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汉子(成吉思汗子孙秘传第二季之一)(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2-19 09: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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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刃

出版社: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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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汉子(成吉思汗子孙秘传第二季之一)

蒙古汉子(成吉思汗子孙秘传第二季之一)试读:

主要人物

1.巴特:巴家三少爷

2.桐花:巴特之妻

3.桐雪:桐花使女

4.太夫人:巴特奶奶

5.哈珠:太夫人使女

6.巴拉:巴特大哥

7.锡兰:巴拉夫人

8.道尔吉:包头召喇嘛,巴特二哥

9.嘉愚喇嘛:包头召喇嘛,巴家老人

10.宝树:巴特结义兄弟,哈珠之夫

11.哈森:哈珠之子

12.李大裤衩子:走西口汉人,后改名李蒙富

13.通智:清廷将领,后为工部尚书

14.申慕德:建威将军

15.傅尔丹:清廷将领

16.马尔滚:土默特右旗副都统

17.色楞:继任土默特右旗副都统

18.刘统勋:左都御史,钦差

19.噶尔丹策零:准噶尔蒙古可汗

20.阿睦尔:原为准噶尔蒙古大将,后为可汗

第一章

如果准噶尔军向我射箭,应射中我的前胸,不可能射中我的后背。在我大获全胜之际,通智出现,难道是他暗算我……

时间:1720年(康熙五十九年),北元蒙古帝国灭亡后八十六年。

地点:科布多草原,今新疆与蒙古国交界。

漠西蒙古准噶尔与大清帝国双方战事吃紧,准噶尔军将领宝树率千余人押运粮草。过了一道山梁,眼前出现一片树林。

时值盛夏,烈日当空,加之连日赶路,这支人马很是疲惫,副将向宝树建议在树林边稍事休息。虽然此地是自己的后方,可宝树见林深树密,恐有不测,没有答应。副将并不甘心,他叫上几个小头领还想劝宝树,突然,一哨清军从林子里冲出。宝树吃了一惊,见对面是一员小将,二十出头,头戴乌金盔,身披乌金甲,外罩海蓝色英雄氅,两道蚕眉,一双细目,面色微黑,颧骨凸出,蒙古人特征十分明显。小将胯下一匹乌龙马,身后斜插一把三尺七寸长的大砍刀,左背弯弓,右挎箭囊。

宝树一怔,对面的清军小将不是自己的安答巴特吗?

安答就是结义兄弟。

巴特是漠南蒙古土默特右旗人。两年前,巴特和宝树同在清军营中效命,当时两个人都是从六品骁骑校。可一到科布多战场,巴特就以五十人夜入敌营,斩敌主帅。不久,清军被准噶尔军包围,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巴特夺敌帅旗,准噶尔军大乱,清军反败为胜。还有一次,清军与准噶尔军对垒,准噶尔一员悍将连胜六阵,清军胆怯,无人出战,巴特一箭射出,敌将毙命。因为巴特屡立奇功,深得大清振武将军傅尔丹赏识,他也因此成了傅尔丹营中最年轻的虎将。

今天,巴特率百余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准噶尔汗国境内。

巴特与宝树马打对头,他恳切地说:“宝树安答,你是我的结拜兄长,我们像左右手一样亲密,我渴望你迷途知返,跟我一起回清营。傅尔丹将军说了,他绝不伤害你。”

宝树摇了摇头:“巴特安答,你要知道,草原上有羊,也有狼。那条狼不但把我的战功记在他的名下,还把我打得半死。我连马都上不去了,他还逼我出战,害得我差点丢了性命。”

巴特心中疑惑:“你是说通智将军?”

宝树愤愤地说:“除了他,还有谁?”

巴特若有所思:“宝树安答,就算通智对不起你,可是,你也应该为姐吉和小侄儿想一想,你叛国投敌,他们怎么办?”

土默特人称嫂子为姐吉。

宝树心情沉重,这些他都想过了,可是,那次通智打了他四十军棍,又逼他夜袭敌营。宝树被俘,准噶尔军不但没有杀他,反而给他治伤,救他性命。蒙古族有句谚语:好马登程难回头。大丈夫既然决定了,哪能出尔反尔?我既然降了准噶尔,就不会返回清营。

宝树打定主意,他说:“巴特安答,这里是准噶尔地界,你人少势孤,我不难为你,你走吧!”

巴特把马往前提了提:“宝树安答,我就是为你来的,你不回清营,我不能走。”

宝树斩钉截铁地说:“太阳从东方升起,还能从东方落下吗?泉水从泉眼流出,还能从泉眼流回去吗?”

宝树把话说尽了,巴特无可奈何:“既然你不跟我回清营,那就把粮草留下。咱们安答一场,我不会伤你性命。”

宝树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千多军兵,转过脸凄然道:“巴特安答,我的人是你的十倍,你伤得了我吗?”

巴特眉毛往起一挑:“宝树安答,那就对不起了……”

巴特摘下弓箭,前把推弓背,后把拉弓弦……

宝树一惊,他知道,只要被巴特的箭瞄上,几乎没有生还可能!难道巴特要对我下死手?可再一看,巴特的箭杆上缠着棉布,这是怎么回事?就在宝树愣神之际,“嗖”——巴特的箭射向粮草车,“呼”——一辆车着了。

巴特手下军兵乱箭齐发,霎时,宝树的粮草车火光冲天。

巴特收起弓箭,把背后的大砍刀拽了出来。他两脚一踹镫,乌龙马像一道黑色闪电,准噶尔军挨上死,碰上亡。

强将手下无弱兵,何况巴特率领的这支土默特蒙古兵都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堪称清军中精锐的精锐,这些人以一当十,勇猛异常。

喊声、杀声、哀号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准噶尔军有掉胳膊的,有断腿的;有丢了脑袋的,有找不到四肢的;有头被劈成两半的,有腰被斩为两截的;有心肝掉到外面的,有肠胃翻出来的……令人惨不忍睹。

宝树一千多押粮兵,愣是不敌巴特这支百余人清军。

粮车被大火吞噬了,宝树偷眼一看,自己身边剩下不到二百人,而巴特的军兵只倒下几个。宝树五脏皆裂:粮草被烧,军兵伤亡殆尽,我可怎么交代?

恰在此时,树林里又冲出一支清军,宝树往对面一看,不禁道:“通智!”

通智把手中马刀一挥:“杀——”

这支清兵也扑向宝树的准噶尔军。

巴特在准噶尔军中横冲直撞,忽听背后传来喊杀声,他刚要回头,“嗖”的一支箭正中后心,“扑通”,巴特从马上摔了下去。

巴特的大哥巴拉跳下马,扑到巴特身边:“老三,你怎么样?老三,老三……”

巴拉连唤数声,巴特张了张嘴,巴拉听不清巴特在说什么。

一见通智,宝树千仇万恨涌上心头:全军覆没在所难免,我不能一个人回准噶尔营,反正也是一死,我跟通智拼了。宝树大喝一声,举刀直奔通智。可刚跑几步,有个清军砍断了宝树的马腿,一个马失前蹄,宝树滚落在地。宝树想爬起来,可通智已经到了他近前,“噗”——通智一刀扎进宝树的胸膛。

准噶尔军见势不妙,跪地请降。

通智从宝树胸口拔出刀,他阴沉着脸,对手下清军命令道:“全部杀光!”

清军如砍瓜切菜一般,请降的准噶尔军横尸当场。

通智来到巴特身边甩镫下马:“巴特,巴特……”

巴特两眼闭着,没有一点反应。

巴拉眼泪掉了下来:“通将军,我三弟怕是不行了……”

通智叹了口气:“巴特将军,你就安心地走吧,通智给你报仇了。”

回到清营,通智来到振武将军傅尔丹的中军大帐:“将军,通智不才,与巴特深入敌后,偷袭准噶尔押粮队伍,叛将宝树被我杀死,一千多准噶尔军无一落网,敌军粮草全部被烧。”

傅尔丹大喜:“好!干得好!军中没粮,军心必慌。我要给你记功。”

通智竖起耳朵往下听,可傅尔丹却问:“巴特怎样了?”

