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卡门青(青少年诺贝尔文库)(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2-18 20: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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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黑塞著

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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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卡门青(青少年诺贝尔文库)

彼得·卡门青(青少年诺贝尔文库)试读:

在生命的伊始,是有神话的。正如伟大的神往日在印度人、希腊人和日耳曼人灵魂上进行创作并寻找表现一样,如今,他又夜以继日地在每一个孩子的心灵中播种。

那个时候,关于我家乡的那些高山、湖泊、溪流都叫什么名字,我一无所知。然而,我却瞧见了通红似火的太阳下的湖水有如一面镜子般明亮,湖面犹如少女碧绿的眼眸,在微风中泛着点点银光,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环抱着湖泊,存在于远处山缝之中的是如洁白积雪般耀眼的凹口和细小的瀑布,而山脚下却躺着一片稀稀疏疏的、倾斜式的草场,果树、茅屋和灰白色的阿尔卑斯山母牛成为了其中的点缀。我幼小的心灵是一座坍塌的城池,如此可怜,如此空虚,却又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有所期待,因此,在我的心灵之中蕴藏了来自湖泊和高山精灵所赠予的勇敢宏丽的诗篇。只要谈到时间,坚韧的峭壁和陡坡都会怀着敬畏的心情,露出一副倔强的神态。它们是时间的产儿,从它们的身上可以找到时间刻下的痕迹。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地球在痛苦的呻吟声中成形、开裂、弯曲,岩峰和山脊便从它饱经煎熬的身躯里高耸而起。岩石山怒吼着、轰隆着蜂拥而出,山峰拔地而起,它们漫无目的地上升直到折断为止;双峰搏斗,拼命地争夺空间弄得鱼死网破,最终,有一座胜利了,孤兀地挺立着,把它的手足抛到一旁,摔得粉骨碎身。从那个时候开始,被折断的山峰,被挤裂破碎的岩石,便一直留在了山上的淤泥里,比比皆是。每逢冰雪融化时,山洪挟带着如房子般大的石块直泻而下,将它们像玻璃一样砸得粉碎,或者用力一推就将它们滚到了山谷深处,镶嵌于柔软的草地。

这些岩石山,说来说去也都只是千篇一律。要想明白它们的意思并不是什么难事,只需瞅一瞅那些陡峭的山壁。它们岩层一个接一个地折断、弯曲、龟裂,撕裂开的一道道伤痕遍布了每一面。“我们有着恐怖的遭遇,”它们说,“我们仍在饱受苦难。”然而,它们在说这么一番话的时候,语气是那样的骄傲、肃穆而又坚定,恍如一位久经沙场磨炼的老战士。

没错,的确是老战士。我看着它们战斗,与水、风暴的战斗,在恐怖的初春的暗夜里,当剧烈狂躁的热风在它们的头顶上方嘶吼的时候,当溪流从它们的凹口卷着粗糙的石块倾泻而下的时候。在这些漫长的黑夜里,它们紧紧地扎稳脚跟,面色冷静;屏气凝神,坚定不移,抬头挺胸,用满是裂痕的峭壁和山峰迎着狂风暴雨,凝聚全力,坚强抵抗。每当一道伤痕被撕裂开来,它们就会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悲愤和惊悚的咆哮声。对于每一次远处的山崩,它们都会回应出惊骇的嗟叹,断断续续,怒气直指云霄。

我还瞧见在草地、斜坡上都长满了青草、鲜花、蕨类和苔藓,甚至连被土填满的岩石裂缝里都有它们的身影,它们被古老悠久的民族语言赐予了奇异古怪又富有想象的名字。它们都属于群山的子孙后代,自得其乐地繁衍着,生机勃勃且善良无害。我触碰着它们,观察着它们,闻着它们的芬芳,试着叫出它们的名字。我的体会变得更深了,因为我在观察树木的时候愈加认真。我瞧见,每棵树都能不受干扰地保持自己美好的品格,拥有着自己特殊的形态和树冠,并投下了一道卓尔不群的光影。在我眼里,它们不但是闲云野鹤,还是精兵强将,和群山是亲缘关系,因为每一棵树,都为了自身的生存和发展,默默地、不屈不挠地与风、气候和山石战斗,就连那些伫立于离山峦较近的较高的树木也不例外。它们各有承担,务必将根扎紧,稳住躯干,所以才在形成各种各样的形态里留下了各不相同的伤痕。有的松树,仅仅只有一面长着树枝,是被风暴所造成的。还有的,红色树干如蛇一般紧紧贴着岩石弯弯曲曲生长。树和岩石相互挤压,相互依靠。它们如同战士一般细细端详着我,使我的心中涌起了一层羞怯之感和满怀的敬畏。我们这儿的男男女女也都跟它们如出一辙,刚强坚韧,眉头紧锁,三缄其口—通常,说话最少的也是最好的人。所以我学会了用观察树木或者岩石的姿态去观察人,并且如同对沉默的松树那样对它们表示尊重和敬爱。

在湖畔一块倾斜的三角形平原上,坐落着我们的小村庄—尼米康,它夹在了两山的突出部位之间。有一条道路是通向周围的修道院的,另一条则是通向离这个地方有

个半小时路程的邻村,而对于其他坐落在湖边的村庄,只需坐船通过水路就可到达。我们村子的建筑都是古老的木质结构的,数不清有多少个春秋了,几乎从来都没有见到新盖成的。人们会依照需要对这些陈旧的小屋进行部分翻修,这一年更换地板,来年则修理房顶的一角。一些只有半截的梁木和板条,起初大概是用于隔断房间的材料,现在却可以用来作为屋顶的椽子。假如它们连做椽子都不太合适,但当作柴烧又未免有些可惜的话,那么在下一次修缮马厩的棚子或者存放干草的阁楼时就可以派上用场了,要不然就当作屋门的横条。在这些屋子里居住的人也有着相类似的情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并发挥着自己应有的作用,不管这样持续下去的时间有多长,之后便会在踟蹰难进中加入到了无用者的圈子里,最后还是悄无声息地湮没于黑暗的地底下。长期身处异地的本乡人,在返回故里的时候,除了看到几户人家的旧房顶换新的了,几户人家半新的房顶已经破旧了之外,就再也看不到任何的改变,虽然昔日还健朗的老人已经沉眠于地下,却会有其他的老人,在这个相同的农舍里安居,姓同样的姓,看管着同样是黑发的孩子,他们的言行举止连同音容笑貌,和在这段时光里已逝的那些人几乎没有任何的差别。

我们这个村庄所匮乏的,就是时常添补外来的鲜活血液和生命。在这里居住的人们还可以说是精神旺盛、活力四射的一族人,几乎每一家都存在着亲密的血缘关系,整整有四分之三的人都姓卡门青。这个姓氏不经意间就将教堂的簿册一页又一页地填满了,在教堂公墓的十字架上随处可见,甚至还被别人用油漆书写或者用狂野的刀法雕刻在了房屋上。就连车行老板的车辆上、牲口棚的桶子上以及坐的小船上都有这个姓氏的存在。在我父亲屋子的大门上面,也有写着这么一行字:“这个屋子是约斯特和弗兰齐斯卡·卡门青修建的。”但这个并非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父亲的祖父,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假如我也不曾留下一儿半女就离开了这个世界的话,那么,必定也会有一个姓卡门青的人搬进这个破屋里住,只要那时候这所房子还完好无损,上方仍然还有屋顶可以遮风挡雨。

