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7(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2-19 12:1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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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绍俊

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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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7

中国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7试读:

序言

贺绍俊

编2017年度的中篇小说选时,我想到了“小说法”这个词。有这个词吗?似乎在文学理论的辞典里没有这个词,但我以为完全应该造出这样一个词。因为小说是有法度的,符合一定法度的小说才能称得上是地道的小说。那么,什么是小说的法度?这却是一个难以言说清楚、更难以做出明确界定的问题。古今中外,不少文学理论家都做过类似的工作,为小说归纳出各种标准和法程,尽管理论家们言之凿凿,但作家们多半对此不买账,他们绝对不会亦步亦趋地按照理论家们的规定去写小说。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提出“小说法”这个词呢?说实话,我是受“书法”概念的启发而想到“小说法”的。书法是一门书写的艺术样式。几乎每一个识字的人都能写字,但并非每一个写出来的字都能称为书法艺术。甚至有不少人写的字非常漂亮,但我们也不会把凡是漂亮的字都称为书法。因为“书法”这个词已经提示了,书法艺术是有法度约定的,书法艺术家也多半不是通过学习理论去掌握法度,而是通过不断地临帖、读帖去领悟法度并一步步接近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小说作为一门艺术,不也和书法一样应该遵循一定的法度吗?小说是讲述故事的,但并非所有的故事都可以被称为小说,尽管有人讲述的故事很好听,但它也只能是故事而已。而小说要讲究小说法,小说法意味着作家要注重讲述故事的方法,要注重语言文字的运用方法。作家主要也不是从理论书籍中学习小说法的。因为小说法是一种境界,它指出了一种模糊的边界,作家是在多方面的学习和写作实践中逐渐领悟到这一模糊边界的。但对于每一位小说家而言,小说法就像是矗立在内心的一座航标灯。

王安忆是一位自觉追求小说法的作家。这种自觉性就像是一颗蕴含着强大生命力的种子,从她开始写作起就埋在她的文学思维沃土里。后来种子破土而出生根发芽,就显露出她在怎么写上的执拗劲。为此她也要付出很大的牺牲,她牺牲了小说的可读性,有时还牺牲了内涵的丰富性。我曾以为王安忆是在把写小说当成一桩技术活在做,后来逐渐发现我误解了王安忆,实际上她是在不断地给自己的写作设置新的难度,努力攀登小说法的最高境界。从《

红豆生南国

》就明显看到了她的努力。首先文字就很讲究,有文言文的做派,但分明是现代汉语,并非像有的作家将一些文言文的雅字镶嵌在句子中,后者不妨称其为仿古。文言文是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千锤百炼打磨出来的书写文字。现代汉语作为一种文学语言,虽然也有了一百余年的历史,但恰恰缺乏这样一种千锤百炼的打磨。王安忆显然有一种意识,要把现代汉语打磨得像文言文般隽永和精致。这篇小说王安忆还设置了另一难度,她不给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取名字,全由第三人称“他”“她”或者人物关系指称如阿姆、前妻、儿子、老同学,来导引故事的讲述。人物没有名字,既要叙述得清清楚楚,还要使每一个人物的形象鲜明生动,这充分体现出王安忆的叙述能力。说到底,王安忆的这些努力并不是一种对掌控文字的炫技,而是为完善小说艺术世界服务的。这篇小说书写了一个懂得感恩的人物,王安忆借用“红豆生南国”的诗意,欲表达感恩之情尤其值得相思的主题。显然,小说目前所采用的具有书面文特点的、凝练的叙述,能够更好地突出这一主题的典雅性、宗教意蕴以及去私欲情感的特质。

双雪涛是一位“80后”,但他似乎非常不屑于去讲一些平面化和时尚化的故事,他更不会将写小说当成自娱自乐的事情。我相信,在他的内心是有写作标杆的。这种标杆就构成了小说法。比如他写的《

飞行家

》,这是一个比较简单的故事坯子,讲述一个年轻工人怀有设计发明飞行器的理想,以及为实现这一理想而历经的艰难、收获以及最后的失败。如果直接将这个故事讲述出来,也许能讲成一个励志的悲情故事,但这种类型的故事很多,你写得再好,也不过是在此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个而已。双雪涛的处理则让一个平庸的故事坯子焕发出神采。他将李明奇的经历分割成两条线索,一条从历史切入,一条直接书写当下。两条线索既有互文的效果,又起到了相互磨损的微妙作用。李明奇发明飞行器的行动称得上是壮志未酬,这样一种体现英雄精神的意志,在互文与相互磨损的状态下,成了反讽的载体。有人说,从这篇小说里读到了村上春树的奇巧构思、王小波的幽默腔调,也许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阅读感受,但如果在阅读小说时能获得如此丰富的感受,那便证明了这篇小说的作者充分运用了小说法。

小说法当然也意味着作家要以文学的方式去反映现实和表达作者对世界的认知。遍览当下的中短篇小说,作家们的触角伸到了现实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但作家们并不是简单地拿出一面镜子将现实生活的真实图景直接照在镜子里,而是想出各种方法让现实不仅得到文学化的呈现,而且要呈现出比现实更多的内容。老龄化逐渐成为中国一大社会问题,赵燕飞的《等待阿尔法》和阿宁的《夜里闭不上眼睛》可以说都是反映老龄化问题的。但两位作者所取的角度不同,所用的方法也不同。《等待阿尔法》设置了一个在病房里看电视的细节,巧妙地将侍候老人的社会问题转移到人工智能上面。而《夜里闭不上眼睛》则是让一场老少恋掀起家庭的代际矛盾。小说尽管写的是现实的日常故事,读起来却跌宕起伏,足以显现当代小说在日常生活叙事上的成熟和进步。杨少衡的《

鱼类故事

》则是作者长年累月对中国当前政治生态反复观察精心研究的成果。写官场的小说很有市场,写官场也很容易形成套路,比如权力倾轧、贪污腐败,读者似乎也很乐意按这些套路来了解官场。这都是因为无论作者还是读者都只看到官场的表象。杨少衡则把官事也看成人事,因此做官如果既遵循做官的原则,也遵循做人的原则,而且在两种原则相冲突时宁愿把做人的原则放在第一位,这样的官员才能达到至高的精神境界。小说中的迟可东看来就是奔着这样的精神境界去的。津子围的《

长大一相逢

》显然也是对现实有感而发的作品,作者所感的是一件萦绕在我们每一个人身边的东西,这就是亲情。谁都有父母、有亲戚、有家庭,而亲情是维系着亲属、亲戚和家庭的重要因素。小说题目“长大一相逢”来自唐代诗人李益的一首诗——《喜见外弟又言别》。诗人在旅途中突然与表弟相遇,感慨万端,写下这首诗:“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这首诗写的是亲情,写亲人间真挚的情谊。津子围的小说写了一个家族的故事,让他心生感慨的并非家族亲人间的亲情,而是他发现,在家族亲人的相互来往中再也寻觅不到李益诗歌中的意境。津子围从日常生活的细节进入,让童年回忆与现实生活相对应,映照出亲人间曾温馨的亲情在今天是如何逐渐淡化甚至僵死化了。但即使亲情已经僵死,亲人间仍有强烈的家族意识。小说由亲情扩展到家族意识,津子围正是通过一个小人物的家族故事,探讨家族意识在现代社会面临的困境。黄巧玉和“我”是这个家族中接受过大学教育的知识分子,他们对亲情的丧失怀有一种忧虑,也有意要将家族凝聚起来。津子围将黄巧玉塑造成了一个有着远见卓识的现代女子。她提出要建立家族的教育基金。这一设想很有深意,说明她抓住了传统家族意识衰落的根本。表面上看,家族亲人之间产生龃龉都与贫困和利益有关,但从根本上说,还是人们仍然停留在传统的伦理观上。而传统的伦理观在现代社会环境中已经难以解决家族之间的矛盾。只有从教育入手,让家族的成员都接受了现代文明的教育,以现代文明改造传统伦理,才能使亲情正常化。这也是这篇小说的深刻之处。