这有点出乎通智的意料,他摇了摇头:“巴特身中敌箭,伤势严重,恐怕……”通智没有说下去。

千金易得,一将难寻。傅尔丹双眉紧皱,他命军中所有医官都到巴特营中,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巴特。

傅尔丹似对通智,又似自言自语:“巴特战功卓著,骁勇无敌,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要奏明皇上,擢升巴特为副都统,以激励三军。”

清朝的官阶分九品十八级,品级有“正”和“从”之别,“从”就是“副”。半年前,巴特升任参领,从三品,而副都统却是正二品武官。战场上,傅尔丹可以任命四品以下官员,三品以上必须奏请皇上批准。不过,这只是个程序,一般来说,只要上奏,基本没有问题。两年时间里,巴特由从六品升到从三品,现在又要由从三品跨过正三品、从二品,升到正二品。通智的眉头微微一动,欲言又止。

一晃十几天过去了,巴拉一直守在三弟巴特身边。帐帘一撩,通智走了进来。

巴拉忙站起身,向通智以手抚胸。

通智一摆手:“坐吧,坐吧,我来看看巴特将军,他好些了吧?”

巴拉微笑:“谢将军关心,三弟巴特已经脱离危险了。”

巴特侧卧在榻上,平静地看着通智。

巴拉对巴特道:“老三,通将军看你来了。”

巴特没有表情。

通智一笑:“巴特将军,我把你的情况详详细细地禀报给了傅尔丹将军,傅尔丹将军对你大加赞扬,刚才又向皇上上了一道折子,举荐你为副都统。”

巴特只是轻轻地扫了通智一眼,还是没说话。

巴拉睁大眼睛,三弟由从三品一下子升到正二品,这不是连升三级嘛!巴拉激动不已:“三弟重伤在身,不能下榻,巴拉替三弟谢通将军,将军的大恩大德我们兄弟至死不忘!”

巴拉跪在通智面前,通智把巴拉扶了起来,又拍了拍巴拉的肩道:“别客气,别客气。通智没别的毛病,就是爱惜人才。巴特是匹千里马,通智能当他的伯乐,感到无限荣光。”

巴拉难以自制,他望着榻上的巴特:“老三哪,你都听见了吧?通将军可是咱们巴家的大恩人哪!”

巴特置若罔闻。

巴拉想打破这种尴尬局面,便对通智说:“这次劫准噶尔军粮草,通将军也是功不可没,是不是也要升官呀?”

通智嘴角动了动,迟疑一下:“可能是由从三品参领升为正三品参将。”

巴拉心中十分感激:“这,将军只顾举荐我家三弟,却忘了自己。”

通智摇了摇头:“咱们整个大营,我只佩服巴特一人。巴特年轻有为,战功显赫,前途不可限量。”通智眨了眨眼,“通某……通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该不该说……”

巴拉忙道:“请通将军吩咐。”

通智道:“通某不揣冒昧,那就直说了。通智家有小女,年方一十八岁,虽说不是美如天仙,也是百里挑一,如果巴特将军不嫌弃,就许配给巴特将军如何?”

巴特突然说话了:“通将军是正黄旗满洲,血统高贵,巴特不敢高攀。”

清朝是满人建立的天下,满人是女真人的一支。1635年,皇太极改女真族为满洲族,辛亥革命后简称满族。满人分正黄、正白、正蓝、正红、镶黄、镶白、镶蓝、镶红八个旗,即八个军事行政单位。两黄和正白称上三旗,其他称下五旗。在上三旗中,正黄旗的地位最高。

通智满面带笑:“巴特将军过谦了,论血统通某岂能与巴将军相比?说得近一点,巴特将军是蒙古土默特部阿拉坦汗的后代;说得远一点,巴特将军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元朝皇家贵胄。要说高攀,也是通某高攀。”

藏传佛教中的达赖喇嘛是阿拉坦汗所封,阿拉坦汗把藏传佛教中的黄教引入草原,阿拉坦汗虽然不是全蒙古的大汗,他却因此成了雪山和草原的精神领袖。

在巴拉看来,能与正黄旗结亲,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巴拉忙对通智说:“通将军,我们兄弟父母辞世多年,长兄比父。我是巴特的大哥,这件事巴拉可以做主,我替巴特应下了。”

通智露出灿烂的笑容,巴拉送通智离去。

巴特虽然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可他的头脑非常清醒:我和宝树安答的准噶尔军是面对面厮杀,可我中的箭却是从背后射来的。如果准噶尔军向我射箭,应射中我的前胸,不可能射中我的后背。在我大获全胜之际,通智出现,难道是他暗算我……

巴拉语重心长地说:“老三,不要胡思乱想了。我知道,你和宝树亲如兄弟,他的死,你心中愧疚,可他毕竟不是你杀的。以后找机会我们好好照顾宝树的后人就行了。我们土默特部能走到今天实在不容易。通将军说得不错,我们的血统是高贵,可就是因为这高贵的血统,朝廷对我们防之又防。当年我们巴家本是世袭都统,可朝廷抓我们家一时之错,世袭都统被降为世袭章盖……”

从元世祖忽必烈创立元朝,到元顺帝妥懽帖睦尔退出北京,元朝共传十一帝。明朝建立,元朝亡而未灭,在草原上又传了二十二世,史称北元。北元与明朝并存,1634年,清军首先灭了北元。十年后,李自成灭了明朝。冲冠一怒为红颜,吴三桂放清兵入关,清兵赶走李自成,一统天下。

土默特是北元蒙古帝国实力最强的部落联盟,其下有十二个部落。鼎盛时,土默特部控制今天的山海关以西、新疆以东、榆林以北、蒙古国以南的广大地区。土默特部的第一位可汗就是阿拉坦,阿拉坦汗也译为俺答汗,他是成吉思汗的十七世孙。阿拉坦汗四传后,清太祖努尔哈赤崛起,北元蒙古末代大汗林丹急于把蒙古各部整合起来,抵御满人的扩张。可他施恩不足,施威有余。林丹汗的弯刀指向土默特,土默特部分裂,一支迁往今天的辽宁西部,归顺了努尔哈赤的继承者皇太极,史称东土默特。林丹汗大败土默特部,进入土默特部中心归化城,也就是今天的呼和浩特,土默特部溃散。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太极率兵杀向林丹汗,林丹汗败走青海,抑郁而终。土默特收拢部众,归顺皇太极,重新回到归化城,史称归化城土默特。

清朝初期,大部分主动归降的蒙古各部,都参照八旗编制置旗、设札萨克。

札萨克是蒙古语,意为执政官,是清朝对蒙古族和满族人授予的爵位,包括汗、王、贝勒、贝子、公、台吉等。札萨克均有封地,受当地办事大臣或参赞大臣节制。汗、王、贝勒、贝子可称“王爷”。

札萨克是一旗的最高军政首领,在札萨克封地内,山川、河流、牧场、田地均归其所有,且不向政府担负任何徭役、税赋。百姓统归札萨克管辖并向札萨克交纳赋税,承担徭役,札萨克对他们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清军赶走林丹汗,清廷把土地封给土默特部,设土默特左右两旗,土默特左右两旗南北410里,东西350里,领地与阿拉坦汗时期不可同日而语。不但如此,清廷认为归化城土默特部不是“带地投诚”,因此,不设札萨克,而是设世袭都统。八旗的旗长叫固山额真,固山额真汉译为都统或旗长,是从一品武官。世袭都统的地位远不及札萨克。

巴拉、巴特兄弟的老祖是杭高,杭高是土默特右旗第一任都统,他去世后,其长子巴桑袭任都统。顺治四年,也就是1647年,清军征讨外蒙古,巴桑押送军粮,因为天降大雨,道路泥泞,粮车延误,巴桑被革职查办。巴家由从一品世袭都统,降为从四品世袭章盖。后来,土默特两旗都统裁撤,取而代之的是副都统。

今天,内蒙古包头和呼和浩特的巴氏家族几乎都是杭高的后代。

巴拉长叹一声:“七十多年了,我们巴家再也没人做过副都统这么大的官。现在,巴家与正黄旗满洲的通智将军结亲,这是何等荣耀!老三哪,我们应该感谢人家通将军,可不能无中生有,冤枉好人。”

巴特怀疑通智的为人,他若有所思:“大哥,如果我娶了通智的女儿,有朝一日我背后这支箭水落石出,要是通智射的,我该怎么面对他?”

