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 母亲(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2-16 15:5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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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学习小组

出版社:吉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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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 母亲

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 母亲试读:

序言

语文新课标指定了中小学生的阅读书目,对阅读的数量、内容、质量以及速度都提出了明确的要求,这对于提高广大学生的阅读写作能力,培养语文素养,促进终身学习等具有深远的意义。

现代中、小学生不能只局限于校园和课本,应该广开视野,广长见识,广泛了解博大的世界和社会,不断增加丰富的现代社会知识和世界信息,才有所精神准备,才能迅速地长大,将来才能够自由地翱翔于世界蓝天。否则,我们将永远是妈妈怀抱中的乖宝宝,将永远是温室里面的豆芽菜,那么,我们将怎样走向社会、走向世界呢?

世界文学名著是世界各国社会和生活的结晶,是高度艺术化的精神产品,具有永久的闪光魅力,非常集中、非常形象,是中、小学生了解世界和社会的窗口,是走向世界、观摩社会的最佳捷径。这些世界文学名著,伴随着世界各国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茁壮成长,具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我们青少年只要带着有趣的欣赏的心态阅读这些美丽的世界名著,非常有利于培养积极的和健康向上的心理、性格、思维和修养,有利于了解世界各国的社会和生活,并不断提高语言表达和社会交往的才能。

由于许多世界文学名著卷帙浩繁,而广大中、小学生时间又有限,我们便在参考和借鉴以前译本许多优点和长处的基础上,在忠实原著的基础上进行了高度浓缩,保持了原著的梗概和精华,使之便于我们全面而轻松地阅读。

为了全面提高广大中小学生的知识基础,培养阅读的兴趣和爱好,这套课外读物还收编了大家喜闻乐见的广博知识,把阅读名著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扩大阅读的深度和范围,这正是设计本套读物的最大特色。因此,本套课外读物有着极强的广泛性、知识性、阅读性、趣味性和基础性,是广大中小学生阅读和收藏的最佳版本。

符拉索夫病死

日复一日,他们就这样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几乎无法喘息。天还没亮,整个市郊的工人区都被吵醒了,可怜的人们无可奈何地睁开眼,无精打采地开始这一天的劳作,只见他们行色匆匆地钻出贫民窟,沿着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朝工厂赶去。傍晚时分,太阳血红的余光照在窗户玻璃上面,疲倦而忧伤地闪耀着。工厂从它石头般的肚腹里,将这些人扔出来,好像清理矿渣一样。

每逢节假日,他们睡到上午10点左右,然后,那些老成持重、有家有小的人们,就换上了比较整齐的衣服去做弥撒。

成年累月的劳作,使他们丧失了正常的食欲,为了能吃下饭去,他们便拼命地喝酒,让伏特加强烈的灼热来刺激他们的胃口。

他们碰到一处的时候,总是说工厂,谈机器,骂工头——他们的所思所想以及所有的谈论,都是和工作有关的事情。在这枯燥又千篇一律的日子里,愚笨而无力的想法有时也会发出智慧的闪光。

在他们日常的交往中,最多的则是一触即发的怨恨,这种感情和那不能得以恢复的筋骨上的疲劳同样的年深月久。这些人一生下来就从父亲那儿承袭了这种灵魂的疾病,它像黑影似的一直伴随他们从小到大,最后直到走进坟墓。

每当到了休息的日子,年轻人总是直至深夜才肯回家。他们之中,有的撕破了衣服,浑身上下沾满泥巴和灰土,脸上带着伤痕;有的则满心屈辱充满愤恨;有的是委屈地挂着眼泪;有的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一副可怜相;有的垂头丧气,看上去叫人讨厌。

有时,也有些小伙子被他们的父母生拉硬拽地拖回家去—他们在路旁围墙根下,或者什么酒馆里找到醉成烂泥的儿子,立刻破口大骂,抡起拳头照着那被伏特加灌软了的儿子就狠命地揍。之后,他们把儿子带回去,好歹把他们将就到床上去睡觉,因为第二天早晨,当汽笛怒号不止的时刻,还得叫醒他们去上工。

有时候,也有些外地人来到这城郊的工人区。

起初,这些陌生人颇受大家注意,更引起了人们一点儿兴趣。过了一些时候,那些新奇的东西便从陌生人身上消失了,于是大家就对他们习以为常了,他们就再也不引人注意了。

然而有时候,陌生人会说一些人们从未听过的工人区的新闻。那些话,在一些人心里惹起了盲目的愤怒,在另一些人心里引起了模糊不清的焦躁,在第三种人心里,有一种对于朦胧事情的淡淡的期望,使他们感到不安。他们为了要驱散那种不必要的却足以妨碍他们的焦躁和不安,便索性喝下比平常更多的伏特加。

当看出那些陌生人身上的奇特东西时,工人区的人们就忘不了了。他们对这些“异己”怀着一种本能的警戒。他们生怕这些“异己”在他们生活中投掷某种东西,这种东西足以破坏他们虽然苦重却还平安的生活。

就这样,人们默默地躲开了那些讲述新奇事情的人。

看来,如果这些人不能和工人区的人群融合的话,那么他们只好再流浪到别的地方去,或孤单地躲在工厂里……

在这众多的工人中,有个钳工叫米哈依尔·符拉索夫。他是技术能手,而且是工人区最有力气的大力士。他从不在老板面前卑躬屈膝,所以得到的工钱很少。每逢休息的日子,他总要打人。大家都不喜欢他,也怕他。

当他的儿子巴威尔14岁时,符拉索夫有些麻烦了。有一回他想抓住儿子的头发把他拽回去,但是他的儿子却拿起一把很重的铁锤,硬邦邦地说:“住手!”“什么?”父亲一边说,一边逼近瘦高个儿的儿子,就像阴影渐渐移向白桦树一样。“我受够了!”巴威尔说,“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他举起了铁锤。“好吧……”父亲重重地吐了口气,又补充说,“唉,你这个混蛋!”

这事发生后不久,符拉索夫就和妻子说:“以后甭再朝我要钱了!巴威尔能养活你了……”“那你就把钱都喝光?”她大胆地质问。“用不着你管,混蛋!我去逛窑子!”

他并没有去逛什么窑子,然而从此以后直到他死,几乎两年光景,他再也没有去管教过儿子,甚至也没跟他说过话。

每到休息日,符拉索夫就到酒馆里去。他一声不响地走着,好像是在那里找人似的,用眼光扫寻着别人的脸。他养的那条狗拖着长毛大尾巴,一天到晚地跟在他身后。符拉索夫喝醉了之后就回家,他坐下来吃晚饭,然后就用自己的饭碗喂狗,但从来也不抚弄它。晚饭后,一旦老婆收拾碗碟不及时,他就会把盘盏摔在地上,再把酒瓶摆在自己面前,背靠着墙,张大嘴巴,闭上眼睛,用那令人忧心忡忡的声音哼唱。

他是得疝气病死的。在临死的前几天,他全身发黑,双眼紧闭,咬住牙齿,在床上乱滚,时而对老婆说:“给我点耗子药,毒死我算了……”

医生告诉他要用针剂治疗,而且说病人必须接受手术,当日就得把他送进医院。“滚你妈的!我自己会死……混蛋!”米哈依尔声音沙哑地骂着。

第二天早上,他的老婆、儿子、狗,以及被工厂开除了的做贼的老酒鬼达尼拉·维索夫希诃夫,和几个工人区的乞丐,参加了他的葬礼。他的老婆低声地哭了不大一会儿,巴威尔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下葬之后,人们就都走开了。但是,那条狗却还留在那儿,它坐在新坟之上,默默地嗅了许久。又过了几天,那条狗也死了,是让人打死的。

巴威尔的艰难成长

两星期之后,正赶上一个休息日,巴威尔·符拉索夫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他跌跌撞撞地闯进门来,像他父亲那样,攥着拳头一边捶着桌子,一边向母亲叫喊。

拿饭来!“还有我要抽烟,把老头子的烟斗给我!”巴威尔勉强转动着不听使唤的舌头,嘟嘟囔囔地叫着。

母亲走过来,抚摸着他那被汗水湿透了的蓬乱的头发,静静地说:“这种事不是你应该做的……”

母亲的爱抚使他感到羞愧。看到母亲眼睛里充满着悲哀,他的心灵备受感动。“你要是喝起酒来,那还能养活妈妈吗?”

他紧闭着眼睛说:“大家都喝酒……”

母亲喟然长叹。他说得不错,她自己也明白,这鬼地方除了去酒馆之外,人们再没有别的玩的地方了。但是,她仍旧说:“可是你不要喝!该你喝的那份儿,你爸爸早已替你喝光了。他叫我受的苦够多了……你可怜可怜你妈妈,好不好?”

听着这悲伤而温和的话,巴威尔逐渐地清醒过来,仔细地望着母亲。

她长得很高,稍微有点驼背,被长期劳作和丈夫殴打所折磨坏了的身体,行动起来毫无声响,总是稍稍侧着身子走路,好像担心会撞着什么似的。宽宽的椭圆形脸庞刻满了皱纹,而且有点浮肿,一双不安而哀愁的眼睛暗淡无光。她的右眉上面有一块很深的伤痕,所以眉毛略微有点往上吊,看上去好像右耳比左耳略高一点,这给她的面孔添上了一种小心谛听动静的神态。在她又黑又浓的头发里面,已经杂有一绺绺的白发了。她整个人都显露着悲哀与柔顺。

泪珠儿慢慢地顺着巴威尔的面颊滑下来。

巴威尔母子俩的日子过得比先前更安静、更稳妥了,与工人区其他各家相比有点不同。

年轻人所需要的一切,巴威尔都有了:手风琴、有胸甲的衬衫、漂亮的领带、套鞋、手杖,一切他都买了。一开始他和同龄人一样,也出席晚会,也学会了加特里尔舞和波尔卡舞。每逢假日,他总是喝醉了才回家。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痛、胃痛,脸色苍白,没有精神。

有一次,母亲问他:“怎么样?晚上玩得高兴吗?”

他用一种阴郁焦躁的口气回答:“闷得要死!不如去钓鱼,那样倒还好些呢,或者——去买上一支猎枪。”

他沉默寡言,一对大大的碧眼和母亲一样,总是不满地望着什么。他既没有买枪,也没有钓鱼,却很显然地离开了一般人所走的旧路:晚会不常去了,休息日往往到别的地方去,可是,回家时并没有喝醉。

母亲非常留心巴威尔的行动,她觉得儿子浅黑色的面孔渐渐地变白了,眼神也越来越严厉,嘴唇总是紧闭着。他仿佛是在对什么事情生闷气,又好像有什么疾病正在耗损他的体力。从前,常有伙伴来找他出去,但是现在由于总是碰不上他,大家也就不来了。

母亲看到儿子和别的青年工人不同,觉得很高兴,但她能看出来,他是在专心致志地从生活的暗流中朝其他地方游去——这在她心中又引发了一种茫然的忧虑。

他开始拿些书回来,悄悄用功,读过的书立即藏起来。有时候,他从那些小册子里面摘录些什么,写在单页纸上,写好之后,也藏起来……

母子之间不常说话,只是偶尔在饭桌上,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在休息日,他总是一早就出去,直到深夜才回家。她知道他是到城里去看戏,但奇怪的是城里没有一个人来看他。

有一次,巴威尔拿回了一张图画,把它挂在了墙上。画上有三个人,他们正一边谈话,一边轻快而勇敢地向前行进。“这是复活的基督到哀马乌司去。”巴威尔这样介绍说。

母亲很喜欢这张画,可是她心想:“一方面尊敬基督,另一方面却不到教堂里去……”

在那个木匠朋友替他做的书架上,书逐渐地多起来,房间也收拾得令人感到畅快。他对母亲说话时用“您”,有时他忽然温柔地对母亲说:“嗳,妈妈,我回来迟一些,请您不要担心。”

儿子的这种态度使她欢喜。从巴威尔的话里,她能感到一种认真而又踏实的东西。但是,她的不安仍是与日俱增,像是有种非同寻常的预感。她想:“别人都那样,而他却像个和尚。他太老成了,这与他的年龄不相称……”

时不时地,她又想:“或许巴威尔结交了什么姑娘了吧?”然而,和姑娘们在一起玩是要花钱的,可他几乎把所有的工钱都交给了母亲。

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年头也过去了。时光就像流逝的河水,不分昼夜地跑掉了,但是母亲的生活依然充满了茫然的思虑和沉重的担忧,越来越举步维艰……

母亲与儿子

这天晚饭后,巴威尔像往常一样开始看书。母亲收拾好碗碟,小心翼翼地来到他的身边。他抬起头,疑惑不解地望了望母亲的脸。“没什么,巴威尔!我没事儿!”她匆忙地说着,似乎很难为情地皱着眉头走了出去。但是,她一动也不动地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心事重重地洗净了手之后,又回到巴威尔身边。她冷静地说:“你总是看些什么?”

