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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7 18:2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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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漱溟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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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的命运(珍藏版)

中国文化的命运(珍藏版)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中国文化的命运(珍藏版)

作者:梁漱溟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3-05-01

ISBN:9787508639154

本书由中信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注意中国传统文化”“顺应时代潮流”(代序)

3年前即2010年本书首次问世,可至今没有“前言”或“后记”。现在想来,有些须介绍或交代的话还是不宜略而不谈,何况现在又将再次加印,正可借此机会增补上去。

同时,这本仅10万字的小书,据出版者说,至今已加印12次。这使出版者与笔者均感到有些始料不及。昨天偶然有两位客人来访,谈起来这本小书。他们都对本书热心关注。那影视总编导说,她一下买了60本,分送友好。而另一位从事生态农村建设的工作者,说她曾前后买过100多册,分给追随她工作的大学生义工。听过这些,笔者更觉得有写一些的必要了。

现在即就至今尚未收入《梁漱溟全集》的《社会演进上中西殊途》(第二辑)与《发挥中国的长处以吸收外国的长处》(第三辑)两篇文字,作些介绍与说明。

先说《社会演进上中西殊途》(以下简称《中西殊途》)。此文于1942年5、6两月在《思想与文化》杂志(成都)上连载,是为首次发表。1944年9月,又由中周出版社(重庆)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发行。这都是抗日战争中日本投降前两年的事,距今已70年了。

香港脱险后,1942年2月初梁老回到桂林;1944年9月因日军由湖南入侵广西,又离桂林避难昭平;计息影桂林前后约两年半。在这段岁月里,他为奔走国共合作抗敌及民盟工作已暂时退居次要位置,而讲学与撰写已成为其生活的主要内容;撰写又以与《中国文化要义》有关的文字工作为主,付出的时间与精力亦以此居多。依此来看,《中西殊途》即写于初至桂林之时是极为可能的。

从《中西殊途》标题看,其内容主旨已清清楚楚:由于中西两方社会演进路途的殊异,其结果——形成的社会组织结构,也明显不同。《中国文化要义》(1949年底首次出版)其主旨与《中西殊途》完全相同。它同样是阐明中国千余年历史演进,其结果是以伦理组织社会,或说社会以伦理为组织,且历久少变。西方社会与此对照来看,他们以团体组织社会,或说社会以团体为组织;团体或称集体,有宗教的、政治的(民族的、阶级的等)、经济的,彼此对立、竞争、对抗、斗争不断。

由此可见,《中西殊途》与《中国文化要义》二者阐释的是同一问题,只是前者写成在前(1942年于桂林),后者撰成于后(1949年于重庆北碚);一前一后,只有深浅精粗之别而已。

据以上笔者对《中西殊途》有关情况两三年来的考查结果来看,现在收入本书不过是首次发表约70年后,又重新发表。可是首次发表于战乱年代中,能见到它的恐极为有限。即是梁老本人,是否曾见到发表它的书刊也无从考究了。因1996年于上海图书馆发现此文单行本时,全集已出完,故《中西殊途》至今尚未收入《梁漱溟全集》,所以现在重新发表,对读者来说犹如首次发表了。读者对《中西殊途》一文给予较多的关注,或与此有关。

现在再说本书第三辑,即《发挥中国的长处以吸收外国的长处》,其内容一如标题之浅显易晓,无须赘述。应说明的是,它本是1949年梁老在北碚的一次讲话的记录,曾由北碚管理局以单行本小册子印行。

至于本书第一辑《中国文化之精神》,其中多选录自《中国文化要义》。所以总览全书一二三辑,其中心就在于从多方面(如宗教有无、民族精神、阶级之隐显、国家不像国家、缺乏政治上民主、详于人事而忽于物理——科学,等等)阐明老中国社会之特征——以伦理组织社会。

认识老中国,方能建设新中国;而认识老中国社会特征之必要,不言而喻。

最后,讲一下梁老有一次接受记者访问的事。

1988年5月17日,在协和医院的一间病房里,卧病在床的梁老接受来自台湾的一位记者采访。她是《远见月刊》的尹萍女士。因病人已极度虚弱,谈话极简短,其内容如下:

尹女士:梁老愿不愿对台湾青年说几句话?

梁老:要注意中国传统文化……可读我的《中国文化要义》。

尹女士:梁老对中国的未来有何期望?

梁老:要顺应时代潮流。

访谈至此结束。梁老此生最后一次答记者问(此次答记者问后的第37天——6月23日,梁老即与世长辞),他所说的这两句话:“注意中国传统文化”,“顺应时代潮流”,值得我们深思。

这两句话,似为中国今后的发展指明了一条合情合理的走向。按此走去,中华民族的自救、中国国家的振兴将会因此而较顺利地实现?

姑且将笔者个人一些所知、所见及所感,写出如上,作为本书又一次加印的代序。梁培宽于北大承泽园2013年4月1日时年八十有八

第一辑 中国文化之精神

一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自序

这是我今年八月在山东济南省教育会会场的讲演,经罗君莘田替我纪录出来,又参酌去年在北京大学讲时陈君仲瑜的纪录而编成的。现在拿它出版,我特说几句话在后面。

在别人总以为我是好谈学问,总以为我是在这里著书立说,其实在我并不好谈学问,并没在这里著书立说,我只是说我想要说的话。我这个人本来很笨,很呆,对于事情总爱靠实,总好认真,就从这样沾滞的脾气而有这篇东西出来。我自从会用心思的年龄起,就爱寻求一条准道理,最怕听“无可无不可”这句话,所以对于事事都自己有一点主见,而自己的生活行事都牢牢的把定着一条线去走。因为这样,我虽不讲学问,却是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被我收来,加过一番心思,成了自己的思想。自己愈认真,从外面收来的东西就愈多,思想就一步一步的变,愈收愈多,愈来愈变,不能自休,就成功今日这样子。我自始不晓得什么叫哲学而要去讲他,是待我这样做过后,旁人告诉我说,你讲的这是哲学,然后我才晓得。我的思想的变迁,我很愿意说出来给大家听,不过此次来不及,打算到明年三十岁作一篇“三十自述”再去说。此刻先把变迁到现在的一步发表出来,就是这本书。我要做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性情不许我没有为我生活作主的思想;有了思想,就喜欢对人家讲;寻得一个生活,就愿意也把他贡献给别人!这便是我不要谈学问而结果谈到学问,我不是著书立说而是说我想要说的话的缘故。大家如果拿学问家的著述来看我,那就错了,因我实不配谈学问;大家如果肯虚心领取我的诚意,就请撇开一切,单就自己所要做的生活下一番酌量。

还有,此刻我自己的态度要就此宣布一下。我从二十岁以后,思想折入佛家一路,一直走下去,万牛莫挽,但现在则已变。这个变是今年三四月间的事,我从那时决定搁置向来要做佛家生活的念头,而来做孔家的生活。何以有此变?也要待“三十自述”里才说得清。此刻先说明所以致变之一端。现在这书里反对大家作佛家生活。主张大家作孔家生活的结论,原是三四年来早经决定,却是我自己生活的改变,只是今年的事,所以我自己不认做思想改变,因为实在是前后一样的,只不过掉换过一个生活。我以前虽反对大家作佛家生活,却是自己还要作佛家生活,因为我反对佛家生活,是我研究东西文化问题替中国人设想应有的结论,而我始终认只有佛家生活是对的,只有佛家生活是我心里愿意做的,我不愿意舍掉他而屈从大家去做旁的生活。到现在我决然舍掉从来的心愿了。我不容我看着周围种种情形而不顾。——周围种种情形都是叫我不要作佛家生活的。一出房门,看见街上的情形,会到朋友,听见各处的情形,在在触动了我研究文化问题的结论,让我不能不愤然的反对佛家生活的流行,而联想到我自己,又总没有遇到一个人同意于我的见解,即或有,也没有如我这样的真知灼见,所以反对佛教推行这件事,只有我自己来做。这是迫得我舍掉自己要做的佛家生活的缘故。我又看着西洋人可怜,他们当此物质的疲敝,要想得精神的恢复,而他们所谓精神又不过是希伯来那点东西,左冲右突,不出此圈,真是所谓未闻大道,我不应当导他们于孔子这一条路来吗!我又看见中国人蹈袭西方的浅薄,或乱七八糟,弄那不对的佛学,粗恶的同善社,以及到处流行种种怪秘的东西,东觅西求,都可见其人生的无着落,我不应当导他们于至好至美的孔子路上来吗!无论西洋人从来生活的猥琐狭劣,东方人的荒谬糊涂,都一言以蔽之,可以说他们都未曾尝过人生的真味,我不应当把我看到的孔子人生贡献给他们吗!然而西洋人无从寻得孔子,是不必论的;乃至今天的中国,西学有人提倡,佛学有人提倡,只有谈到孔子羞涩不能出口,也是一样无从为人晓得。孔子之真若非我出头倡导,可有那个出头?这是迫得我自己来做孔家生活的缘故。

我在这书里因为要说出我自己的意思,不得不批评旁人的话,虽于师友,无所避忌。我虽批评旁人的话,却是除康南海外,其余的人我都极尊重。并且希望指摘我的错误,如我指摘别人那样,因为我自己晓得没有学问,无论那样都没有深的研究,而要想说话,不能不谈到两句,所以最好是替我指摘出来,免得辗转讹误。我没出国门一步,西文又不好,我只能从我所仅有的求学机会而竭尽了我的能力,对于这个大问题,我所可贡献于世者止此,此外则将希望于大家了。