巴拉根本不相信:“不可能!”

巴特坚持道:“我是说如果。”

巴拉思索道:“蒙古人有草原一样的胸怀,还有什么不能包容的吗?”

第二章

为了这件事,我在佛前忏悔了七十三年,七十三年哪!今天,我终于看到我的后人重新当上都统,我可以瞑目了,我可以去见父亲了……

准噶尔军粮草被烧,又逢沙俄进入准噶尔地区。准噶尔可汗为了避免两线作战,派人与清廷谈判。康熙皇帝担心此时加大对准噶尔的军事压力,可能把准噶尔汗国逼向俄国,于是,决定撤军。

仗不打了,巴拉、巴特兄弟带着所部军兵返乡。

巴拉是土默特右旗第六甲沙尔沁章盖衙门的世袭章盖,沙尔沁就是今天内蒙古包头市东河区沙尔沁镇。章盖是蒙古语,汉译为佐领,满语为牛录。

清朝的八旗编制是:一个牛录三百军兵,五个牛录为一甲,五个甲为一旗。所以,一个旗七千五百人。土默特左右两旗虽然采用这种建制,但与满八旗有所不同。土默特左右两旗各设六个甲,每个甲有五个章盖,每个章盖一百五十军兵。

章盖手下军兵虽少,却是从四品武官,而且,章盖还管理百姓,负责着一方政务,比如,清查人口,统计牲畜,化解民间纠纷等。

巴拉是巴氏家族的长门长子,因父亲早年阵亡,十八岁时承袭章盖职务。

早在明朝时期,土默特蒙古人就与逃亡到塞外的汉人接触,他们接受了中原文化,经过一个多世纪的融合,归化城土默特蒙古人基本告别了游牧生活,大部分驻牧、定居。

沙尔沁是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这里背靠大青山,前面是广阔的大草原。章盖衙门依山坡而建,由南至北,地势逐渐升高,喻示步步登高。

大门两侧有一对石狮子,穿过大门,眼前是一面照壁,俗称影壁墙。古人认为孤魂野鬼常常溜进宅子,如果有影壁墙,鬼看到自己的影子,就会被吓走。从风水上讲,照壁可以阻挡邪气,使邪气不能直冲厅堂或卧室。

照壁墙面上一般都雕刻精美的图案,有钱人家刻跪着的鹿——伏鹿,取“福禄”谐音,以图祥瑞。官宦人家通常刻的是官阶图案。清朝分文官和武官,文官用鸟来表明官阶: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大雁,五品白鹇,六品鸬鹚,七品鸳鸯,八品鹌鹑,九品练鹊。武官用兽来表明官阶:一品麒麟,二品雄狮,三品豹子,四品猛虎,五品黑熊,六品彪,七品、八品犀牛,九品海马。

章盖衙门照壁的图案是猛虎,这表明章盖的品级。过了照壁是大堂,大堂的后院是巴氏家族的住宅。正房是巴拉、巴特的奶奶,东西厢房是晚辈和仆人。

巴拉、巴特兄弟俩返回家乡途中,满目凄凉,旷野上的草只有三寸高,就像婴儿的头发稀稀疏疏。这与出征前碧草连天、牛羊成群的景象形成巨大反差。

得知亲人胜利归来,巴氏族人扶老携幼迎了出来。

巴拉和巴特老远就跳下马,兄弟二人来到奶奶面前双膝跪倒。

太夫人手里捻着佛珠,眼中含泪,老人一手拉一个:“我的好孙儿,你们可想死奶奶了。快,都起来,都起来!让奶奶好好看看。跟随你们一起去的将士都回来没有?”

兄弟俩站起身,巴拉道:“奶奶,跟随我们从征的将士阵亡四十多人,其他的也都回来了。”

太夫人叹了口气:“巴拉呀,你可一定要上奏朝廷,好好安抚这些将士的家属。你们打了两三年仗,土默特旱了两三年,草原没草,牛羊膘情差,产崽少,朝廷要是没有抚恤,他们日子就没法过了。”

巴拉看了一眼巴特:“奶奶,这事交给巴特吧,他现在已经是我们土默特右旗的副都统了。”

太夫人眼中立刻放出一道光,她盯着巴特:“我的孙儿,你当上副都统了?”

巴特点点头:“是,奶奶。”

太夫人双手合十,神情异常激动:“阿弥陀佛,感谢长生天,感谢神佛,感谢列祖列宗。七十多年了,都统又回到我们家了!巴特,你可光宗耀祖了!”

巴特谦逊地笑了笑。

巴拉又说:“奶奶,三弟不但升了大官,还有了媳妇,媳妇是正黄旗满洲。”

巴拉把通智许配女儿的事告诉了太夫人,太夫人连声道:“这真是喜上加喜,喜上加喜呀!快进屋,快进屋,你们先洗个澡,明天一早,到家庙给神佛上香,给列祖列宗上香。”

巴氏家族的家庙叫包头召,汉名福徵寺。召是藏语,是喇嘛寺院的意思。包头召背倚大青山,南瞰黄河,左挽博托河,右抚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至今仍矗立在包头市东河区的北梁上。

博托河就是包头市内的东河。

包头召是汉藏结合式的喇嘛教寺院,前殿供奉着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和藏传佛教黄教始祖宗喀巴大师的神像,后院西北角有三间祠堂,供奉着巴氏家族的祖先。

包头召有一老一少两个喇嘛,因为是家庙,所以,这两个喇嘛都是巴家人。包头召老喇嘛法名叫嘉愚。嘉愚喇嘛须眉如雪,脸上皱纹如同风化的岩石,满是岁月的沧桑。嘉愚喇嘛年纪之长,就连太夫人也不清楚。当年太夫人嫁到巴家时,嘉愚喇嘛就在后院念经。那时的嘉愚喇嘛就是个白胡子老人,不同的是当年嘉愚喇嘛的眼睛犹如祖先灵位前的灯,虽然沉默不语,却很明亮。后来巴家在博托河岸边建起了家庙,巴家的后人便把祖先的灵位和佛像一同请进了包头召。

包头召的另一个喇嘛叫道尔吉。道尔吉是藏语,意为头盔。当时信仰喇嘛教的蒙古人起藏名者很普遍。道尔吉是巴特的二哥。

蒙古民族信仰喇嘛教,清朝支持鼓励蒙古民族大建召庙。同时规定,蒙古男丁“三出一,五出二”必须当喇嘛。也就是说,家里有三个男孩,就得一人出家;有五个男孩,就得两人当喇嘛。巴特兄弟三人,因此,道尔吉成了喇嘛。

道尔吉喇嘛跑进禅房,面向嘉愚喇嘛:“老祖宗,天大喜讯!天大喜讯!”

嘉愚喇嘛虽是出家人,但因辈分太高,巴家人都尊称他老祖宗。

嘉愚喇嘛正在念经,闻声停了下来,他眼神迷离:“什么事啊?”

道尔吉喇嘛笑逐颜开:“老祖宗,巴特在科布多战场荣立军功,当今皇上封他为副都统,他和大哥胜利而归,马上就要来庙里敬佛祭祖了!”

