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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2-19 10: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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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赫尔曼·黑塞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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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塞童话集(黑塞文集·10卷本)

黑塞童话集(黑塞文集·10卷本)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黑塞童话集

作者:【德】赫尔曼·黑塞

译者:黄霄翎

责任编辑:杨懿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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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年老的说书人策科在码头边上说:“各位,你们要是愿意听的话,我今天想讲一个古老的故事,关于一位美女、一个矮人和一味迷情酒,关于所有新老历险和故事的永恒主题:忠贞和背叛、爱情和死亡。

贵族巴蒂斯塔·加多林之女玛格丽塔·加多林小姐是当时威尼斯的第一美女,为她而作的诗和歌比大运河沿岸豪宅的拱窗和春夜游弋于葡萄酒桥和海关大楼博物馆之间的贡多拉小舟还要多。千百位贵族男子,年轻的、年老的,威尼斯人、穆拉诺人或帕多瓦人,没有一位夜里阖眼不梦到她、早上醒来不想念她的,全城的贵族小姐没有几个不嫉妒她的。我没有资格细述她的容貌,只能简单地说她是个高挑苗条的金发美人,挺拔得像棵小柏树;天爱其发、地恋其足,据说提香一见她就表示希望整整一年非她不画。

衣裙织物、拜占庭金丝锦、珠宝首饰,美人一样不缺,她的府第富丽堂皇,铺着中东的五彩厚地毯,柜中珍藏大批银器,彩缎和精美瓷器让桌面熠熠生辉,美观的拼花地板装点客厅。天花板和墙上或挂哥白林织锦,或绘明艳图画。仆从如云,小舟和船夫应有尽有。

所有这一切精致悦人的物件别的府第自然也有,有比加多林府更大更富的宅邸,更满的橱柜,更美的器皿、墙纸和珠宝。当时的威尼斯富甲天下,但是玛格丽塔小姐唯一拥有、让许多更富的人家艳羡的(1)珍宝是一个名叫菲利波的矮人,身长不足三尺骨,鸡胸驼背,一个绝妙的小人儿。菲利波是塞浦路斯人。当维托瑞亚·巴蒂斯塔先生把他从旅途带回家时,他只会希腊语和叙利亚语,而现在他能说一口地道的威尼斯话,仿佛就降生在河岸街或圣约伯教区。女主人有多美,矮人就有多丑,他的奇形怪状更衬出她的曼妙高贵,宛若一座岛屿教堂的塔楼和一家渔舍比邻。矮人的双手又皱又黑,指关节弯曲,走路姿势无比滑稽,鼻子大得不像样,宽宽的双脚还是内八字,不过衣冠倒是如王侯般考究,披绸着缎。

仅凭这副相貌矮人就成了一宝,或许不仅在威尼斯,在全意大利包括米兰都没有更奇特更滑稽的人了,若是出售,定有王侯将相争购。

但即使在宫廷和富城有在矮小丑陋上可与菲利波一较高低的矮人,若论心智天赋,他却无人能及。仅凭智力而论,他完全有资格加入十贤人委员会或掌管一家公使馆。他不但精通三门语言,熟知历史掌故,还能出谋划策、发明创造,既能述古又能编新,既会出良策又擅恶作剧,能轻易把人逗笑,也能让人灰心丧气。

天晴时,小姐坐在阳台上按当时的流行晒白美发,这时她总是让两名侍女、她的非洲鹦鹉还有矮人菲利波作陪。侍女把长发打湿梳通后摊晒在宽边遮阳帽上,不时喷洒玫瑰露水和希腊香水,同时讲述城里最近发生或即将发生的大事小情:谁家死了人、谁家办宴会、谁家办喜事、谁家生孩子、谁家失了盗及种种奇事。鹦鹉拍打着鲜艳的翅膀表演三项绝技:吹歌、像山羊一样咩咩叫、道“晚安”。矮人则静静地坐在一旁,在阳光下阅读古籍卷宗,既不听姑娘八卦,也不管身边的蚊群。每回都是这样,过了一阵子,鹦鹉渐渐垂头打起瞌睡,侍女越说越慢,最后停嘴,神情疲惫地默默干活,因为比起威尼斯豪宅顶楼的阳台来,世上难道还有什么地方的正午阳光更猛烈、更让人犯困吗?一旦侍女把她的头发弄得太干,甚至笨手笨脚地扯痛了她,小姐就会生气地骂人。那就到时候了,她会叫道:“把他的书收掉!”

侍女把书从菲利波的腿上拿走,矮人恼怒地抬头看看,迅速平静下来,礼貌地问女主人有何吩咐。

小姐就吩咐:“给我讲个故事!”

矮人答:“我想想。”然后开始想。

有时他想得太久,女主人不耐烦地催他。矮人就镇定地摇摇对他的身材来说太大太重的脑袋,冷静地回答:“您请再稍等片刻。好故事就像一头尊贵的野兽,栖身在暗处。我们常得在山谷和森林外头守候很久,它才肯出来。让我想想!”

等他想够了,一开始讲,他就再也不停了,一口气讲完,滔滔不绝,就像从山中流出的一条河,映出从小草到蓝天的一切事物的倒影,鹦鹉睡了,梦中时而磨磨弯喙,发出嘎嘎的声音;小河水波不惊,房子的倒影纹丝不动,就像真的一样;太阳直射平平的屋顶,侍女拼命抵抗睡意。而矮人一点也不困,一旦开始施展本领,他就成了巫师和国王。他熄灭太阳,迅速把静听的女主人时而带入黑黢黢的森林,时而带到冰冷的蓝色海底,时而带上神秘的陌生城市的街道,他的说书术学自东方,那里说书人地位很高,是像孩子耍球一样玩弄听众灵魂的术士。

他的故事极少从异国开始,那是听众的灵魂不易靠自身力量飞到他乡。他总是从一样能看见的物事开始,有时是一个金发卡,有时是一条丝巾,总是从身边的具体物件起头,不知不觉中把女主人的思绪引到他指向的地方,开始讲述这些宝贝从前的主人、工匠或卖主,故事流淌得自然而缓慢,从宫殿的阳台到贩子的小船,从小船到港口、到船上,再到世上最远的地方,听众感觉亲身旅行了一趟,身体虽然还在威尼斯静坐,精神却已兴奋或害怕地漂洋过海到了异国他乡。菲利波就是这样讲故事的。

除了这些大多来自东方的迷人童话之外,他也讲古往今来的真实历险和事件:埃涅阿斯国王的艰难旅程、塞浦路斯王国、约翰内斯国王、维吉利乌斯魔法师、亚美利哥·韦斯普奇的远航等等,而且他还会创作并讲述最离奇的故事。有一天,女主人看着打瞌睡的鹦鹉问他:“无所不知的人,你知道鸟儿现在梦到了什么吗?”他思考片刻后马上开始讲述一个漫长的梦境,仿佛他本人就是那只鹦鹉。刚讲完,鹦鹉就醒了,像山羊似的咩咩叫着拍打翅膀。还有一回,小姐捡起一颗石子扔过阳台栏杆,石子掉进下面的运河里,可以听到拍击水面的声音。小姐问:“菲利波,现在石子会去哪儿呢?”矮人马上说石子落水后如何遇到水母、鱼儿、螃蟹、牡蛎、溺水海员的尸体、水神、精灵和海仙,活灵活现地描绘它们的生活。

