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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8 17:2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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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国维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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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小学生必读丛书:人间词话

中小学生必读丛书:人间词话试读:

重印《人间词话》序

俞平伯

作文艺批评,一在能体会,二在能超脱。必须身居局中,局中人知甘苦;又须身处局外,局外人有公论。此书论诗人之素养,以为“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吾于论文艺批评亦云然。

自来诗话虽多,能兼此二妙者寥寥;此《

人间词话

》之真价也。而此中所蓄几全是深辨甘苦惬心贵当之言,固非胸罗万卷者不能道。读者宜深加玩味,不以少而忽之。

其实书中所暗示的端绪,如引而申之,正可成一庞然巨帙,特其耐人寻味之力或顿减耳。明珠翠羽,俯拾即是,莫非瑰宝;装成七宝楼台,反添蛇足矣。此日记短札各体之所以为人爱重,不因世间曾有masterpieces,而遂销声匿迹也。作者论词标举“境界”,更辨词境有隔不隔之别;而谓南宋逊于北未,可与颉颃者唯辛幼安一人耳,凡此等评衡论断之处,俱持平入妙,铢两悉称,良无闲然。颇思得暇引申其义,却恐“佛头著粪”,遂终于不为;今朴社同人重印此书,遂缀此短序以介绍于读者。人间词话

人间词话(定稿六十四则)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1),“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2),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3),“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4),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注释:(1)冯延巳《鹊踏枝》:“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2)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3)陶潜《饮酒》第五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4)元好问《颖亭留别》:“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

无我之境,人唯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七“红杏枝头春意闹”(1),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2),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注释:(1)宋祁《玉楼春》:“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2)张先《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1),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2)。“宝帘闲挂小银钩”(3),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4)也。

注释:(1)杜甫《水槛遣心二首》之一:“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2)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二:“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3)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4)秦观《踏沙行》见第三则注(2)。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一作“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当作“彻”)玲珑,不可凑拍(当作“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当作‘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1),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2),夏英公之《喜迁莺》(3),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注释:(1)李白《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2)范仲淹《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3)夏竦《喜迁莺》令:“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瑶台树,金茎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

十一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1)。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当作‘妙’)绝人”(2),差近之耳。

注释:(1)张惠言《词选序》:“唐之词人,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2)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

十二“画屏金鹧鸪”(1),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2),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3),殆近之欤?

注释:(1)温庭筠《更漏子》:“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2)韦庄《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3)冯延巳《菩萨蛮》:“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十三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1),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2),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注释:(1)中主《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2)马令《南唐书》卷二十一《冯延巳传》:“元宗乐府词云:‘小楼吹彻玉笙寒’。延巳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皆为警策。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又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引《雪浪斋日记》:“荆公问山谷云:‘作小词曾看李后主词否?’云:‘曾看。’荆公云:‘何处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东流’为对。荆公云: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按:荆公误元宗为后主。)

十四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十五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1),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2),“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3),《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注释:(1)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2)后主《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3)后主《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十六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十七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十八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1)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生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注释:(1)宋徽宗《燕山亭》(北行见苕花):“裁翦冰绡,轻叠数重,冷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十九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1)。

注释:(1)龙沐勋《唐宋名家词选》按:《花间集》多西蜀词人,不采二主及正中词,当由道里隔绝,又年岁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尔遗置也。王说非是。

二十

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1),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2),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3),不能过也。

注释:(1)冯延巳《醉花间》:“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2)韦应物《寺居独夜寄崔主簿》:“幽人寂无寐,木叶纷纷落。寒雨暗深更,流萤渡高阁。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薄。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3)《全唐诗》卷六孟浩然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浩然尝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

二十一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1)。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2),但欧语尤工耳。

注释:(1)欧阳修《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晁无咎评本朝乐章云:“欧阳永叔《浣溪沙》云:‘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要皆绝妙。然只一‘出’字,自是后人道不到处。”(2)冯延巳《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二十二

梅圣(原误作“舜”)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当作‘又’)了。满地斜(当作‘残’)阳,翠色和烟老。”(1)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2)。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3)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注释:(1)梅尧臣《苏幕遮》:“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庚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2)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引此词云:“此一种似为少游开先。”(3)冯延巳《玉楼春》:“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蒲波纹如酒绿。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

