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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6 09:4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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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岚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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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被霸凌?

我们为什么被霸凌?试读:

写在前面的话

霸凌——从我的原创伤出发

这本书的源头来自我内心自我的觉知。

我本人是霸凌的受害人。

什么是霸凌?

Bully,作为动词的意思是恃强凌弱,采用各种方法欺辱个别对象;作为名词,则指实施这些行为的人。Bullying是将动词名词化,而被动语态Bullied则指被欺凌。将其翻译成中文,便创造出了“霸凌”一词,作为外来语引入汉语中。Bully可以有“暴力”“怖力”“霸力”等音译法,但使用最广泛的还是“霸凌”,意指由少数人带领的群落,对个别人围攻、羞辱、孤立、毁谤,并对对方的身心进行持久的伤害。

童年被霸凌的伤痕跟随着我,影响着我的行为模式、人际关系。

霸凌事件越来越多地发生于社会中,在目睹一则则新闻此起彼伏,伤害却永远阴魂不散时,一个深夜,我在网络发表了《小孩子的残酷》一文,回忆我曾经历的不可思议的被霸凌过程。我的本意是倾倒内心的痛苦毒素,同时也在作总结,但这篇文章却意外引起巨大反响。数千人在文章下留言,更有几百条私信涌来,大家在手机上一字一字按出数千字的文本,发给我这样一个陌生人。两天时间,这篇文章的阅读量超过了187万次,转发过万。

压抑太久了吧?

刀划过脓疮,鲜血喷射、腐液流出、伤口张嘴。

非亲耳听闻,我们无法知晓,在这个沉默的世界上有这样多无助嘶叫的灵魂。非亲身经历,我们无法想象,在家庭和学校,在众目睽睽之下,会发生这么多花样百出的伤害。

儿童建立起善恶观是要有成年人的规训和引导的。但学校和家庭中有许多成人本身就是创伤下长大的孩子,当他们内心深处还是一个绝望的巨婴时,又怎能引导孩子建立正直的人格?

霸凌,在未成年人群落中一定会发生,因为它来自孩童的原始之恶。同时,霸凌也会源自成人的伤害与控制。霸凌的伤害会摧毁一个人的心灵,我是霸凌的幸存者。

当成千上万的人因为我的一篇随笔涌进我的微博急切地诉说时,我意识到,我有责任把这些在黑暗里徘徊的灵魂碎片拾取,把这些千疮百孔的隐秘故事呈现出来。

故事分两个层级:来自儿童的恶和来自成人的恶。

从我的自述开始,根系蔓延,从无数人心中攫取出最黑暗的秘隐,写就这样一本关于霸凌的故事集。这里有我们曾经遭遇过的相似的伤害与不公正,完全真实的、无法想象的经历和许多欢笑的面孔下掩藏的痛恨与怒吼。

它是了不起的原生态的社会记录,会让更多人直面霸凌的原因、恶行、后果。它也让那些曾经被霸凌过的孩子有一个彼此的慰藉,带着痛苦的颤抖隔空拥抱,彼此疗愈,学习成长。往事纵历历,来者尤可追。

更重要的是,它让更多的父母、教师、监护人了解到霸凌的隐文化,看到背后的一些真相。不要在伤害发生之后才说:“天哪,我完全不知道会这样啊?”也许,正如《小孩子的残酷》一文中写道:“成年人又聋又瞎。”

从现在开始,我们应该看到霸凌的真相。

根据国外的专业研究,现代霸凌被分为四类。

第一类是“传统霸凌”(Traditional Bully),即靠武力欺凌,通常是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以强凌弱,采用打骂、恐吓等方法,可能造成身体和精神伤害。这类霸凌比较明显且容易辨别。

第二类叫作“流言霸凌”(Gossip Bully),基本不用武力侵犯,而靠嘲笑和散布流言蜚语去败坏被欺辱者的名誉或者对其进行孤立。这种霸凌多半由小团体操纵,即使不造成身体损伤,但心理损害较大且影响也更久远,消除后果要花较长时间。

第三类叫“网络霸凌”或“电子霸凌”(Cyber Bully),是高科技时代的新产物,即通过电话、电邮、网络、手机短信等电子手段,向欺凌对象实行攻击、诬蔑、恐吓等。专家特别指出,网络霸凌可能是现实社会中第一、二类霸凌在虚拟世界的继续。有的人把实施第一、二类霸凌的录音、录像散布到网络,对受害人施加进一步的伤害。与此同时,现实中也可能发生另一种情形,即被欺凌的对象或许依靠网络电子工具的隐蔽性向霸凌者发起反击,从而使霸凌双方处境发生逆转。

第四类姑且称作“大众电子霸凌”(Inadvertent Cyberbully)。之所以将其与一般的网络霸凌相区分,是因为这类霸凌不一定直接向被欺凌对象发起攻击,而是利用网络媒体工具对其造成间接的坏影响,比如冒充受害人开博客、发文造谣、曝光其不雅照片等,时常是受害人还蒙在鼓里,谣言就已经散布到满世界了。与前三类的霸凌和被霸凌双方互相认识、有直接利害冲突不同,参与这类大众霸凌的助恶者,多半并不认识当事人,他们只是在网上听信谣言而跟随起哄,却给当事人甚至亲友造成巨大的伤害,也在社会上造成恶劣影响。

校园里发生的霸凌,往往也会延续到社会和家庭,网上和网下。比如一些校园霸凌者在欺凌同学时会进行录像,并将其放到互联网上去传播,他们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会不会因此留下证据,反而更喜欢因为互联网的传播,放大对被霸凌者的羞辱,加剧对受害者的伤害,而有更多的人围观他们的暴行则使他们更有成就感。

本书的15个故事,全部取材于真实案例。家庭、学校、社会、个人、心理、背景、经历,这里做了一个全景俯瞰,更深入到极其微小的细节和心理状态,最大程度地还原事件的幽微精深。看到真相,是解决问题之始。

预防霸凌,首先是家庭之责,其次是社会体系的建立。

美国——从2000年开始立法严惩校园欺凌行为。目前全美有45个州颁布了《反霸凌法》。这些法律要求学校职员在见到霸凌行为时必须立即报告和干预,调查并惩罚加害者,通知家长,并提供受害者所需的心理咨询援助。

澳大利亚——2003年制定了《国家安全学校框架》,这是澳大利亚及全世界第一份国家级别的安全学校建设指导政策。

韩国——分别于2012年、2013年、2014年连续出台预防和治理校园暴力对策方案,并开通举报校园暴力的24小时热线,将校园周围200米设立为警察负责区。

日本——国会于2013年通过了《校园霸凌预防对策推进法》。

中国——国务院教育督导委员会办公室于2016年下发了《关于开展校园欺凌专项治理的通知》。

但最终,解决这个日益猖獗于校园、社会、网络的恶魔,还是需要每个人的力量。对于霸凌,不再旁观,而是说No。

一个社会,只有好人都沉默时,邪恶才能横行。

以此开始

小孩子的残酷

相对来说,不受家庭重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孩,比较容易遭遇霸凌;太拔尖、太优秀的孩子,因他人的嫉妒,也容易遭遇霸凌;当然,也可能没有任何原因,只因为运气不好,偶然遇到一两个心理不正常的同学或老师,一个本应健康快乐成长的普通孩子也会吃尽霸凌的苦头。1