小说法并不是说不追求故事性,关键还是看怎么讲故事,小说法也能够让人把故事讲得非常好听。比如王手和畀愚,都是讲故事的高手。王手的《第三把手》,往俗了说是写了一个当“小三”的女性,但他完全以一种脱俗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他并没有按人们习惯性的思维从婚姻伦理道德的角度来理解“小三”问题,不是孤立地对周节如以及张国粮在性爱上的行为进行道德审判,而是将他们的行为放在一个家庭经商创业的过程中来考量,于是几个人物被刻画得活色生香,他们的性格和心理得到充分的展现。畀愚的《

氰化钾

》可以说是一个谍战故事,但正如作者自己所说,他在写作时为自己设定的目标并不是谍战本身,而是“不露痕迹地处理这对异国男女的情感——那种在离乱人生表象之下的,微不足道的,却又深入骨髓的男女情愫”。

当代文学习惯于将小说分为农业题材、工业题材、城市题材、教育题材、军事题材等等。坦率地说,这种以题材划分小说类型的做法是很简单粗暴的,不值得提倡。但即使如此,我仍要从其中专门挑出军事题材这一门类来说说。因为在我看来,所谓工业或城市等划分没有实质性的意义,唯有军事应该作为一个特别的小说品种,这不仅是指它所书写的对象与军人有关,而且更由于军事这一特殊的行为给小说带来了特殊的审美品格和精神价值。军事关乎战争,关乎暴力,关乎血腥,更关乎和平,关乎尊严。人类文明发展的进程中印满了战争的履痕,与此同时,军事和战争也赋予了文学更强烈的阳刚气息。我感到,当代小说呈现出越来越阴柔化和雌性化的趋势,在这种背景下,不妨提倡一下军事小说。2017年适逢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九十周年,这也使得这一年的军事小说的创作显得更为繁荣一些,因此我选了一篇讲述军人故事的小说——王凯的《

沙漠里的叶绿素

》。

以上是我阅读小说的一点感受。很高兴与正翻开书页的您相遇,并能与您一起分享阅读小说的愉悦。红豆生南国王安忆一

身前身后都是指望他的人,依常伦排序,第一是他生母。

生恩和养恩孰轻孰重,难加分辨。论先后,没有生哪来养?论短长,生是一时,养却是一世。既无法衡量比较,便顺从现实,从来不提生家,一心侍奉养家。所谓养家,其实只阿姆一人。他从未见过养父,领过去时,只阿姆自己,阿爹卖猪仔去了菲律宾。那时节,人都是卖来卖去的,他的卖价是三百斤番薯丝,如今看来极贱,但阿姆骂他,是当价昂的说,意思花大钱沽他来,却不乖,又无用,可见是个赔钱货!他被骂惯了,时不时还会挨几下打,别的他不在心,唯独“三百番薯丝”这句,多少有些伤他,起了隔阂。虽然一上来就知道不是阿姆的小孩,也知晓即便自己的小孩,疼他也疼不过阿姆这样,但这一句,让他成了劳力,猪仔似的。六岁那年,阿姆决定去菲律宾找阿爹,与一伙同乡人付出一笔钱,夜里上一条大木船,登船时又被为难一番,嫌他太大,不是阿姆说的四岁,要加价。阿姆心疼钱,就骂他吃得多,长得快,“三百番薯丝”再提一遍。途中起风浪,木船几乎摇散,他被几个大人压在底下,听见阿姆变了腔的叫喊,应不出声。阿姆吵得太凶,受人呵斥,一艘巡逻艇突突开过去,借了灯亮,他和阿姆一上一下看见,都是惊恐失神的眼睛,仿佛分离有万万年,彼此换了物类却还认得出。

大木船登岸香港岛,一边找工做,一边打听阿爹的消息,是一段极苦的日子。在新填地街租下半间屋,说是屋,其实是替人看档,夜里拉下卷帘门,铁皮柜上铺开席枕;天白卷帘门拉上去,便卷起铺盖,将柜里的干鲜货摆上柜面,大人小孩各自走开。阿姆到后面码头打杂,他则上学读书。一日里只晚饭起炊,就在路边露天点一个火油炉,下一锅面线,母子俩吃一顿热食。那两餐都是混,倒也不曾挨饿。因这条街多是水果档,垂手可拾,刀尖剜去烂眼,余下一角填肚腹。也因此,成年以后他不爱吃水果,果肉里总有一股腐味似的。街对面是一间戏院,专演粤剧,小孩子们常溜进去玩。倘有戏班驻场,守门人没看牢,便可潜进后台。那一挂挂戏服,一顶顶头面,妆台上的镜子交相辉映,架上的刀枪,红绿缨子,空气里有一股粉香,好像天上人间。曾经从广州过来剧团,红线女头牌,天不亮就排队购票,一人只得四张。他们这伙小孩子代人占位,一个位换一角币。天热,卷帘门里,一夜睡过去,一身痱子,他们本来就睡马路。占位的收入,集起来替阿姆买一张票。那一天,阿姆早早从码头回来,煮了面线,吃毕后洗澡洗头,穿一身香云纱衣裤,摇一柄蒲扇,扇面洒几滴花露水,过到街对面,堂堂正正走进大门,看戏去了。剧团的团长是个北佬,叫他们“小鬼”,广东话里不是好话,但内地那边过来的,尤其官场上的人,有些君临天下的气派,所以就还是欢喜的。

都是苦惯的人,他又年纪小,不解事,就受得住煎熬。不知不觉间,他们从货档里搬出来,搬进一间正经屋子;又不知不觉间,阿姆自己开起一小间货档,打“老鼠会”得的本钱。这时候,他也大了,十二三岁的人,个头长过阿姆,穿了白衣白裤的校服,头发斜分、梳齐,骑一架自行车,游龙般出了街巷。先给食档送菜,然后上学,下学后再送一轮。这一轮就带有馈赠的性质,即将过夜废弃的菜,不如做人情。阿姆少骂他许多,再不提“三百番薯丝”的话,预见到将要靠他。菲律宾那边的人,一是无音信,二是不指望,香港是唐人的地方,阿姆和他已经住惯了。

他上的是一间爱国学校,师生中有激进分子。左翼思想往往培养文艺气质,因二者都有空想的成分。具体到他,困窘的现实里,更需要开辟出另一个空间,存放截然相反的储藏,就像新填地街对面的剧院,舞台灯光里的男女丽人,上演一出出戏文。说是古事,可谁又真知道,总归和今日不同,凡不同的事物,都推到古远,三皇五帝就是至仁至德。所以,他自小往文艺青年的方向走,喜欢读书。学校邻近,专有一间书铺,租售现代文学作品。鲁迅的文章对少年人显得过于严苛;刘呐鸥一派的都会小说,在社会底层的人生又忒奢华;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比如茅盾的《子夜》,一方面,和前者同样,声色犬马,另一方面,却有一个坚硬的壁垒,即资本主义运作体系,中学生的认识难以攻破,令他生惧,于是便退了回来;巴金的《家》《春》《秋》是他喜欢的,虽然也是离他的生活很远,但因有着常情而被他理解并感动,然而那皇皇巨作,众多的人物,繁复的情节,社会各阶层样貌,几乎是先天的存在,非人力所创造!所以,他攫取做榜样的,是戴望舒、徐志摩,还有林徽因“桃花,那一树的嫣红,像是春说的一句话”——说到此,就要感谢五四新文学,开创有白话文的诗与散文,要不,少年人的心事往哪里安放呢?反过来说,正因为有了这些新辞,方才启动心事,否则,他们还不自知。这也就是启蒙的结果吧!

