略施小技干一桩不足挂齿的坏事,便可以立即摆脱麻烦。而另一方面则很清楚,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若想损害他——比如说,哪怕只是法律意义的损害——几乎完全不可能;甚至闹它个满城风雨都做不到,因为只消一举手之劳就能永远把她排除。然而这一切只适用于如下的情况,即: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决定像一般人在类似处境中那样采取不过分越出常轨的行动。但是,托茨基准确的眼光在这里发挥了作用:他猜透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自己也清楚地了解,她在法律上完全无能为力;然而在她头脑里以及……一双亮闪闪的眼睛里酝酿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既然什么都不在乎,更不珍爱自己(在这个当儿,必须具有十分清醒的头脑和非常敏锐的洞察力,才能认识到她早已把自身置之度外,否则,像托茨基这样一个玩世不恭的怀疑论者,是不会相信她的感情要认真对待的),她有可能以无法挽回和不可收拾的方式毁掉自己,即使去西伯利亚服苦役也在所不惜,只要能羞辱那个她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从不隐瞒自己胆比较小,或者称作高度保守更恰当。比方说,假若他知道,在举行婚礼的时候有人要杀死他,或对他采取类似的在社会上被认为不体面、不愉快、不像话的做法,那么,他当然害怕,但与其说怕的是自己被杀,或受伤流血,或脸上给当众啐唾沫,等等,等等,毋宁说怕的是叫他以这样乖戾矫情的方式受辱。可这恰恰是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会采取的行动,尽管还没有说出来;托茨基知道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把他看透了,对他了如指掌,也就是说,知道如何击中他的要害。由于亲事确实还仅仅是设想,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便低首下心,向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作了让步。

促使他作出这一决定的还有一个情况:很难想象,现在的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与从前的她面貌差异竟大到这种程度。从前,她只是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小姑娘,可现在……。托茨基久久不能原谅自己看了四年居然始终没有看清楚。诚然,很大一部分原因可归结于彼此内心都在发生急剧转折这一点。不过,他回忆起以前也有一些短暂的瞬间,例如在看那双眼睛的时候,他曾产生若干奇怪的想法,似乎从中预感到某种深邃而神秘的幽暗。那双眼睛看起人来,好像出谜题要人猜。最近两年,托茨基常常惊诧于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面色的变化;她变得全无血色,可是说也奇怪,她竟因此而显得更美。同所有一生纵情声色的体面人一样,托茨基起初带着不屑的心情认为,他把这个处子弄到手实在便宜;最近,他对自己这种观点却有些怀疑起来。不管怎样,这年春天他就拿定主意,准备不久把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嫁一个在他省任职的明事理的正派人,婚事要办得像样,陪嫁也决不菲薄。(哦,这件事现在竟招来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如此刻毒的嘲笑!)但如今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已对她刮目相看,甚至认为他可以重新利用这个女人。他决定让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迁居彼得堡,为她提供奢华而舒适的享受。即便失之东隅,亦可收之桑榆:在特定的圈子内,可以把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作为炫耀的手段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把他在这方面的名气看得极重。

五年彼得堡的生活过去了,在这段时间内许多事情已成定局。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处境并不美妙;最糟糕的是,他做了一次胆小鬼以后,再也无法恢复自信。他害怕——甚至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反正他就是怕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头两年中有一个时期,他怀疑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自己有意同他结婚,但由于极度爱面子而保持沉默,顽固地等待他主动求婚。这应该是奇怪的妄想;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皱眉蹙额,日坐愁城。忽然,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确信即使他主动求婚,也会遭到拒绝,这使他惊讶不置而又或多或少感到不悦(人的心便是这样!)。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理解这一点。他认为唯一可能的解释是:“一个遭欺侮的不可思议的女人”自尊心强到这般疯狂的程度,竟然宁可借鄙夷的拒绝出一时之气,也不愿确定自己终生的地位,获得高不可攀的尊荣。最糟糕的是,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占了极大的上风。以利作饵,甚至以厚利作饵,她不上钩;她虽然接受了为她提供的享受,但自奉甚薄,五年来几乎毫无积攒。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为了砸碎自己身上的锁链,曾冒险施展十分狡猾的招数,用不易察觉的巧妙手段,通过种种最理想的对象去诱惑她;但是,任何十全十美的理想——无论王孙公子、轻骑兵还是使馆秘书,无论诗人还是小说家乃至社会主义者,——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对之一概无动于衷,仿佛她的心是一块石头,感情已经永远枯死。她大部分时间离群索居,看看书,甚至还学一些东西,也喜欢音乐。她很少与人交往,认识的只是一些公务员的妻子,她们大都又穷又可笑,还有两个女戏子和几个老妇人;她挺喜欢一位可敬的教师家口众多的一门,这一家子对她也十分喜爱,竭诚欢迎。晚上,经常有五六个熟人上她那儿去,但不再多。托茨基来得很勤,很有规律。最近,叶班钦将军好不容易才结识了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在这同时,一个很年轻的公务员,姓菲尔狄宪柯的,却不费吹灰之力也结识了她,那是个非常不体面的厚脸皮小丑,一副做作的乐天派姿态,喜好杯中物。她的相识中有一个奇怪的年轻人,姓普季岑,文质彬彬、谨小慎微、仪表焕然,他出身贫穷,如今成了高利贷者。最后,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也成为她家的座上客……。到头来,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获得了一种奇怪的名声:大家都知道她很美,但仅此而已;关于她,谁也没有什么可自夸的,谁也没有资格说三道四。这样的名声、她的教养、高雅的风度、机智的谈吐——这一切最终把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确立在一定的位置上。正是在这个当儿,叶班钦将军开始以极不寻常的积极姿态插手此事。