和许多富有美丽的小姐一样,玛格丽塔天性高傲狠心,但她很喜欢矮人,要求别人善待尊重他,只有她本人会偶尔捉弄他取乐,毕竟是她的财产嘛。她时而抢走他的书,时而把他关进鹦鹉笼子里,时而在客厅木地板上绊他一跤,不过她这样做并无恶意,菲利波也从不抱怨。但是他什么都记在心里,有时会在寓言和童话里暗示一下、讽刺几句,小姐也不以为忤。她提防着不真惹恼他,因为人人都认为矮人懂秘术和禁术,确信他懂某些动物的语言,能预知天象,但当有人逼问他这些事时,他大多保持沉默。而他只要耸耸歪肩、摇摇沉甸甸的大脑袋,别人就笑得忘了追问了。

每个人都会喜欢某个生灵,表达自己爱的能力,菲利波也不例外。除了爱书以外,他养了一条小黑狗,就睡在他房里,一人一狗发展出了一份奇特的友谊。小狗原本是一个痴情郎君送玛格丽塔小姐的礼物,小姐又转送给了矮人,不过情况有点特别:刚来头一天狗就出了事,被一扇落下的门击中,砸断了一条腿,眼看要被宰杀,矮人就求主人把狗留给自己,主人答应了。在他的照料下,小狗康复了,对救命恩人感恩戴德。但是它的腿愈合后弯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和主人更配了,菲利波时常会因此遭人嘲笑。

矮人和狗的爱在有些人眼里滑稽可笑,但这份爱并不欠缺真心和诚意,而且我认为,有些富有的贵人,最好的朋友对他们的爱也及不上菲利波对瘸腿哈巴狗的爱。菲利波给狗起名叫菲利皮诺,昵称菲诺,对它温柔得像对一个小孩子一样,陪它聊天,给它带来可口的点心,让它睡在他窄小的矮人床上,耐心地陪它玩耍,总之,把一个漂泊无根的苦人儿的全部爱意都献给了小狗,因此承受了用人和女主人的许多讪笑。可是大家很快就会笑不出来了,因为这种爱不仅给狗和矮人,而且给全家带来了大难。我为一条残疾小哈巴狗讲了这么多话,你们可别恼,小事招大难的例子还真不少呢。

众多富贵美男盯住玛格丽塔,将她铭记于心,可是小姐本人却依然矜持冷淡,仿佛眼里根本没有男人。这不仅是因为夫人——朱斯蒂尼亚尼家族的唐娜·玛丽亚——去世前对爱女严加管教,小姐本身也天性高傲、抗拒爱情,不负其“威尼斯最狠心美人”的雅号。帕多瓦的一位年轻贵族为了她与米兰的一位军官决斗身亡,当人们把死者留给玛格丽塔的遗言说给她听时,小姐白皙的额头上连一丝最浅的阴影都看不到。追求者为她写的十四行诗,她只拿来说笑。当城里最显赫家族的两位子弟几乎同时郑重求婚时,她不顾父亲的激烈反对和热情劝说,同时拒绝了两人,致使家庭长期不睦。

不过长翅膀的小爱神可是个不愿放过任何战利品的调皮鬼,更不愿放过这么一个美丽的猎物。人们都见过不少这样的例子,最冷淡最矜持的女人坠入情网后也往往最痴心,宛若严冬之后迎来的明媚春天。在穆拉诺岛园林的一场节庆活动上,玛格丽塔把心给了一位年轻骑士和航海家。此人名为巴达萨尔·莫罗西尼,刚从地中海东部返回,他无论在地位或仪表上都不输给这位钟情于他的小姐。女方白皙轻盈,男方则黝黑强健,显然曾长时间在海上和国外游历,是个冒险家,深棕色前额闪烁着思想,挺拔的鹰钩鼻上方的黑眼睛透出热情聪慧。

当然他也很快就注意到了玛格丽塔。一打听到她的芳名,他就立即设法把自己介绍给他们父女,并送上大段客气的恭维话。到午夜宴会结束前,他在礼节许可的范围内一直待在小姐身边。尽管他是在跟别人交谈,但是小姐听得比听布道还专心。自然巴达萨尔被一再要求讲述他的旅行事迹和他克服的种种险境,而他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又兴致勃勃,人人都乐意倾听,虽然他的全部话语其实都是说给一位小姐听的,而后者一个字都不肯听漏。他轻轻松松地说起最奇异的历险,宛若谈论家常便饭,也不像一般航海家,尤其是年轻人爱做的那样自吹自擂。只有一回说起和非洲海盗作战时,他提到自己身负重伤,伤愈后左肩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疤,玛格丽塔听得屏住了呼吸,既神往又害怕。

最后巴达萨尔送玛格丽塔父女去河边,双方告别后,他还在黑漆漆的水边久久地目送小船,直至船上的火炬渐远、完全隐入黑夜,才返回友人身边。贵族青年们由美女作陪,在花房里喝着希腊黄葡萄酒和阿克乐姆红甜酒,度过了温暖的余夜。其中有个富裕又会享乐的威尼斯青年吉亚姆巴提斯塔·真塔里尼,走到巴达萨尔面前拍拍他的胳膊说:“我多希望你给我们讲讲旅途中的爱情历险啊,估计今晚是没指望了,因为加多林家的美人带走了你的心,不过你知道这个美女是个冷硬的无心人吗?她就像乔尔乔内画中的女人一样完美无缺却无血无肉,只可远观。说真的,我劝你离她远点,还是你有兴趣成为第三个落选者和加多林家用人的笑柄?”

巴达萨尔笑而不答。他喝了几杯光润如油的塞浦路斯甜葡萄酒,提早离席回家了。

次日他就选了个好时机去漂亮的加多林府拜访老先生,尽量表现得文质彬彬的,讨他的欢心。当晚,巴达萨尔带着歌手和乐手,为美丽的小姐献上一首致敬歌,效果很好:小姐站在窗边听歌,甚至还走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当然全城立即开始议论此事,包打听和长舌妇们连两人要订婚的事都知道了,还开始推算结婚日期,此时巴达萨尔还尚未披上华服、亲自向玛格丽塔的父亲求亲——因为巴达萨尔鄙夷当时由一两个朋友代为求亲的风俗。但是不久后,消息灵通人士就欣喜地看到自己的预言成真了。

当巴达萨尔向加多林先生说出希望和后者结为翁婿的愿望时,老先生深感窘迫:“尊贵的年轻绅士啊,”他恳切地说,“我绝无低估您的求婚给鄙家带来的荣耀之意。但是我仍要恳求您打消念头,这会给双方省去很多痛苦和麻烦。您长年在外,远离威尼斯,不知道这个死丫头曾将我带入何等困境,因为她已无理拒绝了两次荣耀的求婚,她眼里没有爱情和男人,我承认我宠坏了她,无法迫使她放弃执拗。”

巴达萨尔礼貌地听着,但不肯收回求婚,而是想方设法鼓励不安的老先生,直到加多林终于答应和女儿谈。

女儿的反应可想而知,尽管为了保持身份,她还是发表了几句异议,尤其在父亲面前还扭捏了一会儿,但其实在问她之前,她心里就已经说了“我愿意”。答复一到,巴达萨尔立即奉上一样小巧而贵重的礼物,给准新娘戴上金戒指,第一次吻了她美丽而骄傲的双唇。

如今威尼斯人是既有看点又有谈资和艳羡的对象了。没人记得曾经见过如此气派的一对:都是大高个,身材相当,女方金发,男方黑发,两人都是眼高于顶,在地位和高傲上他们是棋逢对手。

只有一点让气派的准新娘不悦:情郎说自己不久后非得再去塞浦路斯一趟不可,因为要亲自做成几笔要紧的生意,回来后才能举办婚礼,而全城现在就开始像期待一场公开庆典一样期待它了。目前这对新人还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幸福。欢庆、礼物、情歌、惊喜,巴达萨尔让玛格丽塔样样不缺,一有机会他们就待在一起,还不顾严格的礼法乘着隐蔽的小舟秘密出航了几回。