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时,有一个人,令我每天处于地狱之中。

一个同样也是小孩子的人,她就是我的同桌。

她在桌子上画了一条线,她2/3,我1/3。为了维持这个界线,我尽量扭曲身体坐着,那时老师要求学生上课时端端正正,胳膊交叉放在桌上,我在桌面上将胳膊放平,腰却扭过去30°,一直侧身,小心翼翼地保持自己不要越过1/3的界线。

在2/3线上,她会放一把圆规,有时是尖锐的三角尺。锐器并不总是在那,但一定是在我忘形时毒蛇一样地出现。我是那种特别容易投入忘神的小孩,老师讲了个笑话,我忍不住笑了,正在咧开嘴,胳膊上一阵锐利的疼。

圆规上的针尖儿扎进肉半截。啪,一个血珠冒出来。

只要足够用力,朋友们,我可以妥妥地告诉你,三角尺也能成为一个挺好使的凶器,一下子就足够在皮肤上揳出一个小洞,比圆规的针脚浅,但更疼。2

我很小就知道,小孩子的残酷是真残酷。

大人的残酷,多少与利益和诉求相关,达到了目的就收手。好比你在路上,被人拽了一下,摔了一个跟头,头都摔破了,这事非常可恶,你包里也就200块,你因此入院花了2000块。回头一查,这是个飞车党,抢包的。你会气愤,你会侥幸,但你不会有如下感受:站在月台上,火车呜呜叫着进站了,一个人突然推了你一把,你差点掉下去——虽然最后没掉下去,却吓掉了半条魂。更可怕的还在后面,你揪住推你的人问:“为什么要推我?”他朝你咧嘴一笑:“不为啥,好玩。”

以后半生,你可能都会记住那咧嘴一笑里的稀疏黄牙。

我的这个同桌就是这样。

她扎我,不为任何原因,就是一个词:好玩。

在她眼里,我大约只是一只好玩的大虫子。智能的,会说话。扎出血了,眼泪憋在眼眶里,不敢叫。

我的愤怒、忍受、抹泪,或者尖叫、吵闹,任何反应,都让她开心。

如果有一段时间,我对她捉弄的伎俩开始麻木了,或者她自己厌倦了,游戏就会升级。

做课间操,下楼梯,她一旦发现我走在她前面,便会飞起一脚,踹我后背。有一次我真的一个狗啃屎栽在楼梯拐角,手在撑地时擦破了。

我不感觉疼,只感觉害怕。

是的,我害怕。

我怕哪一次被她从楼梯上踹下来,摔死。

做操,她排在我身后。

从踢腿运动开始,她就咯咯笑。

周围同学也在笑。

一二三四,随着节奏,她一下一下踢着我的屁股,还手叉在腰间,扭着腰杆。我往前移动,她跟上。

她踢的位置也很歹毒,是用鞋尖踢尾椎骨。

我记得她有一双很硬的塑料鞋,鞋尖猛地踢中我的尾椎,我简直能听到骨头裂开的声音。

长大后回忆,我才明白自己的恐惧从何而来。

小孩子和小孩子打架,多半也是怕弄伤对方的。

但她没有。

她没有任何的顾忌。

我是否流血,是否骨头碎裂,是否会从楼梯上摔死,她根本不关心,不害怕,也不在乎。3

很多年后,微博上爆出了重庆女孩李依芮把陌生小男孩从25楼扔下去的事——全网都炸了。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炸,是为这种匪夷所思的恶毒,工于心计的伤害以及伤害之后的冷漠。

这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典型特征。也许不是每个人都了解反社会型人格障碍,但想必多少都领略过那种绝对犯坏的恐怖。

就算你从没见过眼镜蛇,当第一次看到它立定在那里,朝你吐出芯子,你也一样会全身一哆嗦。

就算你从没见过变态,一个连环杀人狂偶然投过来的眼神也足以让你本能地坠入一潭冰水。

我小时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坟场拆迁建汽车站,我站在那里,盯着看一具具棺木被起出。比我个头高一截的男孩子,我冲上去就打。

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怕死了这个女孩。

一直到很多年后,她偶尔还会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有一次,我穿了件新的粉色外套,上毛笔字课。

下课时我发现,我的袖子、后背,全部被戳上了一朵一朵的墨斑。

那一刻,我吓得僵死在凳子上。

没有来得及心疼衣服,而是吓得心脏完全收缩,全身死一样僵住——因为这样回家,暴躁的母亲一定会打死我。新衣服,刚刚上身,出门时她已经叮嘱我,绝对不可以把它弄脏。

那是洗也洗不掉的墨斑,不是一个,而是十几团。

同桌冲我笑,举着毛笔。

后来回家有没有挨打,不记得了。但当时那一瞬间,看到她的笑容,全身僵死的滋味,却如玻璃刀一样划破我的心,并一直留在那里。

比较愉快的写作,在此处应该写,我如何奋勇地讨回了公道。

并没有。

我的处境一天天地糟糕。

除了我,似乎别的小孩也很怕她。

大家前呼后拥地,女皇一样捧着她,服从她,伺候她。

有一天她发布了一条训令:任何人都不许和我玩,不许和我说话。

训令很有效。

在一学期里,全班所有的女生,没有任何人和我说话(那时候我们和男生是不说话的,男生也不和我们说话)。“有趣”的是,这个训令是这样来的,她开始是针对另一个小女孩,让全体成员“流放”她,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在一个课间,偷偷地和那个女孩说话。不知怎么给她知道了,于是针对那个女孩的“流放”结束了,变成了“流放”我——包括那个先被“流放”的女孩在内,所有人都严格遵守了这个训令。

老师问起任何和我有关的事,她们会数落我的缺点、坏事,众口一词。4

小孩子并不天真。

很多小孩子在大人面前和在小孩子面前是两张面孔。

小孩子的恶,没有理由可言,更没有底线,没有约束。他们真的会点燃别人家的草垛,去烤自己偷来的玉米。

后来我转学了,一直到读完初中,我都是独来独往的。

高中时,我碰到一个小学同学,她虽然当时不和我一个班,但恰好认识那个与我同桌的女孩。

我径直问起她。脱口说出那个名字时,我以为自己能控制住情绪,心脏却在剧烈地跳动。

小学同学诧异地问我:“你不知道她的事吗?”