就这样,他在自习本上写下一行行句子,写海、远山、礁石般的一串离岛、天上的云——香港的天空,实在是很活跃的,氤氲集散,一忽儿推拥,一忽儿铺平,一忽儿成风,一忽儿化雨。心情也随着摇曳,一忽儿舒朗,一忽儿沉郁,一忽儿阴,一忽儿晴。文字多少是夸张的,偏离客观真实,加强了主观性。他就变得多情善感,常在无人处独自出神,甚或流泪饮泣。临青春成长,一切感受格外尖锐。阿姆的粗鲁的爱折磨着他,吃不下的时候硬逼着吃;睡不着时强行关灯逼着睡;与同学争执,最常见不过了,阿姆却吵到同学家去;老师评语稍有差池,那就是全校耸动,校长都出面了。倘若不是“三百番薯丝”的前缘,他会与阿姆闹翻,现在,因有这项自知,便压制下来。受恩其实是屈抑的,但这屈抑帮了他,安然度过反抗期的危机。

如此的处境里,要他不去想念生父生母,也是不可能的。从“三百番薯丝”的卖价推认,一定是极贫寒的人家,否则不至于沽儿鬻女,所以心中并无怨艾,只好奇他们是怎样的人性,如何喜怒形状?想必不会是阿姆这样的强人,而是软弱认命的;他的兄弟姐妹——他无疑是有兄弟姐妹的,否则不会养不下他,倘是有他们,就不会像如今的孤单,看街坊多子女的人家,尤其是兄弟们,呼啸而过,呼啸而往,当然的,免不了要争食争衣,阿姆却从未让他受过饥寒。这么想,并非要将两家作比较,生和养如何比较?两项缺一项,就没有他。即便在最寂寞最苦闷时,他也不曾生出过厌世心,相反,还有些享受呢!所谓情何以堪,其实还不是有“情”才“何以堪”?一个有情人总归是庆幸出生于世的。文艺专是为培育有情人的。

其时,他的有情还未邂逅革命,处在漫生漫长状态,仿佛天地间皆是,又仿佛,是一个空洞。如果这样无目的的阶段再延长一个时日,恋爱就会充实他的滥情,可是男生普遍晚熟,看不见,甚至害怕,为了躲避还要绕道走。要过若干年,方才醒悟,然后勇进,这且是后话了。如今,他的知己是同性朋友,和情欲无关,而是同道的性质。这位同学小他一岁,因他晚读书一年。同学籍贯浙江慈溪,也爱读书,读的是哲学和政治,严复的《天演论》,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瞿秋白的《多余的话》,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同学的说话,他多半不懂,说的人自己也不全懂,但辞藻是华美的,共和国,放射光芒,仿佛海上生明月。两人都激动着,湿润的海风吹拂脸和身子,云一层一层垂下来,最顶上的一层,镀有金边,是落日的余晖,海鸥就在金边上下飞。离岛在暮色中忽隐忽现,忽起忽沉,天公顺手撒下的一串碎石,带着人家、稼穑、渔猎。渔火闪烁。再一会儿,云层与海平线合拢,满天星斗。演说结束,一片静谧,一个更宏大的华美笼罩下来。他们站起身,回家去了。

同学的父亲,在码头拆船厂做工,一口养活几口,家境甚至不如他,但有父有母,又有兄弟,气势就磅礴了。再说,五六十年代的香港,贫穷是常态。外头说香港是势利场,其实是胼胝手足,打和拼。有一阵子,他近乎艳羡,看同学慷慨激昂。两人个头高矮一般,但那一个手脚比这一个粗壮,声气也是粗壮的,一双细目炯炯有神。而他,此时已戴上近视眼镜。视力,也是性格,使他行动反应都要迟缓一步。看同学大敞衣襟,任风吹起额发,张开双臂,像是迎接时代,又像时代迎他走来。

历史,大约在某种程度上,真是天地人感应。这一年,世界左翼力量忽然积累到临界点,这股力量来自冷战格局下意识形态的对峙冲撞,大约还有发育期荷尔蒙水平激增的缘故。战后婴儿潮一代人,急躁地成长着正义的概念,理想主义各辟路径,每一个局部的孤立事件,先后成为逻辑链上的一环。刺杀肯尼迪、古巴革命、切·格瓦拉、中国大陆“文化大革命”、巴黎五月风暴、香港反英抗暴——文艺青年终于遭遇激进政治,那段日子,即便日后付出的代价不小,回想起来依旧心旌激荡。罢课、游行、集会、冲击港督府、印刻传单——他写了多少文字啊!原先的风轻云淡忽就变得炙热。他觉得正在靠近他的同学,同学的思想变得容易理解,更要紧的是,能量。原先他总是跟不上,就像一个气短的人,现在,他踩在同学的脚窝里。甚至,他开始,逐渐地,能言善辩。笔尖更加流畅,一向的短句延为长篇累牍,总也收不住,收不住。他的文章被校外的报刊采用,迅速传播。他来不及将草稿上的文字刻到蜡纸上,就有一名女生自报做誊抄公。晚上,教室里,他写文章,她刻钢板,同学呢,推油印滚筒,同时向他们输送思想。这思想在成长,向着远大的目标,他险些又要跟不上了。女生的娟秀的字,刻在钢板上变得棱角分明,英气勃发,使他的文章增添战斗力。他们这三人行组,成为学校运动的核心层,当风潮平息,运动解体,三人行还延续着,结局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二男一女的组成结构,多半是一对一加一,就是说,一对恋人加一个无关的人,这个人常被称作“电灯泡”。羞怯的少年爱恋,“电灯泡”的存在很重要,不只作用于假象,有利舆论,更可缓解单独相向的窘迫。所以,这一个多余的人又是必要的人,被双方拉拢,成为三人行的中心人物。时间进行,事态发展,倘若有一天,第四个人加盟,成为二对二,便水落石出,各归各位。然而,情窦初开,往往蒙昧不明,难免清浊混沌,生出错来。女生来自上海,香港社会阶层的划分,地域的因素占一定比重,江浙沪甬先天有一种优势。这靠海吃海的一带,多是以劳力谋生计,并不因此为上下,但潜在的,多少划分出亲疏远近。这样,女生和同学在地缘上就是同类,智能上也旗鼓相当。他不至于自谦是蠢物,但是,千真万确,缺乏他们那样的光彩,声色照人。做他们的朋友,他很骄傲,也很感激,倘不是他们,接纳进三人行,就连目下这一点发挥也没有了。现在,他们的出行,变两人为三人。随在那两个身后,不是跟不上,而是自觉地退了一步,看着他们的背影。同学的手臂张得更开,马上要飞起来。女生飞起来的是裙裾,还有齐肩的黑发。再加上海鸟,羽翼缭乱了眼睛,热辣辣的。

