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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6 06: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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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何瑞澄

出版社:暨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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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沙湾女:一位八旬老人的民国记忆

我是沙湾女:一位八旬老人的民国记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我是沙湾女:一位八旬老人的民国记忆作者:何瑞澄排版:KingStar出版社:暨南大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11-01ISBN:9787566819567本书由广州暨南数字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本书的出版得到广州市番禺区工商职业技术学校(广州社区学院番禺分院)和番禺社区网的大力支持,并作为广州市番禺区工商职业技术学校“社区教育课程及教材开发与建设”项目中“本色番禺”系列社区教育读本之一

本书献给我的故乡和我故乡的亲人作者离开家乡上大学的第一年(摄于1948年春)作者记忆中的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沙湾(邓任飞绘)序一我的母亲是沙湾女林梓

刚上大学的第一个周日,迫不及待地回了外婆家。那是1978年了。

那个时候的沙湾,还保存着好些朴拙古雅的味道,就像在母亲今天的文字里感受到的一样。

我以为,那是我第一次回外婆家,后来才知道,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母亲和父亲曾带着我和弟弟一块回去过的。那是母亲离家十一年后第一次回去,物转星移,都是伤心事。逗留的时间很短,我又还太小,没什么印象。读了母亲的文字,却朦朦胧胧记起了一些零碎的感觉。都是水,到处是水。我在水上漂,摇摇晃晃,惊恐,又兴奋。我看见了船,有大船,也有小巧可爱的船。还看见了大片大片的芭蕉树和甘蔗……

我的记忆,终于和母亲的文字重叠。

一切的感觉都是真实的。母亲的故乡是水乡,到处是水。水上有来来往往的船,小巧可爱的船叫艇仔。还有蕉林蔗林。母亲说,那叫蕉围蔗围……

上大学那年回外婆家,是成人了。所有的印象都变得深刻、真实而新鲜。包括满天的雨,满街的水,俏丽活泼的女孩和漂亮的油纸花伞,还有,母亲爱唱的儿歌。“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广东咸水歌《落雨大》)

印象最深的,却是一老妇人的话,无论你母亲走多远,不返家,她都永远是沙湾女……

这句话,以及老妇人犀利的眼神,如暗夜中的雷电撞击心怀。

此后,便开始去了解母亲的一生。那是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许多东西在试图重新修正,历史的真实面貌也渐渐在浮现,细腻,又残酷……

母亲五十八岁生日时,我将此番回外婆家的感想写成《沙湾女》一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母亲。母亲读后泪雨纷飞,之后病了半月有余。父亲告诉我,后来长长的日子里,母亲反复翻阅那篇文字,每读一回流一回泪。

听来惊惶不安。母亲表面柔弱,却从不轻易落泪。

其实那篇文字,自己从不敢回头细读。过分堆砌、华丽而虚幻的辞藻,只能是刻意掩饰那些陈旧了的、深藏我们三代人心中的伤痛。

我开始试图去了解母亲与故乡之间那种难以言状的情愫。

我惊讶地发现,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沙湾这个地名是陌生的。是不是因为母亲从不主动提起自己的故乡,不说与故乡相关的任何事情?

我还发现,母亲在那个小城里,竟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朋友,关系密切的都是学生。才华出众的母亲心地善良,性情温柔,待人诚恳,身边的人都尊敬她喜欢她,但母亲与人的交往总是有距离的。很久以后才知道,我出生的第二年,母亲就在政治运动中横遭厄运,戴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或许就是自此开始,母亲谨慎处事,低调隐忍,不多说话,甚至不穿一件花色鲜艳的衣裳……

直到今日读了母亲的回忆文字,才多么惊讶地发现,自幼饱读诗书聪颖过人的母亲,天性自由不羁,活泼伶俐,爱说爱笑,爱唱爱跳,爱玩爱闹,爱交朋友,也爱闯祸,爱撒娇,爱穿漂亮时尚的花衣裳……

在大学学了历史后,发现历史书上往往只记载了时代变迁带来的进步与辉煌,而从没有记述那些作为个体的人与家庭在历史的变迁革命的洪流中经受了什么样的创伤。

母亲出身富家,大学期间正遇上20世纪中的社会大变动,年轻的母亲向往光明,向往进步,向往新中国,做出了那个年代里和很多年轻人一样的举动,与家庭决裂,并将所有的衣服首饰都寄回了家乡的土改队……

外婆说,那时已经入冬了,真怕她冻坏了……

外婆不知,那个时候的母亲是不会感到寒冷的。她扭着秧歌打着腰鼓流着热泪迎接进城的解放军,满怀真情地为一个旧时代的结束而高兴。她在舞台上载歌载舞,满怀激情地为一个新时代的诞生而欢呼。她要以和家庭与亲人的决裂,来向新时代证明她的赤忱之心……

于是,一切都改变了,那个曾被家人视为掌上明珠的“珠女”,由此斩断了十七岁之前的历史,抹去了十七岁之前的生命痕迹。

我们,也因此在长长的时间里,从来不知道母亲十七岁之前的生活曾是如此的绚丽多彩,不知道十七岁之前的母亲曾是一个多么天真可爱的孩童,一个名誉故乡的才女。却记住了母亲曾经受的屈辱和伤痛,记住了母亲胸前的那块黑牌子,记住了身边的人突然变了的冷漠眼神……

写小说《乱红》时,不自觉地将母亲的形象融合进去。朋友学生都问过,小说里那些描述母亲的文字让人印象深刻,痛彻心扉,是你真实的记忆和体验吗?

我往往避而不答。我仍然不愿意过于明白地正视时代的洪流中人性与爱是如何地被伤害。

母亲这代人,历经战争、革命、社会动荡、历史变迁,他们的青春、激情、爱情和亲情,都与革命、信仰、集体、社会联系在一起,纠缠难分,融合一体却又相互抵牾相互冲突。这种抵牾和冲突,给个体生命打上的烙印是如此的深刻而沉重。

从小到大,我们熟悉了母亲忘我工作的形象。却不知道,母亲内心里,永远背负着十字架一般沉重的赎罪感。

到了今天,她那许许多多的学生总是怀着崇敬与爱对我们说,母亲是一个多么好的老师,一个多么有才华的老师,一个多么美丽、善良而坚强的女性……但他们也无法了解,那些深藏母亲心底长长的愧疚与痛。然而,他们会常常缅怀在课堂上聆听母亲讲解古诗词的美好情景。古人那份离愁别绪思乡情怀,自母亲的口中讲出来,一样的柔肠寸断叹离愁,一样的溅泪惊心恨别情。“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当年的决然而弃,又岂能斩断生命的根源?内心隐秘处,故乡永远是梦绕魂牵的地方,是生命的一部分,是永远的痛。

母亲爱说家乡话。和父亲说,和祖母说,和同乡说,和身边许多的人说。所以母亲在那个小城里,很长时间都学不好当地话。母亲说起家乡话,声调格外好听,像她在讲台上吟诵诗词,柔和婉转,如水般温柔清澈,如雨般绵绵长长……

母亲爱吃甜食,绿豆水,红豆沙,莲子百合,马蹄甘蔗,糯米汤圆……都是甜甜糯糯的味道,都是从小熟悉而喜爱的家乡味道……

母亲爱听爱唱粤曲。晚年的母亲,依然能大段大段地将那些名曲名段完整唱下来。听来吃惊,又深感熟悉。原来都是我们还躺在摇篮里的时候,就听母亲轻轻慢慢断断续续哼唱出来的优美旋律……