但是,暂且不谈表面上信教的虔敬,在自己村庄的人中,也有好坏、强弱、高低贵贱之分。当然除了某些机智的人之外,还有为数不多的能够使人开怀大笑的傻瓜。至于那些白痴,根本就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和所有的地方一样,此处也成了广阔世界的一个小小写照。又因为上至白叟老翁下至黄口小儿,古灵精怪的家伙和傻瓜蛋都是血亲关系,彼此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所以,往往在同一屋檐下,不苟言笑、夜郎自大的人便和一叶障目、疏忽草率的人时常发生一些分歧。由此看来,我们所处的生活环境为人性所能够表现出它的深邃与滑稽提供了充分的养料。只是这里的生活蒙上了一层千年都无法风化的面纱—被掩盖起来的或者不曾顿悟到的抑郁感。依赖于各种各样的自然力,日复一日地干着没有尽头的活计,体会着生活的苦难。韶华的飞逝,使得我们这个原本就日渐老化的一族人,都成为了苦思冥想的爱好者,虽然说我们的严峻脸上闪现着沉思的神色倒也不错,但这样的沉思却都是一无所获的,起码是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感到欣喜的结果。就是因为这样,大伙儿只靠那几个呆瓜来找一点乐子,他们虽然看上去是那样的少言寡语,正儿八经,却总能够让周边的环境顿然生色,并多加了一些令人捧腹大笑和嘲讽讥诮的机会。假如在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因为干了一件新的蠢事而成为了讨论的对象时,就会看见尼米康的儿子们布满皱纹的棕色面孔上拂过一道如光线般明亮的快活神色,他们除了从取笑别人那里找到乐趣之外,还要撒上美味的法利赛a人的拌料,即为自己所谓的高人一筹沾沾自喜,在品味这种快感的时候还要发出啧啧的响声,认为这样的糊涂或者这样的错误自己是绝b对不会犯的,并且深信不疑。绝大多数的人介于义人和罪人之间,如果说这两者有什么优点,那么他们都是乐于分享的。我的父亲就是这其中之一。一件愚蠢的事情,假若不能让他既心潮澎湃又踌躇不安,既蠢蠢欲动地想支持干蠢事的人,又总是想到自己是一个从没有因为失算而留下污点的人,那么他就举棋不定,左右摇晃,显得格外滑稽好笑。假若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么,这件蠢事就愚蠢得还不够劲道。

我的舅舅康拉德也在那些笨蛋的行列里,不过论起才智,他却不见得比我父亲和那些所谓的智勇双全的人逊色。说他是聪明虫一点也不为过,只不过他总是被一种革故鼎新的思想驱使着,而旁人本应该眼红他所拥有的这种思想。当然,他每次都没有被上天眷顾过。然而他却开始反复做新的挑战,从来就不会为此而愁眉苦脸,亦不会无所事事地冥思苦想。毋庸置疑地说,这是他的长处,然而,别人却觉得这是他的滑稽之处,由此把他视为了这个地区免费的小丑人物。对于他的看法,我父亲总是在敬佩与鄙夷中间来回摇摆。每当他的这位兄弟有了一条新的打算时,总会让他觉得十分惊奇,内心相当激动,即使他会明知故问,拐弯抹角地嘲讽一番,却还是将他这种溢于言表的心情展现得淋漓尽致。每次我的舅舅深信不疑地表明他对自己是胜券在握,且有些逞强之势时,我的父亲就像着了魔,带着曲意逢迎的意味且怀着手足之情来支持这个聪明人,直至尝到理应的挫败才罢手。面对这样的失利,舅舅是那样的不以为然,但是父亲则怒形于色,奚落他,叱骂他,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跟他处于冷战状态。

曾经,康拉德让我们村里的人第一次看到了帆船的样子,正因为这样,险些也把我父亲的小船给赔进去了。舅舅确实是一位能工巧匠,他可以依照日历上的木刻版画,做出船帆、绳子、桅杆等精美的器物用品。不过,我家的小船是不适合修改为帆船的,因为它很狭窄,所以这个失误和康拉德没有关系。对于延迟了几个星期的筹备任务,我父亲显得有些焦虑不安,一边是满怀期待,另一边则担惊受怕,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而村子里的其他人,谈论最多的话题就非康拉德·卡门青最新的规划莫属了。当帆船下水做测试的那天,于我们而言是意义非凡的一天。那是一个清晨,暮夏的风从湖对面绵绵不绝地吹来。父亲害怕地察觉到了也许会发生的糟糕事件,就没有去靠近,并且还不准我跟船一起出海,这让我觉得很沮丧。随同船长的,只有面包师傅斐斯里的儿子一个人。然而全村的人都跑到我家的空地上或者小园子里来充当热闹的看客。这真算是一件史无前例的事情啊!一股轻盈的东风从远方的湖岸上刮过。小船掌控在那个青年男子的手里,最后划入微风中,才把船帆扬起来,骄傲地朝前方驶去。它在我们惊讶的目送中绕了一个头便渐渐隐没在湖中凸显的山脚里,了无踪迹了。随后我们就着手准备迎接那个才智双全的舅舅凯旋,且为自己在背地里蓄意讥笑他的想法表示深深的歉疚。然而,小船在夜里返航的时候,船帆不见了,只见到两个奄奄一息的水手,面包师傅的儿子更是不断地咳嗽,并说:“你们的庆贺险些就要成为两次奔丧会哩!”我父亲也只好给小船钉上了两块新木板。从这之后,就不曾再看到船帆的影子倒映在如蓝宝石一般平静的湖面上了。事情过后不久,别人一看到康拉德急急忙忙地去做别的事情时,也总是在他背后朝他喊着:“康拉德,把船帆挂起来!”父亲对于此事是相当恼火的,有很长的一段时日,只要一碰见他的这个晦气的内兄,就会立刻别过脸去,啐一口足以飞到千里之外的唾沫,用这种沉默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别人恶狠狠的蔑视。这种状况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直至有一天,被康拉德前来找他商量耐火烤炉的事情打破。然而,这个计划却给这发明人带来了无休无止的嘲讽与讥笑,也连累我父亲赔了一些钱。只要他一记起这么一件亏本的事情就会觉得揪心,由此也就不愿意去想了。后来,有一次家里手头紧缺,母亲顺口说了一句:“如果那一大笔钱没有白白浪费了该有多好!”父亲听后,瞬间就脸红脖子粗,但他却硬着头皮说:“要是我愿意的话,我只用一个星期就足以将这笔钱统统喝光的。”

热带风暴在每年的年末都会不期而至,一声低沉的叫吼足以让阿尔卑斯人闻风丧胆,可是当他们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时候,又会在无限的乡愁里想念着这声怒吼。

在热带风暴抵达前的很多个小时里,周围的一切生物都会察觉到这个征兆。每次都会先从反向刮来阵阵阴风,接着在一股低沉号叫的热流中迎来了它。眨眼间,如翠竹一般清幽碧绿的湖水变成了墨色的黑液,瞬间浮动着由白色泡沫匆忙编织而成的礼冠。随之而来的,是几分钟前仍静如月光的湖水上卷起的滔天白浪,涛声滚滚,震耳欲聋,宛若汪洋一般冷酷无情,欲将湖岸给吞噬。被驱赶向前的层层白浪如雪,似烟似雾悬于空中。与此同时,山川大地因为恐惧而紧紧地环抱在了一起。之前的山峰烟雾笼罩,恍若天边,如今却能够看得清清楚楚;之前的村落相隔甚远,望见的只是星星点点,如今却能够一目了然。山峰、草场和屋子如惊慌失措的牧群,紧紧地缩成一团。就在这时候,呼呼作响的大风开始四处横行,大地不安地战栗。而人们,持续不断地听着狂风怒号,甚至可以想到它与群山彼此厮杀的壮观场面。不久之后,溪流泛滥成灾、房屋轰然倒塌、船只四分

