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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8 04: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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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班牙)安赫莱斯·多尼亚特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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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上的小邮局

高山上的小邮局试读:

纸上的回忆

阅读旧书信的快乐之一是知道它们已经无须回复。拜伦勋爵“在一个已经没人写信的地方,谁还需要邮差呢?”萨拉的语调因为失落而格外沉重。

她声音中的悲伤开始弥漫。浓重的寂静侵入了每一个角落。

她的邻居

罗莎

感觉冬天在那一刻来到了村庄,也来到了她的心里。她看了看厨房墙壁上已经有些斑驳的瓷砖,又看了看存放锅碗瓢盆的小柜,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储藏室,那里面有萨拉帮她装满的东西。她已经八十岁了,有时连这样的日常小事都力不从心了。

老太太摩挲着戴在她左手上的两枚结婚戒指。每当她有不好的预感时,她就会握紧她的结婚戒指寻求安宁。她相信无论她在哪里,她的阿韦尔都会陪在她身边,给予她力量。“可是,萨拉……”罗莎低声说,“你确定吗?”

她因为害怕答案而不敢提出那个问题,可是她还是听到了答案。“波韦尼尔的邮局将被关闭。他们还说圣诞节一过,就把我派去首府。他们说这是资源再利用,可以减少开支,我也说不清楚……总局发给我的电子邮件中差不多就是这么说的。”

还有两个月,老太太心想。“我都四十五岁了,还带着三个孩子,这真是作弄人,”更年轻的这位女人又说,“我在这个村子长大,我的孩子也都出生在这里。这个村子就像一个大家庭。如果我被调走,一切就都变了。”

罗莎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钟,将近半夜十二点了。萨拉回家后,罗莎的心像被撕裂了一般。她的太阳穴跳个不停,让她无法入眠。

睡前她给自己沏了两杯浓浓的椴树花茶。遵照医嘱,晚饭她只喝了点清淡的汤。然后她洗好盘子,把第二天要用的兵豆泡上,把洗净的衣服叠好。

然而,这些事情都没能把那个坏消息从她的脑海中抹去:她的邻居要被调走了!她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萨拉在其他地方生活的情形。“这个村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既没有前罗马时期的教堂,也没有为独立而战的英雄,但是它是属于我们的。”罗莎一边在柜子里找她的针线包一边想。

波韦尼尔像是一座石头迷宫,村民不足千人,此外,在周边的牧场上还零零星星住着十几户人家。就在不久前,周围新建的一圈现代化居民区开始让所有的村民感到窒息。对于罗莎而言,那些新来的人都是陌生人,他们只是带来高速列车和房地产买卖的匆匆过客。“萨拉,我的萨拉姑娘,怎么能比他们离开得还早呢?”她心想。

于是她想起了萨拉出生的那一天。那天大雪纷飞。

突然有人敲她的门,是楼上的邻居,脸色煞白。他刚搬来当邮差没几个月。他绝望地告诉罗莎,他的妻子已经开始分娩了,但是医生无法及时赶到。罗莎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我和你母亲把你带到了这个世界,”萨拉小的时候,罗莎总爱这么对她说,“你父亲一看到血就晕了过去。医生赶到的时候,我们已经把你弄干净了。”

对于没有生育能力的她来说,那是她离孕育生命最近的一刻。

罗莎感到一阵恐惧。她在客厅的扶手椅上坐下,抱紧双臂。如果萨拉被调走,那么那栋房子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一想到这里,她战栗起来。

她第一次在那栋房子里睡觉,是她和阿韦尔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

那是一栋朴实无华、坚固结实的褐石宅子。唯一体现建造者匠心的是一个铁制的猫头鹰风向标。“代表智慧的动物。”她总爱对丈夫这么说。

房子的底层是车库,二楼住着她和丈夫,三楼住着她的公公婆婆。公公婆婆去世后,她的丈夫继承了这栋房子。在得知他们永远不可能有孩子后,他们决定把空着的那层租出去。没过几个月萨拉就在那里出生了。

回忆起往事的时候,太阳穴突突直跳的感觉几乎消失了。小女孩在两层楼之间的楼梯上跑来跑去,她们周六一起打打牌,在屋顶平台上一边晾床单一边闲聊,夏天一起去郊外采桑葚。然后是萨拉的婚礼,再然后是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出生。

但是有一天,黑暗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阿韦尔在一场车祸中丧生。

不久之后,萨拉的丈夫失踪了,丢下她和三个孩子以及一堆待付的账单。萨拉的父母对女儿的不幸无能为力,最终病倒了。罗莎常说:“萨拉,我帮助你出生,而这也加快了你母亲的去世。”

渐渐地,三个小男孩的快乐填补了其他人留下的空白。萨拉和罗莎已经习惯了亲人的离去,她们甚至已经获得了一种安宁,但是这种安宁却即将被发自首府的一封电子邮件打破。

两个小时过后,她仍然躺在那里盯着钟表的指针,内心无法平静。她的生活仿佛是一个线团,一条思绪牵出另一条思绪。很快,时间开始倒转,她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若是在年轻时,她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那时她是一个大胆的、安静不下来的姑娘,不是在帮女老师管教那些捣蛋的孩子,就是在跟外婆学织毛活儿,或者在她家的食品店里陪父亲。阿韦尔因此爱上了她。“没有你的希望无法跨越的高墙。”在婚礼上他对她说。

她许多年不曾提起过的一个名字出现在她的嘴边:路易莎。“昔日也沉睡着痛苦的回忆。当你在回忆的小径上漫步时,会有唤醒它们的危险。”她心想,一边拭去了一滴悄悄落下的眼泪。

她和路易莎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就总在一起,形影不离。路易莎住在最偏远的一栋房子里,在本村和另外一个村子的交界处,她腼腆、温柔、安静,与好动的罗莎恰好互补。无论冬夏,她俩从礼拜一到礼拜天都在一起玩。岁月慢慢流逝,她俩先是一起学语文、数学,后来又结伴去上缝纫和家务课。

她们长大了,把洋娃娃扔在一边,开始骑自行车。一天下午,她们在郊游时,在离村子几公里的地方突然赶上了大雨,于是她们便向路旁的罗梅罗圣母教堂跑去。

那是一栋近似方形的石头建筑,房顶的木头已经开始朽烂了。门环的形状是一个斜眼天使的脑袋,传说这是一位铁匠实施报复的结果。这位铁匠二婚娶了一个农村寡妇。寡妇带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像个魔鬼,让铁匠的日子没法过。一天,在铁铺里,气急败坏的铁匠以长着一对斜眼的继子的脸为原型,打造了门环的形状。他郑重其事地盯着门环说:“以后你该挨的打都逃不过,不过打你的不是我,因为我怕你母亲生气。”