巴威尔并不盯着母亲,他压低声音答道:“我在看禁书。这些书都是偷着出版的,如果别人知道了我有这种禁书,那我就非坐牢不可。因为我要知道真理,就得让我坐牢。你懂了吗?”“你为什么干这种事呢,巴威尔?”她说。

他抬起头来瞅着母亲,低声地回答:“我要知道真理。”

母亲心里明白了,她的儿子已经永远地献身给一种秘密而又可怕的东西了。在她看来,生活中的一切遭遇都是不可避免的,她早已习惯于不假思索地顺从。现在,从她充满了痛苦与忧郁的心里,找不出什么可说的话来,她只有静静地哭泣。“不要哭了。”巴威尔温存地低声说着,但是她却觉得他是和她告别。“请你想一想,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妈妈你已经40岁了——难道有过一天好日子吗?爸爸时常打你——我现在才明白,爸爸是在你身上发泄他的痛苦,这种痛苦压在他的背上,可爸爸却不知道,这种痛苦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爸爸做了30年的工,从工厂只有两栋厂房的时候就进厂干活了,现在,都已经有七栋厂房了!”

听着他的话,母亲觉得害怕,但她还是认真地听着。儿子的眼睛漂亮而明快地放着光芒。

有时候,想不出合适的话,巴威尔就住了嘴。在自已面前,他看见了那张悲哀的脸,脸上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闪出昏暗的光。

他可怜起母亲来,他重新开始说话,但是这次谈的却是关于母亲自身、关于母亲的生活了。“妈妈记得有过什么高兴的事吗?”他问,“在过去的生活中,有没有值得妈妈纪念的事情呢?”

她听了这些,悲伤地摇着头,同时,在心里感到一种未曾有过的既悲且喜的新鲜情感,这种情感温和地抚慰着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谈她自身,谈她的个人生活呢。这些话在她心里唤起了早已淡忘得不很明朗的思想,轻轻地吹燃了已经熄灭了的对生活茫然不满的感情——这是早年青春的思想和感情。关于人生,她和女伴们曾经聊过,长时间地聊过,很仔细地聊过,但大家只是埋怨,谁也说不清楚人生为什么如此艰难困苦。

但是,现在她的儿子正坐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睛、面孔,乃至他所讲的一切都在触动她的心灵。她的心中充满了对儿子的自豪,因为儿子能够正确地理解母亲的生活,说出她的苦恼,疼爱她、怜惜她。

做母亲的——向来没人怜惜。这她是知道的。儿子所说的关于女人生活的一切都是悲伤的,是为她所熟知的真实情景。在她胸膛里,无限的感触轻轻地颤动起来,有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爱抚越来越让她温暖。“那么,你打算怎么样呢?”母亲打断了他的话,问道。“我得学习,然后我再教旁人。我们工人非学习不可,我们必须懂得,我们的生活到底为什么这样痛苦。”

巴威尔那双一向绽放着尖锐的目光的眼睛此时竟变得这样柔和,这样亲切——这使母亲感到高兴。在她心里,她为儿子能够把人生的悲苦看得如此清楚透彻而自豪,但是另一方面,她还是不能忽略她儿子的青春,还是不能不顾她儿子异于常人的谈话,不能无视儿子决心一个人站起来反抗大家(连她也在内)所习惯了的生活。

年轻人特有的那种对自己说服力的自豪,提高了巴威尔对自己的信心。他向母亲谈起了那些想为大家做好事而在民众中间撒播真理种子的人们,可是生活的敌人却因此把这些人当做兽类似的捕捉、监禁、充当苦役……“我见过这样的人!”他热诚地慨叹道,“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这些人物在她心里引起了恐慌,她想问他:“真的吗?”但是,她没敢问出口,只是呆呆地继续听儿子给她讲那些她所不了解的、教会她儿子去说一些对他有危险的人们的故事。而后,他向着她弯下身来,轻轻地问道:“妈妈了解我了吗?”“了解了!”母亲叹了口气回答道。从她的眼里,又滚出了泪珠儿,她抽咽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话:“你会把自己毁掉的!”

他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说道:“这样,妈妈,现在你总算知道了我在做些什么事情,到什么地方去,我全对你说了!母亲,如果你爱我,我也请求你不要妨碍我……”“我的宝贝儿子呀!”她叫了出来,“还不如让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他握住了母亲的手,紧紧地把它攥在自己的手中。那声热情而有力的“妈妈”,使她非常震惊,而这种握手也是非常新奇的。“我什么也不妨碍你!”母亲断断续续地说,“只要你当心自己,千万要当心!”

她的目光中满含着亲切与温柔,她紧紧地盯住儿子高大而匀称的身体,冷静而迅速地说:“上帝保佑你!不过,我只求你一件事情:你不要轻易对外人谈起这些事!对外人非提防不可——人们都是互相嫉恨的!有些人又贪心又妒忌,他们乐意干坏事。你要是去撕破他们的脸皮——他们就恨你,想着法儿害你!”

儿子站在门口,听着母亲说些难过的话,等她说完之后,他含笑说道:“人们很坏,那是真的。但自从我知道了世界上有真理以后,人们就变得好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我小时候害怕陌生人,长大了就开始憎恨他们,对于一些人,是因为他们的卑劣,对于另一些人,却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只有一味的憎恨。但是现在,我对他们有了不同的看法,自从我知道了人们的丑恶并不全是他们自己的过错之后,我的心肠就软下来了……”

母亲凝视着他,说道:“天啊,你真是变得可怕了!”

等他睡熟之后,母亲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巴威尔仰身睡着,在白色的枕头上面,很鲜明地显示出他淡黑色的、倔强而严肃的面容。

母亲穿着一件衬衣,赤着脚板,用手按住胸口,默默地伫立在他的床边,她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从她的眼睛里缓缓地流出浑浊的泪水。

城里的客人

这是星期二,正赶上工厂休息。巴威尔临出门时,告诉母亲:“星期六有城里的客人来。”“客人?”母亲重复了一句,突然哭出声来。“嗳,怎么了?妈!”巴威尔不满地询问。

她用围裙擦了擦脸,叹息着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害怕吧?”“害怕!”她下意识地承认。

他对着她的脸俯下身来,像他父亲那样气冲冲地说道:“要是害怕,我们就会失败的!那些骑在我们头上的敌人,就会变本加厉地欺负我们。”

母亲忧愁地说:“你不要生气!你想想我哪能不害怕呢!我害怕了一辈子了——心里净是些可怕的事。”

巴威尔缓和了语气,低声说道:“妈妈,请原谅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

他走了出去。

这3天中,一想起那些可怕的陌生人要来,母亲的心就不停地打战。儿子所走的那条路,正是他们指点的。

礼拜六的傍晚,巴威尔从厂里回来,洗了脸,换过衣服。又要出门的当口儿,他把目光避开母亲说道:“客人要是来了,就说我马上就回来。请你不要害怕。”

她无力地坐到了凳子上。儿子皱着眉头看着她说:“要不,妈妈……您到别的地方去走走吧?”

这句话使她生气了,她使劲地摇摇头,说:“不用。为什么要那样呢?”

这是11月的下旬。白天的时候,在结冻的地上落了一场细粒的干雪,所以现在可以很清晰地听见儿子踩雪的声音。很浓的暮色,母亲好像心怀叵测地要窥探什么,不动声色地靠近了窗边。母亲用手按着凳子,望着门口的方向,在那儿等候着……

她好像觉得自己正置身于黑暗中,看见有些身着奇装异服的歹人,弯腰屈背,东张西望,从四面八方偷偷地钻了进来。果不其然,有人已经在房子周围走动了,正用手在墙壁上摸索。

门开了。起初,屋子里先伸进一个戴大羊皮帽子的头,跟着,慢慢地弓着腰走进一个很高的人来,他伸直了腰板儿,缓缓地举起右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用洪亮而有力的声音说:“晚安!”

母亲默然地鞠了个躬。“巴威尔不在家吗?”那个人一边问,一边从容地脱下毛皮外套,走到椅子旁边,朝着椅子看了一眼,像是估量一下这把椅子是否牢靠。最后,他坐了下来,用手掩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他的圆脑袋,剪得光光的,两鬓也剃得精光,长长的唇髭往下垂着。那大而突鼓的灰色眼睛,朝屋子四下望了一望,然后把一条腿落到另一条腿上,在椅子上面摇晃着,问道:“这间房子是你自己的,还是向人家租的?”

母亲坐在他对面,回答说:“是租的。”“房子并不怎么好。”他批评了一句。“巴威尔马上就回来,请你等他一会儿。”母亲安静地说。“我等他。”那个高大的男人镇定地回答。他镇定的态度、柔和的言谈和单纯的容貌,使她觉得安心了。

她想问他一些问题,跟他说话,但是,他忽然摇动了一下身子,先开口问她了:“妈妈!你额上的伤疤,是谁打的?”

他眼里含着明朗的微笑,亲切地探问着。“我的老天,这种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她愣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冷淡却不失礼的语气反问道。

他把身子朝她倾斜过来,说道:“不要生气,干吗要生气呢?因为我的养母也和你一样,头上有这么一个疤,所以我才这样问的。你听我说,她是被同居的靴匠用楦头打破的。他常常打她,真的!我吓得肉皮儿几乎要裂开了……”

由于他的直率,母亲觉得好像完完全全解除了戒备。她心想,儿子会因为她这样不客气地回答这个怪人而对她生气的——她歉意地微笑了一下,说:“我并没有生气,不过你问得太突然了……这是我去世的男人给我留下的礼物……你不是鞑靼人吗?”