又我在这书里,关于佛教所说的话,自知偏于一边而有一边没有说。又我好说唯识,而于唯识实未深澈,并且自出意见,改动旧说。所以在我未十分信得过自己的时候,我请大家若求真佛教、真唯实,不必以我的话为准据,最好去问南京的欧阳竟无先生。我只承认欧阳先生的佛教是佛教,欧阳先生的佛学是佛学,别的人我都不承认,还有欧阳先生的弟子吕秋逸先生,欧阳先生的朋友梅撷芸先生也都比我可靠。我并不全信他们的话,但我觉得大家此刻则宁信他们莫信我,这是我要声明的。

古人作书都把序放在书后,我并不要仿照古人,但我因为这些话要在看过全书后才看得明白,所以也把序放在书后。中华民国十年十月二十二日 漱溟口说 陈政记录自《东西文化及其哲学》

二 以为这问题还远的不对

第一,我们先说这个问题是很急迫的问题,并非是很远的问题,可以俟诸将来再解决的。我们现在放开眼去看,所谓东西文化的问题,现在是怎样情形呢?我们所看见的,几乎世界上完全是西方化的世界!欧美等国完全是西方化的领域,固然不须说了。就是东方各国,凡能领受接纳西方化而又能运用的,方能使它的民族、国家站得住;凡来不及领受接纳西方化的即被西方化的强力所占领。前一种的国家,例如日本,因为领受接纳西方化,故能维持其国家之存在,并且能很强盛的立在世界上;后一种的国家,例如印度、朝鲜、安南、缅甸,都是没有来得及去采用西方化,结果遂为西方化的强力所占领。而唯一东方化发源地的中国也为西方化所压迫,差不多西方化撞进门来已竟好几十年,使秉受东方化很久的中国人,也不能不改变生活,采用西方化!几乎我们现在的生活,无论精神方面、社会方面和物质方面,都充满了西方化,这是无法否认的。所以这个问题的现状,并非东方化与西方化对垒的战争,完全是西方化对于东方化绝对的胜利,绝对的压服!这个问题此刻要问:东方化究竟能否存在?

再其次,我们来看秉受东方化最久,浸润于东方化最深的中国国民对于西方化的压迫历来是用怎样的方法去对付呢?西方化对于这块土地发展的步骤是怎样呢?据我们所观察,中国自从明朝徐光启翻译《几何原本》,李之藻翻译《谈天》,西方化才输到中国来。这类学问本来完全是理智方面的东西,而中国人对于理智方面很少创造,所以对于这类学问的输入并不发生冲突。直到清康熙时,西方的天文、数学输入亦还是如此。后来到咸同年间,因西方化的输入,大家看见西洋火炮、铁甲、声、光、化、电的奇妙,因为此种是中国所不会的,我们不可不采取它的长处,将此种学来。此时对于西方化的态度亦仅此而已。所以,那时曾文正、李文忠等创办上海制造局,在制造局内译书,在北洋练海军,马尾办船政。这种态度差不多有几十年之久,直到光绪二十几年仍是如此。所以这时代名臣的奏议,通人的著作,书院的文课,考试的闱墨以及所谓时务书一类,都想将西洋这种东西搬到中国来,这时候全然没有留意西洋这些东西并非凭空来的,却有它们的来源。它们的来源,就是西方的根本文化。有西方的根本文化,才产生西洋火炮、铁甲、声、光、化、电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对于东方从来的文化是不相容的。他们全然没有留意此点,以为西洋这些东西好象一个瓜,我们仅将瓜蔓截断,就可以搬过来!如此的轻轻一改变,不单这些东西搬不过来,并且使中国旧有的文化步骤也全乱了——我方才说这些东西与东方从来的文化是不相容的。他们本来没有见到文化的问题,仅只看见外面的结果,以为将此种结果调换改动,中国就可以富强,而不知道全不成功的!及至甲午之役,海军全体覆没,于是大家始晓得火炮、铁甲、声、光、化、电,不是如此可以拿过来的,这些东西后面还有根本的东西。乃提倡废科举,兴学校,建铁路,办实业。此种思想盛行于当时,于是有戊戌之变法不成而继之以庚子的事变,于是变法的声更盛。这种运动的结果,科举废,学校兴,大家又逐渐着意到政治制度上面,以为西方化之所以为西方化,不单在办实业、兴学校,而在西洋的立宪制度、代议制度。于是大家又群趋于政治制度一方面,所以有立宪论与革命论两派。在主张立宪论的以为假使我们的主张可以实现,则对于西洋文化的规模就完全有了,而可以同日本一样,变成很强盛的国家。——革命论的意思也是如此。这时的态度既着目在政治制度一点,所以革命论家奔走革命,立宪论家请求开国会,设谘议局,预备立宪。后来的结果,立宪论的主张逐渐实现;而革命论的主张也在辛亥年成功。此种政治的改革虽然不能说将西方的政治制度当真采用,而确是一个改变;此时所用的政体决非中国固有的政治制度。但是这种改革的结果,西洋的政治制度实际上仍不能在中国实现,虽然革命有十年之久,而因为中国人不会运用,所以这种政治制度始终没有安设在中国。于是大家乃有更进一步的觉悟,以为政治的改革仍是枝叶,还有更根本的问题在后头。假使不从更根本的地方作起,则所有种种作法都是不中用的,乃至所有西洋文化,都不能领受接纳的。此种觉悟的时期很难显明的划分出来,而稍微显著的一点,不能不算《新青年》陈独秀他们几位先生。他们的意思要想将种种枝叶抛开,直截了当去求最后的根本。所谓根本就是整个的西方文化——是整个文化不相同的问题。如果单采用此种政治制度是不成功的,须根本的通盘换过才可。而最根本的就是伦理思想——人生哲学——所以陈先生在他所作的《吾人之最后觉悟》一文中以为种种改革通用不着,现在觉得最根本的在伦理思想。对此种根本所在不能改革,则所有改革皆无效用。到了这时才发现了西方化的根本的所在,中国不单火炮、铁甲、声、光、化、电、政治制度不及西方,乃至道德都不对的!这是两方问题接触最后不能不问到的一点,我们也不能不叹服陈先生头脑的明利!因为大家对于两种文化的不同都容易马糊,而陈先生很能认清其不同,并且见到西方化是整个的东西,不能枝枝节节零碎来看!这时候因为有此种觉悟,大家提倡此时最应做的莫过于思想之改革——文化运动。经他们几位提倡了四五年,将风气开辟,于是大家都以为现在最要紧的是思想之改革——文化运动——不是政治的问题。我们看见当时最注重政治问题的如梁任公一辈人到此刻大家都弃掉了政治的生涯而趋重学术思想的改革方面。如梁任公林宗孟等所组织的新学会的宣言书,实在是我们很好的参证的材料,足以证明大家对于西方文化态度的改变!

到了此时,已然问到两文化最后的根本了。现在对于东西文化的问题,差不多是要问:西方化对于东方化,是否要连根拔掉?中国人对于西方化的输入,态度逐渐变迁,东方化对于西方化步步的退让,西方化对于东方化的节节斩伐!到了最后的问题是已将枝叶去掉,要向咽喉去着刀!而将中国化根本打倒!我们很欢迎此种问题,因为从前枝枝节节的做去,实在徒劳无功。此时问到根本,正是要下解决的时候,非有此种解决,中国民族不会打出一条活路来!所以此种问题并非远大事业,是明明对于中国人逼着讨一个解决!中国人是否要将中国化连根的抛弃?本来秉受东方化的民族不只一个,却是日本人很早就采用西方化,所以此刻对此问题并不成问题;而印度、安南、朝鲜、缅甸,皆为西方化之强力所占领,对于此问题也不十分急迫,因为他们国家的生活是由别人指挥着去做。现在中国,无论如何还算是在很困难的境遇里自己可以自谋——对于自己的生活要自己做主。因为要自谋的缘故,所以对于政治采用某种,文化采用某种还要自决。所以别的民族不感受东西文化问题的急迫,而单单对中国人逼讨一个解决!可见这个问题在中国决不是远的问题而是很急迫的问题了。

照以上所说,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之接触,逐渐问到最后的根本;对付的态度起先是枝枝节节的,而此刻晓得要从根本上下解决。此种从根本上下解决的意思,从前很少有人谈及。前三四年只看见我的朋友李守常先生作了一篇《东西文明之根本异点》的文章。他在这篇文章里面,大要以为东方文明之根本精神在静,西方文明之根本精神在动。——而他说:“苟不将静止的精神根本的扫荡,或将物质的生活一切屏绝,长此沉延在此矛盾现象中以为生活,其结果必蹈于自杀,盖以半死不活之人驾行飞艇,使发昏带醉之人御摩托车,人固死于艇车之下,车亦毁于其人之手。以英雄政治、贤人政治之理想施行民主政治,以肃静无哗唯诺一致之心理希望代议政治,以万世一系一成不变之观念运用自由宪法,其国之政治固以阢陧不宁,此种政治之妙用亦必毁于若而国中。总之守静的态度持静的观念,以临动的生活,必至人身与器物,国家与制度都归于粉碎,世间最可怖之事莫过于斯矣。”