嘉愚喇嘛的眼睛由小变大,由暗变明:“你说巴特当了副都统?”“正是!正是!巴特不但当了副都统,一个正黄旗满洲的大官还把女儿许配给他了。”“真的?”“千真万确。”“巴特在哪儿了?”“刚从沙尔沁章盖衙门出来,一会儿就到。”

嘉愚喇嘛道:“快!快扶我上香。”

道尔吉把嘉愚喇嘛搀到前殿,嘉愚喇嘛双手颤抖,他点燃三炷香,跪在佛像前:“谢佛祖保佑!谢佛祖保佑!巴家后继有人了。”

从沙尔沁到包头召三十里,巴拉、巴特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卫队来到寺院。

道尔吉搀着嘉愚喇嘛迎出门外,见巴特头戴红缨帽,帽上是红珊瑚顶珠。上身着深蓝色的蟒袍,下衬江牙海水,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朝靴,前后胸是雄狮补子。巴拉和巴特的着装类似,不同的是,他帽上是青宝石顶珠,前后胸是猛虎补子。

顶珠也叫顶子或顶戴,与补子类似,也是区别官员大小的标志。无论文官还是武官,帽子上都配有顶珠。一品红宝石,二品红珊瑚,三品蓝宝石,四品青宝石,五品水晶,六品砗磲(chēqú),七品素金,八品镂花阴文金顶,九品镂花阳文金顶。

巴拉和巴特跳下马,兄弟俩紧走几步撩袍跪倒,给老祖宗磕头。

嘉愚喇嘛伸出松树皮一样的手,抚摸着巴特帽上的顶珠,又绕巴特转了一圈。嘉愚喇嘛仔细看着巴特前后胸的补子,口中喃喃道:“二品,真是二品!巴特真是都统了!”

巴特告诉老祖宗嘉愚喇嘛,自己不是都统,而是副都统。

嘉愚喇嘛脸上的皱纹都开了,眼睛如同午时的太阳一般灿烂:“我知道,都统早就裁撤了,现在是副都统行使以前都统的权力。我们巴家又有都统了,都统又回来了!我终于等到今天了!我终于等到今天了……”

突然,嘉愚喇嘛身子一软,瘫倒在地。“老祖宗!老祖宗……”

兄弟三人把嘉愚喇嘛抬进禅房,连声呼唤。

嘉愚喇嘛慢慢睁开眼睛,老人有气无力:“孩子,你们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我现在告诉你们,我就是巴桑,就是当年被削去世袭都统职务的巴桑,就是巴家的罪人巴桑啊……当年,父亲杭高给我取个乳名叫博托,希望我长大之后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是我没有保住巴家的世袭都统,我愧对父亲,愧对你们这些子孙哪!为了这件事,我在佛前忏悔了七十三年,七十三年哪!今天,我终于看到我的后人重新当上都统,我可以瞑目了,我可以去见父亲了……”

嘉愚喇嘛头一歪,笑容在脸上凝固了。“老祖宗!老祖宗……”

嘉愚喇嘛声息皆无,含笑而终。

太夫人得知嘉愚喇嘛圆寂的消息,心潮翻滚:“为了这一天,老祖宗苦苦等了七十三年,巴特呀,你们可千万不要辜负老祖宗的希望,一定要重振我们巴家呀!”

一个月后,巴特到归化城赴任。

通智原在锦州城任职,他的家眷都在锦州。清军与准噶尔停战后,通智回到家乡,他把女儿桐花带到归化城。建威将军申慕德驻在归化城,管理漠南的蒙古各部。在他的主持下,巴特和桐花结为夫妻,通智心满意足。

婚后第三天,巴特带着夫人桐花回到沙尔沁章盖衙门。

章盖衙门彩灯高悬,鞭炮齐鸣,巴家人都换上了新衣服。

太夫人居中而坐,老人项挂佛珠,手里拿着二尺多长的大烟袋,烟袋锅里青烟袅袅。巴家族人按辈分两旁陪坐,巴特带着桐花走上前。人们见桐花眉如黛,眼似波,皮肤白皙细嫩,体态端庄匀称。头上梳的是满人最流行的“大京样”。这种发式是把头发在头顶盘成圆髻,圆髻上是黑绒纱头板。头板底部呈碗状,扣在圆髻上,用头发缠绕固定。头板正中镶着一朵大绢花,脑后余发结成一个鸭舌状的长扁髻。因为这种发式是满人入京后流行起来的,所以叫“大京样”,也叫“旗头”,也就是满洲八旗女人的发型。桐花的头板右侧挂着一个红色的长丝穗,左鬓插簪,簪下坠花。

桐花耳戴翠环,左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各戴一个长长的玳瑁指甲套。身上穿着长及脚面的大红旗袍,衣襟、袖口、领口、下摆都绣着精美的花边。桐花的脚挺小,但比中原女子的缠足要大一些。缠足是汉族女子的专利产品,满族和蒙古族女子是不缠足的。桐花脚上是一双三寸多高的花盆底绣鞋,鞋面上饰以珠宝,鞋头散着红缨。人本来就非常漂亮,再配上当时最为新潮的服饰,桐花更显得亭亭玉立,风姿万种。

巴拉夫人锡兰是长门长媳,由她引领桐花拜见巴家长辈。

锡兰首先把桐花带到太夫人面前:“这是奶奶。”

巴特撩衣跪倒,桐花也随之跪下,她用蒙古语道:“孙媳给奶奶叩头。”

太夫人的笑容如鲜花一般绽放:“哎哟,我的孙媳妇,蒙古语说得这么好。快起来,起来。”

太夫人拿出一个小木匣:“这几年大旱,咱家不如从前了,奶奶没有什么可送的,这个就表示奶奶的一点心意吧。”

桐花接过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根金钗。

桐花笑得有点勉强,巴特一拉她的衣襟,小声道:“还不谢谢奶奶?”

桐花这才说:“谢谢奶奶。”

巴家人对桐花的举动有些不解,当面打开贺礼,这也太心急了吧?难道这是满人的风俗吗?没听说呀!

锡兰见桐花还在看这根金钗,她咳嗽一声,然后,一指太夫人右边的一对夫妻:“这是二伯伯,这是二婶。”

土默特蒙古人把叔父叫伯伯,把伯父叫大爷。二伯伯就是二叔。

太夫人共生了六个儿子,长子是巴特的父亲,巴特的父亲承袭章盖,在一次领兵平叛中战死,不久,巴特的母亲也去世了。太夫人的五子、六子出家当了喇嘛,如今只有二子、三子、四子在老人膝下尽孝。

桐花又随巴特跪下:“二伯伯、二婶。”

这对夫妻相互看了一下,二婶把一个红布包递给桐花:“侄媳妇,一点小东西送给你们,祝你们夫妻恩恩爱爱,早生贵子。”

桐花把布包也打开了,里面是一对金耳环。耳环不大,上面是个挂钩,下面是两条小金鱼。提起挂钩,一对小金鱼左右摇摆,如活的一般。

桐花面无表情:“哟,这可挺值钱,能换两只羊吧?”

一句话把二伯伯、二婶臊得满脸通红,太夫人脸上绽放的鲜花也凋谢了。

巴特一捅桐花,低声斥责:“不要胡说!”

桐花白了巴特一眼:“我也没说这耳环不好,你急什么呀?”

巴特只得圆场:“这耳环真漂亮,谢谢二伯伯,谢谢二婶。”

锡兰再往下介绍:“这是三伯伯、三婶。”“三伯伯、三婶。”桐花僵硬地笑了一下。

三伯伯、三婶不自然地笑了笑:“啊,啊,侄媳妇……这,这点东西,实在拿不出手,你,你就收下吧。”

桐花把三婶的红布包也打开了,里面是一只玉镯。“哟!我好像有两只手,一只玉镯我是戴左手,还是戴右手呢?”桐花冷嘲热讽。

三伯伯、三婶张着嘴,十分尴尬。

锡兰知道四伯伯、四婶的贺礼也不会很贵重,如果再往下介绍,不知桐花还要说出什么刻薄的话。锡兰迟疑一下,她用询问的目光看太夫人。

太夫人使劲儿地抽了两口烟:“孙媳妇啊,蒙古人以放牧为生,朝廷对蒙古人实行‘官无俸,兵无饷’制度,除了你大哥巴拉是世袭章盖有俸银外,其他人没有一文钱俸禄,朝廷只给一些蒙丁地养家糊口。蒙古人不习耕种,加之这几年大旱,牛羊大量死亡,各门的日子都挺紧。不管东西多少,都是亲人的心意。”

桐花挤出一丝微笑:“奶奶,我不是嫌少,我是觉得有点多了。”

人们不知桐花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

锡兰只得接着介绍:“老三媳妇,这是四伯伯,这是四婶。”

四伯伯、四婶犹犹豫豫地把贺礼递过去,巴特怕桐花再次当众打开,他先接了过来:“谢谢四伯伯,谢谢四婶。”

拜过长辈,巴特和桐花回到西厢房,巴特责怪道:“你也太过分了,当着奶奶和长辈的面,你居然嫌人家送的东西少?”