裂、亲人音信全无,每个村落都会听到这样的消息。

我小的时候非常害怕热带风暴,甚至因此而对它切齿痛恨。然而,我爱上了它,少年的野性在我的心中苏醒之后,我的眼中,它是坚持不懈的抗争者,是活力四射的青年,是锐不可当的武士,是酝酿了美丽季节的圣使。它张开满是活力的希冀,带着火一般的热情四处猖獗、横扫四野时,是如此壮阔。它横行无忌,忽而放声大笑,忽而低声叹气,从山谷的上方呼啸而过,将山上的积雪一扫而空,并用它厚实的双手把树木折断,弄得它们苦不堪言。从此之后,我的爱愈加浓烈了,我迎着风向那满是芬芳、美丽富饶的南方深表敬意,由快乐、热量和美汇聚而成的气流接

地奔涌而来,撞到山头,然后一哄而散,进入了平整开阔而冷气逼人的北方,显得疲惫不堪,瞬间消失殆尽。c这样的热带风暴和美味果酱一样弥足珍贵,在这时令,它给山区的人,特别是妇女带来一个猛烈的袭击,令人失眠,调动着人全身的感d知器官。这是南方,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着炙热奔向那漠然而荒凉的北方之地,然后庄重地在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的村落告知人们,此刻的威尔斯兰德的幽蓝湖畔,鲜花开始了争奇斗艳。

热带风暴过境,带走最后的雪崩,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幅水秀山明的图景。浅黄色的草场里鲜花遍地,高处的雪峰和天边的云朵交相辉映,冰川在阳光下闪着洁白的光。蓝色的湖水犹如一尘不染的温床,红日与流云汇成华美的锦绣。

这些如梦一般的事物足以涂满一个人的孩提时光,甚至整个人生。因为它声音嘹亮,并且持续不断地使用神的话语,而这个话语自始至终都没有听到有人能脱口而出。如果有人在他的小时候听到了这个话语,那么,这个声音便挥之不去,甜美而激昂,如同无法逃脱的魔咒。在山野之中长大的人,他能够长期不断地钻研哲学和自然史,并无视神的存在,不过,假如他某个时候再次感受到了强烈的大风,或者听到树木被雪折断的咔嚓声,他的灵魂就会被惊醒,就会想到了神以及生死。

父亲的屋子前面,是一个被篱笆围满的小园子。里面长满了各种青菜;此外,母亲还弄了一个细长的花坛,栽着一些可爱的花草,总是耷拉着脑袋盼望着天降甘霖。园子前是一小片空地,上面铺着鹅卵石,一直延长到湖边。一些板条、木柱以及破损的桶子就放在那里。码头上拴着我家的小船,每隔几年就要将它翻修一下,给它漆上新的颜色。时至今日,那些修船的时光依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初夏时节,暖洋洋的下午,小园子里的蝴蝶闪着黄色的光,在阳光里翩翩起舞。湖水波平如镜,静谧地泛起琉璃似的光圈。山头云雾缭绕。鹅卵石的空地上,沥青味与油漆味合二为一。收工时,仿佛整个夏天都染上了这艘小船的沥青味,久久不散。多年之后,只要我在海滩上闻到这个略显亲切而特别的气味时,眼前就会浮现我家湖边的那片空地。我再次瞧见我父亲挽起衬衫的袖子,叼着烟斗,挥动着毛刷,飘在空中的那抹淡蓝色烟雾成了他手中最美的涂鸦,黄蝴蝶依旧拍着翅膀心神不定地飞来飞去。这些时日,父亲的心情大好,与往常截然不e同,吹着他最拿手的口哨,甚至还会唱起他唯一一首的无词歌,但是声音不大。接着,母亲弄了一些美味的晚餐,我此刻回忆起来,她当时在做好吃的时候肯定在暗自祈祷,但愿今晚卡门青不会再去酒店了。然而,事与愿违。

在我的少年时期,父母对我的性格是否起到好的或者不好的影响,我无从得知。母亲手头的活儿总是堆积如山,没有闲下来的时间;至于父亲,他对教育之类的问题从来都是漠不关心的。能够让他忙起来的,无非就是费尽心思地照料那几棵果树,种一小块地的马铃薯,还要看管他的干草。大概每隔几个星期,在他出门之前的晚上,总会默不作声地拉着我跟他一块儿到存放干草的阁楼上,接着便上演了一场荒谬的游戏:我挨了揍,不管是他还是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为何。这是一个惩罚与赎罪之间的报复。我们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把自己奉上祭台,向女神谢罪。此时,没有了父亲叱责,亦没有了我的大喊大叫。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一听见别人在说命运的“盲从性”,我的脑海里就会立刻浮现那些匪夷所思的情景,而且这个情景形象生动地阐释了那个定义。 仁慈的父亲之所以会这样做,正是按照了那个简约的教育法则,而他本人却全然不知。或许这种教育学就是生活原本用于为难我们的惯用手段,在我们猝不及防的时候来一个当头棒喝,却还要在事后让我们自己反思过错——究竟为何得到这种处罚?可惜的是,我宁愿安之若素地扬起倔强的头颅接受那些不定期的惩罚,也不愿去反思,更不想按照别人的意愿去悔过自新。对于这些夜晚,我甚至是觉得非常开心的,因为我的付出使我得到了短暂的安宁,又有几个星期不用再受惩罚了。由此我更加一意孤行,强烈地排斥着我那年龄阶段就该学会的活计。高深莫测的上天赋予了我非同寻常的体力,而我却是那么害怕干活,可悲的是这种恐惧心理还相当大,真是一种矛盾的统一。父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把我变成一个精练能干的儿子和出色得力的助手,而我则想方设法地躲过他交给我的那些任务。我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非常同情那个被称为希腊英雄的赫拉克勒斯f,因为他不得不去干许许多多的重活。当时,我再也找不出还有什么比置身于大自然中度过一个慵懒的下午时光更美妙的事情了。

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在倾听它们的同时也得到了许多教诲。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对它们的热爱与了解胜过了任何人任何事。不过,我最钟爱的是白云,这种情感超出了我对波光粼粼的湖面、叹息的草木以及沉默寡言的山石的喜爱。

我祈求,告诉我在这个苍茫天地中还有个比我更加熟悉和热爱云的人吧!我祈求,告诉我在这个大千世界里还有比云更加美妙的东西吧!它们身上涌动着的是精灵的快乐,它们是上帝所馈赠的祝福礼物,它们带着死神的天威与亡灵的气息。如同新生儿的灵魂,柔嫩、温和、惹人怜爱;如同纯洁无邪的天使,温婉、高贵、施恩布德;如同阿修罗的门徒,阴森、冷酷、在劫难逃。它们轻薄如纱,镶嵌在天幕上,泛着银白色的光泽;它们来去自如,欢笑着在白色里划过一道金边;它们停下歇息,四处一片缤纷色彩。有时,它们阴暗恐怖,惊起滚滚波浪,犹如天际的杀手;有时,它们相互追逐,然后带着千军万马呼啸而去,恍若威风凛凛的将军;有时,它们安静地悬在蓝天里,把梦染上一层悲伤的色调,像是孤独的隐者。它们有着伊甸园之形与雅典娜之态,在神的王国和悲凉的尘世之间来来回回地行走飘荡。它们的美是至高的神圣,芸芸众生可望而不可即。既归神界,亦属人间。它们如梦,而世人便跌落在了梦魇里,迷失在了信仰中,并为自己落满尘埃的灵魂寻找一个纯净的居所。它们象征着世间的一切漂泊、追逐与思乡愁绪。而人的心灵也正是如此,像云一样小心翼翼地、满心期待地、傲然地悬在永恒的天地之间。