李先生的话说的很痛快!他很觉得东西文化根本之不同,如果做中国式的生活就须完全做中国式的生活;如果做西方式的生活就须完全做西方式的生活;矛盾的现象是不能行,并且非常可怕的。所以这个问题并不是很远而可以俟诸未来的问题,确是很急迫而单单对于中国人逼讨一个解决的问题。我们处在此种形势之下逼迫得很紧,实在无从闪避,应当从速谋应付的方法。应付的方法大约不外三条路:(一)倘然东方化与西方化果真不并立而又无可通,到今日要绝其根株,那么,我们须要自觉的如何彻底的改革,赶快应付上去,不要与东方化同归于尽;(二)倘然东方化受西方化的压迫不足虑,东方化确要翻身的,那么,与今日之局面如何求其通,亦须有真实的解决积极的做去,不要作梦发呆卒致倾覆;(三)倘然东方化与西方化果有调和融通之道,那也一定不是现在这种“参用西法”可以算数的,须要赶快有个清楚、明白的解决,好打开一条活路,决不能有疲缓的态度。

这三条路究竟哪一条路对,我们不得而知,而无论开辟出哪条路来,我们非有根本的解决不成,决非马糊含混可以过去的。李君的话我们看去实在很对,我们历年所以不能使所采用的西方化的政治制度实际的安设在我们国家社会的原故,全然不是某一个人的罪过,全然不是零碎的问题;虽然前清皇室宣布立宪之无真意,袁项城帝制自为之野心,以及近年来“军阀”之捣乱,不能不算一种梗阻而却不能算正面的原因。其正面的原因,在于中国一般国民始终不能克服这梗阻,而所以不能克服梗阻的原故,因为中国人民在此种西方化政治制度之下仍旧保持在东方化的政治制度底下所抱的态度。东方化的态度,根本上与西方化刺谬;此种态度不改,西方化的政治制度绝对不会安设上去!甚或不到将西方化创造此种政治制度的意思全然消没不止!我们这几年的痛苦全在于此,并非零碎的一端,是很大的根本问题。此刻我们非从根本上下解决不可。是怎样可以使根本态度上有采用西方化的精神,能通盘受用西方化?李君所说虽然很急迫,而其文章之归结还是希望调和融通,而怎样调和融通,他也没有说出来,仍就俟诸未来,此点差不多是李君自己的矛盾。我以为这种事业虽然要在未来成就,而问题却不在未来,实在是目前很急迫的问题啊!录自《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一章第一节

三 中西学术之不同

在我思想中的根本观念是“生命”、“自然”,看宇宙是活的,一切以自然为宗。仿佛有点看重自然,不看重人为。这个路数是中国的路数。中国两个重要学派——儒家与道家,差不多都是以生命为其根本。如《四书》上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都是充分表现生命自然的意思。在儒家中,尤其孟子所传的一派,更是这个路数。仿佛只要他本来的,不想于此外更有什么。例如,发挥本性,尽量充实自己原有的可能性等,都是如此。我曾有一个时期致力过佛学,然后转到儒家。于初转入儒家,给我启发最大,使我得门而入的,是明儒王心斋先生;他最称颂自然,我便是由此而对儒家的意思有所理会。开始理会甚粗浅,但无粗浅则不能入门。后来再与西洋思想印证,觉得最能发挥尽致,使我深感兴趣的是生命派哲学,其主要代表者为柏格森。记得二十年前,余购读柏氏名著,读时甚慢,当时尝有愿心,愿有从容时间尽读柏氏书,是人生一大乐事。柏氏说理最痛快、透彻、聪明。美国詹姆士、杜威与柏氏,虽非同一学派,但皆曾得力于生命观念,受生物学影响,而后成其所学。苟细读杜氏书,自可发现其根本观念之所在,即可知其说来说去者之为何。凡真学问家,必皆有其根本观念,有其到处运用之方法,或到处运用的眼光;否则便不足以称为学问家,特记诵之学耳!真学问家在方法上,必有其独到处,不同学派即不同方法。在学问上,结论并不很重要,犹之数学上算式列对,得数并不很重要一样。

再则,对于我用思想做学问之有帮助者,厥为读医书(我读医书与读佛书同样无师承)。医书所启发于我者仍为生命。我对医学所明白的,就是明白了生命,知道生病时要多靠自己,不要过信医生,药物的力量原是有限的。简言之,恢复身体健康,须完全靠生命自己的力量,别无外物可靠。外力仅可多少有一点帮助,药物如果有灵,是因其恰好用得合适,把生命力开出来。如用之不当,不唯不能开出生命力,反要妨碍生命的。用药不是好就是坏,不好不坏者甚少,不好不坏不算药,仅等于喝水而已。

中国儒家、西洋生命派哲学和医学三者,是我思想所从来之根柢。在医学上,我同样也可说两句有关于不同学派或不同方法的话。中西医都是治病,其对象应是一个。所以我最初曾想:“如果都只在一个对象上研究,虽其见解说法不同,但总可发现有其相同相通处。”所以在我未读医书前,常想沟通中西医学。不料及读后,始知这观念不正确,中西医竟是无法可以沟通的。虽今人仍多有欲沟通之者(如丁福保著《中西医通》,日人对此用工夫者亦甚多)。但结果亦只是在枝节处,偶然发现中医书上某句话合于科学,或发现某种药物经化验认为可用,又或发现中医所用单方有效,可以采用等。然都不能算是沟通。因其是彻头彻尾不同的两套方法。单站在西医科学的立场上,说中医某条是对了,这不能算是已融取了中医的长处。若仅依西医的根本态度与方法,而零碎的东拾西捡,那只能算是整理中医,给中医一点说明,并没有把中医根本容纳进来。要把中医根本容纳进来确实不行;那样,西医便须放弃其自己的根本方法,则又不成其为西医了。所以,最后我是明白了沟通中西医为不可能。

如问我:中西医根本不同之点既在方法,将来是否永为两套?我于此虽难作肯定的答复,但比较可相信的是,最后是可以沟通的,不过须在较远的将来。较远到何时?要在西医根本转变到可以接近或至沟通中医时。中医大概不能转变,因其没有办法,不能说明自己,不能整理自己,故不能进步,恐其只有这个样子了。只有待西医根本方法转变,能与其接近,从西医来说明他,认识他。否则中医将是打不倒也立不起来的。

说西医转变接近中医,仿佛是说西医失败,实则倒是中医归了西医。因中医不能解释自己,认识自己,从人家才得到解释认识,系统自然还是人家的。须在西医系统扩大时才能容纳中医,这须有待于较远的将来。此将来究有多远?依我看,必须待西医对生命有所悟,能以生命作研究对象时;亦即现在西医研究的对象为身体而非生命,再前进如对生命能更有了解认识时。依我观察,现在西医对生命认识不足,实其大短。因其比较看人为各部机关所合成,故其治病几与修理机器相近。中医还能算是学问,和其还能站得住者,即在其彻头彻尾为一生命观念,与西医恰好是两套。试举一例:我的第一个男孩,六岁得病,迁延甚久,最后是肚子大,腹膜中有水,送入日本医院就医,主治大夫是专门研究儿科的医学博士,他说必须水消腹小才好,这话当然不错。他遂用多方让水消,最后果然水消腹小,他以为是病好了,不料出院不到二十分钟即死去。这便是他只注意部分的肚子,而不注意整个生命的明证。西医也切脉,但与中医切脉不同。中医切脉,如人将死,一定知道,西医则否。中医切脉,是验生命力量的盛衰,着意整个生命。西医则只注意部分机关,对整个生命之变化消息,注意不够。中西医之不同,可以从许多地方比较,此不过略示一例。再如眼睛有病,在西医只说是眼睛有病,中医则说是整个身体失调。通俗的见解是外科找西医,内科找中医,此见解虽不高明,但亦有其来源。盖外科是比较偏于局部的,内科则是关于整个生命。西医除对中毒一项,认为是全身之事外,其他任何病症,皆必求其病灶,往往于死后剖视其病灶所在。将病与症候分开,此方法原来是很精确的,但惜其失处即在于局部观察。中医常是囫囵不分的,没有西医精确,如对咳嗽吐血发烧等都看作病,其实这些只是病的症候,未能将病与症候分开。普通中国医生,只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知道一些从古相传的方法;这在学理上说,当然不够,但这些方法固亦有其学理上的根据。凡是学问,皆有其根本方法与眼光,而不在乎得数,中医是有其根本方法与眼光的,无奈普通医生只会用古人的得数,所以不能算是学问。

大概中国种种学术——尤其医学与拳术,往深处追求,都可发现其根本方法眼光是归根于道家。凡古代名医都是神仙家之流,如葛洪、陶弘景、华佗等,他们不单是有一些零碎的技巧法子,实是有其根本所在,仿佛如庄子所说“技而近乎道矣”。他们技巧的根本所在,是能与道相通。道者何?道即是宇宙的大生命,通乎道,即与宇宙的大生命相通。在中西医学上的不同,实可以代表中西一切学术的不同:西医是走科学的路,中医是走玄学的路。科学之所以为科学,即在其站在静的地方去客观地观察,他没有宇宙实体,只能立于外面来观察现象,故一切皆化为静;最后将一切现象,都化为数学方式表示出来,科学即是一切数学化。一切可以数学表示,便是一切都纳入科学之时,这种一切静化数学化,是人类为要操纵控制自然所必走的路子;但这仅是一种方法,而非真实。真实是动的不可分的(整个一体的)。在科学中恰没有此“动”,没有此“不可分”;所谓“动”,“整个一体不可分”,“通宇宙生命为一体”等,全是不能用眼向外看,用手向外摸,用耳向外听,乃至用心向外想所能得到的。反是必须收视返听,向内用力而后可。本来生命是盲目的,普通人的智慧,每为盲目的生命所用,故智慧亦每变为盲目的,表现出有很大的机械性。但在中国与印度则恰不然,他是要人智慧不向外用,而返用之于自己生命,使生命成为智慧的,而非智慧为役于生命。印度且不说,在中国儒家道家都是如此。儒家之所谓圣人,就是最能了解自己,使生命成为智慧的。普通人之所以异于圣人者,就在于对自己不了解,对自己没办法,只往前盲目地机械地生活,走到哪里是哪里。儒家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便是表示生命已成功为智慧的——仿佛通体透明似的。

