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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6 02:4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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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臧克家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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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克家诗选新编(修订本)

臧克家诗选新编(修订本)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臧克家诗选新编/臧克家著.-6版(修订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ISBN 978-7-02-015203-2

Ⅰ.①臧…Ⅱ.①臧…Ⅲ.①诗集—中国—当代Ⅳ.①I227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080181号

责任编辑 王晓

装帧设计 崔欣哗

责任印制 徐冉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中煤(北京)印务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190千字

开  本 880毫米×1230毫米 1/32

印  张 18.25 插页2

印  数 1—3000

版  次 1956年11月北京第1版

     2019年8月北京第6版

印  次 2019年8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5203-2

定  价 55.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感谢与心愿——《臧克家诗选新编》前言

当我们拿起笔,为《臧克家诗选新编》撰写这篇前言的时候,于2004年2月5日辞世的亲爱的父亲臧克家,已经离开我们将近八年之久了。捧读着人民文学出版社从1954年开始出版的《臧克家诗选》的五个版本,我们思绪起伏,感慨万端。

我们要衷心地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因为,早在195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就用该社当时的副牌“作家出版社”的名义,编选出版了《臧克家诗选》。1956年11月,《臧克家诗选》第一次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名义呈献给广大读者。在此基础上,又陆续有了1978年、1986年和1994年的三个版本,而且都经过数度重印。2005年,1994年版的《臧克家诗选》,被收入中国出版集团公司组织的《中国文库》大型丛书,再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半个多世纪的时光,岁月荏苒,人事变迁。人民文学出版社几代出版人,怀抱着不渝的责任感和不灭的热情,为《臧克家诗选》的出版问世和日臻完美所做的努力与贡献,感人至深。这项工作,对于了解诗人臧克家新诗创作的特色与风貌、成就与贡献;对于研究和探寻中国现、当代新诗的状况与发展,都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这本诗集,曾经影响了几代人。作为臧克家的子女,我们的感动和感谢之情,深铭于心。

出生于1905年的父亲,是一位世纪老人。从1929年开始发表新诗起,他就将几乎一生的情感和精力投入其中。他以自己毕生的努力和奋斗,以自己激情的诗篇,见证了中国近百年来的时代变迁和社会进步,见证了我们民族从灾难深重、任人宰割的旧时代,走向光明解放、民族复兴新世纪的过程。他从青少年时代起,就投身到这场伴随着流血牺牲的伟大社会变革中,而诗歌,是他始终不离的重要武器之一,也是他表达人生理想、情感和诉求的有力工具。父亲与时代同步,与人民同心。他深深地挚爱祖国和人民,尤其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广大贫苦农民。这份真情,终生不渝。从处女诗集《烙印》和《罪恶的黑手》开始,他就以鲜明的现实主义手法,从多个侧面深刻揭示出中国广大农村的悲惨景象和农民们凄苦无告的生活,被誉为当时写作“有血有肉的以农村生活为题材的诗”的杰出代表。正是以这种情感为基调,他的笔下,有不平与愤懑,怒吼与鞭挞;也有深爱与赞美,颂扬与讴歌。读着他的诗,也就读懂了这位农民诗人和人民诗人的整个人生。

同时,长达七十余载的新诗写作和诗歌影响力,使父亲的创作与中国新诗的发展息息相关。从他带着描写旧时代农民生活状况的现实主义诗篇,带着一股清新的严谨、质朴、含蓄、凝练的诗风,走入当时风气低迷、远离生活和社会现实的诗坛开始,数十年如一日,父亲为中国现、当代诗歌的丰富和发展,尽心尽力地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现在,为了使这本集父亲优秀新诗代表作于一体的《臧克家诗选》更臻全面完美,我们——本书作者的子女们,怀着虔诚的热爱之心,着手编辑了这本《臧克家诗选新编》。根据父亲生前对自己诗作的评价,根据这些诗发表时的社会反响和影响力,根据国内外各界的评论和意见,根据与父亲共同生活六十余载的母亲郑曼和我们对于作者和作品深切的了解,尤其是以思想性和艺术性完美统一为标准,我们怀着对历史、作者和广大读者负责的慎重、认真的态度,在截稿于1984年末的《臧克家诗选》第五个版本的基础上,做了增删修订,增补了父亲1984年以后至逝世前的创作和以前遗漏或后来发现的优秀诗篇,基本上按照发表初始的原貌编排。将父亲这份珍贵的新诗遗产,更加全面圆满、尽量不留遗憾地留给历史和后人,使它真正成为父亲九十九岁人生新诗代表作的完美结集,这就是我们的初衷和最大的心愿。

我们以这本《臧克家诗选新编》和永远的爱,告慰和纪念天堂中的双亲!

我们用这个新编版本和不尽的感谢,回报祖国、人民和一代代亲爱的读者们!

再次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为此书付出辛劳的人们。臧乐源、臧乐安、臧小平(执笔)、郑苏伊写于2011年10月父亲诞辰106周年之际《臧克家诗选》(1956年版)序臧克家

这是我的《诗选》的一个增订本,比起1954年出版的第一个版本来,它的内容是扩大了。

这本《诗选》里的作品,是从十几本诗集里挑选出来的,除了《自己的写照》和《六机匠》以外,全是短诗。这些作品最早的写在1932年,最后截止在1955年底。我把它分做四辑。第一辑是抗战以前的作品。第二辑是抗战期间的作品。第三辑是抗战胜利后到全国解放前的作品。第四辑是解放以后的作品。这样划分,脉络比较清楚,自己在创作道路上是怎样向前走的,也容易看得出来。

我的第一本诗《烙印》出版在1933年,接着《罪恶的黑手》、《自己的写照》等也出版了。那时候,“现代派”的颓废诗风吹得疲弱了,由于我的作品,取材比较现实,对生活态度比较严肃,在表现形式方面也比较朴素,在一般读者中间发生了一些影响。

在创作初期所写的那些作品里,主题和题材大略可以包括到四个方面里去:“九一八”事变后,爱国主义情感的抒发,这里边包括了对国民党反动政权的痛恨和团结抗战的号召。《中原的胳膀》、《依旧是春天》、《民谣》、《忧患》等诗篇就是这种思想情感的表现。

我也写了多少带点革命浪漫主义气味的《天火》、《不久有那么一天》,表示了对革命的向往。

以工人劳动生活为主题,我创作了《歇午工》和《罪恶的黑手》,后者表现了工人伟大的创造力量,揭穿了帝国主义借宗教麻醉中国人民的阴谋。《自己的写照》是我的第一篇长诗,它反映了1927年大革命及其前后的一些情况。从中可以窥见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代、它以前和它以后各个时代精神的一点影子。

在初期的作品里,给人印象较深的是农民的形象和乡村的景色,这是我的诗的一个特点。 我从小生长在乡村、生长在农民群众中间,我酷爱乡村,我热爱农民。在《村夜》、《答客问》中,多少表现了1934年前后北方农村的贫困和动乱;从《难民》、《老哥哥》等诗篇里可以看出农民的生活和遭遇。我深深地同情他们,为他们的不幸而悲愤,我情愿和他们共有一个命运。对于“黑暗角落里的零零星星”——《洋车夫》、《当炉女》,《神女》……也是如此。

