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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6 12:0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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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晔

出版社:北方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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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四九城里的风流岁月

北京:四九城里的风流岁月试读:

四时风光

迷人的北平

林语堂

北平和南京相比拟,正像西京和东京一样。北平和西京都是古代的京都,四周是环绕着一种芬芳和带历史性的神秘的魔力。那些在新都——南京和东京,是见不到的。南京(一九三八年以前)和东京一样,代表了现代化的,代表进步,和工业主义、民族主义的象征;而北平呢,却代表旧中国的灵魂、文化和平静,代表和顺安适的生活,代表了生活的协调,使文化发展到最美丽、最和谐的顶点,同时含蓄着城市生活及乡村生活的协调。

假使你问一问某个人,他是对北平和南京都熟悉的中国人,究竟他是喜欢其中哪一处?无疑的,他会回答北平是他最喜欢的居处。这也是无论什么人——不问是中国人、日本人,或是欧洲人——只要他在北平住上一年以后,便不愿再到别的中国城市去的了。因为北平真可以说是世界上宝石城之一。除了巴黎和(传说)维也纳,世界上没有一个城市像北平一样地近于理想,注意自然、文化、娇媚,和生活的方法。

北平像是一个宏大的老人,具有宏大而古老的人格。城市是和人一样的,也具有它们不同的品格。有些是卑贱的,褊狭,古怪,和考究;有些是慷慨,宏伟,大度,和同仁。北平是宏伟的。北平是大度的。它容纳古时和近代,但不曾改变它自己的面目。

年轻的“密司”们穿着高跟鞋,偕了穿木屐鞋的满洲贵妇并肩走过它的身边,但北平并不理会这些。老年的画家,生了白色伟大的长须住在那里,并且穿过青年大学生所住着的公寓的院子,但北平也不管这些。

在这巍然的北京大旅社后面,是一条狭胡同,那里进行着的生活,正如一千年前一般——有谁注意呢?离开协和大学不远的地方,是许多古玩铺,一群群的古董商吸着他们的水烟袋,依照着古代的方法做买卖——有谁注意它?你尽管穿你自己爱好的服装,选用你自己喜欢的酒店,享受着你自己的癖好,或是追求爱情和美丽,以至真理,实习踢毽子或玩着“梵哑铃”——但有谁注意呢?

北平像一棵高大的古树,根是深入在地下层,而获得所滋养的,数百万的昆虫,生活在它影蔽的下面,也有些在树叶和枝干里面。这些昆虫怎能知道这树有多少高大,生长是怎么快,深入地下的有多远,住在这另一树枝上的又是那些什么昆虫?一个住在北平的居民,他怎会说述这样古老这样宏大的北平历史呢?

没有谁能感觉到,他已知道北平的整个了。住上十年以后,也许有时发现小胡同中的一个怪癖的老年人,而不抱恨着不能和他早些会晤;或是一个年老的高尚画家,裸着大肚子坐在大槐树下的竹椅上,拿着蒲扇而做着甜蜜的梦,或是一个玩毽子的老手,能使毽子在他的头上一寸一寸地高跳,又平稳地落在他背后的鞋底上;或是剑客的尚武会;或是儿童的戏剧学校;或是旗人出身洋车夫的满清王族的子弟;或是一个从前帝制时代的官吏。谁敢说他能完全了解北平呢?

北平是一个宝石城,正像一个人的眼睛从没有见过的宝石城相同。这里有一个金色和紫色及蓝色的王家屋顶,有宫殿、亭阁、湖池、公园和王孙私人花园。这里有一串西山的紫边,和玉泉的蓝带,中央公园、天坛和先农坛俯视着人类所种植的数百年的古松。在这城里,有九个公园,三个王家湖泊,是以三海出名的,现在都在公开展览了。而且北平还有这样蔚蓝色的天和这样美丽的月色,这样多雨的夏天,这样爽快的秋天,和这样干燥清朗的冬日。

北平正像一个帝王的梦,有宫殿、花园、百尺林荫地、艺术博物院、专修院、大学、医院、庙寺、宝塔,街上陈列着艺术铺和旧书店。北平更像一个饕餮家的乐园,开设了几百年的酒馆挂着古老被烟熏黄的招牌,古怪的酒保,肩上搭着一条手巾,完全学习着专制时代传说中的旧礼节而招待高级的官僚。这里是一个贫民杂集的地方,每一个相邻的店铺,肯借钱给贫苦老弱的居民,小贩在廉价出售他的珍玩,茶馆里的茶客也可以泡一壶茶而消磨整个的下午。

北平也是商人的乐园,这里充满着中国古代的手工艺品——书籍、画帖、印刷、古董、刺绣、玉器、景泰蓝、瓷器、灯笼。在这些地方,你可以足不出户而买得所要的东西,因为商人常是带着他们的商品到你门前来兜售的。在清晨里胡同中充满了最迷人的音乐,那便是小贩叫卖声。

北平是清静的。这是一所适于住家的城市,在那里每一所的房屋有一个院子,每一个院子中有一个金鱼缸和一棵石榴树,那里的蔬果是新鲜的,要生梨有生梨,要柿子也有柿子。这是一个理想的城市,那里有空旷的地方使每个人都得到新鲜的空气,那里虽是城市却调和着乡村的清静,街道、狭胡同、运河,这样适当地配合着。使人们得能找着一果园,或是花园的余地,在晨光熹微中,种植着蔬菜,还同时可以望见西山——而离开巨大的百货商店,也不过一箭的远近。

这里也是复杂的——有复杂的人类。律师和犯人,警察和侦探,窃贼和窃贼的保护人,叫花子和叫花头脑,有圣人、罪犯、回教徒、西藏的驱鬼者、预言家、拳教师、和尚、娼妓、俄国和中国的舞女、高丽的走私者、画家、哲学家、诗人、古董收藏家、青年大学生和影迷。还有投机政治家、退隐的旧官僚、新生活的实行者、神学家、曾为满清官太太而沦为仆役的女用人。

这里也是多色彩的——有旧的色素和新的色素。有王家宏大的,历史时代的,和蒙古平原的色素。蒙古和中国的商人带着骆驼队从张家口和南口来进入这有历史的城门,有数里相接的城墙,四五十英尺阔的城门。有城楼和鼓楼,那是在黄昏时报告给居民听的。有寺宇、古花园和宝塔,那里的每一块石头和每一棵树,以及每一座桥都有历史和古迹的。

这些都是使北平成为一个居住的理想城市了,我再简单地指出三件来:第一,是建筑;第二,是生活的方法;而第三,是人民。

北平城建筑于十二世纪时代的,但现在的形式,却是在十五世纪初明朝的永乐帝所建造成——永乐帝也是重修长城的一个——深具着伟大帝王的气象。南面的城为外城,比北面的内城略为小些,从内城最外面的地方,那是南门;从那里起,有五里多的长度,穿过了一重重的城门,而到达中央的皇宫所在地。