道家与儒家,本是同样地要求了解自己,其分别处,在儒家是用全副力量求能了解自己的心理,如所谓反省等(此处不能细说,细说则必与现代心理学作一比较才可明白,现代心理学最反对内省法,但内省法与反省不同)。道家则是要求能了解自己的生理,其主要的工夫是静坐,静坐就是收视返听,不用眼看耳听外面,而看听内里——看听乃是譬喻,真意指了解认识。开始注意认识的入手处在呼吸、血液循环、消化等,注意呼吸,使所有呼吸处都能觉察出来。呼吸、血液循环、消化等,是不随意肌的活动;关乎这些,人平常多不甘用心去管他,道家反是将心跟着呼吸、血液循环、消化等去走,以求了解他。譬如呼吸——通体(皮肤)都有呼吸,他都要求了解认识,而后能慢慢地去操纵呼吸、血液循环。消化营养等也全是如此,他都有一种细微而清楚的觉察。平常人不自觉地活动着的地方,他都有一个觉察,这同样是将智慧返用诸本身。于此才可以产生高明的医学。中国医学之根本在此。高明医学家,大多是相传的神仙之流的原因亦在此。神仙,我们虽然不曾见过,但据我推想,他可以有其与平常人之不同处,不吃饭也许是可能的。他可以见得远,听得细,闻人所未闻,见人所未见。蚂蚁走路声音虽细,但总有声音当是可信的,以其——神仙——是静极了,能听见蚂蚁走路,应亦是可能的。人的智慧真了不起,用到哪里,则哪里的作用便特别发达,有为人所想像不到的奇妙。

道家完全是以养生术为根本,中国拳术亦必与道家相通,否则便不成其为拳术。这种养生术很接近玄学,或可谓之为玄学的初步,或差不多就是玄学。所谓差不多者,因这种收视返听,还不能算是内观;比较着向外,可说是向内观,但其所观仍“是外而非内,似内仍为外”。如所观察之呼吸、血液循环、消化等,仍非生命本体。人的生命,本与宇宙大生命为整个一体,契合无间,无彼此相对,无能观与所观,如此方是真的玄学,玄学才到家。道家还是两面,虽最后也许没有两面,但开头却是有的。他所体察者是返观而非反省,因其有能知与所知两面,故仍不是一体。以上是推论的话,但也只能作此推论。我们从古人书籍中所能理解的古人造诣,深觉得道家的返观仍甚粗浅,虽其最后也许可以由粗浅而即于高深。

道家对呼吸、消化、循环等之能认识了解、操纵运用,其在医学上的贡献,真是了不得。西医无论如何解剖,但其所看到的仍仅是生命活动剩下的痕迹,而非生命活动的本身,无由去推论其变化。在解剖上,无论用怎样精致的显微镜,结果所见仍是粗浅的;无论用如何最高等的工夫,结果所产生的观念亦终是想像的,而非整个一体的生命。道家则是从生命正在活动时,就参加体验,故其所得者乃为生命之活体。

总之,东西是两条不同的路:

一面的根本方法与眼光是静的、科学的、数学化的、可分的。

一面的根本方法与眼光是动的、玄学的、正在运行中不可分的。

这两条路,结果中国的这个方法倒会占优胜。无奈现在还是没有办法,不用说现在无神仙之流的高明医生,即有,他站在现代学术的面前,亦将毫无办法,结果恐亦只能如变戏法似的玩一套把戏,使人惊异而已。因其不能说明自己,即说,人家也不能了解,也不信服。所以说中医是有其学术上的价值与地位,惜其莫能自明。中西医学现在实无法沟通。能沟通,亦须在较远的将来始有可能。而此可能之机在西医,在其能慢慢地研究、进步、转变,渐与中医方法接近,将中医收容进来;中医只有站在被动的地位等人来认识他。所以从这一点说,西洋科学的路子,是学问的正统,从此前进可转出与科学不同的东西来;但必须从此处转,才有途径可循。我常说中国文化是人类文化的早熟,没有经过许多层次阶段,而是一步登天;所以现在只有等着人家前来接受他。否则只是一个古董,人家拿他无办法,自己亦无办法。

中西医比较着看,西医之最大所长,而为中医之最大所短的,是西医能发现病菌,中医则未能。中医是从整个生命的变化消长上来论病,是以人为单位,这样固对。但他不知道有时这其中并不是一个单位,而是有两个能变化消长的力量。一则是身体的强弱虚实,一则是病菌。病菌是活的,同样能繁殖变化消长。此两者应当分开,不能混作一团看。西医是能看见两个重要因素的,但偏重于病菌;中医则除注意身体的强弱虚实外,对于病菌,完全没有看到。病菌的发现,真是西医的最大贡献。录自《朝话》

四 中国人则怎样

中国人则怎样?中国人与西洋人是大不同的!而有些人则以为中国人只是不及西洋人,不认为是“不同”。却是谁不知道这“不及”呢?但我则以为是因其“不同”,而后“不及”的;——如果让我更确切地说,则正因其“过”,而后“不及”的。

谁不知道这不及呢?以烛光和电灯比较,以骡车帆船和飞机火轮比较,一则未进,一则进步很远,还用说么?不独物质生活如此;社会方面,学术方面,精神方面,我早都比较过是不及的了。然而请不要这样简单罢!自世界有学问的人看去,中国之为不可解的迷也久矣!“亚洲的生产”“东洋的社会”不是在马克思亦不得不以例外而看待么?马克思不是只可以亚洲的政治历史来证经济的停顿,而不能解明[1]其经济所以停顿的原因么?“中国社会到底是什么社会”?“封建制度还存在不存在”?不是绞尽了中外大小“马学家”的脑汁,亦没有[2]定论么?奥本海末尔(Oppenheimer)作《国家论》,将世界上历史上一切国家都估定而说明得;却不是独指中国国家的特别例外么?我是见闻极陋的人,而我偶然翻书所遇着这以中国历史中国社会为古怪神秘难解之谜的言论,在东西学者简直不可胜举;我亦没留心记数,更不须多数说以自壮。凡不肯粗心浮气以自蔽自昧的人,自己尽可留心去看好了。

我只指出两大古怪点,请你注意,不要昧心欺人,随便解释,或装作看不见:一是那历久不变的社会,停滞不进的文化;一是那几乎没有宗教的人生。这两大问题,如果你要加解释,请你莫忙开口,先多取前人议论来研究看!如你又要说话,我仍请你莫开口,再沉想沉想看!你真要说话了,我何敢拦;然而我希望宽待一时!这是于你有益的!

这中国社会的历久不变,文化的停滞不进,原为谈社会史者谈文化者所公认,更无须申言以明之;然仍不妨说两句。我们说中国不及西洋,然中国的开化固远在近世的西洋人以前。当近世的西洋人在森林中度其野蛮生活之时,中国已有高明的学术美盛的文化开出来千余年了。四千年前,中国已有文化;其与并时而开放过文化之花的民族,无不零落消亡;只有他一条老命生活到今日,文化未曾中断,民族未曾灭亡,他在这三四千年中,不但活着而已!中间且不断有文化的盛彩。历史上只见他一次再次同化了外族,而没有谁从文化上能征服他[3]的事。我们随手摘取一本《世界社会史》上的话:中国的文明,好像一个平静的大湖,停滞不动。这样的文明,自然不难吸收同化那经由土耳其斯坦而间接输入的印度文化的精髓——佛教。当古代西洋文明没落以后,于中世纪的黑暗时代,历史的本流处于干涸状态的期间,中国文明的大湖反而现出了最汪洋的全盛时代。那在第四世纪北方侵入来的所谓五胡蛮族,不久也被这湖水所吞没而同化了。这些蛮族,在北方建立了十六个几乎完全与中国文明相融合的国家,在晋朝灭亡后,约有一世纪半南北朝时代的战乱之间,与南方诸国相竞争相混合。到了第六世纪末叶,中国又渐渐统一于隋朝了。其后三百余年间隋唐两朝的治世,使中国成为当时的世界中最安定的文明国,达到繁荣的绝顶。那破坏于秦而复兴于汉的儒学,在这期间大为发达,产出绚烂流丽的诗文;又发明木版印刷术,因之唐朝的宫廷有了藏着几万册典籍的图书馆。那佛教,也因为与印度直接交通,输入名僧经书,以致迅速地普及起来;各流各门的钟楼伽蓝,耸立于一切深山冷谷之内;幽雅庄严的佛书,佛像,把当时美术的显著的进步流传于今日。然而就社会全体来说,并没有产生什么本质的进步,和根本的变化。他们的经济生活,依旧一点没有脱离古代以来的旧套,在土壤肥沃的大平原里保守着那祖先传来的农业生产力所生的社会制度;中国人便安然的在这种静稳和幸福的范围内过活。商业与货币,虽然已经有了相当的发展,但决没有像古代希腊那样在社会内获得重要的地位。市场上物物交换,还流行得很广。这里并没有农奴制度,连兵农的封建的阶级差别,也不甚明确。万物宽裕而且悠长的这个巨大的社会,却妨碍了那奔放不羁的冒险的活跃和独创的发展。在唐朝末年,虽有了与阿拉伯的海上贸易者通商,与沙拉星文明接触,及基督教的输入等历史事件,也不能成为什么动因和刺戟,连以前北方蛮族侵入在这沉滞的人类大湖里所掀起的那样表面的波纹也没有。长期的安逸和倦怠,在支配者的官廷里,产生了阴谋,紊乱和虐政。一般民众,只是糊里糊涂地期待天命的变革,“真命天子”的出世,即欢迎新的较善的支配者出来代替。但这只是改变支配地位和国号的政治上的大事件,决不是像上述那种生产力的发展阶段相异的社会集团间的阶级或民族战争一样,引起社会的本质的变革。到了成吉斯汗的孙子忽必烈汗,遂夺取中国的南部,把宋朝灭亡,建设了连结欧、亚两洲的一大蒙古帝国;这诚然是流入东洋史上中国文明的大湖里的外来蛮族的最大的浊浪。然而就是这个浊浪,也仅仅浮动于这悠久的大湖的水面上,并没有像侵入罗马的日尔曼人那样掀起了根本倾覆湖床的怒涛;不过一百年光景,在十四世纪的中叶,又被中国的原住民族明朝所灭亡了。