若说玛格丽塔的高傲狠心对于一个受宠的贵族小姐是难免的,那么她那位情郎自大霸道的本性也没能通过航海生涯和少年得志稍有收敛。越是在求婚时拼命装得亲切稳重,达到目的后就越是要恣睢放纵。本质狂野任性的他当上航海家和富商后更是惯于随心所欲,不顾他人。奇怪的是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准新娘所处的环境,尤其讨厌鹦鹉、小狗菲诺和矮人菲利波。他一见他们就生气,想方设法折磨他们,让女主人烦他们。每回到访时,他的大嗓门一在盘旋楼梯上响起,小狗就惨叫着逃之夭夭,鹦鹉拍着翅膀大叫大嚷,而矮人则撇着嘴一言不发。说句公道话,玛格丽塔虽然没有为鹦鹉和小狗出过力,倒是为菲利波美言过几句,不过她自然不敢惹恼自己的情郎,因此无力或无意制止一些小小的折磨和刁难。

鹦鹉的末日很快就到了。有一天,因为巴达萨尔又折磨它,用一根小棍子戳它,生气的鸟儿用硬邦邦的尖嘴把巴达萨尔的一根手指啄出了血,巴达萨尔就让人扭断了它的脖子,把它扔进了府邸后面黑乎乎的小河里,鹦鹉就这样寂寞地死去了。

过了不久,小狗菲诺的厄运也来了。有一天准新郎刚踏进小姐的府第,惯于一见此人立即消失的小狗马上藏进楼梯的一个暗角,可巴达萨尔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在船上而又不愿让仆人看到,猝不及防地又走下楼梯。受惊的菲诺汪汪大叫着猛地一窜,害得巴达萨尔差点跌倒。巴达萨尔踉踉跄跄地和小狗一起冲到楼下,惊恐的小狗一口气跑到门口,门前宽大的石阶直接通向小河。巴达萨尔怒骂着猛踢一脚,小狗飞落水中。

这时,听到菲诺的吠声和哀鸣的矮人到了门口,站在巴达萨尔身旁,后者正笑看着半死的小狗在水里惊恐地挣扎,听到动静的玛格丽塔也走到二楼阳台上。“请您发发善心,快派船去!”菲利波气喘吁吁地叫道,“主人,请派人救它,快!它快淹死了!噢菲诺!菲诺!”

但是巴达萨尔笑着禁止打算解开缆绳的船夫开船,菲利波又求女主人,而玛格丽塔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阳台。矮人在暴徒面前跪下,求他饶小狗一命,可是巴达萨尔生气地转身喝令矮人回房去,他本人则在河边一直站到菲诺喘着粗气沉下去为止。

菲利波走到顶楼,在角落里坐下来,双手撑住大脑袋凝视前方。过了一阵子,来了个侍女传他去见女主人,后来又来了个男仆唤他,可他一动不动。他在那儿一直坐到晚上,最后女主人亲自提着罩灯上来找他,站在他面前,看了他一会儿。“你干吗不起身?”她问。他不答。“你干吗不起身?”她再问了一遍。矮人抬头看看她,轻声说:“您干吗杀我的狗?”“不是我杀的。”她辩道。“您明明可以救它,却让它死了,”矮人哀声道,“噢宝贝!噢菲诺,噢菲诺!”

玛格丽塔发火了,厉声命令他起身睡觉去。他默默地服从了,但是整整三天都不说话,仿佛他也死了。他不肯进食,对周围的事情和言谈也不闻不问。

这些天里小姐很是不安,她从各个渠道听说了些情郎的事,让她深感担忧。人人都说在外游历的巴达萨尔是个风流浪子,在塞浦路斯等地方有大批情人。说得有根有据的,弄得玛格丽塔疑心重重、担心害怕,想到情郎即将再次出游,她就忍不住唉声叹气。最后她实在无法忍受了,有天早上巴达萨尔到访时,她倾诉了自己的担心。

他则笑着答道:“小宝贝儿,小美人儿,流言不尽真实,但多数不假。爱情就像把我们卷入的浪花,无法抵挡。不过我明白应该如何对待我的新娘、如何对待一位尊贵的小姐,所以你不必担心。我在一些地方见过美女,也爱过几个,但是无人能与你相比。”

眼看他风采翩翩,她不再深究,笑着抚摸他粗硬的棕色头发,可是情郎一走,小姐的担忧又全回来了,弄得她无法安心。骄傲的女子头一回感受到了爱情那种使人谦卑的暗痛、感受到嫉妒,在丝绸被褥中辗转难眠。

苦恼的小姐决定找菲利波倾诉。恢复常态的菲利波似乎已淡忘了小狗的枉死,玛格丽塔晒头发时,他又坐回阳台上读书讲故事。只有一回她又想起了此事,当时她问他在想什么这么入神,他用一种很特别的声音回答:“愿天佑贵府,主人,我就快走了,不是生离就是死别。”“怎会如此呢?”小姐惊问。矮人照常滑稽地耸耸肩说:“我感觉到的,主人。鸟死了,狗也死了,矮人还留着做什么?”小姐正色禁止他这么说,矮人就不说了。小姐以为矮人不想这事了,又对他亲切起来。而矮人呢,小姐对他倾诉忧虑时,矮人却为巴达萨尔说话,一点也看不出有记恨之意,于是他又几乎重新赢得了女主人的全部信任。

一个夏夜,海上吹来徐徐凉风。玛格丽塔和矮人登上小船,让船夫划出去。小船靠近穆拉诺岛时,威尼斯城宛如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的白色幻景,这时小姐命令菲利波讲个故事。她躺在黑色软榻上,矮人坐在对面,背靠高起的船头。太阳挂在远山边,被粉红雾气笼罩的群山影影绰绰,穆拉诺岛上响起几处钟声,热得昏昏欲睡的船夫懒洋洋地划着长桨,弯腰的船夫和小船在长满海草的水里留下倒影,偶尔开过一艘挂三角帆的货船或渔船,帆的三角暂时掩去了远处城市的楼顶尖塔。“讲个故事给我听!”玛格丽塔下令。菲利波垂下沉重的大脑袋,把玩着真丝礼服的金流苏,沉思片刻后开讲了。“我出生前很久,我父亲还住在拜占庭,当时他遇到了一件怪(2)事。他开了一家诊所,并且助人解困,因为他从一个士麦那波斯人那里学到了医道和巫术,两样都很精通。不过他是个实诚人,既不肯招摇撞骗也不愿阿谀奉承,只靠自己的手艺,结果遭到很多骗子和江湖郎中的嫉恨,所以早就有意还乡。但是我可怜的父亲想先在异乡挣点钱再回去,因为他知道老家亲友的穷苦。可惜他在拜占庭一直不走运,只能眼看着骗子和无能之辈轻易发财。他郁郁寡欢,拼命寻找靠正当手段脱困的机会。虽然他根本不缺客户,帮助了千百个受苦受难的人,但是这些人大多贫寒,他不忍心多收酬劳。

眼看前景黯淡,我父亲决定不再继续等钱,尽快靠步行离开这座城市,或者到某艘船上找份活干。不过他打算再等一个月,因为他用占星术卜算出自己会在这段时间交到好运。但是一个月过去了,并没有好运到来。最后一天到了,他悲伤地把自己那一点点家当收拾打包,决定次日一早动身。

最后一天晚上,他在城外的海滩上走来走去,可以想见他愁肠百结。太阳早已下山,星星在静谧的海面上闪烁。

这时父亲突然听到近旁传来一声哀叹。四顾无人,他顿感心悸,以为这是旅程的凶兆。但是紧接着又传来一声更响的哀叹。他鼓起勇气叫道:“谁?”这时他听到岸边啪啪作响,一回头,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到岸边躺着一个人。他以为是船只失事遇难或溺水者,赶紧跑过去帮忙,结果却惊奇地见到一个美丽苗条、肌肤雪白的海仙子,上半身露在水面上。接下去发生的事更是让他惊讶万分,因为仙子用恳求的口气问道:“你是住在黄巷的希腊巫医吗?”“对,”父亲和气地回答,“尊驾有何吩咐?”

