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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7 08:4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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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洁茹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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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香港去

到香港去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到香港去作者:周洁茹排版:辛萌哒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1-01ISBN:9787551310314本书由北京千华驻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言“她们”的风景何向阳

海外华文女作家,一直是海外华文文学创作中的一支劲旅。她们的文学实绩有目共睹,并已然完成了代际的承递,对于这一点,文学史自会忠实记载,无须我在此一一列举。而收入这套丛书的作者,只是无数有成就的“她们”中的五位。五位作家虽分布于北美或欧洲不同的国家和地区,领略与生身的中国有差异的文化背景,并在文化的差异中以智慧感悟着文化的融合与进步,且以文学的形式记录之,表达之。她们一方面在国外营造和寻找事业与生活的新的基点,一方面一直在语言的深层创造上保留着对于华语文学传统的深度认同。当然这认同已然不是封闭僵硬的,而是融汇了不同文化之后创造出的新质地的华文文学。

有一种说法,海外华文女作家的成熟作品大都写于中年之后,原因在于生存的问题一一解决之后,对于精神的思索开始提上日程,并随着经历的丰富而渐入佳境。而回望个体生命的过程,同时更是用写作这种方式建立与祖国家园的精神联系的过程。所以这套“文丛”所收的海外女作家虽在文学上的起步有的并不算早,而大多在年龄上也不再年轻,其中有的是早年在国内发表作品很多,时隔多年才又重拾创作。看似应可纳入文学新力量的行列,其实这是符合写作金律的。这里的“新”,不过是对一种力量的确认。实际上,海外女作家近年的文学表现岂止不俗,她们对于人、人生与人性的沉思不仅深入,而且也为我们提供了不同于国内女作家观察与写作的独异的角度,这种不同经验与艺术的补充,对于文学的整体创造而言,弥足珍贵。

五位女作家虽居地各不同,但收入“文丛”的这些中短篇小说有一个共同点,也是她们的写作所呈现出的特点,就是大多写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女性在海外的生活、工作、心理、情感(周洁茹除外)。她们的作品具有女性特有的细腻温婉,而在女性视角之上的眼界之开阔,使得作品在中西方文化的对比与碰撞中,在对于不同文化的观察与体悟上,显出一定的优势。

比如,陈谦近年的作品之所以引人瞩目,不仅在她的叙事呈现出的细致温婉的风貌,更在其作品中深蕴的生命体验与人性思考。而《繁枝》《莲露》等对于女性内心的开掘与探索,极其深入,而且创造了我称之为“繁枝体”的叙事方式,艺术上的层层脱剥,使得被岁月层层包裹的内心一点点地袒露明亮起来。她的两部作品均进入我的年度中篇作品综述,打动我的不仅是其对故国家园往事细致耐心的打捞和梳理,对人性中最幽微最真实的反映与讲述,更是她对于女性命运洞若观火且又悲悯有加的关注与体恤。

方丽娜对于女性的关切,多集中在对于跨国婚恋中的女性的情感成长与人格历练的探索上,其《处女的冬季》探讨置身于两种不同文化中女性的疑惑与迷茫。讲述生机勃勃又嗓门亮丽,其语风泼辣,每每切中要害。在旖旎迷人的风景、引人入胜的故事里传达出富有意味的人生主旨,在看似悲伤的结局中见出人间的温暖和坚定的希望。作品传达出的令人欣喜的强劲力量不仅使之在短时间完成了从非虚构文学到虚构文学的华丽转身,而且也一直是这位一手散文一手小说的作家追求的艺术之境。

王芫的作品看似中规中矩,略显坚硬与冷静。比如《路线图》,于平稳的叙述中呈现出的是不同文化背景下三代女性的成长,母亲的迁就与无奈,做女儿的坚忍与脆弱,自己女儿的单纯与刚强,都于不动声色的叙述中一一呈现。作品在描写女性或可于不同人生阶段所具有的核心性格与品格的同时,也流露出作家身为女性的温情和仁慈。其作品中对于“来路”的人生瞭望引人深思,在真诚中显现出的宽厚而稳定的底色,或来源于她在国内早就开始的文学历练。与王芫近年的一再“出走”不同,周洁茹走的是一条“回归”之路,她的这些小说没有将笔力放在书写海外生活上面,而是将触角探向小城人物的内心哀伤。《到香港去》,在她倾心于一个个“点”的“地理”叙述中,过往故乡的细碎与迷惘,都市格子楼的拥挤与窘迫,生活的无情挤压与撕裂,生存的伤痛、无奈与不甘,在她日常琐碎的书写与才情出众的文笔下,营造出特异的语境,散发出别样的魅力。两位女作家的写作“路线”虽有不同,但使这些似乎无法言说的平凡之事跳动着的疼痛感觉,都显现出她们不凡的文字之功。

最后我们说说曾晓文,这是一个作品中更多一些母性的温厚与女性的耐心,并无强化女性对于情感过多依赖的作家。她的眼光更为开阔的部分,使得她的叙述节奏获得了难得的速度,而在小说结构上的用心也见出某种艺术追求的成熟。比如《重瓣女人花》,写不孕女性的婚恋、心理与命运,开端则从案件入手,颇有个性。而这部小说娓娓道来式的“重瓣”结构也颇可圈可点,她甚至将海外男性的心理变化也放在这次第开放的“重瓣”结构中加以剖析解读,叙述人的冷峻让人注目。这是一位关注点从女性出发而更致力于社会文化与心理层面的作家,由此她探索的更广阔的界面,往往盛得下更悲悯的情怀,其延展到女性领域之外的诸多思考,也同时表达了海外当代女作家对于人与自我探索的同时对于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关系的关注,而这一点或可视为女性作家越过自身性别关心之外创作的一种进步。

祝贺她们,同时也祝贺那些不断加入进来的新人。正是她们,跨越不同文化背景、解说不同文化内涵的写作,在这个文化不断融合而写作又需保持独特性的时代,成就了文学的新的力量,同时也带来了文学的新的风景。

我相信,这风景才刚刚展开,而由“她们”带来的更美的景色还深藏在她们未来持续的强有力的写作之中。

为此,我们充满期待。2016年10月6日北京

(何向阳,女,诗人,学者。出版诗集《青衿》《刹那》,散文集《思远道》,长篇散文《自巴颜喀拉》《镜中水未逝》,理论集《夏娃备案》《立虹为记》《彼黍》,专著《人格论》等。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主任。)四个

为什么你的女朋友们是四个,只能是四个,不能是五个也不能是三个?你失去了的,又会有新的来填补,其实也不是新的人,是一些离开了你很久,后来又回来了的人。——写在前面1

祸不单行这个成语的存在一定有它的理由。你也一定经历过,不断地不断地倒霉,只要你在早晨倒霉,你就会在中午又倒霉,在晚上再倒一个大大的霉。最简单的例子,你被解雇了,然后接到女朋友打来的电话说她不要你了,然后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你的钱包又没了,那里面还装着你所有的钱。这些事情互相并没有什么关联,它们只是选择在同一天发生。