两个好朋友笑着按照惯例敲打了几下门环。推开门后,她俩吃了一惊。地上坐着一个比她俩略为年长的男孩,旁边放着一件橄榄绿色的行李。他冲着她俩微笑,那双深色的眸子在教堂的暗影中熠熠生辉,让两个好朋友放下心来。她们认识他,不过谁都说不好是怎么认识的。

她俩在他旁边坐下,等阵雨过去。他告诉她们,那天他刚刚服完了兵役,正在回村的路上。他那双有力的大手晃来晃去,连碰都没碰罗莎一下就吸引了她。

时间过得飞快。暴雨减弱后,那个士兵几乎连句告别的话都没说就跑出了教堂,迫不及待地招呼朋友去了。他没有告诉她们自己的名字,不过也没有必要。当天晚上她俩都知道了他的名字:阿韦尔。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两个好朋友几乎没再提起过那个小伙子,但是对他的回忆却在两人的心中悄然滋长。

她们再次见到他是在夏末舞会上。那天晚上,路易莎格外漂亮,在所有的女孩中,阿韦尔和她跳舞的次数最多。罗莎认为自己没有任何机会,于是决定把自己刚冒出来的感情都隐藏起来。

那天晚上之后,路易莎就不好意思再跟阿韦尔说话了。她太腼腆了。每次在街上看到他,她就会跑去躲在某个门洞里。若是在某家商店偶遇,她就会低下头,直到确定他离开了才会再抬起头来。她已经爱到了骨子里,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她开始茶饭不思,忘记了一切。

罗莎惊慌起来,建议她的朋友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她们密谋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起初很完美:罗莎负责先赢得小伙子的信任,然后把路易莎对他的感情告诉他,看看他是否也喜欢她。罗莎将成为他们的红娘。这个主意让路易莎的心踏实下来,也在某种程度上让罗莎的心踏实下来。“河流刚开始奔流时,它的力量很难控制。”罗莎心想。事实就是这样:她对阿韦尔一见钟情,并且感情与日俱增。理智上她想帮助路易莎,但是在感情上她做不到。

他也一样。他对舞会上那个温柔的女孩虽有印象,但是与罗莎手指的触碰相比却黯然失色。除了他们三个,村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些长舌妇们经常唠叨:“两人成对,三人不欢。”“最终,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罗莎叹道。一天晚上,阿韦尔跟她表白了,而她无法对他说不。不到三个月他俩就结婚了。

他俩无法面对他们的朋友,避开了所有可能面对她的机会。无论是罗莎还是阿韦尔都没有给路易莎一个解释。婚礼那天之后,他俩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六十年之后,这天晚上,已经成为寡妇的罗莎想起了她的朋友。那天路易莎穿着一身黑衣,站在教堂的尽头。当神父说“您可以亲吻新娘”时,路易莎打开大门走了出去,永远消失了。

一开始,罗莎并不想她,因为她正沉浸在幸福里。几周后她尝试见到路易莎:她去了路易莎家,但是她的父母告诉她,路易莎已经离开了村子。她一直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你的消失让我们的生活空缺了一大块……”伴着摇曳的记忆老太太喃喃道,尽管她和丈夫从未怀疑过他们当初的选择。他们始终如一地爱着对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儿女。“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话像是船锚,将我们拖到水底。”罗莎常常这么想。那天晚上她发现,她在婚礼前没有对路易莎说的那些话,依然压在自己的心上。

这可能是她唯一欠下的债。现在清偿是否太晚了?

老太太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张泛黄的阿韦尔的照片,那是在他们婚后的第一个圣诞节拍的。照片上的阿韦尔正在开怀大笑,这是罗莎最喜欢的一张照片。“阿韦尔,你总说事情的发生都是有原因的,对吗?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想调走萨拉,关闭我们村的邮局。她把这件事告诉我这个心脏像拖拉机的老太婆,也并非偶然。”

她轻吻照片,露出了微笑。“就在萨拉告诉我这件事的当天晚上,我想起了路易莎,也并非偶然。”

她沉默了片刻。“有人在期待我做点什么,阿韦尔!也许是萨拉,也许是你,也许是路易莎……你们都疯了,才会认为我无所不能。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一辈子都这么果断又固执……可是我得提醒你,我已经不是二十岁的时候喽。”

她若有所思地又去看那张照片。“尽管这样,所有经历过二十岁的人都会记住那段时光。”她狡黠地笑了,“也许,仅仅是也许……我会找到办法为萨拉和村子做点什么,甚至还能偿清我的债。”

她将照片放在胸口,闭上了眼睛。

就在她完全睡熟之前,她梦见自己慢慢向邮局走去。然后她走进邮局,在柜台前停下。她将一只手伸到衬衫下面寻找什么,就在布料摩擦着心脏的那个地方。罗莎波韦尼尔,11月9日亲爱的路易莎:

求你,不要撕掉这封信。暂时不要。

给我和这封信一个机会。借助这些话,这几段文字,并利用你的宽容大度,我斗胆请求你先看看这几页纸,然后再决定我们的命运。

我敢肯定你已经认出了我的笔迹,就像不管过去多少年我也能认出你的笔迹一样。你知道我是谁。我写的l已经没有以前笔直,我写的f线条也不像英格丽德老师在书法课上所教的那么优雅。即使如此,你怎么可能忘记我的笔迹呢?我可从未忘记你为了不让字母i受凉而在它们上面画的那些可爱的贝雷帽。

原谅我,我把话题扯远了……我这个毛病越老越严重了。现在不仅在说话的时候,而且在祈祷或者想事情的时候,我也会迷迷糊糊。

我知道,六十多年过去了,我现在没有权力打破你家庭生活的平静。相信我,如果不是极为必要,我是不会这么做的。我也知道这封信应该在许多年前就寄到你手里。如果你知道实际上这封信我很久以前就写好了,可能会让你略感安慰。你现在看到的不过是一封写了六十年的信的第N个版本。

有一次我甚至把它放在我的手袋里随身带了六个多月,在那期间我一直在寻找把它寄给你所需的勇气。但是每当我走近邮筒的时候,我的手就开始颤抖,于是我就一次次地放弃了……最后,那封信皱得连你的地址都看不清了。

生活就这样慢慢继续着。

直到有一天,曾经像空气一样必不可少的东西虽然仍是必需,但是不再刻不容缓。再往后,就只是重要而已了,再然后就变成我每年一月一日所列的诸多愿望之一了。

我们年轻的时候,你对我的新年愿望嘲笑得可凶了!有一年圣诞节,我姑妈玛加丽塔送给我那个画着仙女的木匣,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写新年愿望的。12月31日,在上床睡觉之前,我们俩一起写下了我的第一个愿望,并把它保存在木匣里。你还记得吗?天晓得可怜的她去哪儿了……我指的不是我的姑妈玛加丽塔,她在2011F号墓穴,在我父母的2011E和专卖店店主埃米尼亚的2011G之间。