我真的不知道。“小学快毕业时,她被发现怀孕了。因为年龄超小,大家都觉得很离奇。住院引产时,医院里连食堂烧火的都过来看稀奇。更稀奇的是,据说是和一个老头。邻居说,她不止一次,和那个老头或这个老头在厕所里、过道里、旧厂房里、操场上,或某个独居老头的家里……“角把钱,几分钱,或者一根糖,就……“听说很小就跟人家老头玩了。“五六岁吧。”

我听着,心脏的血液缓缓流动,咝咝的。

这不是我想要知道的,但我已经知道了。我甚至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等了很久,我笑了笑,又说了些咋咋呼呼的闲话,才和同学分手了。

这么多年了,我在键盘上回忆往事,依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待她。在键盘上输入了她的名字,又删除了,并打了一个寒噤。

每一种不可理喻的恶,深处都流淌着绝望的脓臭,而成年人又聋又瞎。

这是我的亲身经历。是夜,因为一起霸凌事件引发回忆,我在微博上随手写下自己的心声,竟然在很短时间内引发了巨大反响,100多万次点击,数千条回复,如果不是后来我不再回复帖子,还会涌来成千上万的倾诉。

我这才意识到,霸凌是一个几乎人人都会经历的——与成长如影随形的过程,所以大家才会有这么强的共鸣。

太多人留言给我,想说出他们的故事,就像我自己,想说出我的故事一样。

我的故事在这次书写中,有了真正的结局。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对这段记忆释然。

但我知道,屏幕那端,网络那头,有许多许多的人,期待我为他们发声,期待我切开他们心里的脓疮,把那些毒液排出来。

我逐条在那些流着血、流着泪的帖子里收集资料,确保每一个事件、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的。有的故事是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有的故事是几个人经历的综合,但百分百都是真实的。出于对读者接受的考虑,有些更为惨烈的遭遇,我隐晦表达。

我也总结了原因。

孩子们被霸凌的原因千奇百怪,因为胖、因为丑、因为口吃、因为有体味,甚至因为发型不对、因为父母离异、因为口音奇怪、因为成绩太好或太差、因为和老师关系太好或太坏、因为体育不好、因为衣服老土……

总的来说,不受家庭重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孩,比较容易遭遇霸凌;太拔尖的孩子,容易遭到嫉妒而被霸凌。当然,也可能没有任何原因,就因为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两个心理不正常的同学或老师,便吃尽了苦头。

霸凌不仅在学校中存在,还可能延伸到社会上,延伸至网络。霸凌的最直白含义,就是利用群体的力量,对某一人或少数人,进行孤立、打击、羞辱、诽谤甚至直接殴打等来实施伤害,并通过加害他人得到满足感。

通常这样的加害行为给施暴者带来的满足感如同毒瘾,不会因为获得一时的满足就收手,而是会不断升级,直至造成无法预想的后果。

此谓霸凌。

是时候,有人对它做个彻底的解剖了。

从读读《小孩子的残酷》,开始吧。- 第一幕 -不是所有小孩都天真无邪哈洛的猴子

年幼的孩子如果不被关爱珍视,不被允许表达情绪,也没有其他渠道疏解压力,就容易将自己的愤怒、失望、压力……尽情发泄在比自己更弱小的孩子身上,而对方的毫不反抗、逆来顺受,会激发起施虐者更强烈的恨意——你为什么不反抗——内心深处,施虐者其实是在憎恨自己无力反抗现实的事实。1

屏幕上,一个女人在讲故事。演讲很精彩,我一遍遍地回放,放这个演讲的前一分钟,我反复听那个猴子的故事。眼泪不能自抑地沿着脸颊滑落到脖颈里。“20世纪50年代,美国学者哈洛做了一个残忍的实验。他将一群刚刚出生的小猴从母亲身边带走,关押在实验室里。实验室笼子里有食物,有一个铁丝绑成的猴子,上面有牛奶瓶,还有一只毛茸茸的玩具猴子。小猴们都飞快地在铁丝猴子上把奶喝完,然后迅速回到毛茸茸的‘猴子妈妈’身上,紧紧地抱着它。“实验继续升级。“这些从小被剥夺了母亲、脱离了族群的小猴,宛如得了灵长类的精神病,即使放回了猴群,也无法融入,无法表达。“它们中有的被强迫受孕,生下小猴,但是却无力照顾好自己的幼子。当新生的小猴哭着爬向它们,它们会暴躁地攻击幼子,甚至咬掉它们的手掌和脑袋。“这个实验充分地揭示了,爱是灵长类动物行为中极其重要的内核,但是它不是自发产生的,而是通过亲子关系、族群关系逐步习得的。“一个幼婴出生初期的母婴关系,决定了他一生的行为模式。”

看完了。我这次竟然没哭。原来,眼泪和井水一样,也终有淘干的一刻。

我按下暂停键,抬头望向天花板。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深深地吐了口气。地上堆着一团团的纸巾。

没错,我有病,我是没人要的东西、灾星、废物、变态、臭狗屎、白眼狼、精神病……还有什么来着?太多了。我25年的人生中,得到过太多负面的评价。

只有在看到这个视频的刹那,我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哈洛的猴子。

没错,我就是哈洛的猴子。

说我是灾星也没错。我像一个黑洞一样吞噬一切美好,我的生命中充满了绝望的狂暴,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那是因为我从一出生就被剥夺了爱的能力。

我不敢把我的故事讲给你们听。

我又想把我的故事讲给每一个人听,尤其是那些可能会抛下自己幼子的父母们。猴子不会说话,猴子不会读心理学,但我会。我知道,我所经历的血淋淋的一切如果呈现给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

这个女人的演讲给了我勇气。

现在,我要给你们看一个扭曲的世界。2

扭曲的光影通过层层镜子的反射,骤然跳进我眼里。那边,一个柜台里的玻璃镜子上投出一个身影。一个女孩矮小的背影,头发烫得土里土气,趿拉着一双松糕鞋。

但只消一眼,我就五雷轰顶。

我下意识抓起柜台上的手包就逃,见光了的蠼虫似的,恨不得撒开一百条腿狂奔。可一下子又无处可逃,一急,就扎进了边上的试衣间。

试衣间外面有人叫:“喂喂,你拿错包了吧?”

我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抓着别人的包。我自己的包里还有刚发的工资和手机呢,我赶紧撩开试衣间的帘子,不远处,却见那个我不想见到的人溜溜达达地朝我这边晃悠过来。

哗啦,我一甩手,帘子落下来,我缩了进去。“哎哎哎,姑娘你是怎么回事啊?”老板和被我拿错包的顾客一起在外面吆喝。

我闷声闷气地说:“我的包不是在那嘛,我不得跑的!你们等等!”

我在门帘里紧张地窥视着,直到她的身影走到看不见,我才悄悄地钻了出来,把包递给那个急得跳脚的顾客。

那是个女顾客,瞪了我一眼,夺过包,打开后仔细翻检着,虽然里面只有半包卫生巾和一串钥匙,但并不妨碍她恼火:“你有病啊?”

老板好奇地把我的包还给我:“姑娘,你是不是躲高利贷啊?”

我朝那个人影离去的方向投去一眼。世界就是这样玄妙,他们完全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却一语道破天机。

没错,我欠了高利贷,灵魂上的,一辈子也还不清的高利贷。

我对那个女孩做下的事,不可饶恕。

以至于,别人哪怕是提起她的名字,我的心脏都要爆炸。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哪怕她可能只是认出我来,对我都像是要上刑场一样可怕。我没有办法面对她。无数次我想象和她面对面说话,或者梦到她,都是我跪下来,在众人面前向她道歉,求她把当年她遭受的一切转化成暴力,尽情宣泄在我身上,哪怕杀了我,我也不后悔。只求一样,别把我做了什么告诉那些尊重我的人们。

她叫小芳。

和所有的小芳一样,身世孤苦。

我们村里如果还有孩子比我可怜,大概就是她了。她爸爸在外面打工,是个非常老实的男人,还长年不在家。妈妈在家里务农,非常懦弱,就是村里人谁都可以在她家院门口尿一泡的那种懦弱。我虽然是个小孩子,可我也知道,她家好欺负。

我上学路上常常会叫她和我一起走,她像女仆一样帮我提着书包。同学们嘻嘻哈哈地说:“小芳是你养的一条狗吗?”我傲慢地说:“她连我的狗都不如!”