桐花嘴一撇:“怎么,我说错了?他们送的本来就不多嘛!我是正黄旗满洲,官宦家的小姐,你们家也是蒙古贵族,你又是副都统,就那么点东西,打发要饭的还差不多。”

巴特耐着性子解释:“奶奶不是说了吗?这几年家境艰难,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别人的难处吗?”

桐花嗤笑:“堂堂的土默特蒙古贵族,元朝皇室的后裔,阿拉坦汗的子孙,拔根汗毛都比别人腰粗,糊弄谁呀?”

巴特有点不耐烦:“大旱,大旱!家境艰难,家境艰难!你听明白没?”

桐花白了巴特一眼:“家境艰难还要娶官宦人家的小姐?干脆找个牧羊女得了。”

巴特急了,他手指桐花的鼻子:“你给我听清楚,不是我要娶你,是你阿玛非要把你嫁给我!你要是嫌我们家穷,我现在就成全你!”

桐花张口结舌。

第三章

全家人都看着巴特和桐花,桐花洋洋自得,巴特却觉得每个人的目光都像锥子一样扎在自己脸上。

天蒙蒙亮,“当当当”,上房传来太夫人敲击铜盂的声音。

敲铜盂是巴氏家族的家规,除了病人和学龄前的孩子,所有人听到铜盂声都得马上穿衣下地。服侍太夫人的使女要给老人打水、梳头、装烟,太夫人坐在炕上,等待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前来请安。然后念书的念书,练武的练武,做饭的做饭,扫院子的扫院子,收拾屋子的收拾屋子……

服侍太夫人的使女是个中年人,因为女儿生孩子刚刚离开巴家,这几天都是由锡兰伺候太夫人。

西厢房。巴特一边穿衣服,一边对桐花说:“哎,快起来。”

桐花睡眼惺忪:“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巴特道:“你是新媳妇,得给奶奶打洗脸水、梳头。”

桐花愠道:“你烦不烦,那么多下人,为什么让我去?”

巴特解释:“这是我们家的规矩,刚过门的媳妇必须尽一个月孝心。一个月之后,才由下人做。”

桐花口气生硬:“你们家哪来这么多规矩?我不去!”

昨天巴特就不痛快,今天桐花又这么蛮横,巴特真想把她揪起来。可奶奶就在上房,一旦被老人听到,肯定生气。

巴特只得把火往下压了压,他穿好衣服洗完脸,在地上等着桐花。

天越来越亮,巴特推桐花:“家里人都起来了,就等你了,你总得给我点面子吧?”

桐花极不耐烦:“别碰我!”她使劲儿地翻了个身。

巴特来到房门前,他推开一条缝往上房看,见几个伯伯婶子及大哥巴拉陆陆续续地向奶奶的屋走去。

巴特又叫桐花:“桐花,家里人都去了,你再不起来就来不及了。”

桐花“扑棱”坐了起来:“谁愿意去谁去,我不去,我就不去!”

巴特的火“腾”就上来了,他刚扬起巴掌,桐花来劲儿了:“你要打我?给你打,给你打!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

说着,桐花就往巴特身上撞。

桐花的使女桐雪是她从锦州带过来的,桐雪忙过来劝:“小姐,是该起来了,别吵了,别吵了,来,我给你穿衣服。”桐雪又对巴特说,“姑老爷别生气了,小姐这就起来,这就起来。”

巴特把手放下了,不再正眼看桐花。

桐花手指巴特,大叫:“我告诉你,我是正黄旗满洲,我只伺候皇上、皇后,让我给别人洗脸梳头,没门儿!”

站在上房门口张望的锡兰听得清清楚楚,她的心“咯噔”一下。锡兰怏怏然,转身进屋,她笑着对太夫人道:“奶奶,巴特媳妇身子不舒服,还是我服侍您吧。”

太夫人没有说话。

桐雪好不容易劝桐花穿上衣服,帮桐花梳洗打扮一番。当桐花和巴特来到饭桌前时,一家人早就按辈分坐好了。全家人都看着巴特和桐花,桐花洋洋自得,巴特却觉得每个人的目光都像锥子一样扎在自己脸上。

饭后,回到西厢房,巴特尽可能地把话说得柔和一些:“按照我们巴家的家规,新媳妇只有祭过祖先,才算是巴家人。一会儿,你跟我去家庙,行吧?”

桐花看了看巴特,得意地说:“这话听着还算顺耳,那我就陪你去一趟。”桐花又问了一句:“家庙在哪儿?”

巴特道:“在博托河西岸。”

桐花白了巴特一眼:“我哪知道什么博托河?你就说离这儿多远吧。”

巴特道:“差不多三十里。”

桐花声音很高:“这么远!我可不坐车,车太颠,我得坐轿。”

巴特道:“坐轿太慢,中午也到不了。”

桐花往椅子上一坐:“中午到不了怕什么,天黑之前到就行呗。”

巴特的火又撞了上来:“祭祖都是在上午,哪有下午的?”

桐花不以为然:“那我就不管了,反正我既不骑马,也不坐车,要不你就一个人去。”

祭祖不能不去,去晚了奶奶那里又交代不了。巴特实在没办法,只得找了四个脚力好的轿夫。巴特骑着马,桐花坐着轿,两个人来到包头召。

道尔吉喇嘛带巴特和桐花首先来到前殿,巴特正要给佛像敬香,可抬头一看,供桌上三个供盘空了两个。

巴特问道尔吉喇嘛:“二哥,这供盘怎么空着?”

道尔吉喇嘛也很纳闷,他知道巴特要来,大清早放的供品,怎么少了两盘呢?

桐花接过话茬:“怎么这么笨?肯定是耗子吃了呗!”

道尔吉喇嘛双手合十:“善哉!善哉!”

正说着,佛像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桐花自以为是:“怎么样,我说有耗子吧?”

巴特几步转到佛像后,见一个女子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供品。一见巴特,女子惊慌失措。

女子二十一二岁,身着蒙古袍,衣服又脏又破。女子柳眉细目,颧骨稍高,脸型椭圆,脑后梳着两条辫子,虽然脸上满是尘垢,可仍掩不住白皙的皮肤。

辫子是蒙古女子成婚与否的标志。未婚蒙古女子通常梳十几条又细又长的辫子,结了婚只能梳两条。显然,这是已婚女子。

巴特问:“你是谁,怎么在这儿?”

一听这话,已婚女子眼里放出两道利剑一样的光芒:“我丈夫被人杀害,婆家没人,无家可归。”

巴特问:“你丈夫被谁杀害?”

已婚女子犹豫一下:“被他一个薄情寡义的安答。”

巴特一皱眉:“杀人偿命。你丈夫的安答没被绳之以法吗?”

已婚女子迟疑一下:“没有……”

桐花和道尔吉喇嘛两个人也走了过来。

桐花嘴一撇:“哟,这是什么家庙啊,里面还藏女人!”

道尔吉喇嘛脸色难看:“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他对已婚女子说,“女施主,你走吧。”

已婚女子走到殿外,她回过头来看巴特:“你是谁?”

桐花接过话:“谁?说出来吓死你,这是我的夫君,土默特右旗都统巴特将军。”桐花把副都统的“副”字省略了。

已婚女子面露异样:“你就是刚从科布多战场上回来的那个巴特?”

桐花眼睛一瞪:“大胆!臭要饭的,我夫君的名讳也是你叫的?”