我在想我的新年愿望匣子去哪儿了……

我的愿望有时是粉刷房子,有时是多去看看姐姐,健身或者报一个烹饪班。给你写信一直都在列表上。然而,直到今年我才终于给你写信了,虽然今年我第一次没有写新年愿望。

现在你或许会问,在写了一辈子新年愿望后,为什么今年一月我没有这么做。老实说,那会儿我以为自己活不到下一个圣诞节了。十一个月以前我得知我的心脏很虚弱。几周之前我又去找医生了解情况,他对我说,如果说年老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让不好的事情放慢了脚步,这是他的原话。所以我还在这里活着。

现在圣诞节马上要到了,我又挨过了一年。和那时一样,和最初一样,给你写信的念头又开始反复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你是我未竟的愿望。

在这六十年里,我粉刷了四遍厨房,我曾报名园艺班但是又退了课,我成了有名的厨师,我最拿手的是苹果派,是我跟一个电视系列节目学会的一种美式点心。

你的信,还有你,都是我欠下的债。

为什么我恰恰在今天决定给你写信呢?我不想骗你。是因为我很疼爱的一个好姑娘萨拉遇到了麻烦。她是波韦尼尔的邮差,也是我的邻居。你肯定会问我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这跟你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

他们要把她调到城里去,然后关闭村里的邮局。那样我们就没有邮差了。你也知道年轻人什么都通过电脑发送,因此,对于剩下的我们几个老人来说,一辆邮政车一周来两三次就足够了。

我想做点事情帮助萨拉,帮助波韦尼尔,偿清我欠你的债。

解决办法来自我做的一个梦:我在村邮局里从衬衫里掏出一个信封,上面以我的笔迹写着你的名字。萨拉需要一封可以投递的信,而我需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所以我现在给你写信了,告诉你当年我没有勇气告诉你的事情:我爱上了阿韦尔,现在我仍然爱他,尽管他已去世快三十年了。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仍然感觉他就在我身边。

阿韦尔死于一场车祸。尽管我在墓地没有看见你,但是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我们没有生孩子。这是上帝唯一没有给予我们的幸福。

我知道,我和他相爱并非我和你制订的计划,甚至也不是我的意图。可是事情发生了,就是这样。

你不知道有多少次,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我们出去郊游的那个雨天。当我们俩躲进罗梅罗圣母教堂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在那里等待我们的是什么:爱与不爱。那是一枚叫作阿韦尔的硬币的两面。我们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他,你还记得吗?

随着岁月的流逝,从那个教堂旁经过,对我而言已经变成了一种折磨。我已经有五十年没有靠近过那个地方了。你回去过吗?那些木梁还挺立在那里吗?那个斜眼天使门环还在吗?如果还在那里,应该已经锈迹斑斑了……

我并不想要你原谅我,因为我也不会后悔。我不是在跟你解释。我背叛了你。有人可能会认为我背叛了你是因为我爱上了阿韦尔,或者说我让阿韦尔爱上了我。但是并非如此。我觉得我背叛了你是指,我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是指我放任这件事把我们分开,甚至都没有向你伸出手。我很幸福,对你却不够大度。我们的生活中有容纳你的空间,可是我们却没有给你。

假如把我自言自语“如果我能把这一切告诉路易莎……”的次数排成一排的话,那么会比中国的长城还要长!当然,我又有了别的朋友。你肯定也一样。但是我更愿意认为,就算你恨了我这么多年,你后来的那些朋友也没有谁能填补我留下的空白。

而你在我心中留下的空白一直都没有人可以填补。

一想起你,我就有一大堆问题。最重要的是:你幸福吗?要是我能听到你说“是”,该有多好!你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你工作过吗?你如你梦想的那般去过巴黎吗?你最终去学探戈了吗?

路易莎,你躲到哪里去了?起初,我以为你藏在了你们乡下的房子里,没有离开村子。但是一年后我相信了你父母最初告诉我的话:你已经离开波韦尼尔了。

你父母在世的时候,我满怀着你迟早会回来的希望。他们去世后,你的弟弟还在。他很少来这儿。我猜他如果有什么需要,更愿意去首府解决。我听说他很晚才结婚,然后和妻子决定移民德国了。他不像你父母,他从来都不喜欢照料牲畜。

那时距离你离开已经二十多年了。我认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而你家的房子也将破败不堪。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的童年,将湮没在瓦砾之下。我感到莫大的痛苦。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你家的房子上了锁,但是有人在照看。有人在清除门口的杂草。

这让我鼓起勇气给你写这封信。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帮你照看房子的人会收下它。我知道,你迟早会读到这些文字。我有预感,你在期待它们。

路易莎,我依然很想你,每天睡觉前一闭上眼睛,我就想起我和你一起跑去学校的日子。我希望你也在想念罗莎,那个带给你无数麻烦的小恶魔。她消失在了道路的拐弯处。我想念的那个路易莎也是这样吗?

如果那个不忍心看苍蝇受罪的小姑娘还保留了一点原来的影子的话,那么我现在就是在给她写信。

我知道太晚了。我不期望你答复我。我甚至连我的姓名和地址都没写。

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萨拉的生活马上就被打破了。你或者我原本也可能成为这样的女人。或许你曾经遇到过她:她是在我们的石板街上长大的。她有三个毛孩子,也在这附近跑来跑去。尽管她的生活不容易,但是她对所有需要她的人都笑脸相迎。她的上司给她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告诉她,要把她调到离家很远的地方。

波韦尼尔的邮局在存在了一百多年后,即将没有邮差了。首府那边说我们不喜欢寄信也不喜欢收信。他们怎么敢这么说!如果不是因为你能帮助萨拉和我们村子,我是不会告诉你这些的。你怎么做呢?很简单,像我这样:写一封信。信的长短、写得好坏都不重要。然后你把信寄给村里另外一个女人,因为她肯定会理解背井离乡抚养几个孩子会有多么艰难。即使你不认识她,也要和她分享一下你生活中的点滴。我们大家一起创建一个文字接龙,让它长达首府,坚固得让那里无人能够切断。

亲爱的路易莎,等我看到萨拉的邮袋开始变得沉甸甸的,我就知道你看了我的信,知道你还在那里。不胜感激!

再见!