二十三

人知和靖《点绛唇》(1)、圣(原误作“舜”)俞《苏幕遮》(2)、永叔《少年游》(原脱“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3)。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4),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注释:(1)林逋《点绛唇》(草):“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愁,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2)梅尧臣《苏幕遮》见第二十二则注(1)。(3)欧阳修《少年游》:“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4)冯延巳《南乡子》:“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二十四《诗经·蒹葭》一篇(1),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2),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注释:(1)《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2)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别离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二十五“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1),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2)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3),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4)似之。

注释:(1)《诗经·小雅·节南山》第七章:“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2)晏殊《蝶恋花》见第二十四条注(2)。(3)陶潜《饮酒》第二十首:“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4)冯延巳《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二十六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1),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2),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当作‘蓦然回首’),那人正(当作‘却’)在,灯火阑珊处”(3),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注释:(1)晏殊《蝶恋花》见第二十四则注(2)。(2)柳永《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3)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二十七

永叔“人间(当作‘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当作‘共’)东(当作‘春’)风容易别”(1),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

注释:(1)欧阳修《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二十八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1),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2),未足抗衡淮海也。

注释:(1)淮海,即秦观,号淮海居士;小山,即晏几道,号小山。(2)子野,即张先,字子野;方回,即贺铸,字方回;均是北宋词人。

二十九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1),犹为皮相。

注释:(1)秦观《踏莎行》见第三条注(2)。东坡绝爱其尾两句,自书于扇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三十“风雨如晦,鸡鸣不已”(1),“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2),“树树皆秋色,山山尽(当作‘唯’)落晖”(3),“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4),气象皆相似。

注释:(1)《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2)屈原《楚辞·九章·涉江》(节选):“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3)王绩《野望》:“东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4)秦观《踏莎行》见第三则注(2)。

三十一

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1)。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2)。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注释:(1)见萧统《陶渊明集·序》。(2)见《王无功集》卷下《答冯子华处士书》。所称薛收赋,谓系《白牛谿赋》。

三十二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1),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注释:(1)美成,即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

三十三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三十四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1),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2)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3),所以为东坡所讥也(4)。

注释:(1)周邦彦《解语花》:“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2)梦窗,即南宋词人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3)秦观《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玉珮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4)《历代诗余》卷五引曾慥《高斋词话》:“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问作何词,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曰:‘十三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

三十五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原无‘破’字,据《花草粹编》附刊本《乐府指迷》加)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唯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俱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1)。

注释:(1)《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二沈氏《乐府指迷》条:“又谓: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说书须用‘银钩’等字,说泪须用‘玉箸’等字,说发须用‘绛云’等字,说簟须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说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成涂饰,亦非确论。”

三十六

美成《青玉案》(当作《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1)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2),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注释:(1)周邦彦《苏幕遮》:“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2)姜夔《念奴娇》:“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姜夔《惜红衣》:“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三十七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1),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2),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注释:(1)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2)章楶《水龙吟》(杨花):“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黏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三十八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1)次之。白石《暗香》、《疏影》(2),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3)等句何如耶?

注释:(1)史达祖《双双燕》(咏燕):“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2)姜夔《暗香》:“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姜夔《疏影》:“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3)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三十九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1),“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2),“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3),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4)、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注释:(1)姜夔《扬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2)姜夔《点绛唇》:“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3)姜夔《惜红衣》见第三十六则注(2)。(4)梅溪,即南宋词人史达祖,字邦卿,号梅溪。

四十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1)、“空梁落燕泥”(2)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原作‘犹’)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原作‘上’)”(3),则隔矣。白石(4)《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销英气”(5),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注释:(1)谢灵运《登池上楼》:“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沈。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痾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占,无闷征在今。”(2)薛道衡《昔昔盐》:“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3)欧阳修《少年游》见第二十三则注(3)。(4)陶、谢,即东晋诗人陶渊明、谢灵运;延年,即南朝宋代文学家颜延之,字延年;山谷,即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白石,即南宋词人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5)姜夔《翠楼吟》:“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四十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1)“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2)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3)“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4)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注释:(1)《古诗十九首》第十五:“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2)《古诗十九首》第十三:“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3)陶潜《饮酒诗》见第三则注(3)。(4)斛律金《敕勒歌》:“敕勒川,阴川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四十二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四十三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1)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2)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注释:(1)剑南,即陆游,字务观,号放翁,其诗词全稿收录于《剑南诗稿》;幼安,即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居士。(2)萧统《陶渊明集·序》:“其文章‘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

四十四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四十五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脱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四十六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西麓(1)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注释:(1)玉田,即张炎,字叔夏,号玉田,又号乐笑翁;草窗,即周密,字公谨,号草窗;西麓,即陈允平,字君衡,号西麓;均是南宋词人。

四十七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1)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注释:(1)辛弃疾《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四十八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出其品格。”(1)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2)此二语令人解颐。

注释:(1)见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2)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四十九

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1)二语乎?