他把腿一伸,咧开大嘴笑了起来,笑得差不多要把耳朵扯到后脑勺上去了,然后又认真地说:“暂时还不是。”“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俄罗斯人。”母亲领会了他的诙谐,微笑着解释道。“这种口音要比俄罗斯人的好听些吧?”客人愉快地点点头,说道,“我是霍霍尔,出生在卡涅夫城。”

母亲对他喜爱起来,于是说道:“喝杯茶吧?”“怎么,先请我一个人吗?”他耸着肩膀说,“等大家都来了,您再请……”

这句话又使她重新想起了刚才的恐惧。“但愿大家都和他一样!”她热切地这样希望着。

门洞里又传来了脚步声,门被很快地推开了。但是,母亲着实吃了一惊,走进来的是一个个头不高、长着一副乡下人的单纯面孔、留着一根亚麻色粗辫子的姑娘,她低声问道:“我迟到了吧?”“哪里,不迟!”霍霍尔望着房外回答,“走来的?”“当然。您是巴威尔的母亲吗?您好!我叫娜塔莎……”“哎!”母亲应了一声,含着微笑望着这个姑娘。

她觉得这个姑娘她早就认识,好像早就对她怀着一种母亲般的善良和怜惜的爱,她一直含着微笑,倾听着房间里面的谈话。“你为什么这么烦闷,那霍德卡?”那姑娘问道。“唉,是这样。”霍霍尔低声作答,“这位妈妈的眼睛好看得很,我想,我的母亲大概也有这样的眼睛。我常常想起母亲,我老觉着,她或许还活着。”“你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那是我的养母。我现在是说我的亲生母亲。我觉得她是在基辅的什么地方讨饭,喝醉了酒的时候,就被警察打耳光。”“唉,怪可怜的!”母亲独自想到,叹了口气。

娜塔莎低声地、快速而热烈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就又传来了霍霍尔洪亮的声音。

这时,门被缓缓地推开了。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走了进来,他是酒鬼达尼拉的儿子,是这个工人区里有名的孤僻鬼,他老是阴沉着脸,避开一切人,因此人们都讥笑他。

母亲吃惊地问他:“你来干什么,尼古拉?”

他用那双大手擦了擦颧骨凸出的麻脸,也不寒暄,就闷声闷气地问道:“巴威尔在家吗?”“不在家。”

他朝房间里看了一眼,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晚安,朋友们……”

母亲带着敌意望着她,当她看见娜塔莎亲切而高兴地向他伸过手去的时候,觉得十分奇怪而惊讶。

此后,又来了两个差不多还是孩子的少年。其中一个名叫菲佳,母亲认得他是老工人西佐夫的外甥。另外一个头发梳得很光,样子非常朴实。最后,巴威尔回来了,和他一起,又来了两个年轻的男人。母亲都认识他们,两个都是工厂里的工人。

儿子对她和蔼地说:“茶炉已经生好了?那真得谢谢你了。”

忽然间,她感到儿子故意夸大了集会的危险,是为了要跟她开个玩笑。“这些就是危险人物吗?”她偷偷地问儿子。“对,没错儿!”巴威尔一边走进房间,一边回答母亲。

母亲把烧开了的茶炉搬进屋来。城里来的客人们围着桌子坐成一圈,只有娜塔莎手里拿本小书,坐在一个角落的灯下。“为了要弄清人们的日子为什么这样苦……”娜塔莎说。“还有,为什么他们饥寒交迫。”霍霍尔插嘴说。“……我们应该先看看,他们现在是如何生活的……”“是应该看看,亲爱的,应该看看!”母亲一边沏茶,一面独自插话。“妈!您怎么啦?”巴威尔皱着眉头询问。“我?”她向大家扫视了一下,知道大家都在看她,她不好意思地辩解道:“我,自顾自地叨咕呢,就一句——你们应该看看!”

娜塔莎笑了,巴威尔也咧开嘴笑了,霍霍尔说:“谢谢,妈妈,谢谢您的茶!”“还没有喝,就谢谢?”母亲说着,又望着儿子问道,“我在这儿不碍你们的事吧?”

娜塔莎回答说:“您是主人,怎么会碍客人的事呢?”

接着,她就又像小孩儿似的可怜巴巴地央求道:“妈妈,快给我点茶吧,我冷得全身发抖。”“就来,就来。”母亲匆忙地答应着。

喝干了茶,娜塔莎用力地透了口气,把辫子甩到背后,开始朗读那本黄皮的带着插图的小书。

母亲很小心地为他们倒茶,尽量不让茶杯发出声响,一边倒茶,一边悄悄地观察这些客人,而且不让他们察觉。

巴威尔和娜塔莎并肩坐着,他比谁都长得好看。娜塔莎的头低低地俯在书上,时不时用手撩开那滑下来的头发。她时不时地抬起头来望着听众,压低嗓音,不看书本,说出一些个人的意见。霍霍尔把宽大的胸脯靠在桌子角上,斜着眼睛在观看自己那揪得下垂的胡须,神情认真到痴迷的地步。维索夫希诃夫将双手支在膝盖上,像个木头人似的,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他那张眉毛稀少的麻脸就像一副假面具似的一动不动。他那眨也不眨的细眼,顽固地盯着映在那个发光的铜茶炉上的自己的影子,他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小小的菲佳听着朗读,无声地翕动着双唇,好像是把书里的话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他的朋友把臂肘放在膝盖上,用手托着腮帮,弯着身子,沉思地微笑着。

和巴威尔同来的,有一个是红色卷发,有一双快活蓝眼睛的小伙子,他大概是想找空儿说点什么,所以不安地在那里鼓动着;另外那个浅色头发剪得很短的,用手摸着头,一个劲地注视着地板,母亲根本看不见他的脸。“我要知道的,不是人类曾经怎样生活过,而是人类现在应该怎样生活!”屋子里响起了维索夫希诃夫不满的声音。“对啦!”红头发的那个少年站起身来,表示赞同。“我不同意!”菲佳喊道。

争论爆发了,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母亲一点也不懂。每个人的脸上,都闪出兴奋的红光,但是谁也没有生气。“等一等,朋友们!”娜塔莎突然说,于是大家伙都沉静下来瞅着她,“我们应该在我们身上燃烧起理性的光辉,使愚昧无知的人们可以看见我们。对于一切问题,我们都应该有一个公正而确切的回答。因此我们必须知道一切真理,和一切的虚伪……”

霍霍尔一边听,一边和着她的话音,晃着头打拍子。维索夫希诃夫,红发少年,和巴威尔同来的那个工人,这三个人是紧紧地站在一边的。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大喜欢他们。

娜塔莎话音一落,巴威尔又站起身来,安静地说:“我们只是希望能够吃饱肚子吗?不!”他坚决地望着他们三个,自问自答道,“我们要使那些骑在我们头上想蒙住我们眼睛的家伙们知道,我们对一切都要看得一清二楚,我们并不是瞎子,不是动物,不是仅仅要吃饱肚子,我们希望过人的生活!我们应该让敌人看到,他们强加于我们身上的苦刑一般的生活,一点也不能妨碍我们和他们一样聪明,而且还要超过他们……”

母亲听着他的话,心里升起自豪感——确实说得有道理!

他们散会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维索夫希诃夫和红发少年两个先走——这又让母亲觉得不快。“为什么这么着急?”母亲一边冷淡地鞠躬,一边这样寻思着。“你送我吗?霍霍尔·那霍德卡?”娜塔莎问。“当然要送!”霍霍尔回答。

娜塔莎在厨房里面穿外套的时候,母亲对她说:“都什么时节了,还穿这么薄的袜子!要是你愿意,我给你打一双羊毛的,好吗?”“谢谢了!符拉索娃!羊毛袜子有点扎脚!”娜塔莎笑着回答。“不,我给你打一双不扎脚的!”符拉索娃说。

娜塔莎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这样的凝视使母亲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是真心的!”母亲低声说。“啊,你真是个好人!”娜塔莎很快地握了握母亲的手,也同样低声回答。“晚安,妈妈!”霍霍尔望着她的眼睛说,他弯下身子,跟着娜塔莎走进门洞里。

母亲绕着桌子忙活着,收拾了茶具,心里感到十分满意,甚至由于畅快,身上出了一层汗——她很高兴,因为一切都这样顺利地、平安地结束了。“你做了一件大好事,巴威尔!”她说,“霍霍尔非常可爱!还有那个姑娘,她真聪明!她是干什么的?”“小学教师!”巴威尔在房间里踱着步,简短地回答着。“做了教师还这么穷!衣服全破了!这样很容易患伤风感冒。她的父母在哪里?”“在莫斯科!”巴威尔说着,走到母亲面前站住,严肃地压低声音说,“告诉你吧,她的父亲是个老板,有好几所房子。因为她走了这条路,就被她父亲赶了出来。”

这着实让母亲大吃一惊,她站在屋子中央,无声地望着儿子。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追问:“为什么要让她回到城里去?留她在这里过夜,和我睡在一起就行了!”“那不方便!明天早上这儿的人会看见她,这对我们来说很不好。”

母亲思索着朝窗外望了一眼,低声问儿子:“巴威尔!我真弄不明白,有什么危险值得禁止的呢?不是一点坏处都没有吗?”

母亲对此感到迷惑,她很想从儿子嘴里得到明白的答复。

他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十分气愤地回答道:“坏处是没有。但是,在我们大伙面前,却有监牢在那儿等着。妈妈,你早该知道会有这样的事……”

母亲的手战栗起来,她压低了声音说:“也许……老天会保佑,总有法子可以避免的吧?”“绝不会有的!”儿子亲切地说,“我不会哄骗你,没法避免!”他面带微笑,“歇着吧,够累的了。晚安。”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走近窗前,站在那里望着外面。窗外又黑又冷,天空里刮着风,从沉睡的小屋顶上吹下雪来,打在玻璃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急切地细语,然后落到地上,卷起一团团干燥的白雪顺着街直滚。

聚会

日子过得飞快,一天跟着一天,每逢星期六,大家伙就在巴威尔家里聚会。聚会又加入了一些新的朋友,符拉索夫的小屋渐渐地显得狭窄而且憋闷起来。娜塔莎也常来,虽然又冷又累,但她总是乐不可支。母亲替她织了袜子,并亲自替她穿在那双小小的脚上。娜塔莎开始一直笑着,但过了一会儿,忽然沉静下来,她思索了片刻,低声说道:“我有个保姆,也是特别善良的好人!多么奇怪,符拉索娃·尼洛夫娜,工人们虽然过着这样困苦和受压迫的日子,可他们却比那些有钱人更有人情味!”

她把手一挥,指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哦,你的命也够苦的!”符拉索娃说,“没有了爹妈,就没了一切。”她望着娜塔莎的脸,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没了爹娘?”娜塔莎重复了一遍,“这是一点都不要紧的。我爹是个粗野的人,哥哥也一样。姐姐最不幸了……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年纪大得多的人……那是个无聊而贪心的家伙。我娘和您一样是个老实人,像小老鼠一般的瘦小,而且跑得也是那么快,见了什么人都害怕。有时,我也很想见见我娘呢……”“唉,你真够可怜的!”母亲伤感地摇头说。

姑娘抬起头来,似乎要驱除什么似的伸出手来说:“哦,不!我觉得这样很幸福!”

她的脸色苍白,蓝色的眼睛明亮地闪动着光辉。她把两手放在母亲的肩上,用低沉而生动的声调说:“要是你知道……要是你了解,我们在做着多么伟大的事情,那该多好啊!”

一种亲切羡慕的感情,触动了符拉索娃的心。她从地板上站起身来,悲切地说:“在这方面,我太老了,又大字不识半个……”

娜塔莎不来的时候,往往由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代替她从城里来参加集会。

在母亲眼里,他好像来自遥远的别的什么国度,我们在他的国度里,一切都是正直和闲适的。但是他到我们这个地方,一切都和他较劲儿,他不习惯这种生活,不认为这种生活是必不可少的,也就不喜欢它。它在他心里激起一种希望根据自已的意志改造一切的沉着执拗的愿望。

此外,从城里前来参加集会的还有一些人,来得最勤的,是莎馨卡,她的言行举止都很像男人,她通常总是生气地耸着一对浓黑的眉毛,每当说话的时候,鼻孔总是不停地鼓动着。

莎馨卡最先高昂地说:“咱们是社会主义……”

当母亲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立时盯住这个姑娘,并怀着无名的恐惧。她曾听说社会主义者刺死了沙皇,那还是在她年轻时发生的事件。当时大家都说,因为沙皇解放了农奴,地主们要向沙皇复仇。因此人们称这些要复仇的人为社会主义者。但是此时此刻她真弄不明白为什么她儿子和儿子的朋友们也都成了社会主义者了。

散会之后,母亲问巴威尔:“巴威尔,你当真是社会主义者吗?”“是的!”他站在她面前,照例用明快而果断的口气说,“为什么问这个?”