当然,从当时革命斗争的整个局势着眼,这些诗的战斗性和思想性都是不足的,从这里可以看出思想和生活对于一个写诗的人的限制。

我很喜爱中国的古典诗歌(包括旧诗和民歌),它们以极经济的字句,表现出很多的东西,朴素、铿锵,使人百读不厌。我在初学写诗的时候,就有意地学习这种表现手法。我力求谨严,苦心地推敲、追求,希望把每一个字安放在最恰切的地方,螺丝钉似的把它扭得紧紧的。在形式方面,受了闻一多先生《死水》的一些影响,人民的口语在我的习作中也起了作用。

抗战爆发以后,我怀着欢腾兴奋的心情参加了这神圣的民族解放战争。在战地上奔跑了几年,以澎湃的热情写下了许多歌颂抗战的诗篇。就生活的面来说,是比抗战以前宽广了,可是由于自身存在着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情感,加以环境的限制,对于伟大现实生活的深入、认识,都是不足的,在这样情况下写出来的作品,和斗争的现实比较起来,就显得很微弱。中国人民的雄伟力量和对敌斗争的英勇气概,以及他们的痛苦和希望,从我的诗里没得到充分有力的表现。

在抗战期间,我也写了不少以农民生活为题材的诗,但鼓舞他们去从事斗争的较少,描写他们悲惨命运的较多,实际上,和战前写农民的诗比较起来,没有前进多少。

抗战时期的作品,在表现方面,比较放开了一些,同时也粗糙了一些,多数作品不及抗战前作品的精炼、谨严。

从抗战末期起,我开始写讽刺诗,把国民党反动统治的丑态和罪恶暴露在广大人民的眼前。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反动政权,压迫人民、发动内战,实行法西斯的统治。针对当时的情况,通过一些政治上的大事件,我及时地发表了一些讽刺诗。当国民党刚刚在开伪“国民代表大会”时,我发表了《谢谢了,“国大代表”们!》;当“警员”到处逮捕人的时候,我发表了《“警员”向老百姓说》。这些讽刺诗,有着比较强烈的政治性,在当时发挥了它的一定的武器作用,给予国民党反动派以打击。

除了政治讽刺诗,这个时期也写了一些表现广大人民在国民党反动统治之下悲惨生活的诗篇。

解放以后,由于没有深入现实生活,写的诗不太多,但也写了一些,第四辑里的作品便是从中选取的。

回顾过去,是为了发展未来,崭新、壮丽的现实,在呼唤自己时代的歌手,今后,我要努力地为祖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而歌唱。1956年4月11日于北京《臧克家诗选》(1978年版)序臧克家

从1933、1934年诗集《烙印》、《罪恶的黑手》相继问世到现在,四十几年已经过去了。如果从开始学着涂鸦算起,还得推上去十个年头。这中间,我亲身经历了新旧军阀野蛮黑暗的重压与频繁惨酷的内战;轰轰烈烈的武汉大革命及其失败;蒋介石长期的反动统治;光耀史册、气壮河岳的抗日战争;终于在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之下,艰苦奋斗、流血牺牲,推倒了压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进入了伟大的社会主义时代。

这几十年的岁月,真是雷轰电击,石破天惊!朝霞万道,不足以喻共产党的光辉;大海翻腾,不足以喻斗争的浪潮;血流成河,不足以喻牺牲的壮烈;万紫千红、赏心夺目,不足以喻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宏伟灿烂图景。

今天,当我执笔为这本《诗选》写序言的时候,真是心潮起落、感慨万端!我以七十三岁的年龄,可以作这些峥嵘岁月的见证人。一幕又一幕的时代风云从我心的荧光屏上卷过。我,心情激动;也觉得惭愧!作为一个诗歌创作者,呕心沥血,长年苦吟,诗集出版了一大堆,试问,从中能窥见一点大时代雄伟壮烈的影子吗?从中能听到一点呼号振奋的声音吗?

我只能如此回答:有一点点的影子,但那影子不够明朗;如果说有一点点声音,但那声音未免微弱。

不是亲身参加革命长征的行列,无法绘出《长征画集》那样动人的画史。

不是作为一个为共产主义理想而冲锋陷阵、振臂高呼的战士,是难以在作品中留下震响诗页、鼓舞人心的宏声的。

这是革命斗争与创作实践关系的铁的规律。这是不能抗违的,不允许作假的。

我出生在胶东半岛的一个县份里。这里,土地大量集中,封建势力浓重。富贵之家,优游卒岁,阡陌连云,仓库如山;穷苦农民,勤劳终年,冬不见棉,糠菜度日。我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和乡村的穷孩子风里雨里、泥里水里地混在一起。农民生活的种种惨状,摧伤了我幼小的心灵,使我对童年的伴侣,对这些朴实勤劳、聪明能干的农民,大抱不平,深表同情。

这段生活经历,感受极深刻,终生不能忘记,成为我后来写作的基础。当我用痛苦的诗篇去描绘、反映这些命运悲惨的农民的时候,确乎是含着同情的热泪,蘸着浓厚的感情的;也表露了对封建社会、新旧军阀统治的愤懑控诉之情。但是,我过多地写了他们受压迫、受剥削的悲惨一方面,并没有指出一条明路,鼓舞他们挺身而起,参加战斗,去争取解放,虽然有些诗篇也有一条暗示性的“光明尾巴”。“星星之火”,在当时我的心中是闪亮的,但绝没想到它会“燎原”。思想性不强,这就减却了作品的时代意义。

我从青少年时代,就接触了古典诗歌,对民歌也很喜爱。入了大学,读中文系,跟闻一多先生学诗,对古典诗歌的兴趣也就越来越浓厚了。虽然我写的是新诗,在艺术表现手法上,我向古典诗歌和一多先生的《死水》学习(显然,一多先生的作品受到古典诗歌不少的影响),刻苦努力地学习那种精炼、含蓄、真实、朴素的表现风格。

1937年卢沟桥一声炮响,给受压迫、受侵略、忍辱含垢的中华民族,轰出了一个崭新的生面。它像一阵狂飚,把郁闷窒息的空气一扫而空。我揩干了悲愤的山河泪,热情奔腾地参加到抗战的行列中去。诗句,像地下水找到了一个喷口。我引吭高歌:“诗人们呵!请放开你们的喉咙, 除了高唱战歌,你们的诗句将哑然无声!”