中国民族在今日好比七十老翁,而西洋人只是十七八岁小伙。如果简单地说,中国社会中国文化不及西洋进步;那就如说七十老翁身体心理的发育开展太慢,慢至不及十七八岁的孩子阶段!社会生命或不可以个体生命相拟;然而这一类“进步太慢,落后不及”的流俗浅见,则非纠正不可。

普通人总以为人类文化可以看作一条路线,西洋人进步的快,路走出去的远;而中国人迟钝不进化;比人家少走一大半路。所以说“产业落后”,“文化落后”,落后!落后!一切落后!然而我早说过了:“……我可以断言,假使西洋文化不同我们接触,中国是完全闭关与外间不通风的;就是再走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亦断不会有这些轮船[4]火车、飞行艇、科学方法和德谟克拉西产生出来”。他将永此终古,岂止落后而已!质言之,他非是迟慢落后;他是停滞在某一状态而不能进。束缚经济进步的土地封建制度,像欧洲直存在到十七八世纪的,在中国则西历纪元前二百多年已见破坏了;而却是迄今二千多年亦不见中国产业发达起来。这明明是停滞在一特殊状态;万万不能说作进行迟慢。大概许多有眼光的学者都看出是停滞问题,而不是迟慢的问题。但一般人模糊无辨别力,多将停滞与迟慢混说不分;这于学术上,可以贻误很大。

现在我请求读者大家赐予十二分的注意!我们在前面指出西洋文化是以如飞的进步,于很短期间开发出来的;现在我们又知道中国文化是入于停滞状态既千余年;我们就应当怪问:他为什么飞?而他为什么停?这一飞,一停,岂是偶然的么?谁若没脑筋,谁可不发此问;如果不是没脑筋的,他就要大大怪问不解,非得到惬心贵当的解答不能放过!

其次,我将请大家看历史上中国文化,第二大古怪处——几乎没有宗教的人生。

今日国内论坛上,第一热闹事,即封建制度尚存在于中国社会否的聚讼;一面令我们觉得此讨论追究的不可少;一面又令我们觉得此讨论追究的好笑。中国社会到底是什么社会?这是非弄清楚不可的,在这工作中,从经济的社会史眼光以为观察研究必不可少;而且是基本的,必须先作。那封建制度尚存在否,便成了当前不可避的问题。为什么又好笑呢?当为此研究时,实先有中国社会之历史的发展和西洋走一条路线的一大假定;——因现在这经济的社会史眼光是由西洋社会养成而锻炼的。然而这一大假定不免是好笑的笑谈!大约亦必须本此假定而研究下去,然后自见其好笑,乃能取消此假定。然在聪明点的人,知于大关目处注意,则亦何待如此;只消从大体上一看,[5]便明白二者不可相拟。偏有人执着地说:只要是一个人体,他的发展无论红黄黑白,大抵相同。由人所组织成的社会亦正是一样。中国人有一句口头禅,说是“我们的国情不同”。这种民族的偏见差不多各个民族都有。然而中国人不是神,不是猴子,中国人所组成的社会不应该有什么不同。“中国人所组成的社会不应该有什么不同”!好了!中国社会方在未进状态,不敢与西洋现代社会比;比中世吧。请你看中国像欧洲中世那样的宗教制度、教会组织在那里?欧洲那时可说是完全在宗教下组成的一社会;中国历史上曾有这样的社会吗?欧洲那时几乎除了“教祸”“宗教战争”就没有历史;然而像这样的记载似不容易在中国历史上找出一二页!这类最容易触起人注意的大关目,都看不见,他尚何说。

然我欲大家注意者,尚不在组织制度之间。有眼光的人早应当诧讶;中国人何竟不需要宗教?——从历史上就不需要?!——从其二千多年前历史上就不需要?!中国社会之“几乎没有宗教的人生”,是比无论什么问题都值得诧怪疑问的。罗素论中国历史相传的文化,最重大之特殊点有三:一是文字以符号构成,不用字母拼音;二是以孔子之伦理为标准而无宗教;三是治国者为由考试而起之士人,非世袭之贵族;实则其余二者远不如“无宗教”之可异。自西洋文化之东来,欲以西洋政治代替过中国政治,以西洋经济代替中国经济,以西洋文学代替中国文学,……种种运动都曾盛起而未有已;独少欲以西洋宗教代替过中国无宗教的盛大运动。此因中国有智慧的人无此兴味;且以在西洋亦已过时之故。然由此不发生比较讨论,而中国无宗教之可异,乃不为人所腾说,则是一件可惜的事。

人类生活难道定须宗教么?宗教又是什么?照我的解释,所谓宗教者都是从超绝人类知识处立他的根据,而以人类情志上之安慰勖勉[6]为事者。人生极不易得安稳;安之之道乃每于超绝知识处求得之;为是作用者便是宗教。人类对他果需切至何程度,只能于其作用发生后见之。我们知道人类文化上之有宗教,是各洲土各种族普遍存在的重大事实。文化每以宗教开端;文化每依宗教为中心,非有较高文化,不能形成一大民族;而其文化之统一,民族生命之久远,每都靠一个大宗教在维持。从过去历史上看是如此。这就尽足客观地取证其有自然的必要。我们又知道,宗教在人类文化上见衰势,乃由挽近人事有下列四点变动而来:一,富于理智批评的精神,于不合理性者难容认;二,科学发达,知识取玄想迷信而代之;三,人类征服自然的威力增进,意态转强;四,生活竞争激烈,疲于对外,一切混过。然而历史上的中国人固不具此条件。于是我们不能不问:二三千年前历史上的中国人果何以独异于他族而得逃于此“自然的必要”?果何所依恃而能使宗教不光顾到中国来?此讵非怪事?谁能说中国人没有迷信,然而中国人没有一大迷信——整个系统的宗教信仰。谁能说中国人没有宗教行为;然而中国人没有一大规模的宗教行为——国家制度团体组织的宗教活动。似此零星散见的迷信,无大活动力的宗教行为,实不足以当偌大民族统一文化中心之任。(亦显然地不在此,而别有在。)以若大民族,若大地域,各方风土人情之异,语音之多隔,交通之不便所以维持树立其文化的统一者,其必有为彼一民族社会所共信共喻共涵育生息之一精神中心在;唯以此中心,而后文化推广得出,民族生命扩延得久,异族迭入而先后同化不为碍。然此中心在那样古代社会,照例必然是一个大宗教无疑的。却不谓二千年前中国人之所为乃竟不然——他并没有这样一个大宗教;讵非怪事耶?

我们为什么不说“中国没有宗教”;而说,中国“几乎没有宗教”?这是几层意思。“几乎怎样”,意即谓不是“干脆怎样”。中国如我所说,原是一种暖昧不明的文化;他就没有干脆的事。此其故,待后说明。一般人就因不明此理,总爱陷于无益的聚讼纷争;如争什么“中国是封建社会”,“中国不是封建社会”等类。其实从其“几乎是”言之,则几乎是;从其“几乎不是”以为言,则亦不是也。彼固隐然有其积极面目在;但你若不能发见其积极面目,则未有不徘徊疑惑者。或致不得已从其负面(消极方面)而强下断语,如说:“只有在与‘前资本主义的’同其意义而应用时,我们可以把中国社会的[7]构造唤作封建制度。”照此例推之,则亦可说:“从其前于科学发达而言,则中国可以说作有宗教”;岂非笑话!是否封建,有无宗教,本不干脆;倘更有意为之曲解,则更没办法矣。然你能从大端上发见其积极面目,固将知其不是也。