巴特朝桐花一摆手,对已婚女子道:“嗯,就是我。”

已婚女子细眉往上挑了挑,眼睛转了转,她向巴特走了半步,却又后退,一直退出庙门。巴特莫名其妙,他想多问几句,但又怕桐花出口伤人。

道尔吉喇嘛重新摆上供品,巴特和桐花拜了佛,又到后面祠堂祭了祖。

道尔吉喇嘛把巴特和桐花送出包头召,巴特刚要上马,已婚女子跑了过来。

桐花怒斥:“要饭的,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大清律规定,各旗之间不能越旗游牧、耕种、往来、婚嫁。因此,巴特认为,这个已婚女子一定是本旗人。巴特从怀里拿出几块碎银子:“不要跟我们了,这个你拿着,回家告状,为你丈夫申冤吧。”

桐花一把夺过银子:“你们家对我那么小气,你对一个臭要饭的这么大方。哼,我还没钱花呢!”

巴特食指在鼻尖上挠了挠,没说出话来。

已婚女子对巴特说:“我不想告了,只想给都统夫人当个下人,有口饭吃就行。”

桐花妖里妖气:“我可不缺下人,我有使唤的丫头。”

已婚女子跪在巴特面前:“都统大人,行行好,收下我吧,让我干什么都行。”

巴特道:“你还是给你丈夫申冤吧,不能让杀人者逍遥法外。”

已婚女子苦苦相求:“都统大人,我真的不告了,就算官司打赢了,我丈夫也活不过来,你就收下我吧。”

既然已婚女子不告了,也不能勉强人家。巴特一想,奶奶倒是缺一个使女,要不让她给奶奶当丫头。已婚女子当即答应。

回到沙尔沁章盖衙门,巴特把已婚女子领到太夫人面前。太夫人一边捻着佛珠,一边问已婚女子:“你叫什么名字?”“回太夫人,我叫哈珠。”“多大了?”“今年二十一岁。”“是土默特右旗的吗?”“是。”“哪个甲的?”“……二甲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家里人都死了。”“哟,真是可怜……”

太夫人让锡兰找来干净衣服,哈珠洗过澡,换上衣服,再一看,哈珠两眼有神,端庄秀丽,很是俊俏,太夫人心中欢喜。哈珠给太夫人装了一袋烟,点着火。太夫人品着烟,看着哈珠,连日来心中的不快仿佛减了几分。

桐花住了几天,就嚷着要回归化城。巴特本想多住几天,可是,每天和桐花磕磕碰碰,因为怕奶奶听见,吵不能吵,骂不能骂,与其这样忍气吞声,还不如回归化城。到了归化城,无论她怎么吵,怎么闹,奶奶听不着,家里人看不到。

巴特辞别家人,和桐花出了章盖衙门。走了没有二里地,迎面围上二十多人。巴特一看,都是随自己一起征战科布多的老兵。现在不打仗了,他们都成了普通百姓。

老兵们跪倒:“都统老爷,求您把我们收下吧。”

巴特把众人一一扶起:“都起来,都起来,这是怎么了?”

有个瘦高个儿道:“都统老爷,我们打了两三年仗,家里旱了两三年。朝廷给我们的蒙丁地虽然不少,可我们不会种地,就靠放牧。如今草原上的草都被牲畜啃光了,家里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求都统老爷赏口饭吃。”

巴特眉头一皱:“你们这么多人,我的副都统衙门安排不了啊!”

老兵们又跪下了:“都统老爷,我们都是你的部下,看在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情分上,救救我们,救救我们的家人吧。”

桐花不高兴了:“行了行了,我们自己还管不了自己呢,哪管得了别人。”

巴特瞪了桐花一眼,他再次把众人搀起:“各位兄弟,巴特不是不想帮你们,这么多人,巴特确实安排不了。要不这样吧,我回去马上给朝廷上道折子,请朝廷拨银两赈灾,让各位兄弟先渡过难关。”

桐花像轰小鸡一样:“让开!让开!别耽误我们回家。”

回到归化城,巴特立刻上疏给朝廷,朝廷的赈灾银两很快拨了下来。然而,大旱不仅是草原,山西、陕西都遭了旱灾,无数汉人成群结队地涌向草原。

包头召一带土地肥沃,博托河横贯其中,一些汉人在这里搭起窝棚。一开春,他们就刨地开荒。因为有博托河水浇灌,苗情十分喜人。

世袭章盖巴拉忐忑不安,按大清律,蒙古各旗之间划地而居,不经朝廷许可,任何人不能擅自走出本旗。蒙汉之间的规定也很严,汉民不能到蒙民的草原上来,蒙民也不能到汉民的聚居地去。现在汉民来到博托河沿岸种地,这要是被朝廷知道,自己的世袭章盖可就危险了。

博托河水虽然比三年前小了很多,但依然像一条洁白的哈达,飘在土默川平原上。

巴拉骑着马,带着几个衙役来到河边,见四五个窝棚像垂垂老者,佝偻在博托河两岸。巴拉来到一个窝棚前,见地上挖了个灶,灶上的锅盖着一个破盖帘,旁边的碗和盆不是缺边儿,就是少沿儿。窝棚里铺着草,一个周岁大的孩子睡在草上,身上盖着一块破麻袋片。

一男一女跑来,男的上身赤裸,骨瘦如柴,下身穿着一条仅能遮住膝盖,如同大裤衩子一样的裤子,脚下没鞋,五个大脚趾像干树杈子似的分散在地上。女人衣服虽然没有露肉,但补丁摞着补丁,一双大脚板格外显眼。

当时中原女子绝大多数都缠足,不裹脚很难嫁出去。

缠足在中国有悠久历史,男人们把缠过的脚称为“莲”,而且还以脚的大小分为若干等,三寸为金莲,四寸为银莲,大于四寸的为铁莲,没有缠的脚那便是等外货了。

缠足对于女人来说是件非常非常痛苦的事。女子一般从五六岁开始缠足,直到成年,脚不长为止。

存天理,灭人欲,这是宋朝以来汉人的道德标准。缠足正好与之相反,是灭天理,存人欲。孩童的脚要生长,骨骼要发育,这是天理。缠足却不让脚生长——把关节缠脱臼,把趾骨缠断,把脚缠出疮,把肉缠出脓,可想而知,缠足要勒多紧!

我们都知道“穿小鞋”难受,领导给的小鞋也不过三年五载,可女子缠足一缠就要十几年。足不但要缠,缠了还要走路,女孩缠足走路,那简直就是在受酷刑。“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就是其真实写照。

明末,李自成打进北京,吴三桂把清兵放入山海关。清军入关下了一道剃发令,敕令中原男子必须剃发,剃成满人的头型,而且“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当中原男人的头堆积如山的时候,他们屈服了。女性则视死如归。清朝入主中原之初,也曾极力反对汉族女子缠足,但我们勤劳勇敢伟大的中原女性坚决抵制,表现出一不怕疼,二不怕死,把死当成回家一样的大无畏英雄气概——你砍我的头可以,不让我缠足办不到!

瘸子通常是一只脚有残疾,而缠足是双脚残疾。清统治者逐渐发现,缠足这种自虐行为对清廷大有好处。缠过足的女子齐步走不行,跑步走不行,骑马不行,下田劳动不行,打架就更不行了,一个大脚片满族女人干趴下十个中原女子没问题。缠足除了不影响生孩子和绣花之外,什么都影响。但最大的好处还不是这些,当汉族男人在前线与清军殊死搏斗时,只要派几个人去抄他们的家眷,那些小脚婆姨一个也跑不了,一抄一个准儿。当清军把汉兵汉将的女儿、媳妇、母亲押到阵前,那些汉兵汉将多半放下武器,俯首归降。

1668年(康熙七年),清廷不再要求中原女子放足了。然而,这件事一度被某些超一流的道德真君渲染为“男降女不降”——看,我们汉族女性比男人还有气节!

这对女性是莫大的鼓舞,女子缠足之风更猛了,简直超过十二级台风!社会各阶层的汉女,横向到边,纵向到底,比着赛地缠足,你四寸,我就三寸;你三寸,我就二寸五。脚的大小也成了评判女子美与丑的重要标准,男人娶媳妇,都以女子大脚为耻,小脚为荣。

不过,也有极个别不缠足或缠了之后又放开的,但那绝大多数都是母亲早逝、没有人管的女孩。

缠足的女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所以,古代中原女子都把终身托付给了男人。现在则不然,你去问问那些未婚女郎,很少有人说要把终身托付给某个男人的。这与女人缠足有些关系。

大裤衩子男人和补丁女人来到巴拉近前,两个人手足无措。

巴拉的心一酸,塞外的春天寒意未消,大裤衩子男人居然光着脊梁,赤着脚。

衙役用蒙古语呵斥道:“你们违反大清律,擅自来到草原上开荒,还不跪下!”