有一晚,他们忘了时间,埋头在工作里。忽然,教室的门被推开,阿姆进来了。他的心怦怦乱跳,不知道阿姆又会骂出什么不堪的言语。不承想,阿姆没有出声,目光扫视三人一遍,停一停,退出门去。那两个愕然相觑,他则埋下头,匆匆收拾起东西,来不及告辞一声,跟上阿姆。昏暗的星光下,阿姆快步走着,他不敢走前,又不敢落后,母子俩一前一后走过无人的街道,走进家,那小小的临街的一间屋。前面是阿姆的货摊,后面的余地相当局促,但还是隔给他三十呎,白天收起床铺,做书房,夜里放下,是卧室,他就有了个小世界。隔着板壁,听到阿姆上床,关灯,摇动蒲扇。他不敢出大气,心中惶惶的,听蒲扇越摇越慢,渐渐止息,一夜平安。早上起来,阿姆的脸色很平静,方才知道,事情过去了。要过些时候,阿姆方才对这一晚的印象发言,大大地惊他一跳。但事实证明阿姆的洞察力,超人一等。

这一段狂飙岁月,将他们闲暇时读的书,全用上了。法国大革命、俄国民粹运动、三民主义、五四新文学……不分先后排序,一股脑进入年轻人的思想,一股脑化作行动,冒失的,鲁勇的,一往无前,再一股脑闯下穷祸。可是,青春要不是这样的,便是虚度,就像没有长大就老了。历史很快完成一个循环的周期,犹如风暴袭来迅雷不及掩耳,转瞬间大潮退去。市面恢复秩序,港督政令顺达,学生们回到课堂上,继续学业,为弥补荒废的功课,比之前加倍克勤。当然,事情并非说完就完,法制社会必将体现威权。体恤他们学生,正当成熟和未成熟之间,不至于入监,但相应的处置是免不了的。运动积极分子中,同学受罚最重,开除学籍;女生虽被允许在读,但终究升学失利,上了一所两年制会计学校;他呢,学校迟迟不授予毕业证书,似乎犹豫着不知如何发送才好,从严心有不忍,从轻无法向上交代。所有在港的爱国学校均受到政府挤压,面临存亡大计,一时难以顾及,于是便搁置起来。

后来回想起来,这段日子颇有一番喜剧性,在当时可是煎熬。先是阿姆怕他出事,在阿姆的经验里,所谓出事,无非是想不开寻短见。因此,亦步亦趋,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凡高兴与不高兴,他都爱往海边去,这就更令人紧张,不敢离开眼睛。阿姆这样一个女人,从命运中练出来一派强悍,太不合这意境。她哪里管这些,跟着不说,还要喊他。他就想起幼年时偷渡的大木船上,被压在人底下,阿姆在上头踩来踩去地喊他,又辛酸又厌烦,还有一种滑稽。后来,他不出门了,日日将自己关在他的三十呎里,可是,很快就关不住了,因为阿姆要出门。出门去哪里?去学校!想不到会闹什么事,他又喊不住,只得跟着去,就变成他跟她。

阿姆熟门熟路,径直走进校长办公室,叱问为什么不让毕业,我的仔——他倚在门边墙上,听阿姆说出这几个字,耳生得很,阿姆曾几何时称他作“我的仔”?称他的话各式各样,记得最牢是“三百番薯丝”的瓜葛,猛听见这昵称,只觉得窘。称过“我的仔”,接下去的是一串溢美之词。阿姆大赞“我的仔”多么乖,文章又好,放在古时,定是状元郎!她呢,就是诰命夫人。他听不下去,可谁能拦得住阿姆?不过,阿姆的策略是多变的,下一回去,便不再作声,坐在校长室的办公桌前。校长亲自奉茶,她看也不看,只喝自带的凉茶。爱国学校的校长都是有普罗思想的,阿姆属他们关怀与救赎的阶层,所以不会说狠话,而是百般哄她。不能说全是阿姆纠缠的结果,也不是一点没有,总之,学校最终发放了毕业证书,鉴定也还看得过去。此时,升学考试已经过去,只能等下一年,他不愿意继续让阿姆供衣食,也对学校生活心生厌倦,就应了一个小报校对的聘用,做工了。之前,同学凭借父亲的人脉,在一艘远洋轮当水手,头一趟出行便是往澳洲。临别前,三人行再聚,就是散伙宴了。三人都喝了酒,酒又都跑到眼睛里,盈盈的,再变成惜别的话,连他都变得滔滔不绝。事先有约似的,没有涉及过往的日子,像是要珍藏,又像不堪回首,更可能是,他们跳跃过少年时代,面临成人社会,那里有着关乎生计的严肃性,过去的都成了闲情。同学饮干最后一杯酒,说道:你们要好好的,等我回来!犹如壮士出行,二度革命即来,事实上,此一时,彼一时。借“你们”的复数,通一己私心,那女生不时低下头,避开那一双热辣辣的眼睛。他向以为他们是一对,郎才女貌。女生虽称不上绝色,但在广东籍为众的本港,江南女子的白皙肤色和细致眉眼,亦有一番过人。而自己,总是处于陪衬的位置,一方面是守分,另一方面,人在事外,从容地看与听,乐趣并不比当事人少呢!

有一日,下夜班回家,新人多是排在夜班,阿姆还没睡,告诉说女生来找过他。他“哦”一声便去冲凉就寝,阿姆还不睡,走到床跟前,说,“男追女,一重山;女追男,一层纸”。他瞌睡得很,勉强睁眼,看着阿姆的脸,不知发生什么。阿姆将一封信丢在他身上,自去睡了。睡意退去些,他拆开信,竟然是一封情书,抬头是女生的名字,落款则是出海的同学。他懵懂着,不知道两人间的私信为何落在他手里。阿姆方才的话又响了一遍,他有些糊涂,又有些明白。糊涂和明白中,夜班的困乏跑走,彻底清醒过来。他终于懂得女生的用心,可是,阿姆又从哪里悟出?她不认识字,也不认识那女生。待事情进展到下聘阶段,阿姆娓娓地道来,那晚闯去学校,见灯底下他们这三人,就断定其中必成一对,这一对非别人,而是他和她。问为什么?阿姆说:世上人都看得见。问世上人是谁?阿姆说:所有人。问有没有他自己,回答有三个字:灯下黑!

他与女生之间,自然而然,仿佛已经认识一百年,再无隔阂。“电灯泡”有“电灯泡”的优势,浑然不觉中,培养出了解和好感。回想起来,发现早有交集。一并听那同学宣讲,接受教育;继而被指使工作,交代任务;然后同去执行,再行汇报。他是领袖型人物,而他们,忠诚、谦逊、崇拜精英,是他的大众。他伴在两位身边,做他们的障眼法,事实上,是给自己做了障眼法。再看笔下的文章,不都是写给一个人的?吟风颂月述的是温柔心,战斗檄文唱的是激情歌。本来这一个人不知在哪里,现在知道了,就是她!原来,他想,早就有这个人了,却不自知,是事态朦胧,还因为羞怯。许多事都被“羞怯”两个字耽误,要不是有阿姆,帮他挽回败局,人生将是另一番面目。从恋爱一路到婚姻,途中有一个关隘,有点难住他,就是同学。甜蜜中的苦涩,是愧疚又是窘。阿姆看出他的忧虑,阿姆就像先知,什么都知道。手里摇着蒲扇,眼睛定定对着前方,说道:同学是走四方的人,抛得下父母妻仔!他未及追问为什么,阿姆接着说,同学与他阿爹有同样的相,双耳紧贴后脑,前额有一对鼓,这种生相,走遍天下有人帮!他与同学相处多年,不曾留意这两点,阿姆只一眼就全看见了。更让他吃惊的是,阿姆提到“阿爹”这个人,虽然因为寻他才到的香港,可他连一张相片也未留下,他从来不去想象“阿爹”的生相,仿佛是一个没有实体的人。阿姆的话打开了一扇门,放他走出情义的囚禁,释然了。