当托茨基诚诚恳恳地就将军某一位千金的终身大事向他征求意见时,即刻以最高尚的方式向将军作了最彻底和坦率的自供。他表示已下定决心不惜通过任何手段获得自由;因为,即使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亲口向他宣布今后他可以高枕无忧,他也安宁不下来;他认为空口无凭,需要最切实的保证。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两相谈妥,决定协同行事。最初打算先试试最软的手段,纯粹指望触动所谓“崇高的心弦”。他们一同去见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托茨基开门见山地向她表示自己的处境狼狈得无法忍受。他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他坦率地说自己对待她的做法谈不上悔不当初,因为他是个不可救药的好色之徒,无法控制自己,但现在他想结婚,而这桩门当户对的体面亲事能否成功,决定权握在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手里——总而言之,他期待着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大发慈悲、高抬贵手。接着,叶班钦将军开始以父辈的身份劝说,措辞在理得体,避免感伤的话,仅仅提到他完全承认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有权决定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命运,恰如其分地显示自己的谦恭态度,指出他的一个女儿的命运(也许还有另外两个女儿的命运)现在也取决于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当她问到究竟要她做什么时,托茨基仍以赤裸裸的坦率态度承认自己还在五年前就被吓坏了,直到如今还没有完全放心定神,除非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自己嫁给某一个人。他当即补上一句,说这个请求从他这方面来讲当然荒唐,不过他提出这样的请求是有一些依据的。经过仔细的观察和切实的了解。他知道:有位年轻人出身于颇受尊敬的名门望族,就是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也认识并接见的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伊沃尔京;这位年轻人对她早已倾心爱慕,只要有希望赢得她的垂青,伊沃尔京一定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半生命。年轻人的这一片纯洁的心意是很久以前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把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视为知交自己向他表白的,这事一向善待伊沃尔京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早已知道。说到底,只要他——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没有看错,对于这位年轻人的倾慕之心,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自己也早就知道,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甚至觉得她对此事持宽容态度。当然,他比任何人更不便谈这个问题。但是,假如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认为,他托茨基除了自私自利和为自己谋个好下场的愿望以外,也会有一点为她着想的心意,那么,一定能够理解,托茨基瞧着她孤身独处,早就感到奇怪而又难受,其原因全在于她把一切都看得灰暗渺茫,完全失去了刷新生活的信心。其实,有了爱情和家庭,她的生活可以重新焕发光彩,从而获得新的目标。而像现在这样,不啻葬送才能(也许是非凡的才华),故意玩味自己的郁悒,甚至有点儿浪漫主义的味道,它与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清醒的理智、高尚的品性都不相称。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再次声明他比任何人更不便谈这个问题,最后说他不甘心放弃这样一个希望:如果他表示出真诚的愿望要使她的未来得到保障,并向她提供一笔七万五千卢布的款子,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也许不会用蔑视来回答他。托茨基补充说明道,反正他已在遗嘱中指定把这笔款子交给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所以这决不涉及什么补偿问题……虽则也不妨容许和原谅他想以某种方式减轻自己的内疚这样一种合情合理的愿望,等等,等等,凡是在这类场合就此题目要说的话都说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谈了很久,也很动听,并且似乎捎带着提到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关于七万五千这档子事儿,他现在是第一次启齿,就连此刻在座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以前也不知道,总之,没有一个人知道。