这时年轻的海仙子又开始哀诉,她伸出纤美的双臂,唉声叹气地请我父亲可怜她的相思,为她做一味强效迷情酒,因为她在对情郎无望的相思中煎熬。她边说边用美丽的双眼哀切地看着他,他的心软了,当即决定帮她。不过他先问她何以为报。仙子答应给他一串可以绕女人颈项八圈的珍珠。“不过,”她说,“这个宝贝我要看到你的巫术生效后才给。”

这一点父亲不担心,他对自己的手艺有把握。他赶回城里,把打好包的行李重新拆开,火速调制仙子要的迷情酒,次日凌晨就回到岸边,递给还在那儿守候的海仙子一小瓶宝水。仙子开心地道谢,要我父亲次日夜里来领取她承诺的丰厚报酬。父亲离开海边,心急如焚地过了一天一夜,倒不是信不过迷情酒的效力,他是对海仙子的话没信心。次日夜幕降临时,他惴惴不安地回到老地方,没过多久海仙子就出来了。

但是当可怜的父亲看到自己的法术造成的后果时,他顿时惊呆了!海仙子笑着过来,把右手拿着的一串沉重的珍珠项链递给他。我父亲看到她抱着一个美少年的尸体,从死者的衣服上他认出这是一名希腊水手。死者脸色惨白,鬈发在水中漂荡,海仙子抱着他温柔地摇晃,就像摇着一个孩子。

父亲吓得大喊一声,咒骂自己和自己的法术。海仙子一听,突然抱着情郎的尸身沉入海底,珠链就留在沙滩上。眼看大祸铸成,无可挽回,我父亲捡起珠链,藏在大衣里带回房间,拆成单颗珍珠出售。他用卖得的钱上了一艘开往塞浦路斯的船,以为可以就此脱困,但是钱上沾的枉死者的鲜血使他不断遭难,最后他的家当被暴风雨和海盗洗劫一空,又遭遇海难,他一路乞讨,两年后才回到家乡。”

女主人一直躺在软垫上专心听着。矮人讲完故事,不再说话,小姐也陷入沉思,船夫停下船,等待返航的指令。这时小姐才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向船夫挥挥手,拉上门帘。小船迅速掉头,如同一只黑鸟向城市飞驶而去。独坐船板的矮人神情严肃地凝视着黑色的水面,仿佛在构思一个新故事。很快小船就到了威尼斯,匆匆穿过帕纳达河和其他几条小河到了家。

当夜玛格丽塔睡得很不安稳,正如矮人预料的那样,迷情酒的故事给了小姐启发,也想用此法拴住情郎的心。次日,她开始和菲利波谈论此事,不过没有直奔主题。出于胆怯,她提了很多问题。她表示很想知道哪儿可以弄到这样一味迷情酒,如今是否还有人知道配方,此酒是否有毒有害,味道是否会让人起疑。聪明的菲利波信口回答所有问题,仿佛并未觉察到女主人秘密的心愿。小姐只好越说越明,最后索性直接问他能否在威尼斯找到人调制这种酒。

这时矮人笑道:“主人似乎信不过我的手段,我父亲可是个伟大的智者,您好像认为我连这种最简单的巫术都没学到。”“那么说,你自己会做迷情酒喽?”小姐欣喜地叫道。“小事一桩,”菲利波回答,“不过我不明白您为何需要我的手艺。您明明已经如愿以偿地和一个富有的美男子订了婚。”

但是美人不肯松口,步步紧逼,最后矮人半推半就地答应了,拿到了买秘药配料的资金,主人还答应事成后送他一份厚礼。

魔酒两天后就调好了,装在一个原先放在主人梳妆台上的蓝色小玻璃瓶里,矮人随身带着。巴达萨尔去塞浦路斯的日子近了,必须抓紧。几天后,巴达萨尔向新娘提议某天下午两人秘密出游,因为夏日炎炎,没人会划船出去,所以对玛格丽塔和矮人来说是个良机。

到了说定的那天,巴达萨尔的船开过府邸后门,玛格丽塔已经准备妥当,还带上了菲利波。矮人带了一瓶葡萄酒和一篮桃子,跟在两人后面上了船,坐在船夫脚边。巴达萨尔很不乐意菲利波同去,但是忍住了没说话,因为他觉得在出远门前多听情人的话是上策。

船夫开船了,巴达萨尔拉上船舱的帘子,和准新娘卿卿我我,矮人安静地坐在船尾眺望巴卡罗利河两岸阴森森的高楼,小船经过古老的朱斯蒂尼亚尼宫和旁边的小花园,直开到大运河末端的环礁湖,众所周知,如今那儿矗立着美丽的巴洛奇宫。

封闭的船舱里偶尔传出浅笑轻吻,时而是片言只语。菲利波无动于衷地凝视水面,看一眼阳光下的河岸、圣乔治马焦雷教堂的尖顶,又回头看一眼小广场的雄狮石柱,偶尔也看一眼卖力划桨的船夫,或是用在船板上捡到的一根柳枝划水。他的脸一如既往地丑陋,面无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想到了淹死的小狗菲诺,想到被掐死的鹦鹉,想到无论是动物还是人,所有生灵都离死很近很近,除了死亡,我们在世上无法预见或预知任何东西。他想到父亲、故乡和自己的一生,一丝嘲讽浮上脸庞。他想,处处都是这样,智者总是听命于蠢人,人生多数像一部蹩脚的喜剧。他低头看看身上的丝绸华服,笑了。

他静坐着笑了很久,等待的一刻终于来了。舱里响起巴达萨尔的声音,接着是玛格丽塔的,小姐喊道:“菲利波,酒和杯子呢?”原来是巴达萨尔口渴了,现在该借上葡萄酒的机会送迷情酒进去了。

他打开小蓝瓶,把瓶里的水倒入杯中,再倒满红葡萄酒。玛格丽塔掀开帘子,矮人把桃子递给小姐,把杯子递给准新郎。小姐疑虑重重地看看矮人。

巴达萨尔端起杯子送到嘴边,这时他的目光落到还在面前站着的矮人身上,突生疑心。“等等,”他叫道,“你这种坏蛋最靠不住。你先尝了我再喝。”

菲利波镇定地回答:“是好酒。”

可巴达萨尔还是不放心。“不敢喝吗,小子?”他诘问道。“对不起,老爷。我喝不惯。”矮人回答。“我命令你喝。你要是不喝,我一滴也不会喝的。”“尽可放心。”菲利波笑着从巴达萨尔手中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然后还给对方。巴达萨尔看了他一眼,然后一饮而尽。

天很热,环礁湖面上闪闪发光,照得人眼花。这对恋人又拉上帘子遮阳。矮人坐在一边的船板上,手抚宽阔的前额,抿着丑陋的嘴,表情很痛苦。

他知道自己再过一个钟头就要死了。迷情酒有毒。濒死的心中升起异样的渴望。他回头看看威尼斯城,想到刚才的思绪。他默默地盯住闪光的水面,回顾自己的一生。这是单调而困苦的一生,智者听命于蠢人,一出老套的喜剧。这时他感到心怦怦乱跳,前额渗出汗水,他苦笑一声。