嗬,天际飘动着永不疲倦的云啊!美得让人眼花缭乱。我那时还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对它们的热爱溢于言表,却全然不知自己终有一日也会和它们一样飘过自己漫长的一生,四处流浪,在岁月和无涯的空间里飘荡,觉得无比陌生。从小时候开始,我便把它们当成了心爱的姑娘和可爱的姐妹。我已经完全不能直接从巷子里走过了,因为只要一看到它们,我都要不停地跟它们打招呼,甚至还要凝望那么一小段时间。当然,我更忘不了的是那时在它们身上学到的种种:它们的神形,它们的动静,连同它们在天上所经历的所有神奇。

我一直念念不忘的是关于雪天使的传奇。她以高山为背景,初冬的季节,低空气流温暖。雪天使就从高天之上出现了,携带几个侍从,停在了山上广阔低平的山谷或山峰上的宽敞之地休息。而山上东北风看到这个纯洁无瑕的少女安然躺在那儿,便心生妒意,在山边鬼头鬼脑地吐出舌头,骤然间咆哮着猛烈地袭去。它以黑云为武器,毫不留情地抛向秀美的雪天使,对她冷嘲热讽,破口大骂,想把她赶出此地。一时之间,雪天使她有些忐忑不安,她不动声色地隐忍着,等待着。有时,她只是轻轻地摇摇头,对此嗤之以鼻,然后回到高山之上。有时,她将那些受了惊的女伴揽到自己的身边,脸上的表情依旧神采飞扬,将手一扬便呵斥山怪退去。山怪犹豫之际,怒号一番,就落荒而逃。接着,雪天使她镇定自若地躺下,以地为榻,以雾为帐。等雾气散去之后,露出了谷地和山峰上的积雪,洁白如玉,晶莹剔透。

这是一个传奇的故事。其中那些许崇高的意义,还有关于美与心灵胜利之歌,给我带来了赏心悦目之感,犹如一串欢快流动的清泉敲打着我的心田。

没过多长时间,这样的日子悄然而至了:我用各种姿态认真地去观察一些离群索居的白云。在我十岁的时候,便开始了登山之涯。我登上的第一座山峰是坐落在我们村子尼米康附近的泽恩阿尔卑施托克g。我第一次领略到了高山的险峻之美。低头而视,千山万壑纵横交错,冰雪积水随处可见,如幽碧琉璃的冰川,还有奇形怪状的冰碛。抬头而望,天空高远,状如日晷。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我就是在这个高山与湖泊的夹缝之间,周围山峦紧绕的狭小天地里生活了十年之久。对于这样的一天,我无法忘怀,第一次觉得头顶上方的这片天穹是如此漫无边际,视野顿时被无限地拉大。在爬山途中,我早已惊叹不已,因为发现那座我在山脚下再熟悉不过的崖壁原来是那样庞大。此刻,突然被这样的壮阔之景填满眼睛,顿时便拜服于其脚下,惊喜若狂。世界竟是这样波澜壮阔,可真是气壮山河啊!定眼看之,我们整个村庄已被远远地抛在了山谷底,若隐若现,偶尔有零星之光闪现。曾经在山谷下望见的那些密不可分的山峰,原来是一条相距甚远的山道。

我顿然觉得,如果只是眯着眼睛看这个世界的话,是不能将其看清楚的,况且一山望着一山高,兴许每天都在发生着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对于我们这个耳目闭塞的村庄来说,是不会晓得的。与此同时,我觉得自己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着,心中仿佛有个钟摆在不停地摇晃,让我朝着远方而去。现在,每当我望见流浪在广阔无边的天际的云朵时,就明白了它们为何如此的唯美,却又如此的黯然神伤。

随同我一起爬山的两个大人,都对我赞不绝口。他们停在冷冰冰的平坦山顶上休息时,看到我一副得意忘形的快乐样子便纵声大笑起来。而我呢,接受了他们这种巨大的惊讶后,不仅心潮澎湃,而且欣喜不已,于是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对着碧空大声嘶吼起来。这便成为了我第一首未成曲调的赞美之歌。满心以为山壑之间会报以我震耳欲聋的回音,然而始料未及的是,我的嘶吼犹如鸿雁哀鸣,微弱地啼叫一声之后便全都消散在茫茫天地。我觉得羞愧难当,就马上沉默了。

我在这一天,扫除了生活上的最大障碍。也正是这样,事情开始接二连三地朝我奔涌过来。刚开始的时候,经常在别人的带领下跑去爬山,并试着去攀登更险峻地带,我带着一颗好奇心和被压制着的欣喜去挖掘高山深处的奇妙之谜。随后,我就被叫去放羊了。我总是把羊儿放到一个靠边的山坡上,因为那儿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爱的地方,在避风的角落里,长着繁茂的龙胆,如同宝蓝色的钻石一样闪亮,还有浅红色的虎耳草,恍若天边的晚霞。即使站在岩石上朝远处眺望,也不能从这里看到村子,只有一条在阳光中闪着银光的绸带,那便是湖泊的姿态;色彩缤纷的鲜花遍地都是,如同天上的繁星,尖耸入云的雪峰上披着一层蓝色的薄纱,附近的山泉叮叮咚咚,伴着羊群的铃儿声声,演奏着一曲美妙的乐章。我置身于其间,看天上的朵朵白云从我惊喜的目光里飘过,饶有兴趣地哼唱着一首无词歌。然而却被山羊看穿了我的懒散惰性,甚至还会想方设法制止我的胡闹和贪玩。还没过几个星期,我那欢乐自在的日子就被生活硬生生地撕扯开来——我不慎摔进了一条深谷里,连同一只迷了路的山羊。但是它已经断气了,而我除了脑袋剧烈疼痛之外,还被狠揍了一顿。于是我选择从父母那里逃走,后来却在苦苦哀求和失声痛哭中被他们带回去了。

我这一次的冒险之旅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如果是的话,就没有写这本小说的必要了,而且那些辛苦的劳作与蠢事也就不会发生了。我也许早就跟我的一个堂妹或表妹喜结连理了,或许早就在某一次冻死在冰川之中。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只是后来并没有出现这样的事情。如果要我把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和没有发生的做一个对比,那么我想,我并没有这样的能耐。

当时,父亲在韦尔斯村的修道院里谋差。有一次他因病在家休养,就叫我到那里帮他说一声。我并没有去,而是跟邻居借来了笔和纸,给那里的教徒写了一封信,并且认为写得还像那么一回事儿,然后交给了邮差的妻子,我就擅自跑到山里去了。