替代一个大宗教,而为中国社会文化中心的,是孔子之教化。有人即以孔子之教化为宗教;这就弄乱了宗教固有的范型。孔子的教化全然不从超绝知识处立足,因此没有独断(Dogma),迷信及出世倾向;何可判为宗教?不过孔子的教化,实与世界其他伟大宗教同样的对于人生具有等量的安慰勖勉作用;他又有类似宗教的仪式;——这亦是我们只说中国几乎没有宗教,而不径直说没有宗教的一层意思。孔子之非宗教,虽有类似宗教的仪式亦非宗教,这在冯友兰先生[8]《儒家对于婚丧祭礼之理论》一文中,说得很明。这篇文全从儒家固有理论,来指点儒家所有许多礼文仪式,只是诗是艺术而不是宗教。他们一面既妙能慰安情感,极其曲尽深到;一面复极见其所为开明通达,不背理性。我们摘取他总括的几句话于此:近人桑载延纳(Santayana)主张宗教亦宜放弃其迷信与独断,而自比于诗。但依儒家对于其所拥护之丧礼与祭礼之解释与理论,则儒家早已将古时之宗教,修正为诗。古时所已有之丧祭礼,或为宗教的仪式,其中或包含不少之迷信与独断。但儒家以述为作,加以澄清,与之以新意义,使之由宗教而变为诗,斯乃儒家之大贡献也。

此下他就丧葬祭各礼,一样一样指点说明,皆饶有诗或艺术的趣味,持一种“诗”的态度。他并且指说,不但祭祀祖先如此,对任何祭祀亦持此态度。儒家固自说: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爱敬之至矣;礼节文貌之盛矣。苟非圣人,莫之能知也。圣人明知之,君子安行之,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巫然后决大事,非以为求得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

儒家所为种种的礼,皆在自尽其心,成其所以为人,没有什么要求得的对象。像一般宗教所以宰制社会人心的,是靠着他的“罪”“福”观念;——尤其是从超绝于知识的另外一世界而来的罪与福,存在于另外一世界之罪与福。而孔子对人之请祷,则曰,“丘之祷也久矣”!对人之问媚奥媚灶,则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又如说,“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敬鬼神而远之”;“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其全不想借着人类对另外一世界的希望与恐怖,来支配宰制人心,是很明的。这样如何算得宗教?

现在我们可以说到本题了。中国没有一个大宗教,孔子不是宗教,都已分明;则历史上中国社会人生是靠什么维持的?这“几乎没有宗教的人生”,怎样度日过活来?这非求得一个答复不可。当那古代没有科学,知识未充富,理智未条达,征服自然的能力不大而自然的威力方凌于人类之上,谁个民族社会不靠宗教为多数人精神之所寄托而慰安,所由约束而维持?乃中国人有什么本领,能超居例外?宗教在古代是个“乘虚而入”的东西;何独于中国古代社会,宗教乃不能入?这些问题,谁若没脑筋谁可不想到;如果不是没脑筋的,他就要大大怪问不解,非得到惬心贵当的解答,不能放过!录自《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第五节注释[1]顾孟余先生《社会阶级论中几个根本问题》文中有云:亚洲的政治历史实在是马克思一个难题。他曾说,“这种旧者死去新者复生的,然而在形式上永远不变的自足社会,这种简单的生产机体,是了解亚洲社会永久不变的神秘的钥匙。这个很特别的亚洲社会中,不断的表演国家的兴亡朝代的更易。至于这社会的经济要素的构造,是不受政治风潮影响的”。马克思的意思,是要用亚洲的政治历史,说明经济停顿,社会亦随着停顿,这个道理,由一方面讲,固然不错;但是我们于此自然而然要提出一问题,为什么亚洲社会的经济停顿?其原因究在那里?[2]此问题已成国内论坛聚讼之点;多少论文和成本著作都出来了。始而是中国共产党领着国民党喊打倒封建制度的口号,而国民党有学问人如顾孟余先生便先来否认中国封建制度的存在,惹起多少辩论,乃至今则共产党如陈独秀派亦出而否认了!据说俄国干部派与反对派剧烈政争,曾以中国问题为争点;而所以争则原于对中国社会认识之不同。干部派认中国是半封建的;杜罗斯基则认封建早没,资产已立。《三民》半月刊(第4卷第67期)宇心君《俄国党争与中国革命》一文,可参看。[3]上田茂树著(施复亮译):《世界社会史》,46、48页。[4]《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三章,“中国文化的略说”一节。[5]郭沫若著《(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6]《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四章,“宗教问题之研究”一节。[7]E. Yarga著《中国革命的诸根本问题》一文中有此语;此语实不通。此岂非说,以其不白故谓之黑乎?[8]冯君此文见燕京大学《燕京学报》第三期。

五 中国文化个性殊强

从文化比较上来看,中国文化盖具有极强度之个性,此可于下列各层见之:一、中国文化独自创发,慢慢形成,非从他受。反之,如日本文化、美国文化等,即多从他受也。二、中国文化自具特征(如文字构造之特殊,如法学上所谓法系之特殊,如是种种甚多),自成体系,与其他文化差异较大。本来此文化与彼文化之间,无不有差异,亦无不有类同。自来公认中国、印度、西洋并列为世界三大文化系统者,实以其差异特大而自成体系之故。三、历史上与中国文化若后若先之古代文化,如埃及、巴比伦、印度、波斯、希腊等,或已夭折,或已转易,或失其独立自主之民族生命。惟中国能以其自创之文化绵永其独立之民族生命,至于今日岿然独存。四、从中国已往历史征之,其文化上同化他人之力最为伟大。对于外来文化,亦能包容吸收,而初不为其动摇变更。五、由其伟大的同化力,故能吸收若干邻邦外族,而融成后来之广大中华民族。此谓中国文化非惟时间绵延最久,抑空间上之拓大亦不可及(由中国文化形成之一大单位社会,占世界人口之极大数字)。六、中国文化在其绵长之寿命中,后一大段(后二千余年)殆不复有何改变与进步,似显示其自身内部具有高度之妥当性、调和性,已臻于文化成熟之境者。七、中国文化放射于四周之影响,既远且大。北至西伯利亚,南迄南洋群岛,东及朝鲜、日本,西达葱岭以西,皆在其文化影响圈内。其邻近如越南如朝鲜固无论;稍远如日本如暹罗、缅甸等,亦泰半依中国文化过活。更远如欧洲,溯其近代文明之由来,亦受有中国之甚大影响。近代文明肇始于十四五六世纪之文艺复兴;文艺复兴,实得力于中国若干物质发明(特如造纸及印刷等术)之传习,以为其物质基础。再则十七八世纪之所谓启蒙时代理性时代者,亦实得力于中国[9]思想(特如儒家)之启发,以为其精神来源。

中国文化之相形见绌,中国文化因外来文化之影响而起变化,以致根本动摇,皆只是最近一百余年之事而已。录自《中国文化要义》第一章第二节注释[9]参看朱谦之著《中国思想对于欧洲文化之影响》,商务印书馆出版。

六 西人所长吾人所短

团体与个人是西洋人的老问题,全部西洋史几乎都表见在这问题上面。他们在这问题上所受教训及锻炼既多,自然有许多长处。这许多长处,亦可分两面来看。关于个人一面的,且容后谈。关于团体一面的,可以约举为四点:

第一,公共观念;

第二,纪律习惯;

第三,组织能力;

第四,法治精神。

这四点亦可总括以“公德”一词称之。公德,就是人类为营团体生活所必需的那些品德。这恰为中国人所缺乏,往昔不大觉得,自与西洋人遭遇,乃深切感觉到。距今四十五年前梁任公先生倡“新民说”,以为改造社会,挽救中国之本。他第一即揭“公德”为论题,已予指出。今在本书讨究工作上,还要不放松地说一说。

先从末后第四点说起,此处所云法治精神,盖就西洋人之执法与中国人之徇情,对照而说。在大团体中一办公机关,应付众人,处理百事,只有订出律条而拘守之,无论什么人来一律看待。然后乃少费话,免纠纷,公事进行得快,而秩序以立,群情以安。其中虽不免忽视个别情形,而强不齐以为齐,竟不洽情不中理者。却是不如此,大事小事都将办不成。法治之必要却在此。然而在家庭间亲族间就不然了。一家之中,老少,尊卑,男女,壮弱,其个别情形彰彰在目,既无应付众人之烦,正可就事论事,随其所宜。更且以密迩同处,一切隐微曲折彼此无不了然相喻,难以抹杀不顾。而相亲如骨肉,相需如手足,亦必求其细腻熨帖,乃得关系圆满,生活顺畅。此时无所用其法治,抑且非法所能治,虽无所谓为徇情,而凡所斟酌,却莫非情致不同。

徇情的问题,是在较大范围中乃发生的。此因其一面范围渐大,人数渐众,颇非随便应付得了,渐有用法之必要;另一面则亲疏厚薄,其间自有差别,尚难尽舍人情而专用法。中国人的生活,既一向倚重于家庭亲族间,到最近方始转趋于超家庭的大集团;“因亲及亲,因友及友”其路仍熟,所以遇事总喜托人情。你若说“公事公办”,他便说你“打官话”。法治不立,各图侥幸,秩序紊乱,群情不安。当然就痛感到民族品性上一大缺点,而深为时论所诟病了。