现在蝴蝶就是不断不断倒霉的那一个。蝴蝶的妈妈在日本摔了一跤,骨折了。王芳菲去机场接她们的时候,蝴蝶妈还只能一跳一跳的。然后我接到了蝴蝶的电话,那一天还没有下雪,蝴蝶说她的小蝴蝶在追院子里的狗和猫。蝴蝶说回到中国的日子真美好啊。我说是啊是啊,我们聚一聚吧,王芳菲还有刘小燕,我们四个要聚一聚。到了晚上,蝴蝶外婆也摔了一跤,也骨折了。这回蝴蝶再也出不了家门了,她得做家务并且照料三个女人——外婆,妈妈,还有一岁的女儿。

我们四个——蝴蝶、王芳菲和刘小燕,还有我,我们曾经是第一中学初一(1)班最要好的四个女同学。没有原因地要好,不是成绩最接近的四个,也不是被安排坐在一起的四个。我选择她们,因为第一眼的感觉。王芳菲像纤瘦的猫,二十年以后,她仍然像猫;刘小燕有最妩媚的脸,我不好意思说她像狐狸,那是骂人的话,她埋头读怎么也读不好的书,如果有谁说她和男生讲话了她就会跟你拼命;蝴蝶是我从有权势的班长那里抢来的,班长什么都有,说风就不会来雨,她还要霸占着所有的女同学。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就要抢坐在她旁边的女生——蝴蝶。我抢了一个月才抢到蝴蝶。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整整一年都没有人理我,我被孤立了。一个班长的力量。

至于她们三个为什么会选择我,我从来就没有问过,大概是因为她们没有选择。很多人并不是那么需要朋友,如果有人主动出现,她们只好接受。2

我的自行车钥匙不见了,上面挂着一个万圣节南瓜的钥匙,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万圣节。我到处找都找不到,我都要哭了。我站在我的自行车前面发呆,直到一个过路的男生把我的自行车扛到修车铺,砸掉旧锁再换新锁,五块钱。第二天有人把钥匙还给我,她们说对不起,那个她们只是开玩笑,她们只是想看看我着急的样子,她们放学前就会还我,可是忘记了。我接过那个南瓜,然后扔出窗外,外面是另一幢楼的顶,黑色的瓦,南瓜落在上面,很醒目。锁都没有了,要钥匙有什么用?我说。二十年了,我还记得我说的那句话,那一刻我一定特别冷静。3

那一年一直在下雨,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下雨我就要望着窗子外面哭。我只可以哭十分钟,因为每节课只间隔十分钟。我哭得那么明显,可是没有一个女生过来问我为什么,包括王芳菲和刘小燕。如果她们接近我,也会和我一样被孤立。我只是觉得她们自私,在我们的十二岁,我有点恨她们,尤其是王芳菲和刘小燕。

课间的十分钟,女生们玩的游戏只有一种,四个麻将骨牌,一个小沙袋。沙袋在空中的时候,骨牌们必须按顺序翻成正面的再翻成背面的,然后是横的然后是竖的最后全部抓住,还有沙袋。多数人经常失败,因为不能兼顾两头,接住了沙袋就会抓不全骨牌,搂全了骨牌又会丢了沙袋。也有人成功,她们的方法是把骨牌竖成一条线,然后把沙袋扔得不那么高,太高就碰到顶,碰到顶就会落得更快。她们总会成功。

下雨的日子里,大家都围着一张桌子,只有四个人参与,剩下的全部是观众。我和蝴蝶甚至做不了观众,只要我们试图靠近,她们就停了手里的一切,齐刷刷望过来。

我和蝴蝶开始玩两个人的游戏。在一张纸上写下想说的话,递给对方,看了对方写的字再接下去,直到纸的两面都写满。我们乐此不疲,甚至在课上交换字条。我和蝴蝶因为别人给我们的孤立变得更亲密,我们分享一切大大小小的秘密,直到没有秘密。最后我们开始交换外套,这时王芳菲开始参与进来,已经是初中二年级了,过了一个暑假,很多人都忘记了。我,蝴蝶,还有王芳菲,我们表达亲密的方式是互相交换外套,我特别喜欢那种感觉,就好像我们是真正的姐妹。刘小燕其实一直和蝴蝶要好,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那么好,她们俩完全志趣不相投,要么就是她们都住在郊区,如果考不上大学的话,户口就会折磨死她们。而王芳菲和蝴蝶,她们从小学开始就是同学,那些印在她们身上的一模一样的痕迹,我根本就不能理解。反正到最后,我们成了最要好的四个。早晨,我们一到教室就交换外套,我穿蝴蝶的,蝴蝶穿王芳菲的,王芳菲穿我的,刘小燕除了不参加外套活动,其他的她都参加。刘小燕其实最温和,但是只要有人认为她会和男生说话,她就会发疯。我们在课堂上传递字条,相视而笑。下午,我和蝴蝶轮流吃掉刘小燕剩余的午饭——刘小燕每天中午只吃饭盒里的一小部分,可是她妈每天都要给她带满满一饭盒午饭。那些饭和菜都非常好吃,尤其是下午,冷了以后。一个夏天的下午,我和蝴蝶吃到了馊了的米粒。刘小燕说你们都没有感觉的吗?我的感觉是除了有点酸,仍然是那么好吃。我相信蝴蝶的感觉和我一样。

如果没有我,她们也会是很要好的同学,但只是要好。她们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还能聚在一起,轻松地,不为钱地,完全没有目的地聚会。我是那根线的两头,粘起来,就是一个圆圈。4

二十年以后,我们一起去看望我们的班主任,她还记得我们在课堂上互相对着笑,她还记得我们互相换衣服穿,她不好意思说那时她就觉得不正常。

我们参观了班主任的每一个房间,包括她儿子的房间。他儿子的书架上摆着一个透明的装满了星星的瓶子,班主任说是一个女孩子亲手做了送给儿子的,大概是喜欢他。班主任看起来很开通的样子,可是二十年以前,我是那么害怕她,尤其害怕被她知道我喜欢文杰。是的是的,文杰当然是我们班的男生,最特别的那一个。二十年以前,只要被班主任察觉,就是世界末日。

我说老师您家布置得真不错呢。班主任说其实我一直记得你家,二十年前你家就用绣花的桌布了。

我有点吃惊,我拼命地回忆也没回忆出那块桌布。

是啊是啊,蝴蝶、王芳菲还有刘小燕一起说,那个时候你最有钱了。

我真的吃惊了,因为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在此之前,整整二十年,我都不知道我有钱,很显然那是我爸妈的钱,不是我的。可是二十年以后的现在呢,我们四个的财富排名是,第一名,刘小燕,留在中国卖奢侈品的刘小燕;然后是留在中国卖艺术品的王芳菲;然后是去日本又回中国的蝴蝶;最后是晃来晃去不知道自己要住在哪里的我。