内城的中央,是皇城,四周修筑着堑壕和城墙,盖着金色的瓦片,背部是枕着煤山。城中有五座宫殿,在虹色的屋顶上,铺着闪眼的明瓦。在煤山上,可俯视城市的中央部分,附近的是鼓楼。皇城的西面和西南面是三海,以前是王家游息的私湖。

城里有两条平行的大道,成为城市的主要轴心,在东城的是安定大街,在西城的是宣武门大街,每条街有六十尺阔,在皇城前面把这东西两条大街连接起来的是天安门大街,阔度在百尺以外。外城南门郊外大街的两旁,是天坛和先农坛,那是帝王们常用以祭祀而祈求丰年乐岁的庙。

中国人所具建筑美术的概念,不是纯取崇巍而采取静朗的,像皇宫的屋顶,多是低阔的式样,这说明了除帝王以外,没有人可享用两层以上的房屋,于是它的效能却显着惊人的地位了。

沿着中央道衢观察北平,那首先要穿过接连不断的拱形城门,然后到达皇城的宫殿,游客们常可在蔚蓝的天空下,见到闪耀着金色瓦片的皇宫屋顶。景象是十分动人的。

但是使北平成为这样动人的,还是在于生活的方式。因为组织得这样好,所以即使住在闹市附近,也能有平静闲逸的享受。生活费是低廉的,生活的享受却是舒适的。官僚和富人能在大酒楼宴饮,穷苦的洋车夫也能用两个铜板去买油盐酱醋以外,还加一些香料的菜肴。不管一个人住在哪里,在他住宅邻近总不会没有肉铺、酒店和茶馆的。

你可自由地,十分自由地寻求你的学业,你的娱乐,你的嗜好,或是你的赌博和你的政治生活。没有人来干涉,也没有人来注意,你穿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没有人会顾问你一句话。这是北平的宏大和世界化。你可和圣贤和犯人做朋友,就是赌博或学者,画家或政客,任你自己愿意就行。假使你有做帝王的意念,你不妨到皇宫里的龙座上去徘徊一下,消磨整个上午或下午,使你做帝王的幻想,也可以实现一下。

但是如果你是一个诗人,你更可在城中几个公园里选择任何一个去徘徊散步,或是在茶桌边消磨整个的下午。在松树下面的竹椅上靠了或是斜依在藤榻里,这样总共也消费不了两角半钱的。而且你也一定不致为常带笑容,有礼貌的茶房所怠慢。

要是在夏天的下午,你可到什刹海去。那是一半种田而半为荷池的所在,那里你可混在工作人群中共享安适的生活,你可以欣赏一下,那些卖膏药的拳师和变戏法的手艺者。你走出西直门,在王家大道上逍遥漫游,那不妨到柳树凉荫下的避暑山庄去小憩一下。

你的四周是村庄和麦田,那里有完全裸体的小叫花,他们在路上希望讨着一个钱。你可开始同他们闲谈,或是你可闭着眼睛假睡而听着像音乐一般抑扬顿挫的声调,渐渐在你背后消逝。或是你可走进万牲园,俗称三贝子花园,那是恰正在西直门的外边。或是你到避暑山庄中意大利式宫殿的废墟上去凭吊古迹。

在你走到避暑山庄的路途上,你能消磨整个的白天,享受着田园的美丽景象。你如到了玉泉,那是有大理石的宝塔做它的标记的,自然可使你消磨另一个安适的下午,在深绿色凉爽的流泉中你可洗濯你的脚。或是走得远些,你可以到西山去把整个的夏季在那里消磨了。

北平最大的动人处是平民。绝不是圣哲的学者或大学教授,而是拉洋车的苦力。从西山到避暑山庄有五英里路的距离,你乘了洋车去旅行只消一块钱,就足够了,你也许是认为这是廉价的旅行,那真不错,但更不是愉快的消遣。你会觉得奇怪的,是那些拉车的苦力们,也很愉快地在路上闲谈,对于他人的不幸,也会发着戏谑和欢笑。

当你回来时,也许在夜里,你可遇到衣服褴褛年老的洋车夫,他会带着幽默而闲雅的笑脸和宿命观,向你诉说他的贫穷和不幸的悲哀故事。假使你想他拉洋车是太年老而要下车时,他会坚持着一定要拉你回家里。但是假使你跳下来而给他全程的车资,那么他会惊异得连喉咙哽塞着的,这时你的感觉,那是他终生从来没有受过的感谢。

北平的四季

郁达夫

对于一个已经化为异物的故人,追怀起来,总要先想到他或她的好处;随后再慢慢地想想,则觉得当时所感到的一切坏处,也会变作很可寻味的一些纪念,在回忆里开花。关于一个曾经住过的旧地,觉得此生再也不会第二次去长住了,身处入了远离的一角,向这方向的云天遥望一下,回想起来的,自然也同样地只是它的好处。

中国的大都会,我前半生住过的地方,原也不在少数;可是当一个人静下来回想起从前,上海的闹热,南京的辽阔,广州的乌烟瘴气,汉口武昌的杂乱无章,甚至于青岛的清幽,福州的秀丽,以及杭州的沉着,总归都还比不上北京——我住在那里的时候,当然还是北京——的典丽堂皇,幽闲清妙。

先说人的分子罢,在当时的北京——民国十一二年前后——上自军财阀政客名优起,中经学者名人,文士美女教育家,下而至于负贩拉车铺小摊的人,都可以谈谈,都有一艺之长,而无憎人之貌;就是由荐头店荐来的老妈子,除上炕者是当然以外,也总是衣冠楚楚,看起来不觉得会令人讨嫌。

其次说到北京物质的供给哩,又是山珍海错,洋广杂货,以及萝卜白菜等本地产品,无一不备,无一不好的地方。(所以在北京住上两三年的人,每一遇到要走的时候,总只感到北京的空气太沉闷,灰沙太暗淡,生活太无变化;一鞭出走,出前门便觉胸舒,过卢沟方知天晓,仿佛一出都门,就上了新生活开始的坦道似的;但是一年半载,在北京以外的各地——除了在自己幼年的故乡以外——去一住,谁也会得重想起北京,再希望回去,隐隐地对北京害起剧烈的怀乡病来。)这一种经验,原是住过北京的人,个个都有,而在我自己,却感觉得格外地浓,格外地切。最大的原因或许是为了我那长子之骨,现在也还埋在郊外广谊园的坟山,而几位极要好的知己,又是在那里同时毙命的受难者的一群。

北平的人事品物,原是无一不可爱的,就是大家觉得最要不得的北平的天候,和地理联合上一起,在我也觉得是中国各大都会中所寻不出几处来的好地。为叙述的便利起见,想分成四季来约略地说说。