爱你罗莎

又及:我记得你最喜欢的花是薰衣草。所以我在信上洒了几滴香水。希望它的香味能帮助你原谅我,并赋予你陪我完成这项使命的勇气。

过去的声音

我亲爱的善良的恩人,您的来信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它打动了我,我差点都哭了。此刻我认为您对我的灵魂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很蔑视我的作家行为,不停地友好地劝我不要放弃目前的职业转行当作家。安东·契诃夫写给德米特里·V.格里戈罗维奇的信

阿尔玛惊奇地看着那封尚未打开的信。

她双手抓着那封信,仿佛生怕它会飞走似的,又或许她是担心它在指间灰飞烟灭。信纸似乎很脆弱,组成收信人名字的那些手写字母写得歪歪扭扭、挨挨挤挤。

信封上没写寄信人。

她晃了晃还未打开的信,好像能让它开口讲话似的。一种甜腻的香味在罩着泛黄旧床单的家具上方弥漫开来。她努力从记忆中搜索那种香水的名字。她将鼻子贴近信纸。“薰衣草!”她幸福地喊道,发现熟悉的东西似乎令她感到安心。

几小时之前她醒来时,全身肌肉痉挛。她的心情没有明显好转。每次她一换床睡觉,起床时就会四肢麻木。若是再加上一床几十年没人睡过的羊毛褥子,有这种感觉就再正常不过了。

她选了三楼最大的房间睡觉。她喜欢那个房间天蓝色的墙壁和摆放在床对面、柜门上装有镜子的大衣柜。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地藏在里面,藏在那些旧衣服和樟脑球中间。

阿尔玛斜靠着铁艺床头,照了照镜子。她向上吹了口气,吹开了垂在前额的栗色刘海。她母亲说服她把头发剪得像个男孩。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连这个都要管,但是剪发后的样子她可是一点都不喜欢。而那个早晨,她对自己外貌不满意的地方不止这一处。因为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她那双蜜色的眼睛下方出现了黑眼圈,而脸上其他部分看上去则比平时更加苍白。她不清楚原因,这种对比让她感到不安。

她觉得最好冲个热水澡,好让自己振作起来,去应付把她带到这个隐秘地方的那项任务。

她打开了卫生间的窗户。她任由水流轻轻抚过她的身体,想要眺望一下牧场,放松心情。隐居自有其妙处。“没有邻居看得见你。”她心想,同时莞尔,这是她到波韦尼尔之后第一次对自己笑。

命运好像故意要跟她作对似的,刚想到这里,她就看到一辆小型厢式货车正行驶在乡间小路上。刺眼的黄色让人远远就能看见它:是一辆邮政车。她没有在意。

那栋大房子已经二十年没有人住了。

突然她听到一道尖厉的声音,那辆邮政车在她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邮差制服的人:黄色的衬衫,海蓝色的裤子。阿尔玛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能看到她红色的头发。刚刚下车的女人步行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阿尔玛从她走路的方式看出她是一个女人。她体形微胖,走路轻柔。

女人在白色木栅栏前逗留了很长时间。她的惊讶程度不亚于阿尔玛。她朝花园两边看了看,拿不定主意是否穿过花园走进去。然后她抬起头,像是在寻找某种信号。

阿尔玛屏住了呼吸。

出于一种下意识的条件反射,她离开窗边,走出了浴室。她不希望任何人看见她在那里。暂时还不想。她应该先给自己提出几个问题,然后如果运气好的话,在那些墙壁之间找到些许答案。

她沿着直通客厅的石砌楼梯悄悄地下了楼,静立在已被熏黑的老旧的壁炉旁。在墙上的搁板上,有人似乎遗落了几张照片,相框倒在那里,无声地见证了主人的离去。

她看了看四周。在那个房间里,时间似乎停滞了。灰尘肆意驻足,只有两样东西显得格格不入:她的绿色背包和一只手袋。它们都被随意丢在了壁炉对面的沙发上。

前一天晚上,出租车把她送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什么都没碰就睡下了。她确信第二天上午再处理会容易很多。然而,她没有料到一大早就有人来。

外层窗户仍然关着,因此她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脚步声穿过花园由远及近。她惊讶地看到下面的门缝里慢慢露出一角纸片。几秒钟后,一个有些磨损的紫红色信封占满了客厅的半块瓷砖。她那双蜜色的眼睛马上被那封信吸引了,却不知道一旦她打开它,一切将会变得不同。

水电公司从来不会使用紫红色的信封。“应该是一封私人信件,”她想,“肯定是投错了。”谁会给一栋这么久无人居住的房子写信呢?

捡起信后,她却发现她想错了:信上的地址正确无误。然而,最让她吃惊的是收信人的名字:路易莎·梅亚斯。

十五分钟后,她仍然穿着浴衣站在客厅中央看着那个信封。她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打开?收起来?销毁?“不管我要怎么处理这封信,最好先穿上衣服再说。”她想。

她把信放在壁炉的搁板上,然后拿起她的背包回到蓝色房间。进去之后,她收拾了一下自己带来的几件衣服、一双运动鞋和一双短靴。

她还依稀记得村子周围的森林和牧场。她想去走走,将回忆同现实做个对比。小的时候她觉得它们辽阔而神秘。她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会恢复准确的尺寸。

她打开柜门,两只栗色的蝴蝶笨拙地飞了出来,似乎期待自由已久。想到它们在那个半空的木制监狱里多么无聊,她笑了:衣柜里只有几个被遗忘的衣架、一条旧男裤,以及她印象中不曾见过的一条用边角料做的毯子。

她把自己带来的那点东西放好,然后敞着门,好散散房间里的霉味。

毫无疑问,如果她不想像那两只可怜的蝴蝶一样沾满灰尘和霉味,她在这座房子里最好敞开门窗。

她打开她睡觉的那个房间的窗户,然后把三楼其他房间的窗户也都打开了。总共有五个卧室,两个卫生间。她还一度想拿掉罩着家具的那些床单,就像在她的卧室那样,但是她又觉得就那么几天,没必要折腾。

她惊讶于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她一直以为无人居住的房子会堆满被遗忘的、无用的物件。但是那个房子里似乎没有什么是多余的。一切都各就各位,似乎在等待着随时有人再来居住。“阁楼肯定没有这么规整。”她心想。这种想法让她放弃了去阁楼的打算。她下到二楼继续她的通风工作。她拿起手袋,里面有她的手提电脑、一个笔记本、几条谷物饼干和几个茶包。

她很小心,仅仅打开了客厅正面的一扇外窗。然后她走向厨房,厨房的窗户是朝后面开的。

她费力地打开一扇小木门。上午的阳光有点刺眼。她走了几步,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舒心。她弯下腰来,将手插到干燥的土里,试图拔出来点什么。她闭上了眼睛。

最后一次在夏天来这栋大房子时,她大约五岁。那时她穿着一双硕大的雨靴,笨拙地走在点缀着绿叶的深色田垄间。每遇到一个水坑,她都要踢踏一番。在她身后有一个温柔的声音笑道:“哇,女士们,先生们,穿靴子的猫来了!”