母亲叹了口气,垂下眼睑问道:“当真?巴威尔?他们不是反抗沙皇,还杀死了一个沙皇吗?”

巴威尔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用手摸着腮帮,微笑着说:“我们不需要这样做。”

他用柔和而又严肃的声调,给她讲了许久。

她望着他的脸庞,心里琢磨:“这孩子是不会做坏事的!他是不会的!”

但是到了后来,这个可怕的名词用得更多了,最终这个词和数十个别的她不懂的名词一样,她听得熟悉了。然而她对于莎馨卡还是有点不大喜欢,每当她来了之后,母亲总觉得有点不安,不自在……

有时,突然有一种使他们所有的人一起欢呼雀跃的感情,这叫母亲吃惊不已。这种情形大多发生在他们念读外国工人新闻的晚上,每当这时,大家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喜悦的光辉,大家都变得很古怪,像孩童一般幸福,发出欢快爽朗的笑声,互相亲热地拍打着肩膀。“德国的朋友们真是好样的!”不知是谁仿佛被欢乐陶醉了一般地嚷了起来。“意大利工人阶级万岁!”又有一次,大家异口同声地叫出声来。

他们这呼喊声希望能传播到遥远的地方,传播给他们所不认识的、连语言也不相同的同志们,可是他们又好像深切地相信,那些未知的友人一定能够听见他们和理解他们的欢乐。

霍霍尔

两眼放光,说道:“我们应该写封信给他们!让他们知道在俄国也有和他们信奉同一种宗教、抱着同一目的、正在为他们的胜利而欢喜的朋友们!”

于是,大家梦幻似的面带微笑,长久地谈论法国人、英国人、瑞典人的事情。“你们真行!”有一次母亲对霍霍尔说,“什么人都是你们的同志,你们为所有的人欢喜,为所有的人悲痛!”“为所有的人!妈妈!所有的人!”霍霍尔叫着,“在我们看来,没有所谓的国家,也没有所谓的种族,只有朋友和敌人!一切工人都是我们的朋友,一切的财主、一切政府都是我们的敌人。妈妈,不论是法国人、德国人,当他们这样看人生的时候,他们也会有同感,意大利人也是同样欢喜。我们大家都是一个母亲的孩子,都是‘世界各国的工人友爱团结’这种不可战胜的思想的孩子。这种思想使我们感到温暖,它是天上正义的太阳,而天空,就是工人们的心,只要是一个社会主义者——我们就是精神上的兄弟,将来永远都是这样。”

这种孩子般的却很坚定的信念,愈来愈频繁地出现在他们中间,这种信念的力量渐渐提高、渐渐成长起来。

他们常常唱歌,高声快乐地唱着那些简单的众所周知的歌。但有时,他们也唱些调子不寻常而且节奏奇妙的令人不快的新歌。唱这种歌的时候他们总是低沉、严肃,好像唱赞美诗似的。

有一次,一首新歌撼动了她的心灵。在这首歌里,听不见那种遭到凌辱后独自悲哀地在黑暗的小路上徘徊和沉痛的声音,也没有漠然渴望自由的悲叹,更没有不分善恶那种激愤的呼声!在这首歌里,一点都听不出古老的奴隶世界的遗物。

唱这首歌的时候,声音总比唱别的歌要低,但是它的力量,却比任何歌曲都要强烈,它好像三月里的空气——春天的第一个月的空气,拥抱着一切的人们。“现在应当是我们到街上唱歌的时候了!”维索夫希诃夫阴郁地说。

当他的父亲又因为偷东西被抓进监牢去时,尼古拉就向他的朋友们平静地说:“现在可以到我的家里去开会了……”

几乎每天下了工后,都有朋友到巴威尔家里来。他们忙得顾不上洗脸,就坐在那看书,或者从书里抄录些什么。母亲觉得他们的话变得更加难懂了。“我们应该有一份报纸。”巴威尔时常这么念叨。

生活变得匆匆忙忙,变得狂热起来。人们更加迅速地从这本书移到那本书——好像蜜蜂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一般。“人们在议论我们呢!”有一次维索夫希诃夫说,“我们不久就会遭殃了!”“鹌鹑不是被网捕住的!”霍霍尔说。

一次,母亲对儿子说:“干脆叫霍霍尔搬到咱们家里来住吧,也省得你找我,我找你的。”“这不是给自己添麻烦吗?”巴威尔耸着肩膀说。“哎呀,都麻烦了一辈子了,不在乎什么了,况且是为好人麻烦,也应该!”“那就依你吧!”儿子回答着,“他要是真的搬来了,我当然高兴……”

因而,霍霍尔就搬了过来。

尽管这座小房子已经接近工人区的边缘地带了,但还是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四周已经有许多疑神疑鬼的人向这里张望了。各式各样的谣言如同翅膀,不安分地在房子的上空拍打着,每天晚上,总有不三不四的人朝窗子里窥探,有时竟还敲一敲窗子,然后匆忙而惊慌地逃走。

这天,小酒馆的主人别贡佐夫在半路上叫住了符拉索娃。他一股脑儿地,根本不等母亲搭话就用讨厌而干燥的声音说:“符拉索娃,身体好吗?令郎呢?还没有替他娶亲吗?要是我,早就给他娶媳妇了。如今这年头,无论对谁的生活,都得严厉地监督,人人都自我主张那哪行。说起思想,真是五花八门,可做起事来,却该挨骂。年纪轻轻的,礼拜也不去做,从来不去公共场所,鬼鬼祟祟地聚在角落里嘀嘀咕咕。为什么见不得人呢?那些在角落里搞的秘密,都是因为冲昏了头脑……”

符拉索娃的邻居,铁匠的妻子,现在在工厂门口摆食品摊的玛丽娅·考尔松诺娃,在市场里碰到母亲的时候,也是同样地说:“符拉索娃!看住你儿子!”“怎么啦?”母亲问。“外面有闲话呢。”考尔松诺娃神秘兮兮地说,“不好啊!人家都说你儿子组织了一个鞭身教一样的团体!据说这叫做结党,要像鞭身教徒那样相互鞭打……”

母亲把这些话全告诉了儿子,他一声不响地耸了耸肩膀,霍霍尔却发出了洪亮而柔和的大笑。“姑娘们也在生你们的气呢!”她说,“无论在哪个好姑娘看来,你们都是好对象,酒也不喝,又会干活,但是你们却理都不理她们!她们在说,你们这里有些城里来的品行不良的姑娘……”

巴威尔厌恶地皱起额头,感叹了一声。霍霍尔也叹息了一回。

母亲独自陷入沉思,巴威尔那种僧侣一般的冷峻,使她觉得不安。她看见年纪大一点的朋友——譬如霍霍尔——都听从他的劝告,但是她觉得,大家虽然都怕他,但都不喜欢他的那种刻板。

有一次,她已经躺下睡觉的时候,她听见儿子和霍霍尔在低声谈话。“我喜欢娜塔莎,你知道吗?”霍霍尔突如其来地低声慨叹。“我知道。”过了一会儿,巴威尔回答他。

可以听见,霍霍尔慢慢地站起身来,开始在房屋里踱步,他的光脚板把地板踩出声响。过了一会儿,再次听见他那低沉的话音:“她知道吗?”

巴威尔沉默不语。“你认为怎么样?”霍霍尔压低了声音问。“她是知道的,”巴威尔回答,“所以她才不乐意到我们这里来讲课了……”

霍霍尔重重地在地板上踱着,屋子里重新回荡着他的口哨声。过了片刻,他问:“假如我告诉她……”“霍霍尔,你得把你所期待的事情好好想一想。”巴威尔慢悠悠地说,“就算她也在爱你——这我不敢肯定——就假设是这样吧!那么你们两个可以结婚。这种结合确实有趣——知识姑娘和一个工人!于是生了孩子。到那时候,你只得一个人做工……而且,要干许多的活。你们的日子,就会变成只为一块面包、只为了孩子、只为了住宅而过活,在事业上——再没有你们的份了,两个人一块都完了!”

于是变得静寂无声。过了片刻,又听见巴威尔似乎比先前柔和的声音了。“这些念头,你最好全部放弃,安德烈。别使她觉得为难……”安谧的夜,挂钟的钟摆清楚地摆出每秒的声音。

母亲觉得霍霍尔怪可怜的,她想为他哭一场,但是她更可怜自己的孩子。

母亲将脸伏在枕头上,无声地哭泣起来。

第二天早上,母亲觉得安德烈更加矮小、更加可爱了。但是自己的儿子却是那样瘦,身子挺得笔直,一声也不响。从此以后,母亲就改口叫霍霍尔为安德留沙了,其中包含着怜悯的柔情。霍霍尔

一石激起千层浪,工人区热闹起来了,那些社会主义者散发的传单引起了前所未有的骚动,包括激情。就是这些传单愤怒地批判了工厂的制度,也介绍了彼得堡和南俄罗斯工人

罢工

的事情,并号召工人们团结起来,为自己的利益而斗争。母亲心里最清楚,这场骚乱是她儿子工作的结果。她为儿子的命运担忧,当然也为他骄傲,这两种情感很奇妙地交织在一起。

这天傍晚,玛丽娅·考尔松诺娃从外面敲打窗子,对母亲大声说:

要加小心啊,符拉索娃,宝贝们闹出事来了!今晚要来搜查你们、菲佳·马琴和维索夫希诃夫的家……“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对你说过,也不要说我今天碰见过你—你听懂了吗?”

她立时就没影了。

母亲关上窗子,慢慢地坐在椅子上。但是,由于意识到危险正临近她的儿子,她就又迅速地站了起来,匆忙地跑到了菲佳·马琴的家里——马琴正在生病,没有去上工。当她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窗边看书,一边用翘着大拇指的左手摇动着他的右手。

他一听这个消息,猝然跳起身来,脸色煞白。“果然来了……”他喃喃自语。“怎么办?”母亲用发抖的手抹着脸上的汗,问道:。“等一等,不要害怕!”菲佳用他那只好看的手搔弄着自己的卷发。“你不是自己先怕吧?”她吃惊地叫着。“我怕?”他的脸涨红了,惶惑不安地带着微笑,又说,“对啦,应该去告诉巴威尔一声。我这就叫人去找他,你走吧。没有关系的,大概总不至于打人吧?”