北平自入旧历的十月之后,就是灰沙满地,寒风刺骨的节季了,所以北平的冬天,是一般人所最怕过的日子。但是要想认识一个地方的特异之处,我以为顶好是当这特异处表现得最圆满的时候去领略;故而夏天去热带,寒天去北极,是我一向所持的哲理。北平的冬天,冷虽则比南方要冷得多,但是北方生活的伟大幽闲,也只有在冬季,使人感受得最彻底。

先说房屋的防寒装置罢,北方的住房,并不同南方的摩登都市一样,用的是钢骨水泥,冷热气管;一般的北方人家,总只是矮矮的一所四合房,四面是很厚的泥墙!上面花厅内都有一张暖炕,一所回廊;廊子上是一带明窗,窗眼里糊着薄纸,薄纸内又装上风门,另外就没有什么了。在这样简陋的房屋之内,你只教把炉子一生,电灯一点,棉门帘一挂上,在屋里住着,却一辈子总是暖炖炖像是春三四月里的样子。尤其会得使你感觉到屋内的温软堪恋的,是屋外窗外面呜呜在叫啸的西北风。天色老是灰沉沉的,路上面也老是灰的围障,而从风尘灰土中下车,一踏进屋里,就觉得一团春气,包围在你的左右四周,使你马上就忘记了屋外的一切寒冬的苦楚。若是喜欢吃吃酒,烧烧羊肉锅的人,那冬天的北方生活,就更加不能够割舍;酒已经是御寒的妙药了,再加上以大蒜与羊肉酱油合煮的香味,简直可以使一室之内,涨满了白蒙蒙的水蒸温气。玻璃窗内,前半夜,会流下一条条的清汗,后半夜就变成了花色奇异的冰纹。

到了下雪的时候哩,景象当然又要一变。早晨从厚棉被里张开眼来,一室的清光,会使你的眼睛眩晕。在阳光照耀之下,雪也一粒一粒地放起光来了,蛰伏得很久的小鸟,在这时候会飞出来觅食振翎,谈天说地,吱吱地叫个不休。数日来的灰暗天空,愁云一扫,忽然变得澄清见底,翳障全无;于是年轻的北方住民,就可以营屋外的生活了,溜冰,做雪人,赶冰车雪车,就在这一种日子里最有劲儿。

我曾于这一种大雪时晴的傍晚,和几位朋友,跨上跛驴,出西直门上骆驼庄去过过一夜。北平郊外的一片大雪地,无数枯树林,以及西山隐隐现现的不少白峰头,和时时吹来的几阵雪样的西北风,所给与人的印象,实在是深刻,伟大,神秘到了不可以言语来形容。直到了十余年后的现在,我一想起当时的情景,还会得打一个寒颤而吐一口清气,如同在钓鱼台溪旁立着的一瞬间一样。

北平的冬宵,更是一个特别适合于看书,写信,追思过去,与做闲谈说废话的绝妙时间。记得当时我们兄弟三人,都住在北京,每到了冬天的晚上,总不远千里地走拢来聚在一道,会谈少年时候在故乡所遇见的事事物物。小孩们上床去了,用人们也都去睡觉了,我们弟兄三个,还会得再加一次煤再加一次煤地长谈下去。有几宵因为屋外面风紧天寒之故,到了后半夜的一二点钟的时候,便不约而同地会说出索性坐到天亮的话来。像这一种可宝贵的记忆,像这一种最深沉的情调,本来也就是一生中不能够多享受几次的昙花佳境,可是若不是在北平的冬天的夜里,那趣味也一定不会得像如此的悠长。

总而言之,北平的冬季,是想尝识尝识北方异味者之唯一的机会;这一季里的好处,这一季里的琐事杂忆,若要详细地写起来,总也有一部《帝京景物略》那么大的书好做;我只记下了一点点自身的经历,就觉得过长了,下面只能再来略写一点春和夏以及秋季的感怀梦境,聊作我的对这日就沦亡的故国的哀歌。

春与秋,本来是在什么地方都属可爱的时节,但在北平,却与别的地方也有点儿两样。北国的春,来得较迟,所以时间也比较地短。西北风停后,积雪渐渐地消了,赶牲口的车夫身上,看不见那件光板老羊皮的大袄的时候,你就得预备着游春的服饰与金钱;因为春来也无信,春去也无踪,眼睛一眨,在北平市内,春光就会同飞马似的溜过。屋内的炉子,刚拆去不久,说不定你就马上得去叫盖凉棚的才行。

而北方春天的最值得记忆的痕迹,是城厢内外的那一层新绿,同洪水似的新绿。北京城,本来就是一个只见树木不见屋顶的绿色的都会,一踏出九城的门户,四面的黄土坡上,更是杂树丛生的森林地了;在日光里颤抖着的嫩绿的波浪,油光光,亮晶晶,若是神经系统不十分健全的人,骤然间身入到这一个淡绿色的海洋涛浪里去一看,包管你要张不开眼,立不住脚,而昏厥过去。

北京市内外的新绿,“琼岛春阴”“西山挹翠”诸景里的新绿,真是一幅何等奇伟的外光派的妙画!但是这画的框子,或者简直说这画的画布,现在却已经完全掌握在一只满长着黑毛的巨魔的手里了!北望中原,究竟要到哪一日才能够重见得到天日呢?

从地势纬度上讲来,北方的夏天,当然要比南方的夏天来得凉爽。在北平城里过夏,实在是并没有上北戴河或西山去避暑的必要。一天到晚,最热的时候,只有中午到午后三四点钟的几个钟头,晚上太阳一下山,总没有一处不是凉阴阴要穿单衫才能过去的;半夜以后,更是非盖薄棉被不可了。而北平的天然冰的便宜耐久,又是夏天住过北平的人所忘不了的一件恩惠。

我在北平,曾经过过三个夏天;像什刹海、菱角沟、二闸等暑天游耍的地方,当然是都到过的;但是在三伏的当中,不问是白天或是晚上,你只教有一张藤榻,搬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或藤花阴处去躺着,吃吃冰茶雪藕,听听盲人的鼓词与树上的蝉鸣,也可以一点儿也感不到炎热与熏蒸。而夏天最热的时候,在北平顶多总不过九十四五度,这一种大热的天气,全夏顶多顶多又不过十日的样子。

在北平,春夏秋的三季,是连成一片;一年之中,仿佛只有一段寒冷的时期,和一段比较的温暖的时期相对立。由春到夏,是短短的一瞬间,自夏到秋,也只觉得是过了一次午睡,就有点儿凉冷起来了。因此,北方的秋季也特别地觉得长,而秋天的回味,也更觉得比别处来得浓厚。前两年,因去北戴河回来,我曾在北平过过一个秋,在那时候,已经写过一篇《故都的秋》,对这北平的秋季颂赞过一道了,所以在这里不想再来重复;可是北平近郊的秋色,实在也正像一册百读不厌的奇书,使你愈翻愈会感到兴趣。