没人听见。船夫睡眼惺忪地站着。帘子后面,美丽的玛格丽塔在暴病的巴达萨尔身边手足无措,眼看着情郎在怀抱中死去,尸体渐渐凉却。小姐哀叫一声冲出船舱,看到身着丝绸华服的矮人安详地躺在船板上,死了。

菲利波为小狗报了仇。遭了厄运的小船载着两名死者返回,轰动了威尼斯全城。

多娜·玛格丽塔疯了,不过还活了几年。有时她坐在阳台栏杆前对驶过的船只叫道:“救它!救救小狗!救救菲诺!”但是大家都看惯了,没人理她。(1903)(1) 德国旧长度单位。(2) 士麦那是土耳其第三大城市伊兹密尔的旧称,是地中海地区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影子戏

用白石建成的宫殿正面宽阔气派,朝向莱茵河的高窗外面,河水、芦苇和柳树组成一派明媚风光。远方的青翠丛林在白云下方构成一个优美的弧形,只有刮燥热山风时,才能看到许多亮白的宫殿和农庄点缀其间。静静流动的河水中,宫殿的倒影骄傲又欢快,如同一位妙龄女郎。宫前小树的绿枝垂入水中,墙边漆成白色的游船在河上荡漾。宫殿这一阳面无人居住,自从男爵夫人走后一直空着,只有最小的房间一直住着诗人弗洛里贝尔特。遗羞夫家的男爵夫人昔日的欢喜小朝廷如今只剩下这几艘白船和不声不响的诗人了。

自逢家门不幸,男爵就搬进了房子的阴面,一座孤零零的巨型罗马塔楼映衬得狭窄的院落更显阴森,再配上潮湿的灰墙和低矮的窗户,紧靠背阴的庭院有个黑乎乎的花园,长着大片古老的枫树、杨树和榉树。

诗人独居宫殿阳面,膳食从厨房拿,至于男爵,他常常数日不得谋面。“我们就像住在宫里的影子。”诗人对一位来访的故交说,此人在死气沉沉的宫里住了一天就坚持不住了。曾为男爵夫人的盛会创作寓言故事和颂诗的弗洛里贝尔特在这个欢乐小朝廷解散后自愿留了下来,因为性情单纯的他怕世路和生存斗争远甚于怕深宫寂寥。诗他久已不作了。刮西风的时节,看到大河和黄沼地远处的风景和云彩,晚上听到园中大树摇动的声音,他脑海中会浮现出无法记录下来的无词长诗,其中一首《主之呼吸》讲温暖的南风,《心灵慰藉》是赏嫩绿的春草有感。这些无词诗不能朗诵或吟唱,但他有时会梦到、感觉到它们,尤其在夜晚时分。此外他的时光大多在村里度过,和金发孩童玩耍,见了大大小小的姑娘一律如见贵妇一般脱帽致意,逗得她们哈哈大笑。他最幸福的时刻是路遇阿格纳斯,貌似少女的著名美人阿格纳斯夫人。他深鞠一躬,夫人则点头回礼,盯着他窘迫的眼睛,笑着走开,仿佛一缕阳光洒过。

荒芜的宫殿花园旁边只有一幢房子,就是阿格纳斯夫人的住宅,以前是宫殿客房,夫人的父亲当过护林员,由于完成了某些特别任务,现任主人的父亲把房子送给了他。阿格纳斯夫人青年守寡,丧父后就与一名侍女和一位瞎眼姑妈一起住在那座孤宅里。

阿格纳斯身着简洁美观而且永远崭新的淡色长裙,面庞像少女一般细嫩小巧,深棕色头发编成粗辫绕在秀气的头上。赶走失贞妻子前就爱上了她的男爵如今再次陷入爱河。他们早晨在森林里幽会,夜里泛舟到河滩边的芦苇小屋里,夫人微笑的少女面庞贴住男爵早白的胡须,细嫩的十指爱抚男爵强悍的猎人之手。

阿格纳斯夫人每周五去教堂祷告,布施乞丐,赠送村里的穷苦老妪鞋子,替她们的孙子梳头,帮老妇缝补,她离开时,小屋里会留下一位年轻圣女的柔和光彩。男人无不钟情于她。得她欢心的男子,只要时机合适,吻手以外也能吻到柔唇,幸运的美男子还可以放心大胆地在夜里翻窗入室。

此事尽人皆知,男爵也不例外。但是夫人依然微笑着走自己的路,目光纯真得宛若一个对男性毫无兴趣的少女。偶尔新来一个情郎小心翼翼地追求她,就像追求一个拒人千里的冰山美人,陶醉在征服成功的自豪中,不解为何其他男人会微笑着听之任之。她的宅子静立在黑乎乎的花园边上,墙上爬满蔷薇,寂寞得如同一个森林童话。夫人待在家里,出出进进,鲜嫩温柔得宛若一朵夏日早晨的玫瑰,天真的脸庞容光焕发,秀气的头上盘着粗辫。穷苦老妪吻她的手祝福,男人鞠躬致意,一转身就窃笑不止,孩童向她讨东西吃,让她抚摸脸颊。“你怎么这样?”男爵偶尔会目光阴沉地斥问。“你有资格管我吗?”她把玩着棕发,惊奇地反问。最爱她的是诗人弗洛里贝尔特。他一见夫人,心就狂跳;听到有人说她的坏话,就伤心难过,摇着头不肯相信;孩童说起她时,他眼睛闪亮地偷听,仿佛在听一首歌。对阿格纳斯夫人的梦想是他所有想象中最美的,他用西风、远方青林和葱绿春草等所有心爱的美好事物围住她,把自己那稚气又无用的生活中的全部思念和热忱都投入此景。初夏的一个晚上,寂寞许久的宫殿迎来些许生气:院子里响起一声号角,宫里当啷当啷地驶入一辆马车。主人的弟弟带着一个男仆到访了,高大的美男子生着山羊胡子和一双凶悍的眼睛。他在波涛汹涌的莱茵河里游泳,来了兴致就射银色的海鸥,常骑马去附近城里,醉醺醺地回家,偶尔嘲弄老实的诗人,隔几天就和哥哥闹腾一番,劝哥哥改造这个新建那个。他说得轻松,因为他娶得好,发了财,而哥哥却贫困落魄,麻烦不断。

客人来访是一时兴起,住了不到一周就懊悔了,但他压根不提要走的事,他若真要走,哥哥绝不会难过。客人见到了阿格纳斯夫人,决定追求她。

很快,夫人的侍女穿上了客人送的新裙子。很快,侍女开始在花园墙边从客人的男仆手中接过信和花。又过了几天,客人在一个夏日中午在一座森林小屋里和阿格纳斯夫人幽会,吻了她的纤手、小嘴和白皙的脖颈。而当两人在村里路遇时,他深深鞠躬,她则像豆蔻少女一般腼腆答谢。

又过了几天,独自在家的客人晚上偶然见到一条小船从河上驶过,船上除了舵手以外还有一个美女,好奇的客人由于天色昏暗而看不真切。几天后他就较有把握了:当晚乘船驶过漆黑的莱茵河、消失在河滩对面的正是他午间在森林小屋用心深吻的佳人和他的哥哥。

客人的心沉了下去,噩梦连连。他对阿格纳斯夫人的爱并不像爱一个好玩的猎物,而像爱一件珍贵的文物。每个吻都让他又惊又喜,惊喜自己居然有幸征服如此娇嫩纯洁的生灵。因此他对她比对一般女人远为看重,他想到自己的青年时代,心怀感激、眷顾和柔情拥抱她,这个和自己的兄长夜奔的女人。现在他恨得咬自己的胡须,双眼喷出怒火。