小芳不作声,黄瘦的小脸上挂着笑。她的脸很干,皱襞丛生。我看到她怯生生的笑就更加人来疯,就想作践她。“你们不信吗?她就是连我家狗都不如!”我把我家狗子唤出来,狗子欢快地蹦到我面前,我朝狗子一指,对她说:“你跪下,管狗子叫老公!”

她一向麻木的笑着的脸上露出了为难,却没什么愤怒。她好像不会愤怒。用她妈妈的话说,一锥子下去都扎不出血来。

我抬腿就朝她屁股上踢了一脚。

她就势扑通一声跪下了,正对着我们家的狗。“快叫!”

她迟疑地看看我,背后又挨了我一脚,于是就低声叫:“老公。”

我疯了一样大笑起来,同学们也大笑。

有时候是让她管狗子叫老公,有时候是让她叫老爸,每天都要演上一出,我们才去上学。

放学回家了我会找她玩儿,我比她大三岁,她妈妈挺放心,也不说什么,就让我把她带走。

她好像也很奇怪,明明知道跟我走没啥好果子吃,也还是跟我走。

我领着她躲进村头的晒谷场里,许多高高的稻草堆当中。

一离开大人的视线,我的狰狞獠牙就露出来了。

随便找了一个理由。“你昨天为什么没给我打猪草?”“你家的鸡吃了我们家的菜!”“昨天你看到我家的狗为什么没叫干爹!”“我要处罚你!脱裤子!”

她捂住屁股看着我,却被我扭曲的表情吓得又放下了手。虽然没有镜子,但从她眼眸里的恐惧,可以想象我在她眼里就是恶魔。

她的屁股比脸要干净,白生生的,瘦尖尖的。之所以选择打屁股,是因为屁股总有衣服盖着,没人看见。不过我心里也是害怕的,万一晚上她脱了裤子睡觉,她妈妈看到她屁股上的瘀青,肯定会问起来,那我就糟了。

但很奇怪的是,好像她妈妈从来没发现过。

就算我怕被大人发现,我还是忍不住要打她,欺负她。

我开始打她,使劲打,打了还掐。很快,她的小屁股就青一块紫一块了。

掐得不过瘾了我还咬她,是真咬,下死嘴。她疼得嗷嗷叫,眼泪疼得流出来。我一松口,她就跑了,提着裤子还跑得飞快。我就追在后面,捡起小石头砸她。

我比她大,就可以随意捏造瞎话说:“我给你告你妈妈去。”

其实我也不知道告什么,就是那么一说,小孩子都怕这个,她和她妈妈一样懦弱,被人欺负了也不会说。我很清楚这一点。

她就吓得站住了,流着眼泪求我:“别打我了,我给你扯猪草。”“我才不稀罕什么猪草呢。你以为我们家是你们家啊!穷鬼!”我把猪草篮子踢翻在地上,破口大骂。3

暑假的一天,我又跑去她家叫她:“小芳,出来玩,我们一起去打猪草。”

她缩在家里:“我要带妹妹哩。”

我笑嘻嘻地说:“那带上你妹妹来呀,我帮你带。”

她妈妈正在家里喂猪,头也不抬地说:“那你们去吧,挖点鱼腥草回来,晚上拌粥吃啊。”她妈妈肚子又鼓起来了,她爸爸一年才回来一次,但总是会在她妈妈肚子里下个种。可是她家里已经连续生了四个女孩子了,去年和前年生的孩子,都不见了。听说是送人了,也有人说没送,就在村头池塘里淹死了。

她拖着妹妹出来。

她妹妹才三岁,比她还瘦。

我跑得飞快,小芳只好跟着我跑,三岁的小妹仔跟不上,就在后面一直叫。以前都是我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的,今天带上了她妹仔,她屡屡停下来,等着她妹妹。

我烦了。

指着边上一个小树林,叫她把妹妹藏到那里,然后我们俩出去玩。

小芳看了看树林,考虑了一小会儿,胆怯地摇了摇头。她妹妹似乎也知道我没出什么好主意,紧紧地揪住她姐姐的衣襟,两双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我。

我忽然就火了,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抓起一个大土坷垃就砸在她头上脸上:“你个狗东西,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你连我家的狗都不如!狗吃了我家的屎都知道摇尾巴,你连狗都不如!”

好久没下雨了,土坷拉挺硬的,我连砸了几下才碎散了。我又抓起一块砸,砸头、砸脸、砸嘴。她护着头我就砸脸,她护着脸我就砸头。

平时我打她她是不敢哭叫的,今天她带着妹妹,小妹仔吓得大哭起来,尖厉的哭叫声在荒田里荡漾。

泥土糊了她一头一脸,嘴巴里也灌进去不少。她剧烈地呛咳起来,翻着白眼,瘦弱的小手无力地推着我。

我怕招来大人,住了手,从她身上爬了起来。

她歪头呕吐着,抠着喉咙,脸色青紫,呸呸地往外吐着吐沫,连滚带爬地起来,冲到河沟里去找水。路边上有个小河沟,河沟里是腐水,都能看到底下堆积的野草树叶,还有牲口的粪便。

她用手捧着那水,漱口,一口口黑色的水吐出来,里面都是泥渣渣。我才想到,可能刚才真的灌了好多泥土到她嘴里。

刹那间,我心里涌起一阵恐惧,夹杂着愧疚。

她的小妹妹哭哭啼啼地站在河沟上头,含糊不清地一声声叫:“姐、姐、姐!”

愧疚在心里如潮水一样涌过,荡漾回来的却是莫名其妙的狂怒,我都不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什么,一股残忍的冲动攫取了我所有的人性,我抬脚朝她妹妹身后一踹,把那个小身躯直接踹到了河沟里。

河沟并不深,但是对一个三岁的小孩来说还是很深的。乌黑的水一下就没过了她的头顶。

小芳凄厉地叫了一声,像是年猪在屠夫刀下的那一声最后的号叫,扑通一声,俯身一跃,跳下河沟,朝她妹妹飞快地扑过去。

她奋力地在黑水里捞起她妹妹,水齐到她的胸口,她把妹妹举起来,污浊的水里一张青紫的小脸露出来。

我站在沟坎子上,背着手,心里也是无比紧张,面上却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冷冷地看着。

她走出水面,像一个溺死的冤魂涉过乌黑的冥河,朝我走来。半抱半拖着她妹妹,涉水爬回到坎下干燥的地面上,抬头瞅了我一眼。

那是绝望恐惧到极点的眼神。这一刻,她怕极了我,她怕我,把她们再推下去。水从她湿漉漉的头发上流下来,灌进了她的脖子,她头上的泥土冲掉了不少,额头上一块被我砸破皮的地方渗着血,红红黑黑的水沿着她的脸往下淌。

我站在坎子上,像一个恶鬼。

她没有告发我。她妹妹也特别乖,没有告发我。

乡村无人监护的幼童,许多死于意外溺水。我长大后每次看到这种新闻就会想,这些孩子有多少是死于其他幼童没来由的恶意或恶作剧呢?如果那次,水再深一点(那时是枯水期,夏天下雨时那条河沟积水会深达一米以上),那天她和妹妹会不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淹死在其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邪恶。4