眼界放宽了,生活圈子扩大了,由于客观、主观条件的限制,对轰轰烈烈的斗争生活并没有真正深厚的体验。写得倒不少,可留下来的并不甚多。从形式方面看,比较宽畅了一点,但多少也失去了过去的谨严。

1942年秋,到了国民党反动统治的中心——雾重庆。白色恐怖如同白色的浓雾,令人透不过气。民不聊生,万众切齿。作为一个职业作家,过着“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的艰苦生活。在这期间,读到毛主席的一些著作,1945年9月间,第一次见到毛主席,心潮澎湃,心扉大开。光明与黑暗对比是如此鲜明。怀着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愤怒情绪,在抗战胜利前后,写下了为数不少的讽刺诗篇,出版了《宝贝儿》、《生命的零度》等诗集。

1949年春,我奔到了刚刚解放的北京(那时还叫北平)。从地域上讲,从一个旧的世界踏进了一个新的世界;从时间上讲,从一个旧的时代跨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一切都光华耀眼,新鲜动人。兴奋激动,有如从黑暗地狱中走出来,置身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样。10月,为了纪念鲁迅先生逝世有感,写了《有的人》这首颇受人喜爱的诗。

由于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浮在上面,没有深入火热的斗争生活,到创作的唯一源泉中去改造思想,体验生活,虽然经历了多次革命运动,受到教育、锻炼,有所前进;但面对蒸蒸日上、一日千里的革命和建设的伟大形势,总感觉步子蹒跚。这些年来,也写了不少的诗,触于目,动于心,很想对瑰伟的现实有所表现,用笔头参加斗争,但它并没有起到应该起到的作用。

青岛是我旧游之地,解放前,德、日、美帝国主义把它作为俎上肉,你争我夺,用军舰的铁索,锁住了它的咽喉,接踵而来的是国民党的反动统治。我在这个美丽受污的小岛上生活了达五年之久,在悲愤窒息中,写下了《烙印》、《罪恶的黑手》里边那样一些令人读了痛苦而又愤懑的诗篇。解放后,1956年我重游故地,满怀自豪的情感,写了《海滨杂诗》,表现了我同大海一样自由舒畅的呼吸。