母亲爱水,爱游水。我小学五年级的那年,县里总工会组织了一次县直机关职工游泳比赛。快满四十的母亲也参加了。一群年轻人中间的母亲远远落后,但依然坚持游到了终点。我清楚地记得,母亲游的是蛙泳,动作舒缓轻松,从容悠闲,不像参加比赛,更像享受在水中的乐趣……

在我们生活的那个小城里,也总是下雨的。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屋外淅沥雨声,细细碎碎,嘈嘈切切,母亲会怎样刻骨铭心地回忆起家乡的雨,家乡的水……

家中挂着母亲的一幅旧照片。那是几年前母亲的一位老同学寄过来的,我们如获至宝,小妹将之翻晒出来以镜框装好。三年前搬新家,特意挂在了父母卧室的墙上。女儿第一次看到,惊讶地叫嚷,外婆一点不变哟……

十七,八十二,怎么能不变呢?不变的是那笑容,是那眼神。用女儿常常喜欢说的,外婆的眼睛总是水汪汪的,还像天真无邪的少女……

从小到大,我熟悉母亲这样的眼神,水一般的清澈、温柔、恬静。有一天突然醒悟过来,但凡女人能拥有这样的眼神,就永远不会老,会永远像十七岁的少女,单纯的,真挚的,诗意的,美丽的。

母亲告诉我说,照片上的她刚上大学一年级,是在校园里的相思湖畔拍的,因为喜欢那水,喜欢那树桃花……

大学一年级,是母亲刚离开家乡的第一年。

突然想到,那个春天,是不是母亲一生中最后一段快乐而无忧无虑的日子呢?那个十七岁的少女,还决然不会想到后来长长的岁月里,将是“沧海漫,朔风迷,任东西……”(弟弟《贺母寿 调寄诉衷情》)

一个个不眠的夜晚,母亲听到屋外阵阵雨点敲打着芭蕉叶的声响,轻轻重重,嘈嘈切切,温柔动人,是否想起了故乡那座青砖古老大屋,那一个个雨夜里的琴音袅袅欢歌笑语,还有祖母母亲笑吟吟端上来的豆沙糖水糯米汤圆……

记得我下乡前后的那几年,母亲一直在校园里活最脏最累的猪场里劳动。很长的时间里,那里甚至只有母亲一人在打理。母亲每天要做的一件事,是挑着大桶到食堂里盛那些泔水回猪场。食堂里进进出出的,是她熟悉的同事和学生,但没有人和她说话,都会远远地避开。不仅仅是因为泔水难闻的味道,更是因为悬挂在母亲胸前的那块涂抹着黑字红叉的牌子。那叫黑帮牌子。那块牌子,在我的记忆中如此清晰,它重重地坠挂在母亲娇小的身躯上,总是显得太大太丑陋。那块牌子,在我的记忆中又是如此模糊,从来想不起那上面都具体写了什么。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呢?完全没有了清晰的记忆,只留下那些零碎的、混乱的、模糊的图景。每天母亲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进到屋子里,她会小心翼翼地摘下那块牌子放到墙边。于是,我们坐下吃饭或进进出出的时候,眼睛都尽量不往那个角落看去。还记得那些偶然从乡下回家的日子,祖母会叫我到猪场帮帮母亲。母亲每回看到我都特别高兴,但不让我进猪栏,就坐在大灶前看火。坐在那里,能看到猪场外面的景致。那是一面池塘。池塘的水总是满满的。春天的时候,水边也有开花的桃树和梨树。或许会让母亲想起当年大学校园的相思湖畔,想起她在花树下写下的那些美丽词句。“多情含笑倚东风,斜照绿波倒影一枝红。”(《虞美人·春桃》)

我和弟弟都说,最喜欢母亲那个年纪写下的诗词。

母亲笑了。那个时候的母亲,年轻气傲,对身边众多的追求者不屑一顾。我相信。母亲的学生和同事都说过,当年大学毕业到小城中学来的母亲,容貌秀丽,才华横溢,在舞台上唱歌,演剧,跳非常好看的朝鲜长袖舞……

很长时间里,我们从没有读过母亲的诗词,甚至不知道十七岁的母亲会写许多这般美丽的词句。母亲这张十七岁的旧照片,竟也是没有了印象。或许是,照片早在那些动乱的年月里遗失了。

照片上的母亲,十七岁如花年华,书香人家的气度,水乡女子的风韵,温柔娴静,又活泼率性。漂亮的衣裙,是心灵手巧的外婆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娇憨甜美的笑容里,分明蕴含着亲人给她的百般宠爱与柔情……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终于看到了母亲的这张照片。看到了那个十七岁的沙湾女,站在春天的花树下。仍然是熟悉的。熟悉的是那笑容,那眼神,单纯,真挚,诗意,美丽,从来不变,始终陪伴我们,让我们能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保留心底的一片宁静与温暖。2016年6月26日 广州水乡景色(邓任飞绘)序二多情含笑倚东风王力坚“多情含笑倚东风”,是母亲早年所作《虞美人·春桃》词中的句子,姐姐撷之嘱我以此为题给母亲《我是沙湾女》作序。或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个句子恰是母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位美丽而才华横溢的女性。

是的,虽然母亲一生的职业是教师,从中学教师到大学教授,乃至退休后任老年大学兼职教授,表现十分优异,深受各年龄层学生欢迎。可惜阴差阳错,我从未有幸领略过母亲在教学上的风采,于是,对母亲的才华,我更多的是从母亲教学以外的方面得以认识。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母亲颇为能歌善舞,常指导、带领学生们排练、表演歌舞;而印象最深的,则是母亲的写作才华了。犹记得,在“文革”前那个强调传统教育的年代,母亲在教学之余,常写些革命传统教育的文学作品(小说、话剧剧本之类),还不时跟随在县文化馆任职的父亲一同下乡采访,编写出歌颂新时代英雄人物的大型歌剧(剧本)。我们小小年纪,也近水楼台先得月,第一时间阅读了这些作品,常常读得热泪盈眶,心潮澎湃,激情满怀。当时确实就是这种感情状态,在那个年代,并非矫情,而是常态。“文革”开始后,上述洋溢革命激情的作品一夕之间成为毒草,也理所当然成为已是黑帮分子的母亲众多罪名之一。当然,我也因此懊悔自己的革命警惕性如此低下。或许应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古话,“文革”后期,母亲却也因有此写作才华,在获“解放”不久,便被召进县某写作班子,采写革命传统教育的故事。不知是否“戴着脚镣跳舞”,母亲写得艰难,我们也看得艰难,再也没有“文革”前那种激情状态了。“文革”结束后,母亲的写作才华迸发,而且一发不可收:教学心得,学术研究,旧体诗词……相继发表数百万字的各类文章与论文,并相继结集出版了《清诗词赏析》《吟唱·赏析·教学》《实用诗韵》(合著)以及《自怡斋杂钞》(包括《闲云集》《求索集》《春泥集》《舒卷集》)等专著;还写成九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幻影》(初稿);同时,还努力作诗词吟唱的探讨研究。近年来,年迈多病的母亲在悉心且艰难地照顾更为年迈多病的父亲之际,专力写作起回忆录,先是协助父亲撰写出版了《万里归来》,之后便是全力以赴写作自己的回忆录。写作的时间,常常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虽然很累,却是最幸福的时候。”母亲如是说。于是,就有了这本《我是沙湾女》。