对那个声音的回忆让她重新想起了那封信,她决定去找它。

她坐在一棵李树下,轻轻地抚摩着那封信。那棵李树是菜园里剩下的唯一有生命的东西。

阿尔玛不相信巧合。

二十四小时之前她刚刚合上她的背包。她没有仔细考虑自己在做什么,就把她去波韦尼尔冒险要带的几样东西装进了背包。

在她准备行李的时候,她的母亲在走廊里追着她大喊。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要去旅行。母亲威胁说要给她父亲打电话,阿尔玛关阁楼门的时候,似乎听到了拨电话的声音。

她的二十三岁就这样揭开了序幕。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去了车站,上了火车。她没流一滴眼泪,一边向水泥丛林和工厂告别,一边重新阅读她生日那天收到的那封挂号信。

我们通过此函和您取得联系以便通知您,遵照前业主的愿望,即日起您将成为位于波韦尼尔地区的梅亚斯祖宅及其所属的数公顷土地的唯一主人,即刻起您可以接管它们,决定它们的未来。

她已经是第十次看那份已经公证盖章的文件了,她一边看,一边握紧了她在那封加了内衬的信封中发现的两把钥匙。她感觉到那些尖利的小齿扎进了她的掌心。

刺痛迫使她张开了手,同时也条件反射般地打开了她的思绪。她是主人?为什么?这是什么玩笑?可是她对那栋房子和那个村子几乎都一无所知啊!她记得自己曾经直接摘树上的李子吃,还记得有一个小菜园、一个蓝色的房间和一个带镜子的大衣柜,仅此而已。

当她努力想要回忆起更多的东西时,脑子里的一切却变得模糊起来。“决定把遗产留给我的人并不怎么了解我。”阿尔玛心想。透过车窗,她可以看到火车经过了一站又一站。除了能够选择自己的未来,她怎么能决定任何东西的未来呢?哪怕它只是一栋石头房子。

她回想起了自两年前她大学毕业后与父母发生的所有争吵。她以优异成绩取得了语言文学学位。父母希望她参加中学教师资格考试。“你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母亲劝她说。父亲则告诉她,如果她想做研究,他会给她介绍几位在大学工作的朋友。他会帮她获得启动论文的奖学金,完成论文后,就是常规的职位资格考试了。

令父母不高兴的是,阿尔玛自己在一个服装店找了份工作。她跟他们保证,那只是她思考自己这辈子想干什么期间的一份临时工作。她只知道她的未来不能这样度过:为了月底一份体面的薪水而整天关在办公室里面对一堆议程。

在内心深处她非常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但是她不敢大声承认。在女童童装部,她一边给毛衣贴标签,一边小声地背诵巴勃罗·聂鲁达的诗。在接待顾客的间隙,她回想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的诗。午餐期间,她待在仓库里捧着一本拜伦看。晚上,她在一张张纸上涂涂写写,写下各种形象和比喻。一旦作品成形,她就寄去参加比赛或者寄给出版社,而她得到的答复尽管措辞不同,但内容永远都是相同的:不行。

她想成为诗人。但是,谁能以此为生呢?

十二个小时后她快到波韦尼尔了。半夜时分,她坐上了唯一一辆在那个被人遗忘的车站里候客的出租车。

当她把钥匙插入房锁时,她在内心重复道:“顷刻之间,一切都会改变。”她想起了这次全新的冒险开启的那一刻。

在她的二十三岁生日会上,面对蛋糕上的蜡烛,她已经准备向家庭压力屈服。她正要说让他们别再担心了。她不会虚度最美好的年华。她会做有益的事情,比如参加《欧盟公报》编辑资格考试。而诗歌,她心想,将会一直陪伴她。她没有理由拒绝。诗歌将成为她的爱好。她可以去听诗歌讲座,报名参加写作班,当然,她的手袋里仍然会装着拜伦诗集。

她吹灭蜡烛后,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一切都变了。父亲递给女儿一个硕大的信封,无论对于他还是他的女儿来说,信的内容都非常神秘。阿尔玛在看到里面的一沓法律文件后差点晕倒。

文件附带了一封简短的信笺:

亲爱的阿尔玛,如果你正在读这些文字,那就说明我已经无法参加你的二十三岁生日会了。你不知道我多想聆听你的梦想,分享你的计划!但是人算不如天算。

不可能了。等我不在了,一位公证人将会把我的礼物——我家的祖宅——交给你。

我本想亲自把这些钥匙交给你,并陪你进行这次旅行,把每一个角落指给你看,给你讲述我遗忘在那里的每一个回忆,看看时光在它们身上留下了怎样的印记。我本想和你一起再次回到那里,让我的过去归于平静。

你替我做这件事吧。你一个人做。你必须自己做出决定。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它都将是正确的。爱你。

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李树下,阿尔玛感觉她与父母的那些争吵、她的生日会、阁楼、他们街区的沥青以及那家服装店,都与自己相隔了数光年。未来毫无眉目,而她必须马上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那封紫红色的信。

她用食指摩挲着收信人的名字,路易莎·梅亚斯,这栋大房子的旧主人。

路易莎·梅亚斯是她的祖母。

谁会这么精心地给一个十五年前就已去世的人写信呢?

无法偿清的债

电子邮件永远不会沾上泪水。若泽·萨拉马戈“你的信,还有你,都是我欠下的债。”

阿尔玛

又出声地念了一遍。

她觉察到了那句修改了几次的话语中所隐藏的绝望。组成单词“债”的几个字母互相挤压着,仿佛感到难为情似的,都在尽可能地少占空间。“这封信对于写它的人来说像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女孩心想,一边抬头看向天空。

阳光透过李树的枝丫洒下来,在她修长的腿上留下斑驳的影子。“你的腿很漂亮,你应该好好利用。”母亲常常对她说。但是阿尔玛更喜欢把它们藏在破旧的牛仔裤里或者长及脚踝的裙子下面。

她已经一目十行地匆匆看完了那封信。看完之后,她产生了一堆问题。

信是谁写的?隐藏在签名“罗莎”背后的人是谁?

她从未听说过罗梅罗圣母教堂,也没听说过什么阿韦尔。信里讲述的故事对她而言很陌生,甚至很奇怪,给人一种陈年旧事的感觉。读这个故事就像是打开了一本黑白相册。她很难想象祖母还是小女孩时跑向学校的样子。她曾是一个腼腆、温柔的姑娘吗?

阿尔玛一直没有忘记路易莎,祖母去世时她还不到十岁。在她的记忆里,路易莎是一个坚强、大度的女人,和信里描述的那个难以琢磨的、脆弱的人毫不相干。

她从未见过路易莎哭,也没见她抱怨过什么。阿尔玛的父亲说她就像是一座山:坚强,并且隐藏着秘密。那封信里讲的故事或许是其中的一个?这个罗莎似乎很了解阿尔玛所不知道的路易莎的过去:年轻时,她深深地爱上了一个没能成为阿尔玛祖父的男人。很久以前,罗莎似乎很爱她的祖母。然而,她们竟然六十年没有见面了!令人心痛的是,这封信来晚了。

阿尔玛试着去想象罗莎在这六十年里会是什么样子。和祖母一样,生活也让她改变了很多吗?她生活的地方离她的城市远吗?她有其他朋友吗?“我有一大堆问题。最重要的是:你幸福吗?要是我能听到你说‘是’,该有多好!”她又看了一遍。