秋高气爽,风日晴和的早晨,你且骑着一匹驴子,上西山八大处或玉泉山碧云寺去走走看;山上的红柿,远处的烟树人家,郊野里的芦苇黍稷,以及在驴背上驮着生果进城来卖的农户佃家,包管你看一个月也不会看厌。春秋两季,本来是到处都好的,但是北方的秋空,看起来似乎更高一点,北方的空气,吸起来似乎更干燥健全一点。而那一种草木摇落,金风肃杀之感,在北方似乎也更觉得要严肃,凄凉,沉静得多。你若不信,你且去西山脚下,农民的家里或古寺的殿前,自阴历八月至十月下旬,去住它三个月看看。古人的“悲哉秋之为气”以及“胡笳互动,牧马悲鸣”的那一种哀感,在南方是不大感觉得到的,但在北平,尤其是在郊外,你真会得感至极而涕零,思千里兮命驾。所以我说,北平的秋,才是真正的秋;南方的秋天,只不过是英国话里所说的Indian Summer或叫作小春天气而已。

统观北平的四季,每季每节,都有它的特别的好处;冬天是室内饮食奄息的时期,秋天是郊外走马调鹰的日子,春天好看新绿,夏天饱受清凉。至于各节各季,正当移换中的一段时间哩,又是别一种情趣,是一种两不相连,而又两都相合的中间风味,如雍和宫的打鬼,净业庵的放灯,丰台的看芍药,万牲园的寻梅花之类。

五六百年来文化所聚萃的北平,一年四季无一月不好的北平,我在遥忆,我也在深祝,祝她的平安进展,永久地为我们黄帝子孙所保有的旧都城。一九三六年五月廿七日

北平的春天

周作人

北平的春天似乎已经开始了,虽然我还不大觉得。立春已过了十天,现在是七九六十三的起头了,布衲摊在两肩,穷人该有欣欣向荣之意。光绪甲辰即一九〇四年小除那时我在江南水师学堂曾作一诗云:

一年倏就除,风物何凄紧。百岁良悠悠,向日催人尽。既不为大椿,便应如朝菌。一死息群生,何处问灵蠢。

但是第二天除夕我又做了这样一首云:

东风三月烟花好,凉意千山云树幽。冬最无情今归去,明朝又得及春游。

这诗是一样的不成东西,不过可以表示我总是很爱春天的。春天有什么好呢,要讲它的力量及其道德的意义,最好去查盲诗人爱罗先珂的抒情诗的演说,那篇世界语原稿是由我笔录,译本也是我写的,所以约略都还记得,但是这里誊录自然也更可不必了。春天的是官能的美,是要去直接领略的,关门歌颂一无是处,所以这里抽象的话暂且割爱。

且说我自己的关于春的经验,都是与游有相关的。古人虽说以鸟鸣春,但我觉得还是在别方面更感到春的印象,即是水与花木。迂阔地说一句,或者这正是活物的根本的缘故罢。小时候,在春天总有些出游的机会,扫墓与香市是主要的两件事,而通行只有水路,所在又多是山上野外,那么这水与花木自然就不会缺少的。

香市是公众的行事,禹庙南镇香炉峰为其代表。扫墓是私家的,会稽的乌石头调马场等地方至今在我的记忆中还是一种代表的春景。庚子年三月十六日的日记云:

晨坐船出东郭门,挽纤行十里,至绕门山,今称东湖,为陶心云先生所创修,堤计长二百丈,皆植千叶桃垂柳及女贞子各树,游人颇多。又三十里至富盛埠,乘兜桥过市行三里许,越岭,约千余级。山中映山红牛郎花甚多,又有蕉藤数株,着花蔚蓝色,状如豆花,结实即刀豆也,可入药。路皆竹林,竹萌之出土者粗于碗口而长仅二三寸,颇为可观。忽闻有声如鸡鸣,阁阁然,山谷皆响,问之轿夫,云系雉鸡叫也。又二里许过一溪,阔数丈,水没及骭,舁者乱流而渡,水中圆石颗颗,大如鹅卵,整洁可喜。行一二里至墓所,松柏夹道,颇称闳壮。方祭时,小雨簌簌落衣袂间,幸即晴霁。下山午餐,下午开船。将进城门,忽天色如墨,雷电并作,大雨倾注,至家不息。

旧事重提,本来没有多大意思,这里只是举个例子,说明我春游的观念而已。我们本是水乡的居民,平常对于水不觉得怎么新奇,要去临流赏玩一番,可是生平与水太相习了,自有一种情分,仿佛觉得生活的美与悦乐之背景里都有水在,由水而生的草木次之,禽虫又次之。我非不喜禽虫,但它总离不了草木,不但是吃食,也实是必要的寄托,盖即使以鸟鸣春,这鸣也得在枝头或草原上才好,若是雕笼金锁,无论怎样的鸣得起劲,总使人听了索然兴尽也。

话休烦絮。到底北京的春天怎么样了呢,老实说,我住在北京和北平已将二十年,不可谓不久矣,对于春游却并无什么经验。妙峰山虽热闹,尚无暇瞻仰,清明郊游只有野哭可听耳。北平缺少水汽,使春光减了成色,而气候变化稍剧,春天似不曾独立存在,如不算它是夏的头,亦不妨称为冬的尾,总之风和日暖让我们着了单袷可以随意徜徉的时候是极少,刚觉得不冷就要热了起来了。不过这春的季候自然还是有的。第一,冬之后明明是春,且不说节气上的立春也已过了。第二,生物的发生当然是春的证据,牛山和尚诗云,春叫猫儿猫叫春,是也。人在春天却只是懒散,雅人称曰春困,这似乎是别一种表示。所以北平到底还是有它的春天,不过太慌张一点了,又欠腴润一点,叫人有时来不及尝它的味儿,有时尝了觉得稍枯燥了,虽然名字还叫作春天,但是实在就把它当作冬的尾,要不然便是夏的头,反正这两者在表面上虽差得远,实际上对于不大承认它是春天原是一样的。

我倒还是爱北平的冬天。春天总是故乡的有意思,虽然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现在怎么样我不知道。至于冬天,就是三四十年前的故乡的冬天我也不喜欢:那些手脚生冻瘃,半夜里醒过来像是悬空挂着似的上下四旁都是冷气的感觉,很不好受,在北平的纸糊过的屋子里就不会有的。在屋里不苦寒,冬天便有一种好处,可以让人家做事:手不僵冻,不必炙砚呵笔,于我们写文章的人大有利益。北平虽几乎没有春天,我并无什么不满意,盖吾以冬读代春游之乐久矣。一九三六年二月十四日

故都的秋

郁达夫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混混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着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地说:“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啦!”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 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地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一九三四年八月,在北平

碧云寺的秋色

钟敬文

这几天,碧云寺的秋意一天天浓起来了。

寺门口石桥下的水声,越来越显得清壮了。晚上风来时,树木的呼啸,自然不是近来才有的,可是,最近这种声响更加来得频繁了,而且声势是那么浩大,活像冲近堤岸的钱塘江的夜潮一样。