如果说,母亲以往的作品,总或多或少带有当年“激情燃烧岁月”的痕迹,那是历史的惯性使然,亦是必然的常态;那么,到《我是沙湾女》,已是“繁华落尽见真淳”。此所谓“真淳”,除了母亲始终秉持的“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责任感,以及“苍生在我心”的人文关怀,更多的便是以平和素朴的笔触,陈述岁月斑驳的水乡古镇,奇风异情的节日习俗,缤纷多彩的学校生活,没齿不忘的良师益友,风云变幻的社会景象,骨肉情深的家族亲朋……细细览读,如历乱世,如临险境,如沐春风,如融秋月。当然,古话云:诗无达诂;西谚曰: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亦即任何感受都是见仁见智的,要得出自己的感受,还请拨冗览读一遍《我是沙湾女》。

2012年,我在加拿大温哥华英属哥伦比亚大学访学,时值母亲八十二寿辰,填词一阕,隔洋贺寿,现特录于此,作为此序结语:贺母寿 调寄诉衷情岁次壬辰春壬寅戊午于加拿大温哥华

人生八二未为稀,祝祷竞期颐。悠然回首来路,明慧惜相依。沧海漫,朔风迷,任东西。沙湾才女,葛岭词宗,吾辈慈仪。2016年6月16日 台湾桃园今日的沙湾镇全景(图片来自广州番禺站)今日沙湾水道第一辑水乡古镇沙湾是水乡,我家就住在水边。出门不到50米,有一条小河,叫大巷涌……听大人说,这是从珠江的支流西江流来的水,所以水一涨,人们就说『西水大了』。——《西水大,笠去卖》沙湾古镇(2016年)西水大,笠去卖

沙湾是水乡,我家就住在水边。出门不到50米,有一条小河,叫大巷涌,大概有两丈宽,把一条大街分割成了两半。河面横卧三条木桥,水涨时,能把桥面淹没。听大人说,这是从珠江的支流西江流来的水,所以水一涨,人们就说“西水大了”。

西水大了,船只来往更方便,养猪人家往往把养大了的猪仔放入猪笼扛去卖。我们乡下叫做“笠去卖”(当然卖的不一定是猪仔)。于是有“猪仔大,笠去卖”和“西水大,笠去卖”的口头语。不知怎的,有些大人捡起这句话来吓唬小孩子:“不听话?西水大,就笠你去卖!”

我小时候很爱玩水。西水大时,我激动地守候在涌边,一见水“哗哗”地涨起来快齐岸边,就欢快地飞跑去告诉左邻右舍的小伙伴。小伙伴们欢叫着,一个追赶一个地跑出来。我们光着脚丫蹚进水中,双手使劲地泼水,在水花中追来追去地打水仗……往往弄得一身湿透,像落汤鸡,回家少不了挨顿骂。

有一回西水大,我正好跟母亲去对门的五公家。五公为人豪爽,每逢家中摘果子或捉鱼时,都送不少给街坊,我们家当然少不了。五婆是个很和善的人,同我祖母很谈得来,她的大媳妇我叫大婶,只比我母亲大几岁,但已守寡几年,带着个与我同年的小儿子阿海,她很爱找我母亲聊天和帮忙裁剪衣裳。这时候我喜欢跟着母亲过去,是觉得她家的东西样样比自家的新鲜好看。

印象最深的,是她家很大,房子多,也大。正座的大客厅能摆得下两台麻雀牌,连通的大饭厅可容两台餐桌,厨房里除了大水池和灶台,中间还可放上一张大饭桌。过了正座前的天井,是一条通道,向左通往一座大花园,园里长着荔枝、龙眼、黄皮、杨桃、番石榴等果树,向右通往一个大禾塘,常有农民在此晒谷子或花生。有个大鱼塘,东南两面连着花园,北岸是天井前的通道与禾塘,东岸是大巷涌的街道。那天碰上西水大,大鱼塘一下子就水满齐岸,眨眼间水哗哗灌入花园,没过小腿。大婶带着阿海用簸箕捞鱼,还递给我们两个簸箕。我跟着大人蹚水摸鱼,又不会挨骂,实在快活,只是一味地尽情玩水罢了,哪里能捞到鱼?母亲可真行,居然捞到了一条大鲤鱼。“今晚加菜了!”大婶爽朗地喊。“不,这是你家鱼塘的,留着你们吃吧!”母亲把鱼放回阿海的篓里。我玩够就满足了,鱼嘛,是不在乎的。

过不了几天,西水来势更猛,不仅一下子漫上大巷涌的两岸,还飞速地涌进我家的头厅来,天井变成大水池了。大人们慌起来,赶紧把东西往客厅和后堂里搬。我却开心了,蹚着水玩。忽然发现有鱼影子,赶紧找来簸箕,居然捞到了两条小鱼。我高兴极了,喊来母亲。“这么小,喂猫吧!猫刚生了三只仔,当妈妈是要补养的。”母亲这一说,我倒犹豫了:猫仔有妈妈,我有妈妈,难道鱼仔就没妈妈吗?蓦然想起了端午节时祖母带我去涌边“放生”,说让鱼仔回妈妈家。于是,我捧着两条鱼仔冲出门外,想往涌边去“放生”。谁料一出门口,下了三层石级,水已齐腰深,我一下站不稳摔倒在水中,“哇”的一声喊起来。父亲疾步冲出来一把抱我回屋,祖母一面给我擦身换衣服,一面喃喃骂道:“这么调皮,趁着西水大,笠去卖了吧!”落雨大,水浸街

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

我刚认识几个字,就从母亲口中学会了这首歌,并常挂在嘴边。“落雨大,水浸街”是我们沙湾常见的景色。奇怪的是大人们很讨厌,而我们小孩子,都很喜欢。

有一次放学回家,半路遇着下大雨。沙湾地势从北向南倾斜,下大雨时沟渠水溢上地面,浸街的水像一条银龙,滚滚而下,虽无“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壮观,但也非常好看。特别是蹚着冰凉的水,逆流而上,又顺流而下,水花飞溅,雨点拍打,扑得满身满面的,舒服极了。我和两个女同学,一面唱着“落雨大,水浸街”,一面打着水仗闹着笑着走。沙湾的街巷狭窄,又都是石板铺的路,下雨天更滑,我们三个人推来打去,嘻嘻哈哈,冷不防我的雨伞被路旁一堵蚬壳墙钩住了,“唰——”一下子撕破了个大口。三个人七手八脚的好不容易才拆开。

走出滑石巷,两个同学各自回家去,我穿过十字路口,往南走不远就可以回到大巷涌家里。这十字路口有一口水井,名“清水井”,是当时沙湾的著名标志。我横穿路口时,一阵大风刮起了我的雨伞,“呼啦啦——”地一直掉落到“清水井”去了。我急忙冲到井边,一看,“清水井”已经变成了“浊水井”,满街流淌的水,如顽皮的孩童从四面八方欢腾着跃入井里,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花,井水顿时比往日溢满了很多,雨伞浮在水面,似乎触手可及。我趴下身子,想捞起雨伞,但还是手太短了,总也够不着。我又急又慌,不由放声哭起来了。此时,身后忽然响起了母亲的声音。“调皮鬼,你又干什么啦!”

也像往常一样遇上水浸街的日子,母亲总要冒着大雨出门接我。她知道我爱玩水,爱闯祸,常常是不弄出个动静回不来家。

回到家,母亲一面唠叨,一面手忙脚乱地为我擦头发换衣服。母亲说话柔声软语,责备人也像唱歌一般好听。这种时候,我通常是不吭声的,静静地听着,有时听着听着就笑了。水浸街“是骂你哩,还笑!快喝点姜糖水!”祖母从厨房赶出来,把姜糖水喂到了我的嘴里。

父亲站在一旁直叹气:“都是你们宠出来的嘛!”

