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心事梦中人:红楼梦中的情怀与心机(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2-17 20:5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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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闫红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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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心事梦中人:红楼梦中的情怀与心机

十年心事梦中人:红楼梦中的情怀与心机试读:

{壹} 那些风花雪月的事

十年心事梦中人:红楼梦中的情怀与心机

1.黛玉如诗,宝钗是禅

张中行有文章里记述,某天,几个糟老头子闲来无事,投票选举他们心中的理想太太,湘云和宝钗位居榜首,黛玉和凤姐落第。理由是,后面这两位,一个不敢娶,一个惹不起。

老先生们玩得兴致盎然,其实也不算多有创意,历来的说法都是,黛玉适合谈恋爱,宝钗适合娶回家。本人有次亲耳聆听余秋雨先生的演讲,别的倒都还好——也许是我不大懂吧——后来听到他老人家语气坚定地说“红楼梦最大的悲剧是,黛玉和宝玉是没法进入一桩婚姻的”时,不由得想起那个“且待小僧伸伸脚”的典故。

公认薛宝钗比林黛玉更适合做老婆,真可悲,要么是细看过《红楼梦》的人不多,要么是大家都太缺乏安全感,缺乏到因为害怕紊乱,一开始就选择寸草不生的枯索。

是的,虽生得丰满莹润,但宝钗内心枯索。尽管是那种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的枯索,是其中自有大美的枯索,但是,作为人妻,真如曹雪芹给她的那句判词:“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豆蔻年华,宝钗对衣着打扮已经失去了兴趣,衣着素淡,半新不旧,全身上下除了听从和尚的提点戴了一枚金锁之外,再无别的“富丽闲妆”。探春喜欢“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是女孩皆有的情趣,宝钗房里却是“一色玩器全无”,连书也只有两部,整体风格如“雪洞一般”,仿佛告诉我们,她已然接近“四大皆空”的境界。

黛玉则住在竹影幽深处,窗上糊着软烟罗,案上是笔砚,书架上全是书。听上去也有点冷清,可是,某一回,黛玉和宝玉拌了嘴,生着气,还不忘回头提醒丫鬟:“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看似闲淡的一笔,却有作者的用心良苦,可以想见林妹妹每天惦记檐下燕子来去的温存,而宝玉自己也是个爱跟天上的鸟、地上的鱼说话的主。

恕我思维发散一下,这是否跟现在的“豆瓣小资”人手标配一猫一样?一个爱小动物的人,内心总是温润柔软的。

温柔亦是宝钗的标签,一进荣国府,她就赢得了上下老小一致的好感,连那些小丫头子,都喜欢到她那儿去玩。然而,我们细看她的言行举止,便会知晓,温柔于她,不过是应对世情的方式,假如林妹妹的心有“丝绵蘸胭脂,洇得一塌糊涂”的嫣然百媚,那么宝姐姐的心,就像一张蜡纸,永远晕不开一朵云彩样的泪痕。

第三十二回,金钏被王夫人怒斥撵出后羞愤交加跳井自杀,王夫人心中负疚,宝钗却安慰她说金钏一定是自己失了足掉进去的,就算不是,如此负气,就是个糊涂人,死了也不可惜。

第六十六回,薛蟠的结义兄弟、救命恩人柳湘莲,与尤三姐有一段感情纠葛,尤三姐自刎而死,柳湘莲远遁天涯,后来,薛姨娘跟宝钗讲起这大新闻,宝钗并不为意,说:“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

在薛宝钗眼里,尤三姐与柳湘莲一场轰轰烈烈的生死情事,还没有请伙计吃饭重要,她甚至一丝好奇也无,这段话波澜不惊,却让人毛骨悚然。

不错,就算宝钗为之伤感,掬一捧同情之泪也不能怎么样,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各人也有各人的承担,她只负责她那一份,亦未尝不可。可是,宝钗的世界,感情的水分也太少点,连一点感触也不多起,老成得让人生畏。

所以她的诗作含蓄雄浑,她的学问连贾政都夸,她做人更是让人挑不出理来——可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无癖无疵的薛宝钗,如那个情商极高的神仙姐姐林志玲,永远望之俨然,你难以想象她的心也会动荡,会为你起一场兵荒马乱。

黛玉则完全不同。与宝钗相比,她缺点多得简直像“镂空纱”(张爱玲自嘲语)。一会儿抢白周瑞家的,一会儿为湘云说她像小旦不痛快,袭人夸宝钗劝宝玉好好学习被宝玉冷落也没发作时,都拿黛玉做比说,要是林姑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呢。

但宝玉接口说:林妹妹从来不说这样的话,她要是说这种话,我早就和她生分了。黛玉在窗外听得震动:这人果然是自己的知己。

知己者,真正知道自己的人,知道芜杂表象之下,自己的灵魂别有洞天。对于灵魂格外深邃的人,知己是个奢侈品。

黛玉的灵魂便不是一览无余。表面上,她很冷,习惯于先对人冷冷打量,但一旦此人入了她的法眼,她完全不设防。对宝玉是这样,对宝钗亦是这样,她原本怀疑宝钗心里藏奸,听到宝钗几句为她好的肺腑之言后,她立马前嫌尽释,赶着薛姨妈喊“妈妈”,将薛宝琴看作亲妹妹,显见得将宝钗当成了亲姐妹。

书中写她风雨夜等宝钗那一段尤其传神:“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

你有没有在风雨夜这样等过人?纵然不曾等得这样具体,也曾模糊地期待过什么吧?“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人生有时美在那种缺失。随遇而安的宝钗,不会有这样一种冷清里带着微温的期待,她的每时每刻都完整得无懈可击。

黛玉和紫鹃的关系,言语间每每能见那种姐妹般的亲情,她和宝玉怄气了,紫鹃敢派她的不是。转脸紫鹃又跟宝玉说,偏偏她又和我极好,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真拿自家小姐没当外人。这是明写,还有几处暗写,紫鹃知道黛玉的心事,想方设法试探宝玉,若黛玉真是个刻薄人,或如宝钗与莺儿那样主仆有序,紫鹃决计不会也不敢多这个事,回家后更不会对黛玉说:“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话说得俗,却字字句句出自肺腑。黛玉若待她不好,她怎会这样?