注释:(1)吴文英《踏莎行》:“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

五十

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零乱碧。”(1)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2)

注释:(1)吴文英《秋思》(荷塘,为括苍名姝求赋其听雨小阁):“堆枕香鬟侧。骤夜声,偏称画屏秋色。风碎串珠,润侵歌板,愁压眉窄。动罗箑清商,寸心低诉叙怨抑。映梦窗零乱碧。待涨绿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断红流处,暗题相忆。欢酌。檐花细滴。送故人,粉黛重饰。漏侵琼瑟,丁东敲断,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终,催去骖凤翼。叹谢客,犹未识。漫瘦却东阳,镫前无梦到得。路隔重云雁北。”(2)张炎《祝英台近》(与周草窗话旧):“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汉南树。转首青阴,芳事顿如许。不知多少消魂,夜来风雨。犹梦到、断红流处。最无据。长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迟暮。几回听得啼鹃,不如归去。终不似、旧时鹦鹉。”

五十一“明月照积雪”(1)、“大江流日夜”(2)、“中天悬明月”(3)、“长河落日圆”(4),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5),《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6)差近之。

注释:(1)谢灵运《岁暮》:“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2)谢脁《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反路长。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引顾见京室,宫雉正相望。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3)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二),已见第八则注(2)。(4)王维《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5)纳兰性德《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6)纳兰性德《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五十二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五十三

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1)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2)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由此也。

注释:(1)《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一》:“《花间集》后有陆游二跋。其二称:‘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不知文之体格有高卑,人之学历有强弱。学力不足副其体格,则举之不足。学力足以副其体格,则举之有余。律诗降于古诗,故中晚唐古诗多不工,而律诗则时有佳作。词又降于律诗,故五季人诗不及唐,词乃独胜。此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则运用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2)陈子龙《王介人诗余·序》:“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终宋之世无诗焉。然宋人亦不可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非后世可及。盖以沈至之思而出之必浅近,使读之者骤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诵而得沈永之趣,则用意难也。以儇利之词,而制之实工炼,使篇无累句,句无累字,圆润明密,言如贯珠,则铸词难也。其为体也纤弱,所谓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况龙鸾?必有鲜妍之姿,而不藉粉泽,则设色难也。其为境也婉媚,虽以警露取妍,实贵含蓄,有余不尽,时在低徊唱欢之际,则命篇难也。惟宋人专力事之,篇什既多,触景皆会。天机所启,若出自然。虽高谈大雅,而亦觉其不可废。何则?物有独至,小道可观也。”

五十四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五十五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也。

五十六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五十七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五十八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1)。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注释:(1)白居易《长恨歌》有“转教小玉双成”句为隶事。至吴伟业之《圆圆曲》,则入手即用“鼎湖”事,以下隶事句数不胜数。

五十九

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六十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六十一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六十二“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1)“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2)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3)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4)恶其游也。

注释:(1)《古诗十九首》第二:“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2)《古诗十九首》第四:“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3)金应圭《词选后序》:“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虑叹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4)《论语·子罕》:“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六十三“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1)。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为此也。

注释:(1)按:此曲见诸元刊本《乐府新声》卷中、元刊本周德清《中原音韵定格》、明刊本蒋仲舒《尧山堂外纪》卷六十八、明刊本张禄《词林摘艳》及《知不足斋丛书》本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等书,“平沙”均作“人家”,观堂《宋元戏曲考》所引亦同。唯《历代诗余》则作“平沙”,又“西风”作“凄风”,盖欲避去复字耳。观堂此处所引,殆即本《诗余》也。

六十四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与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宣统庚戌九月脱稿于京师定武城南寓庐

人间词话(删稿四十九则)

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1)