而诗人弗洛里贝尔特则继续过着平静的日子,既没有看到身边发生的事情,也没有察觉到宫里弥漫的紧张气氛。客人偶尔的戏弄折磨令他不快,不过他曾经有过类似经历,习惯了。他尽量避开客人,整天待在村里,或是和莱茵河畔的渔民混在一起,在充满馨香暖意的夜晚尽情遐想。有天早上他发现宫廷院墙上新开了几朵黄玫瑰。连续三年夏天,他都把这种罕见玫瑰的初生花朵放在阿格纳斯夫人家的门槛上,能够四度为她献上这种谦逊的无名问候,他深感欣慰。

当天中午,客人在树林里遇到了美人。他没有问她前两夜的行踪。他直视着她平静天真的双眼,表情可怖。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今晚去找你。给我留扇窗子!”“今天不行,”她温和地说,“今天不行。”“我偏要去。”“下回去,好吧?今天不行。今天我没空。”“就今晚,今晚不去就永远都不去了。你看着办吧。”

她躲开他,走了。

当晚客人在河边一直守到天黑,但是并没有船来。于是他走到情人的宅子前面,躲进灌木丛里,腿上架着猎枪。

周围安静温暖,茉莉花发出浓香,漫天飘浮的白云后面现出小而黯淡的星星。一只鸟儿在园子深处低唱,只有一只。

天快黑透时,宅子一角轻手轻脚地走来一个男人,偷偷摸摸的架势,帽檐压得很低,虽然天黑得没人能认出他来。他右手拿了一束玫瑰,泛出微弱的亮光。埋伏者端枪瞄准,扣上扳机。

男人到了宅前抬头看看,房里一片漆黑。他走到门前,弯腰在铁门把手上印下一吻。

这时火光一闪,一声巨响,接着园内又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响。捧玫瑰的男人跪倒在地,仰天摔倒在石子地上轻轻抽搐。

枪手在暗处等了好一会儿,但是没有人出现,宅子里也是万籁俱寂。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弯腰看看死者。那人的帽子掉了,枪手惊讶地认出了诗人弗洛里贝尔特。“连他也是一个!”枪手长叹一声,走了。黄玫瑰散落一地,有一枝就掉在死者的血泊里。这时村里的钟敲了一点,天上灰云密布,下面那巨大的宫殿塔楼就像一个站着睡觉的巨人。莱茵河浅吟低唱着缓缓流过,黑园里的那只孤鸟一直鸣叫到午夜过后。(1906)神秘的山

耸立在一圈美丽名山中间的黄山默默无闻、不受待见。据说此山无法攀登,这倒无所谓,因为周边攀登难度不等的山有十几座之多。素来无人问津的黄山只有邻近人家知道,进山的路远且难行,路边风光单调,山顶景色估计也是乏善可陈,再加上山崩频发、风口骇人、积雪盈尺、岩石易碎,此山久负恶名。在众多名山环绕下,这块既无美色又无魅力、粗俗无味的巨石就这样凄凉寂寞地矗立着,虽说无名无分,倒也省去了修公路、盖房舍、架电缆、铺铁轨的烦扰。据说南坡山脚有些草场牧舍,但南坡绝对无法远足,更无法攀援,因为山体半当中有一块由易碎岩石构成的竖直长崖,夏季泛棕黄光,“黄山”之名正是由此而来的。

山若相由心生,而不像人的面相常起误导作用的话,黄山准是个充满戒心和恶意的主儿:一侧是冗长、倾斜、单调的悬崖,另一侧由碎石、冰碛和积雪构成一个杂乱斑驳的蠢物,顶部山脊隘口重重,并无清晰整齐的山顶。

但是它沉着地固守在蛮荒寂寞中,平静地观察着邻山受到的关爱,并不与谁为敌。它够忙的了:要抵挡风雨并保持溪渠畅通,春天要确保积雪消融,照顾沮丧的石松和矮松,保护无忧无虑、笑容满面的娇花,忙得无暇思考;夏天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可以晒晒太阳,暖暖身子,闲看旱獭嬉戏,静听山脚悦耳的牛铃,有时远方也会传来怪异的人声,一个轻松小世界发出的含混不明的声音。它爱听人声,不过对内容并不好奇,夏季小憩时,它对底下传来的喊声、钟声、哨声、枪声等无伤大雅的问候虽然不解,但仍然慈祥地点头致意,任由那个欢快天真的小天地去折腾。想到初春刮燥风的日子和早夏的夜晚,这上头只有困苦、呻吟和灭亡,石壁塌陷,岩石滚落,洪水肆虐,它的生活成了一场面对上百个强敌的无休止厮杀,时而怒火冲天,时而惊心动魄,想到这些,底下那些小打小闹在它耳中宛若稚童欢叫:长夏无聊,不知看似坚固永恒的生活实际上建立在多么薄弱的基础上。

但是世上终究并无一物能幸免于人类觊觎,即便是石缝中生出的一根细草,弃掷路边的一块顽石,最后也会被某个人好奇而贪婪地发现、触摸,这正是孩童的天性。

村里有个钟表匠之子策斯科·比翁迪。他是个充满激情但性格孤僻的年轻人,不能以常见和恰当的方式享受人生。尤其是姑娘们没能耐拴住他、让他快乐,虽然他很讨姑娘欢心,有本事支使她们。策斯科为人高傲,喜怒无常,兴致上来就去找姑娘,但是态度专横,不识温情。姑娘一旦到手,他刚有点开心陶醉的意思,又会由晴转阴,由热转冷,拂袖而去。由于这个性格,他四处树敌,身边最终只剩下寥寥几个依赖又害怕他的伙伴,他需要酒友或打架帮手时对其呼之则来,旋即又挥之则去。虽然父亲传授了钟表手艺,但是这条强壮伟岸的汉子并不满足。成年后,只有光景不好时他才肯恩赐般地搭把手,其余时间就随心所欲地度日。全年的开销用度,他主要靠夏季时不时地为登山客做向导挣得,不过他并非有客必带,有个外国人曾经惊奇地对他说:“别处的向导得出示资格证才能上岗,在这儿却是您挑客人。”

除了其他怪癖以外,他也早就习惯了独自在山里转悠,凭着任性和贪婪的激情探查树木、石头和野兽,体会靠自身力量克服艰难险阻的喜悦。独游群山时,这个暴脾气的汉子坚强冷酷、无所畏惧。对于这个只有在少数特别时刻才能享受生活的人来说,危险和紧张能够安抚他的心灵。当他千辛万苦地登顶后,在严寒中稍事休整、将冰镐插入积雪拄着、弯腰用淡灰色的眼睛审视上山路时,当身为开拓者和征服者在无人走过的山谷观察岩石、甩出绳索套住一块突出的黑古岩时,他坚毅的脸庞有时会现出一种稚气而野性、宛如幸灾乐祸的表情,强烈的控制欲在心中暗暗欢呼。

日复一日,性喜开拓、不走老路的他越来越频繁地进入几乎无人踏足、没有哪块处女地被发掘过的黄山野岭。他渐渐爱上了背负恶名的黄山,而天下并无徒劳的爱,阴沉的黄山也一点一点对他敞开了心扉,指点他看到藏宝,不介意这个孤僻的人常常来访并探索自己的秘密。人山之间渐生一种准密友关系,相互了解,相互认可。策斯科发现有些面目狰狞之处其实却是坦途,碎石之间还有明媚的小小花岛,在这儿那儿捡一块美丽的云母和几朵花儿回家,老山袖手旁观,由他自便。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但人类对大自然终究无法摒弃贪欲而满足于友爱,一旦心满意足、感到主人释放出的善意,就想据对方为已有,恨不得掠夺、战胜、击败过去的朋友。策斯科亦不能免俗。他爱黄山,喜欢在谷中和坡上远足,喜欢躺在山脚下小憩,但是一旦熟识,不知餍足的他又起了征服之心。