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的回答使这两位朋友都为之愕然。她不但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原来的那种嘲弄、敌意和仇恨,没有像过去那样纵声狂笑(托茨基一想起这种笑声,至今仍会不寒而栗),相反,她似乎因终于能够坦率而友好地跟什么人谈谈而感到高兴。她承认自己早就有意听听朋友的忠告,只是脸上下不来,现在坚冰既已打破,那再好也没有了。她先是面带苦笑,继而挺开心而又顽皮地大笑一通后表示:无论如何,像以前那样的急风骤雨不会再有了;她早已部分地改变了自己对事物的观点,尽管内心没有变更,毕竟不得不承认许许多多既成事实;木已成舟,覆水难收,故而她甚至感到奇怪,怎么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至今犹如惊弓之鸟。接着,她转而面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以万分尊敬的态度向他宣布,她久闻将军的几位千金有许多好处,也久已习惯于对她们深怀真诚的敬意。如果她能为她们做一点点有益的事情,单单这个想法本身,对她来说好像便是幸福,便是骄傲。确实,她现在感到郁悒和寂寞,非常寂寞;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猜对了她的心思;她希望刷新自己的生活,即便不是通过爱情,也可从家庭中看到新的目标来实现;不过,关于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她几乎什么也说不上来。看来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真的喜欢她;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觉得自己也可以喜欢他,只要能相信他的好感是牢靠的;然而,他即使有一片真情,毕竟还很年轻;因此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难以遽下决心。她最喜欢的是伊沃尔京有工作,自食其力,一个人挑起全家的生活担子。她听说伊沃尔京这个人有毅力,很要强,想出人头地干一番事业。还听说,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的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伊沃尔京娜,是一位颇受尊敬的贤德妇女;他的妹妹瓦尔瓦拉·阿尔达里昂诺夫娜,是一位出类拔萃、性格刚强的姑娘,关于这位姑娘,她听普季岑谈过很多。她听说,她们勇敢地承受着厄运的磨难。她很想跟她们结交,但她们是否欢迎她去她们家——还是个问题。基本上她对这门亲事没有什么意见,不过此事还得考虑考虑,希望不要催她。至于那七万五千卢布,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大可不必觉得这样难以启齿。她懂得这笔钱的价值,当然会接受下来。她感谢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想得周到,非但没有告诉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甚至对将军也没有谈及;不过,让那位年轻人事先知道此事有何不可?她认为,接受这笔钱,在进入他家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可惭愧的。反正她不打算为任何事向任何人请求宽恕,并希望别人知道这一点。除非她确信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本人及其家属对她不暗怀任何成见,否则她就不嫁伊沃尔京。不管怎样,她认为自己没有什么过错,最好请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了解一下,这五年时间她在彼得堡是以何种身份度过的,她跟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又是怎样的关系,是不是积攒了很多私房。说到底,如果她现在接受这样一笔钱,那决计不是出卖贞操的代价,因为在这一层上她是无可指摘的,而是作为对她被扭曲的生活的补偿。

她这样谈出自己的种种想法,临了甚至面红耳热,心火上升(不过,这是十分自然的),叶班钦将军反倒非常满意,认为事情已经了结。但作为惊弓之鸟的托茨基,却至今不敢完全相信,老是担心花丛下面有蛇。然而谈判还是开始了,两位朋友全部计策的基点,即把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吸引到加尼亚那边去这种可能性,逐渐趋于明朗,变得现实起来,甚至托茨基有时也开始相信成功有望。其时,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已向加尼亚言明;话说得很少,仿佛她感到窘不堪言。不过,她还是容许并认可伊沃尔京表示的爱慕,但坚持不愿以任何形式束缚自己的手脚;如果他俩成婚的话,那么,在举行婚礼之前,她始终保留着说“不”的权利,直到最后一分钟为止;她也向加尼亚提供完全对等的权利。不久,加尼亚通过一个凑巧的机会获悉:他的全家对这门亲事以及对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本人所持的不赞成态度,在家中一再引起勃谿,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已知之甚详;她自己没有向加尼亚提过这一点,尽管加尼亚每天作好这样的准备。

其实,环绕着整个议婚和谈判过程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故事和情况,还可以讲上很多;但笔者已经冒进了,何况某些情况还只是极不肯定的传闻。例如:据说托茨基不知从什么地方了解到,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同叶班钦将军的三位小姐建立了某种未定型和不让任何人知道的联系,——这纯属无稽之谈。然而,另一种传闻却不由他不信,而且像噩梦一般使他怕得要命。他从可靠方面获悉,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清清楚楚地知道:加尼亚娶的是钱,他心地污黑、贪婪、性急眼红,而且爱面子到了无以复加、跟什么都不相称的程度;虽然加尼亚以前确实热烈追求过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可是及至托茨基和将军决定利用男女双方都刚刚露头的这种热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企图把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塞给加尼亚做合法的妻子来收买他时,加尼亚竟对她恨之入骨。爱与憎似乎在他心中奇怪地交织在一起,尽管他经过痛苦的踌躇之后还是同意跟一个“坏女人”结婚,但自己暗暗发誓要为此狠狠地向她进行报复,用加尼亚自己的话来说,将来再“收拾”她。据说,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关于这一切都已知道,并在暗中布置对策。托茨基吓得甚至对叶班钦也不敢道出自己的忧虑;但是,作为一个怯弱的人,有一些时刻他又会重新振奋精神,很快地恢复勇气。例如: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终于向两位朋友许诺,在她生日那天晚上将宣布她的最后决定,于是托茨基大大地受到鼓舞。

然而,涉及可敬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本人的一种流言,虽则极尽离奇和荒唐之能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却越来越——哦,天哪!——越来越像是真的。