她热泪盈眶:要是她也能向她的祖母问这个问题该有多好。直到几天前,阿尔玛都相信她的祖母一直很幸福。而现在,阿尔玛得知祖母最好的朋友曾经背叛了她,她隐藏了自己失败的初恋,永远离开了自己的家……她已经不再那么肯定了。“要是能拨个电话同她讲话,让我做什么都行!”她想。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和那位陌生的写信者有着同样的痛苦,但是阿尔玛有胜过她的地方,因为她知道她的祖母结了婚,还生了一个儿子。而且这个儿子给她生了个孙女,就是阿尔玛·梅亚斯。

在读到关于巴黎和探戈的问题时,她笑了。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一些片段形象。她发现,在罗莎的记忆开始中断的地方,自己的记忆却很牢固,这让她感到安心。她知道路易莎二十岁以后做过什么,在哪里生活,从事过什么工作。她只回过村子一次。她也大概知道是谁在照看房子以及为什么。

她想起了在她的生日会上父亲那张惊讶的脸,因为他得知他们家族的房子和土地没有留给他,而是留给了他二十三岁的女儿,并且一句解释也没有。阿尔玛替父亲感到难过。他一定感觉路易莎的灵魂背叛了他。

当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信尾的一段话时,她觉察到了祖母的气息:“这让我鼓起勇气给你写这封信。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帮你照看房子的人会收下它。我知道,你迟早会读到这些文字。我有预感,你在期待它们。”

阿尔玛想,假如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那么或许她就是某个事件的参与者。也许是命运希望她收到那封信。

她摇了摇头:像往常一样,她的想象又在捉弄她。“你不是诗才,而是诗盲。”父亲常常嘲笑她,以此来影射她认不清现实的本来面目。无论命运是否真的开始为她作证,她手中那封散发着薰衣草芳香的书信却在要求她行动起来。

罗莎并不期望得到回复。这使得阿尔玛摆脱了一个重负,因为或许她无法回信给她。罗莎也没有请求原谅。这样更好,因为“爱情之罪没有法律期限”,少女对着空气喃喃道。

不过仔细一想,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为此生气还是应该感谢罗莎。因为假如她的祖母没有离开波韦尼尔,假如她嫁给了那个阿韦尔……那么就不会有她了!

然而祖母的这位老朋友向她提出了一个非常具体的请求:写一封信来“救救”萨拉,一个即将被调到远离家乡的地方的好女人。她说的是自己从卫生间窗户看到的那个红发女邮差吗?在那样一个村子只可能有一个小邮局,并且至多有一两名员工。“应该就是她。”阿尔玛心想。

被这一想法所吸引,她再次感到自己成了那个奇怪故事的一部分,尽管她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卷入的。

对她来说,那个女邮差已经不只是一位普通的好人了。

像是在剥雏菊的花瓣一般,她反复考虑是否要应罗莎的请求写信。她想到了两个反对的理由。

第一个理由是寄信人对她祖母的所作所为,尽管六十年来她一直背负忏悔。“她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无论我还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再还给她。”她喃喃自语道。但是不写信只会伤害萨拉,而她那天一看到萨拉轻柔地走在她家的花园里,便已对她产生了好感。

第二个反对的理由,她觉得更有分量。波韦尼尔于她而言只是一个临时逗留的地方,她去那里暂住几乎纯属偶然。那里只是一个逃避百无聊赖的现在和不怎么令人鼓舞的未来的好地方。她踏上那列火车是为了找寻一个可以获得足够力量来对抗她的家庭的地方。她的想法是在那里待上一周,最多两周。假如她打算像来时那样匆匆离开,那么她有权利参与并且干预这个村子的生活吗?毕竟,那封信落入她的手中纯属偶然。

最可能的情况是她在离开之前卖掉那栋房子。“最好顺其自然。”阿尔玛心想。她不是路易莎·梅亚斯,因此,她本不应该打开那封信。她折好信纸,在把它存入信封时,她又想到了其中的一句话:“首府那边说我们不喜欢寄信也不喜欢收信。他们怎么敢这么说!”“没错,他们怎么敢这么说!”阿尔玛感觉自己受到了指责,于是大声重复道。

她是喜欢写信的,因此也喜欢别人给她写信,尽管这种事情不太常发生。

她在语言文学系上过一门有关书信文学的选修课,只是为了凑足课表。但是很快她就发现命运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那位似乎带有长寿基因的老教授告诉他们,书信和书写的历史一样悠久。人们已经证实,在两河流域文明时期和古埃及就已经有书信了。在古典时期,政治家、商人或者哲学家之间的通信发挥了重要作用,圣保罗曾写信解释耶稣的福音。在一个学期的时间里,阿尔玛和她的同学们读了亚里士多德、西塞罗、彼特拉克、克维多和圣特蕾莎的书信。

她永远不会忘记,教授激情洋溢地强调,由于平民百姓的贡献,书信自十六世纪开始达到鼎盛时期。“生与死,恋爱与分手,买与卖……诸位,书信是生活的片段!你们要尊重它们。”他一再重复。

正是像萨拉、罗莎或者她自己这样的平民百姓曾经让书信免于消亡。而这一经历了迫害和审查之后幸存下来的老祖先的习惯……会因为数字通讯而面临消亡吗?

阿尔玛一边把紫红色的信装进信封,一边向自己提出了许多这样那样的问题。“我想写这封信。我今天就要写这封信。我甚至都知道我想写给谁了。”她一边回屋一边想。

关上通往菜园的门后,她忍不住看了看那棵李树,她刚才就坐在它的下面。她耸了耸肩膀,注意到了门玻璃中映出的自己:“阿尔玛·梅亚斯,寄那封信并不意味着你已经决定了如何处理这份地产。”

那天,给自己指定了一个任务,让她的心情好了起来。至少在她背着空空的背包轻快地走在路上时,她觉得自己心情很好。她不想在隐居的那几天里饿肚子。她打算一箭三雕:买吃的,写信,把信投入邮筒。她一边气喘吁吁地走一段长长的坡路,一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她选了前一天晚上出租车载她来时走的那条狭窄的土路。在短短的路程中,她感到陪伴她的除了几株松树,还有一种她不太习惯但令人安心的静谧。城里她所住的街道在交通高峰时段简直就是地狱。“这就是住在市中心的坏处。”她的母亲每每头疼时就会感叹。

小路的尽头与两条岔道相交:一条通往波韦尼尔,另一条通往一个更大的村子马斯坦。阿尔玛住的房子位于两个村子的交界点上,在它们中间。

阿尔玛犹豫了一下往哪个方向走。她再次遵循了不被别人发现的愿望。她向马斯坦走去,穿过在她看来像是一片小森林的地方,小道变成了沥青路。

在公路的右侧,突然露出一小片空地。阿尔玛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她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连接两个村子的公路旁能有几座教堂呢?命运再一次掷出色子,传递给她一个信息。站在一个小土丘上,她依稀看见一座屋顶铺着瓦片的方形石头建筑。她估计只需下主路走几分钟,就可以证实它是不是罗莎在信中提到的那个罗梅罗圣母教堂。