最显著的变化,还在那些树木叶子的颜色上。

碧云寺是一个大寺院。它里面有不少殿塔、亭坊,有许多形态生动的造像。同时,它又是一个大林子。在那些大小不等的院子里,都有树木或花草。那些树木,种类繁多,其中不少还是活上了几百岁的参天老干。寺的附近,那些高地和山岭上,人工种植的和野生的树木也相当繁密。如果登上金刚宝座塔的高台向四周望去,就会觉得这里正是一片久历年代的丛林,而殿堂、牌坊等,不过是点缀在苍翠的林子里的一些建筑物罢了。

我是旧历中秋节那天搬到寺里来的。那时候山上的气温自然已经比城里的来得低些。可是,在那些繁茂的树丛中,还很少看到黄色的或红色的叶子。

秋色正在怀孕呢。

约略半个月过去了。寺里有些树木渐渐开始在变换着颜色。石塔前的几株柿子树,泉水院前面院子里那些沿着石桥和假山的爬山虎,它们好像先得秋意似的,叶子慢慢地黄的黄,赤的赤了。

可是,从碧云寺的整个景色看来,这不能算是什么大变化。绿色的统治基本上还没有动摇,尽管它已经走近了这种动摇的边沿。

到了近日,情景就突然改变了。黄的、红的、赤的颜色触目都是。而且它来得那么神速,正像我们新中国各方面前进的步子一样。

我模糊的季节感被惊醒过来了。

在那些树木里变化最分明的,首先要算爬山虎。碧云寺里,在这个院子,在那个院子,在石山上,在墙壁上……我们都可以看见它那蔓延的枝条和桃形及笔架形的叶子。前些时,这种叶子变了颜色的,还只限于某些院子里。现在,不论这里那里的,都在急速地换上了新装。它们大都由绿变黄,变红,变丹,变赤……我们要找出它整片的绿叶已经不很容易了。

叫我最难忘情的,是罗汉堂前院子里靠北墙的那株缠绕着大槐树的爬山虎。它的年龄自然没有大槐树那么老大,可是,从它粗大的根干看来,也绝不是怎样年轻了。它的枝条从槐树的老干上向上爬,到了分叉的地方,那些枝条也分头跟着枝丫爬了上去,一直爬到它们的末梢。它的叶子繁密而又肥大(有些简直大过了我们的手掌),密密地缀满了槐树的那些枝丫。平常的时候,我们没有注意到它跟槐树叶子的差别。因为彼此形态上尽管不同,颜色却是一样的。几天来,可大不同了。槐树的叶子,有一些也渐渐变成黄色,可是,全树还是绿沉沉的。而那株爬山虎的无数叶子,却由绿变黄,变赤,在树干上、树枝上非常鲜明地显出自己的艳丽来。特别是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些深红的、浅红的、金黄的、柑黄的……叶子都闪着亮光,人们从下面向上望去,每片叶子都好像是透明的。它把大槐树也反衬得美丽可爱了。

我每天走过那里,总要抬头望望那些艳丽的叶子,停留好些时刻,才舍得走开。

像这样地显明而急速地变化着颜色的,除了爬山虎,当然还有别的树木。释迦牟尼佛殿前的两株梧桐,弥勒佛殿前的那些高耸的白果树,泉水院前院石桥边的那株黑枣树……它们全都披上黄袍了。中山纪念堂一株婆罗树的大部分叶子镶了黄边,堂阶下那株沿着老柏上升到高处的凌霄花树,它的许多叶子也都变成咖啡色的了。……

碧云寺的附近,特别是右边和后面的山地上,那些柿子树和别的许多树木……我们就近望去,更是丹黄满眼了。

自然,寺内外那些高耸的老柏和松树之类,是比较保守的,尽管有很少的叶子已经变成了刀锈色,可是,它们身上那件墨绿袍子是不肯轻易褪下的。许多槐树的叶子,也改变得不踊跃。但是,不管怎样,现在,碧云寺的景色却成为多彩的了。这里一片黄,那里一片赤……不像过去那样,到处都只见到青青绿绿的。

这种景象,自然地叫我们想起那春夏之间群花盛开的花园来。可是,彩色的秋林,到底有它自己特别的情调和风格。它的美景是豪壮的、庄严的。花园的美不能代替它,也不能概括它。

我们古代的诗人,多喜欢把秋天看作悲伤的季节。“悲秋”,是我们古诗歌传统上一个最常用的名词。引起诗人们伤感的自然现象,当然不是单纯的,草木的变色和零落,却可以说是当中有力的一种。我们知道,过去许多“悲秋”的诗篇或诗句,多半是提到“草木黄落”的景象的。

其实,引起人们的伤感,并不一定是秋天固有的特性。从许多方面看,它倒可以说是叫人感到愉快的一种时辰。在农业经济上,秋天是收成的季节;在气候上,在一般自然景色上,秋天也是很可爱的(这,你只要把它去跟接着来的冬天比一比就得了)。古人所谓“春秋佳日”,绝不是没有根据的一句赞语。

我们还是谈谈叶子变色的话罢。

在夏天,草木的叶子都是绿油油的,这固然象征着生长,象征着繁荣。但是,从视角上说,从审美的眼光上说,它到底不免单调些。到了秋天,尤其是到深秋,许多树木的叶子变色了,柿红的、朱红的、金黄的、古铜色的、赭色的,还有那半黄半绿,或半黄半赤的……五颜十色,把山野打扮得像个盛装的姑娘。加以这时节天色是澄明的,气候是清爽的。你想想,它应该怎样唤起人们那种欢快的感情啊!

自然,我们晓得古代诗人所以对秋风感喟,见黄叶伤情,是有一定的社会生活的原因的。在过去的社会里,诗人们或因为同情人民的苦难,或因为叹惜自己阶级的衰败,或因为伤悼个人遭逢的不幸……那种悲哀的心情,往往容易由某些自然现象的感触而发泄出来。加以他们对自然、社会的知识的局限,就更加强了这种情思的表现。他们对于变色或凋零的草木感到悲伤,主要的原因就在这里。

现在,造成过去诗人哀感的那种社会根源,基本上已经不存在了。人们对于事物也有了比较正确的认识能力。今天,我们的诗人,我们的广大人民,都以饱满的精神,健康的思想,参与着雄伟的新社会建设工程。美好的自然景象,对于我们只有激起欢乐的情怀。旧诗词中那种常见的哀愁,跟我们的诗的灵感是缺少缘分的。

就说在古代,也并不是所有的诗人,或诗人们的一切作品,对于那些变了色的叶子都是唉声叹气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句),这固然是明白地颂扬红叶的美丽的。“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苏轼句),诗人对于那种江南秋色,不正是带着羡慕的神气吗?此外,如像“红树青山好放船”(吴伟业句)、“半江红树卖鲈鱼”(王士祯句)……这些美丽的诗句,都不是像“满山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那样饱含着哀伤情调的。大家知道, “现在”跟“过去”是对立的。但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它们又有着一脉相连的源流。因此,即使是生活在旧时代里的诗人,对于某些事物也可以具有一定的正常感情。我们没有权利判定,过去一切诗人对于红叶和黄叶的美,都必然是色盲的。

我不是什么老北京。可是,凭我这些年来的经验,我敢大胆地说,秋色是北京最可爱的一个季节,尽管我们还嫌它的日子短了些。当这房子里火炉还没生火,气候凉爽可是并不寒冷的时候,观览香山一带(包含碧云寺在内)自然的丰富色彩,正是北京市民和远方游客一种难得的眼福。让古代那些别有怀抱的伤心人,去对叶子叹息或掉泪吧!我们却要在这种红、黄、赤、绿的自然色彩的展览中,做一个纵情的、会心的鉴赏家!