回到家里,她把所有的小册子都收拢在一块,捧在胸口前,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许久,走得疲倦起来,她就把书铺在厨房的凳子上,再坐在书的上面。因为恐怕一站起来就被人发现,所以就这样一直坐到巴威尔和霍霍尔从厂里回来。“你们知道了?”她还是坐在那里问。“知道了!”巴威尔面带微笑地回答,“你害怕吗?”“害怕,真害怕!”。“不必害怕!”霍霍尔说,“光害怕是不顶事的。”“连茶炉都没有生火!”巴威尔说。

母亲站起来,指着凳子上的书,难为情地解释道:“我一直没敢离开这些书……”

儿子和霍霍尔一起笑了起来,这笑声叫她心强胆壮。

巴威尔挑了几本书,去院子里藏。

霍霍尔一边生火,一边说:“一丁点可怕的都没有,妈妈。我只是替他们感到可耻,这些家伙非常无聊,而且不知羞耻,所以才装出一副特别凶狠的样子,对你大发脾气。有一次他们到我家里翻腾得一塌糊涂,他们倒觉得有点狼狈,就那样屁也不放地出去了。但是第二次来,终于把我抓去了,关进监牢里。我住在那里,有一天忽然来传我,由兵士押着穿过大街,问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这些家伙都是傻子,所以胡乱地说几句,说完之后又让士兵把我送回监牢里。总而言之,就这样把我牵来牵去,总算对得起他们的俸禄。后来又把我放了出来,这样就算完了。”“你一向都是怎么说的来着,安德留沙?”母亲叫道,“你不是说谁都不曾侮辱过您吗?”

他站起身来,晃了晃脑袋,笑着说:“世界上真有没受过侮辱的人吗?我受的侮辱太多了,连生气的劲儿都没有了。假如人们非这样不可,那还有什么办法呢?屈辱的感情对工作有影响,老把它放在心上就白白浪费了时间。从前,我也时常和人家生气,但过后仔细一想,就明白了那根本犯不上。人人都怕别人打他,可是他却又在拼命地想打别人的耳光。现在就是这样的人生,妈妈!”

母亲叹了口气,温和地祝福他:“愿上帝给你幸福!安德留沙!”

霍霍尔向茶炉走近一大步,又蹲下来,低声道:“给我幸福,我当然不拒绝,但是让我去乞求,那我可不干!”

巴威尔从院子里回来,胸有成竹地说:“绝不会发现的!”于是开始洗手。

但是,这一晚没有来什么人。

第二天早上,她生怕他们笑话她胆小,因而也就自嘲地笑起来:“我这不是自己吓唬自己嘛!”

这个不安的夜晚总算是过去了。大约一个月之后,那些人终于来了。

当时,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也在巴威尔家里,他们3个正在谈论跟自己的报纸有关的事情。时间已快到半夜了。母亲已经睡在床上,正在似睡非睡的当口儿,她听见了忧虑的、很轻的声音,这是霍霍尔很小心地走过厨房,轻轻地带好了门。在门洞里响起了铁桶的声响,门突然敞开了,霍霍尔一步迈进厨房,高声地说道:“有马刺的声音!”

从门洞里,可以听见摸索的声音。巴威尔走近门边,用一只手推了推门问道:“是谁?”

从门口立时走进了一个高大的灰色身影,跟着又走进了一个。两个宪兵把巴威尔逼着往后退,然后站在他的两旁,母亲只听见一声响亮而嘲弄的话语。“不是你们正等着的人吧?”说这话的是一个长着几根黑胡子的瘦高个子军官。

在母亲床边,来了本区的警察范加金,他把一只手举到帽檐上,另一只手指着母亲的脸,装出毕恭毕敬的样了?说:“这是他的母亲,大人!”接着向巴威尔扬扬手,补充说:“这是他本人!”“你是巴威尔·符拉索夫吗?”军官眯着眼睛问。等巴威尔默许点头之后,他捻着唇髭说:“我现在要搜查你的屋子。老婆子,站起来!那里是谁?”他探头看看屋里,突然向房门口迈进一步。“你们姓什么?”他喊道。

从门洞里走出两个见证人——上了年纪的铸工特维里亚科夫和他的房客——火夫雷宾。

母亲穿了衣服,为了给自己壮壮胆,低低地说:“这像什么话?深更半夜地跑来,人家都睡了,他们还来折腾!”

霍霍尔捻着自己的胡子,看见母亲进来,带着微笑,亲切地对她点了点头。

她尽力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恐惧,不像平常那样侧着身子走路,而是胸脯向前倾着朝直走。这使得她的身形增加了一种滑稽的、似乎是装出来的威严。她的脚步放得很重,但是眉毛还在那里颤抖……

军官用他那又白又长的细手指,飞快地抓起书籍,翻了几页,抖了一抖,于是巧妙地运用着他的手把它掷到一边。书籍软绵绵地滑落在地板上。大家都默不作声,可以听见满身是汗的宪兵沉重的喘息声,有时发出低低的问话:“这里查过了吗?”

母亲和巴威尔并排站在墙壁旁边,她学着儿子的姿势,也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也盯着军官。她膝部以下都在发抖,干燥的云雾遮住了她的眼睛。

沉默之中,突然暴发出尼古拉震耳欲聋般的喊声:“干吗要把书扔在地上?!”

母亲打了个激灵。“兵士!”维索夫希诃夫又说,“给我捡起书来!”

所有的宪兵都向他转过身来,又转脸望望军官。军官则又抬起头来,用目光扫视着尼古拉那粗壮的身体,拉着长长的鼻腔说:“哼……拾起来……”

一个宪兵弯下身子,斜着眼睛瞅着尼古拉,把散乱了的书籍拾了起来。“叫尼古拉别出声了!”母亲低声对巴威尔说。

他耸了耸肩膀。霍霍尔垂下了头。“哼!”军官往椅背上一靠,他把细长的手指攥得发出脆响,把两脚伸在桌子底下,一面摸着胡子,一边向尼古拉问,“你就是那个安德烈·那霍德卡吗?”“是我。”尼古拉走上前去回答。霍霍尔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后面。“不是他!我是霍霍尔!”

军官举起手来,用他的细指头吓唬维索夫希诃夫说:“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他开始翻弄文件。

军官眨着右眼,用手擦擦它,于是露出了细小的牙齿,说道:“那霍德卡,您可知道在工厂里散发违禁传单的下流东西是谁吗?”

霍霍尔身子摇晃了一下,满脸笑容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这时候又听见尼古拉的那种焦躁的声音:“我们现在才第一次看见这种下流的东西……”

忽然就沉默下来,每个人这时都缄口不语。

母亲脸上的伤疤发白,右边的眉毛吊着。雷宾的黑色胡须奇怪地抖动起来,他垂下眼睛,用手指慢慢整理胡须。“把这个畜生带走!”军官命令宪兵将尼古拉拉了出去。

警官从院子里过来,向军官说:“一切都看过了,什么都没有。”“哼,自然喽!”军官带着苦笑讥讽道,“有一位老手在这里呀……”

母亲听见了他破锣似的声音,恐惧地盯着他黄色的脸,她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出,他就是对百姓满怀贵族老爷式侮辱的、毫无同情心的敌人。她因为不常碰见这种人物,所以几乎忘记了世界上还有这种人。

军官向符拉索娃问道:“你识字吗?”“不识字!”巴威尔回答。“我不是问你!”军官严厉地说,又接着问,“老婆子,回答!”

母亲对这个人突然厌恶得不得了。忽地,她像是跳到了冰水里面,浑身直打冷战,她挺直了身子,她的伤痕变成了紫色,眉毛垂得很低。“别喊得这么响!”她对他伸直手,说道,“你还年轻,没吃过什么苦……”“妈,冷静点!”巴威尔阻止她。“等等,巴威尔!”母亲向桌子那走去,边走边喊,“你为什么要抓人?”“这与你无关,住口!”军官站起来吼了一声,“把逮捕的维索夫希诃夫带过来!”

军官拿起一张什么文件,凑到眼前,开始诵读。

尼古拉被带过来了。

军官把文件往桌子上一扔,说:“在这上签字!”

尼古拉和霍霍尔都在那上面签了字。

雷宾走到符拉索娃身边,碰碰她的肩膀,低声安慰说:“别着急,老妈妈……”

母亲看到他们在记录上签字,她的激奋消失了,心沉甸甸的,眼睛里涌出屈辱和无力的泪水。在20年婚后的日子里,她没有一天不流着这种眼泪,但最近几年,她好像已经忘却了这种眼泪的辛酸滋味。

军官朝她瞪着眼,嫌弃地皱起满脸的皱纹,挖苦道:“老太太!您哭得太早了!当心您以后的眼泪怕是不够用呢?”说完,便命令宪兵带走了尼古拉和霍霍尔。

因为自己的儿子没有被带走,所以母亲的心跳平息了下来,但是脑子老停留在刚发生的事情上面,却又不能理解这事实。

她走近巴威尔的身边,瞧了瞧他的脸,小声地问:“你在生气吗?”“是的!”他回答,“这样太难堪了,不如和他们一起被逮捕的好……”

她觉得儿子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她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他的那种苦痛。于是,她想要安慰他似的叹了口气说:“过不了多久,你也会被抓了去的……”“那是肯定的!”他应着。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母亲愁怨地说:“巴威尔!你的心可真硬啊!哪怕安慰我一下也好!可不仅不安慰,我说了可怕的话,你还要说得更可怕。”

他瞅了瞅母亲,走近她的身边,轻轻地说:“妈,我不会安慰人嘛,你非得习惯不可。”

直到第二天大家才知道,还有好几个人也被捕了,其中包括沙馨卡。傍黑时,菲佳·马琴兴冲冲地跑来——他的家也遭到了搜查,所以他似乎很有股骄傲的劲头,把自己当成英雄。

他走了以后,母亲对巴威尔说了自己的看法:“我看他比谁都软弱!”

巴威尔一声不响。

几分钟后,厨房的门慢慢地开了,雷宾走进来。“你们好啊!”他脸上堆着笑说,“我又来了。昨天是给拖来的,今天是主动来的!”他使劲和巴威尔握手,然后伸手按在母亲的肩膀上,说道:“能赏给我一杯茶吗?”

于是,母亲到厨房里去烧茶。“他们都在谈论你,我家的主人说你是异教徒。后来,出现了传单,这是你想的主意吧?”“是我!”巴威尔回答。“果然是你!”母亲从厨房里伸出头来,惊慌地叫了一声,“不止你一个人吧?”

巴威尔苦笑了一下,雷宾也跟着笑了。“那当然!”他说。

母亲长长吸了一口气就走开了,由于他们不太注意她的话,她觉得有点委屈。

雷宾望了望窗子,用指头敲着桌子。“他们发现了你们的计划。好吧,大人,你尽管做你的,我们照样做我们的。霍霍尔也是个好小伙子。有一回在厂里听见他的演说,我想,除了死亡之外,大概什么也不会把他打倒。真是个钢筋铁骨的汉子!巴威尔,你相信我说的话吗?”“相信!”巴威尔连连点头。

母亲感到巴威尔对待客人太冷淡,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她问雷宾说:“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谢谢,妈妈!我吃过晚饭来的。那么,巴威尔,依你看现在的生活是不合理的吗?”

巴威尔站起来,反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生活在正确地前进!”他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生活才引导你来找我坦白地说这些话。生活使我们劳苦一生的人们渐渐团结起来,时机一到就把我们全体都团结起来。生活对于我们是不公平的,而且是艰难的。但是使我们的眼睛看见了痛苦的意义的,也正是这种生活。生活本身,告诉人们应该怎样才能加速生活的步调!”“对!”雷宾打断他,“人啊,非见一见新事物不可!生了疥疮,那么洗个澡,换一身衣服就可以治好!就是这样!可是应该怎么样清洗人们的内部呢?那就成问题了!”

巴威尔激动而严厉地谈到厂主,谈到工厂,谈到外国工人怎样争取自身的权利。

雷宾好像打句点一样地时时用指头敲着桌面。不止一次地喊道:“对呀!”

有一次,他笑起来,低声说:“啊,你还年轻!对人理解得不够!”