同含蓄的宝姐姐相比,林妹妹的感情是外现的。宝玉挨了父亲的打,宝姐姐最多有些哽咽,林妹妹却把两个眼睛哭得像个桃子一般。宝玉雨夜来访,她要问打的是什么样的灯笼,嫌明瓦的不够亮,就把自己的玻璃绣球灯送给他。宝玉说自己也有一个,怕脚滑跌碎了,黛玉便说,是跌了人值钱,还是跌了灯值钱?即使在生气的时候,她也能留心到宝玉穿得单薄,这边还因吃醋和宝玉怄气,那边又亲力亲为,细心地替他戴上斗笠……八十回红楼,时时闪烁着这些细碎温柔。

黛玉这样的女子,她的缺失感让你心生怜惜,她的温柔又能给你别人不能代替的甜蜜,她的小性子固然令你烦恼,可是所有让人上瘾的东西,都会让人有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感觉,最后,她成了你梦里也不能忘记的那个人。

相形之下,宝钗太冷静,太现实,无渴望,无缺失。她是闺中良师,是人生指南,帮你顿悟,醍醐灌顶,却不是能让你魂牵梦萦的爱人,谁会爱上一本哲学书或是人生指南呢?让我们为之痴迷的,总是那些瞬间穿透神经末梢的诗句啊。

2.少女黛玉

林黛玉还泪的过程,展现了一个少女的成长。

林妹妹一出场,的确就与眼泪相伴,先是在贾母面前,被这位慈祥的老外祖母几声“心肝儿肉”的叫得伤感,“哭个不住”。晚上回到住处,又独自抹起了眼泪,因为白天看见自己招得宝玉犯了“疯病”,她不安到流下泪来。

这确实是个理由,但只是理由之一。黛玉小小年纪,突然飘落到这人地两生的所在,眼前人语喧哗,珠环翠绕,却筑成冰冷的壁垒,一个陌生的江湖,让不久前还在父母膝前撒娇的她,怎会不暗自心惊?一整个白天,她回答贾母的问话,到舅母房间里做礼节性拜访,察言观色,步步为营,生怕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深夜的灯下,也才松弛了一半,惶恐、委屈、惊惧俱上心头,未来像个黑暗的大海,等待她泅渡。

还好,黛玉很快就适应了环境,贾母宠溺,宝玉呵护,她心恬意洽,但似乎又愉悦得过了头。

接下来的每一次出场,居然都是在得罪人。

先是得罪了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这周瑞家的,生了一双势利眼,但偶尔也能发发善心,这些都不论,黛玉冒犯她那回,却是毫无道理。薛姨妈有十二朵宫花,让周瑞家的送给贾府的小姐和少奶奶,周瑞家的由近及远送了一大圈,最后两朵送到黛玉这里。黛玉瞟了一眼,冷笑一声:“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听听这话说的,比那个抱怨“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的赵姨娘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丢了主子的身份不说,还白白得罪一个能在王夫人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林妹妹这性子使的,真是不值得。

她得罪的第二个人,是李嬷嬷。李嬷嬷是宝玉的奶妈,在薛姨妈家里,宝玉要喝酒,李嬷嬷劝他不要喝酒,怕老太太、老爷问起来,她做奶妈的也要担责任。黛玉不管她的苦衷,“悄推宝玉,使他赌气”,又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这口风,又有点像那个晴雯了。

李嬷嬷自诩火眼金睛,骂起袭人都是“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被遗弃感当是她的一个痛点,对黛玉虽然敢怒不敢言,焉知她不会跑到王夫人面前说点什么?她的身份资历在那儿,又是个不大有分寸感不怕生事的人。

黛玉最初在王夫人房间里和她谈话,相当机警敏感,怎么一转脸就这样任性使气?窃以为,这里面是带有点表演性的,她跟周瑞家的挑理,当是做给贾宝玉看的,她要在他面前,表现出一个卓尔不群的自己。

要显得卓尔不群,路径有很多种,其中一条捷径是,到处树假想敌。亦舒曾说,有一种女人,“不知几喜欢有人得罪她,好挟以自重,骄之亲友”。一个人,若被全世界都迫害,似乎足以说明自己不同流俗——俗,不就是大众吗?杜甫写诗夸李白,就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一听这人就牛气得紧。

黛玉和李白一样,缺点与优点同样突出,有魅力的人,常有各种瑕疵,“十宝九裂,无纹不成玉”,那些瑕疵,证明它的真。林黛玉的种种张狂里,有一种我们熟悉的少女气质,除了宝钗这种仿佛一出生就很成熟的人,谁没有过把拧巴当个性、把尖锐当真性情的少年时代呢?

而她撺掇宝玉不要理睬李嬷嬷,亦未必是赞成宝玉喝酒,更多的,怕是想要在宝钗面前展示自己对宝玉的控制权。当李嬷嬷说“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黛玉理直气壮地一通抢白,是在撇清,也是快乐地逞口齿,但终归,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此时,她对于新环境的紧张,已经转换为对宝玉的紧张。

若不是心中不踏实,怎会在意一城一地之失?又何必一次次地突出自己?黛玉这样处处留心,掐尖要强,不过是因为她没有从宝玉那里,得到她想要的那句话。那时的宝玉,对她虽然也是各种温存体贴,但总是处于青春的躁动期,真如黛玉所言,是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

爱一个没有十足把握的人,就像在暗夜里踮脚走过水洼,你不知道哪一步会踏空。你看那时的黛玉,她试探、争吵、哭闹、没来由的醋意,像一粒粒石子,将自己原本安宁的生活硌得伤痕累累,但这也是她黑暗中的落脚点,一粒一粒,将她带到光明的地方。

宝黛之恋,并不是一见钟情式的,虽然一开始宝玉也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但这种似曾相识的好感之后,宝玉又漫游了许多地方,见了很多人,经过一系列的比较、思考与顿悟,才终于确定,他只能得到黛玉那一份眼泪,黛玉才是那个与他同生同死的人。在这之前,黛玉要受许多苦,掉很多眼泪,甚至于,失很多次态,这既是小说一开始所言的“还泪”模式,也是一个少女为她的爱情所能做的。

在曹公的笔下,一个女孩子并不是因为聪明懂事而可爱,相反,是因为尖锐、计较、虚荣、笨拙而可爱。黛玉的魅力,很大一部分来自她的自苦,那自苦,让你对她有一种同类的同情,看到曾经不知所措的那个自己,你几乎想隔空摸摸她僵硬的臂膀,你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感觉。

当黛玉亲耳听到宝玉当她是个知己,确定自己是他于弱水三千里,愿意掬起的那一瓢饮,她突然就变得安宁了,柔软了,像是化茧成蝶,她几乎再也没有跟谁起过冲突。

宝钗的妹妹宝琴来探亲,贾母宠到史无前例,压箱底的两件斗篷,一件孔雀毛的给了宝玉,一件野鸭子毛的给了宝琴,还想为宝玉求亲,又特地托人带话给宝钗,说,琴姑娘小,别拘谨了她。替这小姑娘样样想得周到。要是放在过去,黛玉不知道要怎么不痛快,但这次她赶着宝琴只喊妹妹。爱情给了她能量,像一个小小的护身符,帮她医好那些口不能言的暗疾。

尤其和前面章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宝钗派个老婆子送燕窝那一回,她很客气地跟那老婆子说费心,又要她在外间喝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儿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闷儿。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黛玉听说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

她对老婆子客气不难理解,那是看着宝钗的面子,但对于这个着急去赌博,拒绝喝茶的老婆子,她是如此温和体恤,跟前面动不动就撂脸子的风格差别极大。在这几章里,我们能集中感觉到黛玉的成长,她从一个尖锐的、总带着质疑眼神的少女,变成了一个通晓事理的姑娘。与此同时,她感觉到自己的眼泪也越来越少了,对宝玉说,她经常只是觉得心里酸楚,却哭不出来。