一个星期后,我回到家就看见了一位神父。他是在等写那封书信的人。我担心会有麻烦,而他却对我赞不绝口,还劝我父母把我送到他那里去读书。而那时,正是舅舅康拉德春风得意的时候。父母向他寻求看法。他随即便极力地赞成,甚至说我以后还要上大学,当一名学富五车的学者以及绅士。父亲一下子就被他说服了。于是,我的未来就跟他以前计划的耐火烤炉、帆船以及不计其数的荒谬之事一样,怎么看都觉得危如累卵。

艰苦的求学生涯即将拉开帷幕了,所要学习的东西是那么繁多,包括了拉丁文、圣经史、植物和地理。意想不到的是,学习这些让我接触到了更多有趣的东西,不过,我离开家独自在韦尔斯求学是用我的美好青春时光作为报酬的。光是把拉丁文学好是不够的,就算我真的有能力将一整本《名人传》背得滚瓜烂熟,还是改变不了父亲让我去当农民的决心。他早就对我了若指掌,特别是看到了我性格中最大的缺点——那就是我始终都没有办法战胜自己的惰性。干活时能躲则躲,能逃则逃,不管是溜到山上还是跑到湖边,总可以找到一个让我偷懒的地方。也正因为他了解了这一点,所以才拜托别人把我带了去。

通过这个时机,就简略地说说我父母吧。母亲以前是个漂亮的女人,却在生活的洗礼中,练就了一副健朗的身体,再加上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睛。她个子很高而且很有力气,勤快而话少。尽管她和父亲的才能不相上下,体力或许更胜他一筹,但是掌管家里大权的人却是父亲。相比之下,父亲个子中等,体格瘦弱,头脑灵活却总是固执己见,他浅色的脸上布满了细小的皱纹,只要他一挑动眉毛,前额的那道短竖纹就会变得和沟壑一样深,看上去就是一副愁云满面的样子。此刻,他更是绞尽脑汁地想把自己弄得更深沉一些,以为这样,别人就可以看见他身上的某种忧愁,不过这个概率为零,因为在这一带区域生活的人们,面对的是一个天寒地冻、险象环生、人迹罕至的自然环境,所以几乎每个人的脸上总是带着若隐若现的忧虑之色。

我性情里的某些重要成分都是从我父母那里获得的。我在母亲的身上学到的是,乐天知命的生活之道、虔诚的信仰之心、淡定的文雅之言。而从父亲那里学到的则是左顾右盼、随意挥霍的缺点,最要命的还学到了他在澄思寂虑的时候放歌纵酒。不过最后这一点,在我少年时期并没有展现出来。论起外貌的话,我遗传了父亲的眼睛和嘴巴;身强体壮、健步如飞、精力充沛的特点则源于母亲。因为身上带着父亲和卡门青这一族人的血统,所以我骨子里流淌着农民的机灵才智,同时也无法避免地蒙上一层忧郁感,情绪总会莫名其妙地低落起来。然而,我的命运之轮却把我抛出了这个生活轨道,让我长年在外颠沛流离,所以,假如我没有这种与生俱来的性格,而是显得机灵活泼、豁然开朗一些的话,或许我的生活将是另一番景象。

先天的优良品质足以让我轻装上阵,开始踏上人生之旅。从父母那里获得了可靠的能力,不过从这之后,只有凭自己的本事去争取,才能找到容身之地。不过,在我的身上有许多的不足,不管是学习还是生活,都没能将其填充完整。直到现在我还是跟以前一样,爬山,毫不费力地徒步行走,或者荡舟,甚至在处境危险的情形下,即使手无寸铁也能够把一条大汉打得半死不活。同时,我也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具备左右逢源、八面圆通的能力。我早些时候的想法是有些片面的,只跟大自然的生灵交往,所以我的社交能力只有那么一星半点,并且我时常处于幻想之中,这足以说明,我对真正的动物生活极度狂热。我会经常想象自己躺在海滩上,享受着自己变成猛兽的乐趣,当然大h多数是变成了腽肭兽。由此,当我从想象的世界里抽离出来时,惋惜之感总是代替了所有的快乐或者自豪。我依照那时的常规,在一所学校免费学习人文社会科学知识,还下定决心要当一名语文学者。但是谁都想象不到,这样的课程让我觉得枯燥乏味,并且与我方枘圆凿。

我的学生时代一去不返。在这苦乐并行的时光中,有思乡的愁绪,有对未来追逐梦想的期许,有对学识一心敬仰的盲目。在此期间,我天生的惰性偶尔也会滋长,使我必须面对各种各样的颓丧与处分,不过这种惰性在我拥有了新的热忱后变得薄弱了。“彼得·卡门青,”我的希腊语老师对我说,“你脾气倔强且不合群,还总是因为顽固而碰一鼻子灰。”我听着这个戴眼镜的胖子的讲话,看他时,觉得他非常可笑。“彼得·卡门青,”代数老师说,“你是懒虫里首屈一指的天才,我却觉得很可惜,因为再也没有比零分更低的分数了。你今天的作业让我不得不给你打负二点五分。”我看着他的时候,觉得他既可怜,又非常无聊,因为他的眼睛是斜视的。“彼得·卡门青,”有一次,历史老师意味深长地说,“你不是一个好学生,但是,虽说如此,你还是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历史学家。尽管你不求上进,却能够辨别周遭大大小小的事。”

这些对我而言,也并没有什么突出之处。但是,我对老师表示尊重,因为我觉得他们对科学了如指掌,而我对科学是怀着一种百思不解的敬畏之心的。尽管所有的老师都一致觉得我整天无所事事,但是我依然有所进步,我的成绩在中等水平以上。我灵敏地发现,在学校里所学到的知识是有限且有所欠缺的。不过我对未来还是充满着期待。我遐想,等这个字斟句酌、拘于细节的筹备时段结束之后,就会出现货真价实的才智,就会出现科学,而且真正的科学是毋庸置疑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就能够明白,纷纷扰扰的历史现状、民族之间的相互抗衡以及各种不安的疑惑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意味着什么。

我渴望有一个伙伴,这是我另一个愈加强烈、愈加实际的愿望。

有一个名叫卡斯帕尔·豪里的男孩,有着一头棕色的头发,比我大两岁,看上去是那么的正儿八经。不过,他过于沉稳、冷静的性格让他俨然像一个大人,庄严而有见地,极少跟他的同学们打交道。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带着一种强烈的仰慕之情崇拜着他,就连在街上也要尾随其后,想要他发现我的小心思。他见了打招呼的市井之徒,他走进的每一户人家,我都心怀嫉妒,就像被打翻的醋坛子。或许,他都已经把自己班的同学给无视了,更何况我这个比他小两个年级的人呢!我们之间不曾有过交集。与之相反的是,有一个体弱多病的男孩,不请自来。他比我小,既羞怯又不机智,不过有着漂亮的脸和眼睛。因为他比较瘦削,而且有点畸形,成了班里的欺负对象,而我身强体壮,并受人爱戴,他便来找我当他的靠山。但是不久之后,他就因病休学了。他离去后,思念之感不仅没有涌上心头,而且很快就把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我们的班上,有一个麦色头发的少年,除了喜欢瞎折腾之外,还会玩魔术,是个名副其实的艺人。我费了好大的心思才跟他成了朋友。他与我的年龄相仿,个子不高,却那样漂亮、活泼,看我的时候总会露出一丝怜悯的神情。无论怎样,我还是欢快的,毕竟有了这么一个伙伴。我会去他的宿舍找他,跟他一块儿看几本书,代他写希腊语作业,而他则帮我做算术来作为回报。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去兜兜风,所谓的猪朋狗友就是这样的吧。他总能夸夸其谈,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那样灵巧风趣,并不像我总是喜欢庸人自扰。听着他说话,我开心地笑着,因为拥有这样一个心直口快的伙伴是那么的令人高兴。