我十个月大的时候被亲生父母抛弃了。

因为我是女孩。

就算是送养,也差一点送不掉。

说好了送养的,日子到了,养母第一次来领我,一看到我,嫌弃极了:“哎哟,这么丑,瘦得咧……别是有病吧?”她把我抱起来又放下,摇摇头走了。

她不喜欢我。同时,她正在哀悼她悲苦的命运,深深地痛恨着老天爷对她不公平。

放下了我,她回到我二姑家,倒在炕上号啕大哭。她哭她的命,是多么地苦。结婚到现在,都没有生养。

仿佛知道自己活命很难,在生存危机下,十个月大的孩子也变得异常早慧。如果养母不领走我,我爸爸可能就会像小芳的爸爸一样,把我丢进村口的池塘了吧?我二姑又来看我,我才十个半月大,刚刚能站在炕上。我似乎知道这个人将决定我的生死,她进了屋子,我拍着自己身边的炕沿儿,口齿不清地对她说:“姑,坐。”

这么一个细节,成了我早慧的证据——确实,谁家有这么聪明的孩子,十个月就知道招呼客人啊?养母听了这个事,算是稍稍平复了一点儿不甘。

第二次,算是认命了吧。因为不抱我回家也没别的孩子抱了。“就是她吧。”她对我二姑说。

就这样我活了下来,我刚知事,就明白自己是被抱来的,不是我妈亲生的。一个村里的,什么也瞒不住。我很快就知道了我的身世。大人们并不避讳在孩子面前谈论家长里短。他们还以为我压根听不懂他们在讲啥呢。

在我三岁的时候,养母怀孕了。

我们那边常常说,不生育的女人,抱一个小孩回家后,往往就自然怀孕了。“抱一送一”这样的好事终于在她身上发生了。

这本是一个天大的喜事,但没隔三个月,她同时又查出了乳腺癌。

因为吃烈性药,打抗癌针,胎儿不健康,必须引产。引产了的是个养母急切期盼的男孩。村里的人都说是我克的,阎王爷总要收走一条命,没收到我的,就收了她儿子的。

紧接着,在供销社工作的养父下岗回家了。我们家最重要的经济支柱塌了。“灾星。”我养父母的亲戚闲谈着,当着我的面,瞅着我直摇头。“灾星啊!”我的养母一急起来,就跺着脚喊骂。

我听着,既不能笑,也不能哭。笑不行:“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你妈得癌症了你还笑!”

哭就更不行了:“哭!敢哭!你这个灾星,绞灾啊你!你妈还没死呢,别号丧!”

听收音机里的儿歌也不被允许。收音机里的童声似乎会刺激到养母,她骤然间爆发,冲我歇斯底里地叫嚷哭骂。

养父总喝酒,喝了酒就撒酒疯,逮到什么拿什么打人。

每到这时候,养母和我就成了亲密战友。

她是不敢反抗养父的。我们俩从屋里逃出去,她紧紧地抱着我,缩在仓房里。一夜,一夜,又一夜。小时候我还觉得这样挺幸福的,因为她紧紧抱着我,后来长大了,回想起仓房,没有温馨,只有紧张、恐惧与黑暗。我只记得她铁箍一样紧紧箍着我的双臂和仓房破烂的木顶上倾泻下来的惨白月光,还有养母低低的抽泣。

对养母来说,我只是她在逃避恐惧和痛苦时,紧紧抱在怀里的一个伴儿吧,就像我自己抱着的那个洋娃娃。

一个深夜,养父醉醺醺地回来了。

我躺在床上,醒着,假装熟睡,祈求他不要发现任何可以揍我的借口。

他喝醉了就像个瞎子,在家里团团转。要发火,又找不出碴子。

忽然,他看到我的洋娃娃——他以前在供销社时给我买的。他抓起我的洋娃娃,抓着它的脚,把它的头用力地磕在写字桌上,下了死力地磕。一下,又一下,直到把洋娃娃摔得稀巴烂,肢体破碎,眼睛再也闭不上了。

我直挺挺躺在被子里,紧紧闭着眼睛,却能清楚地看到一切。

我知道他恨的不是洋娃娃,而是我。如果可以,他想把我抓起来,像那个洋娃娃一样,在地上磕个四分五裂。

还好,养父母并不总在家管我。他们后来自己开了个小杂货店,忙进忙出的。

我可以任意在田野里四处游荡撒野,找小伙伴玩儿,也找小芳“玩儿”。并没有人留意到我在小芳身上的过分举动,就像也不会有人觉得,我的养父母对我有虐待。

不过,大自然是天然的疗愈场所。每次我被养父母打骂,心里憋屈时,就跑出去疯玩一圈,田间地头乱爬乱跑,野外小河小池塘泡一泡,和小伙伴们做游戏,跳格子、捉迷藏、打狗吆鸡,疯完了,就开心了——没错,我自己活活掐死过一只小狗,还差点吊死一只大狗。

这样的日子,在我读初中那年,结束了。

我真正的苦难,才刚刚开始。5

我要上初中,养母决定去市里陪读。

养父把乡下的房子卖了,我们进城了,租了房子。

这才是痛苦的开始。

农村的教学质量很差。小学毕业,我26个英文字母还认不全,我的新同学们“新概念”都学了两本书了。我的成绩越来越差,又因为被风传早恋,还争风吃醋打架,于是,在他人眼中,我就是一个集蠢气、土气、蛮气于一身的不可理喻的孩子。班主任对我也全然放弃,直接告诉全班同学拿我当臭狗屎一样对待就好。没错,就是臭狗屎,原话即是如此。

班级里任谁都可以欺辱我,都可以任意作践我,就像我当年任意作践小芳一样。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悔恨的。我忽然想到,今天我所遭到的一切,比起当时我对小芳所作的恶,都是微不足道的。上天之所以这样对待我,就是为了惩罚我当年肆无忌惮的恶行。

与此同时,家里人,我养母家的亲人们,每一个人见到我,都不会忘记提醒我:父母把房子卖掉来城里陪读,我妈也为此提前办了病退,是多么伟大的行为,为我做出多么巨大的牺牲,而我却多么不学好,让人失望。

效果是明显的。

我不仅不肯读书,打架,闹事,考不及格,还留级了。

整个初中,别人读了三年,我读了四年。

我确实是个精神病啊。别人家孩子早就自己睡一间屋了,我的同学还巴不得有自己的房间呢,我却死命地黏住我的养母,我要和她睡在一起。我恐惧于她在谷仓里死死抱着我,把我当成活下去的依靠时散发出的那种绵延不尽的绝望,可是我又不肯单独一个人睡在自己床上。

我都是十多岁的大姑娘了,却还霸占着养母。

养父就没的办法了。

他也恨,怎么就收养了这样一个怪胎、灾星。

他想和他老婆亲近啊。也许老婆还能怀孕再生一个呢,是不是?可我像一个牛皮糖一样,死死地黏住他老婆。

一找到机会,他就打我。

机会很多啊。每次都是一场毒打。他揪住我的头发,手里能拿到什么就是什么,朝我身上招呼,头脸不分地打,生死之仇一样地打。打啊,打啊,所有的,他压抑的性欲、他失去的儿子、他丢了的工作和老家的房子、他无依无靠的现状、他在城里打工的辛劳,都暴风骤雨般地发泄在我这个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小畜生身上。

我并不服,他打我我就和他对打,我打是打不过的,但我嘴毒啊。我叫骂着,跳着脚,斜着眼,像一个地狱里爬出来的小恶魔,嘴里吐出最恶毒、最伤人的话。

打着打着,他自己也气馁了。

他们收养我,供我到城里读书,真的不是为了养出一个仇人来啊。

打着打着,他咚地扔下棍子,酒气熏天地跌坐在地上,抹着眼角的皱褶,呜哩呜哩地,哭了。

他哭着说:“你是猜到了吧?我们确实不是你亲爸亲妈。你就是为这个,才作我们的吧?”“你就是为了找你亲爸亲妈,才闹腾的,对吗?”