这时候,巴威尔笔直地站在他面前,严肃地说:“不要管年轻不年轻!咱们来看看谁的思想更正确。”“据你所说,他们是用上帝在欺骗我们?对,我也是这样想,我们的宗教是假的。”“说到上帝,你们应该慎重一点!你们不管怎样都可以!”母亲透了口气,更加使劲地说,“但是像我这样的老太婆,如果你们把上帝从我心里夺去,在痛苦的时候,就什么依靠也没有了。”“妈妈,这是因为你没有理解我们的话!”巴威尔低声而温和地解释。“对不起,妈妈!”雷宾用缓慢而洪亮的声音道歉,一面苦笑,一面望着巴威尔。“我所说的,”巴威尔接着说下去,“不是你所信仰的那个善良而慈悲的上帝,而是僧侣们当做棒子来恐吓我们的上帝!是被人家利用上帝这个名字来使很多人臣服在少数人恶毒意志之下的那个上帝!”“对啦!”雷宾用指头在桌面上敲了一下,高声地说,“连我们的上帝,都被他们调换过了,他们用他们手里所有的东西来和我们作对!妈妈,记着吧,上帝是照着自己的形象来造人的——所以,如果人和上帝相同,那么,上帝当然也就和我们人一样了!妈妈,我们现在应该把上帝改变一下,替他刷洗干净!他们给上帝穿上了虚伪和中伤的外衣,拿来残害我们的灵魂……”“不,我最好走开!”她否定似的摇摇头,“我没有力气听你这种话!”

她很快地走进了厨房。

雷宾仍旧在说他自己的话题:“异教徒!暴徒……”听着他的声音,母亲心里诧异:“这个人,怎么也来了!”

母亲脱了衣服,没有做祷告就上床躺下了,她觉得又冷又不舒服。她起初觉得雷宾为人正派而且聪明,现在对他有些反感了。

而雷宾依旧镇静而确凿地说:“神圣的地方,是不应当空虚的。上帝住的地方,是最怕疼的地方。如果上帝从灵魂上面滑下来——那一定会留下伤痕!这是绝对的。巴威尔,我们得想出一个新的信仰……得造出一个是人类友人的上帝!”“已经有一个——基督!”巴威尔说。

房间里面,两个声音好像在兴奋地游戏,一会儿拥抱,一会儿争斗。“照我自己的说法,就是照我们火夫的说法,神好像一团火。对啦!他住在人心里,圣经上说:‘太初有道,道就是上帝。’所以道也就是精神……”“是理性!”巴威尔固执地说。“对!总而言之,上帝是在心灵和理性里面,反正不在教堂里面!教堂是上帝的坟墓。”

雷宾走的时候,母亲已经睡着了,所以不曾知道。

此后,他便常常过来。碰到巴威尔家里有别人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里。

但是,只要巴威尔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们两人立刻开始无尽无休的,然而却是平心静气的辩论。每每这时,母亲总是不安地听着他们交谈,注意着他们,努力想要理解他们所谈的话。有的时候,母亲觉得这两个人都好像已经变成了瞎子,他们东一头西一下地暗中摸索着,寻找着出路,用他们有力而盲目的双手乱抓一切东西,抖一抖,把它们换个位置,弄掉在地上,用脚踩那掉下来的东西。他们碰到的一切,都用手去一一抚摸,再把它抛弃,但信仰和希望并没有丧失。

母亲每星期去一次,到监牢里去给霍霍尔送衬衫和书。有一回,她还得到准许和他见了一面。当母亲回来的时候,很感慨地说:“他住在那里就跟住在家里一样。大家都爱跟他开些玩笑。虽然他也有难处和苦楚,可是他不愿意让人家看出来……”“就该这样!”雷宾插嘴说,“咱们被痛苦包裹着,一点幸福都没有!其实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瞎了眼,有些人是自己闭上的。没有什么办法!既然是傻子,就傻忍着吧!”罢工

更多的人开始注意这所符拉索夫家的灰色小房子了,在这种注意里,既有怀疑也有敌意,但是也渐渐地生出了信任和好奇。

久而久之,在人们的心目中逐渐地产生了对巴威尔这个年轻而认真的人的尊敬。他总是专心致志地观察一切,听取一切,他那注意力顽强地钻进每一个纠纷里,他永远而且到处都能从千万个牢牢地束缚住人们的线结里面,找出一根共同的、没有尽头的线索,简单而大胆地谈论一切事情。

尤其是自从“沼泽的戈比”事件之后,巴威尔在人们眼中的地位提高了。

在工厂的后面,有一个沼泽地,像一个腐烂的圈子似的,差不多把工厂包围住了。新厂主为了要从这块土地上面获得利益,所以想弄干这块沼泽地,附带着还可以从这里采挖泥炭。于是便对工人们说,弄干这块沼泽地,可以整顿地形,并为大家改善生活条件,所以应该从他们的工钱里面,按每卢布扣一戈比的比例扣下钱,作为弄干沼泽的费用。

工人们骚动起来,群情激愤。

礼拜六,厂主宣布募集戈比的时候,正巧赶上巴威尔生病在家,所以不知道有这件事。第二天做过午祷后,仪表堂堂的老铸工西佐夫和个子很高而性子很急躁的钳工玛霍廷,到他这里来告诉他在沼泽地一事上厂主的决定。

巴威尔向他们说明了这种做法不正确,以及这种办法对厂方的明显利益,他们两个皱着眉头走了。

巴威尔满怀心事地坐在桌子旁边开始写什么东西。几分钟之后他对母亲说:“我有一件事情请你帮忙:你把这张字条送到城里去……这桩戈比事件无论如何非得在报上发表不可。”

这是儿子托付给她的第一项任务。她很高兴儿子对她公开说明了这件事。

礼拜一,巴威尔又没能去上工,因为他头痛。但是中饭时,菲佳·马琴跑来了,他的样子兴奋而且幸福,累得直喘气,他说:“去吧!全厂都闹起来了。大家让我来叫你去!”

巴威尔一声不响地穿上了衣服。“我也去!”母亲说,“他们打算怎样?我去看看!”“那就一起去吧,妈妈!”巴威尔说。

他们加快了脚步一声不响地在街上走着。母亲激动得喘着气,她心里预感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工厂门口有一群女工在那里叫骂。他们三个悄悄地走进院子里,立刻被卷进了拥挤不堪、激动喧噪的人流中。

母亲看见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锻冶车间前面,在那烂铁堆和红色砖墙前面,西佐夫、玛霍廷、维亚洛夫,还有五六个德高望重的老工人,正比比划划地站在那里。

不远处传来了雷宾平缓的声音:“不仅仅是为了一戈比钱,是为了正义!我们并不看重一戈比,我们是看重血汗,看重真理!”

他的话音未落,便引起了群众们热烈的欢呼。巴威尔走到西佐夫和玛霍廷站着的地方,发出了他呼喊的声音。“朋友们!”

母亲看见他脸色苍白,嘴唇在发抖,她不由自主地推开众人,挤上前去。

人们朝她焦躁地大声问道:“向哪儿挤呀?”

她想站到她儿子身边去,所以用手臂和肩膀拼命地在人流中挤着,望着儿子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同志们!”他从这句话里汲取了狂喜和力量,接着往下说,“我们是建筑教堂和工厂、制造金钱和铁锁的人!我们是从生到死维系人类命运的力量……”“对!”雷宾喊了出来。“劳动的时候,总是我们在前,可是享受的时候,总是我们在后。有谁关心我们?有谁希望我们幸福?有谁把我们当人看?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人!”不知是谁重复了一句。“快谈谈实际问题吧!”母亲旁边有人喊道。“同志们,现在我们应该明白,除了我们自己,谁也不能帮助我们!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如果我们要战胜敌人,那就得把这当做我们的法律!”“弟兄们,这话说得对!”玛霍廷喊了一声,他把胳膊高高地扬起来,攥起拳头在空中挥动着。“该把厂主叫出来!”巴威尔说。

人群像是被旋风刮了一下,开始摇动起来,同时发出了数十个呼应声:“把厂主带过来!”“派代表去叫他来!”

母亲终于挤上前去,充满了自豪地上上下下打量儿子:巴威尔站在了德高望重的老工人们中间,他们都听他讲的话,对他表示同意。她的儿子不像别人那样愤怒,更不像别人那样破口大骂,这使母亲觉得高兴。

在人群中,忽然发出不很响亮的叫声:“他自己来了……”

人群向左右分开,给那个长着尖尖的胡子和长条儿脸的高个子让开了一条道。

他经过母亲身边的时候,用阴险的目光朝她脸上望了一眼,走到铁堆前面停了下来。有人从铁堆上伸手搀他,但他没有理会,用有力的动作轻快地爬上去,站在西佐夫和巴威尔的前面,他问道:“聚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去做工?”

人们的脑袋像稻穗一般地摇动着。“我在问你们呢?”厂主厉声质问。

巴威尔站在他的旁边,指着西佐夫和雷宾高声回答说:“我们三个,是弟兄们推举的全权代表,要求你取消扣除一戈比的决定……”“为什么?”那厂主并不拿眼瞅巴威尔。“我们认为给我们这种负担,是不应该的!”巴威尔响亮地陈述。“你们认为干燥沼泽地的计划只是想榨取工人,而不是关心并改善生活,是不是?”“是的!”巴威尔果断地回答。

厂主慢慢地把人群望了一遍,耸了耸肩膀,然后尖刻地盯着巴威尔,对他说:“你好像是个很有知识的人,真的不懂得这种办法的好处吗?”

巴威尔高声作答:“如果厂里出钱来弄干沼泽地,那是谁都懂得的。”“工厂不是做慈善事业的!”厂主冷冷地说,“我命令大家即刻去工作!”

他小心地踏着铁块,谁也不瞧,就向下面走去。

在人群里,响起了不满的呼声。

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在喊:“你自己工作去吧!”“如果15分钟之内不去上工,我就下令全体罚金!”厂主冷淡而果断地说。

他重新在人群里穿行,但是这一次在他后面掀起了很大的声浪,他越往前走,叫喊的声浪就越高。“你说了那么多,可他这一来……都白说了!”

当呼声渐渐高涨的时候,巴威尔向大家说:“同志们,现在我提议,咱们得罢工,罢工,一直罢到他不扣这一戈比为止……”“轰”的一声,人群沸腾。“这世上真有这么傻的人!”“就为了一个戈比?”“那有什么?罢工就罢工!”“罢来罢去,大伙的饭碗都打了!”“那还有谁去上工呢?”“当然会有!”“当叛徒吗?”

就在这嘈杂之中,巴威尔坚定地走了下来,他和母亲站在一起。人们争论着,激动着,叫喊着—声势越来越高涨。

巴威尔沉默着。他觉得,他刚才所说的话,好比是有限的几滴雨水落在久旱的干土上面,在人群里面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忧郁疲倦地走回家。在他后面,跟着他的母亲和西佐夫,雷宾与他并排,对着他的耳朵说:“你说得很好,但是没有说到人们心里去,就是这一点!非说到他们心里不可!用理性去说服人,那样的鞋袜是不合脚的,又窄又小!”

西佐夫对母亲说:“我们老年人,已经是到坟墓里去的时候了!新的人物出来了。我们过去的生活怎么样呢?跪着在地上爬,老是鞠躬到地。如今的人,不知是觉醒了,还是变得更糟了,总而言之,已经和我们不同了。再见!巴威尔,你特别乐意替弟兄们帮忙,这很好!托上帝的福,是啊!也许能有些什么结果的,托上帝的福!”