注释:(1)姜夔《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二

双声、叠韵之论,盛于六朝,唐人犹多用之。至宋以后,则渐不讲,并不知二者为何物。乾嘉间,吾乡周松霭先生(春)著《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正千余年之误,可谓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两字同母谓之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韵。”余按用今日各国文法通用之语表之,则两字同一子音者谓之双声。如《南史·羊元保传》之“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四字,皆从k得声。《洛阳伽蓝记》之“狞奴慢骂”,“狞、奴”两字,皆从n得声。“慢、骂”两字,皆从m得声也。两字同一母音者,谓之叠韵。如梁武帝“后牖有朽柳”,“后、牖、有”三字,双声而兼叠韵。“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为u。刘孝绰之“梁皇长康强”,“梁、长、强”三字,其母音皆为ian也(1)。自李淑《诗苑》伪造沈约之说,以双声、叠韵为诗中八病之二(2),后世诗家多废而不讲,亦不复用之于词。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节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惜世之专讲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注释:(1)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四》引陆龟蒙诗序:“叠韵起自梁。武帝云:‘后牖有朽柳’,当时侍从之臣皆倡和。刘孝绰云:‘梁王长康强’,沈休文云:‘偏眠船弦边’,庾肩吾云:‘载碓每碍埭’,自后用此体作为小诗者多矣。”(2)周春《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七,引李淑《诗苑》:“梁沈约云:‘诗病有八:七曰旁纽,八曰正纽。’”(谓十字内两字双声为“正纽”,若不共一字而有双声为“旁纽”。如“流六”为正纽,“流柳”为旁纽。)(周春)按:“正纽、旁纽皆指双声而言。观神珙之图,自可悟入。”若此注所云,则旁纽即叠韵矣。非。

世人但知双声之不拘四声,不知叠韵亦不拘平、上、去三声。凡字之同母者,虽平仄有殊,皆叠韵也。

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

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1),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谓宫中乐声,闻于隔岸也。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2)近冯梦华复辨其诬(3)。不解“天乐”两字文义,殊笑人也。

注释:(1)曾觌《壶中天慢》(此进御月词也。上皇大喜曰:“从来月词不曾用‘金瓯’事,可谓新奇。”赐金束带、紫番罗、水晶碗。上亦赐宝盏。至一更五点还宫。是夜,西兴亦闻天乐焉):“素飙漾碧,看天衢稳送,一轮明月。翠水瀛壶人不到,比似世间秋别。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小按霓裳叠。天津桥上,有人偷记新阕。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高宴处,移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2)《宋六十名家词》:毛晋跋《海野词》:“进月词,一夕西兴,共闻天乐,岂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耶?”(3)冯熙《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曾纯甫赋进御月词,其自记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子晋遂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说。白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风驶归功于平调《满江红》,于海野何讥焉?”

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

散文易学而难工,骈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

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1)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

注释:(1)晋宋齐辞《子夜歌》:“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十一

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1)顾夐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2)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3)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4)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

注释:(1)牛峤《菩萨蛮》:“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2)顾夐《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3)柳永《凤栖梧》词已见《人间词话》第二十六则注(2)。此词又误入《欧阳文忠公近体诗乐府》及《醉翁琴趣外编》,唯汲古阁《六一词》则已删去。(4)周邦彦《庆春宫》:“云接平冈,山围寒野,路回渐展孤城。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倦途休驾,澹烟里、微茫见星。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华堂旧日逢迎。花艳参差,香雾飘零。弦管当头,偏怜娇凤,夜深簧暖笙清。眼波传意,恨密约、匆匆未成。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十二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景阔,词之言长。

十三

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

十四“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1),美成以之入词(2),白仁甫以之入曲(3),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注释:(1)贾岛《忆江上吴处士》:“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2)周邦彦《齐天乐》(秋思):“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云窗静掩。叹重拂罗茵,顿疏花簟。尚有练囊,露萤清夜照书卷。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3)白朴《双调·胜乐》(秋):“玉露冷,蛩吟砌。听落叶西风渭水。寒雁儿长空嘹唳。陶元亮醉在东篱。”

又《梧桐雨》杂剧第二折《普天乐》:“恨无穷,愁无限。争奈仓促之际,避不得蓦岭登山。銮驾迁,成都盼。更哪堪浐水西飞雁,一声声送上雕鞍。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

十五

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1),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2),东坡之《水调歌头》(3),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

注释:(1)周邦彦《浪淘沙慢》:“晓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扬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翠樽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余满地梨花雪。”