次说到组织能力。此所谓组织能力,即指如何做团体一分子的能力,其要素在对于团体之牢韧的向心力,和耐烦商量着向前进行的精神。有人说:“中国人不是自暴自弃,就是自尊自大;他或者不要发言权不要监督权,乃至不要自由权做一个顺民亦可以,或者就是要想[10]做皇帝的,乃至想给他皇帝也不做的。”这种情形,确随处可见。例如近几十年自有“有限责任股份公司”这种组织以来,往往都是极少几个人把持其事,多数股东不闻不问,听受支配。只要分到股息,心满意足;假如亏折,自认晦气而已。除非蓄意寻事,鲜有考研内情,查问账目的。又如民国七八年以来,各地学生会,其中热心的废寝忘食,真可牺牲一切,但事情必须听他主张。如果他的主张行不去,他的意见没人听,马上心灰意懒,好歹不问了。赌起气来,闹到分裂散伙亦可以;相持不下,将团体之事搁起来不进行亦可以。又如乡镇地方之事,由地方官以命令行之,大家听从没有话说;或由一二领导做主,亦可行得通。一旦地方官好意召集众人,以问题付之公议解决,往往就议论歧出,商量不到一处,事情反而办不动。此时再下命令,他们亦不愿听了。总之,或者受人支配做一个顺民;或者让他做主,众人都依他的。独于彼此商量大家合作,他却不会。凡此种种,例证甚多。时论所讥“一盘散沙”,“没有三人以上的团体,没有五分钟的热气”,大抵指此。

其实,这是不足怪的。中国人原来个个都是顺民,同时亦个个都是皇帝。当他在家里关起门来,对于老婆孩子,他便是皇帝。出得门来,以其巽顺和平之第二天性,及其独擅之“吃亏哲学”,遇事随和,他便是顺民。参加团体众人之中,不卑不亢的商量,不即不离的合作,则在他生活中素少此训练(尤以士人生活及农人生活为然)。

往者胡石青先生(汝麟),在民国初年尝遍游全球各地。特别是北美、南美、南太平洋多有华侨之处,他都到过。他常爱谈所见华侨故事,而结论说:华侨的才干非他侨民(例如日本侨民)所及,亦非其当地人所及。不论干哪一项事业,皆能有他的表见;乃至当强盗,做乞丐,亦复出色当行。但有一点:这都是其个人本领,而非成功于群策群力的组织。就因在团体组织上不如人,又得不到国家保护,终为日本侨民所胜,为当地人之所欺。——这真是很好例证。处此竞争世界,中国人所以归于劣败者,其最大原因实在此。

组织能力缺乏,即政治能力之缺乏;盖国家正不外一个大团体。四十五年前梁任公先生尝论中国人无政治能力,而辩其非困于专制政体。他反诘说:若谓为专制政体所困,则何以专制政体所不能及之时如鼎革之交,专制政体所不能及之事如工商业如教育等,专制政体所[11]不能及之地如殖民海外,特别是如百年前之旧金山者,均无所表见。另在其《新大陆游记》中略点出其理由说,中国有“族民”而无西洋之“市民”,有族自治或乡自治而无西洋之市自治。西洋之市自治为[12]其政治能力之滥觞,而中国之族自治乡自治则其政治能力之炀灶,虽于中西社会演进之两条路,尚未言之深切著明,而所见正自不差了。

再其次,论纪律习惯。所谓纪律习惯,盖指多人聚集场面,无待一条一条宣布,而群众早已习惯成自然的纪律。在消极一面,例如:开会场中不交谈,不咳嗽,走路不作声响,出入不乱挤,一举一动顾及前后左右而不妨碍旁人等等。在积极一面,例如,坐则循序成列,行则排队成行,发言则当机得时,动作则彼此配合照应,种种细节,难以枚举。无论消极积极,扼要一句话:必求集体行动起来,敏捷顺利,效率要高,不因人多而牵扰费时。试看车站或戏院售票的门窗前,西洋人自然鱼贯成行,顺序而进;中国人却总是争前窜后,虽有警察,犹难维持秩序。其实不守顺序之结果,事务进行反而缓慢,甚至进行不得。只有各守顺序,乃得让大家较快达到目的。西洋人从事实教训上深明此理;中国人事实不够,所以还不明白。又在开会场中,中国人还当他在家里一样,耳目四肢只为其个人用,不曾意识到团体的要求,妨碍公务于不自知,更为习见不鲜。

这些都不是曾受教育没有的问题。若以为西洋教育普及而中国人没有受教育的太多,遂有此不同结果,便错了。要知道这些多半不是意识之事,而宁为习惯之事。习惯为身体与环境间的产物,而养成于实际生活。假若一个人生长在倚重家庭生活之社会,如中国者,纵然受过大学教育,一样犯这些毛病。西洋人之纪律习惯,不是出于它的文化,而宁出于它的武化——即仍为其集团斗争之所锻炼者。好像今日学校里,亦还是寓群育于体育,借着体育上种种运动竞赛以训练集体行动,其理正同。

人们的品性,固皆养成于不知不觉之间;但同时亦应承认,公共观念不失为一切公德之本。所谓公共观念,即指国民之于其国,地方人之于其地方,教徒之于其教,党员之于其党,合作社社员之于其社……如是之类的观念。中国人,于身家而外漠不关心,素来缺乏于此。特别是国家观念之薄弱,使外国人惊奇。一九三二年上海“一·二八”战役中,巴黎晨报记者行经上海不甚远的地方,看见一切如无其事然,不禁大大惶惑,莫明其妙。后来马君武先生曾写一文,举一九三四年三月十六日德国恢复征兵之消息发布,柏林一位六十多岁女房东闻讯欢喜过度,倒地而死之例,以为对照。其实这种不同,绝不是天生地从血里带来,亦不是学说或教育(狭义)之结果。而是社会构造不同,生活环境有异,从而形成之情操习惯自不免两样耳。录自《中国文化要义》第四章第一节注释[10]见傅大龄《真正中国人及其病源》一文,《国闻周报》第九卷第十七期。[11]见梁氏所著《新民说》。华人之移殖旧金山系以帆船而往,远在一八五一—一八七四年间,距美国开国不过数十年耳。[12]此梁氏原著词句,滥觞为导源之意,炀灶为前人掩蔽后人之意。

七 宗教在中国

(一)宗教在中国

宗教在中国,有其同于他方这一般的情形,亦有其独具之特殊的情形。文化都是以宗教开端,中国亦无例外。有如王治心《中国宗教思想史大纲》所述,最早之图腾崇拜、庶物崇拜、群神崇拜等,即其一般的情形。其自古相传未断之祭天祀祖,则须分别观之:在周孔教化未兴时,当亦为一种宗教;在周孔教化既兴之后,表面似无大改,而留心辨察实进入一特殊情形了。质言之,此后之中国文化,其中心便移到非宗教的周孔教化上,而祭天祀祖只构成周孔教化之一条件而已。[13]

往者胡石青先生论中国宗教,似未曾留心此分别。兹先引述其说,再申明我的意见。

胡先生列世界宗教为三大系:希伯来一系,印度一系,而外中国亦为一系。他说,“大教无名,惟中国系之宗教足以当之”。其内容“合天人,包万有”;约举要义则有三:一、尊天。“天之大德曰生”;“万物本乎天”;人之存在,不能自外于天地。二、敬祖。“人为万物之灵”,而“人本乎祖”;究本身之由来,不能自外于祖先。三、崇德报功。渔牧工农,宫室舟车,文物制度,凡吾人生活日用皆食古人创造之赐,要莫能外。——按祭孔应属于此一则中。

此三原则,皆有充量诚信之价值;决不利用人民因理智不到而生畏惧之弱点,以别生作用。亦不规定入教之形式,不作教会之组织,以示拘束。与此不悖之各地习俗或外来宗教,亦不加干涉,不事排斥。亘古不见宗教战争。故实为人类信仰中之惟一最正大最自由者。——以上均见胡著《人类主义初草》第一篇第三章。

胡先生一面不把中国划出于宗教范围外,一面亦不曾歪曲了中国的特殊事实,贬损了中国的特殊精神。这是一种很通的说法,我们未尝不可以接受之。却是我愿点出:凡此所说,都是早经周孔转过一道手而来的,恐怕不是古初原物。如我推断,三千年前的中国不出一般之例,近三千年的中国,则当别论。胡先生似不免以近三千年的中国为准,而浑括三千年前的中国在内。以下接续申明我的意见。[14]

前于第一章列举“几乎没有宗教的人生”为中国文化一大特征,说中国文化内缺乏宗教,即是指近三千年而言。何以说中国文化,断自周孔以后,而以前不计?则以中国文化之发展开朗,原是近三千年的事,即周孔以后的事;此其一。中国文化之流传到现在,且一直为中国民族所实际受用者,是周孔以来的文化。三千年以上者,于后世生活无大关系,仅在文化史上占分量而已;此其二。周孔以来的中国文化,其中有一些成分显然属于宗教范畴;何以说它缺乏宗教,说它是“几乎没有宗教的人生”?则以此三千年的文化,其发展统一不依宗教做中心。前说,非较高文化不能形成一大民族,而此一大民族文化之统一,每有赖一大宗教。中国以偌大民族,偌大地域,各方风土人情之异,语音之多隔,交通之不便,所以树立其文化之统一者,自必有为此一民族社会所共信共喻共涵育生息之一精神中心在。惟以此中心,而后文化推广得出,民族生命扩延得久,异族迭入而先后同化不为碍。此中心在别处每为一大宗教者,在这里却谁都知道是周孔教化而非任何一宗教。

两千余年来中国之风教文化,孔子实为其中心。不可否认地,此时有种种宗教并存。首先有沿袭自古的祭天祀祖之类。然而却已变质;而构成孔子教化内涵之一部分。再则有不少外来宗教,如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等等。然试问:这些宗教进来,谁曾影响到孔子的位置,非独夺取中心地位谈不到,而且差不多都要表示对孔子之尊重,表示彼此并无冲突,或且精神一致。结果,彼此大家相安,而他们都成了“帮腔”。这样,在确认周孔教化非宗教之时,我们当然就可以说中国缺乏宗教这句话了。(二)周孔教化非宗教