我只管一个劲地笑,心里是满满的欢喜和得意。

母亲和祖母宠我,人人皆知。在家中是事事由着我,护着我,就是出门回娘家了,也一定要带上我,带我去见一个个她们娘家的亲人。

有一回,母亲回紫坭娘家,带我去见一位二舅父。二舅父是老师,很有学问。他和母亲谈的事我多数听不懂,却清楚记得他讲女侠秋瑾在“古轩亭口”从容就义的故事,让我听得十分入迷,至今印象深刻。二舅父和母亲还谈诗词。此时我早读过《三字经》《千字文》和《神童诗》,虽然听起诗词来半懂不懂但也很感兴趣,并落落大方地给二舅父唱起“落雨大,水浸街”的歌谣。二舅父听着拍手叫好,说:“将来又是个才女!”

此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二舅父,听母亲说他出广州教书了。

想不到,时隔半个多世纪,有一次我应邀去参加广州诗社主办的关于岭南韵文的研讨会。会上我唱了“落雨大,水浸街”等几首水乡民谣,会后,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者拉住我,问明我的身世后,竟然老泪夺眶而出,说:“我是你健白二舅父啊!你母亲怎样了?”“过世多年了!”我低声说。“啊!可惜啊,你母亲也是个才女!”

此时,外头也正下着大雨。脚印

大巷涌两岸,重重叠叠的不知留下多少我儿童时代与青少年时代的脚印。清水井

这些脚印,有光着脚丫的,有穿着木鞋(木屐)的,有穿着胶鞋的,极少皮鞋的。而且都是平底鞋,绝没有高跟鞋。因为上大学前,家里没给我买过一双皮鞋。高三那年,一位教书的堂姑姐送了我一双她不合穿而淘汰了的旧皮鞋,平时我舍不得穿,只在有盛会或者演戏需要的时候才穿。高跟鞋穿过一次,是我在演戏中扮演一位少奶奶时穿的,由于平日里没穿过,在舞台上差点就摔跤了。奇怪的是,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穿过布鞋。大概是因为布鞋对水乡人来说不太合适,天上地面常是水淋淋,多好看的布鞋也糟蹋了。印象中,家里是没人会做布鞋,多数的沙湾人大概也如此,所以同学中穿布鞋的并不多。

穿木鞋是最普遍的。因为这里地处岭南,雨水多,加上又是水乡,“落雨大,水浸街”是常见的事,“沙湾出色,雨水滴滴”也几乎年年如此。就是学校里,也不禁止学生穿木鞋。在运动场上,我们把木鞋整齐地排列在周围,就进场去打球、跳高、跳远、玩千秋、打钢架……好不快活。谁料有一次跳高训练,我被玻璃割伤了脚,感染化脓,耽误了参加运动会。体育老师深为惋惜,说以我的成绩肯定能拿到名次的。从此,他要求学生上体育课时尽可能穿鞋。后来学校开设了童军课,到了高中还有军训课,都一律要求穿鞋了。这样一来,学生们穿胶鞋穿布鞋的逐渐多起来,木鞋也就少穿了。我自然也随着大流变化。

不过,除了上学,平时我还是喜欢穿木鞋,甚至喜欢光着脚丫到处跑,自由嘛!我小时候很顽皮,家人叫我“三步跳”,没耐性好好地一步一步走路,因而木鞋也就容易被我穿坏,来不及买新的,我就光着脚丫到处跑。尤其是喜欢光着脚丫玩水。西水大时,我往往站在大巷涌边,等水涨漫上岸来,我就会笑着跳着跑去喊小伙伴来玩水。稍大点,我就和同学跳进大巷涌里学游泳,即使水脏也毫不在乎,拨开垃圾就闯过去。所以,大巷涌两岸,重重叠叠的,不知留下多少我湿淋淋的光脚印。

当然,大巷涌两岸也留下许许多多别人的脚印。但我不会去注意大人的,只记得我的小伙伴和我要好的几个同学。一个是贞姐,她是我的邻居,又是我的小伙伴、好同学,可惜她因家里穷,高小都没毕业就去外地打工了,留下的只有大巷涌两岸那稀稀落落的布鞋脚印。贞姐平日里上学多是穿木鞋甚至光着脚丫,偶尔才穿一回布鞋。贞姐说,布鞋是她的老祖母戴着眼镜做的,舍不得多穿。这难得见到的布鞋脚印,却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与贞姐的布鞋脚印相反的,是闽儿漂亮的波鞋(球鞋)脚印。闽儿的家与我家隔涌相对,记得她家的门很高大,走进去是个大院子,一面宽宽敞敞的大地坪,地坪北面是一座小祠堂,我说它小,是与留耕堂来比,后来想起来还是蛮大的。那个祠堂我没进去过,是害怕里面摆着的那些黑乎乎的神主牌。穿过大地坪有一个月亮门,往里走就是一幢漂亮的高楼了。我从来不敢进去,因为那高楼门前经常蹲着一只大狼狗,清幽幽的眼睛瞪着来人,我一看见腿就发抖。因为这个,我很少去找闽儿玩,放学时一同走到桥头,就分手各自回家了。有一段时间去她家找她,是为了学骑单车。那时,在沙湾有单车的人家极少。我们几个同学,就在她家院子里的大地坪上学车。那地坪是石板铺成的,我常常为了轻便光着脚丫来学,一摔起来膝盖小腿就会磕伤流血,但我还是学得很着迷。可惜,我单车刚学会,闽儿就离开家乡跟家人到省城去了,留下来的,只有大巷涌岸边那漂亮的波鞋脚印。

与贞姐、闽儿分别后,就再也没见过了,也没音信,但她们的脚印却永远留在我的脑海中,还是那样清晰、生动。疍家寮

十七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沙湾,村里的大街小巷差不多都走遍了。街巷的地面,绝大多数都是长方形的白石铺成。至于房子,除几间洋楼外,几乎都是青砖墙灰黑瓦的老屋。金字形屋顶是普遍的。也有很特别的,如大蚬壳砌的墙,如镬耳形的屋顶。后来才知道,镬耳屋象征着官帽两耳,有“独占鳌头”之意,唯有功名的人家方能采用,也显示家境的殷富。

那时听大人说,有些房屋是泥土垒的或竹织批烫的墙,还有用茅草搭起来的茅寮。但在沙湾村内,我都没见过。

有一次,二叔乘公差之便,带家人去大涌口、万顷沙一带玩,父母也带上我去了。我早就听大人们说过,大涌口、万顷沙一带是一脚踩得出油的好地方,留耕堂的田产大部分都在那里。

我们是坐小电船从大巷涌口炮台脚下出发的,经过小河涌,很快就出海,其实不是海,是比小河宽阔得多的西江吧。“突突突……”小电船乘风破浪飞快向前,白花花的江水,在船底下迅速让开一条大路。我过去只坐过乌篷船,从没见过更没坐过电船,眼前的情景让我兴奋极了,不断做着猜想:大涌口、万顷沙,一定比沙湾村大,一定有许多漂亮房屋和宽阔街市……