我竟然没有发现我当年暂时的有钱竟给她们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5

我是唯一那个不认得穷也不认得富的人,大概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穷过。其实我是穷的,对于饥饿的回忆我从来就没有忘掉过,如果我从来就是富的,我为什么会有饿的记忆呢?至于钱,我曾经有过一点钱,十块还是二十块,相当于现在的五百块还是一千块,但是全部被小学同学美英偷走了。那个下午她请大家吃好吃的,买贴花纸天女散花,甚至散给隔壁班的女生,唯独没有我的。如果她也请了我,也给我了一张我就罢休,可是她没有,她用眼白瞪我。我实在想不通这件事情,就在课间的十分钟找她谈了一下,她居然没有抵赖一下,就像我不能想象的那样,她承认她偷了钱,她说她会还我的钱,条件是不能说出去,然后她塞给我两分钱,她说那是她全部的钱,她花光了所有的钱只剩下这点,她说她只能慢慢还。我接受了那两分钱,我把它们放进铅笔盒。直到一个月以后,直到每天都看着那两分钱的我的同桌说我太笨了。

于是放了学以后我找到她家,我想和她再谈一下,可是她不在家,她妈妈在啃一只猪蹄膀。我说你的女儿偷了我的钱,她说知道了,可是她没有放下那只蹄膀,她的嘴根本就没有离开过那只蹄膀。

我就是那么笨,美英本来不应该到我家来的,是我邀请她的。她的第一次出现是午饭时间,她走到我家里,看着我们家吃午饭,她一边看一边说她家从来就没有饭吃,然后我妈就站起来给她盛了一碗饭,她坐在我的对面,热气腾腾的米饭后面她的脸很模糊,她说你家的饭真好吃。显然她是骗我的,她自己的妈不是在家里吃蹄膀吗?

可是我邀请她来吃饭,是想她能做我最好的朋友,做我的姐妹,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兄弟姐妹。美英每天都到我家吃午饭,吃了整整一个学期,可是她偷了我藏在抽屉里的钱,从幼儿园一直攒到五年级,我就攒了那二十块钱,还被她偷了,一张都没有给我剩下。

她斜着眼睛瞪我,她说她有钱就会还我,可是她就是没有钱。我说不出话来,我找出铅笔盒里的两分钱用力地扔给她。她高兴地接受了。

早晨,大家都在读少年报的时候,我举手,站起来,我的声音从来没有那么颤抖过,我说,报告老师,美英偷了我的钱。

我一定特别冷静,因为我仍然记得美英的脸,她戴着黑框眼镜的脸扭过来瞪着我,她是那么吃惊,吃惊得脸都变形了。还有整个教室瞬间的安静,就像时间被凝结住了,那么安静。我和美英都被老师叫到了教室外面,美英否认了她偷窃,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她不停地不停地说话,而我激动又气愤过了头,说不出话来。但我一定特别冷静,因为我仍然记得那结果——老师说,偷窃这么严重的事情是不可以乱说的。于是美英的偷窃被合法了,我连一分钱的赔偿都没有得到。从此以后,我不再信任老师,他们在我的人生历程中,不停地不停地令我失望。6

我是在快速公交上看到美英的,已经是二十年以后了,我回到家,发现没有轻轨,也没有地铁,只有快速公交,我就想坐一下。是的是的,星座决定的好奇,我不要上班也没有事情要办,我只是好奇,千万不要指责我,我选择的那一天和那个时间没有下雨雪也不是上下班高峰。我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完全崭新的快速公交,什么都是新的,站台还有售票员,额外多出来的协管员和交警,我几乎不知道我的脚应该放在哪里了。

有一个男人在大声抱怨,他说你们就不能把票价定高一点吗?这么便宜,民工都上来了,挤得要死。没有人对他的话做出反应,民工们仍然疲惫地蹲着,他们的脸无悲无喜,售票员冷冷地看着天,协管员冷冷地看着人,是的是的,所有的快速公交都在马路的正中间,一定会有人为了三秒钟抢红灯和跨越横栏,协管员不得不盯着。在坐快速公交之前我和一个做报纸的通过电话,他说他正在做一个正确引导群众的专题,他说快速公交是国外的先进经验,我说哪个国外。他说你是想说怎么美国没有吗?这是欧洲城乡接合部的先进经验。

美英是站在我前面的那一个,她的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相信她也不会忘记我,可是她连眼白都没有给我。上了车以后,她选择了最后面的位置坐了下来,她扭着脖子,望着窗外,整整半个钟头,她的头都没有动一下。我远远地看着,我看着她化了妆的脸和长头发,社会的厚底鞋和社会的绣花亮片牛仔裤,她一定已经忘记了她曾经偷窃。半个钟头以后,她把头扭向了另一边,在从这边到那边的那一个瞬间,我相信她一定看到了我,可是她假装不认识我。就像我所有的小学同学那样,他们都假装不认识我。我在书店的时候看到一个扛麻袋的男人,他是我们班最会打的男生,他扛着麻袋里的书走来走去目不斜视,直到我拉住他的衣袖,我说嘿,是我。他才放下麻袋大声地告诉我他和他弟弟已经不打架了,他失去了一个脚指头,而他弟弟死了。我看着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小学的六年,我和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六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看着他。他接着说,这就是我在这里扛大包的原因,我找不到好工作,因为我少了一个脚指头!我在电影院看到了一个扫地板的清洁工人,我在肯德基看到了一个发胖的部门经理,我在大街上看到了一个挂着向日葵花蹦蹦跳跳的女人,他们通通都是我的小学同学,可是他们通通假装不认识我。即使我的变化最大,我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假装?

美英是在终点站下车的,她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给了我一个最久但是最熟悉的白眼。我竟然没有发现当年我暂时的有钱竟令她的仇恨持续十年二十年直到永永远远。我还以为她还记得我妈盛给她的那碗米饭,我突然意识到,好吃的饭是用来深化仇恨而不是化解仇恨的。我都要控制不了我的愤怒了,而且是越来越多的愤怒。就像有人说过的,三十三岁也没能让你成熟起来。你们是想说二十年前的几块钱都会令你愤怒吗?就像快速公交两旁过低的横栏,不是人性化的设计,是纵容加鼓励的设计,只要你是正常的人你就会想,这么低的横栏,不跨的话就对不起它的低,于是跨栏杆被合法了。至于过高的横栏,虽然完全没有人性,但是多数人会放弃跨它,因为跨不过去。7

初中毕业以后的十七年间,我们四个再也没有见过面。蝴蝶在师范学校学习儿童心理,王芳菲在技工学校学习做电工,刘小燕在旅游学校学习做导游,我在职业学校学习做秘书。

就像你想的那样,我们四个完全没有未来,如果我们念高中的话,我们兴许还有希望,可是出于种种复杂的原因,我们直接去念师范技校职校或中专了,我们的未来,就是工人。就像我在小学作文《我的理想》中描述的那样,我要念到初中毕业,我要做一名光荣的工人。

至于我刚才提到的那些复杂的原因,其实并不复杂,她们的原因一模一样,因为家庭的负担,还有户口,如果念高中但是没有考上大学,她们就会变成乡下人,而她们的分数是完全可以上高中的。至于我,我的原因就是分数低,高中不要我。

因为我爱上文杰了,我从第一名落到了倒数第一名。

我是从收到文杰的第一张明信片后就爱上他的,那是一张画着梅花的明信片,文杰给它贴了邮票放进邮筒,等到邮差把明信片送到学校,他又跑到传达室把那张明信片取来,亲手送给我。明信片上有邮票还有邮戳,是一张真正的明信片。