成长,也意味着耗损。在爱情确定之后,黛玉的柔软里,带着一点点疲惫,她不再像前面那样频繁出场,曹公对她的描述,也很少有神来之笔,只化作了一种无伤大雅的感伤。这或者可以说明,虽然婚姻尚成悬念,但她更在意的,是宝玉的心,她的那种疲惫,是终于抵达目的地后的满足。《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不是一朵花,一开始就开在那里,到结束时再凋谢。它描述的,更像是一朵蓓蕾,你目睹它生长、展开,一点点绽放,每一点改变,皆有来由,正是这种可以信任的改变,构成了黛玉灵魂的层次,让你可以踏实地爱她,从始至终。

3.宝钗的“无情”与有情

即使不随着高鹗的狗尾续貂,认定“薛宝钗觊觎宝二奶奶的宝座”,很多人仍然不喜欢薛宝钗。相对于林黛玉外冷内热,鲜活灵动,薛宝钗显得太冷静,拎得清,也太无情——还记得宝玉生日群芳抽签占花名吗?宝钗抽到的那根签子上写着“任是无情也动人”,告诉我们,她动人是真的,无情也是真的。

作为一个以热情自居的人,我不喜欢宝钗也是理所当然,这种不喜欢到了三十几岁才有改观,首先因为我比以前更习惯了曹公的“皮里春秋”,也就是有话不好好说,其次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评判事物不只是用意气,还多少使用一下大脑。对宝姐姐的有情与无情,就有了不同的理解。

最显宝钗无情的,是金钏去世时,她对王夫人的那一番“开解”。事件起因是有天中午宝玉闲来无事,溜达到王夫人的房间里,王夫人正在睡觉,丫鬟金钏坐在旁边给她捶腿。处于青春躁动期的宝玉伸手摘下金钏的耳坠,喂她一颗香雪润津丹,又声称要跟太太讨了她来。

金钏也很受用,闭着眼睛噙了那润津丹,让他去东院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一个“拿”字透出各种异样,金钏的回应里,也有些撩拨之意了。就在这当口,王夫人醒了,听见他们二人这通对话,一时怒从心头起,伸手就扇了金钏一耳光,着人立即把金钏撵出去。

金钏被撵出去后就自杀了。王夫人从一个过于严厉的主子,变成了间接杀人凶手,手沾上了血,自己都觉得战栗。就在这时,宝钗来到王夫人房间请安,王夫人少不得要跟这个成熟稳重的外甥女谈及这件惊悚之事,只说是因为金钏把自己的一样东西弄坏了才处罚她,导致这般结果,真是自己的罪过。

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在金钏尸骨未寒之际说这个话确实令人心寒,但是,宝钗说得有没有道理?

金钏当然不是失脚掉下去的,是羞愤交加跳井的,这一做法看似烈性,但说她糊涂也并不为过。人有自杀的权利,但具体到金钏而言,即便此后不能再如从前那么富足尊贵,做个自食其力的普通人总是活得下去的,如此激烈就死,撇下亲人与责任,在善于整理情绪且极其务实的宝钗眼里,是真的太糊涂了点。

不错,宝钗有点无情,但无情这个词,就一定是贬义词吗?就算她为金钏以及后来同样被她漠然置之的尤三姐、柳湘莲一掬同情之泪,甚至写下伤感的诗篇,又有什么用?宝玉还为晴雯写过《芙蓉女儿诔》呢,还不是转脸就与黛玉说笑。死去的不能复生,远遁的不能回来,除了证明自己的同情心,制造些情绪的垃圾之外,真说不上还有什么用处了。

而宝钗要做的有意义的事还有更多。比如,尽她所能帮助需要帮助的人。给林黛玉送燕窝,为史湘云办螃蟹宴。对这些你可以说是收买人心,带礼物给赵姨娘算是不愿得罪小人,但她对邢岫烟的帮助,没法做任何功利的解释。

邢岫烟是邢夫人的侄女,和父母一道依傍姑姑生活。邢夫人于儿女份上平常,对这个侄女并不关注。贾府其他人只拿邢岫烟当个穷亲戚,惦记着照顾她的,唯有三位,一个是平儿,一个是探春,还有一个是宝钗。《红楼梦》里,平儿几乎是最为善良的一位,况且怎么着邢岫烟也是凤姐婆婆的侄女,照顾她,在礼数中;而探春,是在邢岫烟和薛蝌订婚后送给她一枚玉佩,算是锦上添花;唯有宝钗,和邢岫烟没有任何关系时,经常施与援手,实打实地雪中送炭,这种善心,她不愿别人知晓。

再有宝钗知道香菱想进大观园,就以人少为理由,跟薛姨妈要来香菱。香菱到她那里之后,宝钗也并不管束她,任由她跟黛玉、湘云学诗,寤寐辗转,只是取笑,并不阻拦;探春在大观园里搞改革,分产到户,宝钗指出分到地的婆子们得了实惠,也不要忘了那些没分到地的婆子,她建议分到地的将利润拿出一部分分给没有得到地的,人人受益,皆大欢喜。宝钗的善如润物无声,落到实处,并不竖起善良的大旗。

这就是大善与小善的差别。小善者,是妇人之仁——这个词从《史记》中来,是韩信对项羽的评价。历来人们都重视这个词语中的“仁”字,却不知“妇人”才是重点。韩信这样解释这个词:“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你看,项羽的仁义更多的是一种态度,会为别人的疾病落泪,显得慈爱有加,真封赏时他却是吝啬的。更何况,“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韩信将这样的伪善冠以“妇人”之名,似乎妇女观相当落后,但我得说,这种“善”在妇女中确实能得到更多的体现。

在古代社会,妇女作为弱势群体,更依赖人际关系,更需要博取善良的美名,这使得她们往往夸张自己的感情,又不愿有真实的付出。

至于现实中,我有个亲戚就是这样,谈论起别人的悲惨遭遇,没有谁比她心更软,更容易掉眼泪,完成这种低成本的感情消费之后,要是让她捐助别人一毛钱,她都要像贾蔷似的跺跺靴子,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子,说声天不早了,瞬间土遁了。

宝钗则是君子之仁,行善于她,与其说是一种道德诉求,不如说是一种行为方式。这个有智慧的女子,早就一叶知秋地参透世间没有永远的繁华,她对王夫人说:“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

她不像宝玉那样有着盲目的安全感,也不像凤姐以为有个法子可以常葆家族基业,她知道聚散兴衰是人世必然,虽然家业尚可维持,她已做好衰败的准备。她收敛自己的情绪,简化日常所需,尽可能地去帮助别的人。因为苦境是常态,困窘之人是同类,她为他们所做的,也就是为自己所做的。

所以,她的“情”无所谓无,也无所谓有,不用有任何标榜,她只是朝着利人利己的方向去做而已,因此成了不易被众人理解的“无情”者。

4.宝钗爱过宝玉吗

宝钗曾是黛玉心中的一根刺,哪怕她跟宝玉多讲上几句话,黛玉都要做上一大篇文章。当然,黛玉在感情上,向来没有安全感,一度还险些殃及大大咧咧的湘云。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她对于宝钗的格外警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宝钗一向形象散淡,对人不远不近,自云藏愚守拙,就是在贾母、王夫人面前,她也显得从容自若、不亢不卑。但是,这种世外高人的形象,在宝玉面前,总有点不彻底。第二十回,黛玉问宝玉刚才在哪里,宝玉说是在宝姐姐家里,黛玉便不高兴,两人两下里说岔了,黛玉掉头就走,宝玉追过去正在哄她,宝钗突然跑来,说,史大妹妹正等你呢,就把宝玉推走了。