又一阕:“万叶战,秋声露结,雁度沙碛。细草和烟尚绿,遥山向晚更碧。见隐隐、云边新月白。映落照、帘幕千家,听数声、何处倚楼笛。装点尽秋色。脉脉。旅情暗自消释。念珠玉、临水犹悲感,何况天涯客?忆少年歌酒,当时踪迹。岁华易老,衣带宽、懊恼心肠终窄。飞散后、风流人阻。兰桥约、怅恨路隔。马蹄过、犹嘶旧巷陌。叹往事、一一堪伤,旷望极。凝思又把阑干拍。”(2)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3)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十六

稼轩《贺新郎》词“别茂嘉十二弟”(1),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注释:(1)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十七

稼轩《贺新郎》词:“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1)又《定风波》词:“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2)“绿”、“热”二字,皆作上去用。与韩玉《东浦词·贺新郎》以“玉”、“曲”叶“注”、“女”,《卜算子》以“夜”、“谢”叶“食”、“月”,已开北曲四声通押之祖。

注释:(1)辛弃疾《贺新郎》:“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千里潇湘葡萄涨,人解扁舟欲去。又樯燕、留人相语。艇子飞来生尘步,唾花寒、唱我新番句。波似箭,催鸣橹。黄陵祠下山无数。听湘娥、泠泠曲罢,为谁情苦。行到东吴春已暮,正江阔潮平稳渡。望金雀觚棱翔舞。前度刘郎今重到,问玄都、千树花存否?愁为情,么弦诉。”(2)辛弃疾《定风波》(自和):“金印累累佩陆离,河梁更赋断肠诗。莫拥旌旗真个去,何处?玉堂元自要论思。且约风流三学士。同醉。春风看试几枪旗。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那边应是说侬时。”(3)韩玉《贺新郎》(咏水仙):“绰约人如玉。试新妆、娇黄半绿,汉宫匀注。倚傍小栏闲凝伫,翠带风前似舞。记洛浦、当年俦侣。罗袜生尘香冉冉,料征鸿、微步凌波女。惊梦断,楚江曲。春工若见应为主。忍教都、闲亭笛管,冷风凄雨。待把此花都折取,和泪连香寄与。须信到、离情如许。烟水茫茫斜照里,是骚人《九辨》招魂处。千古恨,与谁语?”(4)韩玉《卜算子》:“杨柳绿成阴,初过寒食节。门掩金铺独自眠,那更逢寒夜。强起立东风,惨惨梨花谢。何事王孙不早归?寂寞秋千月。”

十八

谭复堂《箧中词选》谓:“蒋鹿潭《水云楼词》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间,分鼎三足。”然《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境界,长调唯存气格。《忆云词》精实有余,超逸不足,皆不足与容若比。然视皋文、止庵辈,则倜乎远矣。

十九

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竹垞谓: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1)后此词人,群奉其说。然其中亦非无具眼者。周保绪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又曰:“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2)潘四农(德舆)曰:“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3)刘融斋(熙载)曰:“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沉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4)可知此事自有公论。虽止弇词颇浅薄,潘刘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则与明季云间诸公,同一卓识也。

注释:(1)朱彝尊《词综发凡》:“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2)见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3)见潘德舆《养一斋集》卷二十二《与叶生名沣书》。(4)见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

二十

唐五代北宋词,可谓“生香真色”。若云间诸公,则彩花耳。《湘真》且然,况其次也者乎?

二十一《衍波词》(1)之佳者,颇似贺方回。虽不及容若,要在浙中诸子之上。

注释:(1)《衍波词》,清王士祯撰。

二十二

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彊村词之隐秀,皆在半塘老人上。彊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1)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见及。

注释:(1)彊村,即近现代词学大师朱祖谋,号彊村;半塘老人,即近代词人王鹏运,号半塘老人;临川,即王安石,江西临川人;庐陵,即欧阳修,自称是庐陵人。

二十三

宋直方《蝶恋花》:“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1)谭复堂《蝶恋花》:“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2)可谓寄兴深微。

注释:(1)宋徵舆《蝶恋花》:“宝枕轻风秋梦薄。红敛双娥,颠倒垂金雀。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偏是断肠花不落,人若伤心,镜里颜非昨。曾误当初青女约,至今霜夜思量著。”(2)谭献《蝶恋花》:“帐里迷离香似雾。不烬炉灰,酒醒闻余语。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莲子青青心独苦。一唱将离,日日风兼雨。豆蔻香残杨柳暮,当时人面无寻处。”

二十四《半塘丁稿》中和冯正中《鹊踏枝》十阕(1),乃《鹜翁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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