第四章

桐花不守巴氏家规,不尊重长辈,总是以正黄旗满洲自居,处处高人一等,巴家人敢怒不敢言,太夫人心里难过,表面还得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对男女愣愣地看着衙役,巴拉见他们没听懂,就用汉语说了一遍。这对男女“扑通”就跪下了,两个人哆哆嗦嗦:“老爷,我们没偷没抢,可没干坏事呀!老爷。”

巴拉口气平和:“没人说你们干坏事。大清律规定:蒙汉划地而居,汉民不得到蒙疆耕种,蒙民不得到汉地放羊。这里是蒙民的牧场,要是被朝廷知道了,你们轻则挨板子,重则坐牢。本官也不罚你们,你们赶紧拆窝棚回家吧。”“梆梆梆”两个人给巴拉磕响头,大裤衩子男人道:“大老爷,我们是山西的草民,山西三年大旱,颗粒无收,我们实在活不下去了,这才走西口出来逃荒,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块安身立命的地方,求大老爷开恩哪!”

补丁女人也说:“大老爷,蒙古人都信佛,佛家慈悲为本,宽容为怀。我们要是回去,肯定饿死。现在秧苗都长出来了,再过几个月粮食就下来了,我们就能活命了,求大老爷发发善心,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巴拉直挠头:“不是我不发善心,是朝廷有严格的规定。”

大裤衩子男人一个劲儿地说好话:“大老爷,我们汉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如果有一线生路,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呀!可村子里的树皮都剥光了,连草根都吃完了。博托河两岸还能找点野菜,还能挖到沙葱,我们还可以勉强活下去,要是让我们回去,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补丁女人哭着说:“大老爷,我们逃荒时身上还有二斤种子粮。路上,我们七天没吃一粒米,饿得都站不起来了,可我们宁可啃草根、吃观音土,都不舍得吃一粒种子。大老爷,你要实在让我们走,就宽限我们几天,等苗长高一点,我们拔了苗,这些青苗就差不多够我们路上吃了,我们就不会饿死在路上当野鬼了……大老爷。”“呜呜呜”这对夫妻失声痛哭。

巴拉的眼泪在眼圈里直转,赶他们回去,那就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不赶他们回去,我向朝廷怎么交代呢?“哇哇哇”窝棚里的孩子大哭。

补丁女人钻进窝棚,抱起孩子:“别哭,别哭……”补丁女人不让孩子哭,她的眼泪却不停地往下掉。

大裤衩子男人对窝棚里的女人说:“把锅里的麻雀蛋给孩子吃了吧。”

补丁女人抱着孩子来到灶边,掀开锅,里面仅有三枚麻雀蛋。补丁女人从锅里捞出,剥下蛋皮,蛋皮却不扔,而是攥在手里。她把麻雀蛋放在孩子嘴边,孩子吃着麻雀蛋,止住哭声。

补丁女人看了看手中的蛋皮,来到大裤衩子男人近前,她把蛋皮往大裤衩子男人手里塞,大裤衩子男人推开补丁女人的手,补丁女人再次把蛋皮塞给大裤衩子男人,夫妻俩推来推去。

巴拉纳闷,不知他们是什么意思。

孩子吃完麻雀蛋,又哭了起来。

大裤衩子男人说:“给孩子吃吧。”

补丁女人把蛋皮放到孩子嘴里,孩子的小嘴抿了两下,吐了出来,蛋皮掉在地上。补丁女人迅速捡了起来,那样子仿佛孩子吐出去的不是蛋皮,而是金元宝。

补丁女人吹了吹蛋皮上的土,又往孩子嘴里放,孩子不吃,大哭。

补丁女人一脸为难,她把蛋皮往大裤衩子男人手里塞:“孩子不吃,你吃吧。”

巴拉呆了,麻雀蛋皮能吃吗?

大裤衩子男人看了看麻雀蛋皮,又看了看孩子,他抓起蛋皮,猛地填进嘴里,“咔嚓咔嚓”嚼两下就咽了下去。补丁女人含着泪,舔了舔手上的蛋皮碎屑。

巴拉哪还看得下去,他叫衙役把马牵过来。巴拉从马鞍下取出一个布袋,俯下身,把布袋轻轻地放在补丁女人面前:“这是炒米和肉干,给孩子煮了吃吧。”

说完,巴拉转身就走。大裤衩子男人和补丁女人望着巴拉的背影,见巴拉的手抹着眼睛。

巴拉和衙役走远了,大裤衩子男人打开布袋,里面果然是炒米和肉干。两个人连连磕头:“青天大老爷,好人哪……”

巴拉把博托河两岸的窝棚都走了一遍,多数人家比大裤衩子男人和补丁女人好一些,但最好的也不过有两条破棉被。

巴拉摇了摇头,都说这几年蒙民日子艰难,可跟汉民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巴拉连家也没回,他骑着马奔归化城土默特右旗副都统衙门。

土默特右旗副都统衙门是一个三进院的大院套,大门有一丈多高,七尺多宽。大门两侧各有一个小门。穿过大门,迎面是一面照壁。

土默特右旗副都统衙门照壁的图案原是麒麟,以示都统是一品武官。不过,自从都统裁撤后,这里就成了副都统的官衙,照壁的图案也就换成了雄狮。

过了照壁就是大堂,大堂里立着“回避”“肃静”“出巡”“开道”木牌,正中间是副都统办公的桌案。桌案后面是一幅雄狮壁画,这也表示副都统的官阶。大堂的后院是副都统的内宅,桐花和巴特的卧房就在里面。

巴拉来到衙门前,他说出了自己和巴特的关系,衙役告诉巴拉,巴特查看流民去了。衙役把巴拉领到内宅,桐花坐着,她让使女桐雪招呼巴拉。

桐雪给巴拉倒上茶,巴拉刚坐下,桐花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巴家的规矩多,可我们满人也有规矩,大伯子和兄弟媳妇不能坐在一起闲聊。”

巴拉心里有点不舒服,大伯子也好,兄弟媳妇也罢,毕竟我们是一家人。我大老远来了,也不问问渴不渴,饿不饿,就要轰我,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可又一想,桐花毕竟是通智的女儿,听说通智已经升任户部侍郎了。户部既管钱,又管物,各省的巡抚、边疆的将军都得对人家恭恭敬敬。桐花有这样的父亲,自然要高人一等。

巴拉只得到前厅去等巴特。

傍晚时分,桐雪和两个下人给巴拉端来一壶酒和几个菜:“章盖少爷,我们家小姐让我送点吃的,小姐不便陪你,请不要见怪。”

巴拉心里一热,我就说嘛,我毕竟是巴特的大哥,桐花总不能把我晾在这里不管吧。啥也不说了,还是一家人。

巴拉忙说:“不见怪,不见怪。”

巴拉酒足饭饱,巴特才回来。

巴拉把汉人在博托河两岸开荒的事跟巴特讲了一遍,然后道:“老三哪,蒙汉分治的规定改了没有?”

巴特摇了摇头:“大哥,现在不光是咱们章盖,逃荒到土默特左右两旗的汉民太多了,建威将军申慕德要求全面彻查流民数量,请朝廷火速拨银赈灾,防止发生民变。大哥,我也不多留你,你明天一早就回去,马上把你辖区的流民统计上来,我汇总后报给申慕德将军。”

建威将军是从一品武官,是土默特左右两旗的顶头上司。申慕德对流民事件极为重视,很快把这件事上奏朝廷。可是,康熙皇上病重,几个皇子争位,朝廷没有明确态度。

申慕德只得维持现状,只要这些流民不闹事就行。

秋天的博托河两岸一片金黄,耕种的汉民个个露出丰收的喜悦。

沙尔沁章盖衙门外传来喧哗声,一个衙役走进来对巴拉说:“大人,外面来了十几个汉人,他们扛着粮食,说给大人送地租。”

巴拉怔道:“送地租?我什么时候把地租给他们了?传他们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大裤衩子男人,大裤衩子男人和十几个汉人离巴拉七八步远就跪下了:“大老爷,我们打听过了,博托河两岸都是你们巴家的蒙丁地。种了地,就得交租子,今年我们收了不少粮食,我们是来送地租的。”

其他汉人也笑着说:“是啊,是啊,我们是给大老爷交租子的。”

巴拉心头一热,人都穷成这样了,还想着交地租,这些汉人太憨厚、太纯朴了。巴拉问大裤衩子男人:“你叫什么名字?”