他走了。“对,你们还是死了的好!”雷宾愤愤不平地说,“你们现在已经不是人了,你们是油灰,最好把你们拿去塞塞裂缝儿。巴威尔,你可看清呀,是谁推举你做代表的?就是那些说你是社会主义者和暴徒的家伙,他们说你一定会被赶走的——赶走了倒好。”“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巴威尔说。“豺狼把同伴吃了,也有自己的道理……”

雷宾的脸色忧郁,声音颤抖。“空口说白话,人们是不信的——非吃点苦头不可,非得把话用血来洗洗不可。”

整整一天,巴威尔都是阴沉沉的,疲倦的,并且非常焦躁。他的眼睛在燃烧,好像老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小心地问:“你怎么了,巴威尔?”“没事。”他沉沉地回答,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低声说:“我还年轻,没有力量!他们不信任我,不跟着我的真理走,这就是说,我还不会说明真理!我觉得难过,我生自己的气!”

母亲看着儿子忧郁的样子,想安慰安慰他,于是轻轻地说:“你得等一等!他们今天不懂——明天一定会懂……”“妈妈,你是一个好人……”他这样说着,转过身去。

母亲好像被这句话烧燎了一般,身子颤抖了一下,用手按住自己的胸脯,珍惜地领受了他亲切的赞赏,然后走开了。

半夜时分,宪兵又来了,怒气冲冲地搜遍了他们的阁楼和院子。

母亲一眼不眨地望着儿子,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当军官放声大笑的时候,巴威尔的手指头奇怪地颤动起来,她觉得他已经很不容易控制自己了。现在,她不像第一回搜查那样恐慌,她对于这些半夜三更前来的带着马刺的不速之客,感到无比的憎恶——这种憎恶吞没了她的恐惧。

当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巴威尔轻轻地对母亲说:“他们是来抓我的……”

她低下头,静静地回答:“我知道……”

他被带走之后,母亲坐在凳子上,闭着眼睛,低声地哭泣。被一种自身无能为力的屈辱感笼罩着,她仰着头,长久地、单调地恸哭着——在这种哭声里面,流出了那种只有受伤的心灵才会发出的哀痛。在她的心里,对于那些从她身边把她儿子抓走了的家伙们的愤恨和憎恶,变成了漆黑的一团在那里纷扰!

汽笛吼叫着,要求人们去上工。今天的汽笛声似乎低沉而且犹豫不决。

门打开了,雷宾走了进来。他站在她面前,用手抹着胡子上的雨滴,问道:“

巴威尔被抓

走了?”“被那些该死的东西给抓去了!”母亲回答。“真不像话!”雷宾苦笑着说,“我也被搜查了,家里处处都翻了个遍,搅得一塌糊涂、挨了一顿骂……巴威尔是被捕了!厂主挤挤眼,宪兵把头点——人就没有了。他们两方勾结得很好呢,一个挤人们的奶,一个抓住角……”“你们应该去营救巴威尔呀!”母亲站起来高声说,“他不是为了大伙才被抓去的吗?”“要谁去营救?”雷宾问。“要大家伙!”“看你说的!不,这是办不到的。”

他一边苦笑,一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去。他的严峻而无望的言语增加了母亲的痛苦。

她没有心思生炉子、煮饭、喝茶,一直到了晚上,她才啃了一片面包。当她躺在床上睡觉时,她感到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孤单。最近几年来,她已经习惯于经常期待着一件特大的好事。那些青年男女生机勃勃地在她周围转来转去,而偏偏她眼前总是呈现着儿子严肃的面孔,他一手安排下这种令人惶恐然而却新奇的生活。现在呢,他已经不在这儿了,所以说一切也都没有意义了。巴威尔被抓

这一天过得非常慢,又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就过得更慢了。

萨莫依洛夫走了进来,在他后面,跟着一个把帽子戴得盖到眉毛上、把脸包在大衣领子里的人。“我们把你惊醒了?”萨莫依洛夫没有寒暄一声,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询问,他的神情忧虑而且阴沉,跟平时截然不同。“我还没睡呢!”母亲回答,她用一种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萨莫依洛夫的同伴重重地吐了口气,脱掉帽子,向母亲伸出手指短短的宽大的手来,如同一个老朋友似的友爱地对她说:“您好,妈妈,不认识了吗?”“是您啊?”符拉索娃突然说不清来由地欢喜起来,原来那人是她多年不见的同乡叶戈尔·伊凡诺维奇。“我们是有事来找你的。”萨莫依洛夫从眉毛下面盯住母亲,担忧地说。

叶戈尔走到房间里,隔着板壁对母亲说:“今天早上,亲爱的妈妈,你所认识的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从牢里出来……他在牢里看见了霍霍尔——他向您问好,也看见了巴威尔,他也向您问好,请您不要担心,而且说,在他所选择的路上,监牢是人们休息的地方。妈妈,现在我们谈谈正题吧。你可知道昨天在这里抓了多少人?”“不知道,除了巴威尔之外还抓了人吗?”“他是第四十九个!”叶戈尔镇静地打断了她的问话,“看样子,官府里还要抓上十来个呢,这一位也要被抓去的……”“对,我也要被抓去!”萨莫依洛夫皱着眉说。

符拉索娃觉得呼吸轻松起来。“在那里不止他一个!”她的头脑里闪过这个念头。然后,她轻轻地说:“抓了这么多人,总不至于长时间关在那里吧?”“对!”叶戈尔说,“如果我们想办法破坏他们这场好戏,他们一定会手忙脚乱的。问题是这样:如果我们现在不把小册子送进工厂,那么宪兵们一定要抓住这种可悲的事实,去为难巴威尔以及和他一块坐牢的其他朋友们……”“这是为什么?”母亲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声。“很简单!”

叶戈尔很温和地解释,“有时候,那些宪兵也能很正确地做出判断的。你想巴威尔在厂里,厂里就有人散发传单和小册子,现在巴威尔不在厂里,传单和小册子也没有了!这样,不就确定传单显然是巴威尔散发的了吗?于是,牢里的人们就成了宪兵嘴里的美食了……”“懂了,懂了!”母亲很忧愁地说,“啊啊,上帝呀!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

从厨房里传来了萨莫依洛夫的声音。“差不多全给抓去了,他妈的!现在我们必须继续干,不单是为了工作本身,而是为了营救同志。”“但是,谁去干呢?”叶戈尔带着苦笑说,“传单小册子倒是头等的,都是我自己弄的!但是怎样才能拿进工厂里去,真是没有法子。”“在门口,现在搜身了!”萨莫依洛夫说。

母亲觉得他们对她有所希望和期待,于是急急忙忙地问道:“那怎么办?怎么办呢?”

萨莫依洛夫站在门口说:“符拉索娃!你认识那个女商贩考尔松诺娃……”“认识的,怎样?”“去找她商量商量,看她肯不肯拿进去!”

母亲否定地摇摇手:“绝对不行!她是个最爱多嘴的女人,她马上就会告诉别人,说是我交给她的——不行不行!”

忽然,她恍然想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办法,于是压低嗓门说:你们交给我吧,交给我,我一定能办到,我自己可以想法子的!我去求求考尔松诺娃,请她把我收为助手!就说我为了吃饭,要找工作!这样,我也可以到工厂里送饭了!我就可以把那些东西带进厂去!“那时候他们一定能看到——巴威尔不在厂里,他的手也可以从监牢里伸出来。他们一定能看到!”

三个人都兴奋起来。

叶戈尔和萨莫依洛夫都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妙,母亲也很清楚:如果现在工厂里出现了传单,那么官府里就会了解,这次的传单不是她儿子散的。她深感自己有执行这个任务的能力,不觉全身都欢喜得颤动起来了。“你去跟巴威尔会面时,”叶戈尔对萨莫依洛夫说,“请你告诉他,他有这样一个好母亲……”“我希望早点看见他!”萨莫依洛夫笑着答应了。“请告诉他:要我做的我都要做到!要他知道这件事!”母亲也急切地说。“如果人家不把他抓了去呢?”叶戈尔指着萨莫依洛夫问道。“啊——那可怎么办?”

他们两个都大笑起来。她知道自己说错了,所以不好意思地也跟着他们轻声地笑了。“只顾自己,就忘了别人!”她垂下眼睛说。“这是很自然的!”叶戈尔说,“但是关于巴威尔的事,请你不要担心。他从监牢里出来后会更好的。他在那里休息、用功,要是在外面,我们是没有这些工夫的。我也坐过三回监牢,虽然收获不大,可是每回对智力和精神都得到了裨益。”“那么就这样决定了,妈妈!明天我把材料给你送来。我们那架锯破永恒黑暗的锯子又要活动了!自由的言论万岁!母亲的心万岁!那么,再见!”叶戈尔坚定地说完,就跟母亲告别了。

他们走后,她关上了门,跪在房间的正中央,在淅沥的雨声里祈祷。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玛丽娅·考尔松诺娃那里去了。那个女商贩像平时一样,满身油污,喋喋不休,她同情地迎接着她。“我想到你这儿来帮忙做工!”“你怎么了?”考尔松诺娃问道。

她听母亲说完后,肯定地点点头说:“那就来吧!现在你有难处了,大家都应该帮助你,因为你的儿子是为了大伙的事才被抓起来的。大家都在说呢,你有这样一个争气的儿子!谁都夸他……”

最后她们谈定了:明天午饭时符拉索娃挑两个盛着考尔松诺娃食品的大罐子到工厂里去,而考尔松诺娃则腾出手到市场。

卖饭

这个送饭的女商贩引起了大伙的注意,有些人走到她身边来用鼓励的口气问:“符拉索娃,你做起生意来了?”

有些人跑来

安慰

她,说巴威尔很快就会被放出来;也有些人说些可怜的话勾起她的伤感;也有些人臭骂宪兵和厂主,引起了她心里的共鸣;还有些人幸灾乐祸地望着她……

工人们东一帮西一伙地聚拢着,都在低声地谈论些什么,时而发出恶骂和暴躁的笑声。

两个警察带着萨莫依洛夫从她身边走过去,他一只手塞在口袋里,一只手抚摸着红褐色的头发。

萨莫依洛夫走过母亲身边的时候,淡淡地笑着对她点点头,说道:“抓走了!”

她一声不响地向他低低地鞠了个躬。这些正直的、头脑清醒的、满脸含笑地走进监牢的年轻人,叫她非常感动。在她心目中,他们引起了母亲的怜爱。

从工厂回来,母亲整天地替考尔松诺娃帮忙,一边听着她说东道西。到了很晚的时候,她才回到自己那冷清寂寞的家里。她长久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找不到一个安定的地方,想不出应当做什么。差不多就要到半夜了,叶戈尔的传单还没拿来,这叫她特别心慌。

她正在想念儿子的时候,有人很小心地敲门,母亲飞快地跑过去拔开了门栓——莎馨卡走了进来。母亲有好久不见她了,让母亲吃惊的是,她变得不自然的肥胖了。“我送传单和小册子来了……”“给我,给我!”母亲催促。

姑娘很快地解开了大衣的纽扣,抖了抖,许多纸包落在地上。母亲一边笑着,一边从地上将纸包拾了起来,说道:“我看你这样胖,还以为你做了新娘子,有了小宝宝呢。啊,拿了这么多来!是走来的?”“嗳!”莎馨卡说。她现在又变成从前那样苗条而瘦小,母亲见她两颊消瘦,眼睛显得格外大,眼睛下面有一片黑晕。“放出来就干,怎么不休息几天?真是的!”母亲叹了口气,摇着头说。“需要这样!”她一边打寒战,一边说,“请你告诉我,巴威尔怎样了?他不怎么焦急吧?”“还好!”母亲回答说,“他是一个不把心事露在面儿上的人。”“他很健康?”姑娘低声询问。“没有生过病,从来没有!”母亲说,“你浑身都在发抖,我来给你倒杯茶喝一喝吧。”“那当然好!让我自己来吧……”“你已经累成这样子了!”母亲生着茶炉,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这时,在门洞里有人很响地跺着脚,喃喃地自语,母亲抖了一下,姑娘“噌”地跳起来,和母亲耳语了几句。“不要开门!如果是宪兵,那么你就说不认识我!就说我走错了人家,忽然晕倒了,你替我脱衣服,看见了这些东西。懂了吗?”“我的好孩子,你这是为什么?”母亲感动地问。“等一等!”莎馨卡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说道,“好像是叶戈尔……”

走进来的果然是叶戈尔,他浑身上下都淋湿了,因为疲劳,喘得透不过气来。“好家伙!这不是茶炉吗?”他喊着,“妈妈,这是人生中最好的东西。莎馨卡,你早来了?”