他嘶吼着:“你要找,我们给你找好了。当初是他们不要你的,现在,你倒好,我们辛苦把你养大了,你有本事了,把我们往死里逼!”6

我终于见到了我的亲妈。

那年我16岁。

我第一次见我亲妈是在我养父这头的二姑家。就是她,把我介绍到我养父家的。

两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走了进来。她们年龄相仿,长相也相仿。一个是我亲妈,一个是我姨妈。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左边那个,是我亲妈。从我十个月被抱走之后,我压根没有再见过她,可是她一进屋子我就认出来了,就是她,没错。

亲妈坐了下来,她没认我,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扯着哭腔哭开了。“苦啊——”一声长长的叹息样的哭泣——难怪中国传统戏剧里出场的老旦,常常都是以这样一句唱腔开头。

她悲惨的半生在短短的十几分钟里展现在我面前。

嫁了个男人,就是我亲爸。男人酗酒,酒后打人,烧火钩子、鞋撑子、锄头把子,拿到什么招呼什么。爷爷奶奶对她如何不公平,因为她生的是女娃,口粮全部被爷爷奶奶搬回家,她生了孩子坐月子,连一口米浆都喝不上,脐带也是她自己剪的。我爷爷说要把我扔塘里,刚生下孩子的她如何从炕上爬到冰冷的地上,抱着我跪着哭着求饶,说喂断奶了就把我送人,才保住我一条小命。她说她送养我,并没有向我养父养母要一毛钱。把我送人后,她精神恍惚地在炕上坐了几天几夜,一闭眼就仿佛听到我在被窝里头咿咿呀呀地叫她。

她手舞足蹈地哭着,诉说着。

即使把我送了人,后来她也和丈夫离了婚。她现在的处境似乎也没好多少。脚上一双胶鞋,已经破了一个口,鞋头鱼嘴一样张着,随着她一说一动,就一张一合,她自己却似乎一点都没意识到。

我还有个姐姐,比我大四岁。她没被送掉,跟着我妈,已经工作了。姐姐是后来进来的,我看着她,不知道怎么的,我觉得她更像我想象中的妈妈,也许我当年被迫从妈妈身边离开时,妈妈就是这个样子的。

姐姐走进来坐在床上,靠着我坐下,一坐下就搂住了我。

之前我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听着我这个亲妈说唱,忽然间,姐姐一抱我,我就崩溃了,我号哭起来。

这时,我亲妈也过来,抱住我,说:“别哭,别哭……”一语未了,她又哇地大哭起来。

我抑制不住地喊了那声她以为从我嘴里永远也听不到的字:“妈……”

从知道身世开始,我恨了她许多年,我发过誓,各种情形下再见到她,绝对不会和她相认,也绝对不会叫她“妈妈”这个神圣的称呼,她不配!

佛教中有一个关于堕胎胎儿的可怕故事,说被堕胎的胎儿会落于刀山之下,却又不断听到山顶上母亲的呼唤,胎儿就情不自禁地朝山上爬去,被刀锋割得遍体鳞伤,可是,母亲的呼唤对于孩子是不可抗拒的,即使受尽伤痛,他们也要循声向上爬找。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时,只觉得毛骨悚然——直到我恨了16年的亲生母亲,把我抱在怀里,我哭着喊出“妈”这个字时,我才明白了这个故事的真正意思。

她抱住我的那一瞬间,我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我听到她沙哑的喉音和剧烈的心跳——“妈”就脱口而出——妈妈,对于孩子,是不可抗拒的。7

与亲生母亲和亲姐姐相认,极大缓解了我的躁狂与焦虑。

高一那年我居然考了全校第一。

但我内心的黑洞并没有停止吞噬和寻找。

就像我会痴迷地观看我一开始说到的那位女作家的演讲视频一样,我迷恋上了我的数学老师陈老师。

陈玉梅老师——她太美好了!

她漂亮,年轻,活力四射,充满力量,有孩子一样单纯善良的心地,虽然是老师,却还时不时犯个傻。我喜欢她喜欢得发狂。她那么爱她的儿子,我看到她在学校里陪着他玩耍,散步,她抱他,亲他。我真希望如果她是我妈妈该有多好啊。

我痴迷的投入很快引起了陈老师的注意——起初,她对我很有礼貌,上课的时候,也会经常点名让我回答问题。后来渐渐地她似乎感觉到了压力,眼神不再看我,再后来,她甚至开始躲避我。

我急了。为了让她多看我一眼,我愿意做任何事。

有一天,我听说她生病了,就打听到她家的地址,偷了我养母的钱,买了一个昂贵的果篮,里面都是我们县城很少有的稀罕水果,晚上我摸到了她家。

她打开门,看到是我,本来只是有点儿发黄的脸顿时吓得有点儿发白:“你是怎么找来的?”

我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提着篮子僵立在原地。

过了几秒,我才结结巴巴地说:“听说您生病——”平时伶牙俐齿的我,话都说不周全了,眼泪也冒了出来,我举起篮子。

她看了一眼果篮更惊吓了:“你们学生哪有钱搞这个?不要不要,快拿回去——拿回去!”“我就是——”

不等我再说什么,她后退一步说:“你快回去吧,要好好学习,认真读书,不要整天胡思乱想——我一会儿给你爸爸妈妈打电话!”她退进门里,哐地关上了门,我听到门里稚嫩的声音,是她儿子在问:“妈妈,谁啊?”

她厉声说:“没有谁!”

我失魂落魄地提着果篮,走回家,甚至忘记了果篮拎在手里就是我偷钱的罪证。我当时已经不在乎了,陈老师不喜欢我,她甚至厌恶我——这一个基本事实,就足以让我觉得天塌地陷,生不如死。

陈老师真的打了电话给我养母。我一推开门,养母就迎了上来,一看果篮,她就数落开了。

我回过神来,其实养母并没有说什么,我却像个疯子一样爆发了,举起那个珍贵的果篮,里面有好几种水果——我自己也没有吃过的——狠狠地摔在地上。果篮裂开了,一个猕猴桃滚到我的脚下,我抬起脚,狠命地跺了下去,跺得绿色汁液四溅:“要你管!要你管!要你管!”