此前他满足于对没名气的黄山略有认识,不时在山里转上几个钟头,了解水流方向和雪崩区域,观察岩石和植被。有时他也小心地向上攀登一段,看看能否找到一条路,通往恶名远扬的山顶。这时黄山就会静静地关上大门,拒绝亲近,朝他掷几块石头,好几回让他迷途到晕头转向、精疲力竭,把北风吹到他的后颈,从他贪婪的足底抽走几块脆裂的石头。这样一来策斯科就垂头丧气又心领神会地返回了。虽觉此山脾气欠佳,但因自己也异于常人,他就不好见怪了。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第二年夏末,策斯科看黄山的眼光越来越贪婪,渐渐不再视其为朋友和偶尔造访的散心地,而视为忤逆自己的寇仇,要坚定不移地占领、侦察,有朝一日攻打并且征服它。他决心有勇有谋,或直接或迂回,总之要不择手段地降服骄傲的黄山。旧日的爱慕成了嫉妒和猜疑,而且由于黄山安静而坚决的反抗,昔日情终成心头恨。

有三四回,这个顽强的登山者爬了上去,每回都有一点小小的进展,在这场持久战中终成胜者的愿望随之也日趋强烈。但是黄山的抵抗也更坚决了,夏季结束时,策斯科因坠崖几乎冻饿而死,断了一臂,回村时,居民业已报告他失踪死亡。卧床休养期间,山上积起了新雪,眼看今年已无可作为,策斯科更加坚定了征服这座他现在痛恨的恶山的决心。他已研究好要沿着哪些水沟上山,相信自己找到了登顶的通道。

次年夏初,黄山不安地发现故人又来了,仔细研究冬天和雪融造成的变化。他几乎天天来细查,有时还带来一个帮手。终于,一天下午,他背着行李来了,伙伴也在。两人不慌不忙地向上登了三分之一,选了一处铺开羊毛被褥、取出烧酒过夜。次日清晨,两人小心谨慎地踏上一条无人走过的山路。

有一段午间被坠石封住的险路,策斯科已然熟识,一早就轻松地安然通过了。三个钟头以后,路就难走了。两人默默地拉着绳索攀登,避开竖直的峭壁,迷路后又吃力地返回。这时出现了一段好走的路,两人松开绳索,大步前进。接下来是一片容易对付的积雪,然后是一块光滑的竖崖,远看难行,走近了发现有一小片横向的石头,有些地方长着草,宽到能够一步一步地爬上去。策斯科觉得此后应该通行无阻了。这次不能登顶就算了,但最大的困难似乎已经克服,下回若能避免重犯今天的错误,他就能登顶。他还进一步想到自己其实无需伙伴,决定下回择日单独上山,成为登顶黄山的第一人,不让旁人分享战果。

他开心地踏着山间小径领路,灵巧敏捷得像一头山羊。

但他一时还上不去。山转了个弯,就在过弯口时,对面突然刮来一阵大风。他背过脸去抓被吹走的帽子,谁知踏错一小步,顿时坠入深渊,就在同伴眼前消失了。

同伴战战兢兢地弯腰向下看,隐约看到策斯科落到底下的一堆石头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估计已经死了。他不顾危险在附近转了几个钟头,也没找到策斯科,最后精疲力尽,为免自己也被大山吞噬,只好无功而返。等他踉踉跄跄、灰心丧气地回到村里,天已黑透了,村里组织了五名男子进山搜救,带好铺盖炊具,当夜就出发了,准备在山脚下露营,天一亮就进山。

此时策斯科并没有死,但是摔断了腿和肋骨,躺在那段山崖底部的石滩上。他听到同伴的喊声,也尽量大声回应,可惜对方听不到。后来他又静听了几个钟头,听到同伴还在找他。他不时喊上几句,可是同伴总是找错地方,让他恼火。他觉得自己现在躺的地方他们以前走过,应该不难找。最后他终于明白同伴必须返回,接下去的十几个钟头都不会有人来救他了。

他的双腿都断了,小腹切入一块石片,绞痛不已。策斯科觉得自己生还的希望渺茫。他相信大家最终能找到自己,但自己能否撑那么久就难说了。他动弹不得,又伤重难愈,难以抵御寒冷的长夜。

他低声呻吟着躺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想到很多对于此刻来说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想起一位曾随他学舞的姑娘,如今早已嫁为人妇。那段他一见她就心儿鹿撞的时光,如今忆及,感觉无比美好温馨。他又想到一个因为这位姑娘而被他揍得半死的同学,后来出国留学,成了山脚下唯一的医生,现在将由此人为自己包扎或是开死亡证明了。

他想到自己一次次进山,想到第一回进黄山的情景。他又想起自己当时如何独自顽强地探索这片与世隔绝的荒漠,渐渐爱上了它,觉得它比人类可亲。他忍痛转头四望,又仰望上空。黄山平静地与他对视。策斯科看着老伙计在春天激烈的生死搏斗和秋天降雪之间的夏季小憩,在夜色中神秘而哀伤地矗立着,风化的山体斑驳开裂,衰老而疲惫。夜幕降临,山顶上有一丝微光一闪即逝,荒山上笼罩着无垠的凄凉寂寞,沉默的山崖旁边时而缓慢犹疑地浮起雾气,其间可见遥远而凄清的星空,远方的山谷隐隐传来水流声。

策斯科·比翁迪用濒死的双眼注视着这一切。他看着这座他自以为熟悉的山,第一回发现它身上那种千年孤独和哀伤的尊严,第一回发现并认识到大千世界,山和人、羚羊和飞鸟、星辰和造物,万物的生与死都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规律,一个人的生死和一块石头受山水冲击而滚下山坡、变成碎片,或在日光雨水中渐渐风化没有区别。当他呻吟着、心灰意冷地等待死亡时,他感到山中、地上、大气和星空中传来同样的呻吟,弥漫着同样的凄冷。尽管他很痛,他却并不感到孤独,尽管他觉得自己慢慢死于山中是悲惨而荒诞的,他却并不觉得这比时时处处都在发生的事更悲惨更荒诞。

而这个一辈子不满意、感到必须与全世界开战的人,他第一回吃惊地感觉到世界的和谐与永恒的美丽,他竟然对自己的死亡没有意见。他最后看了一眼在群星照耀下耸立在青色寒夜里千疮百孔的山脊,最后听了一遍山谷中看不见的流水淙淙。这时他感到双手发僵,生硬的脸上绽放出一丝野性而满意的笑意,有点像幸灾乐祸,但其实是表示他理解并赞同发生的事情,表示这回他不再倔强地反抗并我行我素,而是同意并支持一切。

黄山把他留下了,哪儿也找不到。村民痛心疾首,因为人人都想把他葬入墓园,但他长眠山石并不逊色于安享天年后长眠在老家教堂的暗处,对规律的执行也无二致。(1908)诗人

传说中国诗人韩赋少时有奇癖:万事皆求尽善尽美,而此癖恰为诗艺所必需。韩住黄河岸边,按本人心意,得慈亲相助,已订良家闺秀为妻,只待择吉迎娶。韩年方弱冠,面若美玉,文质彬彬,学富五车,因佳作若干少年成名,虽无巨富却家境颇丰,又得佳人陪嫁,更是锦上添花。得到贤淑佳人的韩赋原本堪称十全,但其心意却并未满足,韩立志要成为大诗人。