乍看起来,这像是彻头彻尾的天方夜谭。很难相信,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凭其头脑之灵、阅世之深,等等,等等,偌大年纪竟会自己迷上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而且迷得那么厉害,迷到如此程度,以致这种怪癖几乎成了情欲。在这个问题上他指望什么——简直难以想象;也许,他指望加尼亚自己予以协助。至少,托茨基怀疑有这样的可能,怀疑在将军与加尼亚之间存在某种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不过,众所周知,过分耽于欲念的人,尤其是他如果上了岁数的话,会变成十足的瞎子,在断乎无望的事情上也倾向于认为有希望;不唯如此,纵使他绝顶聪明,也会昏头昏脑,像愚笨的小孩那样行事。据悉,将军准备了值一笔巨款的极品珍珠首饰作为他自己送给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的生日礼物,并对这份厚礼十分重视,虽然他明知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不是贪财的女人。在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的生日前夕,他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尽管把自己的心情掩饰得很巧妙。将军夫人叶班契娜风闻的正是关于这份珍珠礼品的事。诚然,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很久以前已开始感觉到她的丈夫寡人有疾,甚至对此多少有些习惯了,但总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因为有关珍珠的流言引起了她颇不寻常的注意。将军及时觉察到这情况;头天已经有若干言词出了口;他预感到一次严重的谈话即将来临,心中直打鼓。所以,在本书故事开始的那天上午,他老大不愿意到妻女们的圈子里去进餐。在公爵来访之前,他已决定推说事务忙避开她们。在将军的语汇中,“避开”往往不折不扣地意味着溜之大吉。他只希望太太平平捱过这一天,主要是捱过今晚。不料如此凑巧地来了一位公爵。“简直像是上帝派他来的!”将军走进餐厅去见他的夫人时作如是想。五

将军夫人一向把自己的出身引为殊荣。过去她也曾风闻梅诗金家族中还有最后一位公爵,而此刻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猝然听说这位本家竟是个可怜的白痴,穷得只好接受别人的施舍,跟要饭的差不多,将军夫人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将军正是指望击中这一要害,一下子吸引住她的注意力,以便收到转移目标的效果。

遇到非常情况,将军夫人照例把身子略微后仰,眼睛睁得极大,视而不见地望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这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和她的丈夫年龄差不多,深色的头发覆着斑斑霜华,但还挺浓密,鼻子略呈钩状,面容瘦削,黄黄的两颊深凹,薄薄的双唇勾出一张瘪嘴。她的前额颇高,但是很窄;一对相当大的灰眼珠有时会现出完全意想不到的表情。当年她曾倾向于相信自己的眼神具有不寻常的效力;这个信念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接见?您是说,现在马上就见他?”将军夫人把眼睛尽量睁大,瞪着在她面前显得忐忑不安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哦,在这一点上不必讲究礼仪,只要你愿意见他,亲爱的,”将军急忙解释,“那是个十足的孩子,简直可怜极了;他有一种抽风的毛病;他刚从瑞士来,才下火车,衣着挺古怪,像日耳曼人,而且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确实如此;差点儿就要哭出来。我送了二十五个卢布给他,我想在我们机关里给他谋一份文书之类的差使。女士们,请你们招待他用膳,因为他看来还饿着肚子……”“您的话使我感到惊讶,”将军夫人仍用刚才的语调继续说,“他饿着肚子,还有抽风病!是什么样的抽风?”“哦,那不是经常发作的,何况他就跟小孩子差不多,不过受过教育。女士们,”他又转向三个女儿说,“我想请你们对他进行一次考试,最好能了解一下他有些什么本领。”“进行——一次——考试?”将军夫人拉长了调子说着,现出极度骇怪的表情,并且又开始翻着眼珠子,让视线在三个女儿和丈夫之间来回移动。“啊,亲爱的,这并没有你所想的那层意思……不过,反正依你就是;我的意思无非是好好款待他,让他到我们家来,因为这就跟行善差不多。”“让他到我们家来?从瑞士搬来?!”“这也无妨;不过,我再说一遍,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我这样考虑,是因为:首先,他是你同姓的本家,也许还是亲戚;其次,他连个安身之所也没有。我甚至认为你或多或少会感兴趣,因为归根到底他毕竟是跟我们同宗的。”“既然对他不必太拘礼,就这么办吧,妈妈。何况,他远道而来,想必饿了,又没有旁的去处,应该请他用餐,难道不是吗?”大小姐亚历山德拉说。“再说,这个人完完全全是个孩子,跟他还可以玩捉迷藏游戏呢。”“捉迷藏?此话怎讲?”“哦,妈妈,请不要再演戏了。”阿格拉雅悻悻地打断将军夫人的话头。