他们先是和同学写了一封信,因斟酌字句,延宕下来。婚期日益临近,最后放弃写信,代之以一张婚柬作告知。想不到,同学竟然出现在喜宴上,加盟迎亲兄弟团。海上生活与体力劳作使他更加结实,皮肤是古铜色,双臂伸开,几个小孩攀住了打秋千,他再慢慢抬起来,举座皆惊。送亲姐妹团有好几位向他传递眼风,他则兵来将挡,水来土壅,迎拒自如。显而易见,他已在风月场上有过历练。想一想,那远洋轮一出几万里,停航码头多少流萤,滋润着漂泊的身体和心。女生选择这一个,不选那一个,也是先知先觉。他逐渐明白,不只是阿姆,还有现在的妻子,女人大多有特殊的感知能力,这既带给他好运,也带来烦恼。总之,过去和将来,他都要与这种异能纠缠不清,最后败倒。

虽然是阿姆热情支持的婚姻,但婆媳关系跑不脱传统窠臼,龃龉是免不了的,夹板气是免不了的,非此即彼的两难选择亦免不了。日常生活的筛选相当可怕,漏去的都是好处,留下的且是坏处,因好总是细腻的,坏呢,突出、尖锐和粗糙。阿姆本就是个强人,否则的话怎能够单枪匹马,带他到今天;妻子渐渐地也显现出强来,为他所料不及。两个强人都怨他软弱,他不止软弱,更是亏负,亏负她们的恩情。阿姆赐予的毋庸说了,妻子,赐予他爱,还有子息。妻子给他生儿子,不是一个,是三个,他很高兴不是女儿,而是儿子,要不,他就又多了债主,并且三个。千真万确,女性是他天然的债主,他生来就是为还报她们的施舍。有时候,当他独自一人,安静下来,对比双方的能量——他从来不评判是非,倘要评判是非,那么一定是她们都对,就是他错,所以,他只以强弱论。从本性说,阿姆强,妻子尚有几分温柔;从遭际看,阿姆受的苦多,磨砺也更大,妻子基本顺遂,家境不算富足,温饱还是有的,可算在和谐环境中长大,但这种和谐却在婚后被颠覆,于是崛起,所以,就这项说,妻子的个性是被阿姆激发起来的,当然,他忽略一点,三人行是因她主动,才有结果,更可能是她是有潜在的力量型人格;人间事物其实受天意造化主宰,某一方能量上升到倾斜失衡,另一方亦会反弹,水涨船高似的,于是,对峙就保持住了。妻子本是后起,又需服从于长幼尊卑,地位就在下风,然而,一径生下三个儿子,气焰步步高升。自从生产以后,不知是荷尔蒙的缘故,或者心理变化,妻子说话声音粗壮,腰腿圆出一周,脸也宽出一指,原先那个温婉的女生藏到芯子里,看不见了。现在,她们势均力敌,平起平坐。他做着评估,现实的烦恼变得抽象了,生出哲学的理趣,又不纯是思辨性的,还有一种温馨,来自于亲缘。一旦她们出现,争端挑起来,好心情烟消云散,只觉得人生是一场折磨。

后来他与妻子分手,完全是另外的缘由。其时,阿姆已经过生,或者说,他拖延到阿姆过生,方才签署同意书。事实上,婆媳生怨,日积月累,终究消耗了夫妻的亲密。妻子离去,他心中是有遗憾的,本来,阿姆不在了,也许他们间的罅隙有机会弥合,可是,冷淡了的夫妻,再度热情起来的可能几近于无。不如好合好散,换一种缘分。

阿姆过生,妻子离婚,三个儿子都成年,只有小的还在读书,费用他包,跟母亲住。所以,房子是归妻子。他净身出户,倒也清静。经过这一段冗杂的世事,他对自由生出新的认识。一切善后处理完毕,头一项要做的事,就是看望生母。二

三岁跟了阿姆,对生家没有记忆,前面说了,因阿姆时时提及“三百番薯丝”,知道是个贫家。可阿姆也不是富家,放眼都是一片穷,所以,又像是记得似的。无论闽南故里,或新填地街,那多子女的一户一户,都是生家的照相。阿姆与他生母,是一个娘家村人,溯远去,连得上亲攀,断不绝音信。他又有心,很会猜,渐渐地就将那些鳞爪拼起来龙去脉。生父过生,与他头生子落地同一年,他虽不信佛,暗地也觉得有因缘。他知道家中连他共三兄弟,他也有三个儿子,不同的是,他有一个姐姐。心里就相信,如果与太太不生隙,也会得一女儿。关于这姐姐,有一桩事他从未和阿姆说过,就是他们姐弟曾经见过面。80年代中,内地经济改革,香港近边的保安镇开发新区,立市为深圳,姐姐从深圳入香港,在一家车衣厂做工,联络到他。接起电话,他倒也不吃惊,仿佛早在等待的一日终于来临。那是8月的下午,出地铁口,搭乘小巴,需越过一个隧道口。汽车的尾气汹涌而出,烈日当头,满耳发动机的轰鸣,地面在脚下震颤。他先是虚脱,热极了,却不出汗,手脚冰凉。喝下一瓶水,并无缓解,反增添一项——尿急。眼前一片白炽,不知往哪里找厕所,就在隧道内侧的影地,面壁方便。倏忽间回到穷破的山村,变成极小极小、光屁股的小孩。撒过一泡尿,身上轻松了,手心脚心有一股热上来,汗如雨下,眼睛里则是泪,糊住视线。他哽咽着,一步高一步低走到小巴停靠站点,上了车。炎热的午后,极少有人出门,车上只他一个,等一时,还是他一个,便开动了。走一站,车停下开门,没有人上来,再关门,上路。司机似乎盹着了,整个香港都让午眠魇住,只有他一个人在哭。

他和姐姐约在荃湾西一家茶餐厅,小巴上的激动平息了。面前的这个妇人,看上去像阿姆的年纪,穿得甚至比阿姆老气,神情却很沉着。两人有一时无语,轮换替对方斟茶,偶尔抬眼,对看一下,又避开。停一会儿,冷气将热汗收干,他问:母亲——这是经过考虑决定的称呼,母亲好吗?他问。姐姐说:阿姆让我看你。他注意到姐姐用的称谓是“阿姆”,而他已经有了一个“阿姆”了。他将带来的东西提到桌上,推过去:代我向母亲请安。姐姐说声:太见外了!他说:自己人!答非所问中完成开场白,双方吐出一口气,攀谈下去,以往绰约的耳闻此时浮出水面,展开眼前。两个哥哥都在原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个经营茶业,一个养殖蚝田,吃苦是吃苦,回报却相当可观。托邓小平的福——姐姐说,靠到椅背上,眼睛看向他,头一回正视这个弟弟。然后说起自己,嫁的人恰是广东保安镇上,开摩托车行,所以,她才可越境到香港做工,月薪抵得过内陆人十倍以上。虽然做得苦,可他们从来都是苦做苦吃的人,下一代则可换一种命,一个个读书升学,习商习医。看面前的女人滔滔不绝,他渐渐明白,表面是认亲,实质上呢,是通告,他们虽然留在苦海,但凭着一己之力,也挣出头来了。原来,兄姐们并不以为他可怜,反是艳羡的,说不定会问母亲,他们的阿姆,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最后,姐姐终于沉寂下来,店外面的炎日略微软弱,他买了单,站起身,将来——他说,口气有点犹豫,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将来”,他口吃起来——将来,我养母亲。姐姐依然坐着,靠在椅背,从下往上看这个男人。金丝边的眼镜,淡紫色细条纹衬衫,束在米黄卡其西裤里,系棕色牛皮带,腕上是同色的表带,面容清爽,看不出年龄,只是发顶已见稀疏。中环的群楼底下,匆匆来去的都是这样的男人,那是另一个香港。姐姐的表情颓唐下去,他不敢看她,转身离开。