我一边跺,一边号啕大哭。

忽然间,客厅里站起来一个人——我舅舅,也就是我养母的弟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我家。他对我的作早有耳闻,忽然亲见,就暴怒了。

舅舅跳起来用手指戳着我说:“你是什么身份你自己不知道吗?你就是条抱养的狗!你以为你是人吗?你以为家里人都拿你当人吗?看看你妈要是死了,家里人谁还理你!”“抱养的狗”这句话从他嘴里吐出来,我就疯魔了,嗓子劈开地大吵大骂,跳起来劈头盖脸地去挠他。

舅舅当然力气比我大多了,他一抬胳膊就把我推搡出去,我后退着撞到墙上,舅舅冲了过来,把我按在墙上,左左右右,开始抽我耳光。耳光雨点一样,不计其数地落在我头上、脸上。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只听见养母在叫喊哭骂:“打!打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我身后顶着的那堵墙,塌了。世界忽然安静了,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感觉不到舅舅的击打了。

后来他们说,我昏了过去。8

醒来以后,我一直在哭。

哭着哭着,停一会儿,发呆,再接着哭。

家里人骂我精神病骂了十几年,这次我真的是精神病了。

我摸出去,在药房买了一瓶刺五加片和一瓶谷维素。趁着家里没人,我全部吞了下去。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所有的痛苦,总要有个尽头吧。我走了,一切就结束了。

可是,我还是醒了。

养母养父及时把我送去医院洗了胃。

我没死。醒来了,人还是魔怔的。

养母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去找我们学校。

我正在发呆时,忽然看到养母把陈老师带到了家里。

我就像见到亲人一样,滔滔不绝地和她说,说啊,说啊。我怎么被领养的,我怎么被打的,我怎么活下来的,我多么渴望她是我的妈妈。她一直在听,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她后来还是鼓励我好好学习。我说,好的好的,陈老师,我一定好好学习,我明天就去上学,我一定考上大学。她郑重地第一次牵了我的手,和我拉钩。我把校服袖子赶紧往上提了提,抓住了她手的那个瞬间——我幸福得——快要死掉了。

我就是哈洛的猴子啊。

很小就离开亲生父母,养父母像那个铁丝做的猴子形象,挂着可以给我温饱的奶瓶却几乎没有任何爱的交流。陈老师是那个我自己找的毛茸茸的类似于妈妈的毛绒玩具,我总是在她那里找安慰。

可没过多久,她也得了乳腺癌。

我简直疑心这和我有关,是不是我这样一个内心充满苦毒的人,会抽取身边一切的温暖和光明,向自己亲近的每一个人喷吐毒液?于是,所过之处,只有毁灭、破坏、荒芜和死亡?!可是,不是我要变成这样的啊!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又让我受这样的苦,让我变成这样的怪物啊!

我考上了大学,也接受了相当长时间的心理治疗。我自己也开始研究心理学。可是,我自己的心智越接近正常,我的痛苦就越剧烈。

我现在的理解是,我把我自己内在无助、无能为力的弱小的自己,投射到有这样品质的孩子和狗狗身上去了,这出于我对自己那部分幼小、软弱、不被爱、被抛弃的自恨。自己遭遇的一切,也忍不住要复制在更小的孩子身上。或许我那时也是承受了太多养父母给予的痛苦了,孩子成了父母的容器(痛苦情绪的垃圾桶),总要宣泄的吧!小芳身上应该也是有类似的气质,就是在家里得到的关爱非常少,所以“吸引”我下手霸凌她,又一次次得手。

而我,之所以会反思,是因为,不苦的人,不忍心让别人受苦;苦透了的人,也不会忍心再让别人受苦。

我恰好是那个苦透了的人。

每次看到网上那些校园暴力的视频,我都会想起小芳,想起曾经在她身上作的恶。

我童年犯下的罪过,我很想赎罪,可我又没有任何勇气做任何事。我只祈求她能过得幸福快乐,让我时常受到灵魂的拷问。很多时候我在想,初中以后到了城里,同学们孤立我,老师误解我,都是我的报应,包括现在的情况,我活该。

作为施暴者,我一样痛苦终生。

你们,能原谅我吗?

自述者是我的粉丝。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孩。她有一张倔强方正的脸,眉目秀美。

她既是一个霸凌施虐者,也曾是被遗弃虐待的儿童。因为对我的信任,她将自己的生命隐秘和盘托出,并且完整地回忆了她作为受虐儿童和霸凌者的所有细节。

我在征集自述的过程中,取得了大量的第一手的被霸凌的资料,却很难找到当初的霸凌者出来自述,更罕见忏悔。在我收集的300多例样本里,只有3例是忏悔自己曾经的霸凌行为的,5例是后悔自己当年没有制止霸凌,而是无关痛痒地围观的。

非常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她对自己的生命历程,有痛苦而智慧的觉知,研习心理学,对自己的经历、行为模式都进行了溯源。这是罕见而珍贵的社会学样本,她的坦诚,使得我们可以最大程度地真实复原霸凌行为与儿童幼年心理创伤的关系。

被虐儿童身上的气质,似乎是一种烙印,会吸引“捕食者”,而“捕食者”往往自己也是受害人。“捕食者”和被虐者都是原生家庭的受害者。

年幼的“捕食者”不被允许表达情绪,也没有其他渠道疏解,就会尽情发泄在比自己更弱的孩子身上,而对方的逆来顺受,会激发起施虐者更强烈的恨意——你为什么不反抗——内心深处,施虐者是在憎恨自己无法反抗现实的事实。

这个可能是许多霸凌行为实施的原因。

如果老师、监护人不了解这一点,就无法从源头上制止霸凌的加害,更会源源不断地制造病人。

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6100万的留守儿童因为父母外出务工,而被遗弃在家乡,由年迈的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监护,甚至索性没有监护人,年纪很小就住校。这样身心俱创的孩子很容易成为问题儿童,要么霸凌别人,要么被别人霸凌。被霸凌时,他们无法获得家庭支持;霸凌别人时,他们无法获得有效的管教约束。

这或许是中学校园里霸凌事件愈演愈烈的大背景。校园寂静岭

每个人都有存在心理问题的可能,老师,也不例外。如果老师处理不好自己存在的心理问题,就容易出现“烂苹果效应”。家长如果不能及时发现,学校如果没有投诉问题老师、及时反应处理的应对机制,烂掉的“苹果”将不可胜数,而这些身心受创的孩子,离开校园后,可能要用一生去弥合曾经受伤的创口。1

她姓沈,名莹。她只教过我一年。那年我五岁。在一个水乡小镇,我在一所寺庙改建的小学读一年级,我的老师,姓沈,名莹。

我,已40岁,35年来准确地记得她的名字,并且显然会记住这个名字一生。

每个人,内心都有自己的恐怖片场景,有人的恐怖片是狭窄的宾馆洗手间里,雾蒙蒙的镜子上突然出现的面孔,面孔上没有眼睛只有窟窿,一滴滴的血流下来;有人的恐怖片是无尽的旷野和森立的树木,没完没了的奔跑和在黑黢黢中窥视的眼睛;有人的恐怖片是地下室,金属的声音在墙壁上刺耳地划过,一点点靠近。

我的恐怖片是正午,空无一人的操场。阳光炽热,熔金般倒在头上,汗水刺进眼睛,我脚下打着绊,朝着教室狂奔、狂奔,肺剧烈扩张,滚烫的空气灌进喉咙,喉头剧烈疼痛,肺泡快炸了,我却不敢停下飞奔的双腿,因为——铃在响,而我奔跑的尽头是一张我已经无法回忆、一片空白的脸,我不记得她的模样,但她就在那里。