1959年,因重病住院,时间相当长,对于医生和病人、病人与病人之间,亲切照顾、相互关怀的新型关系,有了较为深切的体会,写了《凯旋》这组表现这种题材的诗。

过去,有一种流传的说法,写诗是青年人的事。人一过中年,就成为散文型的人了,便应该“收拾铅华归少作”,因为性灵丧失,“江淹才尽”了。这当然是十分荒谬的。

这本《诗选》,是我过去作品的结集,但它不是我写作的结束。活到老,学到老,写到老。精神常青,诗句也常青。战斗生活不尽,“才”永远是不会尽的。我想用自己几年前的两个旧句,来给这个选集的序言作结:“年景虽云暮,霞光犹灿然。”1978年4月11日于北京第一辑默静在晚林中萧瑟疏林遥织着霞的鳞锦,枯草深埋着飘零的黄叶,微风吹散了尘寰梦痕,波荡的海涛应和着清韵的心琴!深深合上了智慧的眼睛,细味着清冷仙岛的胜景,众美之神歌舞着幽美的情调,云影山光为我图绘着艺术之宫!沉浊的迷梦在这时清醒,污秽的灵魂化成了冰清,陶醉在自然美妙的怀抱中,我默默地赞颂着人生至境!1929年11月16日于青岛大学狂风暴雨之夜夜幕深垂着森严的恐怖,恶魔放浪着得意的歌舞,宇宙溺入了凄惨的黑海,再找不出一丝暖意!弱者的白骨搭起了罪恶的高峰,血雨淋漓浸润着痛创的悲情,人生葬埋在墟墓的骷髅中,隐隐低咽的鬼声透露着枯杨的悲鸣!怒吼的狂风摇震着哀号的林木,暴雨激荡着海涛翻腾,黑暗放射了临死的返照,长夜漫漫终会有明!狂风,吹吧!吹倒荒凉人生的支柱。暴雨,打吧!打破墟墓的幽灵之门。东方露出了丝丝光明,那是人类新生的象征,朋友们,努力吧,暖和的太阳会普照我们的生之前程。1929年12月农家的夏晚天空像面井口,开在院子当头,破蓑衣上坐着大人们,口中的烟缕舒出心底的劳困。破蒲扇摇不出风凉,星像火箭射在人心上,小孩子仰脸看天空,一只瘦猫半合着眼睛,长毛狗躺在一边,伸长了舌头呼呼地喘,半空的树顶摆来摆去,但风却不来扫去他们身上的汗珠,蚊子嫌这小院子忒寂寥,在门口的草檐上哼哼地叫。1931年8月7日不久有那么一天不要管现在是怎样,等着看,不久有那么一天,宇宙扪一下脸,来一个奇怪的变!天空耀着一片白光,黑暗吓得没处躲藏,人,长上了翅膀,带着梦飞,赛过白鸽翻着清风,到处响着浑圆的和平。丑恶失了形,美丽慌张着找不到自己的影。偶然记起前日的人生,像一个超度了的灵魂,追忆几度轮回以前的秽形。不过,现在你只管笑我愚,就像笑这样一个疯子,他说:“太阳是从西天出,黄河的水是清的。”这话于今叫我拿什么证实?阴天的地上原找不到影子,但请你注意一件事:暗夜的长翼底下,伏着一个光亮的晨曦。1931年冬难民日头坠到鸟巢里,黄昏还没溶尽归鸦的翅膀,陌生的道路,无归宿的薄暮,把这群人度到这座古镇上。沉重的影子,扎根在大街两旁,一簇一簇,像秋郊的禾堆一样,静静地,孤寂地,支撑着一个大的凄凉。满染征尘的古怪的服装,告诉了他们的来历,一张一张兜着阴影的脸皮,说尽了他们的情况。螺丝的炊烟牵动着一串亲热的眼光,在这群人心上抽出了一个不忍的想象:“这时,黄昏正徘徊在古树梢头,从无烟火的屋顶慢慢地涨大到无边,接着,阴森的凄凉吞了可怜的故乡。”铁力的疲倦,连人和想象一齐推入了朦胧,但是,更猛烈的饥饿立刻又把他们牵回了异乡。像一个天神从梦里落到这群人身旁,一只灰色的影子,手里亮出一支长枪,一个小声,在他们耳中开出个天大的响:“年头不对,不敢留生人在镇上。”“唉!人到哪里灾荒到哪里!”一阵叹息,黄昏更加了苍茫。一步一步,这群人走下了大街,走开了这异乡,小孩子的哭声乱了大人的心肠,铁门的响声截断了最后一人的脚步,这时,黑夜爬过了古镇的围墙。1932年元旦于古琅玡战场夜天空擦亮了冷眼,静瞧着战神睡眠,没有名的僵尸,躺在他怀里,像婴儿,他们或许闹得太累,眼皮压上沉重的瞌睡,白露描在眉尖,眼缝里有个未了的心愿。这群婴儿管许不寂寞,鸱鸮给他们唱歌,恶犬在身旁叫哭,鬼火照着幽灵跳舞,青蛇到处严密地巡逻,不让一丝生气偷进这黑漆的死窝!天空丢下了一颗星,像滴泪,射出明,就使这点明永远不殒,也点不亮婴儿们的心。1932年2月变当我的生命嫩得像花苞,每样东西都朝着我发笑,(现在不忍一件一件从头数了。)那时活着,像流水穿过花间,拉长了一条希望的白链,那时只顾赶着好玩,一颗小心飞在半天,谁记清枉抛了欢情多少?还有不值钱的笑。这确乎不是才滚下了梦缘,前日的东西怎么全变了脸?回头看自己年华的光辉,颜色退到了可怜的惨白,低头我在黑影中哭着找——半截的心弦上挂满了心跳,然而我还有勇气往下看,我拭干眼泪瞅着你们变。1932年2月故乡 我怕想起:你还朦胧在雾縠里,我偷离开你的身旁,走远了,再回头,树梢高挑一缕阳光。 我爱想起:我来了,红霞在西天驶,你有意叫晚烟笼着你,我揭开我的心,预备接你的欢喜。 我恨想起:在有月亮的夜里,眼皮下转着无绪的幽思,不知几时沁出一点泪,这时候我最想你。1932年3月于青岛像粒砂像粒砂,风挟你飞扬,你自己也不知道要去的地方,不要记住你还有力量,更不要提起你心里的那个方向。从太阳冒红,你就跟了风,直到黄昏抛下黑影,这时,天上不缀一颗星,你可以抱紧草根静一静。1932年3月老哥哥“老哥哥,翻些破衣裳干吗?快把它堆到炕角里去好了。”“小孩子,不要闹,时候已经不早了!”(你不见日头快给西山接去了?)“老哥哥,昨天晚上你不是应许今天说个更好的故事吗?”“小孩子,这时你还叫我说什么呢?”(这时你叫他从哪儿说起?)“老哥哥,你这霎对我好,大了我赚钱养你的老。”“小孩子,你爸爸小时也曾这样说了。”(现在赶他走不算错,小时的话哪能当真呢。)“老哥哥,没听说你有亲人,你也有一个家吗?”“小孩子,你这儿不是我的家呀!”(你问他的家有什么意思?)“老哥哥,你才到俺家时,我爸爸不是和我这时一样高?”“小孩子,你问些这个干什么?”(过去的还提它干什么?)“老哥哥,你为什么不和以前一样好好哄我玩了?”“小孩子,是谁不和以前一样了?”(这,你该去问问你的爸爸。)“老哥哥,傍落日头了,牛饿得叫,你快去喂它把草。”“小孩子,你放心,牛不会饿死的呀!”(能喂牛的人不多得很吗?)“老哥哥,快不收拾吧,你瞧屋里全黑了,快些去把大门关好。”“小孩子,不要催,我就收拾好了。”(他走了,你再叫别人把大门关好。)“老哥哥呀,你……你怎么背着东西走了?我去和我爸爸说。”“小孩子,不要跑,你爸爸最先知道。”(叫他走了吧,他已经老得没用了!)1932年3月忧患应当感谢我们的仇敌。他可怜你的灵魂快锈成了泥,用炮火叫醒你,冲锋号鼓舞你,把刺刀穿进你的胸,叫你红血绞着心痛,你死了,心里含着一个清醒。应当感谢我们的仇敌。他看见你的生活太不像样子,一只手用上力,推你到忧患里,好让你自己去求生,你会心和心紧靠拢,组成力,促生命再度的向荣。“九·一八”事变第二年3月贩鱼郎鱼在残阳中闪金光,大家的眼亮在鱼身上,秤杆在他手底一上一下,他的脸是一句苦话。人们提着鱼散了阵,把他剩给了黄昏,两只空筐朝他看,像一双失望的眼。“天大的情面借来的本钱,末了赚回了不够一半,早起晚眠那不敢抱怨,本想在苦碗底捞顿饱饭。”暗中潮起一阵腥气,银元讥笑在他的手里,双手拾起了空筐,当他想到:家里挨着饿的希望。1932年4月于青岛老马总得叫大车装个够,它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它把头沉重地垂下!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泪只往心里咽,眼里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望望前面。