然而一上岸,却见不到什么街市,只有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禾田,满是泥泞的道路。去到一间据说是最好的“茶居”里饮茶,吃海鲜。海鲜好吃,设备却很简陋,全是竹木旧台凳,碗碟也是很粗糙的。吃饱后出来看所谓的街市,只是疏疏落落的一些用茅草盖顶、用泥巴糊墙的屋。母亲告诉我,这叫“疍家寮”,那些疍家佬、疍家婆、疍家妹、疍家仔就住这些屋子的。有这样的屋子住就算好的了,有些人连这样的屋子都没有,长年累月住在船上。我一下子想到经常摇乌篷船送我去外婆家的四婆和阿狗哥,也许他们也是这样,心里顿时有些难受。母亲又说,这些疍家,除了种田,还要挤时间去摇船搭客,为的是挣些盐油钱。

母亲和几个疍家婆聊起天来。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热情地带我们进她家里喝水。一进门,“唔——”一头牛几乎挡住去路。我吓了一大跳,紧紧拉住母亲衣角。环视四周,堆放着一些我不认识的东西。主人对母亲说,这些犁锄都是新近才买的。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农具。我心有疑惧地问,牛为什么不放在外面?人和牛住在一块怎么行呢?主人说,这头牛和这些农具,都是她丈夫摇船,又同人家合伙做些“走水生意”,积了几年钱,才买回来的,要是丢失,种田就难了。母亲在一旁直怪我多嘴。

此时,一个疍家妹牵着个小娃娃般的疍家仔走进来,小娃娃光溜溜的脑袋顶上却留着一撮毛,光溜溜的身子只戴个红肚兜,却背着个水葫芦。我好奇地问这水葫是用来干什么的,主人说这里的小孩都得背个水葫芦,即使掉进水里也可以浮起来,不致淹死。那水葫芦光滑漂亮,我反复抚摸,爱不释手。主人笑着说:“你喜欢?拿去玩吧!”我高兴得急忙鞠躬道谢。母亲一边责怪我,一边硬塞了些钱给主人。

出了门,拐弯不远处,散落着几间破茅寮,一位发髻苍苍、衣衫褴褛的疍家婆坐在树下看牛,一个只穿条牛头裤(近齐膝的短裤)的疍家佬,背着个鱼篓,撑着一条舢板仔过来,远远地朝疍家婆招手,不知说什么。

这就是一脚踩得出油的万顷沙吗?我不由心里直犯嘀咕……船家蕉围蔗围

跟母亲回娘家是我小时候最快乐的事。

母亲娘家在紫坭,离沙湾不远,经沙湾的罗山里到平埠头(小码头)下水,坐一条乌篷船,沿着小河,驶去不远,出“海”,就是西江,宽多了,乡下人把“江”叫“海”。过“海”不久,就到紫坭埠头了。

我们坐的乌篷船,是外婆家的佃户四婆的,她带着儿子阿狗哥就住在船上。外婆家的田长期租给她种,所以和我们很熟。听母亲说,我小时候是要认四婆作“契娘”的,后来我大祖母不同意才没成。我每次去紫坭都是坐四婆的船,因为我会晕船,四婆总是把船舱弄得干干净净,让我舒舒服服地躺着,还一再吩咐儿子船要驶得平稳些,尽量不要摇晃颠簸。但我一旦好点就躺不住了,爬起来趴在船舷看两岸的风景。

两岸的风景很美,一望无涯的青纱帐,果树花树,蕉围蔗围,淡青浓绿,叠叠层层,上面是蓝天白云,下面是茫茫江水,时而有三两只鸟儿从水面飞起,划破长空,留下好看的身影……可惜我还小,不懂什么诗情画意,感兴趣的是那大片大片的蕉围和蔗围。当然,我感兴趣的不是芭蕉,而是蕉蕾,芭蕉平时可以买到,蕉蕾却是买不到的。蕉蕾的外壳剥下来酷像一只小船,我在里面放些纸折的小人小马,然后放入水中,漂来荡去,可好玩啦!阿狗哥每回都会从蕉围里摘来一两个大蕉蕾,帮我做小船,我高兴得不得了。而母亲往往要劝阻,说大蕉蕾里面是有许多小芭蕉的,长大了就是一梳大芭蕉,可以卖得不少钱。四婆说那蕉围是她亲戚的,而且她会给回钱,但母亲还是不让。

甘蔗我是很爱吃的。这里的甘蔗多种多样,青皮的、黑皮的,粗的、细的,都很脆很甜。阿狗哥从蔗地里砍下来,在河里洗净,我就迫不及待大口大口地吃,一下子就吃完一根,根本还不用削皮。

多年前,有一次我当着丈夫和孩子的面,一下子吃完一根没削皮的甘蔗。丈夫愣住了,眼都大了(傻了眼),说:“你怎么不用削皮的?还吃得那么快!简直是——”他这个善写散文的才子,竟然找不出恰当的话语来形容。大概他觉得这种吃甘蔗的粗野形象,与平时那“娇小玲珑”“温文尔雅”的妻子很不合拍吧。

现在我老得只剩下一根半牙齿吃东西了,但还是很喜欢吃香蕉和甘蔗,而且靠假牙吃甘蔗,还可以不削皮。每逢吃芭蕉或甘蔗,我都会想起四婆和阿狗哥。我离家上大学后,就没见过他们了。听母亲说,阿狗哥也成家了,还搭起了自己的茅寮,不住乌篷船了。母亲还说,他们母子俩对外婆一直都很好。1951年,外婆沿街讨吃,饿得几乎倒下,碰巧四婆看见,赶紧给她喂粥喝水,并叫儿子去向我母亲报信才救回来。我母亲向她千谢万谢,她说说谢就见外了,我外公外婆一直对她都很好的,何况我还是她的“契女”,虽然我大祖母不同意,但我亲祖母和外婆都同意了,所以她一直把我们看作“契家”,一直都惦记着我这个“契女”哪。我是后来才听母亲说起这件事的,心中是又感动又愧疚。我这个不孝的“契女”,却从来没有回去探望过契娘呀!我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每年四婆都会给我送来两三个又大又熟的金黄色的南瓜,因为她知道我非常喜欢吃祖母做的南瓜粉虫。直至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会一吃南瓜就想起“契娘”,正如一吃香蕉和甘蔗就想起阿狗哥一样。那时河涌两岸都是蕉围蔗围“三步跳”及其他

小时候,我有个花名(绰号)叫“三步跳”,是最爱我的祖母给我起的。因为我走路总是蹦蹦跳跳,从不爱稳稳当当一步一步地走。

一回父亲牙疼,祖母说豆腐西洋菜煲生鱼(花鱼)汤祛火,就带上我去买菜。从菜市出来时下雨了,我们一手撑伞一手提菜,脚上穿的都是木屐。我蹦蹦跳跳冲在前面,顺势单脚旋转了180度,脚下“唰——”地一滑,踩上了一块西瓜皮。我摇晃几下终于站稳没摔倒,但手中提的豆腐青菜却洒落一地,豆腐全碎了。

祖母手脚慌乱地赶上来捡菜,“啪——”的一声,她手中的生鱼挣扎着落了地,翻滚几下就跳到路边的沟渠里了。我眼疾手快,来个青蛙捕虫式的跳跃,一跳,一扑,把正要钻入阴沟去的生鱼一把逮住。然后,得意扬扬地回头看着祖母笑。“还笑!还笑!路这么滑,你还走三步,跳两步……”祖母连声责备。“老师正和我们一起编个‘水乡舞’准备校庆演出,里面要有几个旋转动作的哩……”我一边分辩,一边来了兴致,竟忘乎所以,手舞足蹈地跳跃旋转起来,“落雨大,水浸街……”