沈老师就在那里。讲台上。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朝着教室门转过脸来,眼睛睨视。

老式的挂铃,用粗大的青绳拴在校园的一棵老槐树上,校工一扯,又一扯,当当当……

上课了,我要迟到了,迟到了。

哪怕是踏着铃声冲进教室,只要沈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了,就算迟到。

是的。

迟到,即地狱。

沈老师并没有怎么大吼大叫过,她好像很少歇斯底里。她看向班上的孩子们时常常是带着笑的——尤其是看到有“犯错误”的行为发生时,她就笑了。

她的笑,在很多年后,还会像恐怖片一样萦绕着我,就是那种,一个人缓缓朝你转过头来,她本来是绝对不会笑的,却朝你咧嘴一笑。2

迟到了的孩子,有一个指定的地方。

教室门背后。

沈老师走过来,一把提溜起我的脖子,应该是拽着衣领提起来的,不过她手法之娴熟,就好像孩子们脖颈里天生长着一个把手,以供拎取。她一把提起我,扔进门边的墙角,紧紧地塞在墙和木门门框之间,再打开教室门,门和墙角形成一个天然的三角形囚笼,把我关在里面。

里面并不黑暗,因为光是可以透过门缝和墙缝照进来的,可我却觉得非常非常黑,而且非常非常窒息。我急促地呼吸着,每一秒都觉得下一秒滚烫的肺泡会被黑暗捏碎。我喘着、喘着,肺并不因为已经停止了奔跑而逐渐平息,而是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疼。黑暗捏着它,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沈老师打开门,世界忽然亮了。

我恐惧地朝门里缩了一缩,可是又饱含感激地、乞求却又不敢抱有任何期望地抬头看她。我知道她绝不会大发慈悲,却又期盼能够从这黑暗和窒息中解脱。

而沈老师的可怖之处,就在于不确定。

没有一个孩子知道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她把我拎了出去,戳在讲台边上。我的脚撞在砖地上,很疼。

是示众时间。

全班都在,现在是示众时间。

迟到、贪玩、某次上课睡觉、说小话、没写作业、错字……一条一条的罪状,她以一种如终极裁决般的口吻宣读出来,话语里充满了末日审判般的厌弃和鄙视。

四五十个小孩坐在座位上,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

除了老师发出尖锐的一声冷笑时,个别老师的宠儿附和着发出锐笑。

她一边宣读罪状,一边扒拉推搡着我,问我是否知道自己不可饶恕、罪该万死。

呆呆地,我在一个强有力的手臂下东倒西歪,脑袋甩到这边又甩到那边,脑浆仿佛滚水一样在脑壳里滚来滚去。

我的迟滞和呆板似乎让她更加生气。

她提起我又戳在地上,问全体同学,这样的小孩还配当一个小学生吗?

不配……

这样的学生不应该打倒吗?

应该……

死不悔改,这样的学生要不要关到阴山背后?

要……

底下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她的表情也越来越亢奋。我是低着头的,但不知怎么,我总能看到她白净的脸上带着的笑。

沈老师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她就算揪住人的头发晃动时,薄薄的嘴唇里喷出最恶毒的语气时,眉眼都戾气十足地扭曲在一起时,都还是笑的。她有一缕始终不会离开嘴角的笑,镶嵌在那里。

宣判结束。

她弯下腰,捡起刚才被她打掉在地上的书包,挂在我的脖子上。书包是我妈妈做的,手工比较对付,就是一个双排带子的花挂兜。

她掂了掂书包,随手向前排一个同学一指:“去,捡两块砖头!”

同学迅速地溜出教室,捡回来两块砖,青黑色的。

她把一块砖头塞进书包。我脖子顿时向下一弯。

又一块砖头。布带子顿时勒进了皮肉。

她提起我如提一只小鸡,在全班的寂静里,再次把我塞进墙角,打开门。我再次陷入三角形的“木监狱”里。

不是关一节课。一切视沈老师的心情而定,有时是一节,有时是整个下午直至放学。

最难熬的时间是下课了,她也许已经忘记了“犯人”的存在,而邻班的孩子们都下课了,经过我们教室,他们迅速发现门后关着一个人,我的双脚戳在门底下呢。“嘻嘻,这里怎么有一个人?”“像个呆小(方言,傻子)戳在这儿呢。”“呆小,是个呆小。”

门口围观群众越来越多,“呆小!呆小!呆小!”他们一起起哄。3

我勾着头,站在黑影里,门缝里影影绰绰的都是人。我甚至不敢伸手托一下快把脖子勒断的书包。心里唯一的盼望是,老师不要在人这么多的时候打开门放我出去,这样每一个人都能看到谁是那个“呆小”。

而通常这是奢望,沈老师会非常乐意在围观的孩子们面前打开门,把我揪出来再度示众。那时候我妈妈常常给我剪一个前额齐眉、后面齐耳的短发,她手艺比较对付,而且为了方便,她会给剪得非常短,于是我看起来就颇有几分呆相。

沈老师会说:“她看起来像不像个阿巴(方言,哑巴)?”

孩子们一阵哄笑:“阿巴、阿巴、阿巴……”

即使在35年后,我回忆起那个刹那,依然如沸水浇头。内心的屈辱比勒进脖子的布条更为疼痛,屈辱是一种终身不愈的创伤,如大麻风一样永远长在额头上。即使已经永久离开了那个小镇,走在人群中也没有人看得到这无形的伤口,我自己却知道,它永远在那里,流着浓稠的液体。“她就是一班的那个阿巴。”在操场上,也会有人老远指着我说。“是阿巴还是呆小?”“都是吧?呆小不都是不会讲话的吗?”

他们会跟在我后面起哄:“阿巴!阿巴!阿巴!”

我扭头喊骂:“你才是阿巴!”“咦,这个阿巴会讲话呀!”他们立即换口号,“呆小!呆小!呆小!”4

沈老师似乎非常憎恨下课后在操场玩耍这个行为。

在她来看,学生就必须规规矩矩坐在桌子后面,下课了也要像木偶一样坐在原座位,不能乱说乱动。今天想来,她可能憎恨的是一切具有与生而来的活力的人和事,而我又是一个天然非常活泼的小孩,所以会成为她最喜欢打击扼杀的目标。

有一次放学了,我和邻班的几个小姑娘在跳皮筋。

皮筋是绿色的,是我攒了好久的硬币,刚刚买的一条透明的、绿色的皮筋,足有四五米长。

忽然听到她在挺远的地方叫我的名字,我吓得愣在当场。

她叫我过去。

我一下就知道,她可能要没收我的皮筋。于是我赶紧拽起地上的皮筋,拿出小刀开始割,边割边拽,是想在她走过来之前,哪怕割下一段先给邻班同学拿走,保存一点,以后可以接上用。

她迅速走近了我们,冷笑一声:“割?割什么割?”

她一把从我手里把皮筋拽走,像拉渔网一样,拽走,全部拽走,割开了掉在地上的那多半截也全部拽走了。

我清晰地记得,已经放学了。放学了,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玩耍?我们并没有触犯任何一条“禁令”!

前所未有的狂暴的愤怒,让我呆呆站在原地,呆呆地盯着她。

但仅此而已。

不,没有电影里那种孩子疯狂的反击。尽管我是一个家长和邻居眼里公认的脾气暴烈的小孩,也一直被公认为胆大包天。但在一个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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