我看到这里,总怀疑那会儿宝钗是故意的,她向来知道黛玉对自己不忿,更应该知道,自己这会儿横插一杠子,无异于火上浇油,别说是她没留心,以宝钗的头脑,完全能做到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似这样的情形,还有好几处,我不是说,这是宝钗的有意示威,而是,她在某种感情的左右下,下意识地想要有所作为。

那么,宝钗是爱宝玉的了?也不是。一个人的感情,有很多层次,不是一下子就能升级为爱的,宝钗之于宝玉,更准确的说法,是一种淡淡的情愫,一个哪怕很聪明很看得开的女孩子,也避不开的青春情怀。

看昆曲《牡丹亭》,总觉得第一场就足够,后两场很多余。柳梦梅原本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而是杜丽娘心中生成的男子,寂寞青春里,她用一个女孩子念想中最旖旎的那一部分,创造出这样一个男子,她希望遇到他,总也等不到,所以她死了。《西厢记》里的崔莺莺,侥幸摆脱了这危机,张生出现了,即使这个嬉皮笑脸的男子,对不上她心中的梦想,她也有办法自欺欺人,装作以为他就是心中的那个形象。

宝钗一直孜孜于追求一种理性精神,超脱的胸怀,可是就算是电脑设计出的程序,也有一个逐渐完美的过程,最初的宝钗,未必能戒除那一点与理性精神不能相符的热情。

尽管宝玉不“好”,无事忙,不上进,但宝钗和崔莺莺、杜丽娘一样,没有机会遇见其他的男子,那一点热情,只能倾注于这唯一的人选。被他凝视时,她的脸红了;他挨打时,她慌慌地探望,并不由自主地哽咽。

热情,大概就是宝钗从胎里带出来的那一点“热毒”,她费了很大的工夫,来戒除“热毒”,比如,服用冷香丸。那个冷香丸是这样做成的:“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其核心,一是冰冷,二是“合时宜”,这两点,都能够让感情降温。宝钗对宝玉,从最初的一点小暧昧,逐渐变得坦然,可以看出,宝钗的努力,取得了初步的成功。

所以,不管喜不喜欢宝钗,我都不曾觉得宝钗要觊觎“宝二奶奶的宝座”,且不说,这个所谓的“宝座”对于宝钗是否构成诱惑,只说,一个在禅学思想里浸淫甚深的人,如何会不明白,苦苦追求可能会适得其反,苦心经营也许是弄巧成拙,倒不如做一个从容坦然的人,命运出什么样的牌,就接什么样的招,随遇而安,随机应变,成就自己的风格与风范。

5.贾母为何不为黛玉做主

《红楼梦》里的贾母,有一种不显山露水的睿智,既能慈祥,又能犀利,既能见泰山,又能见毫厘,任荣国府里有各色人等花样百出,她都能将局面稳稳地控制在自己手中。

唯独有一件事,贾母办得非常不明白,那就是黛玉的婚姻大事。明明宝黛姻缘已经呼之欲出,连凤姐的小厮兴儿都跟外面人说:“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可她就是不开言。难怪紫鹃丫头急不可待,生怕老太太保不齐哪天归了西,有情人无法终成眷属,一场爱恋变成镜花水月。

既然是老太太一句话的事,她为什么不早早发下这句话来?让那两个情痴各自对月长叹临风洒泪,为对方弄出一身的病来。她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毕竟是书中人事,作者早已作古,无法揪着衣襟问个明白。但一本书看久了,就会不拿自己当外人,对于贾母的心理,也有了许多自以为是的猜测,不妨说一说,就如曹公说的,供同好消闲解闷而已。

贾母无疑是极其疼爱黛玉这个外孙女的。黛玉自幼失怙,在贾母身边长大,伶牙俐齿,风流袅娜,从贾母那样喜欢“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晴雯,就可知道,黛玉的模样,也是贾母最喜欢的那一款。

贾母对她的疼爱逾于常人。黛玉一进贾府,贾母就命令宝玉给她腾地方;宝玉提了句宝钗给黛玉送燕窝,贾母就叫凤姐每天供应;就连偶尔的抱怨都透着亲昵,直喊小冤家:“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跟刘姥姥介绍家中孩子时,说:“我的这三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她到底是疼三个丫头,还是疼这两个“可恶”的玉儿,但凡对人情世故稍有了解,都不会有所误解吧?

撇开这些细节不谈,黛玉自己的精神面貌也是一面镜子。她是那样一个敏感的缺乏安全感的人,刚进贾府时小心翼翼,不肯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后来却口齿伶俐神采飞扬,这固然与宝玉的殷勤呵护有关,但如果不是感受到了贾母的疼爱乃至宠溺,她性格的整体色调大概都要调暗好几度。

作为一个慈祥的老外婆,贾母能够给黛玉的最大的福利,应当是给她安排一门好亲事。理想的人家,要有最基本的门当户对,还要相貌才情相当,最关键的,得对黛玉好。这几条一列举,让人不想到宝玉都难。对于贾母来说,她最爱的两个孩子在一起,应当是最心甜意洽之事。

我猜贾母一定是动过这念头的,所以善窥人意的凤姐才老拿宝玉、黛玉两个开玩笑,虽然闹得黛玉很窘迫,但窘迫里未必没有甜蜜。凤姐的玩笑,是预热,也是推波助澜,她这样一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老是这么八卦兮兮的,当是感觉到了贾母的意图。

其实凤姐不必如此煞费苦心,贾母一句话顶一万句,但贾母就是不放下这句话来,我觉得,这是因为,她的内心也很纠结。

在宝玉的婚事上能说得上话的,除了贾母,还有王夫人,母亲有更多的话语权,也会因为更关情,而有更多的现实考量。

黛玉之美,极其风格化,不见得人人都能欣赏,而作为母亲,谁会喜欢一个动辄让儿子“死了大半”的女孩呢?再说黛玉的身体是真不好,宝钗也不很健康,但她的病不过是咳嗽两声,吃一丸冷香丸就能搞定,黛玉的身体坏到在探春她们面前都“礼数粗忽”,探春也能体谅她实在是精力不济。作为一个母亲,谁愿意为自己的儿子娶一个“风一吹就坏了”的美人灯呢?