一个下午,我偶然看见了这个“小骗子”在学校的走道上当着一些同学的面故弄玄虚,卖弄着他那引以为傲的幽默剧。他模仿完一个老师后,得意地喊道:“你们能猜出这个是谁吗?”说完,还摇头晃脑地念上几句荷马的诗。此外,他还将我模仿得惟妙惟肖,连同我的难堪,令人尴尬的口音,以及面部的每一个细微变化的表情。他的样子简直太可笑了,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跟他一样喜欢恶作剧的人了。

他将书本合上,享受着别人的满堂喝彩。这时候,我带着“有仇不报非君子”的念头从后面走到他身旁,虽然无话可说,但还是给他来了一记狠狠的耳光,用最快的方式简明扼要地表达了我所有的愤恨之情。接着便上课了,老师察觉到我那先前的朋友、正巧又是他的称心如意的学生在啜泣,并且看到了他红肿的脸。“哪个家伙把你弄成这样的?”“是他,卡门青。”“卡门青过来!有这么一回事吗?”“是的!”“为什么要打人?”

沉默不语。“莫非你是平白无故打人的?”“对。”i

接着,我被棍棒狠狠地伺候了一顿,却摆出斯多葛派的姿态,肆意享受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带来的痛快之感。不过我终究不是那个派别的人,也并非圣人,只是一名学生而已,因此,受到惩罚后,就朝我仇视的人使劲地吐舌头,直到不能再伸长为止。我的老师很惊诧并斥责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连羞愧之心都没有吗?”“意思就是坐在那儿的那个家伙不仅是卑鄙无耻之徒,还是个十足的懦夫,我用我所有的情感来蔑视他。”

我跟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的友情就这样画上了句号。他离开之后,也没有人来跟我做朋友,我也只好一个人走过少年时的青春阶段。即使从那之后我对世间的人和事的看法有了一些转变,但只要我回忆起那个耳光,始终觉得志得意满。希望那个有着麦子一样漂亮颜色头发的人也不会遗忘它。

十七岁那年,我爱慕着一个律师的掌上明珠。她美若仙子,且让我自豪的理由是,我这一生所处的对象都是轻云出岫的女子。她叫罗希·吉儿塔娜,时至今日,她依然是值得我这样截然不同的男子去钟爱的。而我会将她跟其他女子所受的烦恼,放到日后再细说。

那时,我不曾损耗的青春活力便从头到脚地爆发出来。我有着骄傲的资本,因为我是最优秀的运动能手,我可以跟我的同伴们忘我地扭打在一起,而与此同时,心情却总是显得有些郁郁寡欢。这个跟恋爱毫无关系。这单纯只是一种青春期应有的情绪,在我身上释放出来,比任何人都要强烈,由此,我借助哀伤的遐想之翼,从死亡的思索与颓废的想法中汲取快乐之源。当然,有的同学也会将一本低廉版的海j涅的《歌集》送到我手中,我从阅读中知道了什么是“美文学”,而k在这之前,我对这些知识全然不知。读完海涅之后,我追寻着莱瑙与席勒的脚步,随后又是歌德与莎翁。那么一瞬间,本是黯然失色得如同幽魂般空荡缥缈的文学,在我心中变成了金光万丈的神。

我感受到了书籍里蕴藏着的生命的芬芳,如同微凉的风吹拂着我,让我浑身上下瑟瑟发抖。这个生命不存在于世间,却显得那么真实,它打动着我的心,在我的心坎上卷起了惊涛骇浪,去感受它宿命中的一场风起云涌。我在阁楼上的一个墙隅里读书,听到的只有旁边钟楼报时传进来的钟声和屋檐下鹳鸟筑巢发出的“笃笃”的啄木声;在那里,从我身边进进出出的都是歌德和莎士比亚笔下的人。呈现在我眼前的,一面是人与生俱来的质朴本性,另一面是后天所成的滑稽:我们的灵魂如谜如雾,在冲突中瓦解又那样自由自在,天地本体存在着深刻奥义,思想之光迸发出神奇景象。也正因为这个思想之光让我们在有限的年华之中神光焕发,在认识的过程中获得力量,并将自身微乎其微的生存空间提升到一个无限的境界。当我从小窗洞里探出脑袋时,看到整片屋顶和大街小巷都沐浴在阳光之中,各种各样的嘈杂声通过风的速度杂乱无章地传过来,我顿然觉得这间装载着伟大的暗夜之魂的阁楼是那么寂静落寞和神秘莫测,如同置身于美轮美奂、妙趣横生的仙境。随着知识的增多,从窗边探头望见的屋顶、巷弄、生活常态,越来越觉得怪异和生疏。慢慢地,我觉得自己也许是卜术者之一,时常有一种预感在我的心头小心翼翼地萌发,但是在我眼前呈现的世界只是冰川一角,正盼望着我去挖掘它的宝藏,掀开被尘世蒙上了偶然与鄙俗的面纱,以诗性的力量挽救我所发现的濒临灭亡的种种,让它成为永恒的存在。

我自惭形秽,并开始尝试一些创作,那些诗歌、创作方法、短篇小说,都逐渐写满了我的本子。在当时,它们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意义,曾让我感到无比激动,赋予了我充裕和欢欣的内心,不过这些都被销毁了。直到后来,我才开始慢慢地尝试做一些反思和评价,在中学的最后一年里,我才真正明白了事与愿违的滋味,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l的。因为机缘巧合,戈特弗里德·凯勒的几卷作品到了我的手里,我一鼓作气读了好几遍,也就是在那时候重新收拾我的处女作,并带着一种哲人的批判眼光去审阅自己那些敷衍了事的作品。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的那些天马行空与真正的艺术殿堂比起来相差甚远,我才毅然决然地将自己写的诗歌和小说一扫而空,带着一份酒醒之后的怅然若失与复杂交错的心情洞悉世间的人情世故。二

那么,就来说说和爱情相关的—在爱情里,我永远都只是一个孩子。于我而言,对一个女子的爱始终都要保持一份纯挚的敬仰之情,它能够让我全身燃起火一样的热情,带着我的祈愿飞向高空,伸手便能触及蓝天。因为母亲的缘故,加上我自己本身的一种懵懂,我对女性都是毕恭毕敬的。在我眼里,她们如同神秘清冷的月光,美得让人觉得陌生,美得让人猜不透。她们仿佛是离上帝最近的启明星,或者与蓝天相接的山峰,也正因为如此,她们一生下来便拥有了非凡的气质。相比之下,我们不仅相形见绌,而且遥不可及,便将她们奉为高高在上的女神,以祭司这个神圣的身份进行朝拜。然而,艰辛的生活总是喜欢跟我开玩笑,让我在女性所赐予的爱中饱尝酸楚与甜美的滋味,使我极易成为被戏弄的傻子,充当一个既窘迫又诙谐的配角。

在我每天去吃饭的途中,总会碰见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儿—罗西·吉尔坦纳,看上去是那样的温柔、清新。清瘦而富有朝气的脸庞上洋溢着一种温婉、灵动的美。她的母亲、祖母和曾祖母在那时的青春年月里也曾这样美丽动人。或许是神对这个悠久的名门望族的眷顾,让每一代的女性都显得那样端庄典雅,每个人都那样落落大方、朝气蓬勃,这样的美如同一块水中白玉。我曾经亲眼目睹过一幅十分珍贵的肖像画,它是十