旁边多是熟悉的街坊,看着都笑了,还拍手叫好,“好个水乡舞啊……”“哎呀,我的祖宗!这里是跳舞的地方吗?看你一天到晚,手不停脚不住,三步跳,没时歇……”

这样一来,“三步跳”这个雅号就不翼而飞了。

我听着却是不生气的。我不仅走路喜欢跳着走,还喜欢玩各种各样跟跳有关的游戏:跳飞机、跳方格(跳房子)、跳梅花、跳单绳双绳。样样我都玩得很出色。当时的沙湾比较闭塞,除了玩水打水仗,我们女孩子能玩的游戏也就是这些。其中跳绳更是我擅长的,随便拿条麻绳、草绳、布带、胶带、皮带,甚至把烂裤带接起来,我都可以拿来跳出各种花样:单人、双人、多人、打圈等等。小伙伴们都很愿意和我一起玩,不仅因为我玩得好,还因为我很乐意让着他人,从不争吵。记得有一次学校的跳绳比赛我拿过第二名,体育老师说我技术好,又灵活,花式多,只是体力不足。其实我是有意让那个第一名的。因为她告诉过我,得第一名就会得到父母亲奖赏,平时却一分零用钱都不给她。平日里我们俩关系就很好,有两粒糖我都会给她一粒。

其实除了跳,我们女孩子还喜欢玩打玻珠、打绳圈、抛沙袋、抓石子、掷葫芦棋、摆骨牌阵、砌麻将宝塔、摆麻将乌龟等,都是训练手指灵活的游戏。至于那时的男孩子都玩什么,我却印象模糊了,好像除了陀螺和铁环,多数是玩水打水仗了。大一点的孩子,还喜欢驾着小艇冲出海(西江)。说起男孩子玩陀螺玩铁环,也想起时有陀螺和铁环不小心就滚下河涌的现象。而玩陀螺的花样也多,比如多个陀螺同时在地上转,由几个孩子来掌握,就像激烈的交战,玩的人特别兴奋,看的人也纷纷起哄。记得有一次大弟弟和邻居两个孩子玩,他的陀螺输了,陀螺也烂了,伤心得哭个不停,我买了两块酸泡萝卜才哄好他。

也有女孩子和男孩子一起玩的游戏,比如“娶新娘”。玩起来很认真,新娘、新郎、媒婆、抬轿的,各个角色俱全,仪式也似模似样。记得一回轮到我当新娘,觉得盖着红绸很别扭,就一下子扯下来了。媒婆赶紧要我盖上,说这样是不吉利的,我就是不肯。到下轿时新郎要我跟他回“家”,我也不愿意,说:“你跟我回家不行吗?干吗一定要我跟你回家!”这跟以往的玩法不一样了。小伙伴们一时愣住,不知如何是好。正巧母亲和两个舅父来找我回家吃饭,见状笑了。母亲说:“我这个女呀,真是玩都玩出格!”二舅父说:“好啊,男女平等嘛!”我还不懂什么是男女平等,只听懂舅父说好,就更加得意了。小巷深深

不过,我也因为爱玩常常惹出各种麻烦。一回我约了几个同学在我家门口的灰沙地坪玩跳房子。门前有三级台阶,还可以跳台阶,我们正玩得起劲,大祖母骂骂咧咧走出来,我一时走神跳错了脚,一个同学大喊起来:“火烧屋啦!”大祖母惊叫:“什么火烧屋!”我们急忙解释说是这种游戏的说法,大祖母听不明白,更是生气,说我们说些“不吉利的话”。碰巧十几天后,邻居家失了火,幸好及时扑灭未成大祸。大祖母责怪是我们乱说话,从此就不准我们在门前跳了。

玩这些游戏我们通常是赤脚跳,而我为了玩花样,还穿着木屐跳。因此我的木屐损坏得特别快,少不了挨家里人骂。那时沙湾的木屐是很讲究很精致的。特别是女装木屐,木质细而轻,油漆光滑,色彩鲜丽,还有各种花纹,多种款式,不仅有平底的,还有高跟的,后跟细小灵巧,可与城市小姐穿的高跟鞋媲美。当然,这种高跟的女装木屐价钱就比较贵了,母亲只给我买过一双,再三叮嘱我走路要像女孩子家稳重斯文,不要穿着来跳。我很喜欢这双漂亮的木屐,确实也舍不得穿着它跳来跳去。

但也因为我从小练就这“跳”的基本功,就爱上了跳舞,好些高难度动作男生做不了的我也能做。在大学时还当了文工团舞蹈组组长,要不是因为自己正在积极要求入团,组织上极力挽留,差点就进了部队文工团了。

如今想起来,那时候孩子们喜欢在外头成群结队地玩,大概也因为家中没什么好玩的。在我记忆中,我的玩具也只有一个洋娃娃、一个玩具小人和一盒积木。而大多数的小伙伴是连这些都没有的。

那个洋娃娃是我刚懂点事时母亲托人从省城买回来的,很漂亮,金黄色的卷发,眼睛会动,躺下闭起,坐起来就睁开,还会叫声“妈”。买回来时是赤条条的。母亲给她做了两套衣服,一件是绿底红黄碎花的连衣裙,一件是天蓝底红白相间柳条的衫搭裤鸽仔衣,并用花丝线织了一双袜子给娃娃穿上,甚至因为我担心娃娃被蚊子咬,还做了一张圆顶的伞状蚊帐,上面钉着些闪闪发光的金银胶片。到我家玩的小伙伴没见过,都争着抱她亲她。我自己更是爱不释手。

那玩具小人是一个从香港回来的契妈(干妈)送的,很特别,是个一身戎装的青年军人,双手持枪,单脚半跪作瞄准的姿势。一拧机关发出“哒哒哒哒……”的响声,它就随着响声有节奏地向前冲锋。父亲告诉我,这是打日本兵很勇敢的“十九路军”。当时日军还没南下,但我看过那些流亡学生演戏,唱《松花江上》等抗战歌曲,知道日军是残杀我们中国人的大坏蛋,心里恨透了他们。因此特别敬爱那玩具小人“十九路军”,将他端端正正摆放在床前的桌面上,有时就让那女娃娃坐在他旁边,觉得这是最安全的。

到了我上小学,母亲听老师说玩积木可以发展孩子智力,就托人在省城给我买了一盒积木。我喜欢极了,变着心思砌出不同模样的房屋、大楼和凉亭。对门两个小伙伴海哥和B仔爱来我家玩,玩起纸飞机时把我精心砌好的大楼“炸”毁了。海哥一溜烟跑了,B仔吓哭了。我虽然很生气,但不忍心打他。因为我听母亲说他父亲被日机炸死,母亲带着他逃难来租了五公家的房子住。我拿了糖哄他,他边哭边说:“我家的房子就是这样被日机炸毁的,我爸爸就没了……”我听了,也陪着他一起哭了。学游水

儿童时在地面蹚水,少年时在河中游水,这是我玩水的发展历程,也是快乐有趣的美好记忆。

小时候,我经常看到一些男孩子在大巷涌游水,是很羡慕的。那些大一点的,只穿条“牛头裤”(将近齐膝的短裤),而小不点的,都是光溜溜赤条条的,在水中就像泥鳅一样。有时,一两只乌篷船或“三板仔”(没有船篷的小艇)开进大巷涌来,还有疍家妹下来游水。这让我更是吃惊和向往。母亲说,她们可不是玩水,是抓鱼摸虾。有一回,我看到一个疍家妹在桥底摸到虾,顺手掐掉头尾,就塞进了嘴里。我惊讶地喊起来:“生虾也能吃呀?”疍家妹看着我嘻嘻笑道:“可甜哩!”回到家我兴奋地对母亲说起,母亲说,这有什么奇怪,跟你爹爹吃鱼生是一样的呀——