从世俗常理上讲,王夫人没法和贾母抗衡,但她背后还有另外一股力量,那就是元春的支持。

对黛玉和宝钗这两位小妹妹,元春都是一面之缘,印象应该不太深,书中只写她看到二人都如姣花软玉一般。赏赐节礼时,她却非常奇妙地将宝玉宝钗列为一等,黛玉和其他人列为另一等。这是一个太明显的暗示,宝玉是惊诧,黛玉是不爽,而贾母,应该能接收到更多的信息。

王夫人和元春组合,等于在贾母画的那条明线之外,又画出一条暗线,至此,贾母不能不思考,怎样面对这件事。

如果她先下手为强,非要把黛玉许配给宝玉,王夫人她们也没办法,难不成跟贾母撕破脸,落个不孝的名声?但贾母不可能这样做,尽管曹公一直是用仰视的态度写这位老祖宗,但我们还是能对她的性格有个基本的掌握,那就是,和很多大人物一样,她的感性虽然很发达,她的理性却更发达,而且,在关键时候,理性更能占据上风。

从晴雯事件里可窥一斑。

晴雯跟宝玉最后一次见面时,说:“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

她为什么会以为她和宝玉横竖在一处?我想,应该是,这个机警的女孩,领会了贾母的意图。贾母自己也跟王夫人说:“(晴雯)甚好……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

贾母向来审美优先,房间里珠环翠绕,她喜欢的人,也大都鲜明悦目,她想为宝玉收在房中的,自然是晴雯而非袭人,“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但当王夫人告诉她,自己已经把晴雯撵出去,准备将袭人收房时,贾母也未做反对,只说:“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她表达了对原本可能微觉不安的王夫人的信任,很快就把话题转到别处去了。

大人物都是这样,他们也许表现得很感性,最终还是会听理性的。刘邦的最爱是戚夫人和赵如意,但只要别人认真劝一下,他就会在明知道吕后一定会狠整戚夫人母子的情况下,确定吕后的儿子为接班人。如今职场上也是这样,千万不要以为饭桌上领导抬举你一下,就能保你江山永固,突如其来的宠爱,常常也会无缘无故地消失。

贾母在贾氏企业摸爬滚打多年,见惯风高浪险,手中又有许多利益可以分配,大家族的大领导,也算半个政治人物了,贾母不可能像个倔老太太那样,一意孤行地坚持自己的主张。

黛玉和晴雯的确不同,前面说了,黛玉是贾母心尖上的人,在正常情况下,贾母一定会坚定地维护她的利益,但事关贾母的核心利益,她就不能不三思而后行了。这个核心利益,就是宝玉。

即便贾母再疼爱黛玉,王夫人忧虑的那些,她也不能不考虑到,如果黛玉真的不适合做宝玉房中的当家人,她也不可以非要这样。至于说,宝玉深爱黛玉,要为她寻死觅活,在包括贾母在内的贾家长辈眼里,也许是不需要耗费太多脑细胞的问题,“打小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认为人人最后都会变成跟他们一样的大人。

在这种情况下,贾母的理性使她放眼黛玉之外的人选就不难想象了,但对于王夫人和元春中意的宝钗,贾母似乎并不买账。她的目光越过宝钗,投向宝琴,还让那个不着调的张道士帮着物色,完全无视宝钗的存在。

没错,小说一开始是说宝钗为待选秀女,但是除了这一笔之外,宝钗跟其他待字少女没有任何差别。薛姨妈跟王夫人说,宝钗戴的那个金锁是个和尚给的,要等有玉的才能配。宝钗因此刻意地和宝玉保持疏远,黛玉也因此对宝钗十分顾忌,还曾在心中对宝玉叹息,你我之间为何来一宝钗,即便有金玉良缘之说,也该是你我才对啊。如若宝钗是待选秀女的话,这些话题应统统不存在,更何况,宝钗这待选的时间也实在忒长了一点吧。

我不知道曹公当时为宝钗拟定这一身份是何意,只知道写着写着他把这一茬完全丢下了,那么,贾母执意将宝钗视为透明,便显得别具意味。我姑且根据我有限的人生经验猜一下,极有可能是,虽然贾母非常非常欣赏宝钗,但很有意思,有时候,你最欣赏的,并非你所喜欢的。

贾母对宝钗的欣赏在多处体现,宝钗十五岁生日,贾母特地要凤姐大办一下,又夸宝钗“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王夫人也做证,说“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证明不只是当面表扬。

这四个女孩,自然包括黛玉了,也包括探春,但贾母会喜欢一个外人多过自己的孙女、外孙女吗?她对宝钗的表扬,更像是领导的高度评价,很严肃,很正色,就差没有进一步给数据化了,这跟她提起黛玉时那口口声声的“小冤家”不同,跟一迭声地喊凤姐“猴儿猴儿”也不同。贾母对宝钗的欣赏,是透着距离感的,甚至有一种因为自己做不到她那样,所以才特别欣赏的意味。

宝钗知道像贾母这样上年纪的人喜欢热闹戏文,喜欢甜烂之物,但她也许不知道,贾母未必喜欢她这份知道。在长辈们面前,宝钗表现得像电脑程序一样无懈可击,若是碰到个同样追求秩序的人,比如王夫人,倒是很投缘,但贾母活到这把年纪,最看重的是快乐,宝钗,却是一个不能够像凤姐那样,能让贾母“狠笑”一场的人。

她的衣服太素净,她的房间太简约,她的表现太克己复礼,这些,都与贾母所爱迥然不同。这个时候,贾母的感性重新占据上风,是的,她可以放弃黛玉,但她同时也不想选宝钗,她于是放眼周边,宝玉的婚事因此一再拖延,这给宝黛恋情留下了足够的缠绵悱恻的时间。

宝玉后来是怎样失去黛玉的呢,又如何终于选择了宝钗?贾母和王夫人究竟做何感想?都是尽人猜测的话题,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贾母的表现,绝不会像高鹗写的那样无情与粗糙。贾母这个老祖母,只是在前八十回里活色生香着。

6.史湘云的“诗与远方”

史湘云虽然不是《红楼梦》里的第一女主角,却在读者中人气超高。张中行说几个老头子闲来无事,推选《红楼梦》里的梦中情人,湘云得票最高,凤姐和黛玉还落了第。女作家周珣则写过一篇《娶妻当如史湘云》,从内到外给她极高的评价。

但就是这么个男女通吃人见人爱的人物,却非宝玉的心仪对象。他对这个小妹妹,有欣赏,有怜惜,唯独从未有过男女之情。且举一例,第二十一回里,湘云留宿在黛玉的潇湘馆,一大早,宝玉跑来探望她俩,两人都还未起床。黛玉睡得斯文,“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史湘云却是“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

青丝,雪肌,金镯子,那被子即便不与黛玉同款,都是杏子红的,也一定色泽鲜艳。几者互相映衬,若是换个人,一定会让宝玉浮想联翩,要知道那正是宝玉的躁动期,对可卿大起性幻想自不必说,就是在送可卿出殡的路上,遇到个活泼点的“二丫头”,他也很滑稽地以目送情,恨不得跟了人家去。更不用说,就在这不久之后,他窥见人家宝钗“雪白一段酥臂”,就“不觉动了羡慕之心”,只恨没福得摸,还是被黛玉拿手帕打了一下才醒转过来。

但宝玉对湘云这“雪白的膀子”却无感,只是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说着还替她把被子盖上了,真跟亲哥哥一样。