之后,他再没接到来自生家的音信,他也忘记向姐姐做出的承诺,即便不忘记又如何?职场和家室,都近似春秋大战,连他生来正直的秉性,也免不了要动机窍,走曲线。又值时事震荡,英女皇访中国北京,谈定九七回归,亦是喜,亦是疑。喜的是,家国同体,名实合一;疑的是百年隔离,水乳能否交融。一时掀起移民热潮,资产企业也相继流转出去,股市一路下跌。乱过一阵,忽又平静下来,大陆政府援手救场,股市反转,出去的人又回来,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舞照跳,马照跑。人类是最能随机应变的物种,否则怎能在生物进化中取胜,居万灵之首。他从爱国中学毕业,就好比定了终身,一直在内地背景的公司做事。薪金菲薄一些,好处在于这类机构不似英皇体制内讲求学历。随着港人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学历的劣势日益进逼,这些年公司招聘的新人,多有硕士博士,甚至牛津剑桥。好在他已立稳脚跟,到中上层,下是下不来,上呢,空间也有限。他本无大的野心,但求无过无错,按时退休,凭他的年资,可得养老金还算可观,就算是功德圆满。九七回归,使他暗中生出些微期许,说不定,说不定呢,会有新天地。他悄然写下一些文字,有多少日子了,他没有写工作以外的字句,那还是少年旧习,禁不住害羞,但又感动。往昔的激情岁月回到眼前,心中都怀疑,是从那里过来的吗?当年的三人行,两个成为身边人,亲昵和龃龉将他们磨砺成另外的人形,那一个雄心不减,却是另一番抱负。同学他弃政从商,从贸易到实业,遍地开花。九七回归典礼,电视中可见他的身影,属爱国爱港人士。电视机里播放国歌,镜头从一行行人脸上摇过,他与太太都不看,走来走去,各自忙碌。彼此不知道在想什么,又都知道在想什么。一个想,当初选择若不是这个而是那个,当会如何;另一个想,无论爱国还是爱港,都要凭实力说话。

生活沿既定的轨道行进,历史其实是在常态下转折的。当年的反英抗暴,烽火四起,香港仍然完成一百年借约,如今,人事依旧,却翻开另一页。他收起纸笔,继续朝向养老金的终极目标,日复一日。这年他五十岁,距那目标尚有一段路途,而通货膨胀加剧,仿佛要将股市里的盈利吸尽,养老金变得微不足道,他开始投资房产。第一套房屋的租金还下一套按揭,下一套租金还第三套按揭,租金和按揭的差额所得竟超过月薪。这一项财政计划应归功太太,毕业于会计学校的女生,先在一所会计事务所做客服,又被客户推荐到银行,从低阶升到中层,再到襄理。上海人天性里的精细缜密,特别适合银行业,她的收入早已经超过他。国际资本进出口岸的香港,这一行也比他的有前景。所以,三次生育她都没有放弃职场,三个孩子由阿姆人工哺乳长大,亦都长得不错,也和阿婆很亲,多少平衡婆媳对峙。要不,这一家的强弱就太偏倚一侧了。

如此,日子有一时的安宁。第一套房子的房贷临到末梢,即将纯收入租金,第二套也在中段,第三套平稳起步,却得有机会出手,亦可兑现,做下一轮投资计划。顺遂往往迷惑头脑,也是急于贡献家庭,向来保守的他忽然奋勇起来,售卖房屋的款项尚未到账,便欲下定金购进新楼。其时,形势已经有转,百业都趋下滑。太太入行金融业多年,谙得其中虚实,所谓不测风云其实都在有测,于是,人退我进,人进我守,看起来反其道行之,其实是有预见,盈时望亏,亏时望盈。他只看见表面,哪里懂得内中机枢,就也照虎画猫,依葫芦画瓢。太太本觉得不妥,试着劝退,但没拗过来。先生一改优柔寡断,变得果决,这不正是她希望的那样?他一生平庸,向晚时分,说不定有所建树,亦可享一回清福,便由着他去。然而,就在此时,亚洲金融风暴袭来,房价骤落,租售均降,贷款则不减分厘,于是,入不敷出,转盈为亏。一念之差,胜败两隔,赔进一生的积蓄。

紧接着,太太的离婚律师函发来了。俗谚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另一种说法则是:夫妻共患难易,同享乐难。回顾婚姻,他们既没经过大的患难,也不曾有大的享乐,而平常的日子里,堆垒起的怨艾早就分离他们,只不过借这一时作由头。他知道,太太对自己失望已久,事业和经济上的后进是一条,婆媳对决中立场暧昧是又一条,还有一条,也许是双方都不意识的,就是人届中年,难免会对所有的人和事生厌。这一封律师函有要挟,又有负气。他没有签署同意,说辞,也是事实是,阿姆病在床上,他不想让阿姆看见家庭破裂。太太也没有逼迫,于是拖延着,两人都抱着苟且的心情,也是下不了决心。他们可算是少年夫妻,一路长成,一路将老,像是至亲,却又不全是,在他的身份处境,所谓至亲,都是有隔阂的。有亲无情,有情却无亲,情和亲都是有恩。三个孩子,应为血亲,但为妻母相争,形势复杂,为公平见,他只能采疏离的态度。父子之间本就淡远,如此更生分了。寂寞时,他会遗憾没有女儿,女儿当近昵些,可是,他很怕近昵!近昵意味受恩,他是个负债累累的人,尽其一身图报都不够用。

虽然没有签署离婚协议,两人却都默许了现状,就是似离非离。争吵不再有了,反倒更像路人。自从投资遭遇重创,阿姆日渐委顿。阿姆的奋斗史,起点很低,低到地平线下,但却节节向上,所以从来相信天道酬勤。眼看着燕子衔泥,一点一点垒起的家业顷刻间坍塌,不得不怀疑命里有业障,到头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时节,有多少老迈与软弱的人一蹶不振,跳楼的,烧炭的,服药的,阿姆不会戕残生命,倒不是守什么戒律,只是秉性刚硬,不肯让步。但刚硬同时也易折,人算不如天算,阿姆终于倒下了。

夜里,阿姆睡下,太太进屋,自从儿子在外寄宿,多出一间卧室,他们就分房了。他独自走出家门,乘地铁到天星码头,坐在水泥砌栏上。水面幽暗,两边楼宇的灯火熄了一半,渡船离岸,笛声如咽,湿热而味咸的海风迎面吹来,多么忧郁啊!却有一种凄美,使他的愁苦变成诗意。文艺青年的心来拯救他出俗世了,一些伤感的句子涌现在脑海,就像渡船横过水面,拖曳一条浅浪。几颗细小却尖锐的星星钻出云层,罩下一层薄亮,天水间豁朗开来。夜深了,岸边的人不见少,反见多,许多游客,还有恋人,这是不夜的城和不夜的人。他离得很远,仿佛隔岸观火,同时又深陷其中,被垣囿住了。