一个十二岁的不太正常的男生,做这样的事情,对于一个十二岁的不太正常的女生来说,简直是致命的吸引力。

我对文杰的爱,充满了初级中学的整整三年,可是很显然,文杰从来没有爱过我,他送我明信片的举动,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真正的答案。8

蝴蝶和王芳菲,还有她们嘴里总提到的男生文伟,还有文杰,他们都是一个小学的,那是一个神秘的小学,他们四个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好朋友,两男两女,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我的小学,男生女生被安排坐在一起但是绝对不可以接触。桌子中间的三八线也是被鼓励的,很多时候你得为了和其他人一样画上那么一条线,我通常使用粉笔,尽管粉笔末会沾在我的袖管上,特别讨厌,还有旁边那个令我胆战心惊的肘子,只要越线一点点,那肘子就会恶狠狠地撞过来,凶恶的肘子是男生女生不来往最有力的证明。你们也一定记得桌子中间小刀刻出来的深深的深深的线,只要你的年纪和我一样。那个男生和女生可以做朋友的神秘的小学,令我迷惑又令我嫉妒得发狂。9

我爱上了蝴蝶和王芳菲小学里的好朋友——文杰。她们的另一个好朋友文伟,我至今没有见过他,但是他活在我的生活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他时时刻刻出现在蝴蝶和王芳菲的回忆里,话语里。直到现在,我们四个一起喝茶的时候,蝴蝶突然对王芳菲说,我生完宝宝以后文伟都没有过来看我一下。是啊,太过分了。王芳菲回答。

刘小燕在打她的生意电话,我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就像初中时一样,我假装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对话。她们三个的婚礼还有孩子们的百日周岁,我一场也没有参加。这十七年,我们根本就没有任何来往。

除了我和蝴蝶。我给我们找到了最合适的两个女朋友,我一直以为蝴蝶允许了我的选择,直到我们在最后决裂,蝴蝶说她们只是你的女朋友,并不是我的女朋友。蝴蝶的话令我吃惊。

后来我真的失去了她们,就像蝴蝶预知的那样。可是我并没有失去蝴蝶。蝴蝶去日本又回来又去日本又回来。每一步我都是看着的。

我们都是很独立的人。10

已经失去了的女朋友的其中一个每隔两年半就会和我一起吃顿饭。第一个两年半,我请她吃火锅,因为她穷困潦倒,她的爱人比她更穷困潦倒。第二个两年半,她的一群男上司请我们吃不断上桌的好菜,那些菜没有动过一筷就被撤掉,男人们的手缓慢地握住了我的女朋友的手,很久很久都不放开,她开一辆很破的普桑,没有爱人。第三个两年半,她变成了公务员,她请我在包厢里吃我不认识的菜,餐厅经理哈着腰跟在后面,她有三套房,开一辆我不认识的车,她的爱人也是公务员,他们忙得不能见面,只能每隔一个钟头就通一个电话。

每次她都会当着我的面打电话给另外那个失去了的女朋友,那个女朋友每次都说,我很忙,我在shopping 。

每次我都会当着她的面打电话给蝴蝶,蝴蝶每次都说,我不去。她们只是你的女朋友,不是我的。

然后我们就会不再说话,我们沉默地吃完饭,然后说再见,等待下一个两年半。11

我去了王芳菲的店,很冷清的店,店外面趴着王芳菲洁白的好车。即使没有一个客人,王芳菲也坐在店里,其实她并不需要坐在那里,她也并不需要客人,她只是坐在那里。一单就可以吃一年的生意,还有那个比她还富有、比她爱他还爱她的丈夫,王芳菲为什么还要坐在那里?

刘小燕的店不远,可是她们从不来往,这十七年,她们甚至不打一个电话,她们只在我和蝴蝶回中国的时候才见面,我们一离开,她们就不再联系。12

我再也没有见过文杰。那个男人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知道狗熊奶奶是怎么死的吗?13

是的是的,我知道狗熊奶奶是笨死的,可是十七年前我假装我没有听懂。

我差不多已经忘掉文杰的长相了,现在翻翻记忆的相册,只有他的瘦和白衬衫。

文杰爱的是红霞,用一句大家都用的话来说,红霞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缺点。就是有那么一种女人,成绩好,体育好,什么都好。除了,她的长相,诚实地说,她长得真的很难看,可是在文杰眼里,她就是西施。

我问蝴蝶,文杰难道是爱她的智慧吗?

蝴蝶说,你在说什么啊?文杰从来就没有爱过红霞。

那么他为什么不爱我呢?蝴蝶说她不知道。王芳菲也说不知道。其实她们都知道,她们瞒着我。

过了二十年,我在班主任新装修的房子里承认了我从初中一年级就开始暗恋文杰。班主任吃惊的脸让我后悔,很显然,她始终没有发现我的秘密,可是对于二十年前的我来说,她什么都知道,她通晓我的内心,她看我一眼,我就是透明的了。

文杰说因为你长得太恐怖了,蝴蝶说。是的是的。王芳菲说,是这样的。

她们在快要退休的班主任面前才肯说出来,二十年前,文杰说,你长得太恐怖了。

班主任说她要找文杰谈一谈,因为文杰经常会打来电话,文杰是很少见的一直与老师保持联系的学生。这二十年,班主任送走了一届又一届学生,几百个几千个,可是最后只剩下一个——文杰。

您要跟他谈什么呢?我说,有什么好谈的。

狗熊奶奶是怎么死的?他乐此不疲,每天都要问我一遍。我说是挑玉米挑死的,他就会笑,他就会直截了当地说,狗熊奶奶是笨死的。14

初中一年级,入学后的第一场考试,我是一年级的第十名,我们班的第一名。年级前十名发奖大会上我最后一个上台领奖,奖品是盖了章的软面抄和一支玉米钢笔。我站在水泥的司令台上,和前九名一起,把软面抄和玉米钢笔举过头顶,用力地挥来挥去。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文杰盯上的。

我收到了他的梅花明信片,我就爱上了他。

还有一道目光是把我调换去一班的二班的班主任,为了把他分到一班的侄女调回自己身边,他在自己班里随便找了个排中间的名字跟一班的班主任交换,现在他后悔了。这位别人的班主任在那三年中一直注视着我,直到我不再是前十名,直到我差一点进不了初中三年级的快班,直到我终于没考上高中,他才终于松了那口气。

初中三年级我们四个被分开了,蝴蝶和我进了快一班,王芳菲进了快二班,刘小燕进了剩余的四个慢班中的任何一个。为了奇怪的利益,学校牺牲了六分之四的孩子。我一直怀疑我是开后门去快班的,但我妈一直否认这点,直到我们的班主任证实了我妈的话,她说我其实是快班的最后一名,可以在快班,也可以在慢班。她没有告诉我她那么努力把我留在了快班的原因,现在想起来,应该是那块绣花的桌布。其实我并不想做快班的最后一名,我原本是可以做慢班的第一名的。那块桌布毁了我最后一次做第一名的机会。