那个时候很多广州人都爱吃鱼生,是要加上很多配料的。对吃鱼生我没兴趣,感兴趣的是女孩子也能游水,就约了几个小姐妹,搭档着要学游水。家里人知道了都极力反对,说是太危险了。我们正在苦恼的时候,突然听说亭涌淹死了一个小孩。说是两个小孩打闹着滑下了涌里,会游水那个爬上来喊人,等大人赶来时,那个不会游水的已淹死了。这个不幸的消息让大人们很震惊。五公的儿子五叔到家中来,跟我父母亲说,让孩子学会游水看来是有好处的。五叔是五公几个儿女中最有涵养最有文化的,可惜身体不好,听说是痔疮长期出血。他与我父母亲很好,常来我家和我父亲走象棋。他的话把我父母亲的心说动了。祖母担心地说,没有熟水性的人来保护恐怕不安全。五叔说,那叫十二叔来保护最好了。大祖母一听就急了:“男女授受不亲,不行!”五叔笑了,说,那就让十二叔站在岸边教吧!

就这样,我们几个女孩子,在十二叔的岸边护驾下,开始学起了游水。我们都没有游泳衣,只穿着比较薄的短衫裤下水;也没有塑料游泳圈,连水松木造的都没有,只是抱着木桥凳或木板木条,让身子浮起来,双脚使劲打水。十二叔在岸边比画着教,我们自己就揣摩着一步步学。可十二叔没多少耐心,来了几次就不来了。不过游了一段时间,我总算能横游过大巷涌了,尽管只是狗刨式,仰泳和潜水也会了。后来,还学会了蛙泳和自由泳,虽然都不规范,但自己感觉挺得意的。当然,水太深没过头顶的地方我还是不敢下去游的。西水大的时候,就更不敢游了。

有一天,阿燕姐妹和阿琏来邀我去游水,我身体不舒服,就站在岸边看她们游。阿琏已游得比较熟练,顺流而下,很快就游到木桥那边去了。阿燕姐妹攀着木凳在上游木桥这边,“嘭嘭嘭”地打水花学浮水。不知怎么搞的,阿燕攀着的木凳一下被水冲开了,她大喊阿琏,阿琏根本听不见。她妹妹吓坏了,哭着喊我。我来不及想什么,外衣裤都不脱就跳下水去,一手拖住要被冲走的木凳,一手抓住阿燕的衣服,硬扯着把她拉上岸来了。

我一身水淋淋地跑回家换衣服。祖母见状大惊,着急地问我是否掉进水里了。我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祖母听了大赞我一番。大祖母却说,小心是水鬼要拉“替身”,你去救,就连你也会被拉下去的……还言之凿凿地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救人的与被救的都淹死了,还把那水鬼讲得有眼有鼻,怪吓人的,听得我毛骨悚然。母亲柔柔怯怯地说:“那,那就见死也不能救啦?”大祖母一时答不出。正和父亲走棋的五叔搭话过来:“要救的,但要注意,切莫让人紧缠住你——”接着,五叔细细和我说了一些如何在水中救人的方法。20世纪50年代的河涌

我会潜水后,就学跳水,感觉特别痛快。小弟见我跳得那么开心,也跟着我站到木桥中间来跳水。他比我灵活,姿势也比我好,正规的“针式”,我的同学跟着喝彩,他更来劲了,不停歇地“表演”。谁料鼻子突然出血了,我慌了手脚,不敢带他回家。阿燕把我们带到她家里,摘了些树叶塞住他鼻孔,又用冷水敷额头,弄了半天才止血。这回把我吓坏了,从此不敢再带他去游水。但他瞒着家里人偷偷去,而且很快就能和同学一起,划着“舢板仔”出海去游。我的游水技术却停滞不前了,深一点的河涌都不敢横渡。我总是记得五叔的话:学游水,要大胆,更要小心。可我胆子不够大,又过分小心,加上体力不够好,所以总是游不远,也游不好。今日沙湾水道爬的乐趣“成日(整天)爬高爬低,看你是马骝精托世的!”祖母见我爬堂栊,就骂开了。“姑妈说不能叫马骝精,要尊称‘齐天大圣’。”我坐在堂栊的横木上,摇着双脚,做了个鬼脸。“牙尖嘴利,看我打你不!……”祖母唠唠叨叨地往厨房走去。

祖母嘴里骂,心里爱,我知道她是不会打我的,我伸伸舌头,又往上爬高了两三格,尽量多看些街巷的风光。即使只有单调的人来人往,也觉得好看。因为有各种各样的人哩。有匆匆忙忙赶路的,有悠悠闲闲散步的,有挑担卖果子的,有铲刀磨铰剪(剪刀)的,有阉鸡补锅的……那卖果子的六伯有时会递个“胭脂红白囊花粘”(番石榴)给我,又香甜又漂亮,我真想要,但身上没有钱,只好望着吞口水。我最想看到的,是沿街拉琴卖唱的盲公盲妹。如果有钱,就可以叫他们来门口坐着唱,但我身上没钱;想跟在他们后尾走,好听好学,但又出不去。都是这死鬼堂栊,我恨死了它,是它困着我不得出街!

沙湾的古老大屋几乎都有这样的堂栊。我跟父母亲去亲戚朋友家,见有些大户人家的堂栊比我们家的漂亮多了,木质很坚实,油漆更光滑,有的还有好看的花纹。我问祖母,都有两扇厚厚的大门了,还要这些堂栊干什么?“要来防贼呀!还要防你这调皮鬼!”祖母点着我的鼻尖说。沙湾老屋的堂栊

有一次,趁着大人不在,我就忍不住试着把双腿伸出外边,从下到上,慢慢探身出外,但到了肩头,就不敢再伸出去了。因为有过一次也是这样尝试,最后发现头无法出去,想慢慢缩回来,但由于双脚腾空,使不上劲,单凭双臂又不够力,眼看就几乎卡住脖子了,我急得大哭。父母亲闻声赶来,两人合力才把我救下来。“你要死呀!不知天高地厚!”父亲又急又恼。

此后我不敢爬堂栊了,但我见木梯有点像堂栊,就去爬木梯。特别是想从木梯爬上天台,去看那五颜六色的花坛。大人们当然不准。我家后座与中座之间,隔着一个天井,天井两旁的房顶上,是两个天台。右边天台上,摆满花盆,靠街一边搭着高高的竹篱笆,也挂着碧玉般的夜来香和紫玉似的牵牛花。可惜这两个天台没有门通去,淋花、晒衣服都要爬木梯上去。平日里,那木梯是放在屋檐下的。

有一天,大人们都不在,正好阿娟姐淋花把木梯放在天台边,走去打水未回来,我赶紧跑过去抓住木梯,三下两下就爬上了天台,先在花盆上摘了一捧花,然后攀上篱笆,摘夜来香和牵牛花,踩断了竹子,钩烂了衣服,还差点摔下来,幸亏娟姐提水上来看见了,急忙扶住我,大祖母在下面却骂开了:“阿娟,要死啊,怎么带她上去!”“我自己爬上来的,关娟姐什么事!”我一面应着,一面甩脱娟姐的手,三下两下就跳落到地上,大人们看着眼都大了。

大祖母气冲冲地吼:“把她关起来,认错才给饭吃!要她讲以后不再爬高爬低!”父亲正接过鸡毛扫,就被我亲祖母夺过来,说:“让我来吧。”