陶然亭的雪

俞平伯小引

悄然的北风,黯然的彤云,炉火不温了,灯还没有上呢。这又是一年的冬天。在海滨草草营巢,暂止飘零的我,似乎不必再学黄叶们故意沙沙地作成那繁响了。老实说,近来时序的迁流,无非逼我换了几回衣裳;把夹衣叠起,把棉衣抖开,这就是秋尽冬来的唯一大事。至于秋之为秋,冬之为冬,我之为我,一切之为一切,固依然自若,并非可叹可悲可怜可喜的意味,而且连那些意味的残痕也觉无从觅哩。千条万派活跃的流泉似全然消释于无何有之乡土,剩下“漠然”这么一味来相伴了。看看窗外酿雪的彤云,倒活画出我那潦倒的影儿一个。像这样喑哑无声的蠢然一物,除血脉呼吸的轻颤以外,安息在冬天的晚上,真真再也没有了。有人说,这不是静止——静止是没有的——是均衡的动,如两匹马以同速同向去跑着,即不异于比肩站着的石马。但这些问题虽另有人耐烦去想,而我则岂其人呢。所以于我顶顶合式,莫如学那冬晚的停云。(你听见它说过话吗?)无如编辑《星海》的朋友们逼我饶舌。我将怎样呢?——有了!在“悄然的北风,黯然的彤云,炉火不温了,灯还没有上呢”这个光景下,令我追忆昔年北京陶然亭之雪。

我虽生长于江南,而自曾北去以后,对于第二故乡的北京也真不能无所恋恋了。尤其是在那样一个冬晚,有银花纸糊裱的顶棚和新衣裳一样綷縩的纸窗,一半已烬一半还红着,可以照人须眉的泥炉火,还有墙外边三两声的担子吆喝。因房这样矮而洁,窗这样低而明,越显出天上的彤云格外地沉凝欲堕,酿雪的意思格外浓鲜而成熟了。我房中照例上灯独迟些,对面或侧面的火光常浅浅耀在我的窗纸上,似比月色还多了些静穆,还多了些凄清。当我听见廓落的院子里有脚步声,一会儿必要跟着“砰”关风门了,或者“矻搭”下帘子了。我便料到必有寒紧的风在走道的人颈傍拂着,所以他要那样匆匆地走。如此,类乎此的黯淡的寒姿,在我忆中至少可以匹敌江南春与秋的姝丽了,至少也可以使惯住江南的朋友了解一点名说苦寒的北方,也有足以系人思念的冬之黄昏啊。有人说:“这岂不将勾惹我们的迟暮之感?”真的!——可是,咱们谁又是专喝蜜水的人呢。

总是冬天罢,(谁要你说?)年月日忘怀了。读者们想绝不屑介意于此琐琐的,所以忘怀倒也没要紧。那天是雪后的下午。我其时住在东华门侧一条曲折的小胡同里,而G君所居更偏东些。我们雇了两辆“胶皮”,向着陶然亭去,但车只雇到前门大外郎营。(从东城至陶然亭路很远,冒雪雇车很不便。)车轮咯咯吱吱地切碾着白雪,留下凹纹的平行线,我们遂由南池子而天安门东,渐逼近车马纷填,兀然在目的前门了。街衢上已是一半儿泥泞,一半儿雪了。幸而北风还时时吹下一阵雪珠,蒙络那一切,正如疏朗冥濛的银雾。亦幸而雪在北京,似乎是白面捏的,又似乎是白泥塑的。(往往到初春时,人家庭院里还堆着与土同色的雪,结果是成筐地挑了出去完事。)若移在江南,檐漏的滴答,不终朝而消尽了。

言归正传。我们下了车,踏着雪,穿粉房琉璃街而南,炫眼的雪光愈白,栉比的人家渐寥落了。不久就远远望见清旷莹明的原野,这正是在城圈里耽腻了的我们所期待的。累累的荒冢,白着头的,地名叫作窑台。我不禁联想那“会向瑶台月下逢”的所谓瑶台。这本是比拟不伦,但我总不住地那么想。

那时江亭之北似尚未有通衢。我们踯躅于白蓑衣广覆着的田野之间,望望这里,望望那里,都很像江亭似的。商量着,偏西南方较高大的屋,或者就是了。但为什么不见一个亭子呢?藏在里边罢?

到拾级而登时,已确信所测不误了。然踏穿了内外竟不见有什么亭子。幸而上面挂着的一方匾;否则那天到的是不是陶然亭,若至今还是疑问,岂非是个笑话。江亭无亭,这样的名实乖违,总使我们怅然若失。我来时是这样预期的,一座四望极目的危亭,无碍无遮,在雪海中沐浴而嬉,宛如回旋的灯塔在银涛万沸之中,浅礁之上,亭亭矗立一般。而今竟只见拙钝的几间老屋,为城圈之中所习见而不一见的,则已往的名流觞咏,想起来真不免黯然寡色了。

然其时雪又纷纷扬扬而下来,跳舞在灰空里的雪羽,任意地飞集到我们的粗呢氅衣上。趁它们未及融为明珠的时候,我即用手那么一拍,大半掉在地上,小半已渗进衣襟去。“下马先寻题壁字”,来来回回地循墙而走,咱们也大有古人之风呢。看看咱们能拾得什么?至少也当有如“白丁香折玉亭亭”一样的句子被传诵着罢。然而竟终于不见!可证“一蟹不如一蟹”这句老话真是有一点意思的。后来幸而觅得略可解嘲的断句,所谓“卅年戎马尽秋尘”者,从此就在咱们嘴里咕噜着了。

在曲折廓落的游廊间,当北风卷雪渺无片响的时分,忽近处递来琅琅的书声。谛听,分明得很,是小孩子的。它对于我们十分亲密,因为和从前我们在书房里所唱出的正是一个样子的。这尽可以使我重温热久未曾尝的儿时的甜酒,使我俯拾眠歌声里的温馨梦痕;并可以减轻北风的尖冷,抚慰素雪的飘零。换一句干脆点的话,就是在清冷双绝的况味中,它恰好给喝了一点热热酽酽的东西,使一切已凝的,一切凝着的,一切将凝的,都软洋洋亸着腰肢不自支持了。