阿姆常说:我要是能够,就自己走到殡葬馆去。这一句狠话,她至少做到有一半。前晚上,阿姆将儿子媳妇召到跟前,打开一个小包,里面是金银首饰,款式老旧,成色却很足。她公平分成五份,三个孙子,及他和她,又将他的一份归进她的去,说:女人难得很。似乎知道他们要分开,又似乎劝和。夜里有些不安,叫他起来,要一杯水,上一次厕所,天亮的一觉就没醒来。后事料理完毕,太太取出离婚书,要他签字,他说了半句:阿姆走了——这话像是阿姆障碍了他们的婚姻。她说:你早等着这一天!他等什么?等阿姆走,还是等离婚?夫妻间就是这样,说出口的全是错,错接错得出的是个“对”。最终,他还是签字了,太太,此时已不能称太太,要称前妻,冷笑道:这一回你如愿以偿!他只得苦笑,明明是她要离,却成偿他所愿。内心里却承认有几分被猜中,他真怕了她们,就像钻心虫,又像如来佛的掌心,七十二个跟头也翻不出去。房子留给她,这是金融风暴中保存下来的唯一家财,他自去租房住,这是劫后余生的又一项,工资。如此分配,算是她得大头,他得小头。就这样,因没有致富的规划,就也够花销,一个人能有多少吃用?只是退休或要推延,因养老金是笔死钱,多做几年多有几年收入。厘清这些,就交代完了前半生,事实上,是大半生,剩下的日子,数也数得出来,说是余生,他倒有重新起头的心情。这时候,他想起生母。

他联络姐姐不如姐姐联络他顺利,电话打过去,回说没有此人。专跑一趟深圳,寻到姐夫的修车行,亦关门歇业,几番问询无果,悻悻然而归。通勤车上听来,金融风暴不仅没有危及大陆,而且新政更趋前进,闽南闽北开发经济,就有人往那里闯事业。因此,换一条路线,从阿姆的故旧入手,倒得来不少消息。原来阿姆对生家,断续有接济,生父去世,还代他汇过一个白包。听见这些,就知道寻亲认亲,阿姆不会怪他,心里释然很多。记下地址,下一个周日就上路了。

生母健在,身子骨缩得很小,坐在一张藤条椅里,眼睛从幽深处看向他,无喜亦无悲。细打量,脸庞并不见老,还不似姐姐的有沧桑。也许到了某种境界,时间停滞,超然物我。他喊了声“阿姆”,此阿姆非彼阿姆,然后跪到地上磕头。阿姆的身子动了动,问出一句:抱孙无有?这一声问得他汗流如注,回说:还无。椅上的阿姆坐回去,身形流露出鄙夷的表情。身旁的姐姐替他注解道:头一个男孩在外国读书,第二个也往外国去了,第三个留在身边。实情是老大已经读完回来,老二将去未去,第三个则在他母亲身边,他已成孤家寡人。阿姆竖起五个手指,摇动着,是指他的年龄。他点头说是,十分惭愧,因无抱孙,又无成就,且还不知母亲高寿几何。母子二人,暌违几十年,如今相对,几句来去,要说的就都说了。余下便是见兄嫂,认侄甥。满满站了一地的人,很快他就不记得谁是谁,只能从年龄分辨出平辈和晚辈,还有第三代——抱在手上,挤在腿缝里,睁着晶亮的小眼睛,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然而,他也看出,母亲是独居,因房屋老旧,左邻右舍全是新起的楼房,塑钢窗,马赛克墙面,琉璃瓦斜坡屋顶。中午时,全体转移大哥家,大理石地坪的厅堂,摆了三大桌,除自家人,还请了几位陪客,村长、组长、厂长,还有镇长。续起来也是族亲,冠一个姓。镇长与他推让上座,来回几度,最后以年纪论,镇长方才入首位,他退左手,就挨母亲坐,负责为老人家布菜。餐中,母亲又问他一遍“抱孙无有”,仿佛将刚才的问答忘了,也可见出对这项的重视。除此,再无多话,难免有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心情。很快,他被桌上人拉进谈话,被释放似的,有一种轻松。

谈的是关于经济的新政,对个体创业进一步放宽准入。闽广两地原本有地貌差异,前者多山,后者平原,又近香港,钱物流动活跃,于是贫富两分。后来深圳特区开发,如虎添翼,突飞猛进,闽地落后更甚,好比新社会和旧社会,桌上人说。不过现在好了。这天是观音诞日,县乡都开社戏,于是,他又被拉到姐姐姐夫摩托车行所在镇里,直接上到一家酒楼,可俯瞰广场上的戏台。所谓广场,不过是两条街相交处的一个路口,临时砌起水泥台子,两边用毛竹搭起棚屋,做演员换装的后台。台顶上悬一排灯,灯下人红装绿裹,咿呀吟哦声里,有一支胡琴特别高亢尖锐,穿透过来。四下里一片暗,暗里人潮涌动,一会儿聚起,一会儿散开,与戏台上的活动无甚干系似的。

这一宴出席人全是镇上官员,亲属只有姐姐姐夫,谈的还是改革的题目。到底高一级行政区域,又是公家人,胸襟就要开阔许多,词汇也更现代,筑巢引凤、招商引资、制造业、房地产、外贸、内需,等等。他插不进话去,沉静着,举座又都站起,共同向他敬酒。从高阶到低阶,一人一轮,叫作“打通关”,终于结束,姐姐又暗示他也要回敬,于是,再一轮“打通关”。他不善饮,平时酒局也不多,没经过磨砺,不会虚应,而是实打实,统统下肚,不到中途已经醉了。幸好他醉态不坏,只是开心话多,满面春风。下半席上就尽是他说众人听,左一声“血浓于水”,右一声“月是故乡明,人是故土亲”,第三句是全篇贺知章的还乡诗,从“少小离家老大回”到“笑问客从何处来”,声声回首,念念旧情,相比桌上人的新辞,他仿佛是个古人。心轻快地跳着,身子几乎要飞起来。席散时,被众人簇拥,走过酒楼的回廊,底下戏台变成火柴匣大小的一洞天地,浮在深灰色的人潮上,手拉着贴身的那个人,嘴里无休无止:“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这一晚,他睡在姐姐家里,醒来天已大亮,窗下传来汽车喇叭声,还有水龙头打开、扫射的声音。探头看见姐姐踩胶皮靴,系胶皮围裙,举一柄水管洗车。所谓车行,包括修理、配件和洗车。这一间二层水泥预制楼板房,长约六百呎,上层居家,下层店铺,如此分割,就逼仄得很。从狭窄的直梯下去,站在门前,往四面看。白日里,夜的遮蔽揭去,灯光熄灭,见出街镇的小和灰暗。山脉挡住视线,地面高低不平,这里那里矗立着水泥板的楼房。一条公路笔直穿过,带来了现代化,却显得粗暴。姐姐说中午镇里还有请,他却再不想看见那些人。清醒中,意识到他们的期望,而自己爱莫能助。他只是一个职员,领取薪俸度日,方才经历破产——倘若那么一点资财也够得上“破产”两个字。他草草吃过早饭,乘姐夫摩托车的后座,驱往县城长途车站。临上路,他重申多年前的承诺,“我养母亲”,口气是肯定的,因为“将来”已成“现在”。