1932年4月炭鬼鬼都望着害怕的黑井筒,真奇怪,偏偏有人活在里边,未进去之先,还是亲手用指印在生死文书上写着情愿。没有日头和月亮,昼夜连成了一条线,活着专为了和炭块对命,是几时结下了不解的仇怨?他们的脸是暗夜的天空,汗珠给它流上条银河,放射光亮的一双眼睛,像两个月亮在天空闪烁。你不要愁这样的日子没法消磨,他们的生命随时可以打住:魔鬼在壁峰上点起天火,地下的神水突然涌出。他们不曾把死放在心上,常拿伙伴的惨死说着玩,他们把死后的抚恤和妻子的生活连在一起看。他们也有个快活的时候,当白干直向喉咙里灌,一直醉成一朵泥块,黑花便在梦里开满。别看现在他们比猪还蠢,有那一天,心上迸出个突然的勇敢,捣碎这黑暗的囚牢,头顶落下一个光天。1932年5月失眠听不到罪恶的喧嚷,也捉不到一点光,血淋淋的我那颗心,在黑影的浓处发亮。模糊的一片悲哀——无声的雨点打来,一圈一圈黯淡的花朵,向无边的远方开。1932年6月希望自从宇宙带来了缺陷,人类为了一种想念发狂,精神上化出了一个影像,那就是你——美丽的希望。在沙漠上,疲倦困住了旅客的心,他们的脚下坠着沉重,一步一步趋近黄昏,拖不动自己高大的影。这时你是一泉清水,远远地放出一点清响,这声响才触到焦灼的心上,他们即刻周身注满了力量!在暗夜里,你是一星萤火,拖着点诱惑的光,在无边的黑影中隐现,你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原来没有一定的形象,从人心上你偷了个模样。现实在你后面,像参星向辰星赶,当中永远隔一个黑夜,在晨光中,参瞅白了眼,望不见辰在天的那边。你把人类脸前安上个明天,他们现在苦死了也不抱怨,你老是发着美丽的大言,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红脸。人类追着你的背影乞怜,你从不给他们一次圆满,他们掩住口老不说厌倦,你挟着他们的心永远向前。你也可以骄傲地自夸:“我的遗迹造成了现世的荣华。”你再加一句自谦:“这算了什么,前面的一切更叫你惊讶!”我们情愿痴心听从你,脸前的丑恶不拿它当回事,你是一条走不完的天桥,从昨天度到今天,从今天再度到明朝。1932年当炉女去年,什么都是他一手担当,喉咙里,痰呼呼地响,应和着手里的风箱,她坐在门槛上守着安详,小儿在怀里,大儿在腿上,她眼睛里笑出了感谢的灵光。今年,是她亲手拉风箱,白绒绳拖在散乱的发上,大儿捧住水瓢蹀躞着分忙,小儿在地上打转,哭得发了狂,她眼盯住他,手却不停放,果敢咬住牙根:“什么都由我承当!”1932年8月万国公墓或许活着时都不相理,现在一同飘零在这里,不是陌生,也没有嫌恶,这坟上花开向那坟去。石碑在坟前,上面细镌,生前的荣华指给人看,苍苔慢慢儿藏起字迹,他不曾有心起来争执。有的光就是黄土一抔,渺小也不曾教他伤悲,像是有意把身世沉埋,守着一个永恒的自在。头顶的春鸟叫得多好,再也不能引逗你们笑,月下的秋虫叫得多悲,也不能催落你们的泪。你们也曾活在世界上,曾经是朋友或是仇敌,现在泥封了各人的口,有话也只好闷在心头。1932年12月5日作于青岛万国公墓之侧烙印生怕回头向过去望,我狡猾地说“人生是个谎”,痛苦在我心上打个印烙,刻刻警醒我这是在生活。我不住地抚摩这印烙,忽然红光上灼起了毒火,火花里迸出一串歌声,件件唱着生命的不幸。我从不把悲痛向人诉说,我知道那是一个罪过,浑沌地活着什么也不觉,既然是谜,就不该把底点破。我嚼着苦汁营生,像一条吃巴豆的虫,把个心提在半空,连呼吸都觉得沉重。1932年洋车夫一片风啸湍激在林梢,雨从他鼻尖上大起来了,车上一盏可怜的小灯,照不破四周的黑影。他的心是个古怪的谜,这样的风雨全不在意,呆着像一只水淋鸡,夜深了,还等什么呢?1932年天火你把人生夸得那样美丽,像才从鲜柯上摘下来的,在上面驰骋你灵幻的光,画上一个一个梦想。这你也可以说是不懂:浓云把闷气写在天空,蜻蜓成群飞,带着无聊,那是一个什么征兆。一个少女换不到一顿饭吃,人肉和猪肉一样上了市,这事实真惊人又新鲜,你只管掩上眼说没看见。我知道你什么都谙熟,为了什么才装作糊涂,把事实上盖上只手,你对人说:“什么也没有。”人们有一点守不住安静,你把他斫头再加个罪名,这意义谁都看清,你要从死灰里逼出火星。不过,到了那时你得去死,宇宙已经不是你的,那时火花在平原上灼,你当惊叹:“奇怪的天火!”1932年神女天生一双轻快的脚,风一般的往来周旋,细的香风飘在衣角,地衣上的花朵开满了爱恋。(她从没说过一次疲倦。)她会用巧妙的话头,敲出客人苦涩的欢喜,她更会用无声的眼波,给人的心涂上甜蜜。(她从没吐过一次心迹。)红色绿色的酒,开一朵春花在她脸上,肉的香气比酒还醉人,她的青春火一般的狂旺。(青春跑得多快,她没暇去想。)她的喉咙最适合歌唱,一声一声打得你心响,欢情,悲调,什么都会唱,只管说出你的愿望。(她自己的歌从来不唱。)她独自支持着一个孤夜,灯光照着四壁幽怅,记忆从头一齐亮起,嘘一口气,她把双眼合上。(这时,宇宙间只有她自己。)1933年元旦秋雨窗前的心,窗外的天空,一样是不透明,清冷的风丝,吹着雨丝缤纷,一条细的雨丝,系一个烦闷;荷叶残盘,摔碎了珍珠——把不住的空虚。1933年生活这可不是混着好玩,这是生活,一万支暗箭埋伏在你周边,伺候你一千回小心里一回的不检点,灾难是天空的星群,它的光辉拖着你的命运。希望是乌云缝里的一缕太阳,是病人眼中最后的灵光,然而人终须把它来自慰,谁肯推自己到绝境的可怜?过去可喜的一件件,(说不清是真还是幻)是一道残虹染在西天,记来全是黑影一片,惟有这是真实,为了生活的挣扎留在你心上的沉痛。它会教你从棘针尖上去认识人生,从一点声响上抖起你的心,(哪怕是春风吹着春花)像一员武士在嘶马声里想起了战争。那你再不会合上眼对自己说:“人生是一个无据的梦。”更不会蒙冤似的不平,给蚊虫呷一口,便轻口吐出那一大串诅咒。在人生的剧幕上,你既是被排定的一个角色,就当拼命地来一个痛快,叫人们的脸色随着你的悲欢涨落,就连你自己也要忘了这是做戏。你既胆敢闯进这人间,有多大本领,不愁没处施展,当前的磨难就是你的对手,运尽气力去和它苦斗,累得你周身的汗毛都擎着汗珠,但你须咬紧牙关不敢轻忽;同时你又怕克服了它,来一阵失却对手的空虚。这样,你活着带一点倔强,尽多苦涩,苦涩中有你独到的真味。1933年4月死水中的枯树像你这样的一条神龙,这死水不是你的灵宫,你昂然的头,尾巴上的力,我明白了这是怎样的姿势。苔藻做了你的青鳞,绿树在你头顶,像片云,太阳是你单眼的反光,你的家原不在这地上。我能想到你的心是怎样,中夜你高瞅着月亮,你再听到天河的水响,你自恨这时不是在天上。每当重雾迷了大海,[1]或是沉雷挟了暴雨来,一定乘电闪把天劈开,你便纵身腾上了天阶。到了晴空闪出了阳光,我再看你,仍没有变样,只是鳞上点满了雨水,像是汗珠又像是眼泪。青蛙给你唱超度的歌,还有什么不能摆脱?身子永远在泥水里躺,徒叫只眼向天空望。1933年夏初歇午工放下了工作,什么都放下了,他们要睡——睡着了,铺一面大地,盖一身太阳,头枕着一条疏淡的树荫,这个的手搭上了那个的胸膛。一根汗毛挑一颗轻盈的汗珠,汗珠里亮着坦荡的舒服。阳光下,铁色的皮肤上开一大片白花,粗暴的鼾声扣着呼吸的匀和。沉睡的铁翅盖上了他们的心,连个轻梦也不许傍近,等他们静静地睡过这困人的正晌,爬起来,抖一下,涌一身新的力量。1933年6月渔翁一张古老的帆篷,来去全凭着风,大的海,一片荒凉,到处飘泊到处是家。