中国数千年风教文化之所由形成,周孔之力最大。举周公来代表他以前那些人物;举孔子来代表他以后那些人物;故说“周孔教化”。周公及其所代表者,多半贡献在具体创造上,加礼乐制度之制作等。孔子则似是于昔贤制作,大有所悟,从而推阐其理以教人。道理之创发,自是更根本之贡献,启迪后人于无穷。所以在后两千多年的影响上说,孔子又远大过周公。为判定周孔教化是否宗教,首先要认清孔子为人及孔门学风。

孔子及其门徒之非宗教论者已多。例如美国桑戴克(Lynn Thorndike)《世界文化史》一书所说就很好,他说:孔子绝不自称为神所使,或得神启示,而且“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没后,弟子亦未奉之为神。孔子不似佛之忽然大觉,但“学而不厌”,“过则勿惮改”。孔子绝无避世之意,而周游列国,求有所遇,以行其改革思想(这对于宗教出世而说,孔子是世俗的)。孔子尝答其弟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其自表甚明。

在费尔巴哈《宗教本质讲演录》中,曾说“惟有人的坟墓才是神的发祥地”;又说“若世上没有死这回事,那亦就没宗教了”。这是绝妙而又精确的话。世间最使人情志动摇不安之事,莫过于所亲爱者之死和自己的死。而同时生死之故,最渺茫难知。所以它恰合于产生宗教的两条件:情志方面正需要宗教,知识方面则方便于宗教之建立。然在宗教总脱不开生死鬼神这一套的,孔子偏不谈它。这就充分证明孔子不是宗教。

随着生死鬼神这一套而来的,是宗教上之罪福观念,和祈祷禳祓之一切宗教行为。但孔子对人之讲祷,先反问他“有诸?”继之则曰:“丘之祷也久矣!”对人媚奥媚灶之问,则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宗教所必具之要素,在孔子不具备;在孔子有他一种精神,又为宗教所不能有。这就是他相信人都有理性,而完全信赖人类自己。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从理性上源自明白。一时若不明白,试想一想看,终可明白。因此孔子没有独断的标准给人,而要人自己反省。例如宰我嫌三年丧太久,似乎一周年亦可以了。孔子绝不直斥其非,和婉地问他:“食夫稻,衣夫锦,于汝安乎?”他回答曰:“安。”便说:“汝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汝安,则为之!”说明理由,仍让他自己判断。又如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孔子亦只婉叹地说:“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指出彼此之观点,而不作断案。谁不知儒家极重礼,但你看他却可如此随意拿来讨论改作;这就是宗教里所万不能有的事。各大宗教亦莫不各有其礼,而往往因末节一点出入,引起凶争惨祸。试举一例,以资对照:英王亨利第八曾亲身审判信奉Zwingli主张之新教徒,并引据《圣经》以证明基督之血与肉,果然存在于仪节之中,乃定以死刑,用火焚而杀之。一五三九年国会又通过法案曰“六条”(Six Articles),宣言基督之血与肉果然存在于行圣餐礼时所用之面包与酒中。凡胆敢公然怀疑者,则以火焚之。(下略)(见何炳松《中古欧洲史》第二七八页)

这是何等迷信固执不通!在我们觉得可骇亦复可笑,其实在他们是不足怪的。宗教上原是奉行神的教诫,不出于人的制作。其标准为外在的,呆定的,绝对的。若孔子教人所行之礼,则是人行其自己应行之事,斟酌于人情之所宜,有如礼记之所说“非从天降,非从地出,人情而已矣”。其标准不在外而在内,不是呆定的而是活动的。

照王治心先生《中国宗教思想史大纲》所述,中国古来崇信“天”之宗教观念,沿至东周而有变化,至春秋战国百家争鸣之时而分两路。儒家和道家,皆怀疑一路之代表;惟墨家则代表信仰一路。道家老子庄子,显然具有无神论及唯物论机械论之论调。儒家孔子虽没有否定神之存在,而言语间模棱含糊,其神好像存于主观而止。所以墨子《非儒篇》讥评他们“无鬼而学祭礼”,是很切当的。下传至孟子荀子,孟子还从民意验取天意;荀子就根本否认天的意志,而说君子“敬其在己而不慕其在天”,其反对“错人而思天”,与《左传》上“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意思相同。后来汉朝王充作《论衡》,极力破除迷信,似渊源于荀派。墨子学派后来不传,其所根源古代的天神崇拜,则影响于中国下层社会甚大云。——这所说,大体都很对;只末一句,待商。录自《中国文化要义》第六章第二节注释[13]见胡著《人类主义初草》第三四页。此书胡氏自印,坊间无售处。[14]见《中国文化要义》第一章《绪论》。——编者注

八 中国以道德代宗教

孔子并没有排斥或批评宗教(这是在当时不免为愚笨之举的),但他实是宗教最有力的敌人,因他专从启发人类的理性作功夫。中国经书在世界一切所有各古代经典中,具有谁莫与比的开明气息,最少不近理的神话与迷信。这或者它原来就不多,或者由于孔子的删订。这样,就使得中国人头脑少了许多障蔽。从《论语》一书,我们更可见孔门的教法,一面极力避免宗教之迷信与独断(Dogma),而一面务为理性之启发。除上举宰我,子贡二事例外,其他处处亦无非指点人用心回省。例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子曰,己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咎,夫何忧何惧。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中如此之例,还多得很,从可想见距今二千五百年前孔门的教法与学风。他总是教人自己省察,自己用心去想,养成你自己的辨别力。尤其要当心你自己容易错误,而勿甘心于错误。儒家没有什么教条给人;有之,便是教人反省自求一条而已。除了信赖人自己的理性,不再信赖其他。这是何等精神!人类便再进步一万年,怕亦不得超过罢!

请问:这是什么?这是道德,不是宗教。道德为理性之事,存于个人之自觉自律。宗教为信仰之事,寄于教徒之恪守教诫。中国自有孔子以来,便受其影响,走上以道德代宗教之路。这恰恰与宗教之教人舍其自信而信他,弃其自力而靠他力者相反。

宗教道德二者,对个人,都是要人向上迁善。然而宗教之生效快,而且力大,并且不易失坠。对社会,亦是这样。二者都能为人群形成好的风纪秩序。而其收效之难易,却简直不可以相比,这就为宗教本是一个方法,而道德则否。宗教如前所分析,是一种对于外力之假借,而此外力实在就是自己。它比道德多一个弯,而神妙奇效即在此。在人类文化历史上,道德比之宗教,远为后出。盖人类虽为理性的动物,而理性之在人,却必渐次以开发。在个体生命上,要随着年龄及身体发育成长而后显。在社会生命上,则须待社会经济文化之进步为其基础,乃得透达而开展。不料古代中国竟要提早一步,而实现此至难之事。我说中国文化是人类文化的早熟,正指此。

孔子而后,假使继起无人,则其事如何,仍未可知。却恰有孟子出来,继承孔子精神。他是最能切实指点出理性,给人看的。兹略举其言,以见一斑:(上略)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上略)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可欲之谓善。(下略)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欲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

后来最能继承孟子精神的,为王阳明。他就说“只好恶,便尽了是非”。他们径直以人生行为准则,交托给人们的感情要求,真大胆之极!我说它“完全信赖人类自己”,就在此。这在古代,除了中国,除了儒家,没有谁敢公然这样主张。

径直以人生行为的准则,交托于人们的感情要求,是不免危险的。他且不言,举一个与宗教对照之例于此:在中国的西北如甘肃等地方,回民与汉民杂处,其风纪秩序显然两样。回民都没有吸鸦片的,生活上且有许多良好习惯。汉民或吸或不吸,而以吸者居多。吸鸦片,就懒惰,就穷困,许多缺点因之而来。其故,就为回民是有宗教的。其行为准于教规,受教会之监督,不得自便。汉民虽号称尊奉孔圣,却没有宗教规条及教会组织,就在任听自便之中,而许多人堕落了。

这种失败,孔孟当然没有看见。看见了,他仍未定放弃他的主张。他们似乎彻底不承认有外在准则可循。所以孟子总要争辩义在内而不在外。在他看,勉循外面标准,只是义的袭取,只是“行仁义”而非“由仁义行”。——其论调之高如此;然这是儒家真精神。这才真是道德,而分毫不杂不假,不可不知。

但宗教对于社会所担负之任务,是否就这样以每个人之自觉自律可替代得了呢?当然不行。古代宗教往往临乎政治之上,而涵容礼俗法制在内,可以说整个社会靠它而组成,整个文化靠它作中心,岂是轻轻以人们各自之道德所可替代!纵然倚重在道德上,道德之养成似亦要有个依傍,这个依傍,便是“礼”。事实上,宗教在中国卒于被替代下来之故,大约由于二者:一、安排伦理名分以组织社会;二、设为礼乐揖让以涵养理性。[15]

二者合起来,遂无事乎宗教。此二者,在古时原可摄之于一“礼”字之内。在中国代替宗教者,实是周孔之“礼”。不过其归趣,则在使人走上道德之路,恰有别于宗教,因此我们说:中国以道德代宗教。录自《中国文化要义》第六章第四节注释[15]旧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曾说孝弟的提倡,礼乐的实施,二者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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