她的脚不知不觉地向那个方向走去。

那个斜眼天使依然还在门上,就像罗莎在信中所回忆的那样。

阿尔玛闭上眼睛,试着想象自己穿越时空回到了六十年前。她仿佛听到了雨点敲打瓦片的声音。两个女孩的笑声越来越近,夹杂着门轴的嘎吱声。

如同那两个好朋友常做的那样,她伸出手摸索天使的头来敲门。

她的喊叫声打破了那个地方的宁静。

阿尔玛原以为手会感受到金属的冰凉,但是她却碰到了一个温热的东西。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碰到了另一道同样受惊的目光。一道绿色的光顿时俘获了她。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金发男孩,眼睛瞪得像盘子一样大。她刚刚碰到的是他的额头。

她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那个男孩就像被魔鬼追着似的跑开了,然后钻进了教堂后的树林。在他匆忙逃走的时候,阿尔玛看到有个东西从他的背包里掉了出来。

她在后面追着他跑,想要提醒他,但是几秒钟的工夫,那个男孩已经消失在了树林里。《阳光之下:布鲁斯·查特文书信集》,阿尔玛念道。

她决定等几分钟,期望那本口袋书的主人回来拿它。与此同时,她忍不住翻了一下那本书。

几年前她曾读过这位作家的《巴塔哥尼亚高原上》,与其说她被作品本身吸引,不如说是被围绕写作发生的故事所吸引。七十年代初,查特文在九十三岁的建筑师、设计师艾琳·格瑞位于巴黎的工作室里采访了她。他在那里发现了她自己绘制的一幅精美的巴塔哥尼亚地图。他向她坦承自己一直想去那里。老人告诉他,她也一直想去,并且向他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请求:“你替我去那里吧。”

于是这位二十世纪最优秀、最受争议的旅行作家果断地向南美洲出发了。他给他的上司们发了一封简短的电报辞行:“我去巴塔哥尼亚了。”他在那里生活了将近六个月,并将他在那片遥远土地上的奇遇写成了一本书。几年后,那个地区的一些居民否认了查特文书中的部分内容,说是他编造的。

阿尔玛打开书的前言,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作者的妻子伊丽莎白的宣言:“没有比书信更直接的写作。”再往下看,一位编辑承认“书信中的布鲁斯·查特文对自己少了些肯定,显得比较敏感,但是更有人情味”。“人们在写信时都是这样吗?”阿尔玛思索着,一边用那双蜜色的眼睛打量着支撑教堂屋顶的房梁。

正从学校往外走的一群孩子发出笑声,提醒阿尔玛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午。她已经等了那个绿眼睛男孩许久。等她认定那片树林已经将他吞没,不打算把他还回来后,她就重新上路了。

一到马斯坦,她就直接去专卖店买了信纸、信封和邮票。然后她去了超市。

背包里装满食品后,她在村子里四处徘徊,想找到一处特别的地方来完成当天的最后一项任务。她打算写的那种信需要一个合适的环境。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孩子们奔跑的那家咖啡馆似乎正是为此而设。大理石面的桌子,桌腿是锻铁打制的,图案是几个顽皮的仙女正在百合花丛中嬉戏。

不过,缪斯女神们似乎并没有被那家老咖啡馆吸引。无论阿尔玛怎么召唤她们,她们都不出现。

阿尔玛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桌上的信纸上。她用笔尖轻抚它,像是试图唤醒在白纸下沉睡的词语。

写一封匿名信怎么会这么难呢?阿尔玛马斯坦,波韦尼尔附近,11月12日尊敬的玛拉·波斯基:

您相信巧合吗?我不相信。

因此,因为我不相信,所以我正在这里给您写信。

我一直想给您写信。我曾想象过很多次,想象我把我的痛苦告诉您,请求您给我宝贵的忠告,或者对您取得的成就表示祝贺。有一次我甚至梦见自己把一次考试的题目传给您,好让您把答案透露给我!我知道,我这样做很没脸……

但是直到今天,我小小的宇宙才把这些碎片拼合起来,把那个渴望变成了现实。正如莎士比亚所言,“出牌的是我们,而洗牌的是命运”。几小时前,我通过邮局收到了一张A,于是我决定向您投下这个赌注。

写信的这位玩家是谁呢?是阿尔玛·梅亚斯。按照我身份证上的信息,我是一个刚刚二十三岁零四十八小时的女孩。按照简历,我曾在一家服装店当收银员,也是语言文学学士。按照我父母的说法,我是一个无缘无故离家出走的忘恩负义的女孩。按照我的内心来说,我是一个诗歌梦想家,不过跟您说这种话挺难为情的。

因为您,玛拉·波斯基,是我最喜欢的诗人。是最伟大的诗人。

我从懂事起就喜爱诗歌。

我偷偷地、如饥似渴地阅读我在家里能够找到的所有的书。我承认家里的书并不太多。或者更确切地说,值得一读的书并不太多。不过,饥不择食嘛。我的父亲是律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他思考、讲话和行事都是律师风格。他的书都是法律书、社会学方面的著作,作为小嗜好,他的书架上也有一两本黑色小说,不过也总是和判决、审理有关。他很喜欢引用圣多马的话,“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跟他谈灵感、缪斯、激情或者绝望毫无意义,比跟一面墙谈还要糟糕!因为面对一面墙,如果你对它用力大喊,你还能期望最终让它出现裂缝。这在我父亲那里是不可能的,因为他那颗被权利和义务轰炸过的心寸草不生。

每次我跟他说我想成为诗人时,他都回答说:“有什么用呢?”玛拉·波斯基,有一次我试图用兰波的那句话来回答他:“为了改变生活。”他的回答让我无言以对:“事物只在我们不抱任何幻想地去改变它们时才会改变。”对他来说,讨论已经结束了:我可以读我喜欢的诗,但是我必须寻找一种实用的谋生手段。“做点有用的事情。”如果是一份稳定的高薪工作,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容忍我学习语言文学是因为我的母亲说服了他,她说等我毕业后,就可以参加教师资格考试了。那将是份稳定的工作。

玛拉·波斯基,您丝毫不要以为我的母亲是为我求情,并且支持我对文学的热爱。每当我想起她时,我的脑海中就会出现阿方西娜·斯托尼的几句诗,“有时,母亲流露出/释放自己的念头,但是一种深深的痛苦/涌上她的眼睛,于是她开始默默地哭泣”。我不知道她的秘密是什么,但是我愿意认为她曾有一个秘密。是一次令她痛苦的抛弃,或者是一种她不愿意让我知道的莫大的痛苦。但是也许是舒适、良好的举止……或者更糟,是嫉妒我有这么伟大的梦想。

我知道您觉得我的话太夸张了。但是我敢肯定您能理解我。否则,谁能理解我呢?我一直都是理解您的。或许我不理解您的文字,因为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很大,而且相隔数千公里!但是我确实读懂了令那些文字充满绝望或者快乐的情感。

正如我告诉您的,我一开始只是阅读。起初,这就足够了,但是仅限于起初。很快我就开始在纸上信笔写一些蹩脚的诗句。里面甚至还有拼写错误!我避免不了。我觉得我周围的一切都隐含着诗和韵律,而我把所有这些形象都糅在一起,便产生了一首诗。

鼓足勇气之后,我便拿着我的第一批诗稿出现在了我们系的诗歌社团。我遇到了其他像我一样的梦想家。我们慢慢地互相熏染着。我的胆子大了起来,在赢得了学校的几次比赛后,我认为自己很优秀。我开始偷偷把我的作品寄去参加比赛,寄给出版社和专刊。但是,从大学毕业之后,我从老师和同学那里收到的所有溢美之词都悄然无声了。

没有任何人回复我。

您可能会想:难道你写作是为了出版?为了赚钱?为了出名?不,不,不!