生性爱笑的二小姐阿黛拉伊达,忍不住笑出声来。“爸爸,叫他来吧,妈妈答应了。”阿格拉雅断然说。于是将军打铃,吩咐有请公爵。“不过有个条件:他在餐桌旁坐下时,脖子上一定得围餐巾,”将军夫人坚持道,“回头他吃饭的时候,叫费奥多尔,或者让玛甫拉……站在他后面看着他。不知他发病的时候会怎样?但愿他安生就好。他不手舞足蹈吗?”“不,正相反,甚至可以说很有教养,举止也落落大方。只是有时候太天真了些……。瞧,他来了!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梅诗金家族的最后一位公爵,你的同姓本家,也许还是亲戚,好好招待他吧。马上就要开饭,公爵,请赏光……。我已经过了时间,对不起,少陪了……”“您急忙要到哪里去,已经不是秘密。”将军夫人神态庄重地说了一句。“我没工夫,我没工夫,亲爱的,时间已经过了!女士们,把你们的纪念册拿出来交给他,让他在上面给你们各人写点儿什么,他的书法可真是难得啊!称得上天才!刚才他在我书房里用古体字写了一句话:‘修道院长帕甫努季敬署’……。我走了,再见。”“帕甫努季?修道院长?等一下,等一下,您上哪儿去?帕甫努季又是怎么回事?”将军夫人固执地向着急欲逃走的丈夫悻悻喊道,声调几乎带着惊恐。“不错,不错,亲爱的,古时候有那么一位修道院长……我要上伯爵那儿去,他等我很久了,主要是他亲自指定这个时候要我去的……。公爵,再见!”

将军快步匆匆离去。“我知道他要上什么伯爵那儿去!”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用刺耳的声音说完,恼怒地把视线移到公爵身上。“刚才说什么来着?”她带着不屑和不悦的表情作追想状。“刚才究竟说什么来着?哦,对了,好像有个什么修道院长?”“妈妈。”亚历山德拉开口正欲说话,而阿格拉雅甚至还跺了一下脚。“别打岔,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将军夫人故意咬着字儿对她说,“我也想知道啊。这儿坐,公爵,坐在我对面这把圈椅里。不,坐这儿,把椅子挪到亮一点的地方,靠近阳光,让我看得见。好了,那个修道院长叫什么来着?”“修道院长帕甫努季。”公爵认认真真答道。“帕甫努季?有意思。他怎么啦?”