书声还正琅琅然呢。我们寻诗的闲趣被窥人的热念给岔开了。从回廊下踅过去,两明一暗的三间屋,玻璃窗上帷子亦未下。天色其时尚未近黄昏;唯云天密吻,酿雪意的浓酣,阡陌明胸,积雪痕的寒皎,似乎全与迟暮合缘,催着黄昏快些来罢。至屋内的陈设,人物的须眉,已尽随年月日时的迁移,送进茫茫昧昧的乡土,在此也只好从缺。几个较鲜明的印象,尚可片片掇拾以告诸君的,是厚的棉门帘一个;肥短的旱烟袋一支;老黄色的《孟子》一册,上有银朱圈点,正翻到《离娄》篇首;照例还有白灰泥炉一个,高高的火苗蹿着;以外……“算了罢,你不要在这儿写账哟!”

游览必终之以大嚼,是我们的惯例,这里边好像有鬼催着似的。我曾和我姊姊说过:“咱们以后不用说逛什么地方,老实说吃什么地方好了。”她虽付之一笑,却不斥我为胡闹,可见中非无故了。我且曾以之问过吾师。吾师说得尤妙,“好吃是文人的天性”。这更令我不便追问下去。因为既曰天性,已是第一因了。还要求它的因,似乎不很知趣。如理化学家说到电子,心理学家说到本能,生机哲学者说到什么“隐得而希”……

闲言少表。天性既不许有例外,谈到白雪,自然会归到一条条的白面上去。不过这种说法是很辱没胜地的,且有点文不对题。所以在江亭中吃的素面,只好割爱不谈。我只记得青汪汪的一炉火,温煦最先散在人的双颊上。那户外的尖风呜呜地独自去响。倚着北窗,恰好鸟瞰那南郊的旷莽积雪。玻璃上偶沾了几片鹅毛碎雪,更显得它的莹明不滓。雪固白得可爱,但它干净得尤好。酿雪的云,融雪的泥,各有各的意思;但总不如一半留着的雪痕,一半飘着的雪华,上上下下,迷眩难分得尤为美满。脚步声听不到,门帘也不动,屋里没有第三个人。我们手都插在衣袋里,悄对着那排向北的窗。窗外有几方妙绝的素雪装成的册页。累累的坟,弯弯的路,枝枝丫丫的树,高高低低的屋顶,都秃着白头,耸着白肩膀,危立在卷雪的北风之中。上边不见一只鸟儿展着翅,下边不见一条虫儿蠢然地动(或者要归功于我的近视眼),不用提路上的行人,更不用提马足车尘了。唯有背后已热的瓶笙吱吱地响,是为静之独一异品;然依昔人所谓“蝉噪林愈静”的静这种诠释,它虽努力思与岑寂绝缘终究是失败的哟。死样的寂每每促生胎动的潜能,唯万寂之中留下一分两分的喧哗,使就烬的赤灰不致以内炎而重生烟焰;故未全枯寂的外缘正能孕育着止水一泓似的心境。这也无烦高谈妙谛,只当咱们清眠不熟的时光便可以稍稍体验这番悬谈了。闲闲的意想,乍生乍灭,如行云流水一般的不关痛痒,比强制吾心,一念不着的滋味如何?这想必有人能辨别的。

炉火使我们的颊热,素面使我们的胃饱,飘零的暮雪使我们的心越过越黯淡。我们到底不得不出去一走,到底不得不面迎着雪,脚踹着雪,齐向北快快地走。离亭数十步外有一土坡,上开着一家油厂;厂右有小小的断坟并立。从坟头的小碣,知道一个葬的是鹦鹉,一个名为香冢,想又是美人黄土那类把戏了。只是一件,油厂有狗,喜拦门乱吠。G君是怕狗的;因怕它咬,并怕那未必就咬的吠,并怕那未必就吠的狗。而我又是怯登土坡的,雪覆着的坡子滑滑的难走,更有点望之生畏。故我们商量商量,还是别去为妙。

我们绕坡北去时,G君抬头而望(我记得其时狗没有吠)对我说,来年春归时,种些红杜鹃花在上面。我点点头。路上还商量着买杜鹃花的价钱。……现在呢,然而现在呢?我惆怅着夙愿的虚设。区区的愿原不妨辜负;然区区的愿亦未免辜负,则以外的岂不又可知了。——北京冬间早又见了三两寸的雪,而上海至今只是黯然的彤云,说是酿雪,说是酿雪,而终于不来。这令我由不得追忆那年江亭玩雪的故事。一九二四、一、十二

慈慧殿三号

朱光潜

慈慧殿并没有殿,它只是后门里一个小胡同,因西口一座小庙得名。庙中供的是什么菩萨,我在此住了三年,始终没有探头去一看,虽然路过庙门时,心里总要费一番揣测。慈慧殿三号和这座小庙隔着三四家居户,初次来访的朋友们都疑心它是庙,至少,它给他们的是一座古庙的印象,尤其是在树没有叶的时候;在北平,只有夏天才真是春天,所以慈慧殿三号像古庙的时候是很长的。它像庙,一则是因为它荒凉,二则是因为它冷清,但是最大的类似点恐怕在它的建筑,它孤零零地兀立在破墙荒园之中,显然与一般民房不同。这三年来,我做了它的临时“住持”,到现在仍没有请书家题一个某某斋或某某馆之类的匾额来点缀,始终很固执地叫它“慈慧殿三号”,这正如有庙无佛,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慈慧殿三号的左右邻家都有崭新的朱漆大门,它的破烂污秽的门楼居在中间,越发显得它是一个破落户的样子。一进门,右手是一个煤栈,是今年新搬来的,天晴时天井里右方隙地总是晒着煤球,有时门口停着运煤的大车以及它所应有的附属品——黑麻布袋,黑牲口,满面涂着黑煤灰的车夫。在北方居过的人会立刻联想到一种类型的龌龊场所。一粘上煤没有不黑不脏的,你想想德胜门外,门头沟车站或是旧工厂的锅炉房,你对于慈慧殿三号的门面就可以想象得一个大概。

和煤栈对面的——仍然在慈慧殿三号疆域以内——是一个车房,所谓车房就是停人力车和人力车夫居住的地方。无论是停车的或是住车夫的房子照例是只有三面墙,一面露天,房子对于他们的用处只是遮风雨;至于防贼,掩盖秘密,都全是另一个阶级的需要。慈慧殿三号的门楼右手只有两间这样三面墙的房子,五六个车子占了一间;在其余的一间里,车夫,车夫的妻子和猫狗进行他们的一切活动:做饭,吃饭,睡觉,养儿子,会客谈天等等。晚上回来,你总可以看见车夫和他的大肚子的妻子“举案齐眉”式地蹲在地上用晚饭,房东的看门的老太婆捧着长烟杆,闭着眼睛,坐在旁边吸旱烟。有时他们围着那位精明强干的车夫听他演说时事或故事。虽无瓜架豆棚,却是乡村式的太平岁月。