文杰和红霞也在快一班,红霞不再是我们的第一名了,就像蝴蝶说的,红霞把每个人都扣死了,她怎么就能考到那么绝的分数。红霞令人匪夷所思的一百分肯定是蝴蝶不愿意再读下去的主要原因。可是红霞不再是我们的第一名了,现在的第一名是分班前隔壁班的第一名,他们叫他菜头,后来他考到了南京。有一天我在大雨中去南京寻找我大学的梦想,我在东南大学一条人来人往的小路上碰到了他,我们就坐在食堂里一起吃了饭,他的新同学们仍然叫他菜头,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就是那么两个从头到脚都不会有什么关系的男女,即使下雨,并且坐在一起吃饭,可还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就像我的另外一个在高考时疯了的同班同学,其实他住在我家的隔壁,我们一起长大,我借给他我所有的书,可是他只愿意从他家的阁楼窗口扔给我一本《长袜子皮皮》。小学五年级的暑假,我读完了所有我能够找到的书,我特别渴望新的书,我就站在我们的楼下拼命地叫他的名字,可是他假装没有听到,如果我再叫下去,他就很不高兴地打开他的窗子,扔给我一本我肯定会厌恶的书。是的是的,那样忘不了的厌恶,那本书肯定是说一个红头发脸上长雀斑的女孩子坐在树上自言自语,可是她的自言自语全部变成了真的。他有那么多的书,只是他从不愿意与任何别人分享。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是我先有了要的念头,我只是在要前先给,好看一点,可是如果对方根本就不明白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就白给了。

文杰借给我《红楼梦》,我还给他以后又问他再借了一遍,其实我的书架上有更好版本的《红楼梦》,我只是特别迷恋那种归还的漫长的过程,其实我把每一页都翻过了,里面什么都没有。15

即使你和一个男人已经很靠近了,他们仍然可能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个有阁楼也有《长袜子皮皮》的男生,那个被我踢断了胳膊于是被大人们禁止再接近我的男生,那个带我混进只有好孩子才进得去的少年宫和文化站的男生,他们都是我事实上的青梅竹马,可我还是记不得他们的脸和名字了。后来我遇到了更多的男人,除了做情人就是做陌生人,没有人愿意跟我做朋友。即使我还有一两个朋友,其中的一个发誓说他从不把我当女的看,即使我们两个一起流落到了荒岛十年,他和我也不会有任何关系。是的是的,也许真是这样,可是为什么要发誓又要公告呢?就像我最后的一个朋友,无论我在世界的哪一边都会在MSN找到他的一个男人,他消失的那一天却要和我吵架,他为什不能正常地消失呢?至少我还可以拥有美好的十三年的回忆。16

我再也没有单独和文杰待在一块,最后一次是他拿出了一个装满了透明液体的玻璃瓶,他把那些液体倒在他家的水泥地上,然后点火,那道液体就像龙一样游起来,短暂又突然。火着起来的时候,他的有点变形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闪闪发光,特别兴奋。文杰以为他肯定吓着我了,他确实吓着我了。后来我再也没有被惊吓过,即使有人拿着绑着红布条的刀站在我的面前,即使有人花了三个钟头擦他的自行车。

我再也没有看到文杰,我就去一个住他家隔壁的女生那里听几分钟磁带,她有所有小虎队的磁带,但是她说她只爱王杰。其实她只喜欢一个人听,如果我去找她,她就会关掉她的录音机,和我一起发呆。我就去红霞住的村庄晃来晃去,那个时候的乡下真的不算太远,如果蝴蝶知道二十年以后全部的村庄都会变成城市,她就不用过得那么紧张了,可是谁会知道二十年以后的事情呢?谁都没有前后眼。我会碰到一些同学,他们全部和红霞住得很近,可是我从来碰不到红霞。我和一群完全不认识的男生坐在一起看完了《A计划》,戴帽子提花篮的张曼玉在里面特别美。我跟着他们去找一个名字叫红艳的女生,尽管我完全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去找她,我给最矮小的一个男生叠好了毛巾被,我蹲在在河边洗衣服的静霞旁边,说了几句没有意思的话就走了,后来静霞每年都给我寄贺卡,她挑选的贺卡配上她独特的斜体字,特别精致。

我想红霞是知道我在想什么的,她嘲讽的脸甚至出现在我的梦里。体育课上我被安排和红霞一起跑,她跑得就是那么快?她为什么就能跑得那么快?令人匪夷所思的快。我很努力地想跑过她,我想我终于可以很接近她了,可是她突然停了下来,她嘲讽的脸扭过来,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突然停下来。我想我是可以在最后跑过她的,可是她的停止让我觉得完全没有意思。

蝴蝶的磁带不多,可是她还有一盒千百惠,我去找她的时候,千百惠就一直唱来唱去,我没有一盒流行歌曲磁带也没有一本所有女生都有的贴满了黎美娴,抄满了《千千阙歌》的小本子,我被严厉地禁止接触那些,还有课外的闲书,可是过了分的严厉却令我对被禁止的一切更疯狂地迷恋。我说,蝴蝶,我终于不爱文杰了,他特别丑恶。蝴蝶说,我才不相信呢。我说,真的,他是一个真正的神经病。蝴蝶说,你怎么这么恶毒。千百惠在唱夏天夏天悄悄过去依然怀念你,可是蝴蝶说,你怎么这么恶毒。17

那些初中的暑假,我一个人晃来晃去特别无聊。其实我很想念文杰,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再也没有和他单独待在一块。我爱上他其实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站在百货大楼的转角处,另一个转角有一个男生穿着白衬衫,特别高又特别瘦,他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戴着黑框的眼镜,特别阴郁。我想他可能是我崭新的初一(1)班里的一个同学,那个时候我还不大记得我的新同学们的脸,他们和我的小学同学们不太一样。我就想再看他一眼,可是他消失了,人群都是灰色的,可是他是白的,我想我爱上他了。其实我并不确定那个早晨我看到的就是文杰,也许他们只是相像,白衬衫和瘦还有眼镜。那样的爱,应该在他消失时就结束了。18

春天,我的偏头痛开始发作。我接到了刘小燕的电话,她说我们应该在她的新房子里聚一聚。

王芳菲载着蝴蝶和小蝴蝶还有我,我们在郊区的别墅群里转来转去,可是找不到属于刘小燕的那幢。最后我们找到了刘小燕的车库门,奇怪的事情是,这个门并不在正门的旁边,真正的大门在房子的另一边。我们下了车,绕过整幢大别墅,到达有台阶的前门。春天的风特别大,大得可以放风筝,可是令我头痛欲裂。

王芳菲摸了摸墙和地面,王芳菲说,这些刘小燕用来装饰房子的石头已经超过一百多万了。蝴蝶说,我好像看到一堆钱粘在墙上和地上了。我说,我觉得电视有点太大了。可是我又看到了很远的远处的沙发,我又说,如果是这样的话,电视就不是那么大了。

王芳菲和蝴蝶开始帮助刘小燕做饭,她们三个围绕着厨房里巨大的料理台忙碌,那张台子就没有一开始那么巨大了。我走来走去好像很忙,可是完全没有目的,我走到地下室又走到三楼,我走来走去,最后我找到了一张大太阳底下的扶手椅。和她们在一起,我从来就是这么真实地无赖,我特别怀念这种心安理得可是短暂的日子。我坐在椅子上,我看得到不远处很破的农村房子的屋顶,我不明白刘小燕为什么要住到郊区,二十年以前,她们每一个人不都是想着离开农村住到城里吗?