大裤衩子男人挠了挠脑袋:“大老爷,我,我姓李,我没有大号,他们都叫我李大裤衩子。”

巴拉皱了皱眉,哪有叫这名字的,这能算是名字吗?

有个汉民解释说:“大老爷,李大裤衩子家太穷,买不起布,他穿的裤子总是到膝盖,天长日久,人们就叫他李大裤衩子了。”

李大裤衩子讪讪地笑了笑。

巴拉的心像被冷水激了一下,沉默片刻,他郑重地说:“你们送的粮食我一粒也不要。”

汉民面面相觑,呆呆发愣,大家以为巴拉嫌少,他们要再回去取粮,多交给巴拉一些。巴拉拦住他们,他再三解释,汉人在巴家的地上开荒本来就违反大清律,要是收他们地租,那就等于认可汉人到蒙疆上耕种,朝廷一旦追究下来,巴拉吃不了兜着走。

巴拉道:“如今你们有了收成,也能吃饱肚子了,就带上这些粮食回家吧。”

李大裤衩子往上磕头:“大老爷,山西干旱少雨,没水浇地,我们吃完这点粮食还得出来逃荒。大老爷已经把我们留下了,就请大老爷好人做到底,让我们在这儿安身立命吧!”

众汉人百般哀求:“我们能帮大老爷干活,我们什么活都能干,只要大老爷把我们留下就行。”

巴拉长叹一声,他没有多说,不过,他告诉李大裤衩子等人,只要朝廷追查下来,他们必须回山西。李大裤衩子等人千恩万谢,巴拉让他们把粮食都扛走了。

一晃到了年关。

鸡叫三遍,“当当当”上房太夫人烟袋敲击铜盂声传出,巴家各房点起灯,院外传来倒马桶声,院内传来扫帚声,灶上传来刷锅声……

巴拉媳妇锡兰带着仆人走进太夫人房中,有换炭火的,有扫地的,有擦箱子的……哈珠把一盆热水端到太夫人面前,太夫人洗过脸,哈珠又麻利地递过绢帕,太夫人擦干脸,哈珠又拿起梳子,轻轻地给太夫人梳头。

锡兰站在一旁,太夫人问锡兰:“今天腊月十五了吧?”“是腊月十五,奶奶。”锡兰应道。

太夫人似乎自言自语,又似在问锡兰:“马上就要过年了,也不知巴特两口子什么时候回来?”

锡兰道:“奶奶,巴特已经捎回信了,说二十八回来。”

太夫人自己安慰自己:“官身不由自主啊!能回来就好,像前几年打准噶尔,一去就是两三年,那不也过来了。”

锡兰笑道:“奶奶说得是。这次巴特回来,让他多住些日子。”

太夫人没有回应。其实,太夫人既想让巴特回来,又怕他回来,原因是巴特媳妇桐花。桐花不守巴氏家规,不尊重长辈,总是以正黄旗满洲自居,处处高人一等,巴家人敢怒不敢言,太夫人心里难过,表面还得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

各房都来给太夫人请安,唯独不见巴拉。太夫人问:“怎么没见巴拉呀?”

锡兰道:“他在房上看烟囱呢,一会儿就过来。”

每年腊月十五左右,巴家的世袭章盖都要站在房顶向四周张望,看看哪家烟囱不冒烟。在当时,不冒烟的就是贫困户,吃不上饭,过不了年。只要发现有不冒烟的人家,章盖衙门都要派人送去粮食和肉。

太夫人絮叨着:“这是咱们巴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规矩。这是官风,也是家风。”太夫人一转话题,“锡兰哪,听说博托河那边还有十几户逃荒来的汉人,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锡兰道:“他们收了不少粮食,前些日子还给咱们家送地租了呢,巴拉没收,都让他们背回去了。”

太夫人道:“好人哪,都是这大旱闹的。”

哈珠给太夫人梳完头,又给太夫人装一袋烟,太夫人悠闲地抽了起来。

巴拉站在房顶,对下面的几个衙役说:“村东第三户,村西第二户,两家烟囱都没冒烟,你们套上马车,每户送两袋米、两只羊。”“是,大人。”

衙役走了,巴拉从房上下来,走进上房给奶奶请安。

请安原是军礼,秦兵马俑中就有这种礼节。当初中原地区,军兵拜见军官都是下跪,但军兵身上常有盔甲,很不方便,为了简化礼节,军兵进见上级时屈一膝,跪一膝,久之,就形成了这种请安礼。清朝的请安礼也叫打千儿,即身体微向前倾,左脚向前跨出大半步,左手扶膝,右手下垂,右腿半跪。女子的请安礼与男子不同,女子双腿半蹲,双手扶左膝,女子的请安礼也叫万福。清朝时期,八旗和部分汉族官宦人家,晚辈见长辈、年少见年长、仆人见主人都要打千儿。

草原各民族流行的是抚胸礼,包括两千年前的匈奴。行抚胸礼是上身稍弯,右手抚左胸心脏位置。抚胸礼原本是表示心向对方敞开,没有恶意。不过,漠东蒙古和漠南蒙古受清人影响较深,多采用打千儿和万福。

太夫人手捻佛珠,盘腿坐在炕上,巴拉向奶奶打千儿,太夫人关切地说:“行了行了,天这么冷,看你冻的,这有火盆,快烤烤。”

巴拉坐在炕边,手伸向火盆。

太夫人一边抽烟一边问:“博托河那边的汉人你去看了没有啊?”

巴拉摇了摇头:“奶奶,朝廷实行蒙汉分治,他们在咱家地上开荒,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要是去看他们,万一朝廷查下来,咱们可吃罪不起。”

太夫人想了想说:“听说那些汉人连棉衣都买不起,这大冷的天,他们可怎么过呀!朝廷是不知道,如果知道了,也会赈济他们的。我看,各房把不穿的棉衣、皮袍、不盖的被褥都拿出来送给他们,这不也是替朝廷分忧嘛。”

巴拉点头称是。

腊月二十八,巴特带着媳妇桐花回到沙尔沁章盖衙门。小夫妻来到上房,给奶奶请安。太夫人留意桐花的表情,见桐花满面笑容,老人的心也很痛快,他招呼巴特和桐花上炕暖和暖和。

哈珠忙向巴特道了个万福,巴特转过头,见哈珠白皙的皮肤,俊俏的脸庞,虽然一身粗布衣服,但看上去十分标致。

巴特道:“奶奶,这是我从家庙带回的哈珠吗?”

太夫人笑道:“就是就是。这丫头每天陪我说话,给我端茶倒水,晚上还给我捶腿揉背,可会照顾人了。”

哈珠见巴特在打量自己,忙低下头,神情显得有些紧张。

桐花干咳一声:“巴特,奶奶让你上炕坐呢!”

天很短,落日的余晖早早地爬上了章盖衙门。西厢房里,桐花讨好似的问巴特:“哎,我们满人过年,长辈都给新媳妇压岁钱,这是我嫁到你们家的第一个年,你们蒙古人不会不给压岁钱吧?”

巴特道:“给呀,蒙古人也给。”

桐花喜不自禁,她往巴特身边凑了凑:“哎,你奶奶能给多少?”

巴特斜视桐花一眼:“年景不好,很难说。”

桐花扬起脸,傲慢道:“年景不好,年景不好,总为你们家哭穷。我可告诉你,我是正黄旗满洲,当朝户部侍郎家的小姐,给少了,我可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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