小小的厨房里面,充满了他沙哑的声音。他慢慢地脱下了沉重的大衣,一古脑儿地说开了:“嗳,妈妈,官府真拿这位姑娘没办法!管牢的家伙欺侮了她,她就对那帮人说,如果不给她道歉,她就饿死在他面前,她真的8天滴水不进,饿得差不多要死了。”“哎呀,真的8天没吃东西吗?”母亲吃惊地问。“为着要叫他道歉,这样做是必要的!”姑娘回答着,她好像怕冷似的耸着肩膀。她那种镇静和顽强,在母亲心里唤起了一种近于责备的感情。“嗬,真厉害!”她想着,就又问道,“如果真的饿死了呢?”“有什么办法呢?”她静静地回答,“那家伙终于道歉了。人是不应该让人欺侮的……”

姑娘往自己茶碗里倒茶,拿了一块青稞面包,在上面撒了些盐,沉思地望着母亲。喝完了茶,莎馨卡一声不响地握了握叶戈尔的手,向厨房走去,母亲跟在后面送她。

在厨房里,莎馨卡说:“见了巴威尔,请代我问候他!”她握住房门把手的时候,忽然回转头来,低声地说:“可以亲亲您吗?”

母亲默默地拥抱了她,热烈地亲了个吻。“谢谢!”姑娘静静地说,点点头,走出门去。

回到房间里,母亲不安地望着窗外。黑暗之中,雪片沉重地飘落着。

母亲侧着身体走近桌子坐下来,用她悲哀的眼睛望着叶戈尔,慢慢地拖长了话音:“哎呀呀!说起莎馨卡,不知道她能不能走到城里……”“她本来身体还比较结实,可是牢里的生活把她折磨坏了,况且她从小娇生惯养的……大概她肺里已经有毛病了……”“她是什么人家出身?”母亲专心地打听。“地主的女儿。妈妈,你知道她和巴威尔想结婚吗?”“我一点都不知道!”静默了一会儿,母亲回答,“巴威尔从来不提他自己的事……”“她和巴威尔……但是事情不巧得很,他自由的时候,她在坐牢,现在呢,恰恰掉换了一下!”

此时,她更加觉得姑娘可怜。“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母亲顺口说了这么一句。这件事情不是从儿子口里而是从旁人口里听来,她觉得有点委屈,所以她紧紧抿着嘴唇,低低地垂下眉毛。“是个好姑娘!”叶戈尔点点头,“你在可怜她,我知道。这是没用的。”他一口气喝完了茶,又接着讲下去。他算了算监禁和充军的岁月,讲了各种不幸的事件和西伯利亚的饥饿。

对于他坦然自若地讲出这种充满了迫害、苦难和对人的侮辱的生活,母亲觉得有些吃惊。“好了,咱们来谈谈那件事吧!”他的声调变了,脸色也严肃起来。他开始问母亲,她打算怎样把那些小册子带进厂去,他对一切细小的事情都很清楚,叫母亲十分惊奇。

谈完这件事情之后,他们又回忆起故乡。他的谈吐很有风趣,而她却深深地沉浸在回忆里了。“疲劳了吧,咱们休息吧!”叶戈尔微笑着说。

母亲和他道了安,怀着满腔辛酸悲苦的感情,侧着身子很小心地走进厨房休息去了。

早上喝茶的时候,叶戈尔对母亲说:“如果他们抓住了你,问你这些异端的小册子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那你怎样对付呢?”“不论怎样我就是不说!”“把你关进牢里呢?”“这算什么?”她透了口气说,“我对谁有用啊?对谁都没用。据说,还不至于拷打……”“嗯!”叶戈尔很专心地望着她,说道:“拷打还不至于吧。但是,一个善良的人应该保重自己……”“这一点跟你们是学不来的!”母亲笑着回答。

叶戈尔沉默地在房间里走了一趟,然后走到她跟前,说道:“很困难,老乡!我觉得你是很困难的!”“大家都困难!”她摆摆手,回答道,“大概只有明白的人比较轻快……可是,善良的人们在要求些什么,我也一点一点地明白起来了。”“您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妈妈,您就成为有用的人了——对大家!”叶戈尔认真地说。

她凝视着他,默默地笑了。

正午,她非常镇静而且认真地将小册子塞到自己的胸脯处,她装得是如此巧妙而且方便。半点钟之后,母亲若无其事地站在了工厂门口。

被工人们的嘲笑惹火了的两个守门的,一边粗暴地搜查进厂的工人,一边跟他们对骂着。门旁边站着一个警察和一个眼珠子乱转的家伙。母亲将担子换了一只肩膀,觉得这个人是特务,她皱着眉头盯了他一眼。“让我过去吧!”母亲央求说,“你们看,人家挑着重担子,腰骨都压断了!”“走开!”守门人生气地喊,“她也嗦嗦……”

母亲走到指定的地方,放下大罐子,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向四处张望。

钳工古塞夫兄弟立刻走到她跟前。哥哥华西里皱着眉头,高声地问:“有包子吗?”“明天拿来!”她回答。

这是他们预定的暗号。兄弟两个听了容光焕发,伊凡忍不住地叫了出来:“你真是个好妈妈……”

华西里蹲下身来望着罐子,于是传单顿时塞进他的怀里。

母亲小心翼翼地望着周围,嘴里叫着:“菜汤……热面!”

这样喊着,她把小册子一卷接一卷地塞给兄弟两个。每一个书卷从她的手里交出来的时候,她的眼前总是闪出一个像是黑暗里的磷火一般的黄色斑点的军官的脸。

手里拿着饭碗的工人们走得越来越近,于是伊凡·古塞夫高声地笑起来,符拉索娃一边盛汤盛面,一边停止了递送。古塞夫兄弟和她说笑起来。“符拉索娃,手艺不错嘛!”“她也是没法子,什么都得做!”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火夫阴郁地说,“养活她的人被抓走了!给我3戈的汤面!不要担心,妈妈!好死不如赖活着。”“多谢你这句话!”她向他微笑着说。

她心里正在想着如何告诉儿子她第一次卖饭的感受,但是在她眼前,老是浮现出那张既狡猾又恶毒的军官的黄脸。在他嘴上,黑色的小胡子别有用心地在那儿抖动,在那暴躁的翻起来的嘴唇下面,露出了疑惑的白牙。然而此时,她心里像有一只小鸟在唱歌似的非常欢喜,两道眉毛,似乎很神秘地在那里跳动不已。安慰

就在这天傍晚,她刚要喝茶,忽然听见外面有马蹄声和熟悉的说话声。她跑到厨房门边,看见有人正在门洞里快步走来。她顿感眼前发黑,于是就把身子靠在了门框上,用脚踢开了门。“晚安,妈妈!”

耳际传来熟悉的叫声,一双干枯的长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的心里,燃烧着失望的痛苦和会见霍霍尔的欢欣。痛苦和欢欣共同燃烧着,混合成为一种灼热的感情——它像一股热浪拥抱着她,把她举起来。她将脸埋在霍霍尔的胸口上,他也同样用力地将她抱住。

他抚摸着母亲的头发,像唱歌似的说:“别哭了,妈妈,别心痛了!我跟您说实话——他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他们并没有搞到对他不利的证据,大家都像水煮的鱼似的半声不吐……”“巴威尔向您问好,他非常健康,非常快活。那里地方很窄!犯人一共有近百个,有我们的人,也有城里的人,每间住三四个。”“嗳!一切都很好,可以谈话,可以互换书籍,还可以分食物。这种监牢不坏!虽然房子旧了点儿,地方很脏,但是随便而且适意。刑事犯人也都是好人,给了我们许多方便。现在,我和蒲金等一共6个被放了出来。巴威尔不久也可以出来了,这很准确。”“巴威尔态度很好,正常而且坚决。我可以告诉您,他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他满脸笑容地望着母亲,他给人的印象是那样可亲可爱,在他那滚圆的眼睛里,闪动着爱与哀愁的火花。“你可知道我今天做了什么事情吗?”她喊了一声,由于感到满足,她一停一顿又急急匆匆地描述起她是如何把传单送进厂里去的。

起初,他惊讶地瞪起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哈哈大笑起来,跺着双脚,用指头敲着脑袋,欢喜地喊道:“啊呀呀,啊呀呀!嗬,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是一件大事呀!巴威尔知道了一定很高兴,是不是?这太好了!妈妈,为了巴威尔,同时也是为了大家!”

他兴高采烈地弹响了指头,吹着口哨,摇着身体,由于欢喜而红光满面得意洋洋。这在她心中引起了有力而彻底的共鸣。

母亲向前俯着身子,放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丈夫死了,我指望儿子——但他走上了这条道路。这可叫我为难啊,心疼他……一旦他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叫我怎么活下去?我不知道也说不清经历了多少的不安和恐惧,每逢想到他的命运,心啊,好像就要炸裂了……”

她沉默着,静静地摇着头,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女人的爱,不是无私而高尚的!我们只爱自己所需要的!我也只爱我自己的,爱我亲近的!”“你办得到的!”霍霍尔接住话茬儿说,眼不看着她,照例用手使劲地擦着脑袋、腮帮和眼睛,“不论哪个人,谁都是爱自己亲近的,但是在了不起的心里,远的也会变成近的。你能够做许多事情的,你的母爱是伟大的……”“但愿能应了你的话!”她沉静地说,“我已经感觉到这样的生活是对的!真的,我喜欢你,或许比喜欢巴威尔还喜欢!他是不论什么都藏在肚子里……比如,他明明要和莎馨卡结婚,但是一个字也不跟我这个当妈的提……”“不,”霍霍尔表示反对,“这件事我知道,不是你说的那样。他爱她,她也爱他,那是真的。但是结婚是不会的,不会的!即使莎馨卡愿意,巴威尔也不愿意……”“原来是这样!”母亲沉静而恍然地说,她的眼睛悲伤地注视着霍霍尔的脸,“是啊,原来是这样!你们牺牲了自己的私生活……”“巴威尔是一个世上少有的人!”霍霍尔低声说,“他是一个铁打的人……”“可他坐在牢里!”母亲深沉地接着说,这种事情叫人担惊受怕,不过,现在并不觉得怎么样!活了一辈子都不曾是这样的,恐惧也不曾是这样的——现在是替大家担心。有许多事情,我眼下还不懂。你们不信上帝,这件事使我很难受,很生气,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可是,我明白你们个个都是好人,你们为大家伙受苦,为真理受难——这是你们为自己选定的道路啊。“你们的真理,我也了解:世界上出现了有钱的人,大家伙就什么也得不到了,我这样的人在你们中间生活,有时夜里也想起从前的事情,我就可怜我自己。苦啊!如今呢,日子总算比过去好过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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