一天晚上,河上庆祝灯节,韩独自徜徉对岸,背靠一棵垂向水面的大树,见水中千灯闪烁,船筏上姣花美眷互致问候,听水波私语,歌女浅唱,琴音絮絮,笛声婉转,淡蓝夜空如同庙宇穹隆。随性独自观景的少年心跳不止,虽极欲过河加入众人,与其友共庆节日,又盼置身事外,用绝妙诗文反映万物:夜空之蓝、水中之灯、游人之兴、隔岸倚树静观之愿。少年感觉自己心性独特,既想洞察世间之美,又盼袖手旁观。思量此事,心生伤感,结论是:只有做到能够用诗来贴切地反映世界,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和深刻的满足;凭借诗的影像,他才能成熟起来,拥有一个永恒的世界。

韩忽闻异响,惊见树旁立一紫袍老者,神态庄重,韩不识,一时恍惚,不知是梦是醒,遂起身施见尊长之礼。老者微笑吟诗,合辙押韵,美轮美奂,韩所思所感尽在其中,几乎惊厥。“尊驾何人?”韩深鞠一躬,“能察我心。尊驾妙诗,晚生诸师无一能及。”

老者露出一种完人的微笑,道:“若求诗成,请来西北山中大江源头鄙宅一叙。吾乃至言大师也。”

老者说完走进树荫不见了,韩遍寻无果,以为是自己疲劳过度引起的梦境,匆匆走到船旁参加节庆,但是在话声和笛音之间,他一再听到老者神秘的声音,他的神志似已随老者而去,呆坐在欢乐的人群中,眼光迷离,众人皆笑其犯了相思病。

几日后韩父拟请亲友择吉娶亲,但新郎反对道:“请恕儿不孝,父素知儿痴心于诗,友人虽赞,儿自知学问尚浅,乞准独自苦学,若成家立业,恐无心向学。今儿尚年幼,无所羁绊,愿潜心于诗,以求欢誉。”

父闻言大惊:“儿诗痴也!竟欲延佳期。或与新妇有隙?为父愿助儿和解或另择佳人。”

但儿子发誓爱新妇如前,并无嫌隙,并禀明灯节得师托梦传讯一事,表示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从师学艺。“善哉,”父亲说,“准儿一年圆梦,此或为神明所托。”“或需两年,”韩犹豫道,“谁人可知也?”

父亲闷闷不乐地放他走了。少年致函别过新妇后即刻上路。

多日后他到了大江源头,见有竹屋独立。江岸树边所遇老者坐在房前草席上弹琵琶,见客人敬畏地走近,既不起身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信手拨琴,妙音如白云掠过山谷,少年呆立着神游天外。最后,至言大师放下琵琶进屋,韩赋以弟子礼跟从。

仅一月,此前自做的诗韩已尽数鄙弃、剔出记忆,又数月,前师传授之诗也已尽忘。师生几乎不交一言,大师只默默教琴,直至乐声浸润韩生全心。

某日韩成小诗一首,述秋日二鸟飞过,甚喜,然未敢呈师,当晚在屋旁吟唱,师不发声,只轻拨琵琶,不久天寒渐黑,劲风起,虽为仲夏,暗空中疾飞过两只白鹭,其美好完善远胜韩诗,令韩伤感无言,心生自卑。老者每每如是。一年后,韩琴艺渐熟,但视诗愈难而高贵。

两年后,少年思乡,想念慈亲和新妇,求师放回。

师点头笑道:“汝为自由身,去留随心。”

学生马不停蹄地上路了。一天清晨,他走到老家河岸,翻过拱桥,眺望对岸的家乡。他遁入父亲的花园,从卧室窗户听到父亲睡梦中的呼吸。他溜进未婚妻家的花园,爬上一棵梨树,从树梢望去,见未婚妻坐着梳头。把眼前所见和思乡时的想象一比,他猛省自己天生是当诗人的材料,因为诗人梦想中的美丽和妩媚在现实中永远无法找到。他下树、出园、过桥、离乡,回到深山幽谷。就像从前一样,大师坐在屋前草席上抚琴,没有起身问候,而是吟了两句描绘艺术之喜的诗,深刻悦耳得让少年热泪盈眶。

韩赋继续留在至言大师身边。琵琶学成后,大师教他弹筝,岁月如西风中的雪花一样消融。他又被乡愁战胜过两回。第一回他趁夜暗行,可在走到山谷的最后一弯时,夜风拂过挂在房里的筝,乐声追上来唤他回头,他无法抗拒。第二回他梦到自己在园中种下一棵小树,发妻伺立一旁,儿女用酒和奶浇树。醒来时月光照进房间,他坐起身来,惘然若失,见大师在身畔安睡,白须微颤,他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恨意,恨这个毁了自己前程的人。他正想扑上去弄死他,老人睁眼慈悲一笑,化解了学生的怨恨。

老人轻声说:“切记,汝可随心行事,回乡植树或恨我杀我,都不要紧。”“岂敢恨师,”诗人动情地说,“如恨天也。”

于是他继续留下来学筝,后又学笛,继而在大师指导下作诗。他慢慢学会了用看似浅近直白的语言搅动读者的心,宛若风儿吹皱水面。他写初升的太阳在山边踟蹰,写鱼儿轻快地潜入水底,写嫩柳在春风中摇摆,而读者不仅感受到日出、鱼戏和柳树悄语,也感受到天空和世界奏出短暂的完美音乐,读者会想到自己的爱憎,有喜有悲,男童想到嬉戏,少年想到恋人,老人想到死亡。

韩赋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大江源头大师身边度过了多少个年头,常常觉得自己昨晚才刚刚进谷,听到大师的琴声,他也常常感到世间的生死和时代都在自己背后跌落不见了。

一天早上醒来时,屋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大师已无影无踪。仿佛一夜之间就换了季,小屋在寒冷中发抖,大批候鸟飞过山边,虽然迁徙的时候尚未到来。

韩赋背上琵琶,下山返乡。遇到的路人都向他行见尊长之礼。回乡后,父、妻、诸亲均已亡故,宅邸也已易主。当晚,河上再庆灯节,韩独自站在黑暗的对岸,背靠老树抚琴,妇人看着夜色陶醉而忐忑地长叹,少女遍寻抚琴人不见,感慨从未听过如此妙音,而韩只是笑而不言。看着灯影闪烁的河水,他分不清影像和现实,正如他心中分不清今日和少时邂逅大师的那个节日。(1913)笛梦“给,”爹递给我一支小骨笛,“拿着,在国外靠手艺逗人开心时别忘了老爹。你得赶紧游历世界,长点见识。我特地定做了这支笛子给你,反正你除了唱歌什么也不想干。不过要记住,只唱悦耳的好歌,别辜负了主赐你的天赋。”

爹是个学者,不通音律,以为那支漂亮的笛子我一拿起来就会吹。我不想扫他的兴,于是道了谢,揣上笛子走了。

我家所在的山谷,到宫廷大磨坊那一段我是熟的,世界就从那里展开,而我很喜欢。一只蜜蜂飞倦了,停在我的袖子上。我带上它一起走,好在我歇第一站时就有信使给老家捎信。

路旁是森林和草地,河水欢快地流着。我发现世界和老家区别不大。花草树木、麦穗和榛树纷纷问候我,我唱起它们的歌,它们听得懂,就像在老家一样。这时我的蜜蜂也醒来了,慢慢爬到我肩上起飞,绕着我飞了两圈后可爱地嗡嗡低鸣着,掉头径直飞往家乡。

这时林子里走出一位金发少女,胳膊上挎着一只篮子,头戴宽檐遮阳草帽。“你好啊!”我说,“你去哪?”“给收庄稼的人送饭,”她说着过来和我同行,“你呢?”“我去看世界。爹要我去的。他要我给人吹笛子,不过我现在还不会,得学。”“噢,那你会点啥呢?总得会点啥吧。”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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