亲祖母拉着我往前座右边的小房走,一边打旁边的台凳,一边骂:“还不认错!还不认错!以后还爬不?还爬不?”然后把我锁在小房。

虽然我根本没挨着打,但我不服气,竟放声大哭,还喊着:“我没错,我没错!……”吃饭时,祖母端饭来,我不吃;母亲端饭来,我也不吃。姑妈数着佛珠走过来,劝着说:“孙大圣也跳不出如来佛掌心啊!你就别那么硬颈(犟)了!认句错有什么难?”我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大祖母在后堂打娟姐的声音:“都是你带她上去的……”“我没有——”娟姐哭着。“把饭送去,哄不到她吃,你也别想吃饭!”大祖母呵斥。

我一转念,对姑妈说:“你放我出去,我去后堂吃饭。”进到后堂,我跟大祖母说,我要娟姐陪我一起吃饭,爬梯上天台是我自己爬的,不关娟姐的事,如果说是错的话,那要打就打我好了,我不走了。说完我就拉娟姐坐下来,陪我一起吃饭。我亲祖母和姑妈在一旁说这说那,把大祖母劝回房间去。

我始终没认错,以后一有机会还是爬,不在家里爬,我跑到外面去爬。爬什么呢?爬树。这是最方便,又最好玩的。沙湾树木多,有各种各样的树,我就练习各种各样的爬法。园子里常有大树

家乡最多的是龙眼树和荔枝树,这两种树不是很高,皮粗糙,枝丫密,叶浓果多,最好爬,坐在树丫上摇着脚吃果子,最是开心。花稔(番石榴)好吃,但树枝质脆易断,爬时要很小心,不敢坐在上面摇。玉兰花清香白净,是我最喜爱的,但树高皮滑不好爬。有时旁边有较矮的树,我会先爬上矮树,然后跨过去摘花。要是附近有竹子就好办多了,我会先爬上粗大的竹竿,抓住竹尾脚一蹬,轻轻一下就荡过去了。我们家的邻居五公家和大启先生家的花园都有玉兰树,我都爬过。而最吸引我的是一树红花的木棉树,记得亭涌边有一棵,下面还有个“社公”,时常有人在那里上香拜祭。另外文昌阁里面的大天井里,也有一棵。但这两棵木棉树,我都不敢爬。一是太高太直,难爬;二是怕众人骂,因为这是犯“社公”、犯文曲星的大事。我虽爱红棉花,但只能站在树下痴痴地看。不过,在树下捡落下来的木棉花,串起来做花环、花冠,也是一种乐趣。

那时,我喜欢去外婆家,是因为那里有个多树的园子。在那里认识了租舅父家房子住的一位大哥哥,叫全哥。他夸我很聪明,连爬树都会讲出一套套道理来。他带我和他的两个弟弟以及我的两个表哥表弟到小学校去,教我们打单杠双杠打千秋玩吊环等,由此使我慢慢爱上了体育活动。后来我去考大学,全哥介绍我去大学里找他的胞妹三妹姐姐,三妹姐姐热情招待了我两个晚上。那时我还在发高烧哩,幸好有她的悉心照顾。我上大学后,就一直没与他们联系了。只是隐约知道三妹姐姐当时已是地下党员,而全哥在一次什么运动中犯了事,后又到了越南边界那边行医,悬壶济世,很受当地民众的欢迎。当年全哥教给我许多新鲜的道理,还给了我好些帮助,我至今也忘不了他。

有了爬树的本领,我就敢去爬戏棚了。

我小时候沙湾没有电影院,也没有戏院。记得我看过两次无声电影,是外地人用手摇的机子放映的,好像是在“三叠祠”和“昏头祠”(郡侯祠)里面放的。内容我全忘了,只记得是打仗的,抗日的。

唱大戏(演粤剧)倒是看过很多次了。几乎每年农历三月三北帝公神诞日,都会从外地请来戏班,连唱好多天的戏。唱戏的舞台,都是临时搭起的戏棚戏台。有好几次,就搭在了我家巷口,先搭条浮桥横跨大巷涌,而戏棚,就搭在浮桥上了。一头是戏台(包括前台后台),一头是“地台”(没有座位的看台)。“地台”这边,观众是站着看戏,不用买票,因此人一多了还会发生打架的事。而大巷涌两岸搭起的高台,是二楼厢座,有座位,要买票,对号入座。我曾经和几个小孩一起,吃完晚饭就扛着条凳放在“地台”前面,占个好位置来看戏。谁知看了两晚,第三晚就被一些恶人硬挤倒下地,哭着回家,还被大人骂。我不甘心,偷偷跟着邻居的十二叔和海哥,爬上戏棚去看戏。我拿出爬堂栊、爬木梯的本领来,稳当而灵敏地轻而易举就爬上戏棚顶。我小心地选择了竹竿又粗又扎得牢固的地方,还要靠近戏台,看得清楚,听得明白。这样一来,又安全,又凉快,还没人来干扰,简直乐极了!我还不满足,在前台看够了,又爬到后台去看,看人家化妆,看人家训练,看多了几次还真学会了一点。

后来,不是“三月三”神诞日,也偶尔会有些外地戏班来演出了。我记得黄鹤声、黄超武、王中王等班子都来演过,花旦有谭秀珍、谭玉真等。这个时候不是搭浮桥的戏棚了,而是搭在我家对面五公家的大地塘(禾塘)上,还延伸了一半大鱼塘做戏台。这里没有“地台”,整个地塘都摆满竹床(竹织的长椅子),编有号,观众要买票对号入座。票还比较贵。我家买票多是用来招待外地来的亲戚朋友,我能坐上竹床看戏的机会很少,而我又是个戏迷,于是,只好继续爬戏棚了。戏棚搭在大院里,外人是爬不进去的。我是跟着五公的小儿子十二叔和他的孙子阿海哥,爬上他家花园里的大树,拉着树枝,跳过围墙,进入地塘侧角,才能爬上戏棚看戏。我初时以为地塘是他们家的地方,他们可以随便出入,就叫他们带我进去看戏。谁知十二叔说戏班是一个财主佬请来的,出钱租他们家的地塘做戏棚,他家的人来看戏也要买票的。他家的大人又不喜欢看戏,所以他们要看戏也只好爬戏棚了。

阿海哥的母亲我叫大婶,她与那戏班的老板娘好像是同乡。有一天,大婶带那老板娘来到我家,请我母亲为这老板娘裁一件衣服。不知怎的,大婶讲到阿海哥带我爬戏棚的事,母亲骂我太不像话,我争辩着说我不仅看戏,还学到很多东西,当场就舞起了一套“云手”“水袖”“走碎步”“跨一字”“打大翻”“后弯腰”。母亲和大婶当即看傻了眼,那老板娘却连连喝彩,说我是块天生的好料子,培养起来可以当担纲花旦,很想收我为徒弟,担保几年后我会红起来。我听着又兴奋又激动,是满心愿意的。那时的我不懂什么“红起来”,只是迷看戏,觉得演戏好玩。母亲对此事也有点动心了,但父亲坚决反对。大祖母抿抿嘴,骂了一声“下九流”,更是断然反对。当然,我也就去不成了。

什么叫“下九流”,我不懂,就问母亲。母亲说了。我当时不懂什么道理,但总觉得这样鄙视戏子不对,我记得母亲说过梅兰芳、薛觉先这些有名的大佬官(名角)都是爱国的,宁愿不演戏也不肯与日本人合作。觉得凭这一点,就不应该鄙视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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