将军夫人问得很快,声音尖利,显得颇不耐烦,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公爵;而当公爵回答的时候,她又随着对方的每一句话频频点头。“修道院长帕甫努季是十四世纪的人物,”公爵开言道,“曾主持伏尔加河边的一座修道院,那地方在今天的科斯特罗马省内。他以高洁的品德著称于世,曾到过金帐汗国,帮助处理当时的一些事务,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名。我见过这一签字的照片,对那种书法挺喜欢,我就着手临摹。刚才将军想看看我的字写得怎样,以便为我安排工作,我就用各种不同的字体写了几个句子,其中‘修道院长帕甫努季敬署’一句是用修道院长帕甫努季本人的字体所写。将军看了很喜欢,所以他刚才提到了这件事。”“阿格拉雅,”将军夫人说,“记住了:帕甫努季。你最好还是写下来,要不我老是忘掉。不过,我原以为可能更有趣一些。那么,这签名在什么地方?”“好像留在将军书房桌子上了。”“马上叫人取来。”“我还是给您再写一次吧,如果您认为可以的话。”“当然可以,妈妈,”亚历山德拉说,“现在还是先吃饭吧;我们已经饿了。”“这倒也是,”将军夫人表示同意。“走吧,公爵;您是不是很饿了?”“是的,现在我的确很饿,真是太感谢您了。”“您很有礼貌,这非常好,我注意到,您完全不像别人所介绍的那样……古怪。走吧。您就坐在这儿,跟我面对面,”宾主到了餐厅里,将军夫人忙着给公爵安排座位,“我想看看您。亚历山德拉,阿黛拉伊达,你们来招待公爵。他完全不是那么……病态,你们说对不对?我看餐巾也不用系了……。公爵,您用餐的时候围不围餐巾?”“以前,我大约七岁的时候,我印象中是围的;不过现在,我吃饭时通常把餐巾铺在膝上。”“应该如此。那么发作时怎么样?”“发作?”公爵有些惑然,“我的病现在很少发作。不过,也难说;人家告诉我,这里的气候可能对我有害。”“他说话挺好嘛,”将军夫人向女儿们指出,同时继续随着公爵的每一句话频频点头,“我甚至感到意外。可见,跟往常一样,全都是胡说八道。吃吧,公爵,您一边吃一边告诉我:您出生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上的学?我全都想知道:您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公爵道了谢,一边胃口很好地吃着,一边开始把这天上午他已经说过不止一次的那番话从头再讲一遍。将军夫人显得愈来愈满意。三位小姐也相当注意地听着。及至叙起宗亲来,公爵对自己的家谱显得知之甚详;然而,叙来叙去,在他和将军夫人之间几乎什么亲都沾不上。各人的爷爷和奶奶之间也许还算得上是远亲。这个乏味的题目使将军夫人特别高兴,因为她尽管一直想谈谈自己的家世,却几乎始终得不到这样的机会,故而当她从餐桌旁离座起身时,精神颇为振奋。“大家一起到我们的花厅里去吧,”她说,“让他们把咖啡也送到那儿去。我们有那么一间大家合用的屋子,”她在领公爵往那里走的时候向他解释道,“其实不过是我的小客厅,没有外人的时候,我们往往一起坐在那里,各人干各人的事:亚历山德拉,就是这个,我的大女儿,不是弹钢琴,就是读书,或者做针线;阿黛拉伊达画画风景或者人像(可是从来什么都没有画成过);而阿格拉雅坐着什么都不干。我做什么也总是提不起劲来,往往一事无成。到了,就是这一间;公爵,您坐到这里来,靠近壁炉,随便谈谈。我想知道您叙事的条理可清楚。我要了解得十分确切,等见到贝洛康斯卡雅公爵夫人的时候,我要把有关您的情况全都告诉那位老太太。我要让所有的人都对您发生兴趣。好了,谈谈吧。”“妈妈,就这样叫人家谈多别扭啊。”阿黛拉伊达说,其时她已把画架放好,拿起画笔和调色板,正欲着手临摹一幅版画上的风景——那是她很久以前便开始了的。亚历山德拉和阿格拉雅一起坐在一张小沙发上,各自抄起双手,准备听别人谈话。公爵发现自己成了特别注意的中心。“如果要我照这样干,我一定什么也谈不出来。”阿格拉雅说。“为什么?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他怎么会谈不出来呢?又不是没有舌头。我想知道他说话的本领怎么样。来,随便谈点儿什么。谈谈你对瑞士最初的印象,喜欢不喜欢那个国家。你们瞧,他马上要开始谈了,而且头一定开得很好。”“印象是强烈的……”公爵刚欲开腔。“可不是,可不是?”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迫不及待地向女儿们说,“这不是开始了吗?”“妈妈,您至少该让他好好儿说嘛,”亚历山德拉把她截住了。然后她向阿格拉雅附耳道:“这位公爵也许是个大骗子,压根儿不是什么白痴。”“八成是这样,我早就看出来了,”阿格拉雅回答说,“他这样演戏实在卑鄙。他这样做想要得到什么好处?”“最初的印象十分强烈,”公爵又说了一遍,“当年我被带出俄国,经过一座座德国城市,我只是默默地瞧着,记得那时候我几乎什么都不问。这是在我的病经过了好多次厉害而痛苦的发作之后,而只要病情加重,接连几次发作,我照例会陷入彻底麻木的状态,记忆力完全丧失,头脑虽然在工作,可是思维的逻辑脉络好像给扯断了。我没法把两三个以上的念头按顺序联结起来。我的感觉便是这样。发作渐渐减少乃至平息下来以后,我又变得健康而且强壮,就跟现在一样。我记得:当时我心中的忧郁是无法忍受的;我甚至想哭;我老是感到惑然,感到不安。有一点对我的震动很厉害,那就是:周围的一切无不陌生——这我明白。陌生的环境使我悲从中来。我从这种阴郁的心情中彻底猛省过来记得是在刚刚进入瑞士巴塞尔的一天傍晚,市场上的一声驴叫把我惊醒了。那头驴子对我震动极大,我不知为什么非常喜欢它,而与此同时,我的头脑似乎豁然开朗了。”“驴子?这倒是奇怪的,”将军夫人道,“不过,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有的女人还会爱上驴子呢,”她说着狠狠地瞪了正在笑的姑娘们一眼,“古代神话里就有这种事。谈下去,公爵。”“从那时起,我对驴子喜欢得要命。我甚至对它们有一种特殊的好感。我开始向别人询问有关驴子的情况,因为过去没有见过;我一下子就确信,这是一种大有用处的牲畜,能干活,力气大,耐性好,价格低,肯吃苦。通过这头驴子,我忽然对整个瑞士都有了好感,先前的忧郁顿时一扫而空。”“这一切都很稀奇,不过关于驴子那一节可以略去。现在换一个题目吧。阿格拉雅,你老是在笑什么?你也是,阿黛拉伊达,笑什么?公爵关于驴子的那一节讲得挺好。他亲眼看见了驴子,可你看见了什么?你又没到过国外。”“我见过驴子,妈妈。”阿黛拉伊达道。“我还听到过驴子叫呢。”阿格拉雅也接过茬儿说。

姐妹仨又都笑开了。公爵也跟着她们一起笑。“你们这样非常不好,”将军夫人指出,“您得原谅她们,公爵,其实她们心地不坏。我跟她们老是拌嘴,但我还是爱她们。她们头脑简单,冒失轻率,老是疯疯癫癫。”“您说哪儿的话!”公爵笑道,“要是我处在她们的地位,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可我还是拥护驴子:驴子是善良而有用的人。”“那么您的心地善良不,公爵?我是出于好奇这样问的。”将军夫人问道。

大伙又都笑了起来。“又扯到了这该死的驴子上头;我可并没有想到它!”将军夫人大声解释,“请相信我,公爵,我完全没有任何……”“暗示的意思?哦,我相信,绝对相信!”