多情如宝玉,很罕见地对湘云体现出一种坦荡的兄妹情。起个诗社,他缠着贾母去史家将她接来,大雪天烧烤鹿肉,也是他和史湘云的主意,较之娇弱的黛玉、稳重的宝钗,他俩更能玩到一块、疯到一块去,但是这种志同道合似乎丝毫不能让感情升温。宝玉一向最不爱听哪个女孩子要出嫁,听袭人说她那个穿红的表妹要嫁人,心中都大不自在,偏偏听了湘云的“喜讯”还能跟她道喜,也没习惯性地表达过一丝惆怅,在《红楼梦》里是个特例。

但也不必为湘云委屈,宝玉心中没有湘云,湘云心中也没宝玉。宝玉虽不才,作为万花丛中一点绿,荣国府里唯一一个和女孩子们来往热络的公子,也曾撩起许多女子的情思。黛玉对他一往情深,宝钗亦为他红过眼圈,更不用说袭人、晴雯她们的心心念念。但耳鬓厮磨中,湘云并未对他日久生情,倒是听袭人提起自己订婚之事,洒脱如她,也由不得地红了脸,显见得有一份情愫在心里,不似她在宝玉面前的“英豪阔大”。

为什么他们青梅竹马,却无法相爱?虽然书中有“木石前盟”之说,但人们在深爱时,常常都爱说些“前世有缘”的话,“木石前盟”之说,不过是把这种说法具象了。把目光拉回史湘云和贾宝玉的现实中来,我们会发现,他们不曾相爱,是因为,在年轻时候,他们同我们一样,爱恋的都不是身边的风景,而是诗与远方。

黛玉和宝钗出现在宝玉的生命中,书中都曾有交代,不同处只是,写宝钗到来,类似官样文章,交代了会见时都有哪些人到场就算完事了。写黛玉出场时,则描写了许多人物的反应,最要紧的是宝玉本人,那种似曾相识、似幻似真的感觉,让多少读者为之怦然。

唯有湘云出场出得草率,第二十回中“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来到贾母屋里,就见湘云在那儿大笑大说了,还没介绍她的来路,宝玉和黛玉又怄上气了。两人恩恩怨怨、缠缠绵绵,把个湘云丢到了一边,后来也就没怎么介绍过,只是从湘云姓史,贾母又曾语气亲切地回忆过自己和湘云爷爷的年轻时代看,她大概是贾母兄弟的孙女。

湘云的性格鲜明开朗,典型的一个北方姑娘。在她小时候,袭人伺候过她,可见她打小生活在北京城里,北京大妞一个,并因为贾母的缘故,经常出入荣国府,她和宝玉相识应早过黛玉。

湘云和宝玉如果是比较生活化的人,没准就能顺水推舟地相爱;然而他们诗写得怎样且另说,诗人气质却都是十足的,这注定他们“只爱陌生人”。

黛玉的迷人之处,正在于她让宝玉感到“似曾相识”的同时,又具有非常强烈的陌生感。这个性格细腻的苏州少女,像南方的那些植物,幽深又旖旎,感性,娇弱,诗情画意,时时刻刻的不安全感,都迥异于宝玉身处的日常。黛玉一个人,仿佛就能营造出一整个远方。宝钗则来自南京,这就先输了黛玉一筹。贾家本来就是从南京迁来的,家中还有仆人在南京看房子,对南京自然不像对苏州感觉那么神秘。况且宝钗奉行“藏愚守拙”,竭力表现得无色无香无味。宝玉选择了黛玉而不是她,并不是什么“亲不间疏,先不僭后”的缘故。

宝玉对于湘云,更熟得过分;湘云对于宝玉,也是同样。湘云喜欢穿男装,爱吃螃蟹,喜欢烤鹿肉,热衷于尝试新奇的生活,对于宝玉的千百款温柔她根本就是免疫的。她的未婚夫,虽然是叔婶之命、媒妁之言,却是一个具有各种可能的陌生人,从她的曲子《乐中悲》里,将这人称为“才貌仙郎”看,他的口碑应该相当不错。这些,都使湘云脸红地快乐着,也使宝玉忘记了他的“女儿一嫁人就沾了汉子气变成鱼眼睛”之说,打心眼里为湘云感到高兴。

在整个前八十回,曹公都近乎刻意地表现出,宝玉和湘云,各有各的诗和远方,如果没有变故,他们的人生,就是两条平行线,距离很近,却不会相交。

可是变故来了,如大风暴,摧枯拉朽,席卷并改变一切。宝玉和黛玉的一场情缘,变成“心事终虚化”,按照那些判词和曲子的暗示,宝玉和宝钗,应当有过一段姻缘,但最后,宝玉很有可能是和湘云在一起的。

第三十一回,宝玉从外面弄了个“赤金点翠”的金麒麟,他记着湘云有这么一个,就要送给她,黛玉为此还很吃了一些醋,这一回的回目就叫作“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白首双星”是谁?当然不是那位早逝的才貌仙郎,书中都说了,这段姻缘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也不会是送给宝玉金麒麟的那些可怜的道士,这个麒麟后来一直在史湘云手中;双星里的那一星,十有八九就是它一度的拥有者——宝玉。

这个观点,非我一人独有,红学老专家周汝昌曾长篇大论地论述过。我同意这种命运的安排,却不同意他对这种命运的诠释。作为一个坚定的“拥湘派”,他甚至认为,曹公写黛玉的各种小毛病,都是为了反衬湘云。连“木石前盟”,他都觉得指的是宝玉和湘云,而不是宝玉和黛玉。

我上小学时写作文,老师告诉我们,写文章,要在前面铺垫,在后面升华,我心领神会,得了很多次高分,导致的后果是,我现在对这一套深恶痛绝,没想到周老竟然还是以小学生作文法来看《红楼梦》这样的巨作。

即使宝玉最后和湘云在一起,也未必就是一场宏大的相恋。爱情是要有激情的,而激情,我得说,它多少是由新奇感推动的。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们那么熟,却执意不相爱,怎么会在若干年后,在经历了聚散伤痛之后,人近中年的两个人,突然迸发出巨大的激情来?

那更应该是一种取暖式的亲情加友情,在湘云丧夫、宝钗去世之后,饱经磨难的两个人,因了各自的不容易而在一起。生活变得如此简洁,曾经视若性命的事物,有的融入自身,有的化为记忆,我们还得活着,活下去,虽然我们不曾相爱,现在,却能给予对方活下去的力量。

这不是爱情,却比爱情更显得意味深长,年少时的诗与远方,中年时的苍鬓颓唐,灯下两两相望,这一生如梦似幻,如果你认为人生里最重要的是滋味而不一定是幸福,命运这样安排,也不算太糟。

这就是曹公的高明之处,他能够写尽相爱的好,也能写尽不相爱的好,有如大河,浩浩汤汤,泥沙俱下,千转百折,跌宕连绵,他的节奏,是审美单一的周老很难懂得的。不过这也没什么,评论家最常干的事,就是谬托知己,就连本人,在这里条分缕析,喋喋不休,曹公若九泉有知,没准也只是摇摇头无奈一笑呢。

7.那些女孩教他的事

因为元春省亲,贾家特地去江南采买了十二个小戏子,原本很封闭保守的大观园,突然来了几个风格迥异的女孩子,就像是吹来一股清新的风,带来了不同的东西。

在梨香院,宝玉目睹龄官对他的厌弃,和对贾蔷的痴情,懂得了一个人这一生只能得到一份眼泪,确定黛玉,是那个用眼泪葬自己的人。这领悟很重要,但是还没完。没错,一个人只要得一份眼泪就够了,可是,你确定这一份眼泪,你就能得到吗?你认准了你爱的人,但你爱的这个人,真的能与你在人生里共进退吗?