老练的手不怕风涛大,船头在浪头上冲起朵朵白花。夕阳里载一船云霞,静波上把冷梦泊下,三月里披一身烟雨,腊月天飘一蓑衣雪花。一支橹,曳一道水纹,驶入了深色的黄昏,在清冷的一弦星光上拨出一串寂寞的歌。听不尽的涛声,一阵大,一阵小——饥困的吼叫,冷落的叹息,飘满海夜了。死沉沉的海上,亮着一点火,那就是我的信号,启示的不是神秘,是凄凉。1933年6月小婢女她才认识了自己,同时也认识了命运的铁脸,是用了怎样的一股力量呵,从十万匹马力贪玩的吸引里,她严酷地牵回了不满十个年头的心,还有那条像株小树的身躯,也不让它在游戏中滋长;她紧张起生命的全力,给白天、黑夜,一刻一刻的时间深镌上辛苦的殷勤。她真聪慧,甚至聪慧得有点可怜了,点化快乐的一双天真的眼睛,现在却专用来测人的眉头了,轻云样飘忽的孩子的笑,淋漓无常的孩子的眼泪,都不能从她腮边、眼中,放情地舒卷与点滴了,因为她什么都懂透了:生活的意义,卖身契上她的名字。默默老挂在她嘴角上,不,又将抱怨哪个呢?上帝造成了人,该是一种可以感谢的恩德吧?妈妈的心更是慈悲的,生了她,于今又活了她,她自己呢?情愿被咀嚼在万里外故乡灾荒的大口里。这小生命将活得很长很长,好用一颗连记忆上也寻不到一点快活的心,去测人生最深的悲哀。1933年夏罪恶的黑手一在这都市的道旁,划出一块大的空场,在这空场的中心,正在建一座大的教堂。交横的木架比蛛网还密,像用骷髅架起的天梯,一万只手,几千颗心灵,从白到黑在上面搏动。这称得起是压倒全市的一件神工,无妨用想象先给它绘个图形:“四面高墙隔绝了人间的罪恶,里边的空气是一片静寞,一根草,一株树,甚至树上的鸟,只是生在圣地里也觉得骄傲。大门顶上竖一面大的十字架,街上过路的人都走在它底下,耶稣的圣像高高在千尺之上,看来是怎样的伟大、慈祥!他立在上帝与世人中间,用无声的话传达主的教言:‘奴隶们,什么都应该忍受,饿死了也要低着头,谁给你的左腮贴上耳光,顶好连右腮也给送上,忍辱原是至高的美德,连心上也不许存一丝反抗!人间的是非肉眼哪能看清?死过之后主自有公平的判定。’早晨的太阳先掠过这圣像,从贵人的高楼再落到穷汉的屋上,黄昏后,这四周严肃得叫人害怕,神堂的影子像个魔鬼倒在地下。早晨的钟声像个神咒,(这钟声不同别处的钟声。)牵来了一群杂色人等,男女牧师们走在前面,黑色的头巾佩着长衫,微风吹着头巾飘荡,仿佛罪恶在光天之下飞扬。后面逐着些漂亮男子,肥白的脸皮上挂着油丝,脚步轻趋着,低声交语,用心做了一脸肃穆。还有一队女人缀在后边,脂粉的香气散满了庭院,一个用长臂挽着别个,像一个花圈套一个花圈。阳光像是主的爱,照着这群人,也照着他们脚下的石阶,钟声一阵暴雨的急响,送他们进了神圣的教堂。中间有的是刚放下了屠刀,手上还留着血的腥臭;有的是因为失掉了爱情,来到这儿求些安宁;有的在现世享福还嫌不够,为来世的荣华到此苦修;有的是宇宙伤了他多情的心,来对着耶稣慰藉心神;有的用过来眼看破了人生,来求心上刹那的真诚;有的不是来为了求恕,不过为追逐一个少女。虽是这些心的颜色全然异样,然而他们统统跪下了,朝着上方。牧师登在台上像威权临着这群众,用灵巧的嘴,用灵巧的手势,讲着教义像讲着真理。他叫人好好管束自己,不要叫心作了叛逆,他怕这空说没有力量,又引了成套惩劝的旧例。每次饭碗还没触着口,感谢的歌声先颤在咽喉,晚上每在上床之前,先用祈祷来作个检点,这功课在各人心上刻了板,他们做来却无限新鲜。”二然而这一切,一切未来的繁华,与脸前这一群工人无干,他们在一条辛苦的铁鞭下,只忙着去赶契约上的期限。有的在几千尺之上投下只黑影,冒着可怕的一低头的晕眩。石灰的白雾迷了人形,泥巴给人涂一身黑点。铁锤下的火花像彗星向人扫射,风挟着木屑直往鼻眼里钻。这里终天奏着狂暴的音乐:人群的叫喊,轧轧的起重机,你听,这是多么高亢的歌!大锯在木桩上奏着提琴,节奏的铁砧叩着拍子,这群工人在这极度的狂乐里,活动着,手应着心,也极度地兴奋。有的把巧思运入一方石条的花纹,有的持一块木片仔细地端详,有的把手底的砖块飞上半空,有的用罪恶的黑手捏成耶稣慈悲的模样。这群人从早晨背起太阳,一天的汗雨泄尽了力量;平地上,一万幕灯火闪着黄昏,灯光下喘息着累倒了的心。他们用土语放浪地调笑,杂一些低级的诙谐来解疲劳,各人口中抽一缕长烟,烟丝中杂着深味的乡谈,那是家乡场园上用来消夏夜的,永不嫌俗,一遍两遍,不怕一万遍,于今在都市中他们也谈起来了,谈起也想起了各人的家园。他们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盖这教堂,却惊叹外洋人真是有钱,同时也觉得说不出的感激,有了这建筑他们才有了饭碗。(虽然不像是为了吃饭才工作,倒是像为了工作才吃饭。)这大建筑把这大众从天边拉在一起,陌生的全变成亲热的兄弟,白天忙碌紧据在各人的心中,没有闲暇去做思乡的梦,黑夜的沉睡如同快活的死,早晨醒来个奴隶的身子。是什么造化,谁做的主,生下他们来为了吃苦?太阳的烤炙,风雨的浸淋,铁色的身上生起片片的黑云,机器的凶狞,铁石的压轧,谁的体躯是金钢铸成?家室的累赘,病魔的侵袭,苦涩中模糊了无色的四季。一阵头晕,或一点不小心,坠下半空成一摊肉泥,这真算不了什么稀奇,生死文书上勾去个名字;然而他们什么都不抱怨,只希望这工程的日期延长到无限。三不过天下的事谁敢保定准?今日的叛逆也许是昨日的忠心,谁料定大海上哪霎起风暴?万年的古井也说不定会涌起波涛!等这群罪人饿瞎了眼睛,认不出上帝也认不清真理,狂烈的叫嚣如同沸水,像地狱里奔出来一群魔鬼,用蛮横的手撕碎了万年的积卷,来一个无理性的反叛!那时,这教堂会变成他们的食堂或是卧室,他们创造了它终于为了自己。那时这儿也有歌声,不是神秘,不是耶稣的赞颂,那是一种狂暴的嘻嚷,太阳落到了罪人的头上。1933年9月5日全夜写强半,6日完成于青岛逃荒(报载:二百万难民忍痛出关,感成此篇)几茎芦荻摇着大野,秋的宇宙是这么寥廓,在这样寥廓的碧落下,却没寸地容我们立脚!一条无形的鞭子扬在身后,驱我们走上这同样的路,心和心像打通了的河流,冲向天涯,挟着怒吼!不要回头再一望家乡,它身上负满了炮火的创伤,(这炮火卑污的气息叫人恶心,也该感谢,它重生了我们。)横暴的锋锐入骨的毒辣,大好田园灾难当了家。没法再想:春天半热的软土炙着脚心的痒痒,牛背上驮着夕阳;过了一阵夏天的雨,跑去田野听禾稼刷刷地长;秋场上的谷粒在残阳中闪着黄金,荒郊里剩半截禾梗磨着秋响;严冬的炕头最是温柔,妻子们围着一盆黄粱。这一些,这一些早成了昨夜的梦,今日的故乡另是一个模样。一步一个天涯,我们在探险,脚底下陷了冰窟,说不定对面腾起青山。我们没有同胞!上帝掌中的人们不要在这些人身上浪费一声虚伪的嗟叹,秋风倒有情,张起了尘帆,一程又一程,远远地送着,山海关的铁门一闭,从此我们没了祖国!1933年11月3日盘刻着各色的梦,寂灭了,向你一下空虚的眼,像一粒无根的砂石,挂不住万古的悬岸。一个跌不死的希望,不倒翁似的永不怕累,硬撑住你跌倒,跌倒又爬起来的双腿。日子过得没有骗人,这你自己一定知道,试试什么压住了心,这么沉又这么牢靠。总得抖一股劲朝前走,像盘一座陡峭的山头,爬过去就是平原,心里无妨先存着个喜欢。1933年问谁肯乘这夜色正浓,冲开冷风,爬上百尺谯楼撞一声警钟,擎起一炷火把——一道信号彻天的通红?窒塞要爆炸人心的今日,谁敢破嗓地高喊一声,举一面火焰的大纛,挺起胸,做一个敢死的先锋?谁能用一支如椽大笔,最毒辣最不容情,使魔鬼在笔端下啾哭,另指一条新路给人生?