于是公爵简直笑个不停。“您笑真是太好了。我看得出,您是个再善良不过的年轻人。”将军夫人说。“有时候也并不善良。”公爵回答。“我可是善良的,”将军夫人突然插言道,“如果您不觉得刺耳的话,我是一贯善良的,这是我唯一的缺点,因为人不应当一贯善良。我经常生气,生她们的气,尤其生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的气,但糟糕的是我生气的时候心肠最软。刚才您来以前,我正在火头上,故意装做什么也不明白并且什么也没法明白的样子。我有时候就这样,简直像个小孩子。那是阿格拉雅教我的;谢谢你,阿格拉雅。不过,这些都是扯淡。我这个人看起来很愚蠢,女儿们也总想使我显得愚蠢,其实我还没有蠢到那个程度。我有自己的脾气,而且不太怕难为情。不过,我说这话并没有恶意。你过来,阿格拉雅,亲我一下,好了……亲热就到此为止,”等阿格拉雅在母亲的嘴唇和一只手上深情地吻过以后,将军夫人说,“继续谈,公爵。也许,您能回忆起一些比驴子更有意思的什么来。”“我又无法理解,这样直溜溜地叫人怎么谈?”阿黛拉伊达再次指出,“换了我,肯定找不出一句话来。”“可是公爵找得出,因为公爵非常聪明,至少有你十倍甚至十二倍那么聪明。我希望在这以后你能有所感觉。公爵,您向她们证明这一点吧;继续谈。不过,关于驴子之类确实可以略去。那么,除了驴子,您在国外还见过些什么?”“其实关于驴子的话也有道理,”亚历山德拉说,“公爵讲了他病中的状况,他怎样通过一次外来的推动对周围的一切产生好感,讲得非常生动。对于人们怎样会精神失常,后来又怎样康复,我一直很感兴趣。如果这过程是突然发生的,我尤其感兴趣。”“可不是吗?可不是吗?”将军夫人立刻兴奋起来,“我看得出,你有时候也挺聪明;好了,不许再笑!公爵,您刚才好像谈到瑞士的景色,说下去!”“我们到了卢塞恩,我被带去游湖。我觉得湖上的风景很美,但我在游湖的时候心里难过得要命。”“为什么?”亚历山德拉问。“我也不明白。反正我第一次瞧着这样的景色心里总是很难过,很不安;一方面是高兴,一方面是不安。不过,这一切都还是病中的情形。”“哦,我倒是很想瞧瞧,”阿黛拉伊达说,“我不明白,我们几时才能动身去国外。我已经有两年找不到可以入画的题材了。诗人说:东方与南方早已写遍