黛玉的丫鬟紫鹃的试探之语,其实,可以看成命运的一次预演,紫鹃对宝玉说,将来,你林妹妹是要离开的,回苏州去。这话,原本是因为紫鹃对宝玉的心不放心,随口诓他的,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随口就说出了一个真相,那就是,林妹妹是会离开他的。

宝玉当时就魔疯了,整个人死了一半,醒来之后,依旧是疯话连篇,要将所有可能把黛玉带走的人都撵走。他蒙昧里依旧在撒娇撒痴,对贾母,更是对命运,好像这样就能阻止离别,随着他的身体一点点好转,他还安慰紫娟说:“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但他的潜意识里,未必真的能够放下忧惧,就在这时,他遇上了另一个小戏子藕官。

他又是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在大观园里闲逛,正好碰到藕官因为烧纸被老婆子举报,宝玉挺身而出,护下藕官,问她为何烧纸,这一问不当紧,他不小心掀开了一个深邃的情感世界。

藕官原本是扮小生的,她和小旦菂官在舞台上柔情蜜意,在台下,寻常饮食起坐间,亦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

这是一段假凤虚凰的情事,小生藕官把自己当成了男子,跟李银河老师的伴侣似乎颇为相似,按照李银河老师的说法,藕官与菂官,也不能算是一对同性恋,而是一桩异性恋。这里面的学问太大,也不用去细究,但是,在芳官看来可笑又可叹的情事,却让宝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说到底,异性恋也好,同性恋也好,都是是对于人世的恋慕,人世里有太多冷和硬的东西,能在利益得失之外,对另外一个灵魂有所恋慕,就已经很动人了,同性恋或是异性恋,在这个层面上,并没有太大区别。

菂官不幸早逝,戏班子里又补进了小旦蕊官,藕官待她一样温柔体贴。或有人问她是否得新弃旧,她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宝玉听了这话,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他感觉到这些话的境界,但那赞叹,还是局外人的赞叹,只是觉得好,不知道因何成其为好,更不知道,这将是拯救了他的那几句话,在黛玉离开他之时。

传奇里的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这字句写起来好看,念出来,更是荡气回肠,但我们知道,它不是真实的人生。即便是《泰坦尼克号》这样的爱情大片,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还是要活下去。一方面贪生是人之天性,再则,人活世间,有太多责任与义务,即便为一个人痛不欲生,还有很多人,要你咬着牙关活下去,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就成了摆在面前的一个难题。

你可以惨兮兮地往下活,睹物思人,形影相吊,把自己的后半生,变成一座活着的纪念碑,让每个人知道,你爱过,现在还在爱着;你也可以,像藕官这样,把那个人放在心里,若无其事地活着,也许,活着活着,你就会忘记你的思念,因为,在你缄默的怀念中,那个人已经融入你的生命,变成你的一部分,当你和自己在一起时,就是和他(她)在一起了,你把两个人,活成了一个人。

我知道在这种事情上不应该有分别心,但还是要说,很明显,后面那种活法更强大,更自由,更不落痕迹,也是更加深刻的纪念。从那些判词和曲子里看,宝玉最终选择了这样的活法。

龄官和藕官,这两个唱戏的女孩子,在当时被视为卑贱的群体,但就是她们,一次次地点醒了宝玉。窃以为,藕官这个戏份极少的姑娘,对宝玉的影响力更大。

如果说龄官教会了宝玉怎样去爱,藕官则是教会了宝玉怎样自由地爱。这爱,超越性别,超越生死,也超越他人或是自己赋予的各种道德捆绑,将爱从各种形式感的俗套里拯救出来,变成对心爱的人与事的一个结实的、发自肺腑的拥抱。

8.天上掉下来个薛宝琴

秦可卿乳名兼美,因为她身上既有宝钗的鲜艳妩媚,又有黛玉的风流袅娜,因此被很多人目为红楼第一美人。然而,红楼梦里,更有一人,在宝钗、黛玉之美之外,还多了份湘云的自然明朗,但在读者心目中印象模糊,这个人,就是薛宝琴。

薛宝琴,是宝钗的堂妹,在第四十九回方露面,书中介绍她说早年许配给了梅翰林之子,她哥哥带她进京准备将她发嫁。看到这里我有点疑惑,怎么说也是薛家的千金大小姐,难道不该是梅翰林派人去她家迎娶吗?这突然跟着哥哥来到京,此后关于梅翰林家的消息一丝也无,算是怎么一档子事呢?

暂且不八卦,只说她出场晚,露面少,但曹公在她身上,不吝一再使用最重量级词语。

她一到贾家,宝玉就先犯了魔疯,仰天长叹:“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

如果说,宝玉感慨的还是这样美丽的几个女孩子一起出现,他被“一把子四根水葱儿”的妙曼景象照花了眼,探春“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的评价,则把宝琴从人堆中挑了出来,凸显了她自己的无二光华。

这些评价还都不够权威,荣国府里最资深的美女鉴赏家非贾母莫属,她是外貌协会的老会员,托张道士给宝玉说亲时强调,姑娘家境坏点都没关系,只要长得好就行。日常生活中,贾母更是时常表现出在美女鉴赏方面的独特爱好,今天称赞凤姐和平儿是一对美人胚子,明天撩起尤二姐的裙子看看是不是个齐全孩子,她还喜欢晴雯多过袭人,与对美女怀有戒心的王夫人截然不同。

资深美女鉴赏家贾母对薛宝琴的喜爱简直是无以复加,唯有以行动表达。先是逼着王夫人认了干女儿,其次留薛宝琴住下来,注意——不是让她住到大观园蘅芜苑薛宝钗那里,而是与自己同住,可见宠爱到何等地步。

贾母送给薛宝琴凫靥裘,金翠辉煌,文中借湘云的口说,可见老太太是真的疼你,她那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话说斗篷是不分男女款的啊)。贾母还对薛宝钗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她管紧了这个可爱的小妹妹。贾母又跟薛姨妈打听宝琴的生辰八字,想要替宝玉求娶。

以上描述,着重于薛宝琴的外表,接下来的几章,又通过作诗联句等各种方式展现了薛宝琴的才华。每一次她都艳压群芳,赢得全场喝彩。

此外,她自小跟父亲遍访名山大川,眼界开阔,见多识广。她对于在西海沿子上邂逅的真真国女孩子的介绍,让幽居于大观园里的姑娘们神往不已。

连一向对人挑剔的黛玉,都亲亲热热喊她妹妹,一方面,因了黛玉对宝琴的深情厚谊,另一方面,也说明宝琴这个小妹妹确实不寻常,谈笑间,就将大观园的上上下下给征服了。

但是,这样一个完美的人物,在读者中,却没有与之匹配的人气。关于红楼梦的论坛上,她很少被提起,似乎是她的完美让她失了真,失去了质感与辨识度。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曹公终于功力不逮,还是文字背后另有隐情?要想弄清这是怎么一回事,还得结合前后文来看。《红楼梦》里,宝玉的感情是分阶段一直在发展的。最初他是青春期里的躁动少年,对路上遇到的村姑都兴致盎然,梦想着用所有美好的女孩子的眼泪为自己送葬,他忙忙叨叨,又有一份幼稚的贪念。这让黛玉很不放心,她对宝钗很是提防,尴尬处境中宝钗既有少女的一点情愫,也有自卫性的反击。三个人的关系一度有外人不易察觉的紧张。