我写诗是因为醒着的时候我梦见词语,睡着的时候我又在狂热地写诗。您知道孔查·门德斯的那句诗吗?或许不知道,因为您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我希望,但是我不能!像那些生活在世界上被称作人类的人一样:唇上总挂着吻,用来掩盖事实,最终……如此平静地洗净双手。”

我写过诗,现在还在写,但是……我将来还会写吗?

两天前我满二十三岁了。我想这点年纪对于像您这样六十岁的老人来说,不算什么。玛拉·波斯基,我请您尽力回忆一下您在吹二十三支蜡烛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在您的一篇访谈中看到,您在会写姓名之前就已经写过一首诗了。那位记者对您说这个比喻好极了。您回答他说,这不是比喻,而是事实。我相信您的话。如果说您三岁就已经写诗了,那么您从什么岁数开始知道,写诗是您想要做的事呢?从什么岁数开始知道您能做到呢?您何时知道您这一做就是一辈子呢?

很久以前我就发现自己想要成为诗人。生日那天,我差点就要告诉自己说我做不到了。但是就在那时,一封来自公证处的挂号信给了我一个时间暂停的机会,让我可以更好地思考这个问题。我的祖母,愿她安息,送给我一份非常特殊的礼物:将她的祖宅留给了我,包括一栋房子、一个小菜园和周围的牧场。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偏僻的地方。

我同父母争吵过无数次,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希望我从事写作。说不清楚为什么,我踏上了火车。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思考我这辈子要做什么:我可以生活在诗歌之外吗?我不确定。但是我同时也得考虑我要怎么处理这所房子。

这些是我到波韦尼尔时的计划,但是似乎被人推迟了。

一周之前我对我落脚的波韦尼尔只了解三件事。第一,我的祖母出生在这里,但是她年轻时就移居外地了。在她父母去世、兄弟(没有儿女)离开后,房子就没人住了。

第二,这栋房子有一个菜园和一个蓝色的房间。在我不到五岁的时候,夏天我曾在这里待过几天。我是和祖母一起来的。只有我们俩。我对那次旅行几乎没有什么记忆了,但是有些情景却不唤自现,直到我收到那封带有祖母遗嘱的信我才重新想起它们。

我知道的第三件事是,一位在我们国家不被人熟知的伟大人物玛拉·波斯基在此定居了。

在我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一位美国学生来我们学校参加交流项目。我俩恰巧同桌。有一天她黑着眼圈来上课。她向我坦言她一夜未眠,因为她被一些诗迷得几乎无法呼吸。像是递给我一包被严禁的毒品似的,她给了我一本用报纸包着的书。她建议我,如果想感觉到自己活着,就读读这本书吧。那是在他们国家已经声名显赫的一位女作家的第一本诗集,而且是一个非常老的版本:《灵魂的隐秘》,作者是玛拉·波斯基。那是一本三手或者四手书,但是这让我更是喜欢:每一页都有不同的香水、饮料和手指的痕迹。我被迷住了。从那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甚至在别人跟我说话的时候我都会听到您的声音。

几个月前,我的一位老同学给我写了一封电子邮件,告诉我玛拉·波斯基已经离开美国,在我们国家的一个小村庄隐居,您能想象我有多么惊讶吗?而当我看到村庄的名字如此熟悉时我就更惊讶了。您的同胞埃米尔甚至知道您住在哪个小区。她在一家非常有名的文学杂志副刊工作,谁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玛拉·波斯基曾经在这里生活,近在咫尺,却又如此遥远。

若不是今天早上我收到那封紫红色的信,这件事不过就是可以跟朋友讲讲的奇特巧合罢了。那封紫红色的信开启了整个过程。在沉默了六十年之后,有人决定给我祖母写信。在房子闲置二十年之后,有人在那栋被遗弃的房子里醒来,是为了收到今天送到的那封信吗?不早也不迟。

我已经看了那封信,在许多不相关的事情之外,写信者向读信的人提出了一个明确的请求。

我感觉自己成了这个故事的一部分,成了比我自己重要得多的一个接龙的一个环节,我满足了这个请求。我把它与您分享一下:“萨拉的生活马上就被打破了。你或者我原本也可能成为这样的女人。或许你曾经遇到过她:她是在我们的石板街上长大的。她有三个毛孩子,也在这附近跑来跑去。尽管她的生活不容易,但是她对所有需要她的人都笑脸相迎。她的上司给她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告诉她,要把她调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波韦尼尔的邮局存在了一百多年后,即将没有邮差了。首府那边说我们不喜欢寄信也不喜欢收信。他们怎么敢这么说!如果不是因为你能帮助萨拉和我们村子,我是不会告诉你这些的。你怎么做呢?很简单,像我这样:写一封信。信的长短、写得好坏都不重要。然后你把信寄给村里另外一个人。即使你不认识他/她,也要和他/她分享一下你生活中的点滴。我们大家一起创建一个文字接龙,让它长达首府,坚固得让那里无人能够切断。”

除了您我还能给谁写信呢?我马上便有了答案。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倾听我的心事。我不期望您给我忠告,也不期望您的回复。尽管我非常希望收到,但是这是协议的一部分:不注明寄信人。这个接龙始终向前。求您不要让它断掉。

您不曾想过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您对我们所有读您的作品、仰慕您、爱您的人都欠下了债。请您为了萨拉写下哪怕一行字,以此偿还您欠我这个无条件读者的那一点债。我请您偿还的数量无疑远远大于您所欠下的债,但是您的良心和慷慨也与此相称。

坐在这里和您笔谈的这几个小时,是我很长时间以来所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这对我的心事是一种安慰。谢谢。

在告别之前,我想向您坦白一件事:您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您的声音吗?因为您的呐喊高亢、有力、清晰。您不否认任何事,包括您的恐惧。

但愿某一天我也能像女诗人贝伦·雷耶斯那样呐喊“我就是你们读的诗,这种讨厌的诗/一支笔杆是我支撑恐惧的地方”。

您的阿尔玛

又及:您不必担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您隐藏在这里。您的秘密在我这里是安全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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