直到她们叫我吃饭,她们做了一桌最家常的饭,三个女人,每一个都比我能干。其实我也不是那么笨,我只是懒惰,我住在哈德逊河旁边的日子,要是把我逼急了我也会炒青菜。

我在公共汽车上看到红霞了。刘小燕说,她看起来就是一个中年妇女。

难道你不是中年妇女吗?我说。

我当然要比她年轻漂亮得多。刘小燕说。

你为什么会在公共汽车上?蝴蝶说,如果你要去坐公共汽车,你为什么要买三台车,放在车库里看看的吗?

很多时候公共汽车比自己的车快。刘小燕说,尤其是早晨送孩子上学的时候,我明天就去买一辆电瓶车,就更快了。

我不明白文杰看上红霞哪一点了。我说。

她们三个一起笑。19

春天的风真的只是用来放风筝的,温暖可是有毒,我的头越来越痛,我是真的想去撞那些光滑的墙面了。我曾经在草地上放过一次风筝,我碰到了住在文杰隔壁的那个女生,我总是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碰到各种各样我记得的人,我的记性就是这么好,只要他们在我的生命里待过一分钟,我就永远都不会把他们忘掉了。她好像不再爱王杰了,她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得了内分泌失调的病,胖得没了形状,在我看起来,她比二十年前瘦得多了。她的风筝飞得很远,她一个人,穿着毛衣,可是她的风筝飞出去那么远。其实我的风筝也飞上天了,那是一只黑色的燕子,后来我把它带来带去,去了太多的地方它的翅膀就折断了,后来它一直一直地待在车后座上,有一天我捐车就把它一起捐掉了。20

刘小燕在说她和她丈夫的吵架,那一次她是真的生气了,买再多的衣服都不能让她好起来,她就开着车一直开到很乡的乡下,买了一幢房子。

蝴蝶说,你们这场架吵得太昂贵了。王芳菲入神地看着窗外,她从不提起她的丈夫,她只是微笑。我真是太喜欢她们了,从我想到那个换外套的主意开始,我就以为我们四个一定是真正的姐妹。

你知道吗?你从来就是这么细致。刘小燕说。

我怎么细致了?我说。

刘小燕突然笑得不能停止。刘小燕说,我想起来了那一块压缩饼干,你把一块压缩饼干带到学校。

是这样的。蝴蝶说,你把那块饼干分成了平均的四份,还放在小碟子里。

你说千万不要吃太多啊,这种饼干,只要一点点就会饱得要命。刘小燕笑得快要昏过去了。

我说,你们一定记错了,我的记忆中并没有那块压缩饼干,也没有绣了花的桌布,你们确定是我吗?

我们确定是你。蝴蝶说,你就是这么细致。

结果我们都被那块饼干饿得半死,刘小燕说。刘小燕的背后是一片粉红色的梅花,设计师的设计,我还以为是桃花,蝴蝶却说是樱花,那些花真令我们眼花缭乱。

她们总是这样,帮助我回忆我自己都回忆不起来的事情。就像我可能在某一个女生过生日时送给她一个会唱平安夜的圣诞节铃铛,她一直都记住那个铃铛,我在大街上晃来晃去的时候她就会走过来感谢那只二十年前的铃铛。可是我并不相信我会在别人生日的时候送圣诞节礼物,那个时候我一定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圣诞节。

我在大街上晃来晃去就会碰到初中里的谁,可是我一次也没有碰到过文杰,自从我离开第一中学,他也失踪了。蝴蝶和王芳菲一定知道他在哪里,可是她们不告诉我。直到蝴蝶问了王芳菲一句,你是参加了文杰的婚礼吧,文杰的父亲在那一天回来没有?

回来了。王芳菲回答,可是只待了几分钟,又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王芳菲说,文杰的父亲可能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么他的母亲和姐姐呢?

他的母亲和姐姐怎么了?蝴蝶奇怪地说。

他父亲离开了的话,他家里的人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蝴蝶说,就那么过下去啊。

可是为什么?

可能没有什么为什么。蝴蝶说,好像就是好好的一天,他就突然走了,甚至都没有带走一件衣服。此后的几十年,他都没有再出现。可是他一定还在哪个不远的角落,文杰结婚,他就会出现一下,然后又离开。

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向我隐瞒这么多关于文杰的事情。我说,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是没有任何秘密的。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呢?蝴蝶说,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你明明知道我是那么迷恋他。我说。

是的我知道。蝴蝶说,可我就是觉得没必要,像你这种出生在蜜糖里的人,完整的家庭,还有绣花的床单和桌布,你怎么可能理解文杰。

你们为什么总是忘不掉那块桌布?

你们是在为一个二十年前的男人吵架吗?刘小燕说。

我看了刘小燕一眼,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很圆的普洱茶饼。你们要喝点茶吗?她说。

而且我根本就不记得我的床单也是绣花的。我又说。

可是我确实还记得你经常跑到我的座位旁边来,有事没事都来,难道是因为我的后面坐着文杰?刘小燕说。

王芳菲仍然望着窗外。我们还是应该坐到阳台上去,王芳菲说,房间里面太冷了。

刘小燕开始整理餐桌,她的冰箱像我以前的冰箱那么大,她为什么要买那么巨大的冰箱,她又不需要一个星期才买一次菜。她的别墅周围就是菜场,只要她愿意,她每天都可以买到新鲜的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菜。蝴蝶开始给小蝴蝶喂奶,她们穿着粉红色的毛茸茸的衣服,一起坐在沙发上,蝴蝶看女儿的眼神特别温柔,像一个真正的母亲。21

我和王芳菲都坐在太阳底下了,王芳菲从她的包包里掏出一把小小的瓜子。我们还是开始嗑瓜子吧,王芳菲说。

你不觉得文杰很奇怪吗?我说。

是啊,他很奇怪。

你不觉得文杰一直在给我错觉让我以为他是爱我的吗?

我想是这样的,他给了所有的人错觉,其实他也给了我同样的错觉。他就是那样的人。

我停顿了一下,我看到王芳菲闭上了眼睛。春天下午的太阳果真令我们昏昏欲睡。

我从来就没有见过文伟,他长什么样的?我说。

你从来就没有见过他吗?王芳菲说。

是的,一次都没有。我说,只是你们经常地提到他,经常,他就像是我们中间的一个人,从来没有离开过。

那你还是不要见他的好,王芳菲说。

为什么?