公爵,您给我找个画题吧。”“在这方面我是一窍不通。我觉得:只要看了就可以画。”“可我就是不会看。”“你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我一点儿也不懂!”将军夫人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不会看?这话怎么讲?长着眼睛你就看呗。你要是在国内不会看,到了国外也学不会。公爵,还是谈谈您自己是怎么看的吧。”“还是这样比较好,”阿黛拉伊达附和道,“公爵是在国外学会怎么看的。”“不知道;我在国外只是健康情况有所好转,至于是否学会怎样看事物,我不知道。不过,我几乎任何时候都很快活。”“快活?您有本领使自己快活?”阿格拉雅大声惊呼,“那您怎么还说没学会怎样看事物?您还得教教我们。”“请教教我们吧。”阿黛拉伊达笑道。“我什么也教不了,”公爵也笑了,“我在国外差不多所有的时间都住在那个瑞士乡村;很少外出,即使外出也离得不远;叫我拿什么教你们呢?起初我只不过没感到寂寞;我的病情好转得很快。后来我觉得每一天都很宝贵,日子越久,越觉得宝贵,所以我开始注意这一点。我睡下的时候心情很愉快,而起床的时候更加快活。至于这一切原因何在——很难讲清楚。”“难道您就哪儿也不想去,任何地方对您都没有吸引力?”亚历山德拉问。“起先,刚刚开始的时候,也想到别处去,我曾经坐立不安。我老是考虑将来怎样生活,想去探索一下自己未来的命运,某些时候简直如坐针毡。你们也知道,往往有这样的时刻,特别在孤独的情况下。我们那儿有一处瀑布,并不大,像一条细细的线,几乎垂直地从山上高高地落下来,——色白如练,水声喧嚷,飞沫四溅。瀑布的起落点很高,可是看起来相当低;其实在半里以外,可是好像只相隔五十步。夜里我喜欢听瀑布的声响;在这样的时刻,我往往感到异常惶惑。有时在正午前后,我走到山上去,一个人站在半山腰里,周围都是古老、高大、清香的松树;崖顶上一座中世纪的古堡已经变成废墟;我们的小村庄在很远的山下,几乎看也看不见;阳光灿烂,碧天如洗,四周静得可怕。此时此刻,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向我召唤,我总有这样的感觉:只要一直往前走,走上很久很久,走到天地相接的那条线后面,谜底便可揭晓,我就能看到新的生活,比我们那里丰富、热闹一千倍的生活。我老是梦想到那不勒斯那样的大城市里去,那里到处是巍峨的宫殿,到处是轰隆隆的声响,到处是沸腾的生活……。是啊,我梦想的可真不少哇!后来我觉得,在监狱里可以找到丰富多彩的生活。”“那最后一个值得称道的想法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在《读本》上看到过了。”阿格拉雅说。“这一切都是哲学,”阿黛拉伊达指出,“您是一位哲学家,是来开导我们的吧。”“您也许说得对,”公爵微微一笑,“我大概确实是个哲学家,没准儿果真有意开导别人也难说……。有这样的可能,说真的,有这样的可能。”“您的哲学跟叶甫兰比雅·尼古拉耶夫娜的一模一样,”阿格拉雅又接过了茬儿,“她是个小官吏的遗孀,常到我们家来,有点像食客。她生活的唯一宗旨就是拣便宜;一心只想少花钱过日子,说话总是斤斤计较几个戈比。其实她手里有钱,心眼儿鬼得很。这跟您所说监狱里的丰富多彩的生活差不多,也许还有您在乡村度过的四年幸福岁月,为了这份幸福,您把您的那不勒斯城都卖了,好像还赚了一笔,尽管只换得几个戈比。”“关于监狱里的生活可以有不同的看法,”公爵说,“我听一个蹲过十二年监狱的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他是我那位教授的一个病人,也在接受治疗。他经常发病,有时候烦躁不安,痛哭流涕,有一回甚至企图自杀。请你们相信,他在监狱的生活是很苦闷的,但当然并不只值几个戈比。与他结交的只有一只蜘蛛和长在窗外的一棵小树……。不过,我还是给你们讲去年我遇见的另一个人的事吧。关于他有一点非常奇怪,——奇就奇在这种事情简直绝无仅有。这人跟另外几个一起曾一度被押上刑场,当时对他宣读了死刑判决书:因犯有政治罪行予以枪决。二十分钟以后,却又宣读了赦免令并代之以另一等级的刑罚。然而,两次宣判之间的那二十分钟,至少也有一刻钟,他是在确信无疑的状态中度过的,肯定自己几分钟后便要突然死去。我特别喜欢听他偶尔追述当时自己的感受,我曾要他重新讲过好几遍。他对当时的一切都记得异常清楚,说是那几分钟里的任何细节他永远也忘不了。行刑台那儿站着老百姓和士兵,离台二十步左右的地上竖着三根桩子,因为犯人有好几个。第一批三名犯人给带到桩前绑起来,穿上就刑衣(白色的长褂子),白帽子被拉得遮住他们的眼睛,这样就看不见枪了;然后对着每一根桩子有几个士兵站成一排。我那个熟人排在第八名,那就是说,他将轮到第三批走向桩子。神父拿着十字架挨个儿走到所有的犯人跟前。现在顶多只剩下五分钟可以活着。他说,那五分钟在他像是无穷尽的期限、数不清的财富;他觉得在那五分钟内他将度过好几生,此刻还根本谈不上最后的一瞬,所以他还作了若干安排:他估计需要跟同志们告别,为此留出两分钟时间;另外又留出两分钟,准备作最后一次默想;还有一分钟准备最后一次环顾四周。他记得十分清楚,当时安排的正是这样三件事,时间正是这样分配的。他等待就刑时二十七岁,身强力壮;他记得在跟同志们告别时向其中一人提了个不甚相干的问题,甚至还很有兴致听他怎么回答。后来,他跟同志们告别完毕,他留出准备默想的那两分钟开始了;他事先知道自己将想些什么。他要尽快、尽可能鲜明地想象,怎么可能这样:他目前存在着,活着,而三分钟以后便将成为某个……某人还是某物?到底是某个什么?究竟在什么地方?这一切他打算在那两分钟内想出个名堂来!不远处有座教堂,它那金色的圆顶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闪亮。他记得当时十分固执地望着这教堂的屋顶以及从上面反射出来的光辉;他无法移开视线不去看那光华,他觉得这光芒是他新的血肉,三分钟以后他就将通过某种方式与之化为一体……。那新东西究竟是什么,不知道;它使人感到极其可憎,但它必然会有,而且即将来临——想起来实在可怕。但是他说,彼时对他说来最难受的莫过于这样一个持续不断的念头:‘如果不死该多好哇!如果能把生命追回来,——那将是无穷尽的永恒!而这个永恒将全都属于我!那时我会把每一分钟都变成一辈子,一丁点儿也不浪费,每一分钟都精打细算,决不让光阴虚度!’他说,这个念头终于变成一股强烈的怨愤,以致他只希望快些被枪决。”

公爵突然缄口不语;大家都等着他继续往下说,等着他引出结论来。“您讲完了?”阿格拉雅问。“什么?哦,是的。”公爵说着从片刻的出神状态中恢复过来。“您讲这个故事的用意究竟是什么?”“无非是……偶然想起罢了……谈着谈着,就谈到这上头去了……”“您倒是很会卖关子,”亚历山德拉说,“公爵,您一定想引出这样的结论:任何一刹那都不可等闲视之,有时候五分钟的价值大于一座宝藏。这一切自然值得称道,不过请问,向您述说这番痛苦经历的那位朋友……不是改判减刑了吗?也就是说,那个‘无穷尽的永恒’果然送给了他。那么,后来他把这一大笔财富怎样处置了呢?是不是每分钟都做到了‘精打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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