到了第三十六回,宝玉隔窗窥见龄官与贾蔷的恋情,他方明白,不是所有的女子都会用眼泪葬你,即使你身份更高贵,那些女子眼里也只有她们珍爱的人,所以,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

这个领悟,打通了宝玉、黛玉和宝钗三个人的关系。宝玉对黛玉铁了心,黛玉对宝玉放了心,也能够对宝钗做善意理解。如黛玉所言,一开始,黛玉不喜欢宝钗,就算人人都夸宝钗好,黛玉也只当她心里藏奸。直到宝钗抓住她的口误,却在人前不动声色,背地里劝她不要看那些“杂书”,黛玉方才觉得是自己错了,对宝钗有“大感激”。她就此当宝钗如亲姐姐一样,在秋天的雨夜,盼望她能够来看望自己,两个好女子的友情被曹公写得澄澈如水晶,读来令人神往。

然而,水晶琉璃皆易碎,美好的事物,也常常让人提心吊胆,担心是否结实坚固,通常,我们不敢去试验,但我们又希望,它是经得起试验的。

薛宝琴的出现,是曹公特地取出的一块试金石。薛宝琴更美更有才,宝玉却不曾对她有半分情,甚至贾母都想为他跟薛家提亲了,他亦没有一点非分之想,并明确告诉紫鹃,宝琴与他的生活无关。

他对宝琴的好,全是哥哥式的,所以他知道她美、有才,却没有一个细节表现出她那种让人心动的魅力。《红楼梦》固然是全景式的作品,很多时候,却又是通过宝玉的眼睛来扫描的,我们看到的宝琴,便也只是这样完美但不迷人了。

对于黛玉和宝钗刚刚建立起来的友谊,薛宝琴的出现亦是一次严峻的考验。湘云不知道黛玉和宝钗已经缔结了友谊,或者她知道,但她对那友谊信不过。当贾母一再表现出对宝琴的宠爱时,宝钗半开玩笑地对宝琴说“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时,湘云说:“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指着黛玉说就是她,湘云不说话了,宝钗笑着说:“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喜欢的比我还疼呢,那里还恼?”

如果说湘云多少有点幸灾乐祸,宝玉则一直隐隐有些担心,他知道黛玉有些小性,担心贾母疼爱宝琴她心里不自在,这次看到黛玉真的像宝钗说的那样,赶着宝琴喊妹妹,待她如亲妹妹一般,心里也觉得惊奇。直到黛玉跟他说了来龙去脉,他方明白黛玉与宝钗私下里已经是“孟光接了梁鸿案”。

宝琴的到来,试出那友谊和爱情的坚固,所以她要才貌双全,要人人称羡,要得到最夸张的褒奖,再由作者峰回路转地告诉我们,宝玉,已经择定了他那一瓢饮。再美丽的世界,都不能让他的心,起大波澜。又如余光中的诗里写的:如果有两个情人一样美一样的可怜,让我选有雀斑的一个,迷人全在那么一点点,你便是我的初选与末选……

我不知道八十回后宝琴有没有自己的故事,但在她出现的这几章里,她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天上掉下个薛宝琴,宝琴姑娘是为了证实别人的故事而来的。

9.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

金陵十二钗里,妙玉算是最不讨喜的一个。在大观园里以公正低调著称的李纨,说起她,都皱着眉头来一句“可厌妙玉为人”;宝钗黛玉与她保持距离;唯一与她有所过从的邢岫烟也清楚地知道,妙玉与她下棋聊天,不过是些微故人师生之谊,未必真的看重自己;在锦绣成堆佳人如云宝玉时常会感慨老天到底有多少精华灵秀能生出这么多优秀姐妹的大观园里,妙玉落落寡合,没有一个闺密。

按照一般规律,没有闺密的女人是可疑的,她不能从正常的人际关系里获得快乐与滋养。

就算不按这种八卦心理学的路子,她在贾母和刘姥姥面前的不同表现,也严重得罪了那些更为朴实的读者。人家刘姥姥不过尝了口妙玉恭敬地端给贾母的茶,她至于嫌憎得连杯子都不要了吗?而那句“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更是把自己看作天上的云,把对方看成地上的泥,叫人齿冷到无语。

曹公工笔画般刻画出这林林总总,为妙玉招来那么多讽嘲乃至毁谤,在这个前提下,若是我说,妙玉是让曹公感动至深的女子,您会不会说,这不科学?

然而这正是曹公的过人之处,他写出了与众不同的恋爱症候。有的人爱着的时候会变得柔软温情,有的则相反,会变得凌厉易怒,杀气腾腾,还有一种,像妙玉这样,原本有些敏感的,会变得格外矫情忸怩,令外人嫌憎,唯有那被她所爱的人,注视着她不合人之常情的举止,反而有异样的感怀。

妙玉的矫情,集中体现在第四十一回。这一回中,贾母带着刘姥姥及家里上下人等来到栊翠庵妙玉处喝茶,妙玉连忙迎了出来。

曹公接着写道,“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也就是说,他刻意地在观察妙玉的表现。这在宝玉和女孩子的交往中很少见,对宝钗、黛玉乃至袭人、平儿等人,他有景仰、有爱慕、有怜惜、有情欲,唯独很少会有这样刻意的观察。究其原因,大约因为妙玉是一个尼姑,一个美丽清高的尼姑,是宝玉经验之外的女子,他对她有兴趣,也有好奇。

妙玉的表现却不怎么样,在贾母面前虽然还努力做到不亢不卑,两个“忙”字(忙接了进去,忙去烹了茶来),加上“亲自”,加上“笑说”,已经低下了身段,曹公这看似不带情绪的白描,可谓绵里藏针。

众人喝茶的当口,妙玉把宝钗黛玉的衣襟一拉,示意她们跟自己去喝茶,宝玉看见宝钗黛玉去了,也跟着去了。这一出乍一看挺奇怪,我们之前没有看到妙玉和宝钗黛玉有交往,突然怎么就能毫不见外地拉人家衣服示意人家跟自己走。但《红楼梦》的妙处就是,作者并没有说他会每个死角都写到,读者可以想象,当曹公的镜头对准正在和平儿算账话家常的凤姐时,也许黛玉宝钗与妙玉有过片刻的心领神会,所以又不奇怪。

但我们继续看曹公描述,宝钗与黛玉在妙玉那儿,其实也没什么话好说。黛玉只是问了一句那茶是不是雨水煮的,就招致妙玉的一通冷笑:“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句话,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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