这些都在二道门以外。进二道门一直望进去是一座高大而空阔的四合房子。里面整年地鸦雀无声,原因是唯一的男主人天天是夜出早归,白天里是他的高卧时间;其余尽是妇道之家,都挤在最后一进房子,让前面的房子空着。房子里面从“御赐”的屏风到四足不全的椅凳都已逐渐典卖干净,连这座空房子也已经抵押了超过卖价的债项。这里面七八口之家怎样撑持他们的槁木死灰的生命是谁也猜不出来的疑案。在三十年以前他们是声威煊赫的“皇带子”,杀人不用偿命的。我和他们整年无交涉,除非是他们的“大爷”偶尔拿一部宋拓圣教序或是一块端砚来向我换一点烟资,他们的小姐们每年照例到我的园子里来两次,春天来摘一次丁香花,秋天来打一次枣子。

煤栈,车房,破落户的旗人,北平的本地风光算是应有尽有了。我所住持的“庙”原来和这几家共一个大门出入,和它们公用“慈慧殿三号”的门牌,不过在事实上是和它们隔开来的。进二道门之后向右转,当头就是一道隔墙。进这隔墙的门才是我所特指的“慈慧殿三号”。本来这园子的几十丈左右长的围墙随处可以打一个孔,开一个独立的门户。有些朋友们嫌大门口太不像样子,常劝我这样办,但是我始终没有听从,因为我舍不得煤栈车房给我的那一点劳动生活的景象,舍不得进门时那一点曲折和跨进园子时那一点突然惊讶。如果自营一个独立门户,这几个美点就全毁了。

从煤栈车房转弯走进隔墙的门,你不能不感到一种突然惊讶。如果是早晨的话,你会立刻想到“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几句诗是恰好配用在这里的。百年以上的老树到处都可爱,尤其是在城市里成林;什么种类都可爱,尤其是松柏和楸。这里没有一棵松树,我有时不免埋怨百年以前经营这个园子的主人太疏忽。柏树也只有一棵大的,但它确实是大,而且一走进隔墙门就是它,它的浓荫布满了一个小院子,还分润到三间厢房。柏树以外,最多的是枣树,最稀奇的是楸树。北平城里人家有三棵两棵楸树的便视为珍宝,这里的楸树一数就可以数上十来棵,沿后院东墙脚的一排七棵俨然形成一段天然的墙。我到北平以后才见识楸树,一见就欢喜它。它在树木中间是神仙中间的铁拐李,庄子所说的“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拿来形容楸似乎比形容樗更恰当。最奇怪的是这臃肿卷曲的老树到春天来会开类似牵牛的白花,到夏天来会放类似桑榆的碧绿的嫩叶。这园子里树木本来很杂乱,大的小的,高的低的,不伦不类地混在一起;但是这十来棵楸树在杂乱中辟出一个头绪来,替园子注定一个很明显的个性。

我不是能雇用园丁的阶级中人,要说自己动手拿锄头喷壶吧,一时兴到,容或暂以此为消遣,但是“一日曝之,十日寒之”,究竟无济于事,所以园子终年是荒着的。一到夏天来,狗尾草,蒿子,前几年枣核落下地所长生的小树,以及许多只有植物学家才能辨别的草都长得有腰深。偶尔栽几棵丝瓜,玉蜀黍,以及西红柿之类的蔬菜,到后来都没在草里看不见。我自己特别挖过一片地,种了几棵芍药,两年没有开过一朵花。所以园子里所有的草木花都是自生自长用不着人经营的。秋天栽菊花比较成功,因为那时节没有多少乱草和它做剧烈的“生存竞争”。这一年以来,厨子稍分余暇来做“开荒”的工作,但是乱草总是比他勤快,随拔随长,日夜不息。如果任我自己的脾胃,我觉得对于园子还是取绝对的放任主义较好。我的理由并不像浪漫时代诗人们所怀想的,并不是要找一个荒凉凄惨的境界来配合一种可笑的伤感。我欢喜一切生物和无生物尽量地维持它们的本来面目,我欢喜自然的粗率和芜乱,所以我始终不能真正地欣赏一个很整齐有秩序,路像棋盘,常青树剪成几何形体的园子,这正如我不欢喜赵子昂的字,仇英的画,或是一个中年妇女的油头粉面。我不要求房东把后院三间有顶无墙的破屋拆去或修理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它要倒塌,就随它自己倒塌去;它一日不倒塌,我一日尊重它的生存权。

园子里没有什么家畜动物。三年前宗岱和我合住的时节,他在北海里捉得一只刺猬回来放在园子里养着。后来它在夜里常作怪声气,惹得老妈见神见鬼。近来它穿墙迁到邻家去了,朋友送来了一只小猫来,算是补了它的缺。鸟雀儿北方本来就不多,但是因为几十棵老树的招邀,北方所有的鸟雀儿这里也算应有尽有。长年的顾客要算老鸹。它大概是鸦的别名,不过我没有下过考证。在南方它是不祥之鸟,在北方听说它有什么神话传说保护它,所以它虽然那样地“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却没有人肯剿灭它。它在鸟类中大概是最爱叫苦爱吵嘴的。你整年都听它在叫,但是永远听不出一点叫声是表现它对于生命的欣悦。在天要亮未亮的时候,它叫得特别起劲,它仿佛拼命地不让你享受香甜的晨睡,你不醒,它也引你做惊惧梦。我初来时曾买了弓弹去射它,后来弓坏了,弹完了,也就只得向它投降。反正披衣冒冷风起来驱逐它,你也还是不能睡早觉。老鸹之外,麻雀甚多,无可记载。秋冬之季常有一种颜色极漂亮的鸟雀成群飞来,形状很类似画眉,不过不会歌唱。宗岱在此时硬说它来有喜兆,相信它和他请铁板神算家所批的八字都预兆他的婚姻恋爱的成功,但是他的讼事终于是败诉,他所追求的人终于是高飞远扬。他搬走以后,这奇怪的鸟雀到了节令仍旧成群飞来。鉴于往事,我也就不肯多存奢望了。

有一位朋友的太太说慈慧殿三号颇类似《聊斋志异》中所常见的故家第宅,“旷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双扉常闭,日昼亦无敢入者……”但是如果有一位好奇的书生在月夜里探头进去一看,会瞟见一位散花天女,嫣然微笑,叫他“不觉神摇意夺”,如此等情……我本凡胎,无此缘分,但是有一件“异”事也颇堪一“志”。有一天晚上,我躺在沙发上看书,凌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共着一盏灯做针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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