他是一个肿瘤科的医生,你最好希望这一辈子都不用去见他。王芳菲说。发表于《鲤·孤独》2008年第6期花园

张英牵着女儿的手,面前是自己家那辆已经没有了电瓶的电动车。除了没电瓶,车看起来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张英又看了一眼,电瓶确确实实是没有了。张英在心里想,终于也轮到我自己了。前一天晚上张英坐在沙发上看到电视里偷电瓶的新闻还笑嘻嘻地说了句,要过年了,这些电瓶贼真是最后的疯狂了。原来这最后的疯狂要到了自己头上,到底是笑不出来了。

女儿静静地握着张英的手,不多说一句话,女儿从来都是很懂事的。张英突然意识到上班要迟到了,真的要迟到了。张英一把抓起女儿的手,往马路对面的幼儿园跑。三岁女孩也开始跑,细细的腿很努力地跟上,小脸涨得通红。到幼儿园门口,7点59分,张英肯定是要迟到了。想过把孩子早一点送幼儿园,可是早一分钟就没有老师,也跟园长小心地提过一次,园长说,我们的老师也是人,也要休息也要吃饭的,说是8点上班就是8点上班。

园长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张英只恨自己一时冲动真去跟园长提,真的很蠢。这幼儿园是新的,孩子本来上的新村幼儿园,每个月加上餐费不过两百多元,张英夫妻工作忙,又没有老人帮忙,孩子两岁不到就送幼儿园了,虽然那公家的幼儿园又小又旧,但是不贵离家又近,张英到底是满意的。可是有一天突然就把新村幼儿园拆了,跟家长们说要在对面黄金花园开一个新的大的幼儿园出来,是国外的老板投资的,这新村幼儿园还有另外一个美术幼儿园都是要并过去的。张英很是高兴了几天,新的幼儿园就意味着新的教室和新的操场,这是对孩子好的事情,而且既然是外国的投资,教材教具还有老师们的素质肯定也是很高的,也是对孩子好的事情。

张英唯一担心的是学费,市里已经有好几家外国人投资的国际幼儿园了,听说一学期的费用都是以万计的。那也是值得的,张英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用那句老话说,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新的幼儿园开幕了,场面很大,学费也终于公布了,每个月一千七百元。新村幼儿园合并过来的那家美术幼儿园的孩子,只需要付最优惠价,七百元。这七百元,还是超出了张英的心理底线。直到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张英还在犹豫,可是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如果像新村幼儿园其他家长建议的那样,去河对面的另一个新村幼儿园,路上就要花一个小时,张英夫妻赔不起这个时间。交学费的那一天,张英没有看到其他的家长,整个新村幼儿园转过来的小孩,不超过五个。张英也没有看到一个新村幼儿园的老师,尽管那几个老师年纪大动作又慢,但是相处了一年多,也是有感情的。那些老师都去哪里了呢?并没有人给她答案,只是她们的不存在,却是新幼儿园师资力量的证明。张英开始不确定自己的选择了,给孩子去这个崭新但是完全陌生的幼儿园,真的是对孩子好的事情吗?

新园长是很厉害的女人,这是张英的第一感觉。听爱米粒妈妈说,黄金明星园,是的,新幼儿园的名字叫作黄金明星园,这个幼儿园,从食堂的做饭师傅到做账的会计,都是很服这个园长的,都跟着这个园长好多年了,更不用说那些小老师了。爱米粒是美国出生的中国小孩,和女儿是一个班的同学,爱米粒妈妈知道的事情当然是要比张英多多了,但是张英不太愿意和爱米粒妈妈多来往,接孩子的时候最多点个头,那些开着宝马奔驰来接送孩子的,张英更是没有话,即使人家很客气地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矜持地一笑。不是太骄傲,而是意识不到也不愿意承认的那一点点自卑。

张英差不多已经忘记新村幼儿园的味道了,那种味道,像是烘山芋的暖洋洋的淡黄色的味道,像一个穷但是温暖的家。张英不是本地人,尽管嫁了个本地的丈夫,也会说了本地的话,但到底不是这里的人,深不到这里面去。张英也嘲笑过这个城市的人和风气,不伤害的那种嘲笑,张英也笑嘻嘻地说过连幼儿园也是这个小城市的小市民的幼儿园,那些小小的心眼和没有占到的便宜,回忆起来竟也是很值得怀念的。

张英是在黄金明星园外面的台阶上第一次碰到小熊妈的,那个女人穿着很大的棉袄和棉鞋,面孔蜡黄,披头散发,再看那女人牵着的孩子,也是没洗过的脸,衣服的袖口和领口,都油光光的了,而且还很不听话的样子,手里抡着个奥特曼上蹿下跳,没一刻停的,女人喊了好几声都喊不住。张英不禁轻轻摇头。自己再忙,女儿的头发都会梳得好好的,衣服不是名牌但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更重要的是,孩子懂事,争气,又听话,从没有过喊不住的情况。管不住自己孩子的母亲,应该不是合格的母亲。张英在心里想。

我们是新来的。那女人说,好像还想说下去的样子。张英礼貌地笑了笑,走下了台阶。后面是那女人跟门卫对话的声音,为什么?为什么8点前不可以送来幼儿园?为什么?

上班要迟到了。张英对自己说。

一个外地人,既没有名牌大学的背景又无亲无故,在单位里站稳脚,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张英从不迟到,迟到对张英来说,是天要塌下来的严重,尤其是来了新的主管以后。新主管很年轻,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对于张英有时候以孩子病了为理由的请假,新主管表示理解,但是内心反感。所以张英更不能迟到,绝对不能。

孩子病了,对张英来说,是非常揪心非常烦恼的事情。只有到医院里挂水,好得快。女儿从小体质不好,老生病,到医院挂水是经常的事情,女儿小时候就特别懂事,从不大吵大闹,有时候护士找不到过于纤细的血管要多扎几针,女儿痛极了也只是不出声地流眼泪,只让张英更揪心。别的孩子有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疼爱,女儿却只能经常一个人坐着翻书,女儿也不会一直缠着爸爸妈妈要求讲故事,女儿是知道的,爸爸妈妈忙。张英有时候也乱想,为什么要离开家乡离开父母来这里呢?这个别人的城市,唯一的原因只是这里比家乡富裕,如果不离开家,如果还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孩子就有外公外婆,这空气一样的富裕又哪里重要过亲情?