世纪一位无名大师的杰作,画中之人便是海格尔家m的女儿,在我看来,吉尔坦纳家的女性都拥有着画中人的精魂。

当然,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这些。我眼中的那个少女,即使在走路的时候也保持着一份文雅而有灵气的姿态,流露着蕴藏于质朴之中的高贵气质。我总喜欢在晚霞布满天边的傍晚时分,坐在屋子里回忆这一切,直到她的音容笑貌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接着,我的心泛起一丝欣喜之后,又如同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掠起了依稀的恐惧。不过下一秒,这个欢乐之光便熄灭了,痛楚之意涌上心头。我顿然就从梦中觉醒,认识到我们之间是那样陌生,我所幻想的这个美丽形象简直是对她美的一种亵渎,这种举动和强盗毫无差别。但是她那真真切切的美丽形象如同播放电影一般快速地、持续不断地从我的眼前闪现,虽然这样使我自己备受折磨,但是那一瞬间,我的心仿佛被汹涌澎湃的浪潮卷进了一条暗无天日的深渊里,骨子的深处也开始隐隐作痛。

白天的时候,这股浪潮又趁我不备,在我上课或者在跟别人激烈打斗时偷袭。尔后,我便闭上眼睛,在它带入的深渊里贪婪地享受那仅存的余温,却在老师的叫唤声或者是某个同学的拳头里惊醒了。于是我选择逃走,跑到属于我自己的小天地里,望着天空,做着自由自在的梦。我眼中的一切都溢满了美的色调,那样五彩斑斓,我看见光影和空气自由穿过树林,看见如绿玉般的河水,如红霞般的房顶,如蓝绸般的高山。可是,即使被这样的美紧紧环绕着也无法排遣我这忧悒的心情,而却让我冷静且悲伤地去享受它。这里所有的美都只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我犹如一个置身于外的陌生看客。不过,当我把自己忧郁的想法从这样的美里抽离之后,我差点就要迷失方向的路正在指引着我走向罗西那儿:就算我在这个时候躺在阴暗的地下,她也绝对不会知道的,就更不可能为一个毫无关系的人感到痛苦悲伤了!

但是,我并不希望她发现我的存在。我是十分心甘情愿地帮她做一些事,比如给她送上一些奇特的礼物,却又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而我的确也为她做了许多费心费神的事情,借此向她表达我的心意。那是我暂时回家休假期间,我尝试着各种冒险。从险峻的山爬上一座陡峭难登的山峰。划着小船在湖上以最快的速度往返两地,而这种超量的航行,让我回到家时已经精疲力竭,而且饿得头眼昏花。然而,我的脑袋里却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那就是“要这样水米不进地等夜幕降临”。这些举动,都是因为罗西·吉尔坦纳。为了她的欢喜,我不仅将她的名字和对她的赞诗印刻在鲜为人知的岩石上,而且还让自己单薄的身子变得更加宽阔厚实,显示出男子汉的基本气质。

我在假期即将落下帷幕的时候,把一枝千辛万苦才摘到的鲜花,献给我那神圣的爱情。虽然我在摘花的途中看见了山坡旁,泥土之中,许多迷人的雪绒花,遗憾的是,我觉得这种银白色的花只是空有其表,不仅没有沁人心脾的馨香和引人注目的色泽,而且带着娇弱的病态感,没有花魂。而深深吸引我的,是那几丛在峻岩险壁的缝隙之中,在僻静之地傲然绽放的杜鹃花。虽然它的花开得晚,却是那样千金难求、摄人心魄。所以,我义无反顾。青春和爱情总能让人疯狂,在一片热情中风雨兼程。为了抵达目的地,为了摘到它,我甚至将自己的双手弄得伤痕累累,两腿也早已抽搦不止。当我小心翼翼地摘下这一年最后的几朵杜鹃时,我的心如同泡在了蜜罐里,欣喜若狂,仿佛手上握着的是这个世上价值连城的宝贝。然而,我还在高险之处,所以只能在心里放声欢呼。在下去的时候,把花衔在了嘴里,安安分分地爬到岩壁脚下,就连上帝都觉得这不像我莽撞冒失的个性。

第二天,我开始了五个小时的旅程,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把花紧握不放。火车一开,我的心也跟着它轰隆隆的节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心想飞向罗西所在的那座美丽城市。然而,随着熟悉的高山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心中对故土的那种热爱之情瞬间变得浓烈了,总是让人忍不住频频回头遥望。直到现在,我始终都对那场旅行历历在目。一座接着一座的群山从眼前变小,变淡,最后便从我的眼前沉没下去,连同那座泽思阿尔卑施托克峰,看到它们就这样迅速地脱离,我的心中顿感悲痛。等到故乡的群山渐渐在我的视线里消失殆尽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宽阔平坦、青葱苍绿的田野。尽管这是我的第一次远方之旅,这些景色并没有触动我的心灵。而此时,却被不安、害怕和悲伤充斥全身,恍若被钉在了十字架上,控诉着我的离开,剥夺着我的居住权。滑稽的是,我眼前浮现的总是罗西美丽而灵秀的脸庞,陌生、漠然,对我视而不见,让我心灰意冷,就连空气都让我觉得冰冷得无法呼吸。窗子外面,干净整洁的城镇,哥特式的钟楼,浅白色的墙垣,一个又一个地匆匆而逝。而车厢里的乘客,上上下下,却带着平原地区人的那种愉快特性,高谈阔论,开玩笑,真是一群爽朗而直率的人。相比之下,我这个来自山区的人坐在他们中间,显得如此呆头呆脑、手足无措、郁郁寡欢。突然觉得自己举目无亲。我或许是被某种力量拉走的,顷刻间便被扔到了群山之外的广阔之地,但是我永远都无法变得和平原地区的人那样无忧无虑,随机应变,

面玲珑,自信满满。或许终究有一天,我会被他们这样的一个人戏弄和嘲讽;或许终究有一天,吉尔坦纳家的千金会成为他们这样的一个人的娇妻;或许终究有一天,我的路途会被他们这样的一个人阻拦,然后看着他捷足先登。这些是在我进城之前,脑海里席卷而来的想法。到了城里,做了一番客套性的问候之后,我就走上阁楼,打开箱子,取出包裹在纸张里的杜鹃花,尽管它看上去是如此拙劣,完全就不是一件告白的礼物。而我却如同呵护婴儿一般地捧着它往吉尔坦纳家的那条街走去,在没有人戒备之时,走进了敞开着的大门,来到了薄暮冥冥的大厅,在周围匆匆一瞥,然后把这一束寒碜的花放在了这栋豪华宅子的宽敞的台阶上。

我所做的这些都不曾被别人看到,至于罗西有没有看到我表达的爱意,我无从而知。然而,我的心是欢快的,没有人知道我为了把一枝杜鹃花放到她眼前,都做了哪些冒险的事情,满是诗意,满是甜蜜,还有不可避免的忧伤。当时那些复杂交错的心情,直到现在我都能真切地体会到。这也只有在上帝把我的眼睛蒙上之后,有时才会觉得,那时的冒险摘花犹如堂吉诃德式的悲剧,给我后来的所有爱情故事染上了一层阴郁。