前偶检旧箧,得诗一纸,下署1926年秋。彼时,余攻读于济南,张宗昌势焰正炽,压迫思想,摧残文化,凡新文学书籍,一概禁绝,余感窒息,乃有此诗。但技巧拙劣,不能成器,兹就原意,改作如斯,上距初稿,已逾八载,今重读一过,当年窒息之空气仿佛犹在胸中。1934年1月9日于青岛铁小

附记:这首《问》,发表于1934年10月出版的《文学评论》第1卷第2期上。我自己早已把它忘掉了,从未收入诗集。一个偶然机会买到了几本旧杂志,才发现了它。把张宗昌时代写的诗,修改发表于蒋介石反动统治时期,用意可想。在坚守原意前提之下,为了韵脚的统一,将第三节略为调整。1978年10月27日壮士心江庵的夜和着青灯残了,壮士的梦正灿烂地开花,枕着一卷兵书一支剑,灯光开出了一头白发。突然睁大了眼睛,战鼓在催他,(深殿里木鱼一声又一声)跨出门来,星斗恰似当年,铁衣上响着塞北的朔风。前面分明是万马奔腾,他举起剑来嘶喊了一声,从此不见壮士归来,门前的江潮夜夜澎湃。1934年1月11日于青岛自白我是平凡,心永远在泥土里开花,再不去做那些荒唐的梦,这世纪,魔鬼撕破了真理的面孔,还给它捏造了无数的诡名,思想,一条透明的南针,永不回头,我朝着前进,像一只大鹏掠过了苍空,翅膀下透出来一串响声。百炼的钢条铸成了我的骨头,那么坚韧,又那么多的锋棱,不受生活的贿赂去为它低头,喧豗的大河是我的生命。你相信风能撼摇铁的树头,可是你更得相信我这个心!(血肉可以给刀刃剁成烂泥,然而骨子永远是我的!)在这一片撒谎的日子里,我给人间保留一丝天真,我是热情,要用一勺沸水去浇开宇宙的坚冰。恐怖就让它是六月的淫雨,我却能估得透它的寿命,并不胆怯,你看脸前那一列人影,(无数的心在我的心上跳动)我将提起喉咙高歌正义,不做画眉愿做只天鸡。1934年1月14日元宵天上一个好月亮,没有风,什么都很平静,家家门前的灯光也亮得很稳,彻夜的爆竹,把无数的欢心开花到天上。今夜,遥想枯瘠的乡村,多少儿童手把住大门,望穿了一条黑巷,大人合起感伤的眼睛,一片荣华在脸前浮荡。1934年元宵后数日于青岛答客问我才从乡村里来,这用不到我说一句话,你只须望一望我的脸,或向着我的衣襟嗅一下。我很地道地知道那里的一切,什么都知道,像一个孩子知道母亲一样,他清楚她身上的哪根汗毛长。你要问什么?问清明时节纷纷细雨中长堤上那一行烟柳的濛濛?还是夕阳下,春风里,女颊映着桃花红?问炎夏山涧沁出的清凉,黄昏朦胧中蝙蝠傍着古寺飞翔?还问什么?问秋山的秀,秋风里秋云的舒卷,无边大野上残照的苍凉?我知道你要问冬夜里那八遍鸡声,一个老妪摇着纺车守一盏昏黄的小灯。你要问这,这我全熟悉,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另外的一些事。你听了不要惊惶,也无须叹气,那显得你是多么无知。我告诉你,乡村的庄稼人现在正紧紧腰带挨着春深,他们并不曾放松自家,风里雨里把身子埋在坡下,他们仍然撒种子到大地里,可是已不似往常撒种也撒下希望,单就叱牛的声音,你就可以听出一个无劲的心!他们工作,不再是唱呕呕地高兴,解疲劳的烟缕上也冒不出轻松,这可怪不得他们,一条身子逐着日月转,到头来,三条肠子空着一条半!八十老妪口中的故事,已不是古代的英雄而是他们自己,她说亲眼见过长毛作反,可是这样的年头真头一回见!凭着五谷换不出钱来,不是闹兵就是闹水灾,太阳一落就来了心惊,头侧在枕上直听到五更,饥荒像一阵暴烈的雨点,打得人心抬不起头来,头顶的天空一样是发青,然而乡村却失掉了平静!1934年3月22日于相州无窗室搬下来了,我搬下来了,从那座摩天的石头楼上,像一只黄鹂蹬开了乔木,一头栖下了万丈的幽谷。在楼头,我的心晒不上太阳,望望海涛,我拍一下窒塞的胸膛,我身边死钉着一个鬼影,白天黑夜一点也不放松。我闭上了这一扇门扉,四壁一齐泄下了光辉,一只黑手掐杀了世界,在这里边我呼吸着自在。1934年3月22日于相州村夜太阳刚落,大人用恐怖的故事把孩子关进了被窝,(那个小心正梦想着外面朦胧的树影和无边的明月)再捻小了灯,强撑住万斤的眼皮,把心和耳朵连起,机警地听狗的动静。1934年3月22日于诸城相州民谣刚才我从街头过,听到一群村儿唱歌,他们用手指着太阳,脚跺着地,齐声高唱。提到这支歌真叫人心惊,曾使得一个暴君投身火坑,今天它来得真也奇怪,今天是一个什么世界?1934年3月24日于相州生命的叫喊高上去又跌下来,这叫卖的呼声——一支音标,沉浮着,在测量这无底的五更。深闺无眠的心,将把这做成诗意的幽韵?不,这是生命的叫喊,一声一口血,喊碎了这夜心。1934年4月5日于相州都市的春天一只风筝缢死在电杆梢,一个春的幌子在半空招摇,这里没有一条红,一条绿,做一道清线记春的来去。东风在臭水上扬起了波澜,穷孩子在里边戏弄着春天,遍体不缀一点布块,从天上掉下来一身自在。工人们摔掉了开花的棉袄,阳光钻入了铁的胸膛,他们有力地伸一伸双臂,全体的生机顺着风长。高楼上的人应该更懒,一个梦远到天边:深巷里一声卖花,一双蝴蝶飞过南园。1934年4月28日场园上的夏晚我永不忘记太平年代的夏晚,夏晚乡村里那恋人的场园。蝙蝠翅膀下闪出了黄昏,蛛网上斜挂着一眼热闷,推开饭碗,擦一把臭汗,大人孩子提一领蓑衣跑去了场园。场园上没有不快的墙垣,风从禾稼声中吹来,全无遮拦,像四面的清流泄下了山岩,各人拣好一块地方,坐卧那全凭自己的心愿,先来后到的一阵乱打招呼,(从脚步上认,全用不到看脸)时间候到了最后的一人,一轮满月正挂在东天。树影在这群人身上乱扫,扫净了一切,只一缕看不见的香烟氲氤在人和人中间。大人的脸对着天空,心里念着一些星名,他们用星决定未来,银河弦上系着命运,一颗彗星偶然扫过,给他们添了一份担心!小孩子强支住恐惧,闭着眼,(黑影里没法看那张脸!)用拔不出来的耳朵听红毛的鬼怪从大人口里慢慢地跳出来,直等到妈妈隔墙遥呼,(呼声里带着亲爱的骂辞)才哀求大人送他们家去,眼缝里闪来了远处的鬼火,拼命地掣紧大人的衣角,夜里来一场心跳的梦,一个红毛鬼打一个灯笼。夜在场园上飞,人却不知觉,不知觉地淡尽了天上的星月,阳光钻开了隔夜的眼睛,爬起来,只觉得一身露重。1934年7月5日村夜恐怖不敢眠,对闷热的灯火成此。