爱米粒妈妈说他们家爱米粒从小到大没有挂过水,更是很少吃药。物理治疗,爱米粒妈妈说,爱米粒的美国医生说的,不要抗生素,只要物理降温。张英耐心地听着那些六小时一次泰诺四小时一次退热浴缸的水不能太热甚至可以尝试冰激凌的奇怪的废话。张英把冷笑掩藏起来,张英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张英在心里面说,你们那是美国,可这里是中国,这是中国。

如果你接连两个月看到有一个女人每天都穿同一件衣服同一双鞋,你一定会很深地记得她。小熊妈就是那样的一个女人。张英总是会碰到小熊妈,因为她们的孩子总是第一或者第二个到幼儿园。有时候是张英第一个,有时候是小熊妈第一个。张英还是不大和小熊妈说话,直到有一天晚上女儿回来说,小熊吐了,吐得很多,所有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光了。女儿很聪明,已经可以很清楚地讲述她看到的一切了。这样的年纪,有的孩子还不会说完整的句子。张英想起来女儿两岁不到就被放进幼儿园小小班,好像就是那一年,女儿突然懂事了。可是有这样的才能,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不是才能,更像是要努力生存下去的本能。张英不禁心酸。

张英想起来接孩子的时候,小熊妈也在旁边,小熊妈和老师说了半天话,问小熊怎么样?老师只是说,很好,很好,小熊吃饭吃了好多呢。老师们笑眯眯的,并没有告诉小熊妈小熊吐的事情,大概是忘了。小熊妈高高兴兴地牵着小熊的手走了,那个小熊,看起来应该是不会说自己在幼儿园的事情的。

不会或者不愿意表达的孩子,在张英看来,并不是完全坏的事情。女儿很多时候是过于会表达了,女儿会说,今天放学前老师不让我用洗手巾了,因为手巾已经全部洗好了,老师不想洗第二次手巾。女儿会说,老师说的,只有爱米粒可以在任何想喝水的时候喝水。女儿会说,爱米粒可以得到两颗糖。很多时候张英只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些话,因为她并不知道怎么回应。很多时候她不回应,很多时候她会像所有的母亲那样说,宝宝要乖,要听老师的话,如果宝宝的表现也像爱米粒那么好的话,老师也会奖励宝宝两颗糖。

张英洗好了碗收好了衣服,进房间看女儿,女儿已经睡着了。张英轻轻地拿走了女儿盖到脸上的书,把女儿的小手放进了被窝。和往常一样,丈夫去上夜校了,丈夫本是懒惰的人,丈夫说,都三十好几快四十了,还读什么书。张英是硬生生把他逼去的,张英说,家里我来,再忙再累都是我,你只管读你的。这还需要讲什么道理?将来的路,还有改变,都在自己手心里。

张英变成了这城市里所有精力旺盛的女人们中的一个,上班、做家务、带孩子,日复一日地忙碌。有了对未来的希望,什么样的苦难,都微不足道了。

张英看着女儿熟睡的脸,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小天使的脸。张英在心里面轻轻地说,妈妈和爸爸一定会竭尽全力给你最好的,不让你受半点委屈,我们做不到也不能做的,你一定要自己争气。

张英早晨看到小熊妈的时候很想告诉她,要给孩子吃药,因为那个粗心的母亲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已经病了,她只是向所有她看到的人抱怨。小熊昨晚没睡好,小熊妈一看见张英就说,一晚上,一直哭。小熊妈很烦恼的样子,摇晃着那头永远乱糟糟的头发。张英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张英像往常一样,很快地走下台阶。要迟到了。她自言自语。

张英终于在3点半前赶到了幼儿园,今天是周末,要比平时早半个小时接小孩。接了孩子,天还没暗,家长们都会让孩子们在幼儿园的滑梯上再玩一会儿,大人们就聚在旁边说说话。张英一般是不参加的,已经上了一天班了,累得不行,早一点回家就可以早一点做晚饭,女儿又是从不要大人操心的,大人做饭,女儿可以自己玩一会儿。可是这天,女儿眼睛紧盯着她班里的同学,脚都挪不动了,张英有点心软。去吧,张英轻声地说,松开了女儿的手。女儿飞快地跑到那堆孩子们中间去了,女儿笑得很大声。张英只能叹气,想着家里面一堆乱七八糟的事,眉头不知不觉有点皱起来。张英没有进入家长们的圈,她远远地站在外面,她听得见他们说话,她只是没有精力参与进去了,说话也是要花力气的。自从电瓶车的电瓶被偷掉以后,张英就改走路上下班了,再买个电瓶要五六百,那辆旧电动车都不值这个价呢。可是一天走下来,确实很累。

张英站在了家长圈的最外围,旁边就是小熊妈和爱米粒妈,她们俩似乎没有任何交流。还有一个涂了鲜红口红的女人,也不与任何人说话,只紧盯着孩子们。那是一辰的家长。张英记得她,因为那张嘴上每天都是重复的鲜红,衬得那张四方的脸上再没有别的了。张英已经筋疲力尽。

小熊竟还是跳来跳去调皮得可怕。张英听到小熊妈对爱米粒妈说,我们小熊在家是从不睡午觉的,晚上也睡得很少,醒了就是玩。小熊妈的声音疲惫又沙哑。然后张英听到了一辰的声音,一辰说,我要杀死你。张英吃了一惊,张英看着那个名字叫作一辰的孩子,那孩子要比女儿大半岁,但是很矮小,一直是坐在女儿旁边的,听老师说是很听话很好的孩子。

我要杀死你。一辰又说,那话是对着小熊说的。小熊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张英看了眼女儿,女儿正从滑梯上滑下来,玩得很开心。张英松了口气。然后又去看小熊妈和爱米粒妈,她们都在发呆,连发呆的表情都一模一样。张英再望了望旁边那张红嘴唇,很显然她也是听到了那句话,可是她居然笑了。

张英闭了闭眼睛,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张英以为她一定是有了错觉。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真令张英吃惊。小熊在滑梯旁边的沙坑里抓了一把沙子,向滑梯上的一辰扬了过去。小熊的动作太快,没有人能够阻止,只是沙坑和滑梯间隔还有好长一段,小熊的行为在张英看来其实很笨而且没有意义。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令所有人都吃惊了。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向小熊扑去,张英以为那是小熊妈,可是小熊妈正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小熊开始跑,女人在后面追,那女人有着最鲜红的嘴。小熊摔在了地上,一辰的声音仍然很响亮,我要杀死你,我要杀死你。大班的一个女孩也开始笑着跟着喊,杀死你,杀死你。女孩的外婆跑了过去,女孩住了嘴。张英看到小熊的手指开始流血,可是小熊没有哭。

张英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小熊妈一把拎起了小熊,那身俗气又笨拙的花棉袄,居然也开始灵活地奔跑起来。

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所有的家长都在说话,没有人能够说清楚这事情是怎么开始的。只有一辰妈尖厉的声音,那个叫小熊的小孩一天到晚打人,整个班的小孩都被他打过了,打我们家一辰,连续打了三天,第一天打头第二天打脚,打的是头啊,我们家一辰回家告诉我了,也告诉老师了。别人都不敢讲,我敢讲,我是台湾人,王一辰的爸爸是在台湾的。

家长们面面相觑。张英皱了皱眉,张英是听过一辰妈讲当地话的,现在又突然听到她说她其实是台湾人,张英只觉得不可思议。想起有几次看到一辰妈妈骂小熊,让小熊离一辰远点,甚至推拉小熊的胳膊,把那孩子从滑梯上扯下来,那时的没理由现在看起来原来全部是有理由的。可是回忆女儿每天回来讲的话,并没有小熊打人的记录。即使小熊真的打了人,张英也并不期望一辰妈妈出来做全班家长的代表。

小孩子打打闹闹的。旁边有家长来劝,今天打了明天又好了,小孩子嘛。

一辰妈不理他,小熊他妈从来都是不管她儿子的,由着她儿子打人,你看你看,她儿子打人她还笑的。

她只会站在旁边,怂恿她儿子打人,她从来不管的,只要她儿子打人她就会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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