我的这段初恋如同一个疑问,悬挂在没有拉下的帷幕那儿,在我青葱岁月里兜兜转转,却始终都没有得到正确的答案;又像一个满是阅历的知己,始终陪着我经历了往后的恋爱时光。这位年轻貌美、温柔可人的高贵千金大小姐,如同洁白无瑕的玉石,没有人可以与之相比。而几年以后,我在慕尼黑的一次历史展览会中亲眼欣赏到的那幅富格尔女儿肖像画,如同梦幻一般,神秘莫测,我犹如被当头棒喝,觉得她正在用一双深邃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将我从头到脚都打量一遍,然后将我那些荒诞、忧伤的青春时光呈现在了眼前。

在这段时间里,我如蚕蛹般历经了一次缓慢的蜕变,然后逐渐长成了青年模样。我从那时候拍的照片中看到了一个身体健壮的乡村少年,穿着一身看似滑稽的学生装,眼睛显得空洞无神,身体尚未定型,透着几分青涩的气息。看到自己就这样告别了年少时的容貌与姿态,我感到无比惊奇,但又怀着一份喜悦之情,盼望着我的大学时光能早一点到来。

在我很快就要前往苏黎世求学时,我的老师负责人跟我提起这个:要是学习成绩优异的话,就给我一个去那儿考察旅行的机会。这些事情就像一幅优美的画卷在我心中铺展开来:我将会在一座摆放着荷马与柏拉图雕像的亭子里刻苦钻研,在那亲切而又庄严的氛围里,我可以从四面八方眺望美丽的景色,城市,湖泊,高山,甚至是令人心生向往的远方。这一刻,我是那样的理智、从容,而且比以往更加的有活力,因为我看见了幸福的未来在冲我招手,坚信自己的信仰会获得一个准确的赞赏和品评。

最后的一个学期,我开始竭尽全力地想要学好意大利文,这样便可以对古代的小说家有一个初步的了解。至于深入了解他们,则留到去苏黎世以后再去做了。其后,离别的日子来了,我跟我的老师们以及房东说再见,将整理好的小箱子,钉上钉子,带着快乐与忧伤复杂交错的心情在罗西家附近晃了一圈,便挥手离去。

假期就这样不期而至了。我就在这时候提前品味了人生的辛酸与苦涩,那么一瞬间,我的美梦被无情残忍地剥落了。我回到家里时,看见了卧病不起的母亲,她面如土灰,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看到我进来了也没有任何反应。那一刻,我是伤心的,尽管我不喜欢长吁短叹,但我明白,我的快乐,我的骄傲,再也找不着可以一起分享的人了。随后,父亲便跟我说,倘若我想去念大学,他是绝对不会反对的,不过,他是无法负担我所需的那些开销的。要是那丁点儿的奖学金不够用的话,就得学会另寻道路自己养活自己;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可以自力更生了。说了这般那般。

这一次,我已经很少去徒步远行、划船或者登山了,因为我必须在家里帮忙干农活,仅有的空闲时间也就半天,我再也没有兴趣去做别的事情了,就连书都没看一本。我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乏味的日常生活伸出枯瘦的双手,把我的精力与傲气都撕扯干净,我疲惫不堪,满腔怒火。另外,只要跟父亲谈及金钱问题,他就会摆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虽然他对我还算可以,但我高兴不起来。我在学校里接受的那些教育以及那些书籍,只会让他漠然且带着半轻蔑的态度,让我闷闷不乐,颇感可惜。我还是时常思念着罗西,因此,之前的那种卑劣、根深蒂固的情感再次死灰复燃。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名副其实的农民,根本没有能力在这个情感世界里占得一席之地。甚至还会赌气地想,自己倒不如就老老实实待着,在这个困苦的生活里,在这片让人备感沉重的土地中,埋葬我的学业连同我所有的希望。我心烦意乱,寝食难安,谁都无法让我感到安心,哪怕是我的母亲。偏偏在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又浮现了那幅陈列着荷马雕像的凉亭画卷,充满了讽刺的味道。于是,我奋力一击,把所有的一切都撕得粉碎,连同自己那些被折磨得无法呼吸的怒火和破碎的梦。这短短的几个星期,对我来说却度日如年,我所有的青春年华仿佛一下子就葬送在了这段无望的愁闷与矛盾的时光里。

以前,我惊慌地看见了生活是怎样快速又毫不留情地摧毁了我甜美的梦。现在,我又要无比讶异地看着它是怎样把当下的愁闷席卷一空。我曾经无知地认为,生活只会让人没日没夜地辛苦工作,现如今却始料未及地抹杀了我的一己之见,让我看到了它无穷无尽的深度,我苍白的青春从这个浅显易懂但又发人深省的体会中得到了填补。

炙热的盛夏,我在某日的凌晨从焦渴难耐的梦中醒来,然后起身到厨房,在那里,一直都会放着一桶纯净水。当我从父母的卧室经过时,我注意到了母亲那听起来十分痛苦的呻吟声。于是,我来到她床边,看见她独自害怕地呻吟着;她的眼皮在不安地抽搦,面色惨白。看到这些的时候,并没有使我感到惊恐万状,即使心里荡漾着悲伤忧虑的涟漪。然后我看到她的双手瘫住不动,像孩子一样地睡熟了。我从她的这双手里嗅到了生命垂危之感,毫无生气,活人的手不会是这样的。我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口渴之意了,立刻跪到床边,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搜寻她的目光。就在这时,我与她的目光相接,那样亲切,没有痛楚,却那么微弱。睡在一旁的父亲,呼吸沉重,但是我已经忘了应该把他叫醒。我就这样静默地在床边跪了将近两个小时,不得不亲眼看着我的母亲在死亡之际痛苦挣扎。但是她在遭受这些时,显得那样勇敢,那样镇静,如同她那坚强的性格,给我起着一个典范作用。

这一刻,小房间如黑森林一样寂静,不知道过了多久,黎明的光渐渐洒满了屋子。村庄周围的一切还在沉睡着,我努力地去遐想自己是怎样陪着死者的灵魂,穿过万水千山,抵达破晓时分的那片纯净天空里的逍遥仙境。充满我全身的并不是痛楚,而是惊叹,还有无比的敬意,因为我见证了一个生命的终结,找到了解开那条伟大之谜的答案。我的母亲在与世长辞的时候,不曾有过一声的悲叹或恸哭,那么的坚毅,那么的高尚,我的心灵从她的无上荣光里获得了最好的救济。即使我的父亲还在梦乡里,即使没有神父在场,即使没有圣事没有祷告,但是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感受到了那道在我心中瞬间燃起的神圣之光,带着永恒的气息穿过这个晨曦微露的屋子,与我的灵魂融会贯通。

我在她的目光就要被熄灭的最后一秒,俯下身子第一次亲吻了我母亲冰冷的嘴。在相碰的一瞬间,巨大的陌生的冰冷之意迅猛地遍布全身。我开始恐惧地战栗起来,然后坐到床沿上,豆大的沉重的泪珠夺眶而出,打湿了手背。

随后,父亲便醒了,犹带睡意,大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铅块填满了一样,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走出卧室,仿佛被噩梦惊醒,回到自己的房间,茫然地穿上衣服。没到一盏茶的工夫,父亲就走到我身旁。“母亲走了,”他顿了顿,“你可知道?”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你怎么不把我叫醒?没有神父在场!你真的是……”他凶狠地叫骂道。而这时,我的脑袋像被什么重重地敲了一下,疼痛不止。我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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