月哀号拖过了每家门口,今宵哀号也叫不出人来,大门里各人紧锁着个暖秋,脸像春花一齐朝着明月开。西风送他,亮月送他,送他踏上了古刹的石阶,不叫一丝清光拖住褴褛,抖一下,他闪进了一座阴森的神台。1934年中秋秋我想,一定有人衔一支烟,从纸窗缝里望着雨中的庭院,凄清的雨丝洒下了半空,人的愁丝和雨丝搅成一团。也一定有人向傍晚的红日,念起千里外故乡的云烟,或者拖一只冷冷的影子,向大野里去找谢了的童年。可有人认识眼前的秋天?它在穷人的脸上是多么鲜艳!凄清到处流溢着夜哭,夜,静静地又把哭声咽住!荒郊上,凉风吹出了白骨一片,谁会想到:鸭绿江上的秋色已度不过山海关!1934年10月2日拾花女慢慢儿西天边黑了残霞,冥色中万物失掉了自家,冷风吹浓秋的凄凉,[2]吹散了一坡拾花的姑娘。双腿上支着一天的疲劳,背上的花包弓了她的腰,低着头,无心听脚步的声响,一条小道在眼前发着白光。头顶上叫着投林的暮鸦,路是熟的,它会引人到家,“小弟弟不会迎在村外?替妈妈想:小妮子到这也不知道回来!”1934年11月于临清中学卖孩子给你找了个享福的地方,好孩子,跟着这位大爷去,管保你不再饿得叫亲娘,还可穿上暖和的衣裳。做事要勤力,要听话,留心人家呼你的名字,可不能再娇娇娜娜,像在娘手里那么地。夜里不准想娘起来啼哭,为娘的还有什么可想的?冷了给你做不上衣服,饿了没什么给你充饥!扯扯拉拉的这么绵缠,看样子好话说不走你!去!给我赶快收起眼泪,娘的巴掌是无情的!1934年12月1日冰花是谁家的青年孩子,倒在了这平川大地,身边的破瓢里结着冰花,一根棘条上咬烂了狗牙!一领老破袄盖住了头,不肯把脸向着宇宙,红肿的双腿上绽开了花朵,冷风催着血水流落。不做一声哀叫,任人掩鼻从两边跑过,身下一层薄薄的冰绡,把他和大地结成了一个。夜来落过一场大雪,银白把一切肮脏镀过,等到太阳重放光明,人间破上个大血窟窿!1934年12月5日夜夜的黑手摘去了天灯,天上全不留一颗星星,顶天立地的一条身影,充塞得宇宙不透一点明。脸前听到的,是死灰的冷静,(听不到的呐喊响在人心胸)黑影掩住了血的鲜红,然而黑影掩不住血腥!有谁会忧怀着夜的永生?那他是不明白造化的神明,你看什么都在咬紧牙根久等,久等雄鸡喔喔的一声。1935年运河我立脚在这古城的一列废堞上,打量着绀黄的你这一段腰身,夕阳这时候来得正好,用一万只柔手揽住了波心。在这里我再没法按住惊奇,古怪的疑问绞得我心痴!是谁的手辟开了洪蒙,把日月星辰点亮在长空?是怎样的一个嬴姓的皇帝,一口气吹起了万里长城?天女拔一根金钗,顺手画成了天河;端阳的五丝沾了雨水,会变一条神龙兴波,这是天上的事,谁也不敢说,我曾用了天上的耳朵听过。怪的是,杨广一个泥土的人,怎样神心一闪,闪出了这人间一道天河!你告诉我,当年四方多少苦力,给一道命运捆在了一起,放着镰刀在家里锈住了白光,无边乱草荒漫了田地,寒天里妻子没处寄征衣,一个家分挂在天的两极。孩提学话只喔哦着妈妈,人间成了个无父的天地!天上的鸟鹊一年忙一个七夕,这地上的工程是没头的日子!晴天里铁锹闪起了电火,一串殷雷爆响在心窝。硬铁磨薄了手掌,磨白了头发,磨亮了眼睛也望不到家。累死了的,随着土雨填入了长堤,活着的,夜夜梦见土坑陷落了三尺!毒恨的眼泪,两地的哀号,终于兴起了万里波涛。波涛老是挟着浊黄,是当年的冤愤至今未消?两道大堤使你晃不开双肩,然而星星也没法测你的高深。像一条吟龙窜过了两个世界,头枕着江南四季的芳春,尾摆着燕地冰天的风云。听说你载着乾隆下过江南,一阵小雨造下了不死的流传,你看背后夕阳的颜色正红,[3]贴在“沙邱古渡”的歇马亭。几只白鱼傍着龙舟打了个挺,一座龙王庙腾起了半空,这地方,水势至今打着旋花,一个铁窗户像一只死眼,瞪得舟子捧着心怕!我知道,人间的苏杭,你驮过红心的天子曾去沉醉,仿佛八骏驮着古帝王去西天的瑶池会王母一样。南国的荔枝带着绿叶,一阵轻风吹到了宫掖,得宠的御女满口香甜,谁说天涯不就在眼前!江干的玉女流入了宫廷,四壁黄墙已非人境,竭尽了海内所有的珍奇,装成一个花枝的身子。你也一定运过连船的天兵四方去远征,金甲耀得河水发明,回头来连船虽是减了长度,然而船面上却添了凯旋的歌声!我想,如果你也有一张口,肚子里的话会绷断喉头,城圈揽住你又放开你,一里一外的岁月谁能计算清?长毛大杀水旱十三门,人头在河里滚,[4]万人冢上的草色至今还发红!一道城垣向三十里外展开,于今只留些残破给夕阳徘徊,河岸上见不到诗人的遗迹,[5]有一座荒碑告诉他的故里。你的呼吸把一切吹空,你却健在着做一切的证明。我眼前河面上桅杆一林,破帆上带着风雨,带着惊心,我常见一条绳索串着岸上的一个人群,一齐向后蹬开岸崖,口里挤出了声声欸乃,一声欸乃落一千滴汗,船身似乎不愿意动弹,一个肉肩抵一支篙,像在决负胜,船载多重生活的分量多重!黑夜里空中失了星斗,一点灯火牵着船走,黄昏的雨,凉宵的风,风雨也阻不住预定的途程,来往的风帆这样飘着日夜,我看见舟子的脸上老拨不开愁容!运河,你这个一身风霜的老人,盛衰在你眼底像一阵风,你知道天阴,知道天晴,天人的豪华,奴隶的辛苦你更是分明,在这黄昏侵临的时候,立在这废堞上容我问你一句,我问你:明天早晨是哪向的风?1935年1月31日于山东临清我们是青年头顶三尺火,仰起脸一口可以吞下青天,一双眼锐利地专在人生的道上探险,三句话投不着心,便捏起了拳头,活力在周身跳动着响,真恨地上少生了个环!叫世故磨光了头皮的人们笑吧,我们全不管,秋后的枯草也配来嘲笑春天?黑暗的云头最先在我们心上抽鞭,红热的心是一支火箭!宇宙在当前是错扣了的连环,我们要解开它,照着正直的墨线重新另安!擎起地球来使它翻个身,提起黄河来叫它倒转,相信自己的力量吧,我们是青年!1935年2月古城的春天眼前挂上了昏黄的风圈,沙石的冕旒晃得人发眩,纵然残堞偷来了绿色,三尺以内望不到春天。丛丛的荒冢是朵朵的黄花,簪在了这古城霜白的鬓边。城根下的古槐空透了心,用一枝绿手,招醒了城下的土人,走出门来望一望钢板的地,空叹声:“一犁春雨一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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