隔离了的情缘,即便血亲,也不那么容易弥合。心里头,他还是将阿姆当亲的,母亲则是疏的。但是,一次还乡到底走通关衢,自此,他就有了几门亲戚,为循环往复的生活,增添额外的内容。之后不久,他又回去了,总有镇甚至县上的官员宴请,应对较前自如,或多或少得些放纵的乐趣。县城开发新楼盘,专面向侨属,他参加看楼团,乘着大巴去参观。带领的小姑娘,穿一身职业装,完全脱去村气,与香港小姐无大异,不禁暗暗惊讶自由经济的力量,一夜间造出新人类。大巴坐得半满,有的来自港澳台海外,也有家属代理,由小姐串联,相互递送名片,介绍与自我介绍。走省道,一路过去,几乎工地连工地,不是建房,就是修路。中途有人内急,没有服务站,车阵衔接,停不下来,好容易靠到路边,很危险地斜下路基,停在一堆黄沙旁边。车门打开,一行人鱼贯下来大巴,手牵手穿过汽车长龙。工地上人全停下作业,向经过者远远一指,显然了解他们的急难。沿着指示走去,果见有“厕所”字样,走进去,只听一片响嗝,宛如夏季里的闷雷,原来是与猪圈兼用。事毕之后,再牵手鱼贯而回,全体捧腹大笑。因都是路人,不过萍水交集,轻松无顾虑,一时间倒热烈起来。窗外穷陋的山水,在南亚空气的氤氲里,变得清远淡泊,近边有鸭寮,棚顶的坡面斜下来,几乎垂地,仿佛觉得行在宋人的画中。

楼盘已起到一半,无数钢筋刺向空中,起吊机的长臂缓慢地移动,险伶伶的。样板房独立在一侧,走进去,只觉目眩——玻璃、镜子、地砖、大理石、枝形吊灯,家具也打着光亮蜡,总之,满满当当,都在发光,内外两个世界。他倒无所谓这些,工程总是粗砺的,样板房也总是过度装饰,他注意的是楼距宽阔,可看见远山一抹青黛,视野相当开朗。最令他动心的则是楼价,只为港岛的百分之几,附带许多优惠,赠送洁具厨具,底层是空地,顶层是楼顶平台,还可代办城镇户口,一室户一人,两室户两人,三室户四人。从投资考虑,他是香港人,人称经济动物,不可能不想到投资,价值空间亦有余裕。楼盘距县城五公里,距厦门十公里,一路的土木建设就可看出,城市正急剧扩张。他在心里迅速算出一笔账,十年期的还贷,每月支出微乎其微,主要是那一笔头款。他有一些积蓄,净身出户,从零起家,一月一月的余钱,在港岛,买一只钻表都不够,可用在此项,却不容小觑。差额部分可以借,他想到那同学,这一小笔借款,只要他张嘴,立马就到手。难以张嘴又恰在于少,而不在多。这点数目都周转不灵,显得很潦倒。这就是香港的人生。总之,他决定了,要替母亲买一间楼,兑现赡养的承诺,同时呢,也是为家乡经济增幅做绵薄贡献。

回到香港,即电话邀约同学,同学也刚从内地老家回来。这时节,香港内地通勤活跃,来的多,去的也多。两人在尖沙咀一家广东饭馆餐聚,依谁主张谁买单的原则,由他做东。同学也不见外,只说这段时间在大陆吃得过饱,胃口不怎么样,所以,无须点多,几件盅品就可。于是,三件盅品,外加两件点心,一瓶酒。中途同学忽想起问道:有什么事吗?他摇手说没事,谈谈天,大家不都回老家,有见闻。餐毕时,同学又问:到底有事吗?他还是摇手,说没有。同学是个爽利人,性情难免粗疏,真以为没事,不再问了。于是,这一餐,钱没借到,餐费倒付出不小的一笔,盅品是比较贵的。借钱不成,买楼便搁下了,其间售楼小姐打过几个电话,问:买不买?这话问得直接,露出大陆妹朴直的本色。他说还需考虑,买楼嘛,不比买白菜萝卜!后一句说得俏皮,他其实也是有风趣的,被生活压抑太久,现在开始露出水面。

买楼的计划延宕了一阵,小姐的电话稀疏下来。他想过向前妻借钱,但更不好开口,难免有推翻协议索讨前账的嫌疑,所以又止住了。倒是前妻自己揣度出来一点端倪,听儿子说过他回原籍认亲。他与儿子两周一回晤面,并不在家,而是择一间餐馆或者酒廊,酌饮一番。每见儿子,都觉长大成熟,以致多年父子成兄弟,交流渐渐深入。某次从原籍回来,说起看楼经历,以及小姐敦促,儿子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他说:谁是醉翁?儿子笑:两者皆是!他哈哈大笑。看起来,家庭真是个藩篱,拆除之后,成员们都自由自在,反比往日相谐。夫妻极亲密的时候——如今想起恍如隔世,小儿女间的密语,真出于二人之口吗?但又确凿无疑,是一个真实的梦。他曾告诉认亲的心愿,发誓回报生身之恩,她劝慰,不在此时,即在彼时。现在,时候到了,一个净身出户的人,纵有图报之心,何来余力?她自知气头上离异,盘剥太苛,但却不甘退步,一直撑持着,也是那句话,不在此时,即在彼时。

这一日,前妻忽来电要见面,他说了一个地点,前妻则要去他居所。他从来拗不过她,只得应许。提前一刻钟,到轻铁站等候。星期日的午后,人车比平时稀少,铁轨依山势蜿蜒,石壁上野花扶疏,日光透进来,镶上金银边,亮闪闪的。为节省租金,他就在屯门天水围赁下一小单元,虽然远和偏,但幽静,是现代的桃花源。他在无人的站台上踱步,来一列车,没有她的身影,他也不急躁,心情是清明的。又有一列车到,下来几个人,没有她。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一刻钟,这一刻钟里有她的怨艾,是在罚他呢,他不委屈,反而欣慰。他不再计算时间,暗中还希望等待延续下去。轻铁列车从山崖后面探出,向这边滑行,石壁上的花草都在摇曳,日光四溅,铁轨发出叮当撞击声。终于,车门口下来她。十一月的西下的太阳里,她的人仿佛透明,本来就比闽广人白皙,如今发福了,几近吹弹可破。这是离异后第一次见她,没变,又有变。她大约也是这么想,只是更直率,说:头发怎么没了?他惭愧地避开对方的直视,心里嘀咕:堪称肥婆一个!事实上,他并非全秃,她也离肥婆甚远。两人多少是窘的,移开目光,并肩往他的租处去。一些时光在二人间倏忽过去,回不来了。

走入小区,再进楼厅,上电梯,过走廊,然后推门。与外部的阔大华丽相比,房间显得格外逼仄,一方门厅,直对卧室,只三步深,一张沙发床几乎挂在墙上。被他收拾得极干净,无任何赘物,也更见出寒素。环顾一周,挑剔的苛责的目光,他不禁瑟缩起来。她在沙发,他则坐在隔一张桌的椅上,面壁坐着,壁上是儿子们戴学士帽的照片,还有阿姆的照片,没有她,也没有他自己。有一阵子没说话,时间在静默里流去。唯至亲才可无话,或者就是极疏的人了。他想找一些话来,却被她抢先,他总是慢她半拍